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

本帖于 2009-06-30 11:23:44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回答: 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画眉深浅2009-06-19 20:27:03

  一零二、桃红衣白

  虫声啾啾,夜风细细。江慈觉全身都透着欢喜和满足,不停拍打着滚烫的面颊,往自己居住的西院偏房走去,刚转过月洞门,便险些撞上一个身影。
  裴琰凝目注视着江慈,见她面颊红得似有火焰在燃烧,身上穿着军装,头发却梳成了女子的发髻,他心中如被针扎了一下,十指紧紧捏起,冷声道:“去哪了?”
  江慈退开两步,轻声道:“睡不着,出去走走,相爷还没睡啊,您早些歇着。”说完便往屋内走去。
  她关上房门,在床边坐下,右手轻抚着胸口,感受着那一下一下的跳跃,回想着之前那悲欣交集的感觉,竟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裴琰回到正堂,在紫檀木太师椅中坐下,右手轻转着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眉间如有寒霜。
  不多久,长风卫徐炎过来低声禀道:“卫大人回来了。”
  裴琰俊眉一蹙,手中运力,“咔”声轻响,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被捏得粉碎。瓷末四散溅开,徐炎见裴琰虎口隐有血迹,心中一惊,抬头见他面色,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良久,裴琰方低头看着流血的右手和四散的碎瓷片:什么时候,她的身影越走越远?什么时候,她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亲手捏碎的瓷盅,却是再也不能修复了——
  晨光隐现,箫音轻悠,少了几分往日的孤寂,多了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却还有着几分惴然与不安。
  脚步声响,卫昭放下玉箫。宗晟过来禀道:“相爷派人请大人过去,说是一起用早饭,有要事相商。”
  卫昭拂了拂衣襟,走向正堂,刚迈过洞门,一丝寒气悄无声息地袭来。卫昭一笑,衣帛破空,在空中翻腾纵跃,避过裴琰如流水般的剑势。
  “三郎,来,咱们切磋切磋。”裴琰俊面含笑,接连几纵,再度攻上。
  “少君有此雅兴,自当奉陪。”卫昭腾挪间取下院中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身法奇诡,锋芒四耀,“叮叮”连声,二人片刻间便过了数十招。
  阳光渐盛,照在二人的剑刃上,随着人影翻动,如两朵金莲在院中盛开。裴琰越打越是性起,剑法大开大合,如晴空烈日,而卫昭则剑走偏锋,似寒潭碧月。再斗上百招,二人真气激荡,衣袂飘飘,院中树木无不飒飒轻摇。
  裴琰朗笑一声,飘移间右足蹬上院中树干,剑随身扑,急速攻向卫昭,卫昭见他这一招极为凌厉老辣,不敢强接,双足似钉在地上一般,身躯急速后仰,裴琰剑锋贴着他的白袍擦过,青影翻腾,裴琰落地,大笑道:“过瘾!真是过瘾!”
  卫昭腰一拧,如一朵白莲在空中数个翻腾,静然绽放。他落地后拂了拂衣襟,微微一笑:“少君剑术越发精进,卫昭佩服。”
  “昨夜就有些手痒,想找三郎比试比试,可是三郎不在。”
  “哦,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是吗?怎么不来找我对弈?”
  二人说笑着往屋内走去,这时长风卫才敢进院,帮二人收起长剑。
  仆人将饭菜摆上八仙桌,崔亮与江慈一起进来。江慈看见卫昭,面颊微红,卫昭眼神与她一触即分,接过仆人递上的热茶,借低头喝茶敛去嘴角一丝笑意。
  裴琰眸色暗了暗,向崔亮笑道:“子明昨晚是不是也睡不着?”
  崔亮微愣,转而微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那就好,我还以为这郡守府风水不好,让大家都睡不着。”
  卫昭眼中光芒一闪即逝,裴琰也不再说,四人静静用罢早饭,安潞进来,手中捧着一只信鸽,他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奉给裴琰。
  裴琰展开细看,冷笑一声:“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大军快过涓水河了。”
  卫昭听到“宁平王”三字,眼皮抽搐了一下,一抹强烈的恨意自面上闪过,握住茶杯的手青筋隐现,江慈正要退出屋外,看得清楚,便放在了心上。
  崔亮接过密信看了看,叹道:“唉,还是无辜百姓遭殃啊。没想到,这两位凶残成性,造下如此多的杀孽。”又将密信递给卫昭。卫昭放下茶杯,低头看着密信。
  “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平叔的话犹在耳边。
  卫昭内力如狂浪般奔腾,五指倏然收紧,信纸化为齑粉。
  他缓缓抬头,见裴琰和崔亮正看着自己,修眉微挑,冷冷一笑:“这等恶魔,咱们正好替老天爷收了他们!”
  裴琰点头:“桓军的主力来得差不多了,陇州无忧,可以从童敏那边调两万人过来。”
  崔亮算了算,道:“咱们兵力还是不占优势,不过若是计策妥当,也有胜算。”
  “一切还得依仗子明。”
  卫昭体内真气越来越乱,强撑着站起,冷声道:“少君,子明,你们先议着,我还有事。”说着不再看二人,拂袖出门。
  江慈遥见卫昭回了东院,跟了过来,宋俊却在院门外拦住了她:“大人说不见任何人。”
  江慈隐约听到院内有剑气之声,更是担忧,面上却笑道:“我昨天忘了样东西在大人屋里,现在相爷那边等着急用,可怎么办?”
  宋俊曾保护过她多日,知她与卫昭关系极好,虽不明平素飞扬跋扈、乖戾无常的大人为何对这小丫头另眼相看,却也知其中必有缘由,正有些为难,江慈已从他身边钻了过去。
  宋俊拦阻不及,想了想,急忙走开。
  江慈奔入院中,但见碎枝遍地,竹叶纷飞。卫昭持剑而立,额头隐有汗珠,他俊美的面容上,写满了深切的恨意和天风海雨般的暴怒。见江慈进来,他呼出一口粗气,转身入屋,“啪”地将门闩上。
  江慈也不敲门,在门槛边抱膝坐下,一言不发。良久,卫昭打开房门,江慈笑着站起,跟入屋内。卫昭也不看她,端坐于椅中,沉默不言。
  江慈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右手撑着面颊,静静凝望着他。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昭看着碧茜色的纱窗,缓缓开口:“我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我。”
  江慈轻声道:“我是师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还未满月,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
  卫昭看了看她,眼神柔和了些,低声道:“那你想不想她?”
  “有时会想,主要想她长什么样子,很好奇。”
  “我倒是知道母亲是何模样。”卫昭呼吸有些急促,停了片刻方道:“听师父说,我姐姐,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江慈曾于墓前听他说过,他的姐姐死在他师父剑下,虽不明其中缘由,却也知对他而言,定是一段惨痛难当的往事,此时听他这么说,心中一痛,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小慈。”卫昭似是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杀了他,要亲手杀了他!”
  “谁?”
  “宁-平-王!”卫昭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他俊美的五官有些扭曲:“当年率桓军攻打我月落,杀我父亲的是他,后来杀了我母亲的也是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江慈觉他的手渐转冰凉,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再握紧些,仰头看着他,轻声道:“仇该报,你自己的身子,也得保重。”
  卫昭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右手慢慢伸出,抚上了她的面颊。江慈静静地闭上双眸,温热的气息缓慢靠近,没有了昨夜的挣扎与生疏,温柔地在她唇上流连,仿似孤独已久的人在寻求一份慰藉与依靠。
  江慈感受着这份温柔,轻轻地呼吸着。卫昭气息渐重,眼角余光却无意间掠过长案前供着的蟠龙宝剑,如有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猛然将江慈一推,站了起来。
  江慈跌坐在地上,抬头唤道:“三爷。”
  卫昭不敢看她,大力拉开房门,走到廊下。江慈跟了出来,她的眼神让卫昭如有冰棱钻心,颤抖着道:“你走开!”
  江慈静默地看着他,视线在他腰间停了一下,转身出了院门。见她离去,卫昭吁出一口长气,到井中打了一盆凉水,将头埋在了水中。
  她便如这纯净甘甜的泉水,他既不忍心让满身的污垢玷污了这份纯净,可又舍不得离开这甘甜的源泉。
  他埋头在水中,无声地低叹。
  轻碎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卫昭倏然抬头,江慈手中握着针线,微笑道:“三爷,你的袍子坏了,我帮你补一补。”
  不待卫昭回答,她又笑道:“可得收工钱的,我已经身无分文,三爷就行行好,让我赚几个铜钱吧。”
  见卫昭还是愣着,她将他拉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将线穿好,又仔细看了看卫昭腰间那一道衣缝:“这是上好的晶州冰丝,现在找不到这种丝线,会留下补印,怎么办?”
  卫昭低头望向腰间,这才发觉竟是先前裴琰长剑掠过自己身躯时,剑气割破了白袍,他心头一凛,目光渐转森寒。
  江慈想了想,笑道:“有办法了。”她从布包里再取出一团绯色的丝线穿上,蹲在卫昭身前,针舞轻盈,柔声道:“可惜不便绣玉迦花,我就绣一枝桃花吧。”
  “算了。”卫昭低头看着她:“再换过一件便是。”
  “不行,这件袍子可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用度。”江慈话语放得极轻:“可惜‘月绣’不能在民间买卖,不然,月落光是靠这项,就可以养活很多人。”
  卫昭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江慈却又似想起了什么,笑了出来。
  “笑什么?”卫昭有些好奇。
  江慈抬头仰望着他,笑道:“我笑三爷太好吃,我那天总共才蒸了那么点桃花糕,自己还没吃,全被你吃光了。”
  卫昭抚上她的左肩,话中带着几分愧意和怜惜:“疼吗?”
  江慈摇摇头,向他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缝补着,片刻后低声道:“三爷,我想去求崔大哥,让他帮你看看。”
  “不行。”卫昭急促道。
  “为什么?崔大哥是好人,他——”江慈顿了顿道:“他有医者仁心,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我这病是以往练功留下的后遗症,只要我功力再深些,便会不药自愈。”
  “真的?!”江慈大喜抬头。
  “真的。”
  “骗我是小狗。”江慈紧盯着他。
  卫昭嘴角淡噙着笑意,目光温柔:“我不做小狗,要做,也做一只没脸猫。”

  一零三、风动荷香

  裴琰与崔亮算了算日子,知十余日后桓国援军开到“回雁关”,便将会是一场血战。裴琰向陇州童敏发出紧急军令,又与崔亮商议了一番,心中又想着另一件盘算已久的大事,便往卫昭所居东院走来。
  遥见门外无人值守,裴琰以为卫昭不在,便欲转身,忽听到院中隐约传出江慈的笑声。他心中一动,运起真气,收敛住脚步声,慢慢靠近院门,从院门的缝隙间往里面看去。
  晨阳下,卫昭坐在院中大树下的青石凳上,江慈蹲在他的身前,正替他缝补着身上的白袍。她的手指拈着针线轻舞起落,卫昭低头静静地凝望着她。她不时抬头,向卫昭温柔地笑着,偶尔说起什么,笑容十分灿烂。
  裴琰知卫昭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几,他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院中二人的对话。
  “我可不做老鼠。”她有些娇嗔。
  “我是没脸猫,你当然就是老鼠。”
  “太丑,还老是被你欺负。”
  “那你想做什么?”卫昭的声音,竟是裴琰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仰起头来,娇媚地笑着,阳光透过树冠洒在她的额头上,光影流连,宛若清莲盛开,她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也做只猫好了,一只猫太寂寞,两只猫还可以互相靠着取取暖,打打架。我在家时就养了两只猫,一只黑一只白——”
  她的神态那般明媚娇柔,纵然是与她朝夕相处,言笑不禁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有这般神情。
  她继续开心地讲着,卫昭也极有耐心地听着。裴琰忽觉这样的卫昭十分陌生,再也看不见他在京城时的飞扬跋扈,看不见他杀人时的凌厉狠辣,更看不见他在宫中惯有的妖魅。
  裴琰默默地看着这二人,听着江慈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忽见江慈咬断丝线,他回过神来,见卫昭似要站起,忙悄然退开,慢步走着,回转正堂。
  仆从奉上香茶,裴琰望着桌上的贡窑冰纹白玉茶盏,默然不语。
  崔亮快速奔来,脚步声打断了裴琰的沉思。崔亮笑道:“相爷,‘四方车’成了!”
  裴琰大喜,急忙站起:“去看看!”
  二人匆匆奔至郡守府后的一处大院落,院中摆着一架八轮大车,大车顶部是十余根巨木,掩住下方的铁笼,大铁笼外罩着厚厚的几层药制牛皮,大车的车轮也十分坚固。裴琰与崔亮钻入车内,看着铁笼正中的一处弹石机,裴琰用脚踩了踩,高兴地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攻城利器!”
  崔亮微笑:“这弹石机虽可将人送上城墙,但也得是轻功出众之人才行。军中只怕——”
  裴琰道:“子明放心,我听过你对这四方车的描述,便早调了一批人过来,他们也快到了。”
  崔亮一听便明:“武林中人?”
  “是。‘回雁关’十分险要,关墙又这么高,即使借助这四方车之力,要跃上城墙,抵抗住如易寒之类的高手,还要打开关门,非得大批武林高手不可。我早已传信给盟主柳风,太子也下了诏令,柳风召集了武林中人,正往前线赶来。”
  崔亮低下头,不再多说。裴琰在车内再仔细看了一阵,问了崔亮数个问题,钻出大车,道:“这几日可再造出多少?”
  “已命他们去造了,估计七天内可造出二十辆来。”
  “差不多了,虽无十分胜算,但定能打桓军一个措手不及。”
  “得赶在宁平王和毅平王大军到之前下手。”
  “嗯,那边玉德带人毁路毁桥,能阻延他们几天,他每天都有情况禀来,等宁毅二王快要到达,宇文景伦最为放松之时,咱们便强攻。”
  六月的京城,骄阳似火。
  这日是华朝开朝圣武帝的阴诞,太子率众臣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典。祭乐声中,太子双眼通红,行祭祖大礼,哽咽着向圣武帝灵位细禀“河西大捷”、瘟疫得解等喜讯,又跪求圣武帝皇灵保佑父皇早日康复,护佑前线将士能将桓军赶走、收复失土。
  由大学士谈铉起草的这一份祭词,文辞简炼却感人至深,太子数次涕泪俱下,不能成声。众臣为他仁孝所感,都不禁低泣起来。
  按惯例,以往大祭后回到皇宫便有大宴,但今年薄贼谋逆,桓军入侵,成帝又病重卧床,太子仁孝,便下诏取消了大宴,命百官退去,只请董大学士和震北侯裴子放留了下来。
  董学士和裴子放细商了一阵调粮和征兵事宜,太子并不插话,默默听着,二人有时恭请他的意见,他也只是呵呵笑着,裴子放问得紧了,他便是一句:“本宫年轻识浅,一切皆由二位卿家作主。”
  正商议间,内宫总管吴内侍匆匆进殿,声音有些颤抖:“禀太子,贵妃娘娘薨了!”
  太子大惊之下,急忙站起,董学士与裴子放互望一眼,俱各在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同时上前,一左一右,与太子并肩出殿。董学士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让高成一个人进京,其余河西军,不得越过锦石口京畿大营。”
  太子一凛,点了点头,裴子放自去起草诏令。
  高贵妃病重薨逝,庄王哭得死去活来,灵前数次晕厥。数个月来,高成战败、河西军遭受重创、河西失守、舅父殉国、母妃薨逝,这一连串沉重的打击让这位平素老成稳重的王爷憔悴不堪,若不是想起卫昭命人紧急传来的密信,陶行德又苦心劝慰,他便要彻底崩溃。
  连着数日,庄王跪于母妃灵前,水米难进,终支撑不住,被太子下旨强送回王府,派了太医延治。
  高贵妃的侄子高成,正率由小镜河撤回的两万河西军残部驻扎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地的朝阳庄,听闻噩耗后便欲带领部属进京奔丧。收到右相陶行德的密信后,他方改变了主意,奉着太子诏令,孤身进京。
  高贵妃薨逝,便由静王生母文贵妃主持后宫一切守灵居丧事宜。
  既要助太医为皇帝治病,又要忙着征兵和运送粮草,还需时不时去潇水河看望肃海侯的水军,高贵妃薨逝后,还要严防高成带兵入京,裴子放这段时间忙着脚不沾地。
  待高贵妃葬于皇陵,高成离京,庄王隐于王府守孝养病,裴子放才放下心来,趁这日事情不多,回了侯府。
  他由幽州返京不久,府内仆人侍女多数倒是皇帝先前赐下来的,但他素喜清静,居住的“荷香苑”除两位从幽州带回的老仆外,不准任何人进入。
  裴子放沿回廊而行,入了“荷香苑”,见院内荷塘边的铜鹤鹤嘴朝向了东边,笑了笑,进了“荷香苑”东面的书阁。
  他沿木梯而上,踏上二楼,顺手取了本书坐于回栏处细看,再过一阵,似是疲倦,打了个呵欠,将书阁二楼的轩窗关上,走至高达阁顶的书架后。
  裴夫人容玉蝶微微垂眸,斜躺在书架后的软榻上。她如云乌丝散散泻在身前,因是夏季,仅着一袭淡碧色绢裙,愈显身形纤袅。
  裴子放不欲惊醒她,脚步声放得极轻,在榻边坐下,望着面前的如雪肌肤、婉转娥眉、清丽面容,一时移不开视线。
  半世红尘,江湖朝堂,在这一刻,仿似都离他很遥远,留在他心中的,只有眼前这个牵挂了二十余年的女子,还有,远在河西的那人——
  裴夫人睫羽微微一动,眼未睁开,先抿嘴而笑。裴子放心中一荡,俯身将她扶起,柔声道:“守了几天的灵,是不是累着了?”
  “你也一样,累不累?”裴夫人就着他的手坐起,柔荑温润。裴子放知她由秘道亲来必有要事,压下心头渴望,只闲闲地拥着她,低声道:“可见着文贵妃?”
  “说了会话,不过宫中人来人往的,没有多说,只是我瞧,她母子现在反倒对我们挺提防的。”裴夫人掠了掠鬓边乌发,轻声道。
  “静王手上没有多少直系人马,倒是不怕,高成那两万人琰儿早有谋划,要作大用,现在主要得收服肃海侯。”
  裴夫人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裴子放一笑:“我早说过肃海侯是端方之人,刀枪不入的种,你不信,碰钉子了吧。”
  “不是这个。”裴夫人黛眉清远,柔静垂眸:“肃海侯固要收服,还有个人,咱们不能忽视。”
  “谁?”
  “小庆德王。”
  裴子放心中一凛,手松开些,思忖片刻,道:“这个绔纨王爷,莫非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只是他太重要,各方都要争夺他,反倒更易有变数。”
  裴子放点头道:“确也是,依着咱们的计划,在琰儿击败桓军之前,这南方绝不能乱。”
  “我派的人,小庆德王也看上了,封为郑妃,但他现在专宠程盈盈,程盈盈已有了身孕,卫三郎现在虽和琰儿合作,将来难保不出岔子。”裴夫人轻言淡语,又抚了抚胸前青丝。
  她似是有些烦心,道:“不说这个了,我再想法子收了肃海侯两兄弟,对了,那人怎么样?真没希望了?”
  裴子放脸微微一沉,淡淡道:“你来,原是问这个的。”
  裴夫人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浅笑一声,语带讥诮:“我只是想问问我的杀夫仇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能等到我儿子凯旋回京,也好给琰儿一个准信。”
  “不用了,我已传了信给琰儿。谢澈这几日病情稳了些,但醒来的希望不大。”裴子放双手慢慢收紧,在裴夫人耳边轻声道:“知道你记挂着他,我虽助太医打通他经脉,让他服下汤药,可也在他体内做了些手脚,免得你不-放-心!”
  裴夫人幽幽一叹,面颊上却开始有了些红晕,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替琰儿操心罢了,总不能为谢家人做嫁衣裳!”
  “那我来问你,以谢澈那家伙的手段,怎么会对琰儿恩宠有加,即使琰儿触了他的心头大忌,他仍未下毒手?”裴子放闲闲问道。
  裴夫人眉梢眼角带出妩媚的笑,嗔道:“我不也是为了琰儿好,迫于无奈吗?”她笑容渐浓,眼中也闪过俏皮的光芒,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玉蝶:“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他自己要误会琰儿是他的血脉,那也与我无关。”
  二十多年过去,她的笑容仍是清新如晨露,裴子放看得目不转瞬,裴夫人勾上他的脖子,面颊红了红,轻声道:“正好琰儿早产了一个月,由不得他不信。”
  阳光照上书阁的镜窗,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光影点点,投在裴夫人淡碧色的纱裙上,愈发衬得她清丽不可方物。裴子放看得有些痴了,深叹了口气,身躯慢慢压下,在她耳边低声道:“玉蝶。”
  “子放。”裴夫人幽幽应着。
  “我只恨,那一年在雪岭第一个找到你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大哥——”

  一零四、借刀杀人

  月挂树梢,辉光如水。江慈坐于井边,仰望头顶朗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卫昭命宗晟回去歇着,无需值守,走进院中。江慈回头向他招了招手,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眉间闪过一丝讶意。江慈笑道:“这处凉快吧。水井边的青石,最是消暑。”
  卫昭暗中听了听,知院外无人,他握上江慈的右手,真气在她体内察探了一圈,道:“今日好些,还疼吗?”
  “好多了,看来崔大哥开的药挺有效的。”江慈温柔地看着他。
  “那也不能坐这么凉的地方,你本就积了寒气在体内。”卫昭将她大力拉起,道:“早些歇息,明日赶早还得去‘回雁关’。”
  “要开战了吗?”江慈忙问。
  卫昭想伸出手将她抱住,强自抑制,只是低头凝望着她:“这一战十分凶险,你留在这里吧。”
  江慈不答,摇了摇头。卫昭知她性情,也不再劝,牵着她的手走到院门处,又十分不舍,终将她轻轻抱在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慈依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三爷,你的衣裳,我都洗干净了,放在房中。明日一去‘回雁关’,三爷要忙着战事,医帐也会很忙,我没办法再天天为你洗衣裳了。”
  卫昭呼吸有些重,江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雅香,喃喃道:“仇要报,但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我不许你言而无信。”
  卫昭沉默,低头见她眉间眼底,无尽温柔、万分怜惜,如同天上明月,将前方黑暗的路照亮,不禁又把她拥紧了几分。
  她抬起头向他微笑,他看着她,从来孤身入狼窟,只影对霜刃,今日心底却多了一双牵挂的眼睛,幸,抑或不幸?
  夜半时分,裴琰与卫昭便率留守河西府的一万长风骑出发,在城外与刚从牛鼻山紧急行军赶过来的童敏及二万长风骑会合,车轮滚滚,浩浩荡荡,天未亮时便赶到了“回雁关”前。
  宁剑瑜和何振文出营相迎,崔亮带人将二十辆“四方车”推到林间隐藏,见一切妥当,方进了中军大帐。
  裴琰正与卫昭等人说话,见崔亮进来,道:“子明,来,快见过柳盟主。”
  武林盟主、苍山派掌门柳风站起,向崔亮拱拱手:“崔军师。”
  柳风自在裴琰的扶持下当上武林盟主,却受议事堂牵制,十件事倒有八九件议不成,他这个武林盟主也渐渐失去了号令群雄的威严。正感窝囊之时,裴琰密信传到,接着太子诏令颁下,柳风暗喜,知这是苍山派出人头地的大好良机,遂配合裴琰指令,发出“盟主令”,请武林同道同救国难,共赴战场杀敌。
  武林各派接到“盟主令”后,大部分人知战场凶险,本不欲前来军中,可是太子诏令贴满全国各地,柳风又大张旗鼓,以“精忠报国、共救苍生”八字扣住了群雄的面子,各门派无奈,只得派出门下高手,在柳风的带领下,前来长风骑军中。
  崔亮自带柳风前去看“四方车”,裴琰再与卫昭、宁剑瑜等人细议一番,宁剑瑜和何振文自将一切布署下去。
  六月二十日,裴琰以“四方车”之力送数百武林高手上“回雁关”关塞。易寒率桓国“一品堂”死士力阻,仍让部分人突到关门处。
  滕瑞急智,命桓军死士抱着刚调来的“黑油”,冲向这数百名华朝武林高手。武林高手们自不将这些普通桓军放在眼中,一一将其斩杀,但桓军死前将“黑油”尽数淋于武林高手身上,滕瑞再下令射出火箭,意图打开关门的数百华朝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仅余一百余名高手拼死力战,退回关墙上,逃回军营。
  宇文景伦指挥妥当,击退长风骑如潮水般的攻关战,终稳守住了“回雁关”。
  裴琰在桓军援军赶来之前发起的总攻,以失败告终。
  是役,桓国“一品堂”高手死伤殆尽,华朝武林势力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加上之前北面半壁江山沦陷,多场战役败北,华朝从此不复武林势力暗中操控军政事宜的局面。
  铁蹄震天,桓“毅平军”和“宁平军”终在击退一次次的暗袭后,也于这一日黄昏时分抵达“回雁关”。
  宇文景伦正和易寒讨论先前长风骑攻关所用的“四方车”,听报便亲迎二位皇叔入帐,一番寒暄后,毅平王喝了口茶,笑道:“景伦,不是做叔叔的说你,咱们桓军以骑兵见长,你和裴琰在这小关塞里耗,怎么行?!明日咱们便攻出去,我就不信,拿不下他长风骑!”
  宇文景伦面容沉肃,道:“二位皇叔远道而来,驰援小侄,小侄实是感激。咱们是得攻出去,但决不是现在,眼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要办。”
  “何事?”宁平王见他说得极为郑重,与毅平王互望一眼。
  滕瑞进帐,宇文景伦便不再说,只是暗中向易寒使了个眼色,易寒会意,待众人退去,悄悄回转中军大帐。
  宇文景伦沉默良久,微笑道:“易先生,今日关墙上一战,我看你那个女婿颇为英武,武功也不错,我想收了他做亲随。”
  易寒一喜,忙单膝跪下,代明飞谢宇文景伦重用之恩。
  宇文景伦上前将他扶起,易寒心有所悟,道:“王爷但有吩咐,易寒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一定要办到。”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想请先生再帮我办一件事,只是需得瞒着滕先生。”
  此次攻关战之后,战事出乎意料的平静,桓军仍是守关不出,裴琰也感到了一丝异样。他拿不准宇文景伦的心思,只得传令下去,全体将士厉兵秣马,暂作休整,准备更激烈的战斗。
  苍山掌门柳风仗着武功高强,与一百余名高手逃回军营,个个身负有伤。想起门下弟子死伤惨重,都悲痛不已。裴琰数次前往安慰,众人心情方稍稍平复。
  得知滕瑞也用上了“黑油”,崔亮颇感棘手,这日亥时,仍坐于灯下苦想。江慈急奔了进来:“崔大哥,快来看看。”
  二人急匆匆赶到医帐,凌军医正替一名负伤的苍山弟子处理伤口,但这人是被一品堂高手的碎齿刀砍中并横绞,伤口处早已烂成一个血洞,惨呼连连,若不是柳风点住了他的穴道,他便要震断心脉,以求速死。
  崔亮看了看,面上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
  凌军医也知徒劳无功,沮丧道:“天气太热了。”
  柳风闻之黯然,这名弟子十分得他宠爱,他本想着能在攻关战中立下大功,进而逼裴琰兑现承诺,让更多的苍山弟子在军中任职,将自己的人提为苍州郡守,不料攻关战失败,倒还赔上了这么多弟子的性命。虽说裴琰仍承诺给苍山派诸多好处,但总是得不偿失。眼见这弟子仍在惨呼,他长叹一声,上前截断了弟子的心脉,那弟子抽搐几下,终停止了哀号。
  江慈这几个月来纵是见惯了战场的血腥与残酷,此时也仍感心头难受,见崔亮面带悲戚走出医帐,默默跟在了后面。
  三伏天的夜晚,沉闷燥热。崔亮面色沉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稍稍拉开衣襟领口。
  江慈自识崔亮以来,从未见他这样,她想了想,跑到营地边的山路上扳下几片大蒲叶,又跑回崔亮身边坐下,轻轻扇动蒲叶。
  崔亮转头看向江慈,拍了拍她的头顶。江慈劝道:“崔大哥,这战场风云变幻,有时非人力所能控制。再说,你的对手是你师叔。”
  “就是因为他是我师叔,所以我才更痛心。”崔亮感受着江慈扇出的风,稍觉清凉,叹道:“师父临终前再三叮嘱,要我寻回师叔。唉,他也未能料到,现如今,我竟要与师叔战场对决,都要染上这满手血腥。”
  江慈想了想道:“崔大哥,什么江山社稷、大仁大义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没有你,咱们华朝要死更多的老百姓。”
  崔亮忽觉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道:“小慈。”
  “嗯。”
  “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江慈一边扇着大蒲叶,一边轻声道:“我只想和最亲的人在一起,住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几亩良田,几间木屋,最好还有一个茶园和果园,我们春天采茶,夏天收粮,秋天摘果,冬天呢,就烤烤火,上山打打猎。”
  崔亮忍不住微笑:“你想得倒挺美的。”
  江慈有些泄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过上这种日子。”她很快又振奋起来,笑道:“那崔大哥你呢?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崔亮眯着眼道:“我只想走遍天下,泛舟江湖。有银子呢,就悠哉游哉,没银子了呢,就帮人看看病,做一做江湖郎中,骗几个钱花花。”
  江慈笑了起来:“你若是骗钱的江湖郎中,这天下就没有名医了。”
  “我不是神医,这世上,有很多病,都是崔大哥无力医治的,就像刚才——”
  江慈忙将话题岔了开去:“崔大哥,我好多了,现在差不多只戌时会有些疼痛。”
  崔亮三指搭上她的右腕,探了探脉,点头道:“是好了很多,再过半个月,便可停药。只是切记以后不能多食寒性食物,像大闸蟹之类的更不能沾了。”
  江慈想起自己把病情夸大其辞,将卫昭骗过,逼他做出承诺,就不禁面颊微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亮凝目看着她娇羞模样,低声道:“小慈。”
  “嗯。”
  “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真的决定好了?”
  江慈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崔亮轻叹口气,道:“小慈,萧教主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前路艰难啊。”
  江慈未料他已猜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知道。”
  “你还是离开吧。”
  “不。”江慈摇了摇头,嘴唇微微抿起,片刻后道:“崔大哥,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
  崔亮一时无言,江慈又望向军营,低低道:“再说,我走了,他怎么办?”
  “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与你无关。”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江慈话语带上了几分倔犟:“崔大哥,月落的人太可怜了,为什么华桓两国的人都要欺负他们?凭什么他们就不能过安定的日子?他们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欺负别人。”
  崔亮叹道:“若是这两国的帝王将相都像你这么想,天下间,也就再无纷争了。”他也知再劝无用,站了起来:“回去吧,你现在身子未完全康复,也得早些歇着。”
  崔亮与江慈在医帐前分手,又往中军大帐走去,裴琰却不在帐内。长风卫告之他裴琰去了宣远侯何振文处,似是何振文遭人偷袭,偷袭者还杀了数人,裴琰过去慰问宣远侯。
  崔亮只得回转自己的营帐,刚到帐门,便见江慈又往这边过来,不由笑道:“不是让你早些歇着吗?”
  江慈将手中的棕叶扇递给崔亮:“刚编的,崔大哥将就扇一扇,晚上太热。”
  崔亮含笑接过:“你自己有没有?”
  “有。”江慈笑道:“崔大哥早些歇着,我走了。”
  她刚转身,眼前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剑刃撕破夜风,从她面前直刺向崔亮。江慈被这股劲气逼得连退数步。
  “叮”声一响,长剑刺上崔亮胸前,却未能刺入,剑刃陡然弯起,崔亮喷出一口鲜血,“蹬蹬”退后几步,跌坐于地。
  黑衣蒙面人轻“咦”了声,似是不明为何以自己的功力,居然刺不入崔亮身体。他长剑一挥,剑气割破崔亮胸前衣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穿了‘金缕甲’!”
  他不再多话,挺剑便往崔亮咽喉处刺下,崔亮虽着了“金缕甲”挡过胸前一剑,却也被这人的凌厉真气击伤了肺腑,全身无力,眼见就要死于剑下。
  黑衣蒙面人话语一出,江慈便认出他是易寒,心呼不妙,直扑了过来,在易寒长剑挺出的一瞬,扑在了崔亮身上。
  易寒微微一愣,想起女儿燕霜乔,想起她临去上京时的殷殷请求,这一剑便怎么也刺不下去。
  不过他转瞬便恢复清醒,探手一抓,将江慈拎起,丢于一旁,再度挺剑向崔亮咽喉刺下。

  一零五、身名俱在

  龙吟之声震破夜空,伴着裴琰的怒喝声,易寒纵是万分想取崔亮性命,也不得不腾身而起,避过裴琰自十余丈外拼尽全力掷来的一剑。
  易寒落下,此时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剑,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无兵刃,眼见抢救不及,江慈却再急扑到崔亮身上。
  易寒剑势微微一滞,这一剑便刺中了江慈的右臂,江慈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裴琰狂喝着扑来,瞬间便到了易寒身后,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败,一道光芒耀目,他将空手扑上的裴琰逼退一步,再是数招,挡开随之而来的长风卫的围攻,身形腾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将江慈抱起,崔亮也强撑着扑过来:“小慈!”
  江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点住伤口旁的穴道,运起轻功,往医帐跑去,崔亮在长风卫的护卫下急急跟上。
  待凌军医等人围过来替江慈处理伤口,裴琰方才松了一口气,再想起之前的情况,实是险而又险,见崔亮进帐,面如白纸,忙探了探他的脉搏,知他被易寒内力震伤,需得将养一段时日,不由怒哼一声:“这个易寒!迟早要除掉他,为子明出这一口恶气!”
  崔亮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走到病床边,凌军医见他面色,忙道:“还是我来吧。”
  崔亮不言,拿过药酒,凌军医无奈,只得由他,过来向裴琰道:“小江这一剑伤了骨头,得养上一段日子。”
  裴琰点点头,走至病床边,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看着江慈昏迷的苍白面容,面上的急怒慢慢敛去,眼神也渐转柔和,还带上了几分赞赏之意。
  白影闪入帐中,裴琰抬头,卫昭与他眼神相触,又望向病床上的江慈,胸口一记猛痛,强自抑制,快步走近,道:“子明没事吧。”
  崔亮抬头看了看他,道:“我没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这一剑运了真气,她伤了骨头,不过易寒最后应是收了几分内力,否则她这条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与卫昭沉默不语,俩人负手立于病床边,一左一右,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
  崔亮扎好纱带,已是面无人色,额头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将他扶到一边躺下,为他输入真气。崔亮自行调息一阵,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过头,却见卫昭仍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江慈。他走过去,脚步放重,卫昭抬头,冷声道:“少君,易寒刺杀子明失败,桓军马上就会强攻。”
  裴琰知事态严重,向凌军医道:“小慈一醒,你便来禀我。”顿了顿道:“给她用最好的药,军中若是没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终觉不放心,又道:“医帐人杂,将她送到我大帐休息,派个老成的人守着。”
  崔亮也知大战在即,强撑着站起,长风卫过来将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医帐。
  卫昭走出医帐,回头看了看病床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心血翻腾,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转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关塞后不到三个时辰,天方亮,桓军便击响战鼓,三军齐出,涌迫而来,攻向长风骑。
  长风骑训练多日,将崔亮传下的阵法练得如流水般圆润无碍,阵列有序,隅落相连。崔亮强压胸口疼痛,带伤登上最高的“楼车”,号角声配合他的旗令,指挥长风骑与桓军在“回雁关”前展开了殊死搏斗。
  卫昭策马于裴琰身侧,冷眼看着战况,忽然间目光一凛,死死地盯住桓军一杆迎风飘扬的大旗,旗上正是张牙舞爪的“宁平”二字。
  旗下,宁平王威猛如虎,左冲右突,手中宝刀,不多时便饮了数十名长风骑将士的鲜血。他杀得性起,面目愈显狰狞,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阎殿修罗。
  这把刀,是否饮了父亲的鲜血?这把刀,是否割破了母亲的咽喉?
  卫昭忽然仰天而笑,劲喝一声,策动身下骏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拦阻,他已直冲向宁平王。
  卫昭冲出时便已拉弓搭箭,一路冲来,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无一虚发,转瞬将宁平王身边十余名将士毙于箭下。快要冲到宁平王身前时,他右手擎过马侧长剑,气贯剑尖,狂风暴雨般射向宁平王。
  宁平王久经沙场,并不慌乱,双手托刀上举,身形在马背上后仰,挡过卫昭这倾注了十成真力的一剑,但他也被这一剑之力逼得翻身落马。
  卫昭自马鞍上腾身飞下,招式凌厉狠辣,逼得宁平王狼狈不堪。再过几招,宁平王真气换转时稍慢一拍,卫昭长剑割破他的铠甲,宁平王暴喝下运起护体真气,卫昭这一剑方没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渗出血来。
  卫昭蓦然急旋,化出一股内含剧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宁平王,眼见宁平王躲闪不及,却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易寒由远处大力掷来一块石头,挡住了卫昭的必杀一剑。
  裴琰遥见易寒率着数百人将宁平王护住,将卫昭围在中间,心呼不妙,此时“楼车”上的崔亮也发现异样,旗令数挥,长风骑阵形变换,逐步向阵中的卫昭移动。
  崔亮再挥旗令,号角响起,令卫昭退回,卫昭却似是聋了一般,毫无反应,招招见血,剑剑夺魂,仍向被易寒等人护住的宁平王攻去。
  崔亮无奈,再变旗令,长风骑虎翼变凤尾,上千人涌上,将卫昭围住。卫昭似是疯了一般,欲冲破长风骑的围拥,直至剑下伤了数名长风骑将士,他才稍稍清醒。宁剑瑜持枪赶到,大喝一声,卫昭面无表情,腾身跃到宁剑瑜身后。两人一骑,回转帅旗下。
  裴琰眉头微皱,看着卫昭,卫昭目光冰冷中尚余几丝腥红,也不说话,跃下骏马,满身血迹,拂袖而去。
  双方拼杀无果,各自鸣金收兵,“回雁关”前,徒留遍地尸首,满眼血迹。
  裴琰等人回转中军大帐,见崔亮面如土色,裴琰忙替他运气疗伤,又给他服下宫中的“九元丹”,崔亮才稍有血色。
  裴琰正待说话,躺于帐内一角的江慈轻哼了一声,裴琰与崔亮同时站起,崔亮急走到榻前,唤道:“小慈!”
  江慈睁开双眼,半晌方忆起先前之事,看着崔亮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开心地笑了笑。
  崔亮眼眶有些湿润,也只是望着她微笑,说不出话来。
  江慈坐起,裴琰上前将她扶住,声音也有些柔和:“起来做什么?躺着吧。”
  江慈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不见那个身影,面上闪过失望之色。崔亮看得清楚,道:“你本有寒气在身,未曾康复,现在骨头又伤了,我得给你换过一套蟒针进行治疗,到我帐中去吧。”
  裴琰忙道:“就在这里施针好了。”
  崔亮看了看旁边的宁剑瑜、田策等人,微笑道:“相爷,你们在这中军大帐商议军机要事,我又怎能静心替小慈施针。”转向江慈道:“能不能走动?”
  江慈一面下榻,一面笑道:“只是手伤,当然能走。”
  已近傍晚,阳光仍有些火辣辣的,卫昭负手而行,慢悠悠走向营帐。将到帐前,崔亮在十余名长风卫的护拥下,自东首而来,在他面前站定。
  崔亮望着卫昭,微笑道:“崔亮斗胆,以后战场之上,还请大人听令行事。”
  卫昭静默须臾,道:“是我一时鲁莽,子明莫怪。”
  “多谢大人。”崔亮一笑:“大人今日违反军令,本应以军规处置,但大人是监军,代表天子尊严,刑责可免,却需受小小惩罚。”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淡淡道:“子明请说。”
  崔亮神色淡静,道:“我要去大帐与相爷商议军情,却忘了带画好的车图,崔亮斗胆,请大人去我帐中取来,送来大帐,大人若不送来,我和相爷便会一直在大帐等着。”
  卫昭也是心窍剔透之人,嘴角轻勾:“子明这个惩罚倒是新鲜,卫昭甘愿受罚。”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微微欠身,擦肩而过。
  江慈得崔亮嘱咐,在他帐中安坐运气,右臂却仍是疼痛难当。她听了崔亮所言今日战场之事,满心记挂着那人,刚站起要出帐门,微风拂动,一人从外进来,将她抱回席上躺下。
  此时天色渐黑,帐内有些昏暗,江慈仍可看见卫昭身上白袍血迹斑斑,她眼圈一红,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
  卫昭探了探她的内息,放下心来,却也心头微酸,良久方是一句:“你胆子倒是不小。”
  “三爷今日才知我胆大?”江慈嗔道,泪水却溢了出来。
  卫昭伸手,替她拭去泪水,炎热夏季,他的手犹如寒冰,江慈更是难受,祈求地望着他:“三爷,咱们回去吧。”
  “咱们?回去?”
  “是。”江慈凝望着他:“我想跟三爷回、回家。”
  卫昭茫然,家在何方?回家的路又在哪里?江慈再攥紧些,卫昭却轻轻摇头:“我的仇人在这里。”
  江慈黯然望着卫昭,却也不再劝,过得一阵,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好,三爷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卫昭慢慢反握住她的左手,凝视着她,低声道:“以后,别叫我三爷,叫我无瑕。”
  江慈望向他的双眸,含着泪微笑,柔声唤道:“无瑕。”
  卫昭百感交集,片刻后方低沉地应了声,江慈偏头一笑,泪水仍是落了下来。
  这一日,二人同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又都同时为对方悬了一整日的心,此时相见,反觉并无太多话说,只是静静地坐着,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便觉心静心安。
  他冰凉的手,在她的小手心里,慢慢变得温热。
  江慈低咳了两声,卫昭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蹙起:“有些发烧。”
  “不碍事,崔大哥说会有两天低烧,熬过这两天就没事了。”她将他放在额头的手轻轻扳下,紧紧攥住,犹豫半响,终于说道:“无瑕,崔大哥是好人。”
  卫昭心下了然,淡淡一笑:“你放心,你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救他性命,我又怎会伤他?更何况,他确是仁义之人。”
  江慈放下心事,依在他怀中,闻着他白袍上淡淡的血腥气,再也没有说话,慢慢睡了过去。待她睡熟,卫昭再抚了抚她的额头,方将她放下,悄然出帐。
  为防桓军夜间突袭,军营灯火通明,巡夜将士比以往多了数倍。卫昭一路走来,却恍觉眼前只有天上那一轮明月、数点寒星,像她的明眸、像她的笑容,一直陪伴着自己——

