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风雪归人
原震北侯裴子放坐于棋台前,修眉俊目,虽已是中年,身形仍坚挺笔直,一袭青袍,服饰简便,仅腰间挂着黄色玉珰。他微笑着抬头,放下手中棋子,和声道:“琰儿快起来吧,让叔父好好看看。”
裴琰站起,趋近束手道:“叔父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幽州那边出了什么变故?收到琰儿的密信了吗?”
裴子放神情淡然,但看着裴琰的目光却带着几分慈和:“幽州没什么大事,我收到你的信后便启程,主要是回来取一样东西。”
裴琰垂下头去,他是遗腹子,一身武艺均是这位叔父所授,虽说幼年得益于母亲为自己洗经伐髓,使自己成年之后的武艺青出于蓝更胜于蓝,但他对这位叔父总有着几分难言的敬畏。
多年以来,裴氏一族谋划全局,自己得建长风骑,得入朝堂,均与叔父之力密不可分,叔父虽贬居幽州,但只怕在他眼中,整个天下都是摆在他面前的一盘棋局。眼下这个关键时刻,他秘密潜返长风山庄,只是为了取一样东西,这样东西肯定关系重大。
裴子放呵呵一笑:“先别管那样东西,得入夜后再去取。我们爷俩也有几年没有见面了,来,陪叔父下局棋,叙叙话。”
裴琰微笑应是,在裴子放对面坐下,密室内一时只闻轻轻的落子之声。
炭炉子上的茶壶“咕咕”而响,裴琰忙将煮好的茶汤倒于茶盅之中,过了两道后,奉给裴子放。
裴子放伸手接过,微笑道:“不错,你的棋艺有长进,掌控大局的本领有提高。”
“全蒙叔父教导。”裴琰恭声道。
裴子放落下一子:“在对手不弱,局势复杂的情况下,你能下成这样,叔父很欣慰。只是,你行棋还是稍险了一些。”
“琰儿恭聆叔父教诲。”
“你能将东北角的棋子诱入死地,让西边的棋子拖住对手的主力,然后占据中部腹地,确是好计策,不过,你要切记,你的对手,非同一般。”
裴琰细观棋局,良久,额头隐有汗珠沁出,手中棋子在棋盘某处上空顿了又顿,终轻声道:“叔父是指这处吗?”
裴子放饮了口茶,呵呵一笑:“不错,这是对手的心腹要地,但是,你纵使知道了他的心腹要地在何处,也无从落子啊!”
裴琰长久凝神思考,在西南处落下一子,裴子放略有喜色,应下一子,二人越下越快,裴子放终推枰起身,笑道:“走,天差不多黑了,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二人沿山路而上,此时天已入夜,安澄早撤去所有暗卫,寂静的雪夜中,只闻二人轻轻的脚步声。
一路行来,裴琰轻声将不便在密信中叙述的诸事细禀,裴子放静静听着,缓步行来。待裴琰述毕,微笑道:“琰儿心思机敏,我也未料到,江海天临死前还布了一个这么久远的局,埋下了一颗这么深的棋子。”
“幸得叔父曾对琰儿叙述过星月教教主才会的轻功身法,看到卫三郎逃离的身法,琰儿才能肯定在长风山庄自尽身亡的并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裴子放轻叹一声:“卫三郎隐忍这么多年,现在既然开始他的全盘计划,皇上那里,他必做了周密的安排。皇上机警过人,但只怕要在自己最宠信的人身上栽一个跟斗了。”
宝清泉,热雾腾腾。裴子放负手立于泉边,望着那一汪雾气,目光深邃,良久,他宽去外袍,纵身一跃。
裴琰静静看着裴子放沉入水中,看着那雾气缭绕,眼神幽沉似海。
不多久,裴子放探出水面,身形带起大团水雾,在空中数个盘旋,轻轻落于地面,将手中一个用厚厚的油布包着的木盒递给裴琰。
裴琰双手接过,待裴子放脱去湿透的内衫,披了外袍,在火堆边坐定,方单膝跪于他身边,将油布打开,取出木盒,奉给裴子放。
裴子放双手拇指扣上木盒左右两侧某处的暗纹,“咔嗒”声响,盒盖应声弹开。他低头望着盒中物事,良久方轻叹一声,将那用黄色绫布包着的卷轴取出,递给裴琰。
裴琰面色沉肃,看了一眼裴子放,终缓缓打开那黄色卷轴,眼光及处,面色数次微变,终复于平静,在裴子放身前磕下头去。
火光跳跃,但夜风寒劲,吹得潭面上的雾气向二人涌来。裴子放将裴琰拉起,轻拍着他的手,叹道:“就是为了这样东西,你的父亲死于谋算,叔父我也被贬幽州二十余年。但正因为这样东西,他才不敢对我下毒手,你母亲,也得以顺利将你生下。”
裴琰身形如石雕一般,良久沉默,忽然抬头,眼神如剑芒一闪。裴子放仿佛见到利刃出鞘,剑吟雪野,耳边听到他清朗的声音:“琰儿一切听从叔父教诲。”
裴子放微微一笑,目光投向漆黑的夜空:“时机慢慢成熟,你也做得很好。但我总感觉,还不到最关键的时候。这样东西,我先交给你,在最关键的时候,你用来做最致命的一击吧。”
下午时分,冬阳晒入雪梅院的廊下。
江慈刚洗过头发,靠在廊下的竹栏边,懒懒地梳理着未干的长发,黛洗般的青丝垂于腰际。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看到淡雪手中的绣裙,笑道:“阿雪这幅‘凤穿牡丹’倒快过阿影姐的‘水草鲤鱼’。”
淡雪温婉一笑:“我这个‘凤穿牡丹’可是要赶在新年前完成的,到时落凤滩大集,也好穿上。”
江慈早由二人口中得知,月落族的新年与华朝的新年并不同日子,得在正月的十八。那时冬雪开始消融,春风首度吹至月落山脉,族人会于落凤滩举行大集,载歌载舞,共贺春回大地,并开始新一年的农作。
梅影犹豫片刻,低声道:“阿雪,今年的落凤滩大集,不一定会举行了。”
“我这几日去前围子领取果品,听人说,朝廷要对咱们动兵,就是这几日的事情了。现在各都司围子的精兵都在往咱们山海谷调动,教主忙得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不断兵增流霞峰和飞鹤峡。若是真打起来了,还怎么举行落凤滩大集?”
江慈一惊:“真要打起来了吗?”