  一零六、咫尺天涯

  崔亮这夜为裴琰和宁剑瑜等人讲解《天玄兵法》中的天极阵法,他口才本就好,变化繁复的阵法经他一讲,变得极为清晰明了,满帐人听得浑不知时间。待帐外隐约传来换防的更鼓声,崔亮停住话语,众人才惊觉竟已是子时。
  裴琰站起笑道:“子明辛苦了。今夜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
  宁剑瑜心痒难熬,过来拍了拍崔亮的左肩:“子明,不如今夜咱们抵足夜谈吧,我还有几处不明,要请子明指教。”
  许隽过来:“干脆咱们一起,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宁剑瑜作势踢他:“你就爱凑热闹,一边去!子明今晚是我的。”
  崔亮忙道:“改日吧,小慈还在我帐中,我得去照顾她,昨夜若非她舍命相救,我便要死于易寒之手。”
  许隽“啧啧”摇了摇头:“看不出这小丫头,倒有一股子英雄气概,不错,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们强多了,不愧是咱们长风骑出来的!”
  裴琰微笑道:“我送送子明。”
  二人快到崔亮军帐,崔亮立住脚步,笑道:“相爷早些歇着吧。”裴琰看了看,道:“小慈似是睡了,不如子明去我帐中吧。”
  “这两晚我得守着她,她患疫症时以身试药,伤了脏腑,未曾康复,眼下又受剑伤,如果这两日高烧不退,极为危险。”
  裴琰面色微变,急行两步,撩帘入帐。崔亮“嚓”地点燃烛火,裴琰蹲下,摸了摸熟睡过去的江慈额头:“烧得厉害。”
  他忽觉心头竟有微痛。崔亮拧来湿巾,覆于江慈额头,裴琰忽然端坐,握住江慈左腕,运起至纯内力,沿着她手三阴经而入,在她体内数个周天,流转不息。
  崔亮忙取出蟒针,扎入江慈相关穴位,江慈昏睡中轻“嗯”了一声,却也未睁眼,依然沉睡。待觉她内息稳些,裴琰方放开她的左腕,再看了她片刻,道:“现在想起来,昨夜真是险。”
  “是啊,若非小慈,我此刻已在阎王殿了。”崔亮苦笑一声,望着江慈的目光充满怜惜:“有时我觉得,她比许多男子汉大丈夫还要勇敢。相爷有所不知,那时为找出治疗疫症的药方,我换了很多方子,小慈试药后疼痛的样子,凌军医他们都看不下去,她却还反过来安慰我们。”
  裴琰闻言怔然不语,良久方道:“她变了很多。”
  “是吗?”崔亮轻轻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她天性纯良,从没改变。相爷太不了解她了。”
  裴琰取下江慈额头的湿巾,再度浸入凉水之中,崔亮忙道:“还是我来吧。”
  裴琰不语,拧了湿巾,轻轻地覆在了江慈额头。江慈微微动了一下,口中似是说了句什么,声音极轻极含糊,崔亮没有听清,唤道:“小慈。”江慈却依然沉睡。
  崔亮抬头,见裴琰面色有异,竟似有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伤感,却又好似还有几分愤懑与不甘。
  “无瑕,咱们回去吧——”
  裴琰猛然站起,掀帘出帐,满营灯火都似很遥远,只有这句话,不停在他耳边回响。
  次日桓军守关不出,裴琰便于午时命长风卫传令,召集诸将领齐聚大帐。宁剑瑜等人走入大帐,都微微一愣。只见裴琰端坐于长案后,甲胄鲜明,神情严肃,案上还摆着紫玉帅印。
  裴琰平素亲易平和,与众人商议军情也总是谈袖决定,此时这般情形,令众人暗凛,忙按军职高低依次肃容站立。
  待众人到齐,裴琰向安潞道:“去请卫大人。”
  卫昭片刻后进帐,看清帐内情形,在帐门口停立了片刻。裴琰抬头,眼睛慢慢眯起,声音淡然:“监军大人,请坐。”
  一名长风卫搬过椅子,卫昭向裴琰微微欠身,一撩袍襟,端然坐下。
  裴琰正待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卫昭腰间,那处绣着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短暂的静默,让帐内之人心头惴惴,裴琰终缓缓开口:“从今日起,全军熟练‘天极阵法’。”
  他转向崔亮,微笑道:“有劳子明了。”
  崔亮将连夜抄录画好的阵法图及注解发给众将领,裴琰道:“此阵法用来对桓军作重要一战,需操练多日。众将领一概听从子明号令,带好自己的兵,熟练阵法。”他顿了顿道:“此事仅限帐内之人知晓,如有泄露,斩无赦!”
  众将领躬腰应诺,声音齐整,帐内便如起了一声闷雷。卫昭面上神情平静,坐于椅中,不发一言。
  裴琰再沉默片刻,转向崔亮道:“军师。”
  “在。”
  “请问军师,如有阵前违反军令、不听从军师号令指挥者,按军规该如何处置?”
  崔亮心中明白,有些为难,却也只能答道:“阵前最忌违反军令、不听从指挥,凡有犯者,斩无赦。”
  “你们都听清楚了?”裴琰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
  一众将领慑服于他的严威,甲胄擦响,齐齐单膝跪地:“属下谨记!”
  卫昭嘴角慢慢涌上一抹冷笑,他拂袖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卫昭昨日有违军令,且误伤了几名长风骑弟兄,现自请侯爷军法处置。”
  “不敢。”裴琰神色淡静,道:“卫大人乃监军,代表天子尊严,裴琰此话,并无针对大人之意。”
  卫昭眼光徐徐扫过帐内诸人,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大步出帐。
  众人都觉裴琰与卫昭今日有些异样,见卫昭出帐,均暗中轻吁了一口气,但不到片刻,卫昭又返回大帐。
  众将领转头,见卫昭双手托着蟠龙宝剑,忙又齐齐下跪。裴琰眉头微皱,无奈下从案后起身,正要下跪,卫昭却将蟠龙宝剑放于紫玉帅印旁,再向长案单膝下跪,冷声道:“卫昭有违军令,现暂交出天子宝剑,并请主帅军法处置。”
  卫昭此言一出,帐内之人除三人外,都大感震惊。卫昭飞扬跋扈、恃宠而骄之名传遍天下,传言中他见了太子也从不下跪行礼。这数月来,众人对他或避而远之、或见他与侯爷相处融洽敬他几分。大家虽也在背后暗赞他武功出众,但在心底,总存着几分鄙夷轻视之心。此时见他竟是如此行事,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层看法。
  裴琰低头不语,慢慢坐回长案后,盯着卫昭看了一阵,面上涌出一丝浅笑,叫了一声:“卫大人。”
  “在。”
  “卫大人阵前违反军令,本来定要以军规处置。但大人乃监军,代表天子尊严,身份贵重,且大人并非我长风骑之人,以前也从未入伍,不识军规,情有可原,大惩可免,但小戒难逃。”
  “卫昭甘愿受罚。”卫昭的声音漠然而平静。
  裴琰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帅就罚卫大人在帐内禁闭三日,不得出帐一步。”
  卫昭也不答话,倏然起身,向裴琰微微躬腰,再双手托起蟠龙宝剑,出帐而去。
  崔亮微笑道:“诸位对阵法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众人回过神来,见裴琰神色如常,便又齐齐围住了崔亮。
  江慈这日烧得有些迷糊,睡了一整日,无力起身。帐外渐黑,仍未盼到那人身影。她躺于席上,一时在心底轻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又担忧他在战场上激愤行事,一颗心时上时下,纷乱如麻。
  正胡思乱想间,一人掀帘进来,帐内未燃烛火,江慈又有些迷糊,张口唤道:“无——”瞬间发现不对,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裴琰面上笑容微僵,转而走近,点燃烛火,和声道:“可好些?”
  江慈淡淡道:“好些了。”
  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比昨日还烧得厉害些?”
  “没有大碍,崔大哥说,会有两日发烧。”江慈轻声道:“相爷军务繁忙,亲来探望,江慈心中有愧,还请相爷早些回去歇着。”
  裴琰却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军师,便如同救了长风骑,我来看望是应该的。”说着拧来湿巾,覆于江慈额头。
  他又柔声问道:“吃过东西了没有?”
  江慈盼着他早些离去,忙道:“吃过了。”
  “吃的什么?”
  江慈噎了一下,道:“小天给我送了些粥过来。”
  “白粥?”
  “嗯。”
  裴琰一笑:“那怎么行?得吃点补气养血的。我命人熬了鸡粥,等下会送过来。”
  江慈无力抬手,忙摇头道:“不用了,啊——”她这一摇头,额头上的湿巾便往下滑,盖住了她的眼睛。
  裴琰忙将湿巾拿起,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颇感不适,便拼命地眨了几下眼睛。
  高烧让她的脸分外酡红,她拼命眨眼的神情,一如当日在相府西园被药油抹入眼后的神态。裴琰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将湿巾用力拧干,轻轻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
  江慈却满心惦记着那人,怕他此时前来与裴琰撞上,便望着裴琰,轻声道:“相爷,我要睡了。”
  “你睡吧。”裴琰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微笑道:“子明现在我帐中给他们讲解兵法,吵得很,我在这边看看书,清静一下,不会吵着你。”
  江慈愣了一下,转而微笑道:“可是相爷,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有一点烛火,我便睡不着。”
  “是吗?”裴琰右掌一扬,熄灭烛火,黑暗中,他微微而笑:“也好,我正要运气练功,咱们互不干扰。”
  江慈无奈,索性豁了出去,道:“相爷,还得麻烦您出去,我、我要小解。”
  大半年前在清河镇的往事蓦地涌上裴琰心头,他沉默片刻,淡淡道:“萧教主今夜可不会来。”
  江慈一惊,裴琰轻笑,笑声中带着些苦涩。笑罢,他站起来,道:“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样,骗我说萧教主要暗杀你。”说着快步掀帘出帐。
  第二日,江慈烧退了些,也有力走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便出了崔亮军帐,悄悄往卫昭军帐走去。
  卫昭正坐于灯下看书,见她进来,身形急闪,将她抱到内帐的竹榻上躺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修眉微蹙,语带责备:“烧没退,到处乱走做什么?”
  江慈觉有些委屈,便抿着嘴望着他,眼中波光微闪。卫昭一笑,低声道:“我这三日不能出帐。”
  江慈却是一喜,道:“那就不用上战场了?”
  卫昭一时无言,握住她的左腕输入真气。江慈安下心来,轻声道:“无瑕。”
  “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卫昭望上她的眼睛,秋水清瞳,黑若点漆,满含着温柔与期盼,他心中一暖,低声道:“你放心。”转而嘴角轻勾:“我若再冲动,少君罚我一辈子不能出帐,可怎么办?”
  江慈这才知前因后果,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也去违反军令,让他罚我和你一同关禁闭,关上一辈子。”
  “那如果他将我们分开关上一辈子,怎么办?”
  江慈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挖条地道,每天偷偷见面——”她眼中闪着俏皮的光芒,卫昭也忍不住大笑。
  正袖,卫昭面色微变,放下江慈的手,迅速闪到外帐,坐回椅中,帐外传来了裴琰平静的声音:“三郎。”
  “侯爷请进。”卫昭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裴琰含笑进帐,微微摇头道:“三郎还生我的气?”
  “不敢。”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依旧靠于椅中看着书,口中闲闲道:“我还得感谢侯爷,饶我一命。”
  裴琰大笑,在椅中坐下,道:“我还要多谢三郎配合我演这场戏,要知这‘天极阵法’是作最重要一战之用,不让这些猴崽子们知道点厉害——”
  卫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少君不必解释,我正喜清静,倒还希望少君多关我几天禁闭。”
  “是吗?看来三郎这监军营帐比我那中军大帐还要舒服。”裴琰笑着站起,负手往内帐走去。卫昭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面前。
  二人眼神相交,互不相让,裴琰唇边笑意不敛,卫昭眸色冰冷,直视着他。片刻后,二人同时听到内帐江慈憋了半天没憋住的一声低咳。
  卫昭也知以裴琰耳力,一进来便已听出江慈在内帐的呼吸声,他索性向裴琰一笑,走入内帐,见江慈要下榻,过去将她按住,道:“躺着吧,别跑来跑去的。”
  江慈向他温柔地笑着,道:“我还是回自己的营帐,你和相爷有事要商量,我回去就睡,会好得快些。”
  卫昭道:“好。”俯身将她扶起。江慈走过裴琰身边,也未看他,只是微微欠身行礼。待她远去,卫昭转过身,向裴琰笑道:“少君请坐。”
  裴琰尽力维持面上笑容,道:“不打扰三郎休息,告辞。”
  “少君慢走。”
  往左是去她的帐篷,往右是回中军大帐。
  营地的灯火下,她纤细的身影逐渐远去,裴琰默立片刻,转身向右。
  中军大帐内,崔亮仍在给众将领讲解天极阵法,声音清澈:“诸位定都见过流水里的漩涡。这‘天极阵法’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各分阵便如同一圈圈水纹,将敌军截断,而在这一圈圈水纹之中呢,便是这个如漩涡般的阵眼。”
  裴琰负手立于帐门口,薄唇轻抿,默默地听着。
  “漩涡之力一旦形成,将把一切吞噬,这股因旋转而产生的巨力,无法抵挡——”

  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来,山间的风一日凉过一日,军营边的一棵桂花树,也慢慢释放出浓香,默默看着玄甲金戈、杀戮征战,在这“回雁关”前进行了两个多月。
  华桓两国大军于“回雁关”前对峙数月,激战数十场,双方奇招频出,却是谁也无法取胜,桓军固无法南下,长风骑也没能再收复失土,两国战事陷入长久的胶着。
  八月十二。
  斜晖脉脉,也不再像两个月前一般炎热,带上了几丝秋意。马蹄声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时便疾驰进军营。
  江慈和小天由马上跃下,从医帐出来的长风骑们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江军医回来了!”“江军医可从河西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江慈笑着从马鞍上解下大袋药草,与小天抬入医帐,瞅见凌军医不注意,偷偷将用油纸包着的一包“芝麻饼”塞给了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伤兵。那伤兵断了一条胳膊,接过“芝麻饼”,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军医转身,江慈与小天眨了眨眼睛,笑着走开。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净手出了医帐,回头向江慈使了个眼色。江慈过得一阵,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医帐后的麻袋,偷偷往营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时,便转到一处灌木丛后,药童小青与小冲正等得着急,一见二人过来,抢过麻袋,拎出里面的山鸡,笑道:“怎么这么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头子发现吗?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们天天去河西府拿药就好了,咱们就天天有烤鸡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头:“你当次次能撞上山鸡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说,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药,就证明咱们长风骑再无伤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将山鸡开膛破肚,江慈来了兴趣:“别烤,我弄个叫化鸡给你们吃。”
  三人早对江慈厨艺有所耳闻,自是大喜,递上偷来的油盐之物,江慈熟练炮制,三人看得目不转睛,不停咽着口水。
  将泥鸡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个时辰再挖出来,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医帐共事数月,也结出了深厚的情谊,此时说说笑笑,又干着偷食烤鸡的“大事”,自是畅心。再说一阵,江慈兴起,索性为三人哼上了几段戏曲。
  秋风送来阵阵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鸡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萝叶包了一块,放在身后。
  四人吃得极为过瘾,又偷偷溜向军营,江慈忽感肚痛,往一边的小树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营帐。刚走到军营,正撞上裴琰带着长风卫巡营。他盯着小天看了一阵,小青壮起胆子看了看,小天嘴角还沾着一丝鸡肉,三人只得老实招供。
  裴琰听到“叫化鸡”三字,眼神一闪,淡淡道:“江军医呢?”
  小天只得往小树林指了指。
  穿过小树林,再往营地西面走上约一里半路,有处小山坡。江慈乘着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树下停住脚步,“喵喵”叫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树上也传来极不情愿的猫叫声。
  江慈笑着攀到最大的树杈处,卫昭靠着树干,转着手中的玉箫,凤眸微斜:“约我来,你自己又迟到。”
  江慈一笑:“我认罚,所以带了样东西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用大萝叶包住的叫化鸡,递给卫昭。
  “哪来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卫昭撕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眼中有着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头,遥望夜空明月,轻声道:“无瑕。”
  “嗯。”
  “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昭算了算,也是满心感慨,良久方道:“当初谁让你去爬树的,吃了这么多苦,也是活该。”
  江慈柔声道:“我不后悔。”又仰头看着他,嗔道:“不过,我要你向我赔罪。”
  “怎么个赔法?”卫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这么简单?”卫昭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终伸手将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一时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这两个月来各自忙碌,见面极少,有时在军营碰到,只是相视一笑,偶尔相约见面,也只是找到这处隐密所在,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归去。
  此刻夜凉如水,秋风送香,唇齿一点点深入,江慈也揽上了他的脖颈。他的吻如春风一般温暖,她气息渐急,觉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卫昭也觉呼吸不畅,抱住她的双手似是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唇齿吐香,让他浑身似要爆裂开来,听到她的这声低吟,更是脑中一轰,猛然用力将她抱紧,唇舌交缠间,呼吸渐急。
  江慈天旋地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间似要被他箍断了一般,痛哼出声。
  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放开。月色下,她面颊如染桃红,他心中一荡,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气向旁挪开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着他。
  他的黑发垂在耳侧,衬得他的肌肤如玉,面容秀美无双,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树上初见时那般清俊出尘,江慈不由看得痴了。
  卫昭平静一下心神,低叹一声,轻声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好。”江慈顿了顿道:“以后,你得天天吹给我听。”
  玉箫在唇边顿了顿,以后,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卫昭缓缓闭眼,箫音宛转,欢悦中又带着点淡淡的惆怅,在树林中轻盈地回绕。
  江慈依在他怀中,默默地听着,惟愿此刻,至天荒地老。
  将近中秋的月是这般明亮,将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负手站于小山坡下的灌木丛后,遥望着她奔上小山坡,遥听着这细约的箫声响起,风中,还隐约传来一丝她的笑声。
  直至箫声散去,那个修韧的身影牵着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里哼着宛转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远去,他也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一年时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随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见快到军营,江慈停住脚步,望向卫昭。卫昭只觉月色下,她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温柔之意,不由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
  江慈依上他的胸前,轻声道:“再过三日,是中秋节。”
  卫昭明白她的意思,心尖处疼了一下,忽然仰头而笑:“好,今年,咱们这两个没有——”却再也说不下去。
  江慈心中一酸,接着他的话道:“以后,咱们便是亲人,每年都在一起过节。”
  卫昭望向天上明月,以后,真能得她相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吗?
  卫昭一进帐,看清帐内之人,冷声道:“出什么事了?不是让你看着宫中吗?”
  易五满身尘土,趋近细禀:“庄王爷让小的来传个要紧的信,说一定要小的亲口和主子说,不能以密信方式传。”
  “说。”
  易五将声音压到最低:“王爷说,高氏有笔宝藏,本是藏在河西府的隐秘所在,但在河西府失守后不翼而飞了。王爷详细查过,当初国舅爷殉国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宝藏运出去。王爷怀疑是落在裴琰手中了。”
  卫昭想了想,冷笑一声:“他猜得倒是没错,可已经晚了,裴琰早拿来做了顺水人情,收买民心。”
  “是,王爷也是这么认为,但王爷要小的来,主要不是为这个。”
  “说。”
  易五声音压得更低:“主子上次传信给王爷说的事,王爷说考虑得差不多了,但河西军现在仅余两万来人,王爷是想尽法子才没让太子将这些人再派上前线送死,稳在了朝阳庄。眼下军粮虽不致缺,但派发的兵器,却是最差的。”
  卫昭淡淡道:“我也没办法给他变一批出来。”
  “王爷说他有法子变出来,但得主子想办法给他运回去。”
  “哦?!”
  “王爷说,高氏宝库是库-下-有-库。”易五缓缓道。
  卫昭面上渐涌笑意:“这倒有趣。”
  “是,高氏宝库分为上下两层,上面藏的是高氏上百年来留下的金银珠宝,而下面一层十分隐秘,开启的方法,除了国舅爷和贵妃娘娘以外再无人知晓,藏的正是可以装备数万人的甲、刀、剑、戟、枪、弓矢等精利兵器。贵妃娘娘薨逝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王爷。”
  卫昭眼睛渐亮,沉吟道:“原来高氏一族早有反意。”
  “兵器库极为隐秘,王爷估计裴琰的人只找到了上层的宝藏,肯定未料到下层还有大量兵器。现在河西府都是裴琰的人,王爷想请主子想办法将这批兵器启出来,秘密运回朝阳庄河西军中,交给高成。”
  卫昭眉头微皱:“这么多兵器,怎么运?”
  “王爷派了一些人来,都秘密进了城,打算花一段时日分批将武器运走,但车队如何能躲过搜查,安全出城,王爷说只有主子才有办法。王爷请主子就是这几天一定要想法子将兵器运回去,裴子放和董学士有要向高成下手的迹象。”
  卫昭心情畅快,笑道:“法子我倒是有,可又得让某个人捡个便宜。”
  裴琰默默回转大帐,宁剑瑜正与崔亮对弈,已是被逼至死局,见裴琰进来,如获大赦,笑着站了起来。
  裴琰看了看棋局,道:“子明功聋长。”宁剑瑜笑道:“我怀疑他一直藏私,想跟他借棋谱看看,偏生小器。”
  裴琰来了兴致,往棋盘前一坐:“子明,你也别藏着掖着,正式和我下一局。”
  “好啊。有什么彩头?”崔亮将棋子拈回盒内。
  “子明但有要求,无不应允。”
  两人这一局厮杀得极为激烈,崔亮边下边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裴琰微笑道:“其实宇文景伦比我们更难熬。我给他加了把火,估计快把他烧着了。”
  “哦?!”
  见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裴琰一笑:“也没做什么,只是请人教桓国的皇太子说了几句话而已。估计这话,也快要传到宇文景伦耳朵里了。”
  卫昭挑帘,立于帐门口微笑道:“少君。”
  崔亮和宁剑瑜见这情形,便都退了出去。卫昭含笑入帐,裴琰给他斟了杯茶,道:“三郎今日心情怎么这么好?”
  卫昭一笑:“没什么,想起佳节将至,想送少君一份大礼。”
  “哦?三郎请说。”
  “礼是什么我暂且不说,但我得先向少君讨块令牌。”
  裴琰从案后取出令牌,掷给卫昭,卫昭单手接住:“少君倒是爽快。”
  “若这点诚意都无,三郎怎会与我合作?”裴琰微笑道,又有些好奇:“三郎别卖关子,到底是什么大礼?”
  卫昭轻声述罢,裴琰眼神渐亮,二人相视大笑。,裴琰道:“看来,得劳烦三郎走一趟河西府,我是主帅,走不开。”

  一零八、花朝月夜

  宇文景伦这一日却是少有的烦闷。
  滕瑞也觉颇为棘手,太子在桓皇面前进谗言,桓皇一道暗旨,表面上是询问军情,实际隐含斥责与猜疑。毅平王和宁平王为争功争粮草,两个月来也是争吵不休,偏后方麻烦不断,不断有士兵死于暗袭,粮仓也被烧多处,如若国内再出乱子,粮草跟不上,十余万大军便要饮恨“回雁关”。
  宁平王气哼哼入帐,大喇喇坐下,道:“景伦,你看着办吧。”
  宇文景伦知毅宁二军又为粮草事起争执,与滕瑞相视苦笑,只得又将自己军中的粮草拨部分给宁平军,宁平王方顺些气,告辞离去。
  滕瑞道:“王爷,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另想办法。”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在帐中所挂地形图前停住脚步,道:“先生,过来看看。”
  顺着他目光看去,滕瑞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倒不失为良策。”
  “父皇直惦着桐枫河的水源,若能赶在今冬前拿下,开渠引水至凉贺十二州,赶上明春春耕,父皇就不会对力主南下征战有意见。”
  “是,皇上是见咱们久劳无功,虽占下华朝多处州府,却得不偿失,若能将月落收了,必能堵太子之嘴、朝中之声。”
  宇文景伦一向稳重,一时也有些微兴奋:“最主要,如果能攻下长乐、征服月落,咱们可由月落山脉直插济北、河西,夹击裴琰!”
  滕瑞却仍有些顾虑:“只怕月落并不好打,虽现在月落族长年幼,但辅佐他的那个星月教主不太好对付。当初他派人暗中与们联络,告之薄云山会谋反,便觉此人绝不简单。”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三皇叔曾率兵打过月落,对那里相当熟悉,定有胜算。”
  滕瑞听即明,眼下战事胶着,横竖是啃不下长风骑,毅宁二王又纷争不断,不如将宁平王调开,让他去攻打月落。若是得胜,自是上佳,若是不成功,却也可暗中削弱宁平王的势力,毕竟宁平王在诸位皇子之中,直有些偏向于皇太子。
  “只是。”滕瑞想想道:“宁平军现在兵力不足,只怕拿不下月落。”
  “那就将东莱、郓州等地的驻军调部分给他,咱们里兵力还是占优,拖住裴琰不成问题,再视那边的战况,决定是否调兵。只要他能顺利拿下月落,插到济北,不愁裴琰阵脚不乱。”
  “倒也妥当,就是不知宁平王愿不愿意?”
  宇文景伦笑道:“这个你放心,三皇叔对月落垂涎已久,当年未能拿下月落,对他来说是生平大憾,在这里他又憋闷得很。现在将他往西边这么一放,他是求之不得。”
  滕瑞心中却有另一层担忧,碍于目前形势,终压下去,只想着乱局尽早平定,日后再做挽救,倒也未尝不可,毕竟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他满怀心事,出大帐,登上关塞,遥望南方。际浮云悠悠,天色碧蓝,他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转眼便是中秋,岚山明月,照映着连营灯火,山间的桂花香,更浓几分。
  桓军几日颇为平静,长风骑则内紧外松,双方未再起战事。因是中秋佳节,裴琰吩咐下去,伙夫给将士们加些菜,还给医帐内的伤兵送来难得的鸡汤。
  长风骑许多将士都是南安府、香州一带人士,月圆之夜,自是思念亲人,有的更感伤于许多弟兄埋骨异乡,唱上家乡的民谣。
  江慈这日无需值夜,见明月东悬,便溜进先锋营的伙夫营帐。伙夫庆胖子曾在战役中被大石砸伤左脚,江慈每日替他敷药换药,两人关系颇佳。
  见她进来,庆胖子笑着努努嘴,江慈一笑,揭开蒸笼,往里面加水,又从袋中取出些东西。庆胖子过来看看,道:“你倒是心细,还去摘了桂花。”
  江慈一边和他笑,一边手脚利索,将桂花糕蒸好,递了一块给庆胖子,其余的用油纸包好,揣在怀中。
  刚出锅的桂花糕烫得她胸前火热,她悄悄溜到卫昭营帐前,遥见帐内漆黑,微微一愣。走近见帐边摆着几颗石头,呈菱角形,竟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他有要事,不能前去小山坡,不禁大失所望。
  八月十五的月华,瑰丽夺目,山间桂花、野菊、秋葵争相盛开,馥郁清香,浓得化不开来,直入人的心底。
  江慈仍到小山坡转了一圈,未见他的身影,怅然若失。
  怀中的桂花糕仍有些温热,她在山野间慢慢地走着,夜风吹来,忽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笛声,心中一动,向右首山峰走去。
  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半里路,笛声更是清晰,江慈由山路向右而拐,遥见前方空地处有两个人影,忙闪身到棵松树后,凝目细看,其中一人的身形竟有些似裴琰。
  她忙悄悄往后退出几步,裴琰却已发觉,转头喝道:“谁?!”旁边安潞也放下手中竹笛,疾扑过来。
  江慈忙道:“是我!”
  安潞身形停住,裴琰走近,眼神明亮,透着一丝惊喜,望着江慈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裴琰挥挥手,安潞会意,大步下山。江慈见他离去,此间仅余自己与裴琰,裴琰的眼神又有些灼人,心中不安,笑道:“不打扰相爷赏月。”转身便走。
  “小慈。”裴琰的声音有些低沉。见江慈停住脚步,他顿顿道:“三郎今夜赶不回来。”
  江慈忙转身问道:“他去哪里?”
  “这可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的。” 裴琰微笑道。
  江慈转身便走,裴琰身形一闪,拦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你陪我赏月,说说话,我就告诉三郎去哪里。”
  江慈想想道:“相爷说话算数?”
  “我骗你做什么?” 裴琰微微笑笑。
  他在棵古松下的大石上坐下,江慈默立于他身侧。山间的月夜这般宁静,二人似都不愿打破这份宁静,都只是望着山峦上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长久地沉默。
  秋风忽盛,裴琰醒觉,转头道:“坐下吧,老这么站着做什么?”
  江慈在他身边坐下,裴琰忽然笑,江慈瞬间明白他笑什么,想起当日相府寿宴,他、无瑕与自己各怀心思,今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世事无常,难以预料,不由也笑笑。
  “小慈。”
  “嗯。”
  “你以前,中秋节是怎么过的?”
  江慈被他这句话带起无限回忆,仰头望着际明月,轻声道:“很小的时候呢,和师父、师叔、柔姨、师姐一起赏月,看师父师叔下棋,听柔姨唱曲子,那时人最齐;后来柔姨死了,师叔也经常在外云游,只有我和师父师姐三个人过节;再后来,师父也不在,就我和师姐两个人。现在,连师姐也——”
  裴琰心中略有歉疚,转头望着道:“除了师姐,你便再无亲人吗?”
  “还有师叔。”
  “哦,对了,好像听你说过,‘叫化鸡’也是她教你做的。”
  “嗯,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都怪我不该离家出走,让她和师姐出来找,到现在也杳无音信。”江慈心中涌上愧意,话语便有些伤感。
  “你回邓家寨,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去的。”
  江慈低下头,不再言语,过得片刻,转头道:“相爷,您呢?以前中秋节你是怎么过的?您家大业大,亲人也多,一定是过得很热闹。”
  裴琰愣住,良久,苦涩道:“是,每年都过得很热闹。”他刚祭奠过安澄、又聆听军中士兵所唱的南安府民谣,这时再想起安澄及死去的长风卫弟兄,清俊的眉眼便挂满惆怅。
  江慈正侧头望着他,看得清楚。叹声,轻声道:“相爷,有些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安大哥看到您样子,他也会不开心的。”
  裴琰未料她竟猜中自己的心事,下意识偏过头去。江慈也不再看他,望着月色下的山峰,悠悠道:“相爷,有一年中秋,师父告诉过我一句话。她说,月儿呢,圆后会缺,但缺后又会圆。就像人,有相聚就会有分离,就是至亲的亲人,也不可能陪您一辈子的。”
  “亲人?”裴琰思绪有些飘摇,望着圆月轻声道:“小慈,到底什么是亲人?”
  亲人?江慈想起卫昭,情不自禁地微笑:“我也说不好,依我看,亲人就是在你孤单的时候,和你说话;你冷的时候,给暖暖手的人。你痛苦的时候呢,他恨不得和你一样痛苦;你欢喜的时候,他比更欢喜;你有危难的时候,他绝不会丢下你。”
  裴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半晌方低声道:“原来这才是亲人——”
  江慈忽然想起相府寿宴那夜裴琰醉酒后说的话,当日并不明白,这一刻却恍然领悟,心中暗叹。数月的军营相处,对裴琰也有几分敬意,不欲见他这般模样,便侧头笑道:“是啊,相爷,您和宁将军他们便是这样,如手足一般,真让人羡慕。”
  裴琰被这话说得心头舒畅,笑道:“不错,他们个个都是我的手足,从小便跟随着我,一起火里来,水里去地走过来的,便如我的亲人一样。如此说来,我倒是世上亲人最多的人。”
  “所以相爷,您应该高兴才对。您现在不但有这么多弟兄,还有那么多老百姓真心的爱戴相爷。河西府的家家户户,可都供着相爷和长风骑将士的长生牌位。”
  她娓娓劝来,声音清澈如泉水,眼神明亮若秋波,裴琰一时听得痴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解语之花,让他心旌摇荡,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柔声唤道:“小慈。”
  “相爷。”
  裴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盘桓在心头数月的疑问问了出来:“那时在虎跳滩,你为何要不顾性命,向三郎示警?”
  江慈未料他忽有此一问,不由愣愣道:“相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裴琰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见江慈许久没有回答,才道:“我可是记得你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好象挺怕死的。”
  “当然怕死。”江慈也笑起来:“谁不怕死啊。”
  “那为何―――”
  “当时我也怕。”索桥上的记忆渐渐清晰,江慈仿佛再见到卫昭在落凤滩白衣染血的身影,默然良久,才续道:“但偷听到那些官兵说话,他们要血洗山海谷。而当时,山海谷留下的全是些老弱妇孺,所以―――”
  “可你是华朝人。”
  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我家养了只大黄狗,他仗着个子大,总是去欺负隔壁二婶家的小花狗,抢小花的饭吃。您说,我是帮着我家大黄去抢呢,还是应该把它牵回家?”
  裴琰听得有些粗鄙,不由眉头微皱,却觉句句在理,无言相驳,半晌方道:“那小花狗力气不如你家大黄,自然要受欺负。”
  “相爷错了。我家大黄迟早有老迈无力的一天,小花也迟早有长大的一天,我若不让大黄和小花相处融洽,将来吃亏的还是我家大黄。”江慈笑道。
  裴琰摇了摇头,叹道:“月满则缺,月盈则亏。”
  江慈接道:“物盛则衰,地之常数也!”
  二人同时笑起来,裴琰点头叹道:“由两只狗得出这个道理的,华朝怕只有你一人了。”
  他心头还有疑问,却觉难以开口,正犹豫间,江慈按捺不住,问道:“相爷,他究竟去哪里?”
  听她语气中无限牵挂,裴琰心中一阵发酸,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江慈看了几眼。江慈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他已开口道:“小慈,你可知三郎的真正身份?”
  江慈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
  裴琰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华朝的真正身份?”
  江慈明白过来,心头一痛,猛然站起,面上也有几分恼意:“相爷,他一直敬重你,难道你还将他看成―――”说不下去,只是紧盯着裴琰。
  裴琰被她看得有些狼狈,移开目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十分敬重三郎。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三郎,终究是―――”
  皎月当空,暗香浮动,江慈仰头望着明月,轻声道:“相爷,你能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吗?你会因为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而不去做眼前当做的事情吗?”
  不待裴琰回答,她低低道:“不管以后怎样,我现在能多陪他一天,便多欢喜一天。”
  裴琰一生中,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更何况还是由她说出。他慢慢咀嚼着这番话,怅然若失。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宦海江湖,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相爷是在西园吃饭,还是回您的慎园?”
  “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负我,也不得把我当奴才般指使。”
  “相爷爱欺负人,为何不去欺负那个何家妹子,或是那个杨家小姐?偏在她们面前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
  也曾与她朝夕相处,也曾与她言笑不禁,当日却未想过,以后竟会是今日这般情形。
  花朝月夜,如指间沙漏去,这样的声音,恐怕再也听不见——
  江慈却惦记着卫昭,见裴琰神色恍惚,便轻声问道:“相爷,他——”
  裴琰于心底长吁了一口气,终站起来,微笑着望向江慈,道:“他去办事,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江慈见他又骗自己,不由有些恼怒,但马上又想开来,微微一笑:“也是,他向来说话算话,自然会回来的。”
  裴琰大笑,笑声中,他身形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上中天,时光如沙漏,逝去无声。
  马蹄声疾如暴雨,卫昭白衫轻鼓,抽打着身下骏马,疾驰向“回雁关”。
  兵器运得极为顺利,竟比预料的要早半天,也许,真的可以赶在月圆之夜,过个真正的中秋节吧?
  骏马奔到小山坡下,“唏律律”一声长嘶,止住奔蹄。山坡上,大松树下,一个人影静静而立,看着他跃下骏马,看着他急奔上山坡。
  她扑入他的怀中,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闻着他身上淡雅的气息,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她说不出一句话。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月过中天,一分分向西飘移,江慈终想起怀中的桂花糕,“啊”一声,将卫昭推开,取出一看,早已压得扁了。不由嗔道:“又冷又硬又碎,看你怎么吃?”
  卫昭笑着接过,揽上她的腰间,跃上大树,让她依在自己怀中,仰望上明月,将桂花糕送入口中,笑道:“我就爱吃又冷又硬又碎的。”
  江慈闭上双眸,轻声道:“明年,我给你蒸最好的桂花糕。”

  一零九、同舟共济

  秋雨下了数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枫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红得更是热闹。
  族长木风长高了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气质,一套剑法也使得像模像样。站于一旁的萧离和苏俊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萧离想起远在河西的卫昭,神情黯然,待木风收剑奔来,方才舒展开来。
  戴着面纱的程潇潇欲掏出丝帕,替木风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萧离冷冷道:“小圣姑。”
  程潇潇心中一凛,忙退后两步:“是。”
  “族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将来即使是流血,那也只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萧离的话语透着威严。
  木风颇以为然,也不拭满头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干脆,把我院中那几个婢女也撤了吧。”
  淳于离返回月落,便复原名为萧离,应“教主”之邀、族长之令,担任了月落的都相一职。数月来,他训练军务,执掌内政,月落诸事渐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连圣教主都对他言听计从,各都司对他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萧离记得卫昭所嘱,回来后便用药毒杀了乌雅,又让苏俊正式收木风为徒。木风聪慧,萧离与苏俊一文一武悉心栽培,见他进步神速,倒也颇为欣慰,觉得不负卫昭一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面上便带了几分思念之意,木风看得清楚,仰头笑道:“都相在想什么人吗?”
  萧离回过神,一笑:“正是。”
  几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风边走边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个让我尊敬的人。”
  “哦?能让都相尊敬的人,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见?”
  “他自会有与族长相见的一日,他若见到族长文武双全,定会十分欣喜。”
  平无伤急匆匆过来,在山海堂前拦住了众人,也不及行礼,快速道:“事情不妙,桓军包围了长乐城。”
  萧离一惊,华桓开战之后,长乐一直留有一万多名驻军,以防月落生乱或是桓军入侵,也一直是桓国与月落之间的一个缓冲,现在桓国大军开来,包围长乐城,只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月落。
  他与卫昭一直暗有联系,卫昭也一直叮嘱他严防桓军入侵,眼下看来,倒被卫昭不幸言中了。他与戴着面具的苏俊互望一眼,转向木风道:“请族长下令,紧急备战,守住流霞峰和飞鹤峡!”
  木风也知事态严重,忙取出族长印章,萧离双手接过,转向程潇潇道:“备马,去流霞峰!”
  桓军平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长风骑却是不敢放松,日日厉兵秣马。当西边的讯息抵达军营,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简单的四个字:“长乐被围。”
  崔亮一惊抬头:“危险!”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情形,月落与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让桓军拿下月落,济北必将沦陷,到时夹击河西,只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们鞭长莫及,也没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头间眼神微闪,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卫昭入帐,崔亮便即告辞,卫昭见这局棋还未下完,便在裴琰对面坐了下来。裴琰却是微笑:“三郎,今日阳光甚好,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请。”卫昭将棋子一丢,洒然起身。
  二人负手而行,如至交般轻松畅谈,待到营地西面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长风卫,与卫昭登上峰顶。
  峰顶,白云寂寂,草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于这满天秋色之中。
  卫昭忽然一笑:“少君有话直说。”
  裴琰微笑:“看来三郎还未收到消息。”他从袖中掏出密函,递给卫昭。卫昭接过细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变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无言。
  “三郎,我们数次合作都极为愉快。只是以往,我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诚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卫昭将他扶起,裴琰转身遥望关塞,叹道:“以往,我只将三郎视为生平对手,这半年来,却与三郎携手对敌,生死与共,这心中,早将三郎视为生死之交。”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少君倒也会说这等酸话。”
  裴琰大笑,道:“却也是真心话。”
  卫昭心中激流汹涌,面上却仍淡淡:“我明白少君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关系我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一想。”
  “三郎,裴琰此番请你相助,确是诚心为你月落一族着想。眼下宁平王率军包围长乐,只怕紧接着便会向你月落开战,以其凶残性情和与月落族的宿怨旧仇,你的族人,只怕要面对一场残酷血腥的大屠杀,此是其一;
  “此番宁平王率军攻打月落,绝不是以前掳掠人口,抢夺财物那么简单,此次他是要彻底地吞并月落,将月落变为桓国的领土,继而通过月落南下攻打我华朝,以图吞并我朝。到时天下尽陷桓族铁蹄之下,月落再无立藩的希望,只怕还有灭族危险,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说。”卫昭冷冷道:“等我收到准信了,自会给少君一个答复。”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几日。”裴琰面色严峻:“我也知要请三郎出兵相助,事关重大。我只是想告诉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强大,若没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难堵悠悠众口,日后也容易有变数。”
  卫昭不语,裴琰又道:“现如今,形势远远超出我们当初合作时的预期,我也未料到桓军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这一步,三郎,只怕我们不倾尽全力,拼死一搏,就会有灭族亡国之险!”
  “我月落地形险要,若是死守,桓军不一定能拿下。但若我应少君请求,贸然出兵与你一起夹击宇文景伦,那便是公然与桓国撕破脸皮。成则好,若败,我月落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卫昭话语沉静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缓缓道:“只怕三郎想守,宁平王不让你守!”他话语轻细,却在说到“宁平王”三字时稍稍加重。
  卫昭修眉紧蹙,轻轻拂袖转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会给个答复。”
  “三郎。”裴琰见卫昭停住脚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卫昭一笑,白影轻移,风中送来他的声音:“少君这么客气,卫昭可担当不起。”
  夜深风寒,长风骑伙夫庆胖子将一切收拾妥当,又看了看西角那一溜大灶,打了个呵欠,自去歇息。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来,将手伸入左首第一口大灶的灶膛中,灶灰仍有些余温,他从灶灰中掏出一个小铁盒,身形微闪,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江慈正在崔亮帐中,向他请教心疾的治疗之法,忽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动,挑帘出帐,左右看了看,见护卫的长风卫站得较远,轻声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卫昭看入她的眼底,微笑道:“我来找子明。”
  江慈面颊一红,崔亮出来道:“卫大人。”
  “今夜月色甚好,我想邀子明一同登山赏月,不知子明可愿给卫昭这个面子?”卫昭眯眼看着崔亮,悠然道。
  崔亮想了想,含笑点头:“卫大人有邀,自当奉陪。”
  江慈跟上,卫昭与崔亮同时转头:“你早些歇息。”江慈不由笑了出来:“那好,你们二位就尽情赏月吧。”转身离去。
  卫昭一笑:“子明,请。”
  见长风卫欲待跟上,卫昭转身冷笑,长风卫知他身手,不虞崔亮遇刺,便也不再相随。
  秋夜清浅,月华如水,山间不时有落叶唦唦的声音。
  二人静悠悠地走着,不多时便登上峰顶。站于峰顶遥望关塞南北,灯火连营,崔亮不由叹了口气。
  卫昭看了他一眼,双目烁烁:“子明因何叹气?”
  崔亮转头看了看他,又望向月色下的苍茫大地,道:“当年‘七国之乱’,有一首流传极广的民谣,不知卫大人可曾听过?”
  “愿闻其详。”
  崔亮吟道:“万里苍原,路有饿殍;遍地豺虎,累有白骨;不见亲兮,肝肠寸断,满目鸦兮,尽食腐肉。怆怆蒺藜,茫茫黄泉,大夫君子兮,可知我忧,大夫君子兮,可见我苦!”
  秋夜风高,卫昭默然听着,忽然一声冷笑:“可惜华桓两国,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像子明这样的君子!”
  崔亮看着卫昭,见他眸中有着凛冽的寒冷,透着彻骨的恨意,心中暗叹,终平静道:“萧教主。”
  卫昭退后一步,揖了一礼:“请子明指点。”
  崔亮将他扶起,道:“萧教主定是不忍心见族人陷入战火之中。可眼下,月落要想独善其身,怕是不太可能。”
  “我想请问子明,我月落若出兵相助,这一战有几成胜算?”
  崔亮吐出二字:“五成。”
  卫昭默然,良久方道:“可我月落若是坚守,倒有七成把握拒敌于流霞峰外。”
  崔亮道:“可若是长风骑战败,桓军胜出,中原乱起,你月落想独存的希望,一成都无。”
  “只要桓军不能借月落直插济北,少君守住回雁关当无问题。”
  “月落能坚守于一时,可若是战争长达数月甚至数年之久呢?萧教主,请恕崔亮说得直,月落多年受两国盘剥欺压,物资贫乏,极易被长期的战争拖垮。月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局势,然后在一个睿智的首领带领下,先求生存,再求强大。待势力强大后,再图后策。挑起大乱,坐山观虎斗绝非善策!”崔亮直视卫昭:“要知道,两虎相斗,是能毁了整片山林的!”
  卫昭静默一阵,透了口气,道:“我以往确是鲁莽了。”又道:“多谢子明指点。”
  二人并肩下山,快到营地,崔亮停住脚步,卫昭转身望着他,崔亮说道:“我视小慈如亲妹子一般,请你不要辜负了她。”
  卫昭的神情微微恍惚,半晌才说了一句:“子明放心。”

  一一零、秋露危城

  卫昭缓缓将一卷丝帛推至裴琰面前,裴琰含笑看着,慢慢拿起卷帛。
  看罢,裴琰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三郎此番想得倒是颇为周全。但这其中有些条陈,可不太好办。”
  卫昭从容笑着:“我用数万月落子弟兵作赌注,自然要赢大一些。”
  裴琰手指在桌上轻敲:“允许‘月绣’在华朝民间买卖,并无太大问题;春并粮种谷,我也勉力可以办到。但允月落人参与华朝科举,并允进仕入伍,这一点,只怕非议较大。”
  卫昭冷笑:“岳藩这么多年来,不也是如此?”
  “岳藩与月落情形有所不同,岳藩名为藩,实际上却是中原汉族一脉,而月落——”
  “少君不是孜孜以求,消弭华夷之别、天下一统吗?若是少君将来执掌朝堂,难道还要把天下人划为三六九等,继续执行华朝歧视异族的恶政吗?宇文景伦都敢重用异族的滕毅,少君难道就比不上他?!”卫昭讽道。
  裴琰一凛,笑道:“三郎这话说得透彻!”
  他再看了看帛书上的内容,掏出印章,沉沉盖下。卫昭含笑收起,道:“少君想是已有周密安排,卫昭愿闻其详!”
  裴琰取过地形图,在某处标记了一下,道:“三郎请看,桐枫河直入雁鸣山脉以北,再化为多条支流通过雁鸣山脉并入小镜河。”
  卫昭道:“自这处后,河流变窄,险滩无数,不能再放舟东下。”
  “桐枫河两岸尽是山林,月落奇兵可由桐枫河东下,夜晚放舟,白天则带着筏子隐藏于山林之中。待至这处,再弃舟上岸,走一条隐蔽的山路,出来后便是‘八角寨’。‘八角寨’十分隐密,距‘回雁关’不过百来里路,他们可先在那处歇整,再按我们的计划,准时直插‘回雁关’宇文景伦的后方!”
  卫昭想了想道:“需多少兵力?”
  “三万。”
  卫昭皱了皱眉:“得赶制筏子。”
  “长乐那边,三郎可分部分兵力,与长乐守军一起牵制住宁平王,造成月落兵力全集于流霞峰和长乐的假象。待‘回雁关’这边得胜,再回过头夹击宁平王,不愁他不束手就擒!”
  卫昭悠悠道:“少君既都安排好了,我就舍命陪君子,倾全族之力,和少君联手,打这生死一仗!”
  裴琰大笑:“好!有三郎这句话,我裴琰就是把这条命交给三郎,也绝无怨言!”
  二人相视而笑,卫昭起身道:“此役事关我族安危,我安排妥当后,得赶往‘八角寨’,亲自指挥这一战!”
  山风轻寒,江慈不由打了个哆嗦,卫昭索性将她抱在了膝上。他望着深沉夜色,将离别的思绪慢慢压了下去。
  江慈蜷在他怀中,渐感温暖,仰头笑道:“原来两只猫在一起靠着,真是可以暖和些。”
  她面上神情娇憨明媚,卫昭心中一荡,便吻了下去,唇舌纠缠,江慈“唔”了一声,瞬间全身无力。
  卫昭喘着气放开她,她也喘息,将头埋入他的颈弯,低低唤道:“无瑕。”
  她的脖子沁出细细的汗珠,偏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卫昭有一瞬不能思考,再度吻下。他的手心灼热,终于,似是找到了该去的地方,抚入了她的衣内,抚上了她的肌肤。
  掌下的肌肤这般柔嫩温暖,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冲击。她全身都在轻颤,更让他快要燃烧,手掌颤抖着向上攀延,终将那一份渴望已久的柔软握在手心。
  他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欲望就要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这有些陌生的欲望让他不知所措,想逃离,但更想沉溺。
  远处,忽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号角连霜起,征战几人回——
  他的吻慢慢停住,手也如同被千斤巨力拉着,缓缓离开了她的身体。
  “无瑕。”她的粉脸通红,迷呓着唤道。
  卫昭轻柔地将她抱着,低声道:“小慈。”
  “嗯。”
  “答应我一件事。”
  江慈仍觉全身发烫,有些迷糊,随口应道:“好。什么事?”
  “你以后,如果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先去问子明,他若说能做,你便做,他若说不能,你得听他的。”
  江慈清醒了些,仰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中带着怜惜,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忽然有些恐惧,紧紧箍住他的脖颈,颤声道:“怎么了?”
  卫昭轻吻着她秀丽的耳垂,她又有些迷糊,耳边依稀听到他的声音:“没事,子明说把你当亲妹子一般,我想起这个,就嘱咐你一下,你答应我。”
  江慈正酥痒难当,卫昭的声音有些固执:“快,答应我。”
  江慈笑出声来:“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啊——”
  他低叹一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在心底,一声又一声轻轻唤着:小慈,小慈,小慈——
  京城,秋雨绵绵。
  延晖殿内阁,燃了静神的“岫云香”,灯影疏浅,映着榻上那张昏睡的面容。那张脸,苍白消瘦,再不见往日的威严肃穆。
  裴子放与张太医并肩出殿,正遇上太子从东边过来,二人忙行大礼,太子将裴子放扶起,道:“裴叔叔辛苦了。”
  裴子放惶恐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太子隆恩,臣万万担当不起。”
  太子圆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憨笑:“裴叔叔多日辛劳,消瘦了不少,本宫看着也心疼,今日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来陪着父皇。”
  裴子放语带哽咽:“太子仁孝,还请保重万金之体。”
  望着裴子放远去,太子呵呵一笑,转身入殿,陶内侍过来禀道:“皇上今日有些反复,汤药也进得有些困难。”
  太子挥挥手,陶内侍忙命一等人悉数退出殿外。太子在龙榻前坐下,凝望着榻上的皇帝,缓慢伸手,将皇帝冰冷的手握住,低声唤道:“父皇!”
  董学士从殿外进来,太子忙起身相扶:“岳父!”董学士笑了笑,道:“叶楼主来了。”
  太子忙出殿,姜远正陪着一人过来,此时延晖殿附近,早无人值守,那人掀去罩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淡淡一笑,微微行礼:“草民拜见太子!”
  太子忙将他扶住,二人入殿,姜远亲于殿门守候。
  “揽月楼”叶楼主坐于皇帝榻前,把脉良久,又送入内力查探一番,陷入沉思之中。
  太子道:“父皇病由倒不蹊跷,但张太医数日前悄悄回禀于我,汤药虽能灌下,但药力似是总难到达父皇经脉内腑,岳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才请叶楼主过来,一探究竟。”
  叶楼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从锦盒中拈起一根长针,道:“草民先向太子告罪,需令龙体见点血。”
  “但试无妨。”
  叶楼主将皇帝衣襟拉开,长针运力,刺入皇帝丹田之中。一炷香后,他抽针细看,面色微变。
  承熹五年秋,寒露。
  桐枫河两岸,黑沉如墨。巍峨高山如同一座座巨大的屏风,又如同黑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让人凭生惊惧之意。
  为免被人发觉,月落三万兵力,带足干粮分批出发,平无伤带着一万人先行,苏俊苏颜带一万人居中,程潇潇则带了一万人殿后。三批人马均是夜间放筏,日间隐匿在桐枫河两岸的山林之中,倒也走得颇为顺利。
  夜色黑沉,见所有人都已到齐,平无伤带头往高山深处走去。数日来,他早已将卫昭命人密送来的地形图记得烂熟,找到那块标志性的巨石后,他当先举步,月落将士相继跟上。经过半年来的训练,这批精兵已今非昔比,夜间行军,未发出一丝杂音。
  如此行了数日,终进入了杳无人迹兽踪的山林,也终见到了地形图上标着的那处瀑布。平无伤吁了口气,看着天上星月,算了算日子,道:“总算按时赶到。”
  苏俊负手看了看周围,道:“那个大岩洞在哪?”
  平无伤飞身在瀑布四周查探一番,又飞身下来,向苏俊招了招手。苏俊会意,闪身跃上瀑布边的大石,二人穿过飒落如雨的瀑帘,跪于一人身后。
  卫昭缓缓转身,声音清冷:“平叔辛苦了,苏俊也干得不错,都起来吧。”
  苏俊不敢多言,取下面具、除下自己身上的衣袍双手奉给卫昭,卫昭看了看他,换了衣袍,戴上面具,道:“剑。”苏俊忙又解下自己的佩剑。
  “你等会换了衫,自己再和苏颜会合。”卫昭举步往洞外走去,平叔急急跟上,忍不住道:“教主,咱们真要这么做?”
  “平叔不信我?”卫昭停步转身,冷声道。
  “不敢。”平叔觉半年不见,这位教主的性情愈发清冷,他心情复杂,也不敢再多言。
  卫昭走出两步,又道:“师叔那边怎么样?”
  “应当没问题,都相带人打了宁平王一个措手不及,长乐的守将是廖政,也会依计行事。估计拖住宁平王的人马半个月不成问题。”
  卫昭点点头,正要钻出瀑帘,瀑雨清凉,带着些寒意。一瞬之间,他微有怔忡:天冷了,她,可有穿够军衣?
  猛然惊觉这是大战当前,分心不得,卫昭用力甩甩头,把杂念抛开,大步穿过瀑布。
  江慈这两日也颇忙碌,凌军医命她和小天、小青三人回了一趟河西府,运了大批药材过来,她细观军营情形,似是马上就要进行一场大战。
  待将药材收归入帐,已是入夜时分,她悄悄将在河西买回的芝麻糕揣入怀中,往卫昭营帐走去。卫昭帐中空无一人,江慈笑了笑,悄悄将三块石头踢成三角形,出了军营。
  山中的秋夜,幽远宁静,静谧中流动着淡淡的清寒。江慈坐于树上,聆听着秋风劲起,秋虫哀鸣,心中也涌上莫名的伤感。
  直至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有出现。
  江慈越等越是心慌,爬下树来,发足狂奔,直奔崔亮营帐。崔亮刚从裴琰大帐归来,见江慈气喘吁吁地掀帘进来,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慈怔怔地望着他:“崔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崔亮知她终已发觉,卫昭已走了快两日,临走时请他将江慈派回河西运药,他似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飘然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暗叹一声,和声道:“小慈,你放心,他去办点事,马上就会回来。”
  江慈身形微晃了一下,崔亮又道:“小慈,明日将有大战,你离战场远一点,待战争结束后,再去抢救伤员。”
  “是。”江慈静默片刻,轻声道:“我都听崔大哥的。”说着转身出帐。
  月华清幽,她在军营中默默地走着,直至明月西沉,她仍在军营中默默地走着。

  一一一、寒光铁衣

  如雷战鼓,三军齐发。裴琰紫袍银甲,策骑列于阵前,田策持枪于左,许隽提刀列右,其余一众将领相随,数万人马乌压压驰至“回雁关”前。
  裴琰身形挺直,俊眸生辉,策动身下“乌金驹”,如一团黑云驰近,又四蹄同收,嘎然立住。关上关下,数万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声彩,马固是良驹,裴琰这手策马之术却也是宇内罕见。
  裴琰含笑抬头,运起内力,声音清朗,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宣王殿下,能与殿下沙场对决,人生快事。不知殿下可愿与裴琰切磋几招,也好在这‘回雁关’前留下千古美名?”
  关塞上,宇文景伦未料裴琰竟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公然向自己发出挑战,自己若是应战,不一定打得过他,可若是不应战,这十余万人都盯着,只怕会让全天下人耻笑。滕瑞不由也微皱了一下眉头。
  只得裴琰又朗声道:“当日镇波桥前,宣王殿下行偷袭之实,裴琰多月来对殿下的身手一直念念不忘,却也颇为遗憾,未能与殿下正式一决高低。殿下今日可愿再行赐教?裴琰愿同时领教殿下与易堂主的高招。”
  他这几句话说得真气十足,在“回雁关”前远远传开,两军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当日镇波桥前,宇文景伦与易寒联斗狂乱中的裴琰,确曾暗自偷袭。此时两军对垒,裴琰此番话一出,大大的损了宇文景伦的面子,桓军又向来尚武,崇拜英雄,听裴琰这话,都感到面子上有些下不了台。
  那边华朝军中,号鼓齐作,喧嚣震天。
  “宇文景伦,龟儿子,是不是怕了咱家侯爷啊!”
  “就是,有种背后偷袭,没种和咱们侯爷当面对决啊!”
  “孬种,趁早滚回去吧!”
  宇文景伦颇觉为难,易寒道:“王爷,要不我去与裴琰斗上一斗。”
  “不妥。”宇文景伦摇头:“裴琰此举定有深意,不可轻举妄动。”
  旁边的毅平王有些不耐:“管他的,咱们数万人冲出去,他想单挑也挑不成。”
  滕瑞却只是遥望长风骑阵中某处,宇文景伦见他似是有所发现,便摆了摆手,关上众人不再说话,只听见关下长风骑骂阵之声。
  “难道是‘天极阵’?”滕瑞似是自言自语,宇文景伦唤道:“先生!”
  “啊。”滕瑞惊醒抬头,忙道:“王爷,裴琰此战,摆的是‘天极阵’。此阵法讲究以饵诱敌深入,所以裴琰才亲自挑战。咱们可应战,他们列在阵前的只能是少数人马,这小部分人马担负着诱敌深入的重任,这反倒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宇文景伦有所领会:“先生是指,我们的人马只需从容地对付这前面的少量人马,包括裴琰,只要不贪功,不冒进即可?”
  “并非如此,王爷请看。”滕瑞指向长风骑军中:“宁剑瑜那处是个阵眼。”
  宇文景伦点头道:“不错,他今天这个‘宁’字将旗挂得也太大太高了些。”
  “正是。等会裴琰与王爷或易堂主过招,定会诈败,将王爷引入阵中。此阵一旦发动,当如流水生生不息,像一波又一波水纹将我军截断分割开来。但他们此阵阵眼却在宁剑瑜处,王爷只要带兵突到他那处,将他拿下,就像截断水源一样,此阵便会大乱。到时毅王爷再率大军冲出,此阵当破。”
  宇文景伦却还有一丝疑虑:“令师侄摆出这‘天极阵’,难道就不怕先生看出来?是不是裴琰在玩什么花样?”
  滕瑞叹道:“‘天极阵法’记于‘天玄兵法’之上,只有掌门才能看到。我师侄自是以为我不曾习得此阵法,他却不知,当年师父某日酒酣性起,曾给我讲过此阵法。”
  易寒道:“王爷,可以一试。咱们只要不被引入山谷,便不怕裴琰玩什么花样!”
  关塞下,裴琰仍勒马而立,面上含笑,从容不迫地望着关塞上方。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如此,易先生,咱们就出去会会裴琰!”
  易寒笑道:“王爷,我替您掠阵。”
  滕瑞叮嘱道:“王爷,只待他们阵法发动,您和易先生就不要再追击裴琰,直接去攻打宁剑瑜。宁剑瑜一倒,‘天极阵’必有一刻的慌乱,我再让毅王爷率主力冲击,此仗方有胜算。”
  “先生放心。”宇文景伦大笑,豪兴飞发,朗喝道:“拿刀来!”
  明飞身着盔甲,踏前一步,双手奉上“白鹿刀”。
  三声炮响,战鼓齐敲,裴琰看着“回雁关”吊桥放下,宇文景伦与易寒带着大队人马策骑而出,不禁面露微笑。
  秋风浩荡,自关前涌过,卷起裴琰的紫色战袍,如一朵紫云飘浮。他暗运内力,凝神静气,看着宇文景伦和易寒策骑而来,微笑道:“宣王殿下,易堂主,裴琰等候多时了!”
  关塞上桓军战鼓鼓声骤急,这一刹那,如同风云色变,战意横空,桓军气势为之一振。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鼓声乍止,倒像是他这一举之势,压下了漫天风云一般。刹那间,战场上,只闻战旗被秋风吹得飒飒而响,还有战马偶尔的嘶鸣。
  宇文景伦与裴琰对视片刻,俱各在心中暗赞一声。二人此前虽曾有过对决,却均是在纷乱的战场上,未曾如此刻一般阵前相见。裴琰见宇文景伦端坐“踏雪白云驹”上,身形如渊停岳峙,他身材高大,眉目开阔,悬鼻薄唇,肤色如蜜,形貌和中原汉人迥异,但容颜俊美,嘴角隐有龙纹,正是相书上所说“天子之相”,不由心中暗凛,转而微笑道:“多谢宣王殿下,愿屈尊与裴琰切磋。”
  宇文景伦哈哈一笑,眉目间更显豪兴飞扬:“裴侯爷相邀,本王自当奉陪!这天下若没有侯爷做对手,岂不是太寂寞!”
  裴琰在马上微微欠身:“王爷客气。裴琰只是想到华桓两国交战,你我身为主帅,若无一场阵前对决,未免有些遗憾。今日能得王爷应战,裴琰死而无憾。”
  “那就请裴侯爷赐教。”宇文景伦不再多话,缓缓擎起马侧“白鹿刀”,刀刃森寒,映着秋日阳光,激起狂澜,轰向裴琰。
  裴琰见宇文景伦策马冲来,刀势如狂风骤雨,侧身一避,右手长剑注足真气,电光火石间在宇文景伦刀刃上一点,“呛”声巨响,溅起一团火花,二人一触即分,战马各自驰开,又在主人的驱策下对驰而来。
  再斗数十招,裴琰列马肚,大喝一声,长剑在身侧闪过一道寒芒,冲向对驰而来的宇文景伦。
  宇文景伦见他长剑意欲横削,手腕一沉一翻,白鹿刀由后往前斜撩,欲将裴琰长剑挑开。眼见裴琰就要驰到近前,他眼前一花,忽不见了裴琰身影。
  在后掠阵的易寒心呼不妙,如闪电般腾身而起,掠向阵中。
  裴琰快到宇文景伦马前,忽然身形向左一翻,如同紫蝶在马肚下翩然飞过,又自马肚右方飞出,长剑也由削势转为直刺,恰恰在宇文景伦一愣之际刺上了他的白鹿刀。
  他这一刺贯注了十成真力,宇文景伦急运内力方才没有兵刃脱手,却被震得坐立不稳,身形向后翻仰。裴琰已端坐回马鞍上,长剑炫起耀目光芒,向宇文景伦胸前刺去。
  眼见这一剑不可避开,易寒激射而来,“叮”声响起,恰好剑横宇文景伦胸前,挡住了裴琰这必杀的一剑。
  宇文景伦死里逃生,也不慌乱,身形就势仰平,战马前冲,带着他自二人长剑下倏然而过,待他再勒转马头,裴琰已与易寒激战在了一起。
  宇文景伦知易寒一上,裴琰定会诈败,索性宝刀舞起,从后合攻上去。反正裴琰先前出言挑战,愿以一敌二,他倒也不算做卑鄙小人。
  长风骑见状大噪,桓军却击起战鼓,将长风骑咒骂之声压了下去。裴琰以一敌二,渐感吃力,终于不堪易寒剑力,暴喝一声,长剑同时挡住一刀一剑,身形倒仰,“乌金驹”似是也知主人危险,猛然拔蹄,往长风骑阵中驰返。
  宇文景伦见裴琰果然败逃,心中大安,与易寒互望一眼,将手一压,带着出关的人马追了上去。
  裴琰听得身后震天马蹄之声,微微一笑,再驰十余丈,长风骑过来将他拥住,裴琰回头大笑:“殿下,咱们下次再玩吧。”
  宇文景伦急驰间笑道:“本王还未过瘾,侯爷怎么不玩了?!”
  说话间,长风骑号角大作,阵形变幻,将宇文景伦和易寒及他们所率人马层层围割开来。
  宇文景伦牢记滕瑞所嘱,眼见裴琰步步后退,却不再追击,与易寒直冲向阵中较远处的那个“宁”字将旗。
  裴琰面色一变,朗喝道:“拦住他们!”
  易寒十分得意,砍杀疾冲间放声长啸,如鬼魅般从马鞍上闪起,厉厉啸声挟着雄浑剑气,无穷无尽的剑影震得长风骑纷纷向外跌去,他所向披靡,宇文景伦随后跟上,二人不多时便率人马突到了宁剑瑜马前。
  宁剑瑜枪舞银龙,欲左右拨开这二人刀剑合击,但易寒剑上生出一股气漩,让他的枪势稍稍有所粘滞,宇文景伦的刀便横砍入他右肋战甲。宁剑瑜纵是战甲内着了“金缕甲”,也感这一刀势大力沉,气血翻腾,往后便倒。
  易寒再是一剑,将“宁”字将旗的旗杆从中斩断。
  “宁”字将旗一倒,长风旗阵形便是一阵慌乱,裴琰也似是目瞠欲裂,从远处狂奔而来。
  关塞上,滕瑞看得清楚,知机不可失,令旗压下,号鼓响起,等了多时的毅平王一声狂喝,带着人马冲了上去。
  激战,混战,血战,在“回雁关”南徐徐拉开。
  崔亮立于最高的“楼车”上,抬头遥望关塞上方的那个身影,暗叹一声:师叔,师祖当日给你讲解天极阵法,却有一点没有告诉过你:阵眼,其实就是用来迷惑敌军的——
  其实,我用这个天极阵,也只是想将你的人马引出关来而已。
  阵形如流水,流水生生不息,愿能将这一切血腥和杀戮冲去。
  他断然举起右手,随着他这一举,绚丽烟花布满了秋日晴空。
  关塞上,滕瑞抬头,望着满天焰火,心头越来越是不安,但这不安来自何处,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正思忖间,忽听得身后关塞北面的军营里传来震天杀声,也有将领急速奔上城楼:“先生,不好了,有数万人从北面袭击我军军营!”
  滕瑞大惊,数万人?!回雁关以北,何来数万人配合裴琰进行夹击?!
  他急速奔下关墙,放目远看,但见己方军营中,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他不及反应,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带着大队人马如飓风狂卷,直冲向关门。
  那白衣人面目隐在面具之后,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招招夺人性命,他带着人马狂卷而来,所过之处,桓军人仰马翻,遍地死伤。
  滕瑞看清来袭人马身上的服饰竟是月落一族,心中一惊复又哀叹:大势已去!
  他当机立断,重新奔上关墙,挥出旗令。宇文景伦与易寒正觉有些不对劲,忽听得己方号角之声,竟是有敌从后突袭、形势紧急、速请撤退,不由大惊。
  桓军也是训练有素之师,号角一起,便不再恋战,井然有序后撤。却听得杀声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不断从己方阵营攻来,还是数万之众。
  桓军后有长风骑追击,前有这数万人拦截,阵形大乱,互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死者尸身将关门附近堵塞,令桓军更无法迅速撤回关塞北面。
  滕瑞急中生智,命人吹出号角,毅平王所率之军听到号角声,本能下依号令行事,挡住了南面追来的长风骑。
  宇文景伦自是一听便明,率领自己的嫡系将士逐步向关北撤退。
  身后,长风骑的杀声一步步推进,一步步追来,追过回雁关,追向东莱。
  华朝承熹五年九月十三日。
  长风骑与桓军对决于“回雁关”前,桓军中计,被引出关塞,主力陷于长风骑阵中。
  同日,月落三万奇兵突袭“回雁关”,与长风骑夹击桓军,桓军大败,毅平军全军覆没,宇文景伦右军死亡惨重。
  宣王宇文景伦率中军和左军节节败退,北逃至东莱,裴琰率长风骑、月落圣教主率兵联手追击。
  桓军不敌,再向北溃败。仓惶中北渡涓水河,战船遭人凿沉数艘、放火数艘,溺水者众。
  裴琰率长风骑追至涓水河,东莱、郓州等地渔民纷纷撑船前来支援,又有民众自发在河床较浅处迅速搭起浮桥,长风骑驰过涓水河,一路向北追击桓军。  一一一、寒光铁衣


  一一二、我心匪石

  战事一起,江慈便与凌军医等人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有伤兵被抬来,前方战况也通过众人之口一点点传来。
  侯爷亲自挑战,桓军出关,侯爷与宇文景伦激斗;
  月落奇兵出现,与长风骑联手夹击桓军;
  月落圣教主与侯爷战场联手杀敌,将桓国毅平王斩于剑下;
  桓军溃败,长风骑与月落兵正合力追向东莱。
  江慈默默地听着,手中动作不停,眼眶却渐渐有些湿润。原来,你是做这件事去了,你还是与他联手了——
  满帐的伤兵,终让她提不起脚步,走不出这个医帐。
  由“回雁关”至涓水河,激战进行了两日。
  江慈这两日随医帐移动,抢救伤员,未曾有片刻歇息,疲惫不堪。直至医帐移至东莱城,城内众大夫及百姓齐心协力,共救伤员,医帐人手不再紧张,她才略得喘息。
  夜色渐深,江慈实在撑不住,依在药炉边瞌睡了一阵,睡梦中,依稀听到“圣教主”三字,猛然惊醒。
  旁边,几个伤员正在交谈。
  “月落人这回为何要帮我们?”
  “这可不知。”
  “是啊,挺奇怪的。我可听人说过,月落被咱们华朝欺压得厉害,王朗的手下,在那里不知杀了多少人。他们怎么还会来帮我们打桓贼呢?”
  “这次要不是他们相助,可真不一定能打败桓贼。可惜他们来得快,也走得快。”
  一人声音带上些遗憾:“是啊,前天战场上,有个月落兵武功不错,帮我挡了一刀,是条汉子,我还想着战事结束后找他喝上几杯。”
  “还有他们那个圣教主,啧啧,武功出神入化,我看,虽比不上咱们侯爷,却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人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咱们侯爷武功天下第一,这圣教主只能屈居第二,易寒就只有滚回老家去了。”
  众人大笑,又有一人笑道:“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江慈面上血色褪尽,“腾”地站了起来,发足狂奔。
  东莱城中,到处都是民众在庆祝长风骑赶跑桓军,也不停有长风骑将士策骑来往,她却恍似眼前空无一物。
  “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是真的吗?她眼眶渐渐湿润,奔得气息渐急,双足无力,仍停不下来。只是,该往哪里去找他?!
  “小慈!”似是有人在大声叫她,江慈恍若未闻,仍往城外奔去。许隽策马赶上,拦在她的面前,笑道:“你这么着急,去哪里?”
  江慈停住脚步,双唇微颤,却无法出言相询,只得急道:“许将军,相爷在哪里?”
  许隽见她急得面色发白,忙道:“侯爷在涓水河边,正调集船只,准备过河追击桓军。”
  江慈上前将他身后一名亲兵大力一拉,那亲兵没有提防,被她拉下马来,江慈闪身上马,劲叱一声,驰向涓水河。
  涓水河畔,人声鼎沸,灯火喧天,裴琰见船只调齐,浮桥也快搭好,向崔亮笑道:“差不多了。”崔亮正待说话,一骑在长风卫的喝声中急驰而来。
  裴琰看清马上之人,闪身上前,运力拉住马缰,江慈坐立不稳,由马鞍上滚落。裴琰右手一探,将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江慈喘着气,紧紧揪住裴琰手臂,颤声道:“他,他在哪里?”
  崔亮心中暗叹,却不便当着裴琰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裴琰有一刻的静默,他静静地注视着江慈,江慈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渐转绝望,身形摇晃,两行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裴琰忽然笑了起来,江慈看着他的笑容,觉得有些异样,泪水渐止。裴琰牵过一匹战马,对江慈道:“你随我来。”
  江慈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点了点头,江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摆摆手,长风卫退回原处,他脚步轻悠,带着江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数十步。
  河风轻吹,裴琰转身,将马缰交到江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回长乐城杀宁平王去了。”
  江慈先前极度恐惧、担忧,此时听到这句话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裴琰望着她,一抹惆怅闪过眼眸,但转瞬即逝,他淡淡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长风骑的军医。你以后,也不必再回我长风骑军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转身。江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见裴琰快步走远,大声道:“多谢相爷!”
  裴琰的紫色战袍在夜风中飒飒轻扬,他抖擞精神,跃上“乌金驹”,朗声喝道:“弟兄们,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长风卫齐齐应声呼喝:“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秋风微寒,夹着细细秋雨,打湿了江慈的鬓发。
  她骑着马一路西行,因怕人误会自己是逃兵,当夜在一处小山村用身上的军饷向山民买了一套女子旧衫和一些干粮,换回女装,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军营闲暇无事,崔亮兴致起时也曾给她讲解过天下地形,她认准路途,往长乐赶去。行得两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军的路线,还依稀可见他们安灶歇整的痕迹,江慈心中渐安,也加快了几分速度。
  这日行到金家集,距长乐城不过百来里路,江慈觉口渴难当,便在一处茶寮跳下马,用身上仅余的铜板叫了一壶茶,正喝间,忽听得西面山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欢呼声也隐约传来:“桓军战败了!”
  “长乐守住了,宁平王被月落圣教主杀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窝蜂地往外拥,只见几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持着象征战胜的彩翎旗,一路欢呼着向东而去。
  江慈随着茶寮内的人往外涌,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她也不禁跟着人群欢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泪水悄然掉落。
  她跃上骏马,用力挥鞭,这百来里的路程一晃而过,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的,只是那双静静的眼眸,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在望,路上来往的华朝士兵与月落兵也渐渐多了起来。江慈不知卫昭在何方,只得往长乐城内赶。
  快到长乐城,正见大队月落兵从城内出来,后面还有一些华朝将士相送,双方此番携手杀敌,同生共死,似已将前嫌摒弃,此时道别颇有几分依依不舍之意。
  江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喜下策马冲了过去。
  大都司洪杰那日在战场上追杀桓军,与华朝一名姓袁的副将联手杀了桓军一名大将,二人一见如故,战后找地方喝了几口酒,索性结为了异姓兄弟,此番道别,颇为不舍。
  正说话之际,他听到有人大呼自己的名字,猛然转头,江慈已在他面前勒住骏马,笑道:“洪兄弟,别来无恙?”
  洪杰认出她来,“啊”了一声,脸红片刻,想起已和自己成亲的淡雪,又迅速恢复了正常,爽朗笑道:“原来是江姑娘,江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江慈跃下骏马,也有许多月落士兵认出她来,纷纷向她问好。江慈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将洪杰拖到一边,洪杰忙甩开了她的手。
  江慈急问道:“你们教主呢?在哪里?可好?”
  洪杰知她与教主关系极好,忙道:“教主带人先回月落去了,刚走不久,你往那边追,估计能追上。”
  江慈大喜,洪杰眼前一花,她已跃上骏马,马蹄翻飞。洪杰再抬头,已只见到她远去的身影,听到她欢喜无限的声音:“多谢洪兄弟!”
  江慈得知卫昭无恙,心中大喜,这一路追赶便如同在云中飞翔,与前几日一路西行忐忑担忧的心情大不相同。
  不多久,依稀可见前方山路上月落兵渐多,乌压压一片往西行进,江慈更是心中欢喜。月落兵听到马蹄之声,回头相望,也相继有人认出她便是去冬曾舍身示警的江姑娘,见她马势来得甚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前方,一个白色身影端坐马上,与身边的平叔正在交谈,江慈列马肚,赶了上去,拦在了他的马前。
  她的心似要跳出胸腔,眼睛也逐渐湿润,微抿着下唇,静静地望着他,望向他银色面具下的眼眸。
  只是,为何,这双眼眸透着些陌生?为何他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惊喜?
  江慈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平叔也由初见她的惊讶中清醒过来,策马到她身边,轻声道:“小丫头,跟我来。”
  平叔在一处树林边下马,江慈追出几步,急问道:“平叔,他去哪了?”
  平叔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杀了宁平王后便不见了人影,我们遍寻不获,也只能让苏俊继续出面。”
  江慈茫然,他去了哪里?
  平叔看着她满面担忧与思念之色,忽想起与卫昭由“回雁关”紧急行军赶回长乐的情形:他深夜独立,总是默默地望向东边,偶尔吹起玉箫,眼神才会带上一丝柔和。那一分柔和,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但那日他在战场之上擒住宁平王,逼问到夫人真的于多年前便已离世,尸骨无存,他悲嘶着,一剑斩落宁平王的人头。他眼中透着浓浓的仇恨,自己在他身侧,甚至能听见他胸腔中如毒蛇吐信般的嘶气之声。他一剑剑将宁平王的皮给剥下,一寸寸割着宁平王的肉,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不敢直视那个场面。等所有的人再抬头,他已不知去向。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江慈默默地想着,忽然一个激凌,急道:“平叔,您能不能给我一块你们星月教的令牌?”
  平叔瞬间明白过来,犹豫片刻,终掏出一块令牌丢给江慈。江慈接过,翻身上马,大声道:“平叔,您放心吧。”
  平叔望着江慈纵马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萧离赶了过来,低声问道:“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无瑕好像和她关系非同一般。”
  平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由长乐城往西疾驰,不多久便进入月落山脉。江慈打马狂奔,山风渐寒,越往山脉深处走,秋意愈浓。她身上铜板已用尽,只得在路边摘些野果、喝点泉水充饥解渴。
  这日黄昏,她终赶到了星月谷。
  她默默地看着石碑上“星月谷”三个字,片刻后翻身下马,举步走向谷内。刚走出几步,便有数人闪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江慈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为首白衣教徒,那教徒看清令牌,忙下跪道:“见过暗使大人。”
  江慈这才知平叔给自己的令牌竟是星月教暗使专用,便平静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应是,齐齐退下。
  江慈依稀记得当日卫昭带自己去他父亲墓前的青石路,她找到那块有着“禁地”二字的石碑,沿着青石路往峡谷深处走去,此时天色渐黑,峡谷内更是光线极暗,她有些看不清路途,只得用手摸索着右侧的岩壁,缓慢前行。
  掌下的岩壁湿寒无比,若是他在,定会像当日一样,牵住自己的手吧?
  峡谷内,静谧得让人心惊,江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走出石缝,再向右转,也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隐约的火星。
  她将脚步声放得极轻,慢慢地走过去。墓前,快要熄灭的火堆边,一个白色身影伏在地上,似在跪拜,又似在祈祷。他的身边,摆放着一个人头,血肉模糊,想来便是那宁平王。
  江慈眼眶逐渐湿润,静静地立于他的身后,见他长久地跪拜,终柔声道:“你这样跪着,阿爸和姐姐会心疼的。”

  一一三、今夕何夕

  卫昭一动不动,只有衣袍,被山风吹得簌簌而响。
  江慈觉有些不对劲,急扑过去,将卫昭扶起,眼见他双眸紧闭,手掌冰凉,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卫昭身躯轻震了一下,却仍没有睁眼。江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幸当日从医帐出来,身上还带着一套银针,换回女装后也一直带着。她取出银针,记起崔亮所授,想到卫昭每次都是思念亲人时发病,定与心脉有关,便找到相关的穴位扎了下去。
  她将卫昭拖到火堆边,又拾来柴火烧旺,再将卫昭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冰冷,俊美的面容透着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恸,抚上他的额头,轻声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来陪你。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你从来没骗过我,就是以前要杀我时,也没骗过我,我不要你做骗子——”
  泪水,成串掉落,她感觉自己的低泣声像从很遥远的空中飘来,模糊的泪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团朦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紧接着,他的微笑又迅速隐去,消失在光影后。
  江慈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过气来时,却又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她惊喜下低头,那双明亮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断了。”
  江慈“啊”地一声放开抱住他脖颈的双手,卫昭的头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声,双目紧闭,又昏了过去。
  “无瑕!”江慈急忙再将他抱起,见他再无反应,急得手足无措,终放声大哭。
  一只修长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替她将泪水轻轻地拭去。
  江慈低头,正见卫昭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将他推开,却终不敢,只得嗔道:“你装昏骗我!”
  卫昭躺在她怀中,见她虽嗔实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着无限深情,他大计将成,亲仇得报,忽觉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乐。他将头埋在她的腰间,轻声道:“我想试一下,骗你是什么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准你骗我,一辈子都不准。”
  卫昭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骗这一回,以后不再骗你了。”
  江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银针,低头道:“可好些?回去歇着吧,我再给你开些药。”说着便欲将他扶起。
  卫昭却按住她的双手,低声道:“别动,就这样,别动。”
  江慈不再动,任他躺在自己怀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听他轻轻的呼吸声,听着山间的鸟儿低鸣,看着火堆由明转暗。
  卫昭这一觉睡了个多时辰,醒来只觉多日来的煎熬与疲劳一扫而空。他睁开双眼,却看到江慈正耷拉着头,也睡了过去。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的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匆忙赶路的风霜之色,她的面颊上还隐有泪痕,但唇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似透着无限的欢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极为警醒,猛然睁开双眼,卫昭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轮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给你开点药,静心宁神的。”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会慢慢好的。”不待江慈说话,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卫昭将她轻轻拉起,道:“回家。”
  江慈大奇,跟着他走出数步,又“啊”了一声停住,卫昭回头:“怎么了?”
  江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卫昭静静地看着,白玉般的面庞上温柔愈浓。
  石缝出口往左转是一条极为隐蔽的山路,想是多年来少人行走,草长得极深。卫昭牵着江慈慢慢地走着,黑暗中,江慈轻声道:“无瑕。”
  “嗯。”
  “真的是回家吗?”
  “是。”
  “不骗我?”
  卫昭忽然转身,右手在她腰间一托,将她负于身后,继续前行。江慈伏在他的背后,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声音十分轻柔:“不骗你,以后都不骗你了。”
  江慈心中大安,数日来的担忧、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无瑕。”
  “嗯。”
  “无瑕,无瑕,无瑕——”
  她不停唤着,他也不停地应着,这一段山路走来,宛如一生漫长,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慈只觉卫昭负着自己穿过了一片树林,又攀上山峰,待隐约的泉水声传来,便依稀见到前方山腰间似有几间房屋。
  卫昭走到屋前,推门而入,却也不放下江慈,仍旧负着她转向右边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声响起,烛火点燃,江慈眼前渐亮,不由赞了一声。
  这是一间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内桌椅床台俱是简单之物,但桌布、椅垫、床上的锦被绣枕,用的都是极精美的“月绣”,而屋内东面墙上,更是挂着一幅“月绣”山水图,山峦隐现,青峰袅袅,石屋在峰间隐现,泉水自屋边绕过,整幅绣品出尘飘逸,清幽难言。
  卫昭负着江慈,站在这幅山水图前,望着图上山间的石屋,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这是我姐姐绣的。”
  江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颈的手便加了几分力,卫昭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八岁以前,就住在这里。”
  “和姐姐一起?”
  “是,还有师父。待我八岁,才随师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庄。这里的绣品,全是姐姐绣的,她七岁时便能绣出我们月落最美的绣品,她十岁时绣出的‘百鸟朝凰’,连天上的云雀鸟都能引下来。我去了华朝,这里只有平叔隔一两个月来打理一下。说起来,这里才是我的家。”
  江慈默默地听着,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沁出的泪水。
  卫昭放下江慈,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唤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会很高兴。”
  江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说不定姐姐会嫌我长得不够美,手也不巧,又贪玩,又好吃,又——”
  他在她耳边轻叹一声,一下下,轻轻吻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还在絮絮说着,他再叹一声,吻上了她的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江慈的肚子却于此时“咕噜”响了几下,她一时大窘,卫昭放开她,笑出声来。
  江慈双颊红透,将他一推,道:“谁让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这么匆匆忙忙追来,身无分文,饿了两天了。”
  卫昭叹了口气,将她抱住,轻声道:“你留在长风骑等我就是,又何苦追来?”
  江慈不答,只用手狠狠地掐上他的腰间,卫昭忍痛不呼,江慈也慢慢松手,道:“你下次若再丢下我,我便——”
  “便怎样?”
  江慈却说不出来,只是伏在他胸前,半晌方有气无力道:“我真的饿了。”
  卫昭轻笑,放开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说罢闪身出屋。
  江慈追出屋外,道:“你去哪里?”
  黑暗中,他的声音隐隐传来:“去偷几条鱼回来喂猫!”
  江慈笑着转回屋内,见屋中有些灰尘,便找来扫帚和布巾扫抹干净,又到屋旁打来泉水,找到厨房,点燃灶火,烧了一大锅开水。
  刚将水烧开,卫昭便回转来,将手中麻袋往台上一扔,江慈打开一看,竟真的是几条小鲫鱼,还有生姜油盐白米等物,她不禁大奇:“哪来的?”
  卫昭笑了笑,江慈明白过来,笑道:“要是明天你的教众发现不见了东西,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是他们如天神一般的圣教主偷走的。”
  卫昭微笑道:“只怕他们更想不到,他们的圣教主偷这个,是用来喂猫的。”
  江慈拎起一条小鲫鱼便往卫昭口中塞:“是啊,喂你这只没脸猫。”卫昭笑着闪开,二人在屋中追逐一阵,江慈也知追他不上,喘气笑道:“我没力气了,你帮我烧火。”
  “好。”卫昭到灶后坐下,燃起满膛熊熊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的双眸格外闪亮,江慈做饭间偶尔与他对望,总是被这份闪亮吸引得移不开目光。直到他的脸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红,低下头去,她才红着脸收回视线。
  浓浓的鱼汤香溢满整个房屋,二人在桌边坐下,卫昭忽然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酒壶。江慈眼睛一亮,抢了过来,笑道:“可很久没喝过酒了。”又关切问道:“你刚发过病,能不能喝?”
  “你喝多点,我少喝些便是。”卫昭微微笑着。
  江慈大喜,找来酒杯倒上,又急急扒了几口饭,道:“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我得先吃点饭。”
  卫昭轻轻转动着酒杯,也不夹菜,俊美的眉目间亦喜亦悲,半晌方低声道:“醉了好,今晚应该醉。”
  江慈明他心意,忙拿起酒杯,道:“好,咱们就庆祝你大仇得报,醉上一回!”说着忙不迭地喝了口,叹道:“不错,真是好酒!”
  卫昭见她馋样,一袖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酒,入喉甘醇浓烈,一如当年瞒着师父和姐姐,到地窖中偷喝的滋味。
  鱼汤鲜美,酒香浓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便是壶干菜尽。江慈收拾妥当,又到厨房烧了热水,端来房中,拧了热巾递给卫昭。
  卫昭将脸埋在滚烫的热巾中,酒意涌上,再抬起头,已是双眸通红,呆呆地望着江慈。
  他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些不同,江慈心跳陡然加快,飞快地从他手中抽过热巾,端起水盆,转身便走。
  月落的房屋,都有着高高的门槛,江慈慌神间,右脚跘上门槛,扑倒在地,水盆倾覆,全身湿透。
  卫昭纵过来,将她抱起,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慈轻哼道:“怎么办?都湿了。”
  卫昭将她抱到椅中放下,到屋内一角的大红柜中翻了一会儿,找出几件月落女子的衣裳,放在手中摩挲片刻,语带惆怅:“这是姐姐当年穿过的。”
  江慈双手接过,红着脸道:“你先出去。”卫昭面上也红了一红,快步出屋。
  衣裳收在柜中多年,已十分陈旧,江慈快速换上,竟短了些,想来是他姐姐十四五岁时穿过的。
  屋外,传来清幽的箫声,江慈轻轻走出屋子,走到他的身后,箫声宛转悠扬,诉尽思念后,袅袅息止。
  卫昭握着玉箫,转过身,望着江慈身上青丝百凤罗裙,眼神有些恍惚,转而忍不住笑道:“短了些。”
  江慈双手双足都露在外面一截,宛如玉藕,月色下,她眼波如画,面染桃红。卫昭只觉多年来身心俱疲,从未有过这样平静安乐的夜晚,一丝醉意再度涌上,眼神愈发迷离。
  山间秋夜的风,寒意甚浓,江慈不由跺了跺脚。卫昭醒觉,忙道:“外面风冷,进去歇着吧。”
  “好。”江慈奔回屋内,卫昭也跟了进来。两人看着屋内的床,都愣了片刻,卫昭涩涩道:“我到那边屋子睡,你就在这里睡吧。”
  江慈有些不舍,沉默片刻方道:“好。”
  卫昭离去,江慈仍呆呆地站在屋中,过了片刻,门被敲响,她忙将门拉开,卫昭似是有些脸红,半晌方道:“那边,没被子。”
  “哦。”江慈转过身,这才发现这边床上也只有一床被子,绣花缎布被面还因是多年前的,有些发黄。
  她又去打开大柜,看了片刻,回头勉强笑了笑:“也没有,怎么办?”
  “哦,那算了。”卫昭愣愣道,缓慢转身。
  眼见他要迈过门槛,江慈急唤了声:“无瑕。”
  卫昭脚步顿住,并不回头,江慈犹豫片刻,呐呐道:“这么冷的天,不盖被子怎么行?”
  “我打坐好了。”卫昭也是微作犹豫,低声道。
  见他欲再度提步,江慈又唤了声:“无瑕。”
  “嗯。”
  江慈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你在、在这边睡吧。”不待卫昭反应过来,她迅速跳上床,坐于床内一角,指了指对面,道:“你睡那边,我睡这边就是,总不能让你一晚上打坐。”
  卫昭呆立在门口,始终不动。江慈只得再鼓起勇气,笑道:“我有些挑床,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卫昭转身,也不敢看她,慢悠悠走到床边坐下,却也不上床,只是愣愣地坐着。江慈忽觉心跳加快,口也有些干,不由抿了一下双唇,抬眼间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一触即分,飞红了脸,转开头去。
  两人的呼吸声都有些粗重,室内暧昧难言的气氛让江慈隐隐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既有些害怕,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许久过去,见卫昭还是木然坐着,江慈索性一闭眼,钻入被中,道:“我要睡了,把烛火熄了吧。”
  卫昭轻应一声,右掌轻扬,室内陷入黑暗之中。