“是,看这些天前围子兵来兵往的情形,这场恶仗是免不了的。”梅影有些激动:“华朝官兵欺压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圣教主是月神下凡,一定会带领我们战无不胜,击败他们的。”
江慈心中黯然,她从未亲眼见过战争,只是听师叔说过那血流成河、横尸千里的悲惨景象,想起这弱小的民族,终要面对强大的敌人,要用万千族人的性命去争取那一分自由和尊严,不由幽幽叹了口气。
淡雪只当她是思念华朝的亲人,因为今日是华朝的新年之日,忙道:“江姑娘,今日是你们的新年,梅影姐领了些鱼和肉过来,不如我们今晚弄一个你说过的‘合蒸肉’、‘庆余年’,你就当过年吧。”
江慈也把对战事的担忧抛在脑后,那毕竟不是她能置词并改变的大势,笑道:“好啊,我还从未在别的地方过新年,今日有阿影姐和阿雪妹子相陪,也算咱们有缘。”
院门开启,卫昭负手进来。淡雪和梅影充满敬慕的目光偷偷看了他一眼,极为不舍地离去。
江慈知他又来逼自己写那首诗,斜睨着他讽道:“圣教主倒是挺有耐心,也挺有闲功夫的。”
卫昭连日忙碌,却愈显精神,眸中光彩更盛,他轻笑一声:“我说过,我有的是时间和你耗,你一日不写,我就一日不放你出这院子。”
江慈抚了抚长发,觉已经干透,口中咬住竹簪子,将长发盘绕几圈,轻轻用竹簪簪定。边簪边道:“我在这里吃得好,睡得香,倒也不想出去。”
卫昭立于江慈身前,她盘发时甩出一股清香,扑入他的鼻中。他眉头一皱,微微低头,正见江慈脖中一抹细腻的白,如玉如瓷,晶莹圆润。
他眼睛微眯,胸口涌起莫名的烦燥与不安,欲待转头,猛然想起那夜在宝清泉,用锦被将这丫头包住带出来的情景,眼光徐徐而下。
江慈将长发簪定,抬起头来,见卫昭如石雕一般巍然不动,但眼神却直盯着自己,亮得有些吓人,唯恐他又欺负自己,跳了起来,后退数步。
卫昭惊觉,冷哼一声,拂袖出了院门。
院外,白雪耀目,他呆立于院门,心中一片迷茫,那抹净白如同岚山明月,嵌入他内心深处,再也无法抹去。
江慈觉卫昭今日有些怪异,正待细想,淡雪和梅影你推我搡地笑着进来。
江慈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淡雪推了推梅影,笑道:“阿影姐忽然想起,她去年埋下的‘红梅酒’今日可以启土,阿影姐明年就可以嫁人了!“
江慈听她们说过,月落族的姑娘们在十六岁那年的某一日,会在梅树下埋下一坛酒,一年之后开启,喝下那“红梅酒”后,便可以正式谈婚论嫁。
她拍手道:“可巧了,原来阿影姐今日可开‘红梅酒’,我来下厨,弄上‘合蒸肉’和‘庆余年’,咱们好好庆贺一番。”
梅影笑着作出禁声的手势,江慈低声道:“不怕,咱们三人偷偷地喝,不让别人知道就是,反正院子外守着的人也不敢进来。”
三人挤眉弄眼,到院中腊梅树下挖出一小瓦坛,捧着奔入房中。
待江慈将热气腾腾的菜肴端入石屋,淡雪梅影笑着掩紧门窗,梅影只嚷饿了,便夹了筷合蒸肉送入口中。江慈倒了一盏酒,梅影接过,一饮而尽,淡雪拍手笑道:“一饮红梅酒,天长地久共白头。”
梅影放下竹筷,便来揪淡雪的脸,淡雪笑着躲过。江慈饮了口酒,想起往年过年时与师姐在一起嬉笑的情形,心中黯然。不过转而想开,夹了筷鱼肉,狠狠嚼着,心中道:师姐,你等着小慈,小慈总会回来的!
三人虽知卫昭晚上不会过来,也无人再进这院子,但忌着院外有防守之人,不敢高声笑闹,只是小声的说话、喝酒吃菜。待有了几分醉意,江慈又教会淡雪梅影猜拳,二人初学,自是有些笨拙,各自罚了数杯,便面上酡红,话语也有些粘滞。
江慈看着二人情形,笑软了斜趴在床边,忽觉丹田一热,消失了十余日的内力似有恢复的迹象。她心中一动,再饮了数口酒,果然内力再恢复了一些,她心中暗喜,知已到十日之期,这红梅酒又有活血功效,看来自己可以运起轻功了。
念头一生,她便控制着喝酒,待感觉到内力完全恢复,轻功可以使上八九成,倒在石床上,合眼而睡。
四更时分,江慈悄悄坐起。见屋内烛火已快烧尽。淡雪头枕在床边,脚却搭在梅影身上,梅影则趴在床上,鼻带轻鼾,二人面颊均如涂了胭脂一般,分外娇艳。
江慈下床,轻轻拉开栊门,走至院中。迎面的寒风让她脑中逐渐清醒,她也知院外必有看守之人,要想逃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但这些时日来,淡雪梅影时刻跟随,让自己连一探地形的机会都没有,此时二人酒醉,自己总得将这院子四周的情形探明了,才好计划下一步的出逃。
她在院子四周查看了一番,不由有些泄气,这雪梅院有两面临着悬崖,建有石屋的一面则靠着峭壁,只有院门方向可以出入,而院门外时刻有星月教众把守,要想顺利出逃实是有些困难。
更何况,淡雪和梅影时刻跟着自己,要想逃走非得把她二人弄晕不可,这样一来,会不会连累到她们呢?听说星月教教规森严,若是因自己的逃走,而令她二人受到重罚,自己会不会于心不安呢?
沮丧至极下,江慈只得回转石屋,依着淡雪和梅影沉沉睡去。
第二日便有了好消息,因大战在即,人手不足,淡雪和梅影被调去正围子准备士兵的冬衣。二人早出晚归,“雪梅院”中,便只剩江慈一人,而自这日起,卫昭也未再来找过她。
江慈心中暗喜,听淡雪言道,圣教主将于三日后带领主力军前往流霞峰,知能否成功逃脱便在卫昭出发那日。
她心中有了计较,便寻来竹簸箕,日日在院中用绳子拴了竹簸箕,捉了十余只麻雀,放于石屋边暗养着。
终于等到卫昭带军出发那日,淡雪梅影去了正围子送别大军。入夜时分,听得正围子方向传来喧天的声音,号角震天响起,呼喝声、甲胄擦响声隐隐传来,千万人马齐齐奔走。
江慈知机不可失,她想了想,换上淡雪的月落族衣服,背上包裹,将连日来捉到的麻雀装入一个竹笼子中,运起轻功,掩近院门,向外偷眼看去,只见院门的大树下立着两名值守的星月教众。
其中一人焦燥不安地望向正围子方向,口中恨恨道:“现在教主带着大军出发去流霞峰,我们却去不得。奶奶的,也不知这院子住的什么人,害得我们不能上阵杀敌,还得窝在这里!”
另一人也有些愤愤不平:“洪堂主把我们安排在这里值守,明摆着就是不想让我们立军功,咱们梦泽谷出来的,终比不上山海谷的人!”
先前那人跺了跺脚:“唉,上战场杀敌是指望不上了,索性回屋喝酒去。”
另一人骂道:“只惦着你肚子里那几条酒虫!再难熬,也得等老六他们送完大军来接岗,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人守着,怎么走得开?”
先前那人缩了缩脖子,不再说话。
江慈掠过院中积雪,在腊梅边站定,捡起一块石子,远远地抛了出去。
院门外,值守教众一惊,忙奔至声响地细看,江慈悄悄放出一只麻雀,那教众见是只鸟儿,笑了一下,返回原处。
过得一阵,江慈再抛一颗石头,待教众奔来细看,她又放出一只麻雀,如此数回,那两名教众终开口骂道:“哪来的野鸟,如此让人不得安生!”
江慈知时机已到,抛出手中最后一颗石头,听到那值守教众不再奔至自己藏身处的墙外细看,运起真气,攀上墙头。见那值守教众没有面向自己这方,她迅速翻墙而出,再在地面轻轻一点,逸入院外一侧的小树林中。
五八、生死抉择
王朗此次发兵“清剿”,其决心和规模,远超过卫昭事先的估计。
流霞峰的激战,已进行了数日。二、三都司的主力坚守于山围之中,王朗派出的六万兵马久攻不下,王朗不顾伤未痊愈,亲自上阵,轮番攻击。
卫昭未料王朗重伤之下还如此强攻,无奈下也得应战,总得熬过今冬,待明春各方一起行事,方能缓过气来。
自华桓两国合约签订以后,他便知形势急迫,遂命教众在桐枫河以北不断挑起纷争,又在朝中暗使计谋,才使华朝将桐枫河之北疆域辖权交予桓国一事拖至明春。就是不愿月落山脉被一分为二,那时再想统一族人,难上加难。
正因为此原因,他才等不到明春,于严冬返回月落山,刺伤王朗,将族长谋算,推了少族长上位,逐步将兵权掌于手中。原本想着王朗受伤后,只会小范围的“清剿”,只要自己率兵挺至明春,就可大功告成。
但王朗却在伤势未愈的情况下,亲率六万大军前来攻打流霞峰,实是让他预料不及。
他思虑再三,又与大都司等人反复商议,决定待各都司的兵马齐聚山海谷,由卫昭和大都司先率全族的主力五万人马前往流霞峰。让王朗以为月落族的主力全集中于流霞峰,诱其北行攻打飞鹤峡,以从那处南下山海谷。
当王朗撤兵北行后,卫昭再率这五万人中的两万精兵赶到虎跳滩,而大都司洪夜则率两万人马布于虎跳滩下游的落凤滩,仅留一万人留守流霞峰。
卫昭早命坚守飞鹤峡的四都司在正月初八夜间假装败退,将王朗军力引往虎跳滩。
只要卫昭所率人马能在初八黎明之前赶到虎跳滩,当可布下雪阵,与四都司的人马前后夹击,给王朗以重创。
而王朗大军在虎跳滩遭到重创、北归之路被切断后,必想到东面的流霞峰其实兵力不足,定会沿落凤滩逃回长乐城,到时再在那处,让大都司与二都司的兵马予以合击,让其彻底溃败。
当卫昭和大都司率领的五万人马赶到流霞峰,这处的激战已进行得十分惨烈,二、三都司的人马伤亡较重,而临时修筑的石围在王朗大军的连番攻击下,也是摇摇欲坠。
见圣教主和大都司终率大军赶到,山围子内一片欢呼,而此时,王朗手下头号大将徐密正率万余人狂如风雨地奔上山坡,攻向石围。
卫昭看了一眼迎上来的二、三都司,也不多话,右手一摊,苏颜会意,递上弓箭。
卫昭大喝一声:“先锋军,随我来!”