  一一四、花开并蒂

  江慈闭目良久,还未听到他上床,忍不住唤道:“无瑕。”
  “嗯。”
  他在黑暗中静坐,江慈睁大双眼,也只能见到他隐约的身影。
  “你也睡吧。”
  “我想坐一阵,你先睡吧。”
  江慈来了丝火气,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江慈掀被而起,坐到卫昭身边,声音带着些倔犟:“你老像菩萨这么杵着,我怎么睡得着?”
  卫昭无奈,和衣躺下,闭目道:“那我睡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回那头睡下,却又发现他没盖被子,忙又爬起来,握着被子要盖上他的身子,口中道:“你刚好些,别着凉了。”
  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脚下一跘,居然迷迷糊糊往前一扑,扑到了他的身上。待他身上醉人的气息一阵阵将她淹没,才发现自己已无力起身。
  不知是谁的心“怦怦”乱跳,黑夜中听来格外清楚。她迷糊良久,终“啊”了一声,用力撑上他的腰间,想要爬回去,手指用龄,又将他的束带给扯了下来。她一慌神,手掌又撑上他身体某处,异样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急速往回爬。
  卫昭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猛然揽上她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喘道:“小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及反应,他已找到了她的双唇。
  浓浓的欲望将他淹没,也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不停地吻着,手也颤抖着伸入她的衣内,覆上她胸前的柔软,酥麻感如潮水漫卷,将她整个人淹没。他掌心的炽热更让她无法克制地低颤,终忍不住轻“嗯”一声,并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下唇微痛,卫昭恢复了几分清醒,他身躯僵住,慢慢将她推开,向外挪了些,半晌方低声道:“小慈,我——”他的声音似是因为压抑了太多东西,又干又涩,欲言又止。
  黑暗中,江慈躺于他身侧,待喘息不再急促,轻声道:“我冷。”
  卫昭默不作声,只是呼吸依然粗重,江慈再等一阵,又道:“我冷。”
  卫昭还是犹豫,江慈已慢慢地靠过来,依上他的胸前,低低道:“这么冷,两只猫要靠在一起取暖才行。”
  她如一团火苗般靠近,这股温暖让他无法抗拒,只得再度将她抱紧。温暖似海般让人窒溺,沉浮之间,他欲彻底燃烧,却又怕靠得太近,自己身上的黑暗会把这份微弱的光吞没。
  可从来风刀霜剑,如履薄冰,从来只身饲虎,黑暗中沉沦,若能拥有这一份温暖,就是化为灰烬又何妨?
  是靠近,还是逃离?他在矛盾中挣扎着。但,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温暖的身体——,他的欲望如潮水般澎湃,理智渐渐沉沦——
  不知何时,二人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她身上散发着的阵阵幽香彻底让他陷入迷乱之中。
  纵是屋内没有烛火,他也可看到她那洁白柔软的身体,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双眸。她双拳紧捏放于身侧,她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他能感觉到她的羞涩、紧张与不安,但他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慌乱与紧张。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呼吸有一瞬的停顿,脑中茫然不知所措,身躯却不由自主的覆上那份柔软。
  她在他耳边无力地呻吟:“无瑕。”
  他有些手足无措,身下柔软滚烫的身体点燃了他的全部激情,他却拿不准该往何处去释放这股激情。她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安地动了一下,强烈的肌肤摩擦让他脑中“轰”地一声,剧烈喘息着绷紧了身体。
  终于有什么要发生,在这个夜晚,不可逃避。
  她在他身下嘤咛,当他满头大汗,终于找到路途,喘息着用力埋入她紧绷的身体中,她紧咬住下唇,将撕裂带来的痛哼声咽了回去。
  陌生而幸福的感觉将两人同时淹没,他只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将自己深深地埋入到她温暖柔嫩的身体中。
  他,终于做回了萧无瑕,她也终于,找到了命中的归宿。
  每一次进入都让他的心在颤抖,那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尝试着不停体味这份美好,心底深处,却始终怀疑自己是否坠入梦中。他怕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刻,只能尽燎住这种感觉,将它深深铭刻在心。
  身下的她,似是绷得很紧,低吟声也似有些痛楚,他又涌上惶恐与不安,欲待停下,她却用力抱住了他的背。
  不安与惊疑逐渐淡去,他的眼中,充满惊喜与狂热。他控制不住地低喘、起伏,她也紧紧抱住他,随着他的每一次起伏而轻颤。细细的娇吟声,让他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迅速疯狂,直至忘掉整个世界,直至攀越到快乐的最高峰。
  原来,身与心的交融,会是如此美好,竟可以如此美好——
  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喘息,明亮的眼眸中,却似有水光流淌。她的身子在疼,但胸中却盈满了幸福与欢喜。
  他将娇柔纤细的她裹在自己臂弯里,喃喃轻唤:“小慈。”她再度被他身上醉人的气息淹没,只能发出低低的轻嗯。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心口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听见自己充满胸腔的感激,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只想紧紧地抱着她,将她融入到自己的血中、骨中、灵魂之中。
  山间的夜是这般静谧,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和每一次呼吸声。
  江慈醒转来,室内已依稀透进些晨曦。她一睁开双眼,便见他的眸中透着无尽的温柔,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害羞地闭上双眼,他凝望她脸上动人的红晕,俯过身来,轻柔地□着她的唇舌,又吻上她的颈,一路向下,终于,颤抖着含上了她的胸前。如同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归路,他幸福地自喉间发出一声呻吟。
  江慈全身一阵剧烈的战栗,同时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面颊“腾”地红透,不由喘息着唤了声:“无瑕。”
  □再度弥漫开来,初尝美好而带来的渴望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少了昨夜的生涩,多了几分狂野和绵长,肌肤相亲,乌发缠结,交颈厮磨,是无尽的眷恋与纠缠。
  当他彻底嵌入她的身体,再度低吼着释放了自己,江慈极度欢愉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的幸福感来得太强烈,满满地由胸中向外洋溢,溢得她的心都有些疼痛。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剧烈战栗的他,低喃道:“无瑕。”
  他渐渐平静,却仍伏在她身上,右手撑颔,与她目光交集、缠绵。他的乌发垂下来,额头沁满汗珠,她伸出手,想替他擦去汗珠,他却忽然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
  江慈觉麻痒自指尖直传入心窝,忍不住笑着扭动了几下,卫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自她身上翻落,大口喘气。
  江慈静静地靠过去,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待喘息稍止,轻声道:“小慈。”
  “嗯。”江慈伏在他胸前,看着自己与他的乌发纠缠在一起,轻轻地拨弄着。
  “你以后,会不会恨我?”欢愉过后,他又涌上悔意与歉疚。
  江慈用力咬上他的胸前,他痛呼一声,却仍未放开她。她慢慢抬头,似嗔似怨地望着他:“你若再丢下我,我就恨你一辈子。”
  他心底涌上一丝莫名的恐惧,她也仿似自他眸中看到这丝恐惧,不安地攀上他的身躯:“我要你发誓,一辈子都不再丢下我。”
  他轻抚着她的如雪肌肤,低沉道:“好,一辈子都不丢下你。”
  “我要你发誓。”她不依不饶。
  他迟疑了一下,柔声道:“好,我若再丢下你,便罚我受烈焰噬骨——”江慈心中莫名发慌,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双唇。
  他不再说话,将她娇柔的身子抱住,感觉到紧贴在自己胸前的丰盈,渴望再度涌上,却最后只是轻抚着她的肌肤,任她慵懒地伏在自己身上睡去。
  江慈再醒来,已是日上中天,全身的酸痛让她竟无力起床,待神智稍稍清醒,才发现他已不在身边。
  她一阵恐慌,猛地坐了起来,急唤道:“无瑕!”
  锦被自肩头滑下,昨夜今晨留下的欢痕,让她彻底明白这不是一场梦,可他在哪里?她惊慌中便要下床,白色身影已闪进来,将她抱入怀中。
  她用力箍住他的脖子,他似是明白她的不安,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她逐渐平静,转而发觉自己竟是未着衣衫,“啊”地一声抓起被子将自己裹住,小脸“唰”地红透。
  纵是先前亲密至身心无间,二人此刻都有些羞涩,他急急大步而出,站于门口,半天才平定胸口再度涌上的浪潮。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她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紧贴在他的背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
  他回过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面容,柔声道:“饿了没有?”
  江慈闻到一股米汤的香气,讶道:“你在做饭?!”
  卫昭微微一笑:“很奇怪吗?”
  江慈不信,挣脱他的手跑到厨房,不由笑弯了眼:“好啊,你又去做了一回小偷,这回人家不见了整只鸡,只怕真要满山抓大野猫了。”
  卫昭只是看着她笑,微眯的凤眸中有着少见的得意与顽劣。
  秋夜清寒,她也格外怕冷,将整个身躯缩在他的怀中,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他身上的气息,如同春风,紧紧地裹住她,让她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幽欢苦短,这几日,二人都不去想身在何方,甚至连话语都很少,他与她全身心地投入,无止尽地燃烧,彻底沉浸在这欢愉之中。
  睡到半夜,她被耳边的酥痒弄醒,笑着躲开去,他又贴了过来。
  “累不累?”他的呼吸开始加粗,他的声音带着些蛊惑,还有几分渴求。
  她有些酸痛,却逃不出、也舍不得逃出他的臂弯,只是将头埋在他胸口,轻“嗯”了一声,他分不清她这是拒绝还是同意,却还是将她覆在了身下。
  她的身躯这么娇柔迷人,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分柔软。
  她热情地回应着,却发现他停了下来。她睁开迷蒙的双眼,见他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由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低声道:“怎么了?”
  他似是有些别样的渴望,额头开始沁出汗珠。江慈忙柔声道:“哪里不舒服吗?”
  他呼吸急促,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腰,声音有些沙哑,在她耳边低低道:“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她睁大眼睛望着他。
  见她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他脸更红,带上命令的口吻:“你闭上眼睛。”
  “不闭。”她更是好奇,索性紧盯着他。
  他有些羞恼地哼了一声,猛然将她抱起,她闭目“啊”地大叫,再睁开眼时已坐在了他的腰间。
  “你——”她有些惊慌。
  “听话。”他的声音带上几分固执。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揽上他的脖子,乖顺道:“好。”
  今夜深山处,并蒂花开结千发,良宵更苦短。

  一一五、执手结发

  天亮得那么早,她不情不愿地起床。
  他仍在熟睡,平日闪亮的双眸此时合起,但黑长微翘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更衬得他面如美玉。她忍不住屏住气息,慢慢低下头来,将双唇在他的睫毛上蹭了蹭。
  他仍未醒,她得意地一笑,极轻地穿上衣裳,极轻地走出了房门。
  将饭做好,他仍未起床。江慈不忍心叫醒他,见屋前栽着的一带玉迦花旁长满了杂草,便找来锄头,细细地锄去杂草。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江慈一喜,转而听出脚步声来自于石屋左侧的山路,急速抬头,数日的欢愉于这一刻悄然褪去,她慢慢退后两步,双唇微抿。
  萧离与平叔缓步走来,萧离盯着她看了一阵,心中暗叹,轻声道:“教主在吗?”
  江慈抿嘴不答。房中,卫昭倏然坐起,静默良久,穿好衣裳出来,淡淡道:“出什么事了?”江慈慢步后退,将身子隐在他身后。
  萧离与平叔下跪行礼,卫昭道:“都起来吧。”
  平叔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避开平叔的目光,转身入屋,道:“进来说话。”
  平叔与萧离并肩进屋,这久未住人的屋子被收拾得缀然一新、窗明几净,宛如这里的旧主,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平叔再抬头,正见江慈扯了扯卫昭的衣袖,而卫昭则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心中忽然一酸,垂下头去。萧离已道:“有信传来,裴琰拿回郓州、巩安了,正往郁州、成郡追击桓军。”
  卫昭微笑道:“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是,教主,您看——”
  卫昭听着身后她极细的呼吸声,仿若能听见她心中的不舍,他狠狠心,开口道:“看来我得尽快赶过去,装伤只能一时,我总得重回人前露面。”
  江慈的心沉了一下,凝望他挺拔的背,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转身走进厨房,端了饭菜出来,微笑道:“填饱肚子再谈正事吧。”
  见三人都不动,她拉了拉卫昭的衣袖,卫昭在桌前坐下,江慈又向平叔和萧离笑道:“平叔,四师叔,一起吃吧。”
  平叔和萧离互望一眼,他二人昨夜便赶到了星月谷,但还是决定待天亮后再上山,眼见揣测变成现实,二人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
  卫昭抬头:“一起吃吧。”
  平叔、萧离过来坐下,江慈大喜,替二人盛上饭来。萧离看着桌上菜肴,不由笑道:“谷中正说厨房闹贼,每天不见了东西,原来都到这里来了。”
  江慈咳了一下,端着饭碗溜回了厨房。
  卫昭低头静静吃饭,半晌方问了一句:“族长呢?”
  “很好,天天缠着苏俊,也很好学,正在教他《国策》。”萧离紧接着夸了一句:“丫头手艺真是不错。”
  又道:“教主,您是不是回去见一下族长?”
  卫昭的筷子停了一下,道:“算了,他很聪明,我怕他瞧出什么破绽。再说,我得赶去成郡,还有最关键的事情没有做。”
  萧离沉默片刻,道:“也是。”停了一下,道:“昨天收到盈盈的传信。”
  “怎么说?!”卫昭抬头。
  “谈妃也有了身孕。”萧离踌躇片刻,轻声道。
  卫昭眉头皱了一下,道:“这可有些棘手。”
  “是,小庆德王子嗣上头比较艰难,这么多妃嫔,只有一个女儿,原本还指望盈盈能生下个儿子。就算她生的不是儿子,咱们也可以给她弄个儿子进去。这样的话,小庆德王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这个孩子就会是承袭王爵的唯一人选。可现在,谈妃也有了身孕,她是嫡室,可就——”萧离道。
  卫昭想了想,道:“听说太子的这个表妹一向身体欠佳,若是跌了一跤,保不住孩子那也是很正常的。”
  “是。”
  “再跟盈盈说,谈妃的事办妥后,小庆德王手中那张玉间府的兵力布防图,让她也抓紧时间想办法拿到。平叔派人去取了,迅速送到京城。”
  “是。我这就派人传信给她。”平叔恭声道。
  卫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平叔:“咱们在河西乙庄的宅子,我放了一批兵器,平叔带人去运回来。这是裴琰的令牌,遇到盘查,你可用这个。”
  “是。”
  三人不再说话,吃完饭,卫昭沉吟片刻,起身道:“四师叔,你随我来。”
  秋阳在林间洒下淡淡光影斑点,萧离跟着卫昭穿过山林,一路登向山顶。这处山峰位于星月谷深处,地势较高,又正是秋空万里之时,待二人站到峰顶,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连绵山脉,近处山林峡谷,月落风光,尽收眼底。的fe73f687e5bc5280214e0486b273a5f9
  山风飘荡,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舞,卫昭并不开口,萧离也不问,二人静静地站着,享受这无边的秋意。
  多年之前,月落山也是这等秋色,今日景色依然,故人渺茫。当日并肩静看秋色之人,除了尚有一个不知身在何处,其余的,都已随秋风卷入尘埃。萧离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卫昭神色略带怅然:“师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这里。”
  萧离知他即将远行,他身处虎狼之窟,处处陷阱、步步惊心,此刻必定要向自己将诸事交代,便俯身行礼:“请教主吩咐,萧离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师叔,此次去成郡,如果桓军败退、战事得定,太子诏令一下,我和裴琰便马上要回京城。”
  “回京城?”萧离的话语带上几分咀嚼之意。
  卫昭知他所想,叹道:“是,是我们主动回京,并非起兵反回京城。”
  萧离道:“裴琰不是一直想夺权上位吗?教主当初和他合作,也是打算扶他一把的。”
  “我当初与他合作,一是身份泄露、被他胁迫,二来也是看中其人才智超群,有令天下清明之大志,所以才答应帮他。裴琰本来是想先夺取兵权,控制华朝北面半壁江山,再伺机将老贼拉下马。但老贼也是做了周密的准备,才让裴琰重掌兵权的,裴容二族都处于监控之中,长风骑将士的家人也都还在南安府和香州。现在他虽病重,但董方这些人可没闲着。
  “是,裴琰若要起兵,定得三思。”
  卫昭望向秋空下的绵延青山,缓缓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教主请说。”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次河西之役,我亲见崔子明一番献计,巧妙利用百姓的力量,才将桓军击败,深有体会。”
  萧离叹道:“民心如水,载舟覆舟啊。”
  “裴琰打着为国尽忠、驱逐桓贼的旗号,借百姓之力才平定战事。眼下大战初定、民心思安,如果他又公然造反、重燃战火,岂不是贼喊捉贼?他裴琰又靠什么去号召天下,收拾人心?”
  “是,时机不对,也没有藉口,名不正,则言不顺。”
  卫昭道:“既然起兵要冒极大风险,而京城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么裴琰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嗯————,反正皇帝病重不起,与其冒险造反,倒不如扶一个傀儡皇帝上台,以后再慢慢扩充势力,等时机成熟了,再取谢氏而代之?”
  “对,他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还想让我继续帮他。可我仔细想过了,他要是坐上了那个位置,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可就不一定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裴琰是鹬,咱们就得给他弄个蚌,这样咱们才能逼他兑现诺言。”
  萧离想了想道:“教主打算扶庄王?”
  “裴琰想逼反庄王,除掉太子,借机扶静王上台。我表面上同意了,到时自会想办法让庄王胜出。既有裴琰的承诺,又有庄王,咱们立藩便不成问题。庄王现在势微,只要咱们捏着小庆德王,他自然会听话。”
  萧离默然半晌,望向卫昭俊美如天神般的侧面,低声道:“只是这样一来,教主您还得和他们周旋啊。”
  卫昭偏过头去,淡淡道:“若能为我月落周旋出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倒也不错。”
  萧离心绪激动,喉结一抖一抖,竟有些哽咽。卫昭听得清楚,转头望着他,微笑道:“师父说过,您是遇事最镇定的一个。”
  萧离说不出话,卫昭面容一肃,道:“萧离。”
  “在。”
  “你要切记,民心为本,民意难违。你施政之时,要多听取族人的意见,万不可离心离德,更不能伤民扰民。只有全族上下齐心,月落才有强大的希望。”
  萧离躬身施礼:“萧离谨记教主吩咐。”
  “另外,我已经让人在华朝各地置办绣庄,你挑选一些能说会道的绣娘过去。以后绣庄的收入就用来兴办学堂、开垦茶园和良田。”
  “是。”
  “从今年起,在全族选一批天资出众的幼童,集中到山海谷学文练武,由您亲自授课,待他们大些便送去华朝参加文武科举。”卫昭顿了顿又道:“只是,对他们的家人需暗中看着。”
  “是。”
  卫昭想了想,道:“就这些了。”他后退一步,长身施礼:“一切有劳师叔。”
  萧离将卫昭扶起,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猛然抱上他的肩头。卫昭比萧离高出半个头,可此刻,萧离觉得自己抱住的,还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如泉水般纯净的孩子。
  卫昭任由他抱着,半响才轻声道:“师叔,您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萧离眼眶湿润,终只能说出一句:“无瑕,你多保重。”
  卫昭与萧离出屋,平叔转头盯着江慈,不发一言。江慈却向他一笑,转身就跑,不多时斟了杯茶出来,双手奉给平叔:“平叔,您喝茶。”
  平叔欲待不接,可茶香让他呼吸一窒,便接了过来。他低头一看,怒道:“你们——”
  江慈嘻嘻一笑:“不是我拿的,是无瑕到您房中拿的。他说谷中最好的茶叶必定在平叔房中。”
  平叔未及说话,江慈面上微带撒娇神态,道:“平叔,无瑕说了,我们下次给您带华朝最好的云尖茶回来,保证比您这个还要好,您就别生气了。”
  平叔捧着茶杯在桌前坐下,看了江慈几眼,默然不语。江慈忙在他身边坐下,央求道:“平叔,我想求您件事。”
  “何事?”平叔冷声道。
  “您给我讲讲无瑕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卫昭与萧离由山上下来,刚走到石屋后面,便听见屋内传出平叔和江慈的笑声。两人齐齐一愣,萧离笑道:“平无伤会笑,倒是件稀罕事。”
  卫昭听着江慈的笑声,不由自主地嘴角轻勾,萧离看得清楚,心中一酸,低下头去。
  见二人进屋,平叔忙站起,卫昭淡淡道:“你们到外面等我。”
  他走入右边屋子,江慈跟了进来,默默依入他的怀中。二人环顾屋内,被衾犹暖,温香依稀,这几日便如同一场梦,缠绵迷离,却终有要醒来的时候。
  卫昭低头,轻声道:“你留在这里吧。”
  江慈拼命摇头,在他胸前掐了一下,卫昭知她在提醒自己发下的誓言,却仍在她耳边低声劝道:“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你千里迢迢地跟着——”
  她仰起头,眼睛睁得很大,努力不让泪水滴下,哽咽道:“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不许你丢下我。”
  他抱住她,视线正望向窗外。纷飞的黄叶在最后的秋阳中漫舞,他甚至能听见黄叶落地的唦唦声,一只雀鸟在窗台落下,不久,又有一只雀鸟飞过来,片刻后,两只鸟又一起振翅飞去。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吻去她的泪水,道:“好,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江慈破涕为笑,跟着他踏出房门。
  下山的路长满杂草,卫昭索性牵住了江慈的手。萧离与平叔不敢回头,只是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到得石缝前,卫昭停住脚步,平叔过来,垂首道:“要不要去道个别?”
  江慈觉卫昭握着自己的手忽有些颤抖,便仰首望着他。他此时衣胜雪,人如玉,看着自己的目光如春柳般温柔,她不由柔声道:“还是去给阿爸和姐姐磕个头吧。”
  卫昭忽握紧了她的手,转向萧离与平叔道:“四师叔,平叔。”
  “在。”二人齐齐躬身。
  “不敢,二位是长辈,今日想请二位作个见证。”卫昭看了看江慈,话语轻而坚决。
  萧离心中说不出的悲喜交集,平叔想起大计将成,那恶魔病重不起,这女子又善良可人,也不禁替他欣喜,二人同时点头道:“好。”
  江慈却不明卫昭所言何意,卫昭向她一笑,牵着她往石缝出口右侧走去。到得墓前,卫昭将她一带,二人跪下,他凝望着石碑上的字,双眼渐红,手也在轻轻地颤抖。
  萧离叹了口气,走到墓前,长身一揖,再轻抚上石碑,道:“大师兄,今日无瑕在此成亲,请您受他们三拜,并赐福给佳儿佳妇吧。”
  江慈顷刻间泪眼朦胧,转头望向卫昭。秋阳下,他的笑容那般轻柔,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她随着他叩下头去,一拜,再拜,三拜,只愿今生今世,得阿爸和姐姐相佑,再不分离。

  一一六、秋风浩荡

  由月落往郁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为二人准备好两匹马,卫昭戴上面具和宽沿纱帽,江慈则换了男装,二人告别萧离与平叔,往郁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慈索性在一疮市上卖掉一匹马,与卫昭共乘一骑。
  一路行来,秋残风寒。卫昭买了件灰羽大氅,将江慈紧紧地圈在怀中。灰氅外秋风呼卷,灰氅内却春意融融。江慈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只愿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双臂之间。
  夜间,二人也时刻胶着在一起,寂冷的长夜,唯有这样,他和她才觉不再孤单。
  欢愉愈浓,江慈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隐约的变化。他熟睡时,有时会微微蜷缩,似在梦中经受着什么痛苦;一路走来,看到战后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他也总是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更让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是她始终都不敢去触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烂的伤口,他就会从此消失。她唯有夜夜与他痴缠,让他沉浸在最浓最深的爱恋之中。
  这日郁州在望,路上处处可见百姓欢庆长风骑赶跑桓军、收复郁州。卫昭默默看着,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慈却是看着欣喜,回头仰望着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后再也没有战事就更好了。”
  卫昭勉强笑了笑,劲喝一声,策马疾驰,终在天黑时进了郁州城。
  裴琰的行军速度却极快,长风骑已将桓军逼到了成郡一带,郁州城内是宣远侯何振文带兵镇守。卫昭潜入郡守府探明情况后回到客栈,道:“少君不在,咱们得去成郡。”
  “就走吗?”江慈替他取下面具,转身放在桌上。
  卫昭静默片刻,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她娇笑着倒在他的怀中,他悄悄扬掌,将烛火熄灭。
  她在他怀中醒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可以看见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他却突然睁眼,温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慈低笑道:“你没睡着啊?”
  “你不也没睡。”
  “那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不好看。”
  卫昭有些愣怔,转而抱住她,良久,终问了出来:“小慈,告诉我,为什么会是我?”
  江慈想了想,摇头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你真糊涂。”
  “师父说,糊涂人有福气。”
  他再叹声:“可我是个坏人,地地道道的坏人。”
  江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却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满手血腥,满身的罪孽。你跟着我——”
  江慈默然,良久,才低声道:“那我就求菩萨,让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你赎罪好了。”
  进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满树枯叶飘然落地,积起一地暗黄。
  长空中一声鹰唳,灰线划过,弦声震响,苍鹰发出凄厉的哀号,落于山峦之中。
  宇文景伦掷下手中强弓,回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麒麟谷,眉间涌上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爷,还是先入城吧。这场大火,只能将裴琰阻挡一两日。”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伤势未愈,连声咳嗽,咳罢,道:“只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伦若有所思。左军大将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们还有人守着,为何入不得?成郡墙高壕深,咱们可据城力战。”
  滕瑞面色有些苍白,“回雁关一役”,他为逃生,自关墙跳下,宇文景伦及时赶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坠之力,但仍伤得不轻。纵是他医术高超,但连日来随军步步后退,殚精竭虑、连出奇招,方助宇文景伦保了这八万人顺利撤回到成郡一带,伤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他再咳数声,道:“慕容将军,成郡多年以来一直为长风骑驻扎重地,裴琰在这处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拥护。眼下咱们退到这里,城内却仍未有大的骚乱,慕容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光一凛:“难道那些‘暗袭团’早就潜到成郡,就等着咱们进去,好和裴琰内外夹击?!”
  “暗袭团还在其次,主要是咱们退得匆忙,粮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坚守?万一被围困,谁来为我们解围?南征无望,成郡守来何益?!”
  滕瑞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自宇文景伦从“回雁关”败北,毅平王、宁平王相继战败身亡,桓国皇太子在桓皇面前屡进谗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执率兵前来支援,但左执率三万人马到了黑水河后,便再未南下,摆明了要隔岸观火,坐看宇文景伦被长风骑追击。
  至于最要紧的粮草,也被左执扣着,迟迟未过黑水河。正因粮草不继,才导致桓军节节败北,若是再被围困在成郡,只怕这八万人便要死在长风骑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双重夹击之下。
  宇文景伦放目远眺,南方,层峦染黄,云淡风冷;他再回望北际,阔野长空,一望无垠。他久久地思考着,一转头,与滕瑞目光相触,沉声道:“先生请随我来。”
  秋风渐盛,卷走稀薄的阳光,阴沉天空下的远山近野,处处都呈萧冷之态。
  滕瑞随着宇文景伦走到空旷处,二人负手而立,风卷起宇文景伦的战袍和滕瑞的衣襟,一人气势恢然,一人也自镇定如水。
  “先生。”宇文景伦仰望长空,道:“今年冬天会很冷。”
  滕瑞叹道:“上京只怕更冷,风刀霜剑啊。”
  “可若不回上京,那就不只要面对风刀霜剑,还有暗箭和毒蛇。”
  滕瑞遥望远处成郡城墙一角,慢慢道:“可若是我们穿够了御寒的衣物,有了过冬的粮食,又将火堆燃起,将墙砌高些,就什么都不怕。熬过冬天,自然就是春天。”
  宇文景伦肃容道:“请先生指教。”
  “王爷,眼下成郡铁定守不住。咱们回上京,此番战败,皇上纵是有心保王爷,王爷也得交出兵权。”
  “可若不回上京,只怕皇兄会给我安一个拥兵自立、意图谋反之罪名。”
  滕瑞微微一笑:“两位皇叔埋尸异乡,皇上定会日夜悲伤,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处理奏折。”
  宇文景伦心领神会,父皇一直以来便想对两位拥兵自重的皇叔下手,此番自己率兵南征,虽说折戟沉沙,但主力尚存。毅平军和宁平军虽都全军覆没,但却恰恰合了父皇的心意。
  滕瑞续道:“皇上历来宠爱王爷,不会对王爷下手,但若王爷回上京,兵权必得交出,以平朝议。”
  “如若交出兵权,以后再想拿回可就困难了,皇兄对我一直盯得很紧。”
  滕瑞指着西北面,缓缓道:“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宇文景伦会意,点了点头:“月戎。”
  “王爷英明。若想不交出兵权,便唯有再起战事。眼下不能打华朝的主意,咱们只有退而求其次。”
  宇文景伦面上有一丝雀跃:“其实,父皇早就想灭了月戎这个癣疥之患,我若想将来一统天下,后院不能乱。只是我若攻打月戎,裴琰会不会趁机打过黑水河?”
  滕瑞咳了数声,咳罢,摇头道:“王爷,成帝病重,裴琰又是新胜,只怕华朝马上将有大变,现在不是裴琰北上的时机。咱们静观其变,先灭了月戎,顺便将西边二十六州掌控于手,到时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即使不回上京,皇上和太子也拿您没办法。”
  滕瑞这话已说到极致,宇文景伦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与其回上京束手就缚,不如真的拥兵自重,至少可以自保,为日后东山再起积累本钱。
  他思忖片刻,道:“可月戎这几年来一直向我国纳贡称臣,也未再与我国有边境冲突,这——”
  滕瑞微笑道:“王爷,若是您率兵回撤过黑水河后收到紧急军情,月戎国趁我国新败,发兵入侵。您说,您这个兵马大元帅是当不知道、继续率兵东归上京,还是当机立断、率兵西援更合皇上的心意?”
  宇文景伦却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咱们粮草短缺,要前往月戎——”
  滕瑞不语,慢慢伸出左手,宇文景伦自是领悟,要得粮草,左执不可留。
  二人不再说话,宇文景伦远眺西北,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处厚厚的云层,看到更遥远的地方。战马嘶鸣声传来,他眼睛里流露出冷酷、坚决的神色,仰天大笑道:“好!本王便以西边这二十六州为根基,重振旗鼓,异日再向裴琰来讨这笔旧债!”
  滕瑞后退两步,深深行礼,道:“滕瑞无能,以致王爷南征无功,还请王爷——”
  宇文景伦抢上将他扶起,诚恳说道:“与先生无关,若非先生,咱们这八万人马便保不住。日后,还得仰仗先生,助我早日成功。”
  二人相视一笑。秋风浩荡,桓国未来的君王和丞相,在这命运的转折关头,彼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们都仿佛自这秋风中,听到了更高远的王者之歌。
  华承熹五年、桓天景三年十月,裴琰率长风骑一路向北,追击桓军。宇文景伦不敌,步步败退,最后率八万大军退回桓国境内的黑水河以北。
  长风骑追至黑水河,与桓军展开激战。桓皇太子表弟左执阻击裴琰时阵亡,宇文景伦率兵拼死奋战,方将裴琰阻于黑水河以南。
  长达半年、军民死伤数十万人的“华桓之战”,以桓军败退回国,长风骑收复全部失土而结束,两国重新以黑水河为界,其后十余年未再有战事。
  同月,月戎国趁桓军新败,发兵入侵,宣王回上京途中收到紧急军情,率兵西援,经过数月征战,将月戎国征服于铁蹄之下。
  这日辰时,成郡鼓乐喧天,欢呼冲霄。如云旌旗、万千铁骑,拥着剑鼎侯裴琰,自成郡北门入城。
  裴琰端坐马上,铠甲及战袍上仍有着隐隐血迹,但他笑容俊雅,意气风发,一路行来,这位胜利者的笑容比头顶那一轮朝阳还要和煦灿烂几分。
  兵戈杀气,终于彻底敛去,中土大地,也终于重见安宁。
  百姓们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剑鼎侯及长风骑的感激之情,只是一路随着入城的将士们欢呼,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由北门至郡守府的直衢大街,裴琰带着长风卫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进得郡守府,陈安松了口气,笑道:“我看,这百姓比桓军还可怕,桓军拥过来,咱二话不说,拔刀就是。可这么多百姓围上来,我——”
  宁剑瑜踢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你。”
  童敏大笑:“我看,你是被那些年轻姑娘们看怕了,怕她们明天追到军营里来吧。”
  众人大笑,陈安恼了,按住童敏道:“你别笑我。你老实交待,你和那‘回春堂’的李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童敏大窘,恨不得将他的嘴缝上。两人厮闹间,裴琰回头笑道:“明天请凌叔帮你去提亲,过几天择个良辰吉日将人娶回来,让弟兄们也热闹热闹。”
  众人顿时大笑着起哄,童敏面上通红,心中暗喜,只是禁不住陈安等人的笑闹,借口布防,带着长风卫躲了出去。
  满座欢声笑语,裴琰却忽想起安澄,转而另一个秀丽的面容又涌上心头,一时有些怔忡。崔亮进来,笑道:“相爷,都安排好了。”
  裴琰回过神,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宁剑瑜过来攀住崔亮的左肩,笑道:“侯爷,子明立了大功,侯爷得给他也找一房如花美眷才行。”
  崔亮一怔,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悄然浮现心底。他心中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一时竟怔忡无语。宁剑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瞧子明,高兴得傻了。”
  崔亮醒悟,忙道:“别,我天生性子散漫,只想着周游天下、四海为家,千万别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裴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岔开话题道:“宇文景伦真不愧当世枭雄,亏他想得出来。”
  崔亮微笑道:“相爷,如果您处在他那种境况,估计也会和他一样的想法。”
  裴琰大笑:“还是子明了解我。”
  童敏急匆匆地进来,在裴琰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裴琰心头一喜,急忙站起,往内堂走去。
  郡守府内堂西偏院的轩窗下栽了一排修竹,因是初冬,只余萧疏的竹枝。
  裴琰入院,卫昭转过身来,笑容如身边修竹般清淡:“恭喜少君。”
  初冬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袍上,衬得他整个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裴琰正在思忖他与以前到底有何不同,江慈从屋内走出,微笑道:“恭喜相爷,大战得胜,收回成郡。”
  卫昭回头向江慈笑了笑,裴琰站在廊下,有些提不动脚步。
  她也似与以前有些不同,虽着的是男装,但望着卫昭时,眉梢眼角尽是温娈静婉之意。纵是认为自己能放下,裴琰此时也觉胸口闷痛,他强自镇定,笑道:“三郎总算赶回来了。”
  江慈却惦记着崔亮,向裴琰道:“相爷,崔大哥在哪?”
  “他在正堂。”
  江慈仰头看向卫昭,卫昭目光柔软,轻声道:“去吧。”江慈唇角含笑,自裴琰身边奔过。
  她的步伐很轻快,带起的风让裴琰的战袍轻轻扬起,裴琰强迫自己不转头看她的身影,微笑着走向卫昭。
  二人入屋,卫昭边走边道:“族内事务多了些,来迟几日,让少君久等了。”

  一一七、暗渡陈仓

  天空中云层厚重,到了申时末,伴着一阵阵冷风,大雨便落了下来。
  这日是静王生母文贵妃的寿辰,高贵妃薨逝后,六宫便由文贵妃掌管,长风骑前线捷报频传,成郡收复在望,静王在朝中自是水涨船高。太子也极尊敬文贵妃,命太子妃亲入正华宫,替贵妃祝寿。
  朝中三品以上命妇自辰时便按品级装扮,入宫为文贵妃祝寿。寿宴过后,太子妃离去,文贵妃随口说了句要替静王择侧妃,众命妇便皆不愿告退,围着贵妃娘娘,一屋子珠环翠绕,莺声燕语,话题自然便是各世家小姐的品性容貌。
  一直说笑到申时,文贵妃眼光掠过一边静默坐着的容国夫人,不由笑指她道:“各位夫人说的都好,就怕容国夫人有心和我抢媳妇。”
  此言一出,屋内诸命妇顿时打起了小算盘,只是裴琰屡拒世家提亲的名声在外,众人不敢贸贸然开口。
  裴夫人款款顾盼,含笑道:“我家琰儿也到该成亲的时候了,还请各位夫人看着有合适的人选,帮我留意一下。”
  殿内诸命妇顿时恨不得即刻请媒人上相府提亲,各人都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文贵妃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怕是要下大雨了。” 诸妇么告退,裴夫人却留了下来,再和文贵妃说了会话方出了正华宫。
  禁卫军指挥使、暂理光明司指挥使姜远在皇城巡视一圈,酉时出了乾清门,已是大雨滂沱。
  有光明司过来替他披上蓑衣,他再叮嘱了几句,打马回府。由皇城回姜宅需经过嘉乐门,大雨中,姜远策马前行,瞥见嘉乐门前停着一辆紫帘骈车,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勒住座骑。
  倾盆大雨中,内侍们打着大伞,将两名女子送出了嘉乐门。其中一人裹在雨蓑中,看不清面目,雨中行来不缓不疾,唯见她淡紫色长裙的下摆如同荷叶轻舞,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然上了紫帘骈车。
  车帘放下的一瞬,她正回转身,姜远眼前一亮,仿似于漫天雨帘中见到一弯皎月,他再一眨眼,月华已隐入车帘后。
  眼见紫帘骈车在雨中远去,姜远回过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轻夹马肚,往姜宅行去。
  刚行出皇城大街,便见前方那辆紫帘骈车停在了路边,姜远本已策骑而过,想了一想,又勒转骏马,跃下来走近那辆马车,问道:“怎么了?”
  马夫浑身湿透,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大声道:“卡到沟里了。”
  姜远低头一看,马车的车轮卡在了路边的水沟中。他力运双臂,试着抬了抬,摇头道:“不行,太重,卡得紧。”
  车上,一侍女探头出来,娇声道:“怎么了?”
  马夫惶恐道:“小的该死,车轮卡在沟里了,抬不出。”
  不一会儿,侍女打着油伞,跳下马车,过来看了看,急道:“这可怎么办?老伍,小心大管家揭了你的皮,夫人可赶着回府。”
  姜远再运气,扎了个马步,双手握住车轴,劲喝一声,马车被抬起数寸,但马上又滑落回沟中。
  听到车内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那侍女向姜远怒道:“你是何人?惊扰了我家夫人,担当得起吗?”
  “漱霞,不得无礼。”车内,姜远曾于数月前听过的那个如二八少女的娇柔声音传来,他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先前那着浅紫色长裙的女子已步下马车。
  他忙低首退后两步,恭声道:“在下姜远,惊扰容国夫人了。”
  裴夫人垂眸道:“原来是姜大人,大人伸手相助,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在大雨中听来断断续续,但却轻柔婉转,仿如在铮铮琴声中纠结缠绕的一缕箫声,丝丝入音,说不尽的缠绵绯恻。
  姜远正愣神,侍女漱霞已将裴夫人扶到檐下避雨,又转向车夫道:“还不快回去叫人?!”
  老伍慌不迭地应是,往相府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夹着寒意,裴夫人与漱霞站于街边廊下,皆有些瑟瑟轻抖。
  姜远犹豫半晌,再次蹲在车后,让真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周天,猛喝一声,双手用力提住车轴,马车应声而起。拉车的马也训练有素,向前冲了数步,车轮终于出了水沟。
  漱霞大喜,扶住裴夫人过来。裴夫人低着头,轻声道:“多谢姜大人。”
  姜远忙后退两步,不敢抬头,道:“举手之劳,夫人客气。”
  裴夫人不再多说,在漱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姜远也返身上马,却见漱霞愣在车外,显是她不会赶车,此时又无车夫,主仆二人仍然无法回府。
  姜远不由感叹容国夫人清冷低调名不虚传,去宫中祝寿也只一带名车夫和一名侍女,而她的儿子裴琰眼下正是如日中天。他再度下马,上前道:“姜某告罪,愿为夫人执缰。”
  漱霞大喜,不待车内裴夫人发话,将马缰塞给姜远,钻入马车。姜远听到车内裴夫人隐隐的责备声,微微一笑,跃上车辕,劲喝一声,赶着马车往相府方向行去。
  到得相府,雨却下得更大,纵是披着雨蓑,姜远也已浑身湿透。
  相府之人见夫人回府,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侍女老妈子们拥着裴夫人入府,姜远再抬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将马缰丢给惶恐不安的马夫,正要转身,相府大管家追上:“姜大人请留步。”
  姜远停住脚步,问道:“何事?”
  初冬的大雨中,裴管家额头上竟沁出些汗,连连躬腰:“下人无能,竟要劳动大人,实是罪该万死,夫人已将小的骂了一顿。现在雨大,大人又无马,不如请大人进府暂避一阵,等雨小些,小的再为大人准备一匹马,亲送大人回府。”
  姜远望着铺天泼地的大雨,尚在犹豫,裴管家哀声道:“求大人应允,相爷事母至孝,若是回京后得知小人怠慢了大人,小的可活不成了。”
  姜远看了看相府大门横匾上那几个镏金大字,心中一动,欣然道:“也好,有劳管家。”
  裴管家大喜,侧着身将姜远迎入府内。
  姜远素闻裴相府宅子华美精致,一路行来心中暗赞,再想起自己那位端方严肃、俭朴至极的兄长肃海侯,不觉有些感慨。
  裴管家带着姜远穿堂过院,走了许久才将他带到一处院子。院内,亭树楼台、雕梁静窗,屋中软帘轻烟、锦茵绣毡,说不尽的富贵奢华。
  姜远微愣,裴管家躬身道:“这是我家相爷约友联诗对弈的静阁,大人便请在这处暂事歇息。”
  姜远释然。有仆人捧着干净衣物进来,又奉上祛寒的姜茶,便齐齐退了出去。
  待众人退去,姜远脱下外衣,这才发现相府仆人只送来外袍。他的内衫也已湿透,见屋内再无他人,他索性将湿了的内衫也脱下,穿上干净的青色外袍,喝了几口姜茶,便在屋内细细踱步,听雨观画,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屋子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寒山清远图》,姜远出身世家,自是识得此画乃前代大家吴之道所作,他细细看来,忍不住赞道:“用笔苍劲,雄浑厚重中却不失清秀恬淡,绝妙!”
  “姜公子好眼力。”轻柔如水的声音由屏风后传来,姜远忙退后几步,低头道:“夫人。”
  裴夫人款步而出,微笑道:“姜公子不必拘束。我与肃海侯夫人是旧识,多年前曾答应过要为她寻一方冰丝寒绢,正好前段时间找到了,现托公子带回去,并向夫人问好。”说着双手捧过一个木盒。
  姜远对长嫂极为尊敬,听得竟是给嫂子的礼物,忙双手去接,恭声道:“多谢夫人。”
  他接得很快,裴夫人不及收手,他的右手便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裴夫人一声轻呼,姜远也是心中一颤,二人同时收手,木盒便掉在了地上。
  姜远心呼失礼,忙俯身去拾。香风轻拂,裴夫人却先一步蹲下拾起木盒,她再抬头,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骤然吸了一口凉气,这初冬的大雨之夜,他却感觉如有明月当空、清莲盛开,一时无法言语,也移不开目光。
  裴夫人眼波盈盈地望着他,莞尔一笑。姜远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三十如许的丽人竟是当朝左相的生母。他忽觉唇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裴夫人见状将木盒放下,端过茶盏,轻声道:“姜公子请喝茶。”
  姜远“啊”了声,清醒过来,慌不迭地接过茶盏,低头颤声道:“失礼了。”
  他手中仍存留着她手背的柔软,眼中还是她清丽不可方物的笑容,这茶便喝得心不在焉。待将盏中之茶喝干,眼前流云拂动,裴夫人又站到了他的身前。
  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传来,姜远一阵迷糊,先前喝下的姜茶也似有些灼热,烫得他胸口如有一团火焰。这么寒冷的雨夜,片刻间,他竟是满头大汗。
  裴夫人轻“咦”了声,语带关切:“姜公子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她掏出丝巾,轻柔地拭上他的额头。
  她袖间传出一缕缕幽香,姜远如遭雷殛,“蹬蹬”退后两步,跌坐在身后的软榻上。
  裴夫人有些慌乱,过来扶住他的左臂,声音粘糯轻柔:“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想是先前淋了些雨,浓密的长发披散着,弯腰之时,长发垂下来,正好落于姜远胸前。姜远退无可退,一种无名的欲望在体内贲张,脸便涨得通红。
  裴夫人却指尖轻轻,慢慢地,将他的外袍拉开,柔声道:“是不是很热?”
  姜远迷糊中依稀想起自己未着内衫,却无法动弹,也没有力气推开她,俊面因万般忍耐而痛苦扭曲。她解开了他的外袍,手却停留在他赤祼的胸前,慢慢向下,低声道:“你好烫,怎会这么烫?”
  一团烈火,烧过姜远的胸口,烧过他的小腹,他正无法控制这团烈火之时,她已俯下身来,他腰一软,便倒在了榻上。
  大雨下了整夜,子时,于风雨声中,京城百姓听到了急速而热烈的马蹄声,听到先是数人,再是数十人,数百人乃至更多人的欢呼声。
  “捷报!成郡大捷!”
  “成郡收复,桓军战败了!”
  “长风骑大胜,剑鼎侯收复成郡,将桓军赶回去了!”
  郭城、内城,百姓们顾不得大雨,蜂拥而出。欢呼声中,数骑战马驰过内城大街,马上之人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紫旌军旗,马蹄踏起银白色的水花,一路驰向皇宫。
  阁内,姜远喘息着猛然坐起,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肩头。这手,仿若有着无言的魔力,姜远剧烈喘息着重新倒回榻上。
  “别怕,没人知道的。”
  “我——”
  “听到了吗?外面在欢呼,成郡大捷了呢。”
  “夫人——”
  “也不知皇上能不能尽早醒来,听到这个好消息。”
  他喘息着,越来越沉沦于从未有过的快感,喃喃道:“只怕皇上是不行了,太子上个月请了高人入宫替皇上诊病,不见成效,太子躲在延晖殿连着哭了几个晚上。”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她如少女般的声音似有着无穷魔力,让他彻底疯狂。
  阁外,夜色深沉,雨越下越大,潇潇雨声掩盖了罗帐里的云情雨意春色无边。红烛的烛心越烧越长,哔博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烛花,扭曲了几下,缓缓熄灭。

  一一八、凯歌高奏

  韶乐悠扬,琴瑟和鸣,郡守府张灯结彩,花烛高照。
  裴琰命田策接过陇州等地的防务,带兵赶往陇州,童敏则重回长风卫,不再任军职。裴琰又请了凌军医向李大夫提亲,借成郡郡守府之地,选了这日替童敏将李大小姐迎娶过门。
  当日“回春堂”李大夫带着家眷前往牛鼻山,出示南宫珏给的令牌后,便投入童敏军中当军医。李大小姐亲见战争景象,也如江慈一般在医帐帮父亲抢救伤员。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便与童敏两情相悦。童敏后来带兵赶往“回雁关”,他父女二人也一直跟在军中。
  此番二人终得结为连理,长风卫上下都替童敏感到由衷的高兴,又正值大战得胜,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热闹非凡,就连被易寒击伤后一直卧床休养的卫昭卫大人也出席了婚礼。
  凌军医亲任主婚人,童敏并无亲人,便由裴琰充当男方长亲。待童敏牵着红绫将李大小姐带进喜堂,长风卫们哄然而笑。童敏窘得满面通红,嘴却笑得合不拢来,眼见陈安等人挤眉弄眼,知今晚这些兔崽子定要大闹洞房,不过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乐而受之。
  裴琰笑容温雅如玉,喝过童敏和李大小姐奉上的茶,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童敏。
  童敏看清手中令牌,“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蒙着喜巾的李大小姐忙也跟着跪下。裴琰微笑道:“起来吧。”
  童敏哽咽难言,半晌方道:“童敏定不负相爷重托,不负安大哥——”
  众人这才知裴琰于这大喜之日,将长风卫正式交给童敏掌管。一众长风卫想起过世的安澄,再看这满堂红烛,颇为感慨,许多人眼睛便有些湿润。
  裴琰弯腰将童敏扶起,笑道:“快起来吧,总不能让新娘子陪你跪着。”
  童敏双眸通红,说不出话,裴琰使了个眼色,凌军医笑着高唱赞礼:“礼成!送入洞房!”
  陈安等人一拥而上,笑声震天,将一对新人拥入后堂。
  裴琰看着众人拥着新人离去,微笑着转向一旁的卫昭道:“卫大人,咱们——”
  卫昭却未听到他的说话,他正淡淡而笑,眼光凝在堂内一角。裴琰顺着他目光看去,笑容渐失,他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喜酒,放于嘴边细饮。酒在嘴里,滋味全无,而他的视线亦再也挪不开了。
  江慈这日换回了女装,着浅青色对襟夹袄,深青色罗裙,不施粉黛,秀丽面容宛如新月般皎皎动人。她这日梳了只有已婚女子才梳的惊鹄髻,青丝间也未有珠饰,只斜插着那根碧玉发簪。
  她立在堂内一角的红烛下,嘴角含笑,目光越过喧笑的人群,与卫昭视线胶着在一起。二人似是同时想起了什么,面颊都有些微红。再过片刻,江慈抿嘴一笑,眉眼间散发着无尽的光彩,一双明眸,更仿如醉人的酒。
  满堂笑声、满屋宾客都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裴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只觉得苦涩难言。他站起来,欠身道:“卫大人,我先失陪了。”
  卫昭回过神来,心中暗凛,也站起身,淡淡道:“我也有些乏了,各位失陪。”他向宁剑瑜和崔亮点点头,走向后堂。江慈悄悄穿过纷闹的人群,跟了过去。
  裴琰拍了拍宁剑瑜的肩膀,宁剑瑜忙也站了起来,随他走向郡守府正院的书阁。
  江慈将西偏院院门关上,奔入屋中,抿嘴笑道:“可惜新娘子蒙着喜巾,真想看看她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美。”
  卫昭握上她的右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道:“小慈,我——”
  江慈知他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望着他略带愧意的面容,柔声道:“在阿爸和姐姐面前成亲,我很喜欢。”
  卫昭声音涩滞:“小慈,再过几日,等太子诏书一到,咱们便得回京。”
  江慈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这么快?”她猛然用力抱住卫昭的腰,仰头望着他,语带哀求:“能不能不回京城?”
  卫昭无言以对,江慈逐渐平静下来,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小慈,还得委屈你。”卫昭迟疑一阵,艰难开口:“现在知道我们关系的,只有少君和子明。此番回京,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
  江慈闻言静默了一阵,轻声道:“那我悄悄跟在你们后面,一个人上京。”
  “不行,我看少君方才情形,只怕他不会放你离开,你一个人走,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相爷当日既放我走,应该不会——”
  卫昭笑了笑:“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当日他放你走,让你来找我,也无非是想让你绊住我罢了。只是你心思单纯,这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个地方,能留几分干净。
  江慈却忽想起一事,仰面笑道:“不怕。你不是说过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吗?”她轻轻勾着他挺直的鼻梁:“你有着猎豹般的鼻子,我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的话语俏皮而婉转,他忍不住吻上她的双唇,待她喘不过气,他方才低声道:“你可真傻。”
  “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紧,道:“我那话,是吓唬你的。”
  “那当初我在那客栈逃跑,你怎么能跑到前面拦截我的?”江慈不解。
  他笑了出来:“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倒着往回走的时候,脚印要深很多,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找到你藏过身的大树,自然就能追上你。不过我想看看你能支持多久,所以才放了你一夜的自由。”
  江慈恼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背。他忍住痛,抚着她的背,哄道:“是我不对,你千万别一个人走。”
  江慈想起当前之事,道:“那明天起,我跟在崔大哥身边,正要继续向他学习医术,也不会引人怀疑。”
  卫昭心中悔意愧意渐浓,前方的路黑云密布,荆棘丛生,又拿什么许她将来?他只能用力抱住她:“小慈,是我一时大意,不该带你到这成郡来。”
  江慈仰头望着他:“不,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丢下我。”
  院外,隐约的笑闹声传来,卫昭吻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着子明,到京城后,请子明想个办法,不让少君的人跟踪,到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最末一间宅子等我,门匙在宅子前柳树第二个树杈处的树洞里。”
  江慈轻“嗯”一声,卫昭犹豫良久,终道:“你放心,那、那人,现在病重不起——”
  江慈揽上他的脖子,轻声道:“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那里等你便是,只是你要记住答应过我的话。”
  卫昭抚着她的秀发,猛然将她抱起,黑亮的眸中有着浓浓的眷恋。江慈将脸埋在他肩头,轻喃道:“无瑕,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卫昭脚步有些踉跄,将她抱到床上,慢慢取下她的碧玉发簪,一帐温柔,满枕青丝,他不敢再想他们的未来,只将自己沉入到无尽的温柔缠绵之中去。
  院外,隐约飘来哄笑声,屋内,红烛轻“啪”,烛花映着帐内朦胧的人影。
  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替她将细细的汗珠拭去,她的面颊仍透着潮红,他轻轻一笑,披衣下床。
  “你去哪里?”
  他顿了一下,面上有些隐忍的痛楚,再回头,又是柔和的笑容:“我去办点事,你先睡。”
  宁剑瑜听着远处传来的笑闹声,尤以陈安那大嗓门格外清楚。他将书阁的轩窗关上,摇了摇头,笑骂道:“这帮兔崽子,童敏今晚可有苦头吃了。”
  裴琰坐在棋台前,也忍不住笑:“要娶寒州第一美人,他自然得吃些苦头。”
  宁剑瑜知他有要紧话和自己说,过来坐下。二人不言不语下完一局,却是裴琰胜了三手。他慢慢将棋子拾回盒内,轻声道:“剑瑜,我真舍不得离开成郡。”
  “弟兄们也都舍不得侯爷。”
  “是啊。”裴琰声音低沉,略含疲倦:“都是随着我同生共死过来的弟兄,华桓之战,我实在愧对他们。回去以后,又得过那种钩心斗角的日子。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活得光明磊落,活得舒心畅意。”
  “侯爷,弟兄们都是誓死追随侯爷,不管侯爷做何决定。”宁剑瑜沉默片刻,落下一子,缓缓道:“长风骑,之-死-靡-他!”
  裴琰大笑,却只用力道出一字:“好!”
  宁剑瑜与他对望,二人均觉胸襟大畅,会心一笑。
  “剑瑜,过几天太子诏书一到,我便得回京。”裴琰道。
  宁剑瑜迟疑了一下,裴琰明他心意,微笑道:“一定得回去。咱们现在只控制了河西以北,南方形势未明,咱们不能妄动。”
  “是,弟兄们在外征战,但都惦记着家乡。”
  裴琰知道宁剑瑜话中之意,微微苦笑了一下,将心中另一重忧虑抛开,道:“现在皇上病重,朝中形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得回去探明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只是北边,就全靠剑瑜了。”
  “侯爷放心,田策守着陇北,我守成郡,许隽镇着河西,乱不了的。”
  裴琰却微微摇头:“剑瑜,光不乱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他站起,踱步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宁剑瑜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裴琰仰望星空,迎着夜风,沉声道:“剑瑜,我要你,助我将这北面半壁江山,变成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变成我裴琰雄图伟业最坚实的后盾,异日统一天下的起点!”
  裴琰从未将话说得如此透彻,宁剑瑜只觉一股豪情从胸中凌云而生,心为之折,不由退后一步,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请侯爷吩咐!”
  裴琰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宁剑瑜:“这是子明为我拟的战后安民施政的条程。”
  宁剑瑜展开细看,眼神渐亮,笑道:“侯爷将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干脆让子明留下来帮我好了。”
  裴琰微微摇头:“子明必须随我回京,各地郡守人选,我都会安排咱们自己的人,你掌控全局便是。我回去后,不管朝中如何变化,你要谨记:文,按子明拟的条程施政,打下异日宏图大业的基础;武,则帮我守住北面这半壁江山,让我在朝中能进退自如。”
  “侯爷放心。”宁剑瑜恭声道。
  裴琰负手望向窗外辽远的夜空:“剑瑜,我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内政清明,百姓安居,各族归心,四海来朝。但这个目标,绝非短短数年便可以实现。我请你与我裴琰一起,用毕生的精力来创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立下不世功勋!”
  宁剑瑜眼中神光四溢:身边之人,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他的壮志直破九霄,他的风姿卓然不凡。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他和长风骑追随左右、誓死相从。他忍不住单膝下跪,肃容道:“宁剑瑜愿终生追随侯爷,至死不渝!”
  裴琰将他挽起,道:“你我兄弟,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宁剑瑜正待说话,又是一阵轰笑声传来,裴琰忍不住笑道:“要不,咱们也去闹闹洞房?”
  宁剑瑜自是摩拳擦掌:“嘿嘿,有侯爷亲自闹洞房,童敏这小子也算是有福。”
  二人如同回到了在南安府的少年时光,相视一笑,走到郡守府东北角的清梧院。院内已是笑声震天,童敏正被陈安等人折磨得狼狈不堪,见裴琰进来,如获大赦,过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视线扫过陈安等人,将脸一沉:“你们这样怎么行?”
  陈安正咧开嘴笑,闻言笑容僵住,一众长风卫也悄然安静下来。童敏有些得意,坐于喜床上的李大小姐也悄悄抹了把汗。
  待室内再无人哄笑,裴琰拿过陈安手中的丝帕,笑道:“你们闹洞房的水平太臭,看侯爷我的。”
  童敏眼前一黑,陈安哈哈大笑,第一个冲上来将童敏按住,长风卫们一拥而上,屋中顿时炸开了锅。
  待众人将被丝帕绑住嘴的童敏押到李大小姐面前,忽有长风卫奔进来跪地禀道:“侯爷,城西粮仓着火,值守士兵无一生还。”
  众人面色齐变,又有一人奔进来禀道:“侯爷,城外兵营也遭突袭,死了几十人,被烧了十余顶军帐!”
  宁剑瑜吸了口冷气,道:“看来桓军还是不死心啊。”
  裴琰眉间生寒,冷声道:“传我军令,从麒麟关调山火、剑金二营过来!”
  十一月初二,晴冷,微风。
  京城,黄土铺道,清水润街。由京城北门至锦石口大营,一路设了竹棚街亭,百姓们倾城而出,立于道旁。文武百官则在太子率领下,漫天旌旗、华盖金吾,浩浩荡荡,辰时初出发前往锦石口,迎接凯旋而归的剑鼎侯、左相裴琰及长风骑将士。
  裴琰此次凯旋回京只带了八千将士,其中一部分为原先京畿六营中北调、在战争中幸存的人马,另一部分便是他的三千亲信长风卫。
  日禺时分,远处尘土漫天,蹄声隆隆。太子在将台上放目远望,向身边的裴子放呵呵笑道:“本宫眼力不好,裴卿看看,打头的是不是裴相?”
  裴子放张目看了片刻,微笑躬腰道:“正是。”
  太子闻言,便举步下台,众臣么跟上。太子缓步前行,众臣只得按品轶随太子前行。
  裴琰紫袍银甲,策着“乌金驹”奔近,眼见太子过来,忙翻身下马,趋近数步,因战甲未除,单膝跪在太子身前,朗声道:“臣裴琰,幸未辱君命,得胜归来,叩谢我主隆恩。”
  太子俯身将他扶起,笑容可掬:“裴相辛苦了,裴相救民于危难之中,实乃国之柱石。”
  二人再依礼对答几句,便有内侍奉上水酒。太子执壶亲为裴琰倒酒,裴琰与众臣举杯相祝,一饮而尽。
  太子笑呵呵地看着,眼光掠过站在不远处的卫昭。卫昭白衣轻裘,翩翩而立,目光与庄王一触即分,他右手尚握着御赐蟠龙宝剑,便未向太子行礼,太子也乐呵呵地为他斟了杯酒,和声道:“卫卿也辛苦了。”
  卫昭却不饮酒,目光带上了几分急切:“圣上龙体可康复?”
  太子神情黯然,卫昭俊面一寒,道:“太子殿下,臣先失陪了,臣要赶去侍奉圣躬。”说完也不行礼,翻身上马,劲喝一声,自众臣身边疾驰而过。
  诸臣都借与裴琰对饮之际,仰头掩饰各自唇边的冷笑。

  一一九、杀机隐现

  待太子率众臣象征性地犒赏过这八千将士,裴琰便带着三千长风卫与太子仪驾沿黄土大道凯旋回京。
  冬日阳光照射在长风卫的玄甲铁衣上,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虽只三千人,行进间却如有千军万马纵骑沙场。那蓬勃而出的疆场杀气,将姜远带来的禁卫军衬得黯然无光。
  待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到得皇宫乾清门,已是午时,裴琰便向太子请求,入延晖殿向圣上问安。太子神色黯然,叹道:“父皇一直未醒,这几日连汤药都难进,实是让人忧心忡忡。”
  裴琰闻言面色沉重,道:“臣蒙皇恩,感激涕零,值此大胜之际,更要向圣上禀报,盼上天护佑,圣体康复。”
  太子点头道:“少君一片忠心,父皇自是体知,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去给父皇请安,再举行凯旋午宴。”
  裴琰连声应是,与太子向延晖殿行去。
  因皇帝病重,不能见风,延晖殿内阁窗户紧闭,又因是冬日,阁内较为昏暗。
  卫昭轻裘胜雪,坐于龙榻前,紧盯着榻上那个消瘦的面容,只是双手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
  裴琰进来,正见一线光影自阁顶光窗透入,光影中的灰尘缠绕在卫昭身侧,衬得他的面容竟有几分郁楚之意。
  裴琰趋近龙榻边,凝望着皇帝惨白而消瘦的面容,眼神复杂,他双膝跪下,低声道:“皇上,臣凯旋归来了。”
  他的话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伤痛,太子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皇帝冰冷的手,哽咽道:“父皇,您快点醒来吧,少君凯旋归来了。”
  裴琰跪前两步,颤抖着握上皇帝的手,语中悲痛更浓:“皇上,臣出征前,您殷殷嘱托,臣未有一刻敢忘。臣今日归来,求皇上快快康复,让臣得以再聆圣训。”
  皇帝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裴琰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子过来将他扶起,叹了口气,轻声道:“父皇已听到了少君的一片忠心,咱们还是先去弘泰殿吧,百官都在等着。”
  裴琰应是,转向卫昭道:“三郎。”
  卫昭木然坐着,一言不发。太子扯了扯裴琰的衣袖,裴琰不再说话,二人出了内阁。
  裴琰踏过门槛时,回头望了望,只见卫昭仍是木然坐着。昏暗之中,他仿似要一直那么坐下去,直至天地老去。
  他再行数步,隐隐听到身后阁内,传来卫昭一声低唤:“皇上!”
  这声低呼,似乎浸满了伤痛,却又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裴琰不及细想,太子便笑着开口询问前线情形,二人边走边说,离了延晖殿。
  弘泰殿,太子依例照读了谈大学士起草的表词,文采盎然地褒奖了裴琰及长风骑的不世功勋,裴琰也依例惶恐谦逊一番,众臣再称颂一番,庆功大宴便正式开始。
  帝位自是空着,太子拉着裴琰坐在自己身边,裴琰连忙推辞,不敢僭越,仍按品级归座,众臣也纷纷寻位子坐了,自是一番歌功颂德、觥筹交错。只是席间诸人都是各怀心事,暗流汹涌,这顿酒宴的滋味,各人咸苦自知。
  庆功宴结束,裴琰叩送太子离殿,被百官拥着从弘泰殿出来时,已是未时末。众官见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此时俊面酡红,话也说得不如平时利索,知裴府晚上还要大摆庆宴,便也不再纠缠。姜远亲自扶着裴琰出了乾清门,自有长风卫过来将裴琰扶上马车。
  相府门前,围观欢呼喝彩的百姓排出数条大街,长风卫们护着裴琰的马车好不容易才到得府门,裴管家带着一众仆人将醉酒的裴琰扶了进去,府门外便放起了冲天的鞭炮和烟火。
  裴琰换过常服,命众人退去,直奔蝶园。裴夫人着松香色夹袄、天青色罗裙,头发松松绾成坠马髻,满身的娴雅清适,正站在廊下喂鸟。
  裴琰笑着上前跪下:“给母亲大人请安。半年未见母亲,可想死孩儿了。”
  裴夫人将鸟笼的毡围放下,抿嘴一笑,却也有些喜悦,道:“总算没白疼你一场,起来吧。”
  裴琰面上仍有些酡红,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带,语带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让母亲操心,是孩儿的罪过。”
  裴夫人左手轻挥,漱霞带着一众侍女退出园子。母子二人进得东阁,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执笔立于桌前,抬头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单膝跪下:“琰儿给叔父请安。”
  裴子放将手中画笔放下,微笑道:“起来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面容一肃,撩袍跪于二人身前,磕下头去,哽咽道:“孩儿叩谢母亲大人,叔父大人养育之恩。”
  裴夫人只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将他扶起,看着眼前俊雅无双的身影,他内心颇多感慨,轻拍着裴琰的手,一时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来这些有的没的,坐下说话吧。”
  屋外,用鹅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听来,平添几分寒意。
  屋内生了小炭炉,上面焙着一壶酒。待酒热,裴琰执壶替二人满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过他的脉了?”
  “是,孩儿觉得他的脉搏时重时细,内力似是被什么阻塞,导致经脉长期不通,血气自然无法运行,醒来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内力,越发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爷俩下步怎么打算?”
  “现在洪州军已经往回调了,宣远侯虽说与孩儿关系不错,但如果真要让他冒险和咱们一路,估计很难。”
  裴夫人沉吟道:“小庆德王一直态度不明,肃海侯是个顽石脑袋,岳藩又是个喜欢趁火打劫的,如果宣远侯也采取观望态度,咱们要想举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们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长风骑将士的家人怎么办?”
  裴琰迟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们三个至亲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亲,叔父,孩儿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举事的时机。”
  “嗯。”裴子放微微点头:“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孩儿这次领兵出征,与前几年在成郡作战,体会大不相同。”
  “你说说。”
  “此次与桓军对战,取胜的一个关键,在于民心。”裴琰道:“孩儿为取胜,打出来驱除桓贼、复我河山、为国尽忠的旗号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这才将桓军赶了回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如果不是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举事,时局就会不可收拾,咱们多年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到头来可能还要背上个叛臣贼子或是篡国奸人的污名。”
  “是啊。”裴子放慢慢道:“眼下正是天下重获安宁的时候,百姓还在一力颂扬你精忠报国的龚,如果现在取谢氏而代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难得民心。”
  裴夫人笑了笑:“也是,眼下要不要那个宝座也无所谓,只要宝座上的那个人听咱们的话就行,以后再慢慢将他拉下来。”
  裴子放手指轻敲着案几,沉吟良久,道:“琰儿。”
  “叔父。”
  “那太子和静王,你觉得哪个合适?”
  裴琰道:“论性格,太子好掌控些,而且他身子板较弱,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无人疑心。但太子后面的人,可有些棘手。”
  “嗯,董方是个老狐狸,再说故皇后一族,清流一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真的要走那一步,只怕会遭到口诛笔伐、天下共讨。得先把这帮子人弄下去不可。”
  “那就静王?只不过我瞧他有些不安分。”
  “就静王个人来说,他比太子强。但他根基不深,外戚微薄,以往也全是靠着咱们,咱们只需要对付他一个人即可。”裴琰道。
  “嗯,皇上病重,太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而这个意外又是庄王造成的,那顺理成章,就是静王上位了。”
  “那就这样定了?”裴夫人微笑道。
  裴子放望向裴琰:“卫三郎那里,靠不靠得住?”
  “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敢确定,孩儿总会想法子逼他就范。”裴琰微笑道。
  “嗯,咱们的人,加上卫三郎的光明司,还有姜远的禁卫军,等肃海侯的人马回苍平府,再想法子稳住京畿那几个营,也就差不多了。”
  裴琰微愣,道:“姜远?”
  裴夫人一笑:“他看上了你二表妹,虽说他不一定会跟着咱们干,但总不会坏事了。”
  裴琰一喜:“那就好,我正拿不准他是哪方的人,他少年英武,配二表妹,倒也对得起舅父大人。”
  裴子放满意地笑了笑。裴夫人也不再说,见他叔侄二人对酌,微微一笑,取过一旁的琵琶,轻声道:“我为你爷俩助助酒兴吧。”
  她面容静敛,轻抚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缓、连绵不断。起段过后,她手指如长轮劲转,拨拨数声,琴音滚滚,豪情顿出、杀机隐现,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
  琴音渐转振奋磅礴,裴夫人力贯指尖,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怒吼,危舟过峡,惊心动魄,琵琶声中竟似有金铁相击,宛如两军对垒,杀声震天。
  裴子放默然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带上了几分激昂之色,裴琰也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待音至云霄、淋漓尽致时,裴夫人神情变得安详,弹指间正反手拍上琴板,接着连番拨动琴弦,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江水静流,尘埃落地。
  她目光在裴子放和裴琰面上流转,淡淡一笑,徐徐收音,袅然息止。
  裴琰仰头喝下杯中之酒,又击几赞道:“母亲琴艺和内力都越发精进了,当世无人能及!”
  裴夫人眼波明媚地剜了他一眼:“出征半年,别的没长进,嘴上抹蜜的功夫倒是长进了。”
  裴子放哈哈一笑:“琰儿说的是真心话,您就收着吧。”
  裴琰起身,笑道:“晚上还要举办庆宴,孩儿先告退,安排些事。”
  “去吧。”裴夫人靠在椅子里微笑。
  裴子放握着手中酒杯,慢慢走到窗前。裴夫人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总算没白费我们一番心血。”
  “是啊,等了二十多年,总算可以为大哥讨回一个公道,也为我们裴氏打下了万世基业的基础。”
  裴夫人慢慢靠入他怀中,声音婉转低回:“子放,这些年,你辛苦了——”
  裴琰纵是内力精深,也仍觉有些醉意,在荷塘边静默了许久,才整整衣衫往西园走去。
  西园却无人,童敏过来相禀,才知崔亮与江慈去了“揽月楼”,说是去探望素烟,已派了人保护着。裴琰欲待回慎园,却又有些提不动脚步,酒意再度涌上,想起晚上和明后两日还有数场酒宴,索性走到西偏房,在床上躺下。
  西偏房内,还是她去年在此居住时的摆设,裴琰苦笑一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揽月楼”夜间热闹,午间却是十分安静,仅闻偶尔的琴声。素烟正在和宝儿等人配曲,听闻崔公子与江姑娘前来,急忙出来,一把将江慈搂入怀中,低声饮泣。江慈想起远在上京的师姐,也是哽咽难言。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定,崔亮笑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外面,新填了首词,送给素大姐。”
  素烟拭泪,斜睨了崔亮一眼:“崔军师之名威震天下,你现在的词,可是千金难求。”又忙唤宝儿等人取来纸笔,她自牵着江慈进了内室。
  她转到床后,取了数封书信出来,江慈一一细看,泪水啪然落下。素烟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傻孩子,别哭,霜乔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平平安安的,应该笑才是。”
  江慈只觉愧对师姐,素烟又关切问道:“小慈,霜乔信中所说那人,到底是谁?他对你好吗?”
  江慈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很好。”又抬头一笑:“他去平州办事去了,让我先回京城等他。”
  素烟“哦”了一声,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和裴琰有什么纠葛。今晚相府庆宴,我还得去登台唱戏。”她叹了声:“唉,真是有些厌倦了。”
  江慈劝道:“小姨,你干脆别干了,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素烟在台前坐下,凝望着铜镜中那张尚属娇妍的面容,忽然一笑,轻声道:“小慈,我若是能收手,早就收手了。”
  她有些激动,转身握住江慈的手,道:“小慈,不管你跟的那个人是谁,你马上离开相府。”

  ˇ一二零、假面真心ˇ

  是夜,相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盛席铺张,大宴宾客,庆祝裴琰凯旋回朝。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此时隔去岁容国夫人寿辰年有余,当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热,今日之声望更是达到顶,位极人臣。待他入园,园内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裴琰微笑着与众人见礼,自去正席坐于静王身侧。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谈数句。
  鲜衣仆人将饭菜流水价奉上,台上箫鼓齐鸣,素烟登台,出《满堂笏》,满园富贵衣。后园又放起烟火,一时相府内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华热闹到极致。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创,庄王势微,众人便存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远在战场的卫昭失势在即,纵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届时踩上几脚,痛打落水狗。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拼,桓军闻之丧胆。听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只是清流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时,好好地折辱卫昭一番。听到他入园,几名龙图阁大学士便互相使个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庄王身边坐下。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人。”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插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见他归来。
  侍轻碧碎步奔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想,又回转屋中,拿上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知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了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温润的手,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一团绚丽如菊的烟火照亮夜空,裴琰一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摆,右手却毫不放松,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手。漱云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只是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漱云忙摇摇头。裴琰将身上狐裘拢紧,微笑道:“回去歇着吧,让你久等了。”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府中一切可好?”春意无边后,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让她只能无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府。不过―――”
  “不过怎样?”他的手抚过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娇笑着扭动几下,道:“夫人给文妃娘娘贺寿回来,遇到大雨,马车又卡在沟中,幸好遇到姜指挥使大人,才将夫人送回来。”
  “哦?”
  “夫人将大管家骂了一顿,大管家将姜大人请到正芳园的暖阁换衣送茶,听后半夜雨停后,才亲自将姜大人送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一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声轻呼,裴琰已长身而起,他只披上外袍,将那件狐裘披在肩头,大步出慎园。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这夜为迎接前线将士凯旋归来,京城放起烟火,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将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精进。”
  卫昭面带悲戚,单膝跪于庄王身前,哽咽道:“卫昭见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族蒙难,实是愧对王爷。”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奸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卫昭在庄王对面坐定,庄王替他斟杯茶,终忍不住问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来?”
  “我把过脉,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庄王吐出一口细悠的长气,半晌方恨恨道:“现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庄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庄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起来:“三郎今日干得好,大快我心!”
  卫昭低头看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交出,到时,只怕―――”
  庄王傲然一笑:“我好歹还是个王爷,谁敢动我?!”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性命,交给王爷!”
  庄王摆摆手,笑道:“还有一事要谢你,小庆德王府中的长史前几天悄悄进京,出示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隐晦地说,只要咱们能稳住京师,他家主子自会乐见其成。他家主子正为谈妃小产、不能再孕的事情烦心,顾不上别的。”
  卫昭喝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性,其实他是打定主意做墙头草,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干,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嗯,只要他不插手,大哥和三弟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便会投到我这一边。再说岳氏父子也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两方的支持,以后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权。”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干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庄王拊掌大笑:“好!”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庄王沉吟道:“那只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机会。”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挑起太子和静王的争端,二是尽力保住光明司指挥使的位子。”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
  庄王头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气,要替舅父大人报仇,他自会尽力。”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我会让易五去找您。”
  庄王合住卫昭的双手,颇为不舍,半晌方轻声道:“三郎万事小心。”
  烟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归宁静,大街上,行人渐少,终只余更夫驼着背,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敲上下更鼓,发出声苍凉的长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卫昭身形连晃,一时隐身檐后,一时屋顶疾行,确定无人跟踪后,方一路向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潜去。
  他攀上门前的老柳树,放下心头大石。屋内燃着昏黄的烛火,窗纸上也隐隐透出她的身影。卫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门入屋,腰侧的蟠龙宝剑随着步伐轻晃一下,他胸口一紧,脚步停顿,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正待转身,江慈已拉门出来,直扑入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将她推开些,她仰头不解道:“怎么了?”
  见卫昭面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江慈一慌,颤声道:“哪不舒服?”
  卫昭深深呼吸,勉强笑道:“没有,只是肚子饿了,又走得急些。”
  江慈放下心来,笑道:“我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么,我做了几个小菜,快来。”握住卫昭的手,将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门的一瞬,卫昭悄悄将腰侧蟠龙宝剑解下,掷在院中的柴垛上。
  桌上,仍如在星月谷旧居一样,摆着几碟小菜。江慈将卫昭拉到桌前,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柔声道:“知道你在那边肯定吃不下什么,可以后,心情再不好也得吃饱吃好,要象我一样,天塌下来也先把肚子填饱。”
  卫昭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不言。江慈边吃边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揽月楼,小姨让宝儿和我换了衣服,装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装戏服的箱子里出的揽月楼。刚才去买菜,也是换的男装,涂黑脸才出去的。”
  卫昭微愣一下,旋即道:“以后不要再去揽月楼,那处人太杂,素烟身份复杂,虽不会害你,但保不住让别人知道些什么。”
  “好。”江慈又道:“对了,崔大哥想和你见面,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卫昭低下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待他放下筷子,江慈自将碗筷收去厨房洗刷 。忽然听到院内“哗啦啦”一阵水响,她急速奔出去,只见卫昭立于水井边,浑身湿透。
  她慢慢明白过来,心尖一疼,缓步走过去。卫昭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见她走过来,他便步步后退。江慈紧紧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树,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
  湿冷的井水,从卫昭的长发滴下来,滴入她的颈中。他欲将她推开,但她用力抱着他,低声道:“天这么冷,我烧了热水。”
  卫昭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停滞很久,终于,他用力将她抱住,将头埋入她的发间,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了。”

  一二一、黑云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间府晴日当空,风却极大。
  庆德王府挹翠园的暖阁内,程盈盈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庆德王将披风系好,柔声道:“王爷今日早些回来,我弄几个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这挹翠园―――”说着便慢慢依入小庆德王怀中。
  她妩媚而笑,幽香阵阵,小庆德王将她抱入怀中,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挣扎许久,勉强笑道:“你今日去万福寺进香,穿多点衣裳,也多带些人,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你武艺不错,但得注意些。谈妃那个已经没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记下了,妾身定会求菩萨保佑,为王爷生下一个儿子。”
  小庆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却未察觉,再替他拢了拢披风,带着侍女们将他送出院门。
  小庆德王走出数十步,又停住脚步回头,已只见她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他不由有些怅然若失,王府长史周琏过来低声道:“王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的人都已经到了。再说,此女乃异族,包藏祸心,王妃险些被她谋害,留不得。”
  小庆德王呆立良久,长叹一声:“走吧,岳景隆那边还等着。希望他们下手利索点,她少受些痛苦。”
  万福寺为玉间府的名刹,气派雄伟,金碧辉煌。这日庙前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小庆德王侧妃因身怀有孕,来万福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能为王爷诞下长子。
  软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轿,她行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什,抬头凝望菩萨面容,仿佛透过这金光之身,见到那如凤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渐湿,磕下头去,默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带领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愿粉身碎骨,只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阵,便深深磕下头去,把右手紧握着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团内。
  冬阳穿破云层,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萨的笑容也显得灿烂了几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团一眼,微笑着走出殿门。她右脚甫一踏出大殿,面色剧变,身形急速拧起,避过从殿门右侧悄无声息刺来的一剑。
  她知形势危急,未落地,右足于空中踢上殿门,想借力翻入殿内,可寒光自殿内袭来。程盈盈无奈,落地后连翻几个跟斗,一路翻下殿前石阶,同时抽出袖中匕首,“呛呛”连声,方接住三四人的合击。
  但围攻上来的高手越来越多,她被刀光剑影围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不多时,一锦衣人剑光快如飞电,她正拼力挡住其余几人的招数,不及闪躲,惨呼一声,右肋中剑,跌坐在地。
  锦衣人狞笑一声,围攻之人也齐齐收招,程盈盈看清锦衣人是小庆德王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
  段仁微微一笑,接过手下从殿内蒲团中取出的物事,打开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图,还真是难为你了,大-圣-姑!”
  程盈盈肋下鲜血不断涌出,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望了一下殿后。
  段仁负手看着她,仿如看着落入陷阱的野兽,声音也森冷无比:“大圣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来之时,我便已将来取‘布防图’的人擒住了。此刻,乌衣卫的人正押着他一个个去抓你们月落派在玉间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间面无血色,肋下伤口疼痛难当,她心念急转,喘气道:“你大胆!我肚子里的可是王爷的骨肉,我要见王爷!”
  段仁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王爷现在正在西山打猎,可没空见程妃娘娘。不过小的来之前,王爷说了,若是这城里的月落人都找齐了,便让小的给娘娘一个痛快,不要让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机断绝,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段仁被这口鲜血逼得后退两步。她已急速后飘,袖间绸带卷上寺中大树,借力飞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声:“杀!”
  随着他这一喝,寺墙外忽然冒出数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来,“卟”声连响,血光飞溅,程盈盈惨呼一声,跌落于地。
  段仁缓步走近,看着片刻前还娇美妍嫩的面容慢慢笼上死亡之色,冷笑一声。
  程盈盈垂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凄婉的神情,她双目圆睁,自喉间发出一串微弱到极致的声音。段仁不由凝耳细听,依稀辨认出其中一句:“凤兮凰兮,何时复-西-归―――”
  冬阳下,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微微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风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于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劲风,生生折断。
  小庆德王此时却已到了百里外的洱湖。
  湖面的风比城中更大,“呼呼”刮过来,纵是他身怀武艺,也不由拢了一下披风。披风上还残留着她的幽香,他面色便有些黯然,转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无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声。
  长史周琏似是知他心思,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王爷,星月教在我朝潜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起,此次他们又与裴琰联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爷既早做决定了,便不要再犹豫。只有谈妃娘娘诞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小王爷。”
  “是啊。”小庆德王叹道:“她找人来行刺我,假装出手救了我,还嫁祸于皇上,险些上了她的当。幸得皇上英明,咱们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见到了那‘小圣姑’的真面目,才早有防备,让谈妃假装小产避过大难,不然―――”
  他望着远处湖面上的红舫船,尚存最后一丝犹豫:“稷之,你说,父王的死,真的与皇上无关?”
  周琏长久沉默,冬天的风阴冷入骨,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王爷,恕小的说句掉脑袋的话,现在关键不在老王爷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关键在于王爷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谢氏皇族,迟早有一天要对付王爷。程盈盈要是谋害了谈妃娘娘,那她只要生下个儿子,便随时可以对王爷下毒手。但只要王爷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谢家稳住这南面半壁江山,将来太子上位,王爷就能―――”
  小庆德王摆了摆手,周琏不再往下说,见湖面上那艘画舫越驶越近,小庆德王神情复杂。周琏不由再附耳道:“王爷等会见了岳世子,可千万别带出什么来。岳景隆精得很,此次咱们好不容易将他引出来,岳二公子那边才好下手。”
  画舫靠岸,舫上之人却未露面,小庆德王微微一笑,足尖一点,身形拔起,轻轻落于船板上。他掀帘而入,笑道:“岳兄好心情。”
  岳藩世子岳景隆正围炉而坐,见小庆德王进来,俊眉微挑,笑道:“王爷可迟了些。”
  “一点家事耽搁,让岳兄见笑了。岳王爷可安好?”小庆德王微微欠身后坐下。
  二人不痛不痒寒暄一番,小庆德王觉得船身极轻微地晃了下,知外面撑船之人已上岸,船上再无他人,执壶筛酒间面容微肃:“岳兄,玉间府到处是各方的眼线,咱们长话短说,我此番来见你,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
  岳景隆心领神会地笑:“王爷是爽快人,有话直说。”
  小庆德王沉声道:“此次约岳兄前来,是想和岳王爷订一个塞下之盟。”
  “哦?!”岳景隆面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小庆德王,心思却是瞬间百转。自薄云山谋逆、桓军南征,父王便知机不可失,果断地自立为岳国。眼前的这小庆德王也一直保持着暖昧不明的态度,他的人马与岳军在南诏山北不痛不痒地打着一些小仗,双方自是心照不宣,都在观望北面形势。
  北面战报不停传来,眼见裴琰大胜在即,两方都有些着了急。小庆德王自是怕裴琰取谢氏皇族而代之,他这个谢氏王爷会被赶尽杀绝,而父王也怕裴琰平定北方后,借口岳藩作乱,挥兵南下。
  双方有了同样的心思,便自然一拍即合,先是谋士们互通信息,然后约定今日于这洱湖的画舫上见面。他打定主意要先摸摸小庆德王的心思,此时见小庆德王主动开口,心中暗笑,这位小王爷纨绔无能之名倒是不假。
  小庆德王身子稍稍前倾,道:“岳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有了同一个敌人。”
  “裴琰?”岳景隆轻转着酒杯。
  “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他若作乱,我谢氏难逃一劫,但谢氏若是覆亡,他紧接着要对付的就是岳王爷。”小庆德王侃侃道。
  岳景隆点了点头:“裴琰这个人,当初拉拢我时,我便知他心怀不轨。现在想来,当初薄云山谋反,只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岳兄,北面咱们控制不了,但这南面,绝不能让裴琰也伸手过来。”
  “那王爷有何妙计?岳某洗耳恭听。”
  小庆德王微笑起来:“倒也不是妙计,但至少可让裴琰有所顾忌,让他不敢即刻起兵谋反。等他回了京城,董学士和各位大臣们自有办法钳制他,慢慢卸了他的兵权。”
  岳景隆思考一瞬,道:“南安府、香州?”
  “岳兄精明。正是,裴琰的长风骑大多数人出自于南安府和香州,裴氏一族的根基也在南安府,只要咱们控制了南安府和香州一带,他裴琰便会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造反。”
  “可南安府现在是在静王爷和裴氏一族的控制之中,虽然人马不多,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岳景隆微笑着等他的下文。
  “所以,咱们得携手,控制南安府、香州。”
  “如何控制?”
  小庆德王面上透出杀伐决断的气势:“我玉间府人马奉太子诏令北上,接管南安府、香州!”
  岳景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陷入沉吟之中,小庆德王却紧盯着他,面容沉肃。
  岳景隆再慢慢抿了口酒,道:“王爷要与我岳国订塞下之盟,意思是想让我岳军不要在王爷人马挥师北上期间,趁人之危,越过南诏山北上?”
  小庆德王一笑:“我也知这个对岳兄没什么吸引力。”
  岳景隆来了些兴趣:“我倒想知道那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
  小庆德王从袖中取了一封信函,递了过来,岳景隆接过细看,俊眉微蹙,但眸中却慢慢涌出笑意,终笑道:“这是董大学士的手笔吧。”
  “岳兄眼力甚好。”
  “呵呵,说句不敬的话,太子爷还写不出这样的华文。”
  小庆德王借仰头大笑掩去目中的一缕冷芒,笑罢,道:“但事成之后,默认岳氏建国,划玉间府以南三州给岳国,这个是得到了太子的同意的。”
  岳景隆长久地思考,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小庆德王也不再多说,画舫内仅闻湖风吹得竹帘“扑扑”作响的声音。
  良久,岳景隆长出了一口气,蹙起眉尖,缓缓道:“这个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父王商量之后,再给王爷一个答复。”
  小庆德王面上先是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旋即平静道:“当是如此,但时间紧迫,希望岳王爷能尽快做出决断。”
  “这是自然。”
  小庆德王系紧披风上岸,转身望着画舫驶远,唇边渐涌冷笑。长史周琏过来,轻声道:“他信了?”
  “瞧着倒有五分不信。”
  “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小庆德王此时反倒心静了下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是,叶楼主亲自带人跟着,咱们的人马随后而行,定会在‘诏云峡’及时和岳二公子会合。”
  小庆德王想起那位叶楼主的身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既是如此,没咱们什么事了,回去吧,这里冷得很。”
  行出十余里,段仁策马过来,小庆德王拉住座骑,段仁在马上行礼后与他并骑而行,轻声禀道:“一共中了九箭,去得没什么痛苦。布防图也拿回来了。”
  小庆德王面色白了一白,下意识裹紧了披风,马上又醒悟过来,颤抖着将披风解开,狠狠掷于风中。周琏忙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他。
  小庆德王慢慢系好披风,面色才恢复正常。过了一阵,他缓缓道:“三日后传我口谕,郑妃因妒生恨,暗中下毒谋害身怀有孕的程妃。毒杀王嗣,罪无可逭,即刻处死。程妃仍以侧妃礼仪殓葬。”
  岳景隆此番来得机密,也极为警惕,自是不敢在小庆德王的地盘上多呆片刻。他命画舫急驶,与保护自己的高手会合后,便弃船上岸,插山路而行,疾驰向南,连夜赶路,终于第二日晨曦微现时赶到了“诏云峡”。
  此时山道上一片清淡冷素,冬日的晨风卷过峡谷,扬起满天枯叶,岳景隆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睛。
  手下李成见状,道:“主子要不要歇一下?”
  岳景隆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安,道:“不行,咱们得尽快回去。”说着列马肚,一行人疾驰向“诏云峡”。
  眼见已到峡谷中段,却听得一声哨响,山谷两面明晃晃刀枪剑戟,冒出无数人马。
  岳景隆心呼不妙,迅速勒住座骑,看清前方黑压压而来的一队人马,又松了一口气,笑道:“是景阳吗?”
  来者渐行渐近,岳景隆见异母弟弟岳景阳甲胄鲜明,面色沉肃,心中暗惊,尚未开口,只听岳景阳厉声道:“大哥,原来真是你!”
  岳景隆也是久经阵仗之人,知形势不对,全身陷入高度戒备,冷冷注视着岳景阳:“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我怎么听不明白?”
  岳景阳摇了摇头,语带悲愤:“大哥,你素日欺负我是庶出,倒也罢了,你独揽大权,那也罢了,可为何你要命你的部属犯上作乱,弑父弑君?!为何要引敌兵入关,灭我岳国?!”
  岳景隆大惊,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之中,狂怒下喝道:“你说什么?!你这逆贼,把父王怎么了?!”
  岳景阳冷笑:“你阴谋弑父弑君,倒还有颜面来问我?!你让你的手下暗算父王不成,你又亲引小庆德王的人入关,大哥啊大哥,你真是太令人心寒!”
  岳景隆全身大汗涔涔而下,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岳景阳一声长笑,转而咬牙切齿道:“大哥,你看看你后面,你还敢说你不是引敌入关?!”
  岳景隆迅速回头,远处,数千骑震起漫天黄土,不多时便驰到近前,为首马上一人,正是小庆德王手下大将关震。关震右手执枪,左手拉辔,大笑道:“岳世子,不是说要开关放我们进去吗?怎么不走了?!”
  岳景隆知陷入重围,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他手下的高手明他意思,急冲而上,刀光剑影,为他挡住岳景阳和关震的雷霆合击,岳景隆瞅准空隙,策马前冲。
  他心忧父王,一力前行,欲待强冲过“诏云峡”,一抹剑影凌空飞来,挟着无穷的杀气,如乌云压顶,岳景隆一个翻身,从马背落地,手中剑势连绵,却仍被来袭者逼得步步后退。
  生平最激烈的过招间,他也看清了眼前之人身形高挑,容颜清俊,皮肤比一般女子还要白晳,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揽月楼”叶楼主。
  岳景隆上京之时,也曾见过这位叶楼主,却从不知他身怀绝技,更万料不到,在二弟阴谋作乱之时,他竟会凭空出现。可已不及细想,叶楼主一剑快似一剑,岳景隆拼尽全力招格抵挡,仍被逼得步步后退,不多时背后一硬,已到了山路边,退无可退。他欲待拔身而起,叶楼主一声暴喝,剑势如狂风暴雨、裂岸惊涛,岳景隆再也抵挡不住,数招后长剑脱手。叶楼主面上带着冷酷的微笑,长剑抹出,岳景隆咽喉处渗出一缕鲜血,缓缓倒地。
  黎明的冬阳,从云层后射出来,将叶楼主手中的寒剑映得雪亮,也将剑刃上的一缕鲜血映得分外妖娆。叶楼主姿态闲雅,还剑入鞘,转身与岳景阳和关震相视一笑。
  华朝承熹五年十月三十日,岳藩世子岳景隆命手下大将姚华带兵冲入王宫,将岳王爷刺成重伤;行刺失败,为恐父王追究,十一月初二,他亲引小庆德王大军入关,在“诏云峡”被岳王次子岳景阳拦截,一番血战,岳景隆身亡,小庆德王人马被逼退。
  十一月初三,因剑上淬有毒药,岳王爷薨逝,次子岳景阳接掌岳藩大权,三日后,其主动上表,愿重为华朝藩臣。