他猿臂舒展,手抱满月,背挺青山,弯弓搭箭,身形跃出石围,卷起一带雪雾,手中劲箭如流星般逐一射出。“当当当”连声巨响,盾牌破碎,利箭激起漫天血雨,徐密身边士兵纷纷倒下,徐密左右挥舞长矛方才避过他这一轮箭势。
不待徐密收招,卫昭弹出背后长剑,剑气如同月华泻下,瞬间穿破数名华朝士兵的胸膛,无数血丝溅起,卫昭素袍染血,越显狰狞。他一路冲杀,带着先锋军千余人左冲右突,将徐密的万余人冲得阵脚大乱。
远处华朝大军之中,王朗脸色略显苍白,拥裘而立,见那道白影如鬼魅般将自己的手下杀得无还手之力,不由皱了皱眉:“此人便是萧无瑕吗?”
他身边一人答道:“应该就是此人。”
王朗轻叹一声:“倒是个人才,可惜―――”他将令旗一举,号角声响,徐密的万余人如潮水般后退,数千名弓箭手上前,箭雨满天,射向石围前的卫昭和先锋军。
卫昭忽然大喝一声,震得所有人耳中一痛,趁这一刹那,他提剑逸出十余丈,剑气冷煞悲狂,自华朝箭兵之中杀出一条血路。
他再喝一声,身形如箭,跃向半空,落下时双手握剑斩下,如劈波斩浪,雄浑的剑气似水波一圈圈荡漾开去。箭兵后正急步退后的徐密手中长矛呛然落地,口中狂喷鲜血,向后飞出十余步,倒于雪地之中。
石围内外,两军将士,亲眼目睹他这如山如岳的一剑将徐密斩杀,瞠目结舌。待华朝官兵反应过来,卫昭已反身而退,如孤鸿掠影,自箭兵肩头疾点而过,飘然落回先锋军阵中。
先锋军训练有素,举起盾牌,护着卫昭回到石围之后。此时,石围后的月落族人才发出如雷的喝彩声,而华朝官兵则士气受挫,默然回撤。
卫昭傲然立于石围之上,剑横身后,斜睨着敌阵,喝道:“王朗奸贼,我月落族人将血战到底,誓雪前耻!”他长笑一声,再度接过苏颜递上的弯弓,箭如流星,划破长空,直奔王朗帅旗。
王朗面色微变,右掌猛然击上旗杆,旗杆向右移出数尺,白翎箭带着风声自旗杆左侧呼啸而过,吓得帅旗后的士兵纷纷低头。
王朗盯着那孤傲的白色身影看了一阵,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也罢,先让你得意两日!”他将手一挥:“收兵!”
卫昭自石围上飘然落下,月落族人看着他的目光便如敬慕天神一般。他素袍之上血迹斑斑,那上面染的,都是仇敌的血。那血迹,让月落族人振奋不已,似乎看到上百年来积累的屈辱,即将得到最彻底的冲刷。
卫昭将弓递给苏颜,向大都司洪夜道:“估计王朗入夜后会悄悄撤出主力赶往飞鹤峡,只待他一动,咱们也出发。”
大都司点点头,卫昭又转向二都司:“王朗必会留一部分人马在这处虚张声势,你也留一部分人马应应景。其余的人,都于初八夜间赶到落凤滩,与大都司一起阻击王朗。”
二都司面色沉肃:“一切谨遵圣教主吩咐。”
天上云层闭月,卫昭素袍假面,带着两万精兵在无边无际的雪夜疾行。
据暗探传来的消息,入夜后,王朗便悄悄将主力后撤,直奔飞鹤峡。卫昭再派苏颜趁夜前去探营,确定王朗主力已撤走,便即刻和大都司各带两万人马,分别赶往虎跳滩和落凤滩。
由于月落山脉山高林密,积雪颇深,名驹也无法在这雪夜奔行,故这次设伏于虎跳滩,全军并未骑骏马,步行前往。
这两万精兵是卫昭自各围子派来的士兵中挑选出来,由苏颜等人集中训练了十日,方才投入这次决定性的战役之中。
四周雪林冰山白茫茫一片,令人疑幻似真。卫昭假面下的目光少了几分冷冽,多了几分沉肃。
精兵们士气如虹,战意昂扬。卫昭却有些担忧大都司率领的两万人马能否守住落凤滩。王朗身经百战,即使在虎跳滩溃败,大都司的两万人马也不一定能敌得过他,只希望二都司能真正听从号令,将流霞峰的部分兵力抽出来驰援落凤滩,方有胜算。
他身形飘逸,在雪夜中疾行。苏俊、程盈盈跟在他身后,二人均黑巾蒙面,背后强弓利羽,苏颜则位于后军队末。两万人在雪地里宛如火龙,随着这白色身影向北蔓延,夜空也仿似被染红。
当天空露出一丝曙光,卫昭在一山谷入口停住脚步,族人中最熟悉地形的翟林步到他身边,恭声道:“禀圣教主,过了这个山谷的一线天,再上天柱峰,就是那条阁道了。”
卫昭点点头,沉声道:“既然已到阁道口,大家都歇歇吧,一个时辰后重新出发,争取日落前全部通过阁道,明早一定要赶到虎跳滩。”
苏颜传令下去,士兵们也都有些疲倦,但仍阵容整齐,用过干粮后,或坐或靠住树干,合目休憩。
卫昭端坐于峡谷口,凝神静气,吐纳呼吸,半个时辰后猛然睁开双眼,跃上树梢。
苏俊等人知有变故,齐齐抽出兵刃,卫昭落下,压了压手。不多时,数十人自南面的山坡奔到峡谷口,当先一人青纱蒙面,身形婀娜,正是留守山海谷的小圣姑程潇潇。
卫昭看着程潇潇跪于面前,冷声道:“山海谷出事了吗?”
程潇潇的声音有些颤抖:“禀教主,族长和山海谷都安好,只是,江姑娘逃走了!”
卫昭双眼一眯,转而冷冷一笑:“她倒是有本事,居然逃得出山海谷!”
“江姑娘是于大军出发那夜,趁乱逃走的。属下带人沿足印搜寻,在一处山崖边发现了江姑娘的靴子,不知是掉落山崖还是另寻路径逃走,其后便未再发现她的踪迹。属下知她关系重大,前来禀报。属下办事不力,请教主责罚。”
卫昭淡淡道:“算了,等大战结束,我自有办法把她抓回来的。”
他目光投向远处的雪林,嘴角轻勾:小丫头,先放你两天自由,你逃不出我手掌心的!
雪峰起伏,山间树枝凝成晶莹的冰挂,银妆素裹。寒风拂过山野,吹得江慈有些站立不稳。
她回头见雪地中两行长长的足印,心呼要糟。自己虽趁乱自山海谷中偷偷溜出,却因山中积雪较深,纵是运起轻功,仍在雪地上留下了足印。
她一夜奔逃,看不清楚路途,只是依据天上星象,向北而行。她知卫昭正率军向东前往流霞峰,而那处战事激烈,自己若选择东归华朝,肯定凶多吉少,只有北过桐枫河,越国境,由桓国境内迂回南下,才是上策。
她在雪地山林间穿行,所幸谋划多日,穿足了衣物,也带了足够的水粮,一时倒也不愁,只是当黎明来临,见到身后这一长串足印时,才知大事不妙。
这时曙光大盛,她也看清了自己竟已奔到了一处山崖边,山崖下是深深的谷沟。江慈想了一阵,将脚上的靴子脱落下来,将山崖边的积雪弄成抓滑迹象。又从背上包裹之中取出备下的绳索,远远抛出,卷上崖边一棵大树,双手运力,借绳索之力斜飞上树干,再将绳索抛向远处的另一棵大树。如此在树间纵跃,待筋疲力尽,方下到山腰处。
江慈在山腰处休息了一阵,知尚未完全脱离险境,只得再打起精神,往密林中行进。
密林中,雪及没膝,江慈长靴已除,只余一双薄薄的绣花鞋,雪水自鞋中渗入,她双足渐感麻木,也只得咬牙继续向北而行。
夜幕降临,江慈见自己似已远离山海谷,四周高峰峻岭在夜色中模糊不清,风啸过耳,宛如鬼哭狼嚎,她不由有些害怕,擦燃火褶子,寻来一堆枯柴,点起火堆,才略觉心安。
这夜,她便靠着火堆边的大石边合目而眠。由于听淡雪说过,这月落山脉有野豹出没,心中害怕,便睡得极不踏实,数次惊醒,见火堆将灭,又重新拾来枯柴,待天蒙蒙亮,她用过一块大饼,重新上路。
如此行了两日,这日黄昏时分,江慈赶到了桐枫河边。
桐枫河两岸,白雪皑皑,但由于已是正月,河中冻冰开始消融,大块的积冰在河面上缓缓移动,江慈原本想从冰面而过的想法就此破灭。
无奈下,她只得沿河岸而行。行出不远,她眼神忽亮,只见前方一道索桥,如雨后长虹,飞架于桐枫河南北。桥上竹缆为栏,横铺木板,寒风刮过,索桥轻轻摇摆。
江慈大喜,飞奔上索桥。她不去低头看桥下积冰和着河水移动的可怕景象,运起轻功,沿竹栏稳步而过,终到达了桐枫河之北。
此时天色已黑,江慈过得桐枫河,便心安了几分,正欲点燃篝火,忽听得远处似隐隐有人声,面色一变,急速攀上索桥边的一棵大树,将身形隐于树冠中。
不多时,人声越烈,夹杂着甲胄和兵刃的轻擦声,渐渐声音越大,竟似有上万人马正往这桐枫河北岸河滩边的密林之中集结。
江慈大惊,初始以为是卫昭派兵来捉拿自己,转念一想,卫昭即使要捉拿自己,不可能这般兴师动众,遂按住惊慌之情,隐于树梢,望向树下。
再过一阵,人声渐渐清晰,一嗓门粗豪之人喝道:“董副将有令,全体原地用粮休息!”
上百人在江慈藏身不远处的树下坐定,一边吃着干粮一边闲聊。
“总算顺利赶到这虎跳滩,大家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等萧无瑕一到,咱们可有一场恶战。”一人似是那董副将,也是这万千军马的为首之人。
“是啊,星月教主可不是吃素的,又带了两万人马,虽说咱们在这设下了埋伏,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将他擒下。”
一人笑道:“他萧无瑕再厉害,咱们占据着地利,只待他一过河,便斩断索桥,他逃都没有地方逃!”
“吴千户说得是,咱们只要能将他困在这虎跳滩前,待王将军全歼落凤滩的月落人,定会回援我们,那时,他就是长了翅膀也逃不出的!”
“哈哈,萧无瑕再神勇,也没料到会被自己的族人出卖,他绝想不到是谁把咱们放过流霞峰,又是谁告诉我们秘道,直奔这虎跳滩的!”
一人笑得有些淫邪,撞了撞旁边之人的肩膀:“唉,老四,你说,传闻中这萧无瑕貌美无双,要是能将他擒下,也不知是哪位将军有福气享用!”
“你个不成器的陈贵!有点出息好不好,山海谷大把漂亮姑娘,只要此战得胜,咱们便可直捣山海谷。王将军都应承了,只要大伙能攻到山海谷,屠谷三日,至于姑娘们,大伙尽情享用,就怕你应付不来!”
数百人哄然大笑,言语渐涉下流,树上的江慈紧紧闭上了眼睛。
她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出逃,竟会撞到这惊天的阴谋。听他们的言谈,卫昭正率兵前往这虎跳滩,若是他真的中伏兵败,这些华朝官兵,将血洗山海谷,难道老天爷,就真的不给可怜的月落族人一线生机吗?
还有,若是这些华朝官兵真的拿下山海谷后屠谷三日,那淡雪和梅影,她们能逃过这一劫吗?她们本就够可怜的了,难道,还要被这些禽兽般的官兵所污辱吗?
她的手指轻轻抚上右腕上的两个银丝镯子,眼前浮现淡雪和梅影巧笑嫣然的面容,心中一阵阵紧痛。
夜,渐渐深沉,江慈坐在树上,一动不动,四肢渐渐麻木,脑中一片迷茫和混沌。
树下的华朝官兵,渐渐响起或轻或重的鼻鼾声,巡夜士兵在树下走来走去。夜色下,他们手中的长矛反射出阴森的光芒,让江慈觉得似有闪电划过心头,让她想即刻跳下树梢,奔到山海谷,通知淡雪和梅影赶快逃跑;但这闪电,又让她定住身形,不敢发出任何声响,以免被官兵们发现自己的形踪。
寒月,一分一分向西移动。
日旦时分,江慈听到树下官兵齐齐移动,眼角瞥见他们均将身形隐入密林之中,这么多人埋伏下来,竟听不到一丝声响,可见训练有素,是王朗手下的精兵。
天,一分一分露白。
破晓时分,一名探子急速奔入林中,江慈隐隐听到他禀道:“萧无瑕的人马已到了五里之外!”
一人沉声道:“大家听好了,待萧无瑕和其大半人马一过索桥,号角声起,便发起攻击,吴千户带人去斩断索桥,其余人注意掩护!”
林中,重归平静,江慈瞪大双眼,透过树枝空隙,望向桐枫河对岸。
茫茫雪峰,在晨阳的照映下幻出绚丽的光彩,圣洁而妩媚,但在江慈看来,那光芒却是那般的直刺心扉。
桐枫河对面,河岸的雪地上,成群的黑影由远而近。眼见着那个熟悉的白色身影带着万千人马如流云般越行越近,眼见着那些月落族人正一步步向死亡靠近,眼见着卫昭就要当先踏上索桥,江慈心中激烈挣扎:
若是自己躲于树上不动,只要熬到这场大战结束,便可获得自由,重归华朝,回到那心兹念兹的邓家寨,便不用再被人禁锢,不用再受人欺侮。
若是自己于此刻向卫昭示警,他便能免中埋伏,便能回援落凤滩,保住山海谷,淡雪和梅影,便能平平安安,不用受人污辱。
可是,自己若是出去示警,必会被这边的华朝官兵发觉,到时,他们只需一支利箭,便可将自己射杀。
淡雪和梅影固然可怜,月落族人固然可悲,但若要自己付出生命去救他们,值得吗?
现如今,到底该怎么办呢?
河对岸,晨阳下,卫昭素袍飘飘,终举步踏上索桥。
五九、凤翔九霄
虎跳滩,索桥下,冰河缓缓移动,索桥边的大树上,江慈缓缓闭上双眼。
晨阳自树间的缝隙透进来,江慈猛然睁开双眼,咬咬牙,心中暗道:只有赌上一把了,月落之神,保佑我,保佑你的族人吧。
她提起全部真气,如一片羽毛般飘落于地。林间的华朝官兵尚未看清,她已步履欢快,步上索桥。
不知何时,她的竹簪已掉落,河风将她的乌发高高吹起。她凝望着索桥对面停住脚步的卫昭,边行边唱,歌声愉悦欢畅,仿如一位山村姑娘,清晨于山间清溪边,放声对歌。
“太阳出来照山坡,晨起来将鱼儿捉;
山对山来岩对岩,天上下雨落入河;
河水清清河水长,千里长河鱼几多;
妹妹我来捉几条,回家给我情哥哥;
只等月亮爬山坡,哥敲门来妹对歌。”
晨阳投射在她的身上,那百褶长裙上的凤凰随她的步伐宛如乘风而舞,她面色渐转苍白,嘴唇隐隐颤抖,歌声却仍镇定不变。
林间,华朝官兵们有些惊呆,许多人举起了手中弓箭,却因为长官没有下令,又齐转头望向董副将。
董副将脑中快速飞转:这少女不知从何处钻出,但看她背着包裹、步履轻松的样子,却象只是一个山村少女,清晨无意经过此处,若是贸然射杀她,岂不是明摆着告诉萧无瑕这边有人设伏?