  一二二、风云突变

  裴琰凯旋回京三日后,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庙。
  这日卯时,天未大亮,文武百官咸着朝服,齐集乾清门前,按品阶而立。太子着天青色祭服,乘舆自斋宫出。舆车缓缓而行,百官步行相随,浩浩荡荡,在礼部太常寺官的引导下于辰时到达太庙。
  太庙内,重檐彩殿,汉白玉台基,花石护栏,处处透着庄严威肃、皇家尊严,院中百年柏树,也是苍劲古拙。
  太子在五彩琉璃门前停住脚步,回转身牵住裴琰的手,笑道:“裴卿,你立下大功,与本宫一起进祭殿吧。”
  裴琰惶恐道:“臣万万不敢。”
  太子却用力牵着他的手,裴琰无奈,只得稍稍退后一点,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过五彩琉璃门,登上汉白玉石台阶,过紫金桥,再过大治门,穿过庭院,终站在了雄伟庄严、富丽堂皇的大殿前。
  百官依序也过大治门,在殿外用麻石铺就的庭院中肃立。卫昭因是监军,尚捧着天子宝剑,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面。他今日着暗红色官服,神情也少了几分昔日的飞扬跋扈,多了一些难得的沉肃。
  待众臣站定,钟鼓齐鸣,韶乐悠扬。礼乐奏罢,礼部太常寺官捧着玉匣过来,请太子启匣,取祝板。
  太子却一动不动。这时脚步轻响,陶内侍由偏殿持拂出来,太子一笑,退后两步,躬身下跪。
  裴琰瞳孔骤然收缩,卫昭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一阵劲风鼓来,将众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响。衣袂声中,陶内侍扯直嗓子大声道:“皇上驾到!”
  裴琰震惊之下身形微晃,眼角余光瞥见卫昭面上血色褪尽,他身后的裴子放猛然抬头,百官们更是满脸惊诧,不顾礼仪地抬头相望。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着明黄色衮服的高大身影,从昏暗的偏殿中缓步迈出。
  他缓步而来,面容虽消瘦了许多,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沉肃,他的眼神也依旧如往日一般锐利,冷冷地自众臣面上扫过。众臣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或惊或喜或忧,各人心情复杂,纷纷磕下头去,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王与静王同时爬上汉白玉台阶,匍伏在皇帝脚前,涕泪俱下:“父皇!”
  满庭玉笏相继跪下,卫昭却愣愣而立,手中的蟠龙宝剑呛然落地,他瞬即清醒,冲前两步,面上似惊似喜,哽咽而呼:“皇上!您―――”
  裴琰借皇帝望向卫昭之际,与阶下的裴子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裴子放微微摇了摇头。裴琰觉一股沛然沉郁的真气隐隐而来,再抬头,只见皇帝的身边已多了一个身影,这人着灰色长袍,面目却隐于宽沿纱帽内,他身形修长,静然立于皇帝身边,却如同一座山岳,让人隐生退却之心。只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裴琰心念急转,也想不起在何贷过此人。
  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来,并在此出现,身边还带着这等高手,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容不得自己有半分异样。于是他马上深深磕下头去,语带低泣:“皇上,您龙体康复,臣实在喜之不胜,真是天佑我朝啊!”
  皇帝向面上乍惊还喜的卫昭微笑,又回转头,弯腰将裴琰挽起,和声道:“裴卿立下不世战功,朕也得以在前天夜里苏醒,实是上苍庇佑,圣祖显灵。”
  众臣这才知皇帝是前夜苏醒的,激动得纷纷磕头呼道:“上苍庇佑,圣祖显灵啊!”
  卫昭缓缓退后一步,随着众臣,深深磕头。他竭力控制体内杂乱的真气,将喉头一口甜血拼命咽了回去,只是握起蟠龙宝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他不敢抬头,殿前之人,带着十余年挥之不去的噩梦,夜夜纠结在他的灵魂之中。这一刻,他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也没有一点光明,没有一丝温暖。
  黑暗之中,隐约的声音传来:“请圣驾,启祝板,入殿致礼!”
  黑暗之中,韶乐再起,皇帝似是打开了玉匣,取出了祝板;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领下步入大殿;太常寺官依礼而呼,皇帝也依礼致祭;
  黑暗之中,韶乐声后,卫昭却又似听到她的笑声,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娇妍的笑容。
  鲜血,自嘴角缓缓渗出,他麻木的身躯也终于恢复了知觉,他缓慢抬袖,趁磕头之时,将嘴角血迹悄然拭去。
  “维承熹五年,岁次戊辰,仲冬之吉,五日丙辰,帝率诸臣伏祈圣祖得之:朕惟帝王德洽恩威,命剑鼎侯锄奸禁暴,抵抗外侮,今得上天庇佑,圣祖显灵,得以平定叛乱,逆党咸伏,桓贼尽退―――”
  皇帝沉肃威严的声音在祭殿内回响,裴琰愣愣听着,手心沁出汗来。
  祭文致罢,皇帝将祝帛亲自投入祭炉内。祭乐再起,殿内殿外,上至皇帝,下至众臣,向圣祖及历代谢氏帝王牌位齐齐磕头。
  礼成,皇帝起身,将裴琰拉起,和蔼地笑道:“裴卿此番立下大功,要好好封赏,以彰显我朝威风,听封吧。”
  裴琰连忙磕头,陶内侍展开明黄色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有剑鼎侯裴琰,智勇皆具,忠孝无双。其临危受命,平定逆乱,守疆护土,功在社稷,辉映千秋,特加封裴琰为忠孝王,赐九珠王冠,准宫中带剑行走,并赐食邑五千户。长风骑一应功臣,皆在原军阶上擢升三级。一应阵亡英烈,忠节当旌,特命在全国各州郡为忠孝王及有功将士建长生祠,为阵亡英烈立忠烈碑,四时祭扫,并重恤阵亡将士家属。钦此!”
  陶内侍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殿内殿外,数百人听得清清楚楚。冬日的风,刮过殿前,裴琰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惧,只得深深磕下头去,沉声道:“臣裴琰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华朝开朝至今,除了岳藩因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原因得以封王,其余能够得封王号的,只有谢氏皇族子孙。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后,皇帝更是一力削藩,仅保留了庆德王一个封王,象裴琰这样,年方二十四岁,便异姓封王,实是开华朝之先河,令人瞠目结舌。
  皇帝再度将裴琰挽起,轻拍着他的手,和声道:“裴卿凯旋归来,朕心甚悦,这病也好得极快,朕还要再在宫中赐宴,以嘉奖卿之功勋,与众臣同乐。”
  他握着裴琰的手,步出大殿,走下汉白玉石阶,又笑着握上卫昭的左腕,看着卫昭的目光带上几分宠溺:“三郎也辛苦了,朕另有恩旨。”
  卫昭冲皇帝一笑,笑容透着无比喜悦,他右手一翻,将蟠龙宝剑奉于皇帝面前,修眉微挑,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臣幸未辱命。”
  皇帝呵呵笑着松开他的手腕,接过宝剑,递给后面的太子,又握住卫昭的手,带着裴琰与卫昭,走向大治门。
  戴着纱帽的灰袍人,脚步沉缓,跟在三人身后。庄王、静王无意中互望一眼,俱发现对方眼中闪过惊悚之意。
  这日,弘泰殿中仍旧摆下大宴,庆祝皇帝龙体康复,并再贺裴琰军功卓著,得封忠孝王。席间,皇帝又颁下旨来,赏赐裴琰黄金八千两,寒绢五百匹,珍珠五十斗,并赐宫女十二名。长风骑将士也按册论功行赏,兵部将另有恩旨,颁往河西、成郡等地。至于数月前押解进京的“伪肃帝”及薄云山家人,一律斩首,并诛九族。
  弘泰殿内,一片祝颂之声,皇帝坐于龙椅中,笑容满面,望着众臣向裴琰敬酒,再看向一边的卫昭,招了招手。
  卫昭笑着走近,皇帝身边的灰袍人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右腕。卫昭仍然笑着,并不挣脱。过得片刻,灰袍人松手,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上渐涌忧色,向卫昭道:“看来是‘冰魄丹’确实有问题,所幸你所服‘火丹’较少,又年轻底子好,尚未发作,但是不是这段时间时有吐血?”
  卫昭苦笑:“皇上英明。”
  见众臣仍在围着裴琰敬酒,殿内一片喧哗,皇帝轻声叹道:“是朕连累了你,不该让你服‘冰魄丸’,明天起,你早晚到延晖殿来,我让这位大师帮你运气治疗。”
  卫昭斜睨了灰袍人一眼,也不说话。皇帝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朕刚好,有些乏了,你们自己寻乐子去吧,只别闹得太疯了。”
  皇帝起身,众臣忙跪送圣驾离殿,裴琰仰头间,望着那灰袍人的身影,忽然面色一变,终于想起这人在何贷过。
  裴琰急着脱身,一众大臣却仍在纠缠。卫昭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出了弘泰殿。他在大殿门口立了片刻,望向晴冷的天空,天空中,只有几团极淡的云,有一团起伏连绵,象极了月落的山峦,还有一线微云,微微勾起,好似她娇嗔时微翘的嘴角。
  他默默地看着,待双足不再颤栗,才转身走向延晖殿。
  皇帝刚躺下,见他进来,语带责备:“怎么又来了?”灰袍人过来将皇帝扶起,卫昭却将他一推,坐于皇帝身边,取过锦枕,垫于皇帝腰后。
  皇帝面色有些苍白,话语也透着虚弱:“朕是真的乏了,你明天再来吧。”
  卫昭良久无语,皇帝侧头看了看他,见他双眼渐红,忍不住呵呵一笑,道:“你十三岁以后,可再未哭过。”  
  卫昭转过脸去,半晌方低声道:“三郎以为,再也―――”
  皇帝叹道:“朕知道你的心,朕纵是舍得这万里江山,也舍不得你。”不待卫昭作答,他闭上双眸,轻声道:“朕真的乏了,你明天再来吧,朕还有话要问你。”
  卫昭跪下,磕头道:“是,臣告退。”
  待卫昭退出延晖殿,脚步声远去,皇帝咳嗽数声,灰袍人过来按上他的后背,他方顺过气来,道:“叶楼主,你看他―――”
  “确有走火入魔征兆,与皇上病症差不离,不过症候就轻些,想是卫大人年轻,暂未发作。”
  皇帝慢慢躺下,合上双眸,良久,方淡声道:“这孩子―――”叶楼主等了一阵,见皇帝不再说话,听呼吸声是已经睡去,便轻轻替他将锦被盖好,悄无声息地走出内阁。
  太子立于外殿,轻声相询:“父皇睡了?”
  叶楼主走到殿外,太子跟出,叶楼主压低声音道:“皇上今天是撑着才没倒下,他这次病得太重,虽好不容易醒来了,也大伤本元,太子得及早准备。”
  太子眉头紧皱,凝望着延晖殿的深红色雕花窗棂,终只说了一句:“一切劳烦叶楼主了。”
  “臣自当尽力。”叶楼主深深躬下腰去。

  番外、这年初见(一)

  华朝延载四年,四月二十七日,河西府。
  这年距承熹五年的华桓之战已过去了整整二十年。时光荏苒,华朝皇帝在这二十年里都已换了三位。除了当年在河西一役中痛失亲人的人们,河西府的百姓们,也渐渐淡忘了那场令全城蒙难、死伤数万人的河西血战。
  但这一日清晨,大街上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许多人,他们纷纷披衣起床。不多时,城中便传开了消息:忠孝王府的小王爷裴洵,来到了河西,要在野狼谷,代忠孝王爷向当年死难将士和百姓致祭。

  二十年前,成帝死于庄王及卫昭谋逆,明帝登基。十二年后,明帝病逝,明帝年仅九岁的幼子宪帝登基,不过三年,死于天花。
  明帝再无子,静王被贬为海诚侯后也抑郁而亡,遗下二子一女。经董太后和内阁商议,只得迎了静王秦妃所生幼子谢衍即帝位,是为当今安帝。
  安帝初登基时,年仅七岁,奉明帝董皇后为孝仁皇太后,奉生母秦氏为懿仁皇太后。其时内阁首辅董大学士已年迈,安帝又年幼,两宫太后只得命忠孝王、内阁首辅裴琰为顾命首辅,全权处理一应军国大事。
  裴琰殚精竭虑,辅佐幼帝,四年来兢兢业业,并临危不乱,平定了数次谋逆风波。
  延载二年,肃海王姜遥、庆威侯姜远谋逆,发动宫变。裴琰率部血守皇宫,保护了安帝和两宫太后,将姜氏兄弟格杀于乾清门前,除静淑公主及其所生子女免于一死,姜氏被诛九族。
  延载三年,何太妃在安帝的参汤中下毒,同时,宣远侯何振文偷偷潜入皇宫,意图行刺安帝。忠孝王裴琰以身挡刃,救下幼帝一命,击毙何振文,何太妃畏罪服毒。事后追查,何氏兄妹是受玉间王及其生母谈妃指使。两宫皇太后大怒,下旨裭夺玉间王封号,玉间王被押递京城,囚于皇陵,数月后以一带白绫,自杀身亡。
  经历这数次宫变谋逆,华朝宫廷风雨飘摇。所幸有国之柱石、社稷重臣忠孝王裴琰一手擎天,力挽狂澜,才使国运稳定。北面又有镇北侯宁剑瑜力守边关,令一直虎视眈眈的桓威帝始终不敢发兵南下。
  为褒奖忠孝王裴琰龚,延载四年二月,安帝下旨,为裴琰加相国、总百揆,允其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兼备九锡之命。
  裴琰惶恐,坚辞不受,并欲挂印而去。安帝哭倒于弘泰殿,痛呼“相父”,百官也随之痛哭,裴琰无奈,只得拜领君命。
  自此,忠孝王裴琰声望达到顶点,总揽朝政。华朝百姓,不知安帝者大有人在,但不知忠孝王裴琰者,寥寥无几。

  听说忠孝王命儿子前来为二十年前的死难将士和百姓致祭,河西府百姓倾城而出。有那等上了年纪之人,回想起当年桓军屠城血战,唏嘘不已。
  辰时初,野狼谷便挤满了前来致祭的人。随着百岁老者的嗟呀声,祭鼓敲响,哀乐幽幽,东面,一群少年素衣孝带,策骑而来。
  当先一名少年,约十七八岁,头戴玉冠,身形秀拔,面容俊雅,神情带着几分与他年龄不太相符的严肃和庄重。他身后跟着数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俱是英姿勃发,一时看花了河西府百姓的双眼。
  见百岁老者上前,玉冠少年忙下马亲扶,道:“劳动乡亲,实乃裴洵之过!”
  河西府百姓,倒有许多人曾见过这小王爷裴洵。河西、寒州、晶州三地自二十年前被赐给忠孝王为封地,裴琰曾多次巡视封地,小王爷裴洵也经常随行。
  此时,未见过裴洵的,均在心中暗赞了句:不愧是忠孝王府的小王爷,风采比当年一剑擎天的剑鼎侯裴琰也差不了多少。
  裴洵依礼致祭,礼罢,又代父王颁下王令:免河西三年税粮,继续寻找当年河西战役死难者遗孤,妥善安置。
  众人拜送裴洵离去,裴洵却未回城,带着身后一群少年打马向南。

  驰过数十里路,过镇波桥,再往西走出约半里路,有一处坟墓。
  众少年面容肃穆,神情哀痛,齐齐下马参拜。裴洵看着墓碑,轻叹一声,在坟前跪下叩首,又接过侍从递上的水酒,缓缓洒下。
  “安伯伯,父王今年不能前来河西。这杯酒,是您最爱的长风山庄的酒,洵儿给您磕头了。”
  他身后少年也一一上前洒酒磕头,一虎头虎脑的少年说得极大声:“安伯伯,我是陈贲。来之前,父亲说了,要我多给您磕几个头,说您会保佑我将来娶一个象童家婶婶那样的大美人。”
  宁思明忍不住笑出声来,又觉场合不对,咽了回去。见裴洵也是忍着笑,便伸手打了下陈贲的头顶:“臭小子,你才多大,就惦记着美人。”
  陈贲怒道:“小宁子,跟你说多少遍了,不要打我的头。我老子打我从来只打屁股,可不打头的。”
  童修忙过来劝和:“好了好了,别闹了,赶紧都给安伯伯磕头。回河西都还有任务。”
  少年们依次在坟前叩首,又拥着裴洵上马,驰向河西渠。

  到得镇波桥,裴洵想起曾听父王说过的往事,便再次下马。
  他慢步踏上镇波桥,看着一带银波,看着河西渠南北的千亩良田,轻拍着桥边石栏杆,叹道:“白云苍狗,人世悠悠。二十年前,这里曾是修罗战场,今日却是沃土良田。”
  宁思明也叹道:“是啊,当年父侯在这里一枪当关,王爷在这里反败为胜,驱逐桓贼。可惜我等小辈,无缘得见当年父辈们的风采!”
  陈贲、许和、童修等人都听父叔们说过当年之战,皆默立一旁,遥想当年战况,神往不已。
  陈贲“唉”了一声,满面遗憾之色,道:“为什么桓贼都不再打过来呢?他们若是再来,我一定―――”说着,他擎出身后双刀,银刃翻舞,宁思明等人只得皱着眉头避开去。
  陈贲越舞越来劲,许和也来了兴致。他二人是从小打到大的,又都是学的刀法,而陈安和许隽二人在教儿子武艺时,也憋了那么一股子气,要在儿子身上胜过对方。十六年来,两小子倒也各有胜负。
  眼见许和与陈贲战在了一起,越打越激烈,宁思明眉头微皱,接过侍从手中长枪,大喝一声,腾身而起,右手长枪如银龙怒捣,挟着他八分真气直搠入二人刀影之中。
  “呛啷”声响,三人齐齐后退几步。陈贲低头见右手刀刃崩了一块,怒指宁思明:“小宁子,你又帮许和!”
  许和也怒道:“谁帮谁了?明明是你技不如人!”
  陈贲哪里服气,正待再操刀攻上,童修一把拉住他,道:“快看!”
  众人齐齐转头,见裴洵身形挺直,负手立于桥栏前,而他的目光,正凝在前方某处。

  众人都拥过来,只见前方数丈处,一名白衣人正躺在河西渠边的草地上,一顶竹帽遮住了他的面容。
  这人仰面向天,双手枕于脑后,右脚则闲闲架在左膝上,有节奏地轻轻抖着,意态洒脱而疏逸。
  他的头顶,撑开一把大伞,伞柄深入土中,伞帽正好遮住已有些毒辣的日头。他修隽的身形笼在伞影下,看上去有些缥缈朦胧。
  陈贲正要说话,宁思明“嘘”了声。陈贲细看,这才见那白衣人身边有个小小竹架,一支青竹钓杆就架在这竹架上,另一头的鱼丝线则已投入渠中。
  众人从未见过这种钓鱼法子,便都止住话语,要看这白衣人如何能躺在地上,便钓上鱼来。
  水面浮标沉了数下,陈贲见那白衣人还在懒懒抖脚,正要高呼,宁思明一把将他的嘴掩住。
  过了一会,浮标终于再度沉入水中。白衣人却象知道似的,抬起右脚,在小竹架上用力踩下,钓杆急速而起,“哗”声过后,一尾大鱼带起一线水花飞向伞下。白衣人仍然躺在草地上,探手抓住鱼儿,再吹了声极响亮的口哨。
  “喵―――”几只黑色的大野猫从原野上飞奔而来,白衣人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慵懒和得意:“小子们,接住了!”
  他将手中的大鱼向后方抛出,野猫们如闪电般纵向大鱼,不多时,大鱼便被这几只野猫瓜分干净。
  野猫们吃罢,尚不甘心,都围在白衣人身边。白衣人将钓线仍旧投入水中,伸手抚了抚一只野猫的头顶:“现在没有,都去玩一玩,等会再来吧。”
  他再吹声口哨,野猫们象是能听懂似的,又齐齐消失在原野上。

  陈贲啧啧称奇,叫了声:“喂,小子―――”
  裴洵举起右手,陈贲的话便咽了回去。白衣人却毫无反应,仍旧睡在伞下,过得一会,又依样“踩”上一尾鱼,仍旧呼来野猫将鱼分而食之。
  裴洵饶有兴趣地看着,唇边渐渐露出一丝笑容。想起每年秋阳融融之时,父王都要去京城附近的红枫山钓鱼,不管钓上多少,都会将鱼又放回水中,只是若钓得多些,他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与自己说话也没有平时那般威严。
  可惜父王从来只用从西园挖出来的蚯蚓作为鱼饵,不许下人投下香食,每次钓得都不是太多。
  若是能将这稀奇钓具送给父王,是否能令他开心一笑,是否能令他温和地对自己说上几句话呢?
  裴洵右手压了压,令众少年在桥上等他,便悠悠然举步,走下镇波桥,走向那白衣人。

  他故意将脚步放重,白衣人却似浑然不觉,仍旧躺在地上,并未取下头上竹帽。
  裴洵微微一笑,在白衣人身边蹲下,细看那小竹架,不由轻赞了声:“真是巧夺天工!”
  竹架上有个小小滑轮,钓线的一端便穿于这滑轮上,想来只要鱼儿上钩,钓线下滑,这端便会牵动滑轮,滑轮上的扇页转动,白衣人自会有所感觉,可以踩下竹架上的机关,提起钓杆,即便躺在地上、闭目不看,也可以钓上鱼来。
  裴洵看了又看,对这钓架喜爱不已,向白衣人抱拳,和声道:“这位兄台―――”
  不等他说完,白衣人却转了个身,背对着他,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裴洵仍旧微笑:“兄台这钓具巧夺天工,不知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兄台开个价吧,不管多高价钱,在下都愿将它买下来。”
  白衣人鼾声更大。裴洵笑了笑,在他身边草地上坐下,叹道:“可惜这河西渠中鱼儿不够肥美,兄台若是不嫌弃,在下倒知道一处钓鱼的好地方。”
  白衣人还是没有答话。裴洵转过头,见他罩在脸上的竹帽有些微倾斜,露出半边脸来,但那肌肤看上去僵硬青冷,显然戴了人皮面具。
  裴洵微微一愣,白衣人似是有所感觉,将竹帽向下拉了些,遮住面容,又将右手在空中挥了挥:“怎么这么多蚊子,真是扫人兴致!”
  裴洵轻撩衣摆,在白衣人身边坐下,又学着他的样子躺在草地上,双手枕于脑后,目光落在头顶的伞架上,见这伞架用的竟是难得一见的精铁,心中微惊。
  他的话语仍波澜不惊,还有着几分亲和之意:“兄台真是会享受之人,在下佩服。”
  白衣人伸了个懒腰,淡淡道:“若没有这只臭蚊子,我会更享受一些。”

  裴洵自幼众星捧月般长大,除了对父王深存畏惧,不把其他任何人放在眼中,何曾被人这般含沙射影骂过,他又是少年心性,便有了一丝火气。
  他更觉这白衣人与众不同,只怕大有来历,便动了试探的念头。瞥见浮标正沉入水中,他左脚如流星般踏出,抢在白衣人前面踩下机关。
  白衣人慢了一步,还未及反应,裴洵已探手将飞来的鱼儿抓住,得意笑道:“多谢兄台!”
  白衣人轻哼一声,取下竹帽,长身而起。他收好大伞,夹在腋下,又冷冷地瞥了裴洵一眼。
  裴洵还躺在地上,白衣人冷冷的一眼瞥来,他心头一跳,忽觉这双眼眸竟比头顶的丽日还要耀目几分。
  他正心神有些恍惚,白衣人已弯腰拾好钓杆和竹架,转身便行。裴洵急忙跃起,拦在了白衣人面前,右手搭在了他的左臂上:“且慢!”
  “让开!”
  裴洵笑了笑,松手抱拳:“兄台误会了,在下真的只是想购得兄台这鱼具,不知兄台―――”
  “不卖。”白衣人话语冰冷。
  裴洵眼睛微微眯起:“在下若是一定要买呢?”
  白衣人轻笑一声,话语中傲气隐露:“就看你小子有没有这个本事!”
  裴洵也是傲然一笑:“有没有这个本事,你小子试过才知道!”
  白衣人抬步便行,裴洵右手于瞬间封住他前进方位。白衣人无奈,只得向后纵跃,取出腋下大伞,劲风呼呼,攻向裴洵。
  裴洵不慌不忙,于伞影间从容进退。过得数招,他便知这白衣人武功远不如自己,闪躲间,在白衣人肩头捏了一把,调侃道:“兄台这招可用老了。”
  白衣人忽然一笑:“小子嘴这么甜,一定很招姑娘们喜欢。”
  “过奖过奖。”裴洵架住他攻来的一招,欠身而笑。
  白衣人将手一扬,大伞在空中旋了个圈,裴洵伸手抓住伞柄。白衣人却忽从伞尖中抽出一根铁条似的东西,指间用力,铁条如同见风长一般,猛然弹出一长截来。
  裴洵微惊,只道这是厉害的暗器,本能下仰身躲闪。白衣人却大笑一声:“小子,大爷我不陪你玩了!”
  说话间,白衣人将手中铁条往河西渠中用力一戳,铁条弯成弧形,又迅速弹起。白衣人借这一弹之力,腾身飞向对岸。
  裴洵看得清楚,恼怒至极。眼见白衣人就要借这铁条之力飞过对岸,他将真气运到极致,右掌在地上劲拍,激起漫天泥土,也腾向空中,后发先至,一把将白衣人拦腰抱住。
  只是渠面过宽,裴洵抱住白衣人后,也无力跃回岸边,只听“哗哗”巨响,二人齐齐落入河西渠中。
  二人在水中一阵翻腾,全身湿透。不等白衣人挣脱,裴洵右手迅速伸出,用力撕下他脸上的人皮面具。
  天地间,似乎暗了一暗,又似乎亮得有些骇人,裴洵一时不能动弹。白衣人趁他愣神之际,怒啸一声,袖中弹出丝线样的东西,卷上岸边大树。等宁思明等人赶至渠边,他已消失不见。
  宁思明喝住陈贲等人,见裴洵仍呆立水中,迟迟都不上岸,便也跳落渠中,慢慢走至裴洵身边:“小王爷,怎么了?”
  裴洵右手仍抓着那人皮面具,神色怔怔。他喃喃说了句话,宁思明不禁用心细听。
  话语中,有着极度的惊讶,还有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世间竟有这等少年―――”


  这年初见(二)

  “一共派六批人马去找,但没有发现此人踪迹,也无任何线索。看样子,怕是离开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轻声禀来,条理清楚。   
  裴洵一袭便装,眉头微皱,边听边往郡守府外走。听罢,思忖片刻,道:“继续找,附近有什么钓鱼的好去处,一个都别放过。”
  他纵身上马,童修忙拉住马缰:“小王爷,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个地方走一走。”
  “那让安思他们跟着―――”
  裴洵摆摆手:“不必。”
  童修还待再说,见裴洵略带威肃的目光扫来,便将话咽了回去。
  回雁关前,芳草萋萋,树木参天。当年的军营,已找不到一丝痕迹,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银钩挂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风也带着夏天的气息。裴洵下马慢慢走着,寻找着记忆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华桓之战,父王说起时虽然都只是淡淡带过,但他的神情总会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甚至有隐约的伤感。
  这些年来,父王也曾多次带着自己来河西府,来到这回雁关前。他总是默默地在回雁关前走着,或在某处长久伫足,或在某处抚树叹息。
  只有在这些时候,裴洵才觉父王目光中有着难见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军营旧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处有棵大树。父王某次曾在里坐了大半夜,裴洵抚上树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来。
  夜风吹动着山间松涛,夹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裴洵猛然站起,细心倾听,循着箫音往西而行。
  箫音悠悠扬扬,宛如风暴过后的大海,曲调中透着一丝悲凉,却又有着历经风波之后的平静。
  前方是一处小山坡,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辉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轻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笼罩着的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怕自己一发出声响,他就会和箫声一起,消失不见。
  待箫声稍歇,裴洵轻轻取出腰间竹笛。这曲调他似乎听过,却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着旋律吹出简洁的曲调相和,只是在数处未免有些停滞。
  白衣人静静地听着,每当裴洵有所停滞时,他便起箫音,引着裴洵将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畅,宛如流水,从高山处奔腾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还是沟壑,都欢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终流入平湖,归于寂静。
  白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裴洵怕他再度离去,忙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昨日在下鲁莽,坏了兄台钓鱼的兴致,这厢给兄台赔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声音淡漠而优雅:“你是什么人?”
  裴洵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抬头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诚。”
  白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许久,他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怎么会这首曲子?”
  裴洵细细想想,道:“幼时曾听父亲吹过,有些印象。只是记不齐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翘,绝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绽放。裴洵不禁敛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站着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尘世中人。
  白衣人却忽然将竹箫揣于腰间,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树,不一会,他坐在树上,低头望着裴洵,笑道:“上来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树干上点了两下,便坐在白衣人身边。
  山间的夜晚是这般安静,夜雾如波浪般轻涌。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严格的训育下长大,每日忙于学文练武,身边又时刻有长风卫护拥着,何曾样单独出行,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坐于树上,静静地欣赏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边这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却又不敢开口,不敢破坏这份宁静。
  白衣人却忽然象变戏法似的,手往身后一探,取出一个酒壶来。他望着裴洵笑:“可能饮酒?”
  裴洵一笑,接过酒壶,拔开壶塞,酒似银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说话,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一阵急咳,喉间、肚中似有利刃在搅。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过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着有些狼狈的裴洵,笑道:“你还没满十八岁。”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个月才满十八,白衣人唇边笑意更深:“这酒名‘十八春’,必得满了十八岁的男子汉才饮得,小子今晚可没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来夺酒壶,白衣人闪躲数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夺去酒壶。裴洵回却学了乖,只慢慢小口喝着。
  可白衣人又象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他将包着的蒲叶打开,香气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鸡”。
  裴洵撕下一块,塞入口中,不禁赞道:“真是好手艺,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还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爱吃叫化鸡,又想起昨日那套钓具,便放下酒壶,直视白衣人,语出至诚:“兄台,你那钓具,不知可否送给我?”
  白衣人靠在树干上,淡笑:“你昨日愿出高价钱购买,怎么今日却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夺工之物,非铜臭之物所能购得,昨日是我将此物看轻了。想来兄台只愿将这心爱之物赠给意气相投之人,在下不才,愿与兄台结交。”
  白衣人看着裴洵面上诚挚神色,如阳光般的笑意慢慢从双眸中散开,良久,他仰头喝口酒,道:“我姓萧,名遥。”
  裴洵大喜,拱手道:“萧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还礼:“世诚。”
  裴洵心情畅快,连饮数口,又念了一遍:“萧遥?”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边钓鱼喂猫的洒略姿态,叹道:“兄台倒真当得起这二字。”
  萧遥斜靠在树干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亲,经常吹这首曲子吗?”
  “吹得不多,父亲在京城,只有到河西来的时候,才偶尔吹起,我随侍左右,听过两三次。”
  萧遥笑笑:“你记性不错。我学这曲子,阿妈教了两天。”
  裴洵听他口呼“阿妈”,便问:“萧兄可是华朝人氏?”
  萧遥望着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妈是华朝人。”
  “难怪。”裴洵忍不住叹了声。月落男子姿容出众,冠绝天下,这些年来,月落藩王木风派出的使节屡有来京,他也曾见过数回。只是那些使节再俊美,也及不上眼前这人三分。
  萧遥侧头望着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啊?”
  “我虽是月落人,却从没去过月落。”
  裴洵这才知他是在华朝长大,便头道:“是,月落山清水秀,男子俊美,女子秀丽,天下闻名。唉,所以才会多有劫难,才―――”
  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萧遥却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后,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凌。”
  “倒是。月落现在在藩王木风的治理下,日渐强盛,朝廷虽想收回治权,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何止不易?”萧遥冷笑,“依我看,裴琰现在根本就不敢动月落一根毫毛。”
  裴洵心头一跳,装作闲聊样子,淡淡问:“忠孝王现今声威赫赫,为何不敢收服一个区区月落?”
  萧遥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原因。”   
  “三个原因。”
  裴洵心头剧跳。
  慎园的书阁内,父王神情严肃,推窗遥望南方,淡淡道:“三个原因。”

  他缓缓问道:“哪三个原因?还望萧兄赐教。”
  萧遥浅笑,话间不慌不忙:“其一,月落这些年励精图治,兵力渐强,且月落地形复杂,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当年的桓国还不好打。
  “其二,桓国威帝,有滕瑞辅佐,国力也并不比华朝弱。裴琰在南方未彻底稳定之前,并不敢和桓国打一场生死之战。如果他要收服月落,桓国定会趁虚而入。若是让桓国和月落联手,裴琰必败无疑。”
  裴洵放慢呼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第三个原因呢?”
  萧遥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酒,见裴洵还是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便笑了笑,抬手指向南方。
  裴洵借低头撕鸡肉掩去眼中的惊讶,再抬头时微笑道:“不说这些时事了,平白浪费这等美酒。”
  萧遥大笑:“是啊,说这些真是扫兴,咱们还是喝酒罢!”
  夜色,星月,佳酿,叫化鸡。
  一人说着京城的繁华富庶、风流逸事,一人说着自南方一路向北的所见所闻,不多时,二人便如同多年未见面的好友。
  裴洵倚上身旁的树枝,笑道:“萧兄―――”
  萧遥却忽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裴洵忙止住话语。萧遥听了一会,叹了口气,甚是烦恼。再过一会,“喵”声渐渐清晰,数只野猫窜上大树,围着二人转圈,其中一只还跳到萧遥怀中,拱来拱去。
  萧遥将大黑猫揽住,摇了摇头:“今天真没得鱼吃,你们怎么老缠着我?”
  裴洵听得呆了,半晌方问:“它们是你养的?”
  “不是。”萧遥懒懒道:“我只不过喂它们吃了几天的鱼,就都跟着我了。唉,难怪阿妈经常说我是属猫的,天生就和猫合得来。我家附近的野猫,后来全成家养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只大懒猫。”
  裴洵也想学他的样子,便去抱身边的野猫,野猫却跳开,“喵喵”叫了数声,貌似极为愤怒。
  裴洵有些尴尬,萧遥大笑:“看来你前世定和猫有仇,所以它们不待见你,哈哈!”
  裴洵右手握拳,蹭了蹭鼻子,只觉自己似是有些醉了,说不出话来。
  萧遥笑罢,拍拍怀中野猫的头:“玩去吧,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裴洵心跳,便问出来:“兄台要去何处?”
  萧遥将野猫放开,懒懒道:“月落。”
  “哦,萧兄在月落还有亲人?”
  萧遥微笑道:“有,这次回去,要拜见师叔祖,还有师叔和师姑。”
  裴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萧兄,你可还会回到河西府?”
  萧遥微微侧头,似是自言自语:“我还得去一趟桓国上京,说不定还要去月戎走走。”
  “游历?”裴洵话语中带上几分艳羡,母妃房中,山水笔记甚多,他自幼也爱翻看些书籍,但他也知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象萧遥般走遍天下,特别是去桓国,于他来说,实在是个遥远而不可及的梦想。
  “也算游历吧。顺便探探亲,我的姨妈在月戎,我要代阿妈去看看她。我还有一个师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劝他几句话,请他别做某件事情。”
  裴洵笑道:“你的师叔祖真多,遍及天下。”
  萧遥也笑起来:“是啊,京城还有一个师叔祖,我从桓国回来后,估计快到年底,正好去给这个师叔祖拜年。”
  裴洵大喜,忙道:“那萧兄可一定得来找我,我要尽地主之谊,陪萧兄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萧遥却将手一摊,裴洵微愣,只得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萧遥接过,笑道:“看在你还了东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时,我找你喝酒。”
  裴洵连连头:“好,我府中多是美酒,就怕萧兄不来。”
  “放心吧,一定会来的。”
  酒壶干,美食尽,弦月也渐向西移。
  裴洵终觉自己快要醉了,他从未喝过样烈性的酒,朦胧间见萧遥取出竹箫,依稀听到他再吹响那首曲子,幽幽沉沉。他阖上眼睛,靠住树干,陷入了一场幽远的梦中。
  梦里,父王象对念慈妹妹一样,对着他和悦地笑;父王和母妃也不再那般疏冷客气―――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淡淡的晨霭中,裴洵跃下大树,揉着醉酒后疼痛的太阳穴,望着茫茫山野,已不见那个白色的身影。
  树下,只有那钓鱼用的小竹凳和钓杆,静静地提醒着他,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一定会来的!”
  裴洵望着窗外的第一场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童修觉有些奇怪,这位小主子自入冬以来,便暗中将长风卫的小子们都派出去盯着入京的各条道路,还有城中月落人出没的各个地方,是寻找一名长相俊美的白衣人。
  每日回禀说未找到,裴洵脸上便会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转而又象有些被戏弄了的恼怒。
  安思进来,躬腰道:“小王爷,王爷说,明日他有要事,抽不开身,让您代他去参加今年的皇陵冬至祭典。”
  裴洵极烦些典礼,却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长风卫的簇拥下往皇陵驰去。
  安帝年幼,居于深宫,皇室凋零,这皇陵大祭历年由裴琰主持。今年裴琰没有出席,便只能由小王爷裴洵主持大典。
  裴洵虽然年轻,但主持祭典丝毫不乱,神情肃穆,举止庄重,百官们在皇陵前磕下头去,均在心中赞这裴洵大有其父之风,有些想得更远的,只能为眼前的谢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祭礼过后,百官回城,裴洵却再在皇陵中转一圈,方才上马。刚出皇陵正弘门,他便“吁”地一声勒住座骑。
  长风卫们也纷纷勒马,裴洵似是听到了什么,命众人留在原地,劲喝一声,喝声中带着丝欢喜,往皇陵西侧驰去。
  箫声渐渐清晰,裴洵越发欢喜,跃身下马,大步奔上山峦。
  青松下,萧遥仍是一袭白衫,遥望着皇陵方向,吹着那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见他面上隐带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动,收回就要出口的呼声,默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处。
  一曲终了,萧遥慢慢放下竹箫,拜伏于地。
  他长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终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才直起身来。他再看一眼皇陵,长叹口气,回过身,盯着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诚别来无恙?”
  裴洵看了看身上的王服,见他明白自己身份之后,并不唤自己“小王爷”,心中更是欢喜,抱拳拱手:“萧兄。”
  萧遥将竹箫拨得在手中转了数个圈,凤眸微微眯起,带着些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我是来讨酒喝的。”
  “美酒早已备下,就等萧兄前来。”
  萧遥大步走过来,拉着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萧兄有此雅兴,裴洵一定奉陪。”
  月落藩王木风来京,顾命首辅裴琰忙了数日,这日才略得空闲,想起几日未见长子裴洵,便唤来童敏。
  童敏忙将儿子童修叫来,童修哪敢在王爷面前说谎,只得将裴洵陪着一位朋友,数日来笙歌美酒、冶游京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道:“可知这人是何来历?”
  “回王爷,不知道。只知此人姓萧,小王爷叫他萧兄,他们在屋里喝酒,也不许我们进去。一出来,姓萧的便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到他本来面目。”
  “现在何处?”
  童修有些犹豫,童敏瞪他一眼,他只能老实答道:“小王爷带着他游‘揽月楼’去了。”
  裴琰哼了一声,童敏、童修齐齐低头,心中暗惊。裴琰冷冷道:“他回来后,让他带那人来西园见我。”
  西园仍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裴琰坐于西厢房的灯下,批阅着奏折,想起日间木风绵里藏针的话,甚感头疼,叹了口气。
  桌上,有一方玉镇,是崔亮当年绘制《天下堪舆图》时曾用过的。裴琰慢慢拿起玉镇,轻轻摩挲着,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当年积弱的月落。木风在华桓两国间进退自如,纵没有你手上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能再动月落,你应当比谁都看得明白,为何就是不愿来见我一面呢?
  什么诏书,什么天下堪舆图,我现在都不求。我所求的,只不过想和你再大醉一场罢了。
  冬夜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嗒”轻响,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见院门打开,裴洵似是犹豫着走了进来,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洵轻步进屋,见父王正低头批阅奏折,只得束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裴琰将所有奏折批罢,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孩儿不敢。”裴洵平定心神,答道:“孩儿新交了位朋友,堪称当世奇才,孩儿想着要招揽他,所以便用些心思,结交于他。”
  “当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人才当得起四个字?便是西园的旧主,只有他,才是当世奇才!”
  裴洵纵是听过那崔军师的名头,却仍有些不服气,道:“父王,您若是见过萧兄,便知孩儿所说之话绝无虚假。”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让我看看你识人的眼力如何,请你的这位萧兄进来吧。”
  裴洵暗喜,应了声,转身便奔。裴琰摇摇头,又低头饮茶。不过片刻,脚步声响,裴洵笑着大步进来,话语中也带着一丝骄傲:“父王,这位就是我新交的至友!”
  裴琰慢慢抬起头,只见灯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轻松,踏入房中。
  他正有些恍惚,觉得这白色身影似乎有些眼熟,那白衣人已轻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向着他微微而笑,长身施礼。
  “侄儿萧遥,拜见裴伯父!”


  番外、华稗.齐稗.桓稗

  【稗官野史】泛指记载轶闻琐事的文学作品。稗官:古代小官。专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风俗故事。后来称小说为稗官。野史:不是官家编撰的史书。
  泱泱九州,千载风流,无数史实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严肃而冷静的史书,有时很难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如同华朝末年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其后华灭齐兴,桓国衰落,也是波谲云诡、惊心步步。
  华朝灭亡后,齐国太祖命“天玄阁”掌门崔逸会同史学家编撰了《华史》。但崔逸有感于史笔的局限性,另将搜集到的有关华末齐初两朝的文献、笔记、传奇乃至民间谚俗等悉心整理,辑为《华稗》、《齐稗》。
  崔逸又北上桓国,遇上在桓“南子之乱”中幸存下来的一些文士,志同道合,又合力编写了《桓稗》。从而让我辈得以从这些被史学家嗤之以鼻的野史稗末中,一窥那段令人心潮澎湃的岁月。
  稗者,非正史也,或有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之言,诸位看官可一笑之。

  一、华稗
  安帝之死
  华末,安帝以七岁稚龄登基,幸得顾命首辅、忠孝王裴琰一力扶持,才安然度过数次宫变谋逆。
  可惜安帝身子较弱,一直居于深宫,不好文史武功,独好研究香料。
  南方的乌琉国盛产香料,尤以“沉香榍”闻名于世。世有传言:在月圆之夜,若“沉香榍”盛开,其所散发的香气千载不消,若能吸其香魂,将月夜飞升。
  这仅是民间传闻,但安帝信之不疑,可惜“沉香榍”极难栽活,乌琉国上千年来仅有一株成活,“沉香榍”的种子也不过八颗。
  但乌琉国当时与岳藩连年激战,自也与华朝交恶。安帝求“沉香榍”不得,郁郁寡欢,后来甚至不早朝、不见臣子,也不纳嫔妃。
  忠孝王裴琰为解帝忧,同时也为了平定南方局势,于天命之年再度披甲,领南安府、玉间府八万人马驰援岳藩。
  两载征战,岳藩世子战死沙场,藩王岳景阳死于流箭,裴琰也旧伤复发,终将乌琉国大军击败,华朝大军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过乌琉大地。
  裴琰收服乌琉,带回八颗“沉香榍”的种子,安帝狂喜。当场下旨:因其要一心培植“沉香榍”,不胜帝位,欲禅位于忠孝王裴琰。裴琰惊骇,伏地痛哭,吐血不已,安帝无奈,才收回圣命。
  只是自此以后,安帝再未出现在朝臣面前,而是自闭于后宫禁苑,一心培植“沉香榍”。
  悠悠八载时光,忠孝王裴琰操劳过度,旧伤复发,撒手人寰。其长子裴洵继任忠孝王位,兼任顾命首辅。
  安帝得知裴琰去世,于后宫痛哭三日,却仍一心培植“沉香榍”。
  他精神渐渐陷入痴狂,三次下旨,要将帝位禅让给忠孝王裴洵。裴洵惶恐不安,不敢上朝,政事无人主理,朝廷渐陷入纷乱之中。
  安帝培植“沉香榍”不成,性情大变,屡诛身边宫女内侍,宫中人人自危。
  仅剩最后一粒“沉香榍”种子时,安帝日夜蹲守于幼苗旁,任何人一旦接近,必诛之。一名姓许的内侍不小心入了禁苑,安帝命人将其乱棍打死,许内侍收有两名义子,心伤义父之死,愤而谋逆。
  他们纠集不轨之徒,冲入内廷。幸得忠孝王裴洵得到消息,及时赶来,在禁苑门口与逆贼发生激战。
  一番血战,裴洵击毙全部谋乱者。正要向安帝请罪问安,谋逆者流出的鲜血汇成血溪,缓缓渗入泥土之中。
  当日正是月圆之夜,禁苑门口的上千人,目睹了奇异的一幕:
  鲜血渗入“沉香榍”幼苗的周围,幼苗迅速抽芽生长。安帝大喜,终于明白了“沉香榍”要以人血养之,眼见幼苗生长速度越来越慢,安帝拔出长剑,便欲砍杀众人,众人齐齐回避,裴洵跪地泣呼。
  安帝无奈,站于“沉香榍”旁,引剑自刎。
  安帝的鲜血喷在“沉香榍”上,“沉香榍”终于生出花蕾,安帝跪于花蕾前,抱住花蕾,颈中之血不停地流在花蕾上,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发出一种凄冷的光。在这片凄冷的光华中,“沉香榍”终于盛开,清香溢满整个皇宫。
  安帝临终前望着盛开的“沉香榍”,状极欣慰,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玉玺抛给跪于一旁的裴洵。
  香雾四溢,渐渐淹没了安帝及“沉香榍”。
  等香雾渐渐散去,已不见了安帝身影,地上仅余一株枯萎了的“沉香榍”。
  裴洵及众臣伏地痛哭,但因事涉怪力乱神,裴洵下严令,当夜之事不得外泄,违者诛九族。
  安帝无子,谢氏皇族凋零。众臣无奈,只得拜请忠孝王裴洵救国于危难之中,即帝位,改国号为“齐”。
  裴洵是为齐太祖,尊亡父裴琰为高祖圣光孝皇帝,尊母亲董氏为圣光孝太后。立崔氏为皇后。

  二、寒月剑
  “寒月剑”为千年名剑,也曾为华朝开朝圣祖所用佩剑。华圣祖用“寒月剑”纵横天下,开辟了华朝江山。
  但立国以后,圣祖叹“寒月剑杀气过重,饮血过多,现当以礼治国,宜封之”,遂将“寒月剑”封于皇陵地底。
  华承熹五年冬至,成帝死于庄王及卫昭谋逆,皇陵方城在大火中烧为灰烬。二十年后,方城重修,工匠于某夜挖地基时,寒光迸现,笼罩整个皇陵,“寒月剑”重现于世。
  忠孝王裴琰得知“寒月剑”重现于世,欣喜不已,持剑弹刃,叹道:“寒月出世,天下可定。”
  “寒月剑”重现于世的当月,裴琰便收了一名义子。义子姓萧名遥,俊美无双,风华绝代。裴琰遂将“寒月剑”赐给义子萧遥,并亲授其长风剑法。
  第二年,桓威帝再度以十五万大军南下,裴琰率长子裴洵、义子萧遥再度领军北征,与桓军决战于成郡。
  萧遥为左军将军,其长相太过俊美,桓军骂阵时屡屡嘲笑之。萧遥遂以银色面具遮住真容,并在阵前割血立誓:一日不将桓军击败,一日不以真容示人。
  萧遥英勇善战,并屡有智谋,其统率的左军所向披靡,风头超过裴洵率领的右军。两军将士皆对其钦服不已,因其持“寒月剑”纵横沙场,都呼其为“寒月将军”。
  麒麟谷一役,桓相滕瑞使诈,引萧遥入深谷。萧遥阵前临危不乱,率五百死士力守谷口,及时等到主力大军前来。但萧遥却中箭跌入急流之中,不知去向。
  裴琰得知,大惊失色,下严命寻找。一个月后,萧遥无恙归来,只是身边多了一名女子。该女子一直以纱蒙面,身有异香。萧遥要娶此女子为妻,裴琰以其来历不明,不允。萧遥当众割去一绺乌发,奉给裴琰,谢其授艺之恩,遂携那名女子的手,飘然而去。
  裴洵急追义兄,萧遥却将“寒月剑”向后抛出,“寒月剑”直入松树树干。待裴洵抽出“寒月剑”,萧遥与那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自此,“寒月将军”绝迹于人世。
  裴琰率长风骑将桓军赶回黑水河以北,抚剑长叹,将“寒月剑”投于黑水河。绝世名剑,自此长眠于两国交界处的深河之中。
  裴洵登基为帝后,命人在凌烟阁绘了三十二功臣的画像,东首第一位,风神俊秀,轩然若举,便是“寒月将军”萧遥。

  齐稗
  一、长乐之盟与天玄阁
  关于齐国与月落国如何结为“长乐之盟”,是齐史上四大疑案之一。
  齐太祖裴洵登基,三年后有姜氏遗孤在苍平府起兵谋乱。太祖命镇北侯宁思明领兵平定叛乱。
  当时,桓国元帝废顺帝,引发“南子之乱”,月戎也发生叛乱,桓国陷入内乱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见华桓两国皆忙于平定内乱,便宣布脱离齐国藩治,自立为月落国。
  齐国内乱很快被平定,齐太祖裴洵三度下旨,令木风重归齐国,木风仅回一字:战。
  太祖大怒,领十二万大军亲征。到达长乐城后,太祖裴洵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起进攻,大军在长乐城驻扎了半个月后,便又撤回了河西。
  其间原因,并没有一个公开的说法。但据贴身随侍太祖的侍卫透露:太祖抵达长乐城后的当夜,一名姓崔的神秘人求见太祖,出示了一支竹箫为信物。这名侍卫在后来曾见过此人,即是后来修撰《华史》的“天玄阁”阁主崔逸。
  太祖与崔逸一番长谈后,深夜出城。在城外某处庄园呆了大半夜,将近黎明时才出庄。
  太祖回到长乐后,即下令撤兵。回京后太祖颁发诏令:齐国承认月落自立,并与月落国结为“兄弟之邦”,世代友好。
  不久,月落国王木风修书齐国太祖皇帝:恳请齐国归还月落圣教主萧无瑕之遗物,并将其反抗前朝暴政之英烈事迹,昭告天下。
  齐太祖裴洵下令,将卫昭遗物悉数送返月落。木风主持圣典,月落数万人于星月峰祭奠英灵,并立下“凤凰碑”,世代祭祀。
  桓国元帝将国内叛乱平定后,在五大贵族部落的怂恿下,本欲再度南征。听闻齐月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于宫中哀叹“木风欺朕也!”遂打消了南下的念头,自此齐、桓、月三国鼎立,天下有数十年的短暂安定。
  由于“天玄阁”阁主崔逸本身为《齐史》的编撰者,故对此段史实的真象隐晦不言。
  只是民间多有传闻:太祖裴洵当夜在那神秘庄园之中,先是见了一名白衣男子,据随行侍卫辩认,此人风华无双,依稀象当年叱咤沙场的“寒月将军”萧遥。
  还据月落方面的传言:当夜,月落国王木风似乎也带着一些人马偷偷出了国境,去向不明,直至天明方才返回国境。
  其间真相究竟如何,无人得知。只是自此夜后,隐迹百余年的“天玄阁”重出江湖,由崔逸执掌门户。太祖请崔逸为“国师”,礼遇甚隆。
  曾有人怀疑崔逸是崔皇后的亲人,太祖是看在崔皇后的面子上,才盛待崔逸,但朝廷始终没有承认此事,崔逸也始终没有入仕为官。故此说法,也只是民间的揣测而已。

  二、慧贞长公主
  高祖圣光孝皇帝裴琰共有二子一女,长子裴洵即后来的齐太祖,为圣光孝太后董氏所出。
  次子裴洛和独女裴念慈皆为侧室漱云夫人所出。
  据史书记载:裴念慈少聪慧、性娇憨,深得裴琰宠爱。裴琰年少时谈笑风流,成家后日渐威严。二子皆严格训育,唯独对此女十分娇纵,每当二子触犯家规,面临严惩时,只要幼女求情,裴琰必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裴洵和裴洛,得幼妹求情之恩甚多。故裴洵登基为帝后,即封裴念慈为慧贞长公主,允其车驾入宫无需下车、素面朝圣无需宫服。
  裴念慈十四岁时,裴琰尝想将其许配给义子“寒月将军”萧遥,萧遥以“念慈妹妹年纪尚幼”为由谢辞。
  萧遥在成郡携美隐迹,消息传回京城,裴念慈正与安帝之姐对弈。听闻后淡然一笑,落下一子,曰:“君既无心我便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待父兄得胜回京,裴念慈即提出比武招亲。裴琰也居然同意了女儿这个惊世骇俗的要求。
  惜乎当时武林少年英雄凋零,擂台三日,竟无一人能胜过裴念慈。裴念慈震断长剑,叹:“我若为男儿身,必执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杰!”
  此话传回王府,裴琰大笑。
  倒是裴洵对这话念念不忘,他登基为帝后,不但封了幼妹为慧贞长公主,还封其为武林盟主,真正是“执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杰”,传为一时佳话。
  但更令人称奇的是,裴念慈最后竟然看上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孔秀才。孔秀才不喜武力,裴念慈便将宝剑束之于阁,洗手亲做羹汤,布衣服侍公婆。
  有民间传言:新婚之夜,孔秀才逼裴念慈立誓,不得以娘家之力助其考取功名,方才踏入洞房。
  后孔秀才果然高中探花,至于其两位大舅子有没有在中间出一把力,不得而知。
  只是裴洵登基后,孔探花死活不愿意入朝为官,遂在翰林院编史,终老一生。

  桓稗
  一、滕皇后与“南子之乱”
  桓国由于元帝废顺帝,又经历“南子之乱”,威帝宇文景伦执政期间诸事在后来的史书中多隐晦不明。但对滕皇后之记载却十分详尽。
  传言说是元帝虽废了顺帝,但对顺帝之母,当年的滕皇后却十分敬重。私下也曾常叹“滕皇后虽是南人,却实当得起‘母仪天下’四字。”
  滕皇后乃华朝人,眉目清华、温婉端凝。威帝宇文景伦借其父滕瑞之智谋,登基为帝,即立其为皇后。
  滕皇后好读书、通礼仪,生性节俭、殷勤恭顺。其深明大义,屡有明谏。威帝在滕瑞等南人士子的支持下对桓国军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屡遇阻力,每遇烦燥不安之时必到滕皇后宫中小坐,经皇后悉心劝慰,便会心情转好,威帝也因此对滕皇后十分敬爱。
  但宫中屡有传言,威帝宇文景伦最爱的并不是滕皇后,而是一名月戎国女子。该女子还与威帝生下了一个儿子,即威帝未登基前从月戎国带回来的一个男婴。但威帝始终没有承认此事,只是收这名男婴跋野风为义子,后封为郑王。
  滕皇后却对此类传言一笑置之。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威帝侧妃所生诸子以及义子跋野风皆一视同仁,亲自教育。
  元帝自幼丧母,也是滕皇后将其收于膝下,悉心抚养成人。所以元帝后来虽废顺帝,却始终对滕皇后满怀敬意。

  光宅四年,滕皇后病重,临终前拉着威帝的手,嘱其不要妄动干戈,道:“华朝军力强盛,桓国十余年变革,部落贵族人心不稳,不宜南征,切记切记!”又流泪叮嘱其父左相滕瑞放弃执念,不要再劝威帝南征。
  可惜威帝及滕瑞不听其言,仍于次年发兵南下,仍旧败于裴琰手下。
  滕瑞旧伤复发,死在回上京的路途之中。
  威帝先失滕皇后,再经战败之痛,又失滕瑞,伤心不已,回上京后,在滕皇后陵前坐了三天三夜,痛哭流涕,抚碑泣道:“朕愧未听皇后之言,今时今日,朕才知朕之所爱竟是皇后!”
  威帝自此郁郁寡欢,朝政也多有懈怠。其执政前期所进行的改革也因滕瑞之死而渐有搁置。
  威帝死后,滕皇后所生之子登基,是为顺帝。
  但桓国五大部落贵族对威帝的汉化政策积怨已深,遂于大业四年召开了废弃多年的五部联盟会议,指故皇后滕氏所生长子桓顺帝有南人血统,废顺帝,赫兰王登基为元帝。
  元帝登基后,即废止了威帝期间颁布的各项改革条令。
  滕瑞门生及桓国士子不服,与桓贵族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士子们静坐于皇宫前,并公布檄文,声讨元帝谋逆。
  元帝命五部入京,镇压士子,八月十五,上京血流成河,士子死伤无数。废顺帝也被逼在皇宫门前饮鸠身亡。
  此次骚乱,史书称为“南子之乱”。
  元帝血腥镇压,最终平定大局,桓国重新由各部落贵族执掌大权。但元帝为平定民心,威帝时期的一些法令也逐步有所恢复。

  二、跋野风
  郑王跋野风,乃桓威帝自月戎带回的养子。民间多有传言说,此子乃威帝与一月戎女子所生。
  跋野风后为滕皇后抚育成人,滕皇后对威帝诸子皆视同己出,亲自教育。唯独跋野风生性好武,于诗文一道深觉头疼。威帝闻之,大笑道:“野驹子野性未驯,也罢,且由他去。”滕皇后一哂,此后亦不勉强。威帝于是亲授武功,跋野风在武学一途天赋甚高,加之勤奋好学,年方弱冠,便跻身桓国一流高手之列。
  郑王成年后,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性情沉稳刚毅,骑术武功俱精。威帝尝抚其背曰:“此子肖我。”唯对滕皇后始终执礼甚恭,视如已母。并与滕皇后所生子女关系甚好,尤与幽兰公主宇文蕙感情最笃,兄妹二人或策马草原,或刀剑互搏,形影不离。宫中曾有传言,威帝有意将幽兰公主许配郑王。
  滕皇后去世后,郑王悲伤不已,于皇后灵前发誓,愿倾一生之力护佑弟妹。幽兰公主于南征途中失踪后,郑王伤心难抑,始终坚信公主尚在人间,决意南下寻找公主。自此跋野风踏遍华朝山山水水,寻找幽兰公主。
  其后威帝薨逝,顺帝继位不久,即遇桓国五大部落作乱。顺帝被废,赫兰王登基称帝,是为元帝。待跋野风闻讯赶回,顺帝已死于南子之乱中。
  跋野风驰援不及,后悔莫及,深感愧对先帝与皇后,愤而入宫刺杀元帝。岂料元帝恐遭人暗算,宫中早有高手埋伏,跋野风以一人之力,力敌宫中上百高手,击伤格毙数十人,终以威帝所传白鹿刀刺伤元帝右胸,而跋野风亦因寡不敌众,伤重难支,不得不远遁而去,自此之后下落不明。威帝之白鹿刀亦一同失踪。元帝亦由此落下气胸之疾。
  数年后,在月戎国和桓国交界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伙来如风去如电的马贼,神出鬼没,屡屡作案,劫掠桓国官军粮草,唯独对过往客商秋毫无犯,桓国官兵数次围剿皆大败而回。这伙马贼为首之人是一蒙面首领,手持一柄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地的百姓说那就是桓威帝的白鹿刀。

  三、幽兰公主
  滕皇后生有一子一女,子为后来的桓顺帝,死于“南子之乱”。但其所生的女儿,史书记载却仅一句:幽兰公主,年十七,卒。
  关于这个幽兰公主,桓国民间多有传言,道其出生时,宫廷溢满清香,故威帝封其为“幽兰公主”。
  幽兰公主性好习武,性情豁达。自幼拜在一品堂堂主易寒门下,练得一手好剑法,而其骑术尤精,胜过几位兄长,与郑王跋野风也不相上下。
  滕皇后死后,桓威帝率大军南征,幽兰公主也随军南下。她原意似是长长见识,看一看母后心心念之的南方。但据贴身服侍其的侍女后来回忆:南征途中,幽兰公主屡见战争惨象,数度劝谏威帝止息干戈,威帝及滕瑞仍未改初衷。
  成郡一役,郑王中“寒月将军”萧遥之计,被困野猪林。幽兰公主率部前去救援,与萧遥激战数百回合,被萧遥引入丛林之中,所幸她熟悉星象,安然脱险,孤身回到军中。
  麒麟谷一役,滕瑞施奇谋,引萧遥入谷。幽兰公主奉滕瑞之命,扼守跃马涧。萧遥逃至跃马涧,被幽兰公主一箭射中,跌落激流。但幽兰公主亦被萧遥抛出的绳索卷中,随之跌落深涧。
  萧遥后脱险回到长风骑,幽兰公主却芳踪渺渺,再未现于人世。
  威帝得知爱女罹难,痛哭不已,滕瑞也老泪纵横,引发旧患,最终病逝于回国途中。
  桓军战败回国后,威帝尝试图与华朝和好,修书一封,恳请华朝忠孝王裴琰代为寻找爱女遗骨,裴琰也曾派人在跃马涧一带寻找,却均无所获。
  一代幽兰,自此长眠于异国他乡。


  ˇ一二三、生死一线ˇ 

  裴子放想法子摆脱董方的纠缠,急急出宫,却见一人入了乾清门,忙停住脚步,笑道:“姜世侄。”
  肃海侯姜遥三十五六岁,五官方正,目光清朗,微笑道:“裴侯爷,在下要入宫觐见皇上,改日再叙。”
  裴子放拱了拱手,心知形势不妙:肃海侯死忠于皇帝,他的三万人定是随时待命,京畿那几个营只怕也是早有准备。他匆匆上马,也顾不了太多,直奔相府。
  裴夫人早得讯息,见他进园,摒退众人,眉头微蹙,道:“怎么会这样?不是―――”
  裴子放却一直在思索,口中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神秘人,看不到真面目,但身手绝不在琰儿之下,皇上此番苏醒定与他有关。只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裴夫人吸了口凉气,道:“只怕皇上是上个月就醒过来了。”将姜远那夜的话复述,裴子放失色道:“只怕要糟,咱们太过大意了。”
  裴夫人逐渐镇定,冷冷一笑:“不怕。他醒来又怎样?北面还掌控在咱们手中,他也不敢对琰儿怎么样!宁剑瑜和长风骑可不是吃素的。”
  “他可真是阴险,居然封了琰儿为忠孝王。哼,又忠又孝,琰儿若是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没人会支持他,这一手真是毒辣啊。”
  “琰儿呢?”
  “被拖在了弘泰殿,出不来。”
  裴夫人道:“不等琰儿回来,即刻让人由地道出城,传信给宁剑瑜,让他兵压河西府。”
  裴子放摇了摇头,道:“谢澈现在还不想担一个诛杀功臣的名声,再说他也不想逼反长风骑,琰儿暂时没有危险。我们若贸贸然调兵,只会授人口实。这样吧,让宁剑瑜暗中压兵至河西府,但表面上维持原状。”
  卫昭尽力让自己面上的笑容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出了乾清门,见易五率着一群光明司由东而来,稍稍放心。
  易五牵过马来,卫昭冷声传音:“快去同盛堂看看,小心有人跟踪!”
  他打马回了卫府,直奔桃园。他踉跄着走到枯枝满目的桃林,见身边再无他人,方剧烈喘气,跪于泥土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先前在太庙内,为不引皇帝怀疑,他强行震伤心脉,引发因服食“冰魄丹”而带来的吐血之症,这才避过皇帝身边灰袍人的试探,逃过一劫。但这一来,也让他心脉受损,此刻实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眼前一阵阵黑晕,却是精力殆尽,移动不了分毫。朦胧中,她似仍站在桃树下,轻柔而笑。她似仍在耳边说着:“不许你丢下我。”
  怎能丢下她呢?这是他渴盼已久的温暖啊。可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这满身的仇恨,又岂是轻易能够弃之而去的呢?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微风吹起他的鬓发,他剧烈喘息着,提起最后的一丝真气护住似就要断裂的心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弘泰殿,裴琰终于不胜酒力,倒于静王身上。众臣才罢休,静王忙道:“快送忠孝王回去。”
  姜远带人入殿,裴琰已走不动路。姜远无奈,只得亲自负着他出了乾清门。童敏等人早奉命等候,接过裴琰,疾驰回了相府。
  裴琰在车上便运内力将酒吐得一干二净,待眼神恢复清明,仍然让童敏负着进了相府。童敏自是明他心意,直接将他背到蝶园。
  裴夫人一身闲适,正站于廊下喂鸟,面上神情淡定,不时调弄一下八哥,裴琰望着她的面容,脚步放缓,走近了,单膝跪下,笑道:“给母亲大人请安。”
  裴夫人一笑:“你现在是忠孝王,快起来吧。”
  母子二人会心一笑,裴夫人将手中装着鸟食的瓷罐递给裴琰,道:“这八哥最近有些不听话,死活不开口,又总是想飞出去,你看怎么办?”
  裴琰也不喂食,逗弄几下,八哥仍是不开口。他将鸟笼毡围放下,笑道:“他总有一天要开口。”
  “可旦让它飞出去,就再也抓不回。”
  “它不会飞,外面天寒地冻的,这里又有围毡挡风,又有水食,它怎舍得飞?只等着它开口便是。”
  裴夫人微笑着在他的虚扶下走入东阁,道:“皇上打的就是个主意,料定你现在不会飞,他也不会让你飞。你打算怎么办?”
  裴琰道:“两条路,要么老实呆着,等春暖花开他不提防时咱再飞;要么就使劲折腾,把笼子撞破了再飞出去。”
  裴夫人微微点头,道:“该做的,我和你叔父刚才都已经替你做了。你只记着,你身系无数人的安危,说话行事需慎而又慎,但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顾忌太多。”
  裴琰束手道:“是。”
  他退出蝶园,思忖片刻,对童敏道:“马上让暗卫的人去调查‘揽月楼’叶楼主,把他的一切给调查得清清楚楚,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是。”
  “还有,即刻加派人手,保护子明,但必须是暗中保护,特别注意有没有其他的人在暗中盯着他。”
  “是,军师这几天除了偶尔去东市逛逛,便待在西园,未去别处。”
  “卫昭那里,跟得怎么样?”
  童敏隐有一丝苦笑:“卫大人身手太强,弟兄们跟到夜间,便被他甩脱。”
  裴琰心头一酸,转瞬恢复正常,沉吟道:“继续跟吧,如果发现、发现了江姑娘的行踪,派些人暗中保护她。”
  当御辇沿戒卫森严的太庙大道及皇城大街入宫,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圣驾经过。于是,昏迷数月的皇帝突然间苏醒、并出现在太庙祭告大典上的消息,迅速在整个京城内传散开来。到午时,宫内又有旨意传出,为庆贺皇帝龙体康复,京城三日欢庆,举行夜市灯会,并放烟火庆祝。
  江慈怕连累卫昭,知道自己不宜露面,反正家中粮米也足,便整日呆在房中细读医书,倒也不觉寂寞。偶尔想起他昨夜情到浓处的话语,心中便是一甜,但有时莫名其妙,却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觉这几天自己有些不对劲,但也未细想。
  入夜后,京城却放起烟火,火树银花,绚丽灿烂。江慈站在院中,望着团团烟火爆上半空,不由笑了笑。以往若是有这等热闹景象,她必定是要冲出去一探究竟的,可今日,她只愿在小院之中,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烟火渐散,夜渐深,他仍未归来。
  冬日的夜这般寒冷,桌上的饭菜已冷得结成一团,他仍未归来。
  烛火渐灭,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院中传来轻响声。她猛然跃起,拉门而出。但寒夜寂寂,夜雾沉沉,院中只有风刮得梧桐树枝瑟瑟轻摇的声音。
  这一夜,京城烟火绚美,平常百姓欢声笑语,享受着这太平时光;
  这一夜,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有人步步为营,有人独对孤灯,夜不能寐;
  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皇帝的突然苏醒,在暗夜中四处奔走,更换门庭:
  这一夜,各方势力悄然重新组合;
  同样在这一夜,岳藩请求重为华朝藩属的表章随着骏马正越过南诏山。而由玉间府往京城的道路上,也多了数匹身负重任、急速赶路的千里良驹。
  卫昭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浮,他试着挣扎,带来的却是全身刺痛,身躯内外,只有胸口尚有一团余热,护着他的心脏不在黑暗中冻僵暴裂。
  他竭力让胸口那团余热向经脉内扩散,他仿佛再度见到师傅的利剑穿过姐姐的身躯,似乎仍听到落凤滩畔带血的凤凰之歌,还有,石屋内那铭刻入骨的缠绵与温柔。这些,都让他努力护住心口的那团余热,让它丝丝渗入经脉之中。
  当手脚终于能够动弹,他也慢慢睁开双眼。周遭,桃林已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而他躺着的泥土,也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白霜。
  卫昭知自己在桃林昏迷了一整夜,他挣扎着坐起,靠住一棵桃树调运真气,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

  一阵微风拂过,卫昭挪动有些僵硬的身躯,站了起来,侧头间正见桃林小溪里,她为捕捞鱼虾而用过的簸箕还在那处。他踉跄着走过去,提起簸箕,里面却空空如也。
  他低下头,掬起一捧溪水,洗去唇边血渍,出了桃园。
  易五等了整夜,却碍于卫昭严命,不敢入园,见他出来,抹了把汗过来,卫昭道:“怎样?!”
  “同盛堂没事,京中一切正常。”
  卫昭轻吁了一口气,想想,又道:“你暗中盯着同盛堂,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了正园,换过干净的素袍,披着皇帝御赐的狐裘,漫天晨雾中,悠悠然入宫。


  一二四、歧路不归

  延晖殿内阁,皇帝正在陶内侍的服侍下喝药,见他进来,微笑道:“怎么这么早?”待喝完药,众内侍替他将衣物穿好,他转身牵住卫昭的手:“三郎,你随朕走走。”
  此时尚是晨雾满天,宫中重檐高殿,都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皇帝牵着卫昭缓步走着,冬风寒瑟,卫昭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皇帝肩头。
  皇帝低头看了看,叹道:“这还是你十八岁生日时,朕赐给你的。”
  “是。”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而笑,卫昭也笑出声来。
  皇帝笑骂道:“你那天给朕惹那么大的祸,害朕给你收拾烂摊子,乌琉国的二王子听说至今未能有后嗣。”
  卫昭得意一笑:“他乌琉国王子多,也不在乎他这个有没有后裔。”转而又恨恨道:“谁让他出言不逊,辱我倒也罢了,可他暗地里骂的是―――”说着眼圈便红了一红。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卫昭情绪渐渐平静,二人在宫中慢悠悠走着,竟走到了延禧宫。
  卫昭望着延禧宫的宫门,愣了片刻。这里,便是当初他刚入宫时居住过的地方,因位于皇宫前城的西面,又被称为西宫。
  西宫多年前曾经失火,失火后卫昭长久失眠惊悸,皇帝便将他接到延晖殿居住,直到他十八岁才另赐外宅。宫中盛传西宫内有鬼魅出没,皇帝也未再命工部整修,西宫便一直荒了下来。
  西宫内,落叶满地,梧桐尽枯。皇帝步下石阶,在院中慢慢走着,他脚下踩上厚厚枯叶发出的“唦唦”声,听在卫昭耳中,只觉得无比刺耳。
  皇帝走至院中,仰头望着梧桐树,一时有些恍惚。
  三十多岁的成宗陛下,在经历了“逆王之乱”和十余年的朝堂倾轧之后,已由昔日意气勃发的邺王谢澈,渐渐变成了一个深沉难测的帝王。
  日日想着制约臣子、平衡各方势力,天天面对的是谎言骗局、勾心斗角,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是虚情假意,无一人有发自内心的笑容。仅余从内心敬重的皇后还能说上几句话,可为了保护她,他也只能故作冷漠。
  于是,他去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夜夜传几个伶俐些的少年服侍,倒也清爽。
  那日是盛夏,天气炎热。他从高贵妃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换了箭服在西边箭场射箭,纵是射中全靶,犹觉怒火中烧。忽听到箭场旁的西宫内传出喧闹声,遥见西宫中最高的梧桐树上似是有人,盛怒下便大步入了西宫。
  他着的是箭服,又走得极快,西宫内诸人并未发觉,仍围在梧桐树下,威逼恐吓。
  他走到吴总管身后,正要说话,抬头间看清树上之人,不由暗中吸了口凉气,觉仿有雪莲在眼前盛开,瞬间神清气爽。
  树上,一个清丽绝美的少年紧抱着树干,面上神情倔强而凶狠,将爬上树捉他的内侍一一踢落,但他那眼神,又透着几分胆怯,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
  多年以前,十多岁的谢澈,幼年丧母、被交给景王生母抚养的谢澈,在被景王追打得遍体鳞伤之时,是不是也是这等神色?
  他拍了拍吴总管的肩,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吴总管十分机灵,在他耳边轻声禀了几句话,他再嘱咐几句,吴总管便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他走到树下,仰头微笑:“你下来吧。”
  少年紧抿着嘴唇,眸中仍有着惊惧和浓浓的不信任,半晌方冷冷道:“你是谁?”
  他看了看身上的箭服,笑道:“我是这宫中的光明司指挥使。”又和声道:“你不可能在树上呆一辈子,你自己下来,便算投案自首,罪责会轻些。”
  少年犹豫再三,爬下树来。他忍不住再笑了笑,果然,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孩子。
  少年手负身后,冷声道:“刑部在哪里,我自己去。”
  他大笑,少年冷眼望着他,怒道:“你笑什么?!我杀了人,当然得送到刑部。”
  “你杀了人?”
  “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你去刑部便是。”
  他更觉有趣:“你杀了何人?”
  “龚、龚总管。”
  他点头叹道:“杀得好,朕―――真是杀得好。”
  “为什么?”少年的眼睛瞬间睁大,他这才发觉少年的眼睫修长而浓密,更显得那双眼睛如黑宝石般闪亮。
  他在石阶上坐下,招了招手。少年犹豫片刻,在他身边坐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说杀得好?”
  这般不守宫中的规矩,只怕没少挨负责训育新人的龚总管的鞭笞,所以才会反抗,失手将龚总管砸晕吧?他右手疾探,将少年衣袖卷起,果然,青痕斑斑。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片刻,道:“卫昭。”
  “哪里人?”
  “玉间府卫氏。”
  “什么时候进宫的?”
  “三月十六。”
  “为什么要杀龚总管?”
  少年眼圈红了红,倔强地咬着下唇,默不作声。他面容一肃:“你是在宫中犯的事,便由我光明司执行刑罚,你随我来。”
  少年不动,他淡淡道:“你受罚了,你的同伴便可免于责罚。”
  少年大喜,跟在他身后进了延晖殿。吴总管早得吩咐,殿内空无一人。他指了指软榻:“趴下。”
  少年愣愣道:“在这里行刑吗?”
  他板着脸道:“当然。”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般作弄过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嘴角的笑意。
  少年美瞳中露出一丝绝望,他的手在颤栗,却仍神情凛然,装着很从容的样子走到榻上伏下身躯。
  他慢慢走近,脚步声故意放得有点重。侧脸伏着的少年,似是有些害怕,紧闭双眸,但那长而密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那紧咬着的下唇,也变得鲜红欲滴。
  他忽觉有些口干,轻手将少年的衣衫拉下,少年的身躯很柔美,皮肤如玉般白晳,只是有着几道鞭痕。他取过“碧玉膏”,勾出一团。少年觉背上一凉,猛然回头。不及起身,他又将少年按下,和声道:“上点药,将来不会留下疤痕。”
  少年回头惊疑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回头间身形微撑,白晳的背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让他心中微荡,有种想重重咬下去的欲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一边替少年搽着伤药,一边微笑道:“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少年重新趴下,享受着背后的清凉,向他绽开璀然笑颜:“也对,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大笑,夏日的午后,三十多岁的成宗陛下,终于得以开怀大笑―――
  “唦唦”脚步声响起,皇帝回头看着卫昭,微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你入宫,一晃十一年了。”
  卫昭微仰起头,望着梧桐树,轻轻地叹了口气。
  皇帝语带惆怅:“三郎,这么多年,你陪着朕,想过家人吗?”
  “不想。”
  “哦?”
  “皇上待三郎这般好,三郎早就将皇上看成亲人了。”
  皇帝大笑,道:“也是,这些年你陪着朕,朕也只在你面前才能放松地笑一笑,倒比那几个儿子还要亲几分。”  
  卫昭轻笑,皇帝也知自己失言,便转回石阶上坐下。卫昭忙过来道:“皇上,您身子刚好些―――”
  皇帝不语,卫昭只得在他身边坐下。皇帝凝望着院中的梧桐树,良久方叹道:“朕以前,每日听着万岁万岁,虽然不会以为自己真可以活上一万年,但也没料到竟会突患重病,卧床不起。”
  卫昭轻声道:“过了这一劫,皇上必定可以龙体永康,真的活上一万岁。三郎也好沾点福气,再服侍皇上七八十年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大笑,笑罢摇头道:“生老病死,纵是帝王,也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从沙场回来的人,怎么还说孩子话?”
  卫昭微笑:“皇上龙体康复,三郎心中欢喜得很,忍不住想说孩子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握上了卫昭的左手,转而眉头微皱:“怎么这么冷?”
  卫昭低头,道:“三郎一贯怕冷,皇上知道的。”
  “是啊。”皇帝回想着往事,道:“你那时又怕冷,又怕黑,偏生性子又倔,若不是朕将你接到延晖殿去住,不定瘦成什么样。”
  卫昭望着脚下灰麻麻的条石,低声道:“这世上,只有皇上才疼三郎。若是皇上不疼三郎了,三郎也无法再活下去。皇上有所不知,您病重期间,三郎没少受人家的欺负。”
  皇帝笑道:“少君欺负你了?”
  “他倒不敢。”卫昭冷哼一声:“我就看不惯宁剑瑜这小子,仗着少君,目中无人。”
  皇帝眉头一蹙:“你和他闹得很僵吗?”
  “皇上放心,三郎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不过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回京前,我摸到他的军营,放了几把火,杀了几个人。”
  皇帝想了下,笑道:“原来是你干的,少君昨晚将军情上报,朕还在忧虑桓军回攻,正要下旨,让许隽在河西的兵力北调驰援成郡。”
  卫昭笑得有些得意,道:“皇上要如何赏三郎?”
  皇帝再一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嗯,你这一招深合朕意。裴琰以为宇文景伦随时有可能回攻,自然怕腹背受敌。”
  卫昭浅笑不语,皇帝笑着站起:“你这次立功颇殊,朕正要赏你,你要什么赏赐?”
  卫昭忙道:“臣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
  “你说说。”
  二人出了西宫,卫昭轻笑:“臣还是想要西直大街那所宅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胡闹,那是将来要给静淑公主和驸马住的,你要来做什么?”
  卫昭笑道:“还不是为了赢承辉他们。三郎可是出征前就夸下海口,要立下战功,让皇上将那宅子赐给三郎的。若是皇上不允,今年腊月二十八的大戏,三郎便得上台扮龟公。”
  皇帝摇头道:“胡闹!”又压低声音问道:“你若能要到那宅子,承辉他们输什么?”
  卫昭得意笑道:“那承辉就得涂花了脸,画成王八,在城中走一圈。”
  郑承辉是靖成公的公子,靖成公乃开国功臣后裔,有圣祖铁牌,世袭罔替,便颇有些臭脾气,喜欢顶撞皇帝,皇帝也拿他没办法。此刻听到可以令靖成公变成王八他令尊,不禁大笑。笑罢,皇帝和声道:“朕未完全康复,要三日后才上朝,你就和承辉他们去玩,等会朕便下旨,如了你的愿。”
  卫昭喜滋滋磕头,道:“臣谢主隆恩。”
  皇帝低头,盯着卫昭散披在肩头的乌发看了一阵,终未再说话,在陶内侍的搀扶下走入内阁。