如她真只是一个普通山村少女,只要她过了索桥,萧无瑕仍会按原计划过河,那时己方还是可以将他伏击。
可如若这少女是向萧无瑕示警,岂不是会令自己功亏一篑?
他脑中快速思考,权衡再三,终觉得不能射杀这少女,明着告诉萧无瑕有人设伏,反正她若是示警之人,眼下射杀她也迟了。遂轻声道:“等等看,情形不对,再将她射杀!”
卫昭眯眼站于索桥对面,静静地望着江慈一步步走来。
绚丽的晨阳铺于冰河之上,反射出耀目的光采。万千将士的注视之下,那个少女,乌发飘扬,裙裾轻卷,裙袂上的凤凰在风中盈盈起舞。
她的歌声如同那山间的百灵,婉转明媚,纯净无瑕,不掺任何渣滓;但她的眼神却如同有烈焰在燃烧,让人宛若看到前方有刀山火海、地狱阎罗。
她从索桥那端行过来,脚步轻盈,她的脸庞宛如一块半透明的美玉,浸在晨阳之中,如秋水般的眸子凝在卫昭身上,不曾移动半分。
她走到索桥中央,歌声渐转高亮,调子一转,唱的竟是一首月落族的传统歌曲《明月歌》。
“日落西山兮月东升,长风浩荡兮月如钩;
梧桐引凤兮月半明,乌云遮天兮月半阴;
玉殿琼楼兮天月圆,清波起荡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对孤影叹兮起清愁;
明月圆圆兮映我心,随白云飘兮去难归;
明月弯弯兮照万里,千万人泣兮思故乡。”
晨阳中,两万月落族人默默地看着她从索桥对面渐行渐近,而卫昭也终于听到她在曲词间隙发出的极快极轻的声音:“有埋伏!”
他眼帘轻轻一颤,面上神色保持不变,待江慈再走近些,终抬眼望了望对岸。
林中,董副将听到江慈在唱那句“千万人泣兮思故乡”时,咬音极重,便觉事情要糟,及至遥见卫昭往这边扫了一眼,知行迹败露,愤恨下抢过旁边之人手中的弓箭,吐气拉弓,黑翎箭呼啸而出,直射江慈背心。
破空声一起,卫昭身形已动,直扑数丈外的江慈,在那利箭要射入江慈后背的一刹那,他将她抱住,滚倒在索桥之上。
一阵寒风吹过,索桥翩翩翻翻,卫昭抱着江慈眼见就要滚下索桥。苏俊反应过来,疾扑而出,程盈盈同时掷出袖中软索,苏俊一手拽住软索,身形急飞,抓向卫昭。
电光火石之间,卫昭扭腰转身,长喝一声,左臂仍抱住江慈,右手则借苏俊一拉之力,于半空之中腾跃后飞,白色身影如雁翔长空,飘然落回阵前。
万千箭矢由对岸射来,月落族人齐声怒骂,盾牌手迅速上前,掩住弓箭手还击。
卫昭迅速放下江慈,剑起寒光,斩向索桥。苏俊程盈盈等人会意,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齐齐挥剑,片刻后,索桥断裂,轰然倒向桐枫河对岸。
卫昭暴喝一声:“箭队掩护,后队变前队,全速前进,赶往落凤滩!”他右臂舒展,揽上江慈腰间,将她抛给程盈盈,身形如一道白箭,向东疾奔。
程盈盈右手紧紧牵住江慈,随即跟上。月落族人乍逢剧变,却也不惊慌,队形井然,后队变前队,转向东面落凤滩方向急行。
河对面,董副将恨恨地掷下手中强弓,喝道:“传令下去,迅速赶回落凤滩!”
他言语厉然,但心中却知,己方是被月落族二都司的人暗放过流霞峰,又是沿桐枫河北面崎岖难行的秘道,提前数日出发,才赶到这虎跳滩设伏,要想抢在萧无瑕之前赶回落凤滩,实是难如登天。
江慈被程盈盈拉着跟在卫昭身后急奔,她数日逃亡,一夜未睡,刚才又在生与死的边缘挣扎走了一遭,渐感虚脱,脚步踉跄,程盈盈大力将她拉住,才没有跌倒在地。
卫昭回头看了一眼,见大队伍被自己远远甩在身后,纵是内心焦虑,担忧着落凤滩的大都司洪夜及那两万人马,却也知着急无用。自己再武艺高强,一人赶到也是毫无用处的。
他停住脚步,待程盈盈拉着江慈奔近,右臂用力,托上江慈腰间,江慈在空中一个翻滚,落下时伏上他肩头。
卫昭背上多了一人,仍步履轻松,在雪地中行来宛若轻风拂过,身后两万将士提起全部气力,方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寒风拂面,江慈伏于卫昭背后,长发在风中飘卷,偶尔拂过卫昭面颊。
卫昭皱了皱眉,冷声道:“把你的头发拿开!”
江慈有些赧然,忙将飘散的长发紧束于手心,这才发觉自己的包裹已落在索桥上,全身上下找不到一样可以束发的东西。
她想了想,撕下一截衣襟,将长发紧紧绑住。
卫昭急奔不停,忽问道:“为什么这样做?”
江慈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半晌方轻声道:“我偷听到他们说,要血洗山海谷,屠谷三日,想到淡雪和梅影,就―――”
卫昭眼神渐转柔和,却未再说话。
落凤滩,位于月落山脉东部,流霞峰以西,桐枫河畔。
上古相传,月神是骑着一只七彩凤凰下凡的,在与肆虐人世间的恶魔的搏斗中,这只七彩凤凰居功至伟,屡次救主,也屡次拯救了处于水深火热中的月落族人。
但某一年,洪魔肆虐。月神在与洪魔的搏斗中受伤,七彩凤凰为阻洪魔对主人狠下毒手,投身于烈焰之中,终将洪魔逼退,但它却在烈火中盘旋而去,再也不曾回来。后人便将它涅磐归去之地称为落凤滩,只希望它能再度降落人间,寻回旧主,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数百年来,月落族人对落凤滩有着深厚的感情。年年正月十八,月落族的新春之日,都会在此处举行盛大的集会,并点燃火堆,载歌载舞,以祈求凤凰能再度降临。
申时初,经过大半日的急行军,卫昭终带着两万人马赶到了落凤滩。
冬阳下,落凤滩仿如人间地狱,两岸的雪峰,如同无言向天的双手,质问着上苍,为何要上演这一幕惨剧。
大都司洪夜浑身是血,带着约五千余名士兵在桐枫河边拼死搏杀,他脚步踉跄,手上剑势渐渐放缓,右肋下的刀口深入数寸,鲜血仍在汩汩而出。
他率兵赶到落凤滩,知王朗即使中伏溃败,也是一日之后的事情。见士兵们有些疲倦,便命扎营休息,谁知刚刚扎好营地,便被突如其来的漫天火箭包围。
猝不及防下,仓促应战,虽然这两万人誓死搏杀,但仍被数万华朝官兵步步逼至河边,眼见月落士兵们一个个倒下,洪夜眼前逐渐模糊,手中长剑茫茫然挥出,若不是身边的亲兵将他扶住,他便要栽入冰河之中。
他渐感失血过多,眼前幻象重重,往事也在这生死时刻,齐齐涌入心头。
十岁那年,阿爸将体弱的自己秘密送至星月谷,拜当时的星月教主为师;
十一岁那年,大师兄与二师姐成亲,星月谷内欢声笑语,张灯结彩,自己笑着向他们讨要喜糖;
十九岁那年,大师兄死于与桓国人的激战之中,二师姐为报夫仇,抛下一双儿女,以歌姬的身份前往桓国,却再也没有回来;
二十二岁那年,师父离世,三师兄江海天接掌星月教,自己也终要回去继承梦泽谷。临别前,三师兄牵着大师兄的一双儿女,凝望着自己:“阿夜,你等着,我要培养一个我们月落族的英雄。十多年后,他会如月神下凡,拯救我们族人的,到时,你就助他一臂之力吧。”
后来,三师兄也死了,一个叫萧无瑕的年轻人继承了教主之位;后来,平无伤来找自己,自己便知道,那个萧无瑕,大师兄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自己等了十余年,终于将他盼回来了,终于盼到了月落一族振兴的时候。
可为什么,二都司要出卖族人,放敌军过流霞峰?自己壮志未酬,没能亲眼看到月落建国,便要离开这尘世,不甘心啊,实在是不甘心!