  一二五、波谲云诡

  相府内紧外松,裴琰晚上作了周密的安排,直到诸事妥当,已是晨曦初现。他正在漱云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下人匆匆来禀,皇帝有圣旨到。
  相府中门大开,摆下香案,裴琰朝服而出,面北而跪。宣旨太监满面春风,却无圣旨,只传皇帝口谕,赐下皇帝亲书的“忠孝王府”牌匾,并体恤裴琰征战辛劳,着其在府中歇息三日后,再重新上朝。
  裴琰叩谢圣恩,便亲捧牌匾,下人搭梯,将相府大门上原来的牌匾摘下,将“忠孝王府”的牌匾挂上,自此,左相府正式改为忠孝王府。
  鞭炮阵阵,引来百姓堵街围观,裴琰笑容满面,又命下人取来铜钱,散给众百姓邻里,忠孝王府门前,热闹喧哗。
  牌匾挂好后,裴琰转身入府。安潞过来禀道:“皇上刚有圣旨颁下,封卫大人为一等忠勇子爵,并将西直大街原来为静淑公主出嫁准备的宅子赐给卫大人,此时百官们正纷纷前往新的卫爵爷府祝贺。”  
  裴琰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也去给卫爵爷庆贺庆贺。”  
  西直大街,一等忠勇子爵府。 郑承辉等人拥着卫昭在府内看了一圈,齐声称赞,不愧是皇帝为静淑公主备下的宅子,雕梁画栋,楼台华丽,奢华富贵到极致,比原来的卫府毫不逊色。   
  听得忠孝王裴琰亲来祝贺,卫昭忙迎出府门,二人寒暄客套一番。卫昭拱手道:“王爷亲来祝贺,卫昭愧不敢当。”
  裴琰负手入府,边走边笑道:“三郎得封侯爵,咱们又有沙场之谊,裴琰当然要来祝贺。”又传音道:“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卫昭笑道:“说起来,卫昭倒真是怀念和少君沙场征战的日子。”说话间隙,传音道:“暂时没有,少君不要轻举妄动。”
  “那是自然。”裴琰朗声笑道:“说起来,我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习惯。”
  卫昭传声道:“等过几天,咱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裴琰微微点头。二人踏入花厅,与众人笑闹一番。当日,卫爵爷府摆下大宴,丝竹声声,喧笑阵阵,也自是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当夜,京城仍放起烟火,东市也举行灯会,行人如织。
  裴琰从忠勇子爵府出来,已是入夜时分,回到忠孝王府,正见崔亮由西园出来,他忙停住脚步,笑道:“子明去哪?”
  崔亮微笑道:“去东市灯会转转,难得这么热闹。”
  裴琰想起当初与他正是在东市相识,便也来了兴致,又正好想在皇帝派来暗中监视自己的人面前做做样子,于是便道:“我也正想去逛逛,一起吧。”
  “好啊,不过王爷得换过常服才行。”
  裴琰换过一袭淡蓝色长袍,腰间一方玉佩,脚下黑缎靴,目若朗星,笑如春风,和崔亮边说边行。长风卫则暗中跟随。
  二人到了东市,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当经过一处摊档,二人不禁微笑起来。
  裴琰道:“子明,当*****在这处手书一幅《闲适赋》,才有咱们今日之缘份。”
  崔亮望着自己曾摆摊卖字的地方,心中忽然掠过一抹惆怅。当日盘缠用尽,又无钱买药箱,才被迫摆摊卖字,却未料巧遇裴琰,从而卷入权力中心的漩涡,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如闲云野鹤,游迹天下?
  满街的灯火,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仿若再看到那穿着鹅黄色长裙、有着卷曲长发的少女在浅浅微笑:“我也想着走遍天下,可惜难以如愿。崔公子若是有日能达成心愿,还请写成游记,借我一观,也好心愿。”
  “子明。”裴琰在前方数步处回头相唤。
  崔亮惊醒,自嘲似地笑笑,提起脚步,走上前与裴琰并肩而行。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若隐若现,崔亮心中一动,忙向前方挤去,但灯市人头涌涌,溺接蹱,待他挤到那处,已不见那个身影。
  他环顾四周,佳人渺茫,不由怅然若失。裴琰挤过来,道:“子明看见熟人了吗?”
  崔亮回过神,笑了笑,道:“想是认错了。”
  江慈这日却有些不舒服,浑身无力,睡到午时末才起床。外屋桌上,昨夜未动的饭菜已结出一层油霜。望着那层油霜,胃中一阵翻腾,她努力压住,才没有呕吐出来。
  不知卫昭何时归来,她也不敢轻易出门,只得草草吃了饭,便仍然回内屋看书。直看到入夜时分,渐感困倦,不知不觉又倚在椅中睡过去。
  天色漆黑,弯月若隐若现,京城也重归平静。
  院中,水井里,忽然钻出一个人影。他从水井中钻出,却不急着进屋,只是愣愣地坐在井边,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暗叹了口气,将脚步声放得极轻,走入内屋。
  她正歪在椅中,酣酣沉睡,如云秀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的小半边脸。她似是梦到了什么,嘴角轻勾。卫昭凝望着她如甘泉般纯净的笑容,心灵的深渊中传出一阵尖啸,从未有哪一刻,他是这般痛恨厌恶这个污垢满身的自己。
  见她歪着脖子,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江慈惊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清他的面容,心头一松,笑着搂上他的脖子:“你回来了。”转而觉得自己的脖颈酸痛,揉了揉,轻哼道:“惨了,我扭脖子了。”
  卫昭将她抱到床上,正要替她盖上被子,江慈却不放手,搂着他脖子的手用力一带,卫昭扑上她的身躯。
  他心中一酸,转而象疯了一般,用力吻着她。他什么也不去想,只将自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只求这份温暖,能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刻―――
  “无瑕。”她无力依在他怀中。
  “京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外面每晚放烟火,旁边那所大宅今天也是奏了整日丝乐。”
  他面色苍白,良久方艰难开口:“没什么,京城在庆祝圣上龙体康复,旁边那所宅子,现在是一等忠勇子爵、卫昭卫大人府。”
  她慢慢转头望向他。他却忽然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带着浓烈的愧疚低声唤道:“小慈。”
  他的乌发散落在她洁白的胸前,他的低唤声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江慈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只轻声说了一句:“我等你。”
  裴琰得封忠孝王,卫昭封一等忠勇子爵,皇帝又明诏三日后再上朝,二人便连日在府中宴请宾客。文武百官们一时到忠孝王府走走,一时又到忠勇子爵府坐坐,加上郑承辉等一帮浪荡公子凑热闹,还请素烟的戏班子两府唱戏,三日时间一晃就过了。
  这日破晓时分,卫昭从老柳巷小院水井壁中的秘道潜回西直大街的忠勇子爵府。
  自这只手搅动风云,他便做好终有一日要亡命天涯的准备。可原来的卫府后面靠着的是小山丘,倒不如人流密集的街巷中逃生方便,他便在城中秘密购了老柳巷一处宅子。看过宅子四周环境,发现竟是在皇帝为静淑公主出嫁准备的大宅后面,两宅仅隔了一条小巷。卫昭灵机一动,便想法子在老柳巷宅子的水井与前面大宅的柴房间挖了条秘道,秘道十分隐蔽,又有机关,倒也不怕人发觉。
  他又在公开场合与郑承辉等人打赌,夸下海口,要夺静淑公主一处宅院,此次借出征大胜之机终让皇帝将这处宅院赐给了他,万事一急,也多了条临时逃生的退路。
  他白日与百官应酬,还得时刻关注京中一切动态,疲倦不堪。只有夜深人静,悄悄潜去与江慈相会,才能让这颗时刻在烈火中炙烤、在黑暗中沉浮的心稍得宁静。
  江慈这三日仍是安静地呆在家中,深夜卫昭乘着夜雾潜来,什么也不问,只是扑入他怀中。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帮他,只能尽量让欢愉点亮幽深的黑夜,让他不再觉得孤单。
  卫昭在漫冬雾中入宫,甫到乾清门,便见到了庄王。自皇帝醒来后,庄王便又病了,由于高贵妃薨逝后他便时病时好,而他现在又势微,百官只忙着到忠孝王与忠勇子爵府庆贺,庄王府门庭冷落,倒也没有人在意他的病何时方能痊愈。
  卫昭与庄王目光一触即分,二人都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一人仍如昔日般冷傲,前往延晖殿,一人则满面春风与百官交谈,前往弘泰殿。
  皇帝刚着上明黄衮服,见卫昭进来,微笑道:“朕已命姜远将宫中防务交回给你,你也玩够了,今日起,重新管回光明司吧。”
  卫昭过来替他将朝冠的束带系好,笑道:“我正想管管这些猴崽子,姜远只顾着他的禁卫军,可有些疏忽了光明司。”
  皇帝呵呵笑着出了延晖殿,往弘泰殿而去。
  这是皇帝醒来后第一次上朝,纵是事先已阅过各部几个月的折子,仍觉事务繁杂,一时有些疲倦,打了个呵欠,靠在龙椅扶手上。
  众臣看得清楚,俱皆安静。董学士上前,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要先退朝?”
  皇帝望着案头摞的折子,苦笑道:“朕这病,耽误了几个月的政事,眼下大战初定,百废待兴,怎能懈怠?”
  百官一阵称颂后,董学士道:“可皇上龙体要紧,得有人为主分忧,臣斗胆有个提议。”
  “董卿但说无妨。”
  “以前各部各司的折子都是先递给二位丞相,由他们初阅后再报给皇上定夺。可自忠孝王领兵出征,皇上龙体染恙,太子监国,陶相人难以览阅全部奏折,臣等便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倒很有效。”
  “哦?!”皇帝来了兴致。
  裴琰和裴子放心呼不妙,自是知道皇帝在和董方一唱一和,可二人此时也无法插话,只在心中暗自盘算。
  董方躬腰续道:“这几个月,各部各州府的折子都是先送入内阁,由二位王爷、陶相、裴侯爷、内阁各大学士和臣等览阅后,再提交太子定夺。臣等各有分工,人手多,折子回复起来便颇顺畅,太子也觉轻松。”
  皇帝赞道:“嗯,不错,倒是个好法子。”见銮台下的裴琰似欲张口,皇帝的话拦在前面:“眼下裴卿得封王爷,也不便再担任左相职,朕也早想对丞相之职进行改革。这样吧,将原先的由二位丞相总揽各部及各州府政务,改为由内阁负责,内阁人多,分配起来,各人也不觉得累,有这么多人为朕分忧,朕也能轻松些。”
  太子带头伏在地上,道:“父皇英明!”
  众内阁大学士自是欣喜万分,内阁以往只为皇帝决策提供意见,却不能如丞相般处理政务,皇帝此言一出,便是将原先丞相的职权分给了各位大学士。他们趁裴琰和陶行德尚未说话,跪地大呼:“皇上英明,臣等必鞠躬尽瘁,为圣上分忧,死而后已!”
  百官心知肚明,便皆跪下颂圣,裴琰与陶行德无奈,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自此,华朝丞相制正式废除,由内阁正式接管朝政。


  一二六、兵在其颈

  接下来便是对各部和各州府政务进行分工,兵部、户部、刑部等部门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区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臣工们你来我往,引经论据,谁也不肯相让,殿内一时哄闹到极致。
  皇帝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待争执白热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镇,掷下銮台,众臣见他暴怒,吓得齐齐住嘴,匍伏于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似气得全身发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个提议。”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务分工,臣觉得不急在一时,皇上可根据几个月各臣工的表现,圣躬定夺。只是眼下有两件大事较为急迫,皇上可先将两件大事的分工给定了,其余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闱,今年因薄贼逆乱、桓贼入侵,春秋两闱都未举行。眼下百废待兴,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两个月就议定要加开冬闱,给各地士子一个入仕的机会。还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视线扫过殿内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龙椅,疲倦道:“这样吧,忠孝王办事,朕一贯放心,冬闱和皇陵大祭,就交由裴卿负责,国子监和礼部官员,应听其差遣。”
  不待众臣答话,皇帝颤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议,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卫昭匆匆入殿,禀道:“皇上,岳藩派藩吏在宫门外伏地请罪,并上表请求,重为藩臣。”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岳藩已经自立为岳国,眼下竟愿重为藩臣,实是令人瞠目结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内侍急忙接过卫昭手中的奏折,奉给皇帝。皇帝阅罢,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好!岳景阳深明大义,朕要重重地赏他!”
  丞相一职被废,又被皇帝架空权力,派去管理国子监和礼部,裴琰纵是早有思想准备,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压住心中狂澜,驰回王府,大步走进慎园,憋了半日的怒火终悉数爆发。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长枪,枪风似烈焰般激得满园树木在劲风中急摇。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腾龙出水,冲天煞气自手中掷出,轰然之声响起,长枪深深没入银杏树干之中。
  院中漱云及众侍早被劲风压得喘不过气来,待枪尖轰然没入树干,更是后退不迭,还有几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发泄完心中怒火,回头看看众人狼狈情形,倒笑了起来。他悠然走入东阁,漱云进来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换上常服。
  裴琰低头望着漱云,眼前忽然浮现另一个面容,他一时恍惚,猛然将漱云抱入怀中。漱云“啊”地一声,裴琰清醒,又慢慢将她推开。
  漱云正有些不知所措,阁外响起童敏急促的声音:“王爷,急报!”
  裴琰出阁接过童敏手中加急密报,展开看罢,“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园。
  裴子放正在蝶园与裴夫人讲起岳藩之事,二人看过密报,互望一眼,俱各惊悚无言。
  见裴琰反倒是一脸平静,裴子放道:“琰儿,依你看,该怎么办?”
  “岳景阳弑父杀兄,显然是和小庆德王串通好的,而小庆德王除了程郑二妃,谈妃也未流产,显见也是事先进行周密的筹划。这一切,都与皇上脱不了干系。只怕两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岳藩一定,小庆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调北上。”
  裴子放叹道:“咱们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马,无法和小庆德王的八万兵力抗衡。”
  “他倒不会明着来。”裴夫人道:“若是明着控制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对咱们下手,他现在可不想逼反琰儿,也不想担诛杀功臣的名声。但小庆德王的兵力定会北上对南安府保持威慑之态,让咱们不敢轻举妄动。”
  裴琰却从密报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毡围着的鸟笼,面上渐露一丝微笑。
  裴夫人望着儿子脸上俊雅无双的笑容,忽有些神游物外。多年以前,他牵着自己的手钻出雪洞,望着山脚那两人渐行渐近的身影,也是这般要将一切操控于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赢了。从今天起,邺王也罢,子放也罢,都不许再想他们。”
  她暗叹了口气,语气便柔和几分:“少君。”
  “母亲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着廊下的鸟笼,淡淡道:“一只鸟力量小些,得等另一只鸟走投无路,主动来找,我们合力,才能将鸟笼撞破。”
  卫昭虽得封子爵,却仍不能上朝参政,便带着众光明司卫巡视皇宫各处,岳藩藩吏到达乾清门伏地请罪、并上呈奏表时,他正在乾清门交代防务。
  纵是觉得万般不对劲,不明岳藩为何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仍克制着自己,将表折递入弘泰殿,只在出殿时与庄王交换了一个眼色。
  岳藩以往在朝中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联系,岳景隆尤与庄王走得近,当初高霸王“不慎”放岳景隆逃走,实际上是双方演的一场戏。岳藩立国后,双方也一直暗中有联系,庄王欲夺权上位,还一直指望着岳藩的支持。可眼下岳景隆身死、岳景阳上位,后面,到底是谁在操纵呢?
  卫昭越想越不对劲,只觉眼下步步惊心,丝毫都疏忽不得。正烦忧间,瞥见众臣下朝,便退在一边。庄王系的官员自是与他说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颇为高傲地自他面前走过。
  卫昭也不恼,面上淡淡,眼见众官员皆出了乾清门,转身欲去延晖殿,却见内阁大学士殷士林迎面而来。
  殷士林为河西人氏,出身贫寒,于二十二岁那年高中探花,一举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学问上极严谨,多年来历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翰林、龙图阁大学士,深得董方及谈铉等人赏识,是清流派的中坚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礼教,尤其看不起卫昭等内宠,数次上书泣求皇帝将宫中娈童遣散,劝谏皇帝修身养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动怒,只是将奏折给卫昭看过后,一笑了之。
  他劝谏不成,便将矛头指向卫昭,公开场合经常给卫昭难堪,卫昭与他数次交锋,互有胜负。前几日相府庆宴,卫昭带着蟠龙宝剑出席,逼得殷士林当众磕头,更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见殷士林迎面走来,卫昭冷哼一声,欲待避开,却见殷士林脚步有些踉跄,面色也极苍白,再走几步,他身子一软,倒在卫昭足前。
  卫昭纵是与他不和,可眼下是在乾清门前,不得不俯身将他扶起,唤道:“殷学士!”
  殷士林闭目不醒,卫昭回头道:“快,将殷学士扶到居养阁,请太医过来看看。”
  宗晟带着人过来,卫昭正要将殷士林交给宗晟,却忽觉殷士林的手在自己腰间掐了下。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道:“还是我来吧。”负起殷士林往乾清门旁的居养阁走去。
  他走得极快,将宗晟等人甩在身后很远,待到四周再无旁人,殷士林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奎参。”
  卫昭再想保持镇定,脚下也不禁踉跄了下,但他瞬即清醒,将殷士林负到居养阁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殷士林的宅子在内城东直大街最南边,只有两进的小院,黑门小户,倒也颇合他自居清流的身份。他素喜清静,又从不受贿收礼,仅靠俸禄度日,自然也养不起太多仆人,家眷留在河西,宅中便只有两名仆女、一名厨房的老妈子。
  这日殷士林自朝中回来,怒气冲天,咒骂间,下人知他因在乾清门晕倒,被内宠卫昭负了一段路,引为奇耻大辱,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便都躲在外院,不敢进来。
  夜深人静,殷士林犹在灯下看书,一阵微风自窗户的缝隙透入,吹得烛火轻晃。
  殷士林放下书,打开房门,到茅房转一圈回来,再将房门关上,走到里屋,向一个人影缓缓下跪,沉声道:“木适拜见教主。”
  黑暗中,卫昭如遭雷殛,“蹬蹬”退后两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士林站起,将烛火点燃,看了戴着人皮面具的卫昭一眼,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奉至卫昭面前。
  卫昭看清匕首,身形晃了晃,双膝一软,跪在殷士林面前:“五师叔!”
  殷士林将卫昭挽起,慢慢取下他的人皮面具,凝望着他俊美的面容,又慢慢将他抱住,轻声道:“无瑕,这些年,你受苦了。”
  卫昭瞬间眼眶湿润,他只知,师父多年之前便安排一个人潜入华朝,这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些年以来,他也曾收过此人的几次情报,但从不知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官员。他也知道,自己还有位五师叔木适,多年前便不知去向,他只是自平叔口中得知,当年那位五师叔武功并不高,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少年。
  他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以来一直与自己势同水火、清流派的中坚人物,迂腐古板的大学士殷士林,便是自己的五师叔木适。
  想来,这些年他故意与自己为难,其实是在掩护自己吧?
  他尚未说话,殷士林已扼住他的肩,急速道:“教主,快回月落,皇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ˇ一二七、风刀霜剑ˇ

  卫昭数日来的担忧变成事实,却反而不再慌乱,冷冷一笑,轻声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来,他知道咱们出兵相助裴琰,便觉事情不对,因为当日是裴琰主持调查教主。他再将薄云山谋逆前后诸事想了一遍,对教主动了疑心,让人暗查教主来历。今日在董方处看到密报,确认玉间府卫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极为蹊跷,余下的族人也只知有个卫三郎从小离家,却都未见过卫三郎的真实面目。董方收到密报后和皇上私语,我正退出内阁,听得清楚,是一句‘看来可以确定,他就是萧无瑕’。”
  卫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宫与自己说过的话,他由心底发出冷笑,咬牙道:“原来他一直在试探我。看来,他是要将我们在京中的人一网打尽,所以才封我爵位,赐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还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绝不会放过你的。”
  “逃是逃得成,但这里怎么办?咱们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要放弃不成?”
  殷士林沉默片刻,有些沮丧:“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这几日一直在商议,要对月落用兵!”
  卫昭面色一白,喃喃道:“对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调?北面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们商议时防着人,但对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听到一些。只怕是要调小庆德王的部分人马自玉间府直插平州,攻打月落,这边京城只要将裴琰一控制住,皇上就会调肃海侯的人马去与小庆德王会合,攻打月落。”
  “小庆德王?!”卫昭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全身仿佛堕入冰海。
  耳边,殷士林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咱们帮裴琰赶走桓军,却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们与裴琰联手造反,又恨多年来受教主蒙骗,想先下手为强。所以现在控制住裴琰,架空他的权力之后,肯定会对咱们用兵―――”
  殷士林忽然觉卫昭有些不对劲,将身形摇晃的他扶住,唤道:“无瑕。”
  卫昭面色苍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低声道:“五师叔,盈盈,只怕没了。”

  这夜寒风忽盛,“呼呼”地刮过京城每个角落。
  卫昭负手立于子爵府后园的竹亭内,任寒风肆虐,如同冰人般呆呆望着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来,一池枯荷就要湮于积雪之中,只是明年,自己还能看到满池白莲盛开吗?
  易五入园,寒冬之日,他竟满头大汗,卫昭的心彻底下沉。
  “盛爷刚收到消息,小庆德王传出口谕,说、说郑妃谋害怀有身孕的程妃,郑妃被处死,程妃被以侧妃礼仪殓葬。咱们在玉间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踪。”
  这句话宛如最后一把利刃,将卫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无瑕,看清楚了,他们四个都是师父留给你的人,将来要做大用的。”她和潇潇才六岁,粉雕玉琢般的一对人儿,怯怯地躲在苏俊身后。
  “无瑕哥哥,你将来会杀王朗,帮我报仇的,是吗?”她刚到玉迦山庄,喜欢跟在他身后,也不理会他对她的淡漠。
  “无瑕哥哥,教主说你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离开玉迦山庄的前夜,她和潇潇在窗户外和他说话,他心中却只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重重地将窗户关上。
  纵是她主动要求去玉间府,主动要求嫁给小庆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应允,她又怎会赔上这条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经赔上,那么多族人的性命已经赔上,自己又怎有退路?!
  卫昭缓缓低头,凝视着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这双手,究竟,还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凛冽的寒风似从衣袍每个空隙处钻入,刺进灵魂深处,他抵挡不住这阵寒风,急忙将手笼入袖中。易五知他素来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鹤氅替他披上,卫昭面上慢慢有了血色,低声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见的盛爷,还是到客栈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栈取的,未与盛爷见面。”
  卫昭稍稍放心,道:“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专心做你的光明司卫。”
  易五醒悟过来,吓了一跳:“主子,形势这么危急吗?”
  卫昭不答,半晌,闭上双眼,音调极低:“回去歇着吧。”
  望着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卫昭胸口刺痛,剧烈咳嗽,抬袖去拭,白袍上一团殷红。
  风将他的乌发吹得翩飞翻卷,他定定看着这团殷红,再望向宅子后方,想寻找那团微弱的光芒,可满目皆是黑暗,这一刻,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将他淹没。
  风刀霜剑,苦苦相逼,真的只有用尽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满身的罪孽与耻辱吗?才能摆脱纠结在灵魂之中十余年的恶魔吗?
  延晖殿内阁,皇帝换上团龙衮服,董学士进来,众内侍悄悄退出去。
  董学士将起草好的圣旨奉给皇帝,皇帝看了看,点头道:“殷士林的文采,还真是只有谈铉堪有一比,只是人太死板。”
  董学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些?眼下高成那两万人还在朝阳庄,万一――”
  皇帝见叶楼主负手立于门口,不虞有人偷听,叹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朕得替炽儿留个稳固的江山。”
  董方素来持重,此时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们要想将星月教一网打尽,便只有引三郎作乱。可煜儿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后面弄多少事。若不将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没有活路。唉,只盼他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这是朕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皇帝长叹道。
  “那静王爷?”
  “他先缓缓,等把裴氏两叔侄压得动不得了,再收拾宁剑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年关,若是真有个不测,炽儿就全拜托给你。”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听见,强自压抑,低沉的哭声让皇帝也为之心酸,他俯身将董方扶起,道:“炽儿虽懦弱些,但所幸天性纯良,只要有董卿和谈卿等一干忠臣扶持,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望着殿外阴沉的天空,缓缓道:“江山,还是我谢氏的江山,我要将它完完整整地交给炽儿,绝不容他们作乱!”
  董方抬头,这一刻,他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意气勃发、杀伐决断的邺王殿下。   
  朝会伊始,议的是梁州的紧急折子。因为梁州一直缺水,前年朝廷就同意梁州组织民力,掘渠引水。好不容易今年朝廷拨些河工银子,梁州百姓又自发筹批款银,召得丁夫开掘,未料下面的县官凶狠暴厉,贪河工银子不说,还打死十多名河工。
  河工愤而暴乱,将衙役打伤,扣押县官,梁州郡守连夜赶去,也未能令河工放人。河工领头之人声称,要朝廷派出二品以上官员亲至梁州,他们要当面陈述案情,为亲人申冤,才肯放人并重新开工。
  皇帝和内阁一番商议,由于梁州郡守多年前曾为震北侯裴子放的部属,便议定派裴子放前往梁州,调停并督复河工。
  裴子放也未多说什么,面上淡淡,跪领皇命。
  可接下来的一道圣旨,就让殿内众臣傻眼了。皇帝诏命,庄王谢煜,因过分思念亡母,积郁成疾,唯有常年浸泡于高山上的温泉中方能治愈,皇帝怜恤其纯孝,将海州赐给庄王为封地,着庄王在三日后前往海州封地,治疗疾病。
  陶内侍扯着嗓子将圣旨宣读完毕,庄王便面色惨白跌坐于地。昨日岳景阳愿重为藩臣的表折上,他便知大事不妙,彻夜难眠。他与岳景隆之间的那事自是万万不能让皇帝知道的,眼下岳景隆身死,自己与他的密信会不会落在岳景阳手中呢?还有,岳藩出了这么大的事,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操纵?
  他坐立不安了一夜,战战兢兢上朝,皇帝果然颁下这样一道圣旨,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毁灭了。
  他抬眼望了望宝座上的皇帝,那是他至亲之人,可这一刻,他觉得世上距他最遥远的也是宝座上的人。他的目光与皇帝锐利的眼神相交,猛然打了个寒战,只得匍伏于地,颤声道:“儿臣谢父皇隆恩!但儿臣有个请求,伏祈父皇恩准。”
  “说吧。”
  “母妃葬于皇陵,儿臣此去海州,不知何时方能再拜祭母妃,儿臣恳求父皇,允儿臣在冬至皇陵大祭后再启行,儿臣要于大祭时向母妃告别。”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准。”
  庄王泣道:“谢父皇隆恩。
  皇帝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裴琰淡然地看着这一幕,也未多言,散朝后,又认真和董学士、殷士林等人商议冬闱和皇陵大祭事宜,待到午时才出宫。
  走至乾清门,卫昭正带着易五从东边过来,见到裴琰,立住脚步,笑道:“少君,你还欠我一顿东道,可别忘了。”
  裴琰笑道:“今晚不行,静王爷约了我喝酒,改天吧。”
  “少君记得就好。”
  二人一笑而别,裴琰打马离了乾清门。


  ˇ一二八、孤注一掷ˇ

  这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风也越刮越大,到了黄昏时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一个多时辰后,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便将京城笼在了一片洁白之中。
  卫昭翻入庄王府后墙,这王府他极为熟悉,片刻工夫便潜到庄王居住的“来仪院”。庄王正手握酒壶,呆呆坐于窗下,屋内也无仆从。卫昭轻叩了一下窗棂,庄王抬头,惊喜下穿窗而出,握住卫昭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人进屋,庄王将门窗关紧,转身道:“三郎,你总算来了,我夜夜等着你,也不敢让人进这院子。”
  卫昭单膝跪下,哽咽道:“王爷,卫昭对不住您,大事不妙。”
  庄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庆德王,只怕是已经投靠太子了。”
  庄王痛苦地合上双眼,却听卫昭又道:“还有一事,王爷得挺住。”
  庄王冷冷笑:“挺住?都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大不就是一死,你说吧。”
  卫昭犹豫,见庄王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无奈道:“王爷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阳的手中,昨天随表折一起送到了延晖殿。”
  庄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结冰的寒潭之中,卫昭忙过来扶住他:“王爷。”
  庄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着烛火,良久,低声道:“三郎。”
  “在,王爷。”
  “我恨他!”庄王咬牙切齿。
  他也不等卫昭答话,便自言自语地说开了,话语中充满切齿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怀好意,只是为了拉拢高氏,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尸骨未寒,他就要对我下手,海州那么穷的地方,什么养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怨毒:“三郎,你知道吗?我华朝一百多年来,凡是流放的王爷,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谢煜丧命之处!”
  卫昭“扑嗵”跪下,紧攥住庄王的手,仰头道:“王爷,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若去海州,卫昭怎么办?”
  庄王盯着他看片刻,轻声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王爷,有父皇在,你还怕什么?”
  卫昭摇头:“不,王爷,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撑不太久了。”
  庄王一愣,卫昭泣道:“皇上这次病得重,虽然醒来了,但恐怕寿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谁来护着卫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清流派,早就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殷士林那些人对我的态度,王爷您看得比谁都清楚。”
  庄王长叹,将卫昭拉起,他面色严峻,长久在室内徘徊。
  屋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户隐隐作响。庄王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庄王一个激凌,回头望着卫昭,冷声道:“三郎,横竖是一死,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卫昭面带迟疑,瑟瑟缩了下,庄王怒道:“怎么?三郎,你不敢?!”
  卫昭忙道:“王爷,我不是不敢,可眼下咱们只高成那两万人,只怕——”
  庄王头:“是,单凭高成这两万人是成不什么气候。”他再思忖片刻,抬头道:“三郎,只怕还要麻烦你。”
  “请王爷吩咐,卫昭但死不辞!”
  庄王握住卫昭的手,轻声道:“咱们眼下,只有与裴琰联手,才有一线希望。”
  卫昭眉头皱皱:“少君?”
  “是,父皇现在怎么对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丞相一职,命少君去管冬闱和大祭,今又将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权力。少君现在只怕是在父皇的严密监控之中,他现在比咱们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静王爷的。”
  庄王冷笑一声:“裴琰心中才没有那个‘忠’字,谁能给他最大的好处,他就会投靠谁。”
  他在室内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下定决心,将心一横,沉声道:“三郎,你与他有沙场之谊,你帮我去和他谈,只要他助我成事,我愿和他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时,慎园已是冰晶素裹。
  东阁内,裴琰将炭火挑旺了一些,将酒壶置到炭火上加热,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时了。”
  卫昭由窗外跃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长风卫,可是一个都不见了。”
  裴琰摸摸酒壶,道:“正好。”他替卫昭将酒杯斟满,笑道:“长风卫此刻自然是在静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静王爷府中吟诗作画。”
  卫昭眸中满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叹道:“不错,是好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裴琰终忍不住问道:“小慈可好?”
  卫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很好。”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还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静王府待上整夜,咱们合作这么多次,也不用再说客套话。”
  卫昭再仰头,喝口酒,低声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惊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皱眉道:“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险!”
  “少君放心,他现在想将我的人一网打尽,没摸清楚前不会下手。他虽派了人暗中盯着,但我自有办法摆脱跟踪,今夜前来,并无人知晓,不会连累少君的。”
  裴琰摆摆手:“三郎还和我说这种话,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忌惮月落和我联手,才将我暗控,并准备对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晓了三郎的真实身份。”
  卫昭身子稍稍前倾,道:“少君,我刚从庄王府出来。”
  “哦?庄王怎么说?”
  卫昭微笑,炭火通红,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缓缓道:“庄王说,只要少君肯助他,他愿在事成之后,与少君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裴琰默然不语,只是慢慢抿着酒,卫昭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棋局,揽过棋子,续着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来。
  裴琰起身,负手走到窗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叹了口气,道:“庄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着他闪亮的双眸,他沉声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让少君和他以‘诛奸臣,除君侧’之名,联合起事!”
  裴琰微微摇摇头,良久,叹道:“三郎你想想,现在不是起事的时机啊。”
  卫昭抬头:“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这么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对你步步紧逼,过不了多久,终会对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视着卫昭,道:“三郎,先不说小庆德王和岳藩都站在皇上那边,南北势力相当。这次征战,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说。咱们凭什么造反?皇上虽然狠毒,尚不算无道昏君,华朝也未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凭长风骑和高成区区两万人,能名正言顺地打下并坐稳江山吗?”
  卫昭有些激动,道:“可他谢澈不也是阴谋作乱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个宝座,同样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裴琰一愣,转而笑道:“三郎这话,我倒想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卫昭踌躇了一会,从怀中取出数封书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经透着枯黄。裴琰接过一一细看,眸光微闪,他将书信仍旧折好,叹道:“原来薄公最后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见谅,当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裴琰将书信放下,欠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卫昭将身躯放松些,斜靠在椅中,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炉内通红的炭火,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目光有些游离。
  脚步声轻响,卫昭醒觉,裴琰握着个铁盒走进来,他将铁盒在卫昭面前打开,卫昭低头,面色微变。
  他拿起铁盒中的黄绫卷轴,缓缓展开。待看完了卷轴上的文字,他猛然抬头,讶道:“原来先皇遗诏竟是在少君手中,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遗诏,你有当初谢澈给薄公和庆德王的秘信,都能说明当初先皇属意继承大统的人是景王,而非邺王。是他谢澈联合董方、薄云山、庆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潜入皇宫,换走遗诏,才得以谋夺了皇位。”
  “正是如此。”卫昭有些兴奋,道:“少君,只要你我联手,将这几份东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讨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还是苦笑,道:“三郎,我当初也以为这东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来,毫无用处。”
  卫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叹道:“当初我为夺回兵权,控制北面江山,才领兵出征,去打薄云山。在人前我一直说的就是薄贼逆乱,他所奉的那个‘肃帝’是假的,皇上当初皇位来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现在我起兵,又改口皇上才是谋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尔反尔吗?谁还会相信我们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大家肯定都会认为书信是伪造出来的。”
  卫昭默然无语,裴琰又道:“薄云山为何不得人心?因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当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现在又说皇上的皇位来得不清不楚,这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个逆贼,指另一个逆贼为贼,百姓们会相信吗?裴氏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来说皇上是逆贼,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样不会相信的。”
  卫昭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自嘲似地笑笑,拿起那几封信函,轻吁了口气,将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着火苗腾起,将信函卷没,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见,现在该如何行事?”
  裴琰将先皇遗诏再展开看了看,眉间闪过一抹伤痛,何为真?何为假?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他不敢再想,将遗诏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二人愣愣地望着信函与遗诏化为灰烬,待青烟袅袅,徐徐散去,裴琰方低声道:“三郎,说实话,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庄王上位?”
  卫昭心念急转,终知庄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瞒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们要想活命并达成目的,庄王不可保。”
  卫昭不语,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开起事,静王手中又无兵,就只有借庄王之手来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下人的怀疑,便定得由庄王来背个黑锅!”
  见卫昭仍不语,裴琰给他斟了杯酒,续道:“庄王既有谋逆的动机,又有谋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带兵冲入,咱们在一片混乱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庄王。到时只需说是庄王谋逆,皇上和太子与其同归于尽,咱们再扶静王上台,自是顺理成章,不会引人怀疑。静王势孤,又是咱们扶他上的台,自然会乖乖听话,你我何愁大业不成?!”
  卫昭轻转着手中酒杯,沉默许久,终仰头一饮而尽。他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悠然笑道:“看来,我还得重回庄王府演一场戏。”
  裴琰起身,向卫昭长身礼,肃容道:“三郎,咱们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艰险百倍的事情,裴琰在这里先谢过三郎。”
  卫昭忙起身还礼,二人相视一笑,裴琰忽然有些特别的感慨,语气诚挚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觉得你我不是对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卫昭大笑,笑声中,他穿窗而出,室内只余他悠长的声音:“少君,等这件事办成,咱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江慈趴在窗前,望着院中银絮乱飘,又回头看了看沙漏,无奈地撅了撅嘴,吹灭了烛火。
  正睡得朦胧之时,隐约听到房门被推开,她心中欢喜,却将呼吸声放得平缓悠长,似是熟睡过去。

  黑暗中,他轻轻走到床前,他在床边坐下,他轻抚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只得坐起,嗔道:“你明知道人家装睡,还故意这样。”
  又将卫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胃中一阵翻腾,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卫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么了?”
  江慈喘气道:“兴许是着凉了。”
  卫昭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来茶杯。江慈喝茶漱净了口,仍旧躺下。卫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钻入被中将她抱住。二人静静地依偎,屋外雪花飘舞,屋内,冰冷的身躯渐转温热。
  “无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将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话语问出。
  他一惊,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并不危险。”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骗我你是小狗。”
  他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们不做小狗,要做两只猫。”
  她笑了起来,得意道:“我现在觉得,两只猫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猫,满屋子乱跑,那才好玩。”
  会有这一天吗?他怔然,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恐惧:从来以命搏险、从来渴求死亡,今日却有了牵挂,若是——她该怎么办?月落又该怎么办?
  她觉察到他的异样,痴缠上他的身躯。他暗叹一声,任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之夜,将自己带入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
  这场大雪,连绵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与董方等大学士在内阁,整日筹备着冬闱与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离京,前往梁州调停督复河工。
  这日夜间,大雪终于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积雪及膝,冷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大学士殷士林正在灯下撰编今年冬闱的试题,当写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时,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笔。
  他推开窗户,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这一生,可还能登上星月谷的后山,与情同手足之人并肩静看无边秋色?
  他回转桌前,视线落在案头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摇头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进京赶考之时,便被他杀死在野猪林中,现在的这个殷士林,谁能知道他本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只爱读书的月落少年木适呢?
  窗外,从檐上悄然落下一个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将窗户关上,转身行礼道:“教主。”
  卫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闱的试题?”
  “是。”
  卫昭道:“今年冬闱是赶不上,以后,还得劳烦五师叔,想法子多录咱们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讶道:“教主的意思是——”
  卫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师叔请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笔直,自有一番读书人的端方与严肃。卫昭心中欣慰,将与裴琰之间诸事一一讲述。
  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卫昭却讲得云淡风清,殷士林默默听着,待卫昭讲罢,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于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礼,可卫昭却抢先一步,在他面前缓缓跪下。
  殷士林终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伸出手轻抚着卫昭的头顶。卫昭感受着这份亲人的疼抚,忽起孺慕之心,低声道:“师叔,这些年来,我夜夜都做噩梦,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
  殷士林一声长叹,卫昭喉头哽咽,道:“师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无瑕还能继续为我族人尽心尽力。可若是事败,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无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厉害,无言以对。
  “师叔,四师叔有治国之才,将月落交给他,我很放心。可华朝这边就只有拜托您。”
  殷士林将卫昭拉起:“无瑕,你起来说话。”
  卫昭肃容道:“师叔,如果此番事败,将来仍是太子登基,您作为清流一派,请力谏太子,不要再强迫我族强献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
  殷士林对裴琰知之甚深,点头道:“自当如此。”
  “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力为月落争取几十年的时间,这几十年,绝不能让裴琰登上那个宝座,但也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
  “嗯,他若为帝王,只怕会翻脸不认人,不肯兑现诺言;他若没有权力,自然也无法为我月落谋利。”
  “是,静王虽然势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师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间周旋,尽量保持让他们互为制肘,让裴琰落在我们手中的东西能起到作用。废除我族奴役,允月落立藩,这些,都要让裴琰一一办到!”
  卫昭的声音沉肃而威严,殷士林不由单膝跪下,沉声道:“木适谨遵教主吩咐,死而后已!”
  卫昭将他扶起,道:“师叔,还有一事托付于您。”
  “教主请说。”
  卫昭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殷士林:“这些年来,我利用皇上赏赐的财产和受贿所得,在全国各地办了多家商行,现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柜在主理。我若不在,这些人和商行便交给师叔。师叔是读书人,可也应当明白,若无雄厚的钱财做后盾,咱们将一事无成。”
  “是,木适明白。”
  “还有,这些年我抓到很多官员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员家中安插眼线,都记在册子中,师叔您见机行事吧。”
  殷士林将册子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再闭目一刻,将册子投入炭盆之中。
  卫昭曾听师父过位五师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惊讶,微笑道:“师叔行事谨慎,无瑕实是欣慰。”
  殷士林却似有些犹豫,卫昭道:“师叔有话请说。”
  “教主,裴琰的那些罪证和他亲书的诏令呢?”
  卫昭为这件事想了数日,心中有了决断,便道:“师叔,您在华朝,与虎狼周旋,那些东西放在您里,有风险。”
  殷士林也知自己宦海沉浮,平时为在清流一派中维持声名,得罪了不少人,保不准哪就有事败或是被削职抄家的危险,放在自己处确实是有极大风险。而自己显然也无法亲回月落,把东西交到四师兄手上。但他仍忍不住问道:“教主打算将东西交给何人?眼下送回月落也来不及了。”
  卫昭起身,道:“我想把些东西托付给一个人,如果我回不来,就请他带去月落,交给四师叔。”
  “哦?何人?”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当今世上,最解裴琰、也最有能力保护些东西的人!”

  京城大雪,位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处的朝阳庄更是覆于积雪之下。
  黑夜,雪地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冷芒,亥时末,一队运送军粮的推车进了河西军军营。
  高成得禀,便亲至粮仓查看,他持刀横割,“唰”的一声轻响,白米自缝隙处哗哗而下,高成用手接一捧细看,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营房。
  刚进屋,他面色一变,但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吹熄烛火,带着一点怒意大声道:“都散了,不要杵在外面。”值守的亲兵知他最近心情不好,恐成被殃及之池鱼,忙都远远躲开。
  高成跪下,低声道:“王爷怎么亲自来了?天寒地冻的。”
  庄王坐于黑暗中,眼眸幽幽闪闪:“我不亲自来和你交待怎么行事,我放心不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成压低声音道:“我昨晚沿裴琰提供的地形图走了一遍,由马蹄坡至皇陵,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山道,可以绕过锦石口京畿大营。只是需穿过一处山洞,山洞内有巨石壅堵,只可容一人匍伏通过,估计这处得耽误一点时间。”
  “如果太早动兵,怕会引起怀疑。”庄王沉吟道。
  高成道:“也不能用火药炸石,我倒有个主意。”
  “说。”
  “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找些石匠来,将那巨石凿开些,事毕将他们杀了灭口便是。”
  “只有这样了。”庄王点点头:“大祭是巳时准时开始,我和裴琰、三郎会将父皇还有太子拖在方城上,让他们不能下方城发号施令。三郎会让光明司卫控制皇陵内其他地方。你一听到钟响,便在这个时候迅速拿下皇陵外姜远的禁卫军,然后换了禁卫军的衣服,开进皇陵,只静王在京城谋逆,你们奉旨进陵保护皇上。你让一部分人控制文武百官,其余的人上方城除掉父皇和太子,控制住裴琰。”
  高成讶然:“静王不去皇陵吗?”
  庄王冷冷笑:“哼,裴琰要利用我,我就反利用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借三郎之口,允他划关而治,让他以为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找他。他反过来劝我不要起兵,要咱们借皇陵大祭,向父皇和太子下手,然后栽赃给静王,他再扶我上台。我估计,到时静王肯定会装病不去皇陵。”
  高成也想明白,高氏倾覆的仇恨滔而来,咬牙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借刀杀人,过河拆桥!”
  “不错,他想借我们的手除去父皇和太子,然后把罪名推我们身上,说咱们谋逆,他就可扶静王上台。嘿嘿,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三郎早就想到了这层,他让我假装上当。只要我们一起事,陶行德就会带人在城内将静王杀掉。静王一死,裴琰又被我们控制住,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王爷为何不趁机除了裴琰,说他和静王联合谋逆?”
  庄王叹了口气:“宁剑瑜重兵屯于河西,谁敢动他?眼下还要借他的力量来牵制小庆德王和岳藩。等我坐稳了皇位,把小庆德王和岳藩边摆平了,再慢慢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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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全文终 作者:箫楼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98243 bytes) () 06/19/2009 postreply 20:32:49

唉, 这翻云覆雨的红尘俗世 -seemoon- 给 seemoon 发送悄悄话 seemoo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20/2009 postreply 22:36:39

谢谢,好看 -poof- 给 poof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29/2009 postreply 08:02:09

是好文,可惜结局惨淡 -土匪王- 给 土匪王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4/2009 postreply 19:4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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