不甘之情渐盛,洪夜怒嘶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使出的全是搏命的招数,带着士兵们攻向如潮水涌来的敌军。
激战中,他的剑刃因砍杀太过,剑刃卷起,他的面色也越来越骇人,眼神却越来越亮。终于,当他手中长剑刺入一名华朝千户的胸口,一杆银枪也刺入了他的小腹。
他口吐鲜血,耳边听到一声熟悉的怒喝,抬起头,拼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睁开模糊的双眼,终于再见到那个白色的身影。他心中一松,微微笑着,缓缓地跪落于落凤滩上。
卫昭如同疯狂了一般,迅捷无伦地掠过重重敌兵,剑尖激起满天飞血。
他如白云般落于洪夜身侧,将那渐渐冰冷的尸身抱住,双手颤抖,望着洪夜脸上那抹略带欣慰的微笑,如有万箭钻心,不禁仰天悲啸。
多年前,姐姐含着欣慰的微笑死于自己的面前,而多年之后,六师叔又含着欣慰的微笑,倒在这血泊之中。
卫昭只觉茫茫大地,自己又少了一个至亲之人,撕心裂肺的疼痛再度涌上,为何,上天要给自己这般痛苦的人生,为何要让自己一次又一次经历生离死别?!
他猛然抬头,仰天长喝,袍袖展动,剑随身起,快如雷电,狂如风雨,冲入敌军之中。
他手中长剑幻出千万道剑影,气芒嗤嗤,如排山倒海,似狂风巨浪,所向披靡,剑锋过处,华朝官兵纷纷倒下。
杀声震天,赶来的两万月落族人看到落凤滩的惨象,逐渐杀红了眼,血水和着雪水,不断淌入桐枫河中。
华朝官兵虽人数众多,但先前与大都司洪夜所率的两万人马激斗了半日,伤亡较重,又早已精疲力竭,被卫昭带来的这两万生力军一冲,不久便阵形大乱,步步后退。
最让他们心惊的,还是阵中那个左冲右突的白色身影。那身影如魅如魔,又如天神一般,他杀到何处,何处便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王朗立于落凤滩一侧的小山岗上,皱眉看着落凤滩上的一切,良久,轻叹一声:“传令下去,撤军!”
号角声震天而响,华朝官兵纷纷向下游撤退,卫昭带着月落族士兵穷追不舍。华朝官兵且战且退,一路上,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跌入冰河之中。
王朗眉头紧锁:“这个萧无瑕,还真是不能小看!”
他身旁一人道:“将军,咱们还是先撤吧,这处太凶险了。虽说太子爷希望我们能拿下山海谷,平定西境,但看现下情形,只能把清剿之事往后压一压了。”
王朗知师爷所言有理,只得拂袖转身,在亲兵的簇拥下往东而去。
华朝军一路溃败,月落族人却越杀越勇,他们心伤上万族人的伤亡,奋不顾身,将华朝官兵杀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卫昭脑中逐渐恢复清醒,一路赶来,他已想明白,定是二都司勾结了敌人,早放了敌军至虎跳滩设伏。待自己和洪夜出发后,又放了悄然折返的王朗过流霞峰,此时若是穷追不舍,万一王朗残部和二都司的人马联合反攻,胜负难测,何况还有那设伏在虎跳滩的人马正赶过来。
他身形飘飞,追上数名华朝士兵,将他们斩于剑下,傲然立于落凤滩上、桐枫河畔,朗声道:“华朝贼子听着,我月落一族,定与你们誓不两立,誓要报这血海深仇!”
寒风中,他凛冽的声音激荡于桐枫河两岸,所有的月落族人凝望着他,他素袍飘卷,白袍上血迹斑斑,在阳光的照射下闪动着七彩的光芒。众人宛如见到月神驾着七彩凤凰重新降临尘世,再度拯救月落族人―――-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唱起了一支歌:
“凤兮凰兮
何时复西归,
翙翙其羽振翅飞,
月落梧桐生荆棘,
不见凤凰兮使我双泪垂。
凤兮凰兮
何时复西归,
明明其羽向阳飞,
四海翱翔鸣即即的
失我君子兮使我中心如沸。
凤兮凰兮
于今复西归,
煌煌其羽冲天飞,
直上九宵睨燕雀,
开我枷锁兮使我不伤悲。”
刚开始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唱,渐渐地有几个人加入,再后来更多的人加入进来,最后所有的人都高声地唱了起来。高亢嘹亮的歌声回荡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响彻云霄。
江慈默默立于落凤滩边的大树下,听着这质朴而诚挚的歌声,知道他们是从心底里敬畏佩服这位星月教教主,她见劫后余生的月落族人都是满脸的疲惫、满身的血污和泥渍,但所有人均是一脸慷慨而崇敬的表情。不禁心头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她看向卫昭,那个高挑隽修的身影一动不动,风卷起他的白袍,袍上溅满点点鲜血,如雪地上的点点红梅。他的脸藏在人皮面具后面,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宝石般的眸子在微微地闪烁。他听着族人的歌声,忽然低下头看了看染满鲜血的白袍,轻笑一声:“煌煌其羽?我的羽毛,早就脏了------”
六十、红花碧玉
落凤滩一役,华朝与月落族各有伤亡,王朗率着残部与设伏于虎跳滩的人马会合后回到长乐城,未再西征。
二都司见王朗退兵,知大事不妙。此时他出卖族人的丑行败露,引起族内公愤。流霞峰驻军兵变,二都司带着亲信连夜逃走,被三都司率人于雪松岭捉返,只待大都司“头七”之日将他押上祭台,以祭族人亡魂。
卫昭知王朗退兵后,必将请示太子和董学士,是否再度西剿,而朝廷要增兵前来,也需时日,己方当可有一段时间的喘息。那时冰雪消融,只要计谋得成,月落族便可暂保安宁。
他将兵力重新布署,精兵布于流霞峰与飞鹤峡,并派出暗探时刻打探王朗动向,方押着二都司,奉着大都司洪夜的灵柩返回山海谷。
此时,八位都司仅余四位,这几位均慑服于圣教主的神威,誓死追随,一力效忠,卫昭终将族内大权掌控于手心。
月落族此役虽然伤亡惨重,却也是近百年来首次将来“清剿”的华朝官兵赶回长乐城。以往华朝派兵“清剿”,纵是只有几千人,也长驱直入,烧杀抢掠,打得月落族人最后不得不以加纳贡物、献上族民为奴婢来求和。此次能将王朗六万大军赶回长乐城,实是上百年首次扬眉吐气。
卫昭知时机已到,趁族人士气高涨,民心向归,于族长和都司议政上提出,改革军政。
众人商议后,最后采纳六都司的提议,由圣教主出任圣将军一职,所有兵力均由圣将军一人统领指挥,集中于山海谷进行训练,再由其根据形势调派到各地。
而原先的各都司各收其属地的赋税制度也有所变革,死去的四位都司山围子的赋税由族长统一征收,余下的四位都司收上的税粮除保留一半作为己用外,其余均上缴至族内,作为养兵之用。
待诸事忙定,公祭大都司及阵亡将士,将二都司斩于祭台之上,已是七日之后。
亲眼目睹大都司的灵柩下葬,二都司的鲜血洒于祭台,万千族人伏地怮哭,卫昭身心疲倦,悄悄离开了公祭现场。
他缓缓行来,眼前不停闪现着落凤滩满地的尸首,遍地的血迹。夜风吹过,松树上响起融冰之声,数滴雪水滴上卫昭手背,他将雪水轻轻吮去,慢慢走向“雪梅院”。
江慈随卫昭大军回到山海谷,仍住回了“雪梅院”。淡雪和梅影早听族人讲述她孤身过索桥、冒死示警、救族人于危难的事情,见她回来,将她抱住,放声大哭。
二人闭口不谈江慈逃走一事,江慈也知卫昭暂时还不会放自己自由,这回是她心甘情愿选择回来,她也不后悔自己当日的决定,逃走的心隐隐淡去,安心在“雪梅院”中住下。
这夜,三人正在石屋内吃菜喝酒,卫昭负手步了进来,淡雪和梅影低头离开。
听得二人脚步声出了院子,院门轻轻关上,卫昭将面具取下,长吁一口气,坐于椅中,抓起桌上的酒壶,猛灌了几口。
江慈知今夜公祭大都司,那日战场上她见卫昭抱着洪夜尸身仰天悲啸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知卫昭内心伤痛,静静地望着他,忽开口道:“三爷,你打算一直这么戴着面具过下去吗?”
卫昭冷哼一声,只是吃菜喝酒。江慈也不再问,见他杯干,便替他满上。良久,卫昭方望向她:“你不要再想着逃走,到了春天,我自会将你送回华朝,送回给少君。”
江慈面上一红,低下头去。半晌方轻声道:“我不回他那里,我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自己的家?在哪里?”卫昭忽来了兴趣。他只知江慈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野丫头,却不知她究竟从何而来,家住何方,他也曾暗查过,但裴琰的手下口风十分紧,始终没有查到。
江慈被他话语勾起了思乡之情,将邓家寨似天堂一般描述了一番,只是心中保持几分警惕,始终没有说出邓家寨的名称和具体位置。
卫昭静静听着,偶尔问上两句。江慈说得兴起,将从小到大的趣事也一一讲述,待壶中之酒饮完,桌上菜肴皆尽,二人方才惊觉已是子夜时分。
卫昭伤痛之情略得缓解,戴上面具,淡淡道:“三日之后,是我月落族的新春日子,山海谷会举行集会,到时,我带你去看我们月落族的歌舞。”
正月十八,月落新春之日。
由于落凤滩刚经历过惨烈大战,为免族人触景生悲,今年的新春大集便移到了山海谷举行。
是夜,山海谷敲锣打鼓,灯火辉煌,人们庆祝新春来临,同时也祈祷春天降临后,月落族能永远摆脱被奴役的日子,在圣教主的带领下上下一心,共建一个强大的月落民族。
此时,冰雪悄然融化,迎面而来的夜风也似隐隐带上几分春的气息。
一轮冰月悄悄挂上东天,山海谷笼在一片洁净的月色之中。月落族的姑娘们都穿上了盛装,头戴银饰,小伙子们则围着篝火吹笙跳舞,偶尔与姑娘们笑闹,一片欢声笑语。
人们,正悄悄地将伤痛从心中抹去,将快乐和信心重新拾起。
江慈穿上月落姑娘的节日裙装,坐于高台之上。卫昭转头间见她双唇在火光的照映下娇艳欲滴,那日清晨,她乌发高扬、身着凤裙走过索桥的样子浮现眼前,不由唤道:“小丫头。”
江慈应了一声,侧头道:“三爷,什么事?”
卫昭的脸隐在假面之后,唯有一双眼眸似天上的寒星,盯着江慈,缓缓问道:“你是华朝人,为什么要救我们月落族人?”
江慈低下头去,良久,抬头望向场地中央载歌载舞的人群,轻声道:“我当时没想那么多。我只觉得,华朝人也是人,月落人也是人,为什么你们就一直要受别人的欺侮?也许,我那样做,能让死的人少一些,能让淡雪和梅影逃过一劫。”
卫昭眼神闪烁,过得一阵又问道:“那如果,将来我月落族再与华朝爆发战争,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帮我们还是帮华朝?”
江慈轻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希望,大家永远不要再打仗,天下的百姓,都象兄弟姐妹一样,和睦融洽,你别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大家都有饭吃,有衣穿,那样该多好!”
卫昭仰头笑了几声,只觉这是自己生平听过最好笑,却也是最令人感到悲凉的话。他正待出言讥讽,却见数名年轻小伙拥着大都司的儿子洪杰过来。
洪杰是大都司的长子,年方十七,生得俊眉朗目,衬着已有些男子汉气概的身形,颇有几分英豪之气。
卫昭见洪杰走近,和声道:“阿杰,你怎么还没有回梦泽谷?”
洪杰向卫昭行礼:“圣教主,阿爸曾对我说过,要我跟着您,为我月落一族戳力效命。我不回梦泽谷,我要跟着您,为阿爸报仇。”
卫昭也不再说,眼光移到洪杰手中的红花,微微一愣。
洪杰望向他身边的江慈,面红耳赤,禁不住身边同伴的推搡,猛然将红花递至江慈面前。
江慈不明其意,却见那朵红花极为娇艳动人,心中喜爱,便欲伸手接过。
微风拂过,洪杰腕间一麻,红花掉落于地,他忙俯身去拾,却见一双黑色长靴立于自己身前。
他直起身,才见圣教主眼神冷冽,负手望着自己,不由呐呐道:“圣教主―――”
卫昭冷冷道:“你阿爸去了还不到半个月,你就急着想抛红了?”
洪杰尽管对这位圣教主奉若神明,却仍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硬着头皮道:“我们月落族人并不讲究这个,只信逝者仙去,生者当欢笑度日,更有于热丧期间成婚、以慰死者亡灵的。阿爸若是在天有灵,见我找到心上人,他也会替我高兴的。”
江慈这才知这年轻人递给自己红花,竟是求婚之意,顿时满面通红,转过身去。
卫昭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洪杰,冷声道:“她并不是我月落族人,而是华朝之人,怎能做你的新娘?”
洪杰当日随卫昭前往虎跳滩作战,亲眼目睹了江慈孤身过桥、冒死示警的一幕,这少女乌发明眸、歌声婉转、清丽脱俗的模样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
及至后来赶回落凤滩,阿爸惨死,他陷入极度悲痛之中,却也在心中暗自感激这少女,让自己能赶回落凤滩,让阿爸不致于尸骨无存。
月落一族并无热孝避喜之说,他心中既有了这少女,便向几位同伴说了出来,在这几人的撺掇下,终鼓起勇气于新春之日,向江慈送出这象征求婚之意的红花。
此刻听圣教主说她竟是华朝人,不由一脸茫然,愣愣道:“她是华朝人,那为何她要,要帮我们月落人?”
卫昭袍袖一拂,红花向高台下飞落,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洪杰:“我来问你,现在你既已知她是华朝人,你还要向她求婚吗?”
洪杰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面容数变,终咬咬牙,拾起地上红花,再度递至江慈面前,大声道:“我不管她是什么人,我只知,她象月宫中的仙女,又善良又美丽,不顾性命,救了我月落数万族人,我还是要娶她做我的新娘!”
卫昭长久凝望着洪杰,终冷笑数声,将满面通红呆坐于椅中的江慈大力拉起,飘然落下高台,隐入黑暗之中。
洪杰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红花,又望向二人消失的方向,沮丧至极。
江慈双颊发烫,被卫昭拉着急速奔跑,纵是运起全部真气,也仍跟不上他的速度,再跑一阵,急唤道:“三爷!”
卫昭猛然停步松手,江慈没有提防,顺势前冲,险些跌倒,扶住路边大树方稳住身形。
卫昭并不说话,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弥漫在江慈身旁。江慈心中直打鼓,情急下摆手道:“三爷,不关我的事,真不关―――”
卫昭看着她慌神的样子,忽然一笑,笑声邪邪。他负手在江慈身边转了数圈,悠悠道:“你说不关你的事,可为什么少君为你动了心,现在连洪杰也――”
江慈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又听他提起裴琰,心中说不出的压抑与惆怅,瞪了他一眼,默默向“雪梅院”方向走去。
卫昭追上,与她并肩而行,看了一下她的神色,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京城,自元宵节起,东西两市的灯火就彻夜点亮。这日是圣上寿辰,全城燃放烟火,皇宫更是灯火辉煌,御香缭绕,细乐声喧,说不尽的热闹繁庶,太平气象。
这日哺时,五品以上官员均朝服冠带,鱼贯入宫,向圣上三叩九拜,恭祝圣上万寿无疆。
由于皇后已于五年前薨逝,其后皇帝未再立后,三品以上诰命皆按品服大妆,入毓芳宫向皇贵妃高氏行礼,共贺圣上寿辰。
乾清门前,上任不到半年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渊停岳峙,俊面肃然,执刀而立,精光微闪的眼神盯着入宫的每一位朝廷大员。
姜远自上任后,克尽职守,将原本有些散乱的禁卫军整顿一新,他年少得意,但为人老成,又是故肃海老候爷的次子,与京城各王公贵族皆保持良好的关系,朝中一片赞誉之声。
适逢这几个月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回玉间府探亲,皇上便索性将光明司也命姜远暂时代管,只等卫昭回京后再交回防务。
遥见董大学士的官轿过来,姜远忙上前亲打轿帘,着金紫袍衣的董学士下轿。他轻捋着颔下长须,微笑着拍了拍姜远的手背:“听说你兄长进京面圣,帮老夫传个话,说我明晚请他过府饮酒,还请肃海候赏面。”
姜远忙躬身道:“大学士太客气,晚辈一定将话带到。”
董学士呵呵一笑:“那你也一起过来吧,内子和你母亲是手帕之交,想见见你,当年你出生时,她还抱过你呢。”
姜远微笑应是,将董学士扶进乾清门。
西面的嘉乐门,一乘紫帘軿车慢慢驶来停住,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掀开车帘,如水的目光投向乾清门,片刻后又轻轻将车帘放下。
姜远将董学士送入乾清门,刚转过身,就听到嘉乐门方向传来一阵争执声。
姜远眉头微皱,今日圣上寿辰,三品以上诰命需入宫向皇贵妃行礼,均由乾清门西侧的嘉乐门出入。这些诰命都是得罪不起的主,有的更是当朝显赫的家眷,若是出了什么纰漏,可就不好向圣上交代。
他带着数名光明司卫由乾清门稳步过来,见一乘紫帘軿车停于嘉乐门前。嘉乐门的光明司们正与车前的一名侍女争执着,似是车内之人不肯下车并让光明司们检查有无违禁之物。
姜远见那軿车是一品诰命所乘车驾,缓步行近,沉声道:“怎么回事?”
一名光明司卫躬身禀道:“姜大人,是容国夫人,属下只是按规矩办事。”
姜远心中一咯噔,容国夫人乃裴相之母,一贯深居简出。她四十寿辰那日,他也曾前往相府祝寿,皇帝亲赐一品诰封并赐下珍物,圣眷隆重,令他印象深刻。裴相眼下虽远在长风山庄养伤,军政大权皆已交出,但其是否东山再起,重返朝堂,尚是未知之数,这位容国夫人实是得罪不起。
他向属下摆了摆手,稳步上前,在軿车前停住脚步,声音带着几分恭敬,但也有几分肃穆:“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恭请容国夫人下车,还请夫人谨守宫规。”
车帘纹丝不动,姜远运力细听,车内之人呼吸声极细,却极平稳。
他只得面上含笑,再道:“属下有皇命在身,多有得罪了。恭请容国夫人下车,以便让司卫按宫规办事。”
车帘仍纹丝不动,姜远眉头微锁,正待再度开口,忽听得车内传来一个极柔媚、极婉转的声音,竟不似四十岁女子的声音,仿若二八年华的少女:“漱霞。”
“是,夫人。”车前青衣侍女娇应一声,步至帘前。
车帘轻掀,一只戴着绿玉手镯的纤手探出软帘,将一样东西递出,那侍女漱霞双手接过。
姜远的目光凝在这只手上,那皓腕雪白,玉指纤纤,腕上的绿玉手镯轻轻颤了几颤,仿如碧绿荷叶上的滚滚露珠,眼见就要滑落,消失在帘后,他不由自主地右手微微一动,却见那侍女漱霞将一方玉印递至面前。
姜远回过神来,凝目细看,忙跪落于地:“恭送夫人入宫!”
六一、暗流汹涌
九重宫阙,皇家瑞象,美轮美奂,气势恢宏。
毓芳宫内,帐舞蟠龙,帘飞彩凤,殿内设了火盆,焚了百合之香,加上各位诰命的脂粉香,盈香飘散一室。
皇亲命妇们挤满一殿,按品阶而立,向皇贵妃高氏行大礼。高贵妃乃庄王生母,虽已过四十,却保养得十分好,望去不过三十如许,着明黄色大袖礼服,凤冠霞帔,雍容华贵。
她面上带着柔和而端庄的微笑,声音如春风般拂过殿堂:“本宫谨代圣上受礼,都起来吧。”
她含笑望着殿内诸命妇,头上凤钗衔着的珠串颤颤闪动,目光在一品诰命之中的容国夫人身上停留了少许,和声道:“大家不用拘礼,本宫正想与各位叙叙家常,也解解闷。”
诸命妇纷纷站起,有与高贵妃熟络的便趋身近前,说着讨巧的话,其余之人在殿内各依亲好,散围而坐,莺声燕语,热闹非常。
一轮寒暄之后,便是皇家赐宴,待宴会结束,已是入夜时分,各命妇向高贵妃行礼告退。高贵妃含笑点头,看到容国夫人退出殿堂,犹豫了一下,终没有发话。
裴夫人在漱霞的轻扶下低头而行,眼见就要踏出西华门,一名内侍喘气追了上来:“容国夫人请留步!”
裴夫人眼帘微垂,回转身,内侍行了一礼:“请容国夫人随小的来。”
裴夫人也不问话,看了看漱霞,漱霞会意,留在原地。裴夫人随着那内侍转过数重宫殿,数道长廊,再过一个园子,在一处宫殿前停住脚步。
内侍回身躬腰:“请夫人暂候,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裴夫人微微点头,内侍弯腰进殿。裴夫人秀眸流波,望向宫殿四周,只见檐下宫灯溢彩,玉柱生辉,就连脚踏着的玉石台阶都似照得出人影来,她不由微微一笑。
脚步声纷沓响起,三名少年由远处而来,俱生得清秀俊逸,一名内侍领着他们,边行边轻声道:“都记下了吗?”
三人皆怯声道:“是,记住了。”
裴夫人见他们行至面前,身形微转避开,内侍入殿,不多时出来,挥了挥手,又将三名少年原路带走。
裴夫人嘴角浮起轻蔑的浅笑,先前那名内侍出殿,行至她面前轻声道:“夫人请。”
殿门在身后徐徐关上,裴夫人莲步轻移,步过高高的门槛,转向东暖阁。烛光将她盈盈身姿拉成一道长长的影子,皇帝被这身影晃了一下眼,微笑着转身:“玉蝶来了。”
裴夫人欲待行礼,皇帝过来将她拉起,却没有放手:“玉蝶,朕难得见你一面,不要这般多礼。”
裴夫人垂头道:“臣妇当不起圣恩,只怕碍着皇上。”
皇帝有些尴尬,松开手,退后一步,自嘲似地笑了笑:“倒让玉蝶见笑了。”
裴夫人星眸在皇帝面容上停驻,樱唇轻吐,语气似怨似嗔,还有着几分惆怅:“皇上是九五至尊,以后还是唤臣妇的诰封吧。玉蝶,二十多年前,便已经死了。”
皇帝眼神扫过她腰间系着的那对翡翠玉蝶,微微一笑:“可在朕心中,你还是原来的模样。上次相府见你,许多话没有来得及说,咱们今天好好说说话。”
裴夫人似是依依不舍地移开目光,幽幽道:“二十多年,人是会变的,就是大哥您,不也变了吗?”
皇帝似被她这声“大哥”唤起了遥远的回忆,目光深远,半晌方轻叹一声:“玉蝶,朕知道你怨朕,子敬对朕立功颇丰,但他与易寒是公平搏斗,朕也无能为力。”
“我倒不是为这个怨皇上。”裴夫人垂下头去,话语渐低:“皇上心中装着的是国家社稷,即使留着一个角落,装着的也是,是,是那些―――”她眼神望向殿外,紧抿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皇帝呵呵大笑,笑罢摇头道:“玉蝶和那些孩子们致什么气,他们不过是些小玩意,朕用来解解闷罢了。”
裴夫人低头不语,右手手指轻捻着腰间翡翠玉蝶,烛光投在她的身上,晕出一圈柔和的黄光。
皇帝有些激动,便欲上前,想起心头那事,又压下冲动。
他低叹一声:“玉蝶,朕这些年,过得也不容易。不说朝中,就是这后宫,也叫朕不省心。个个女子争奇斗艳,竞相献媚,你道她们是真心待朕?背后不定是哪方塞进宫里来的。朕若是宠幸了她们,又要封妃又得荫亲,还得防着她们身后的人将这宫中弄得乌烟瘴气。
“倒是这些孩子,令朕省心,烦的时候拿他们解解闷,既不需册封荫亲,也不需防着他们,更不怕翻上天去,大不了打发出宫就是。象三郎那般资质出众的,还可以教教他武功,拿来用一用。”
裴夫人沉默不语,良久轻叹一声:“是,倒是玉蝶想错了。”
皇帝笑了一笑:“不说这些了,倒忘了叫你来,主要是想问问少君伤势如何?朕这心里,牵挂着他,便当牵挂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
裴夫人微微垂头,粉颈柔媚,让皇帝心中一荡,耳边听得她轻声回道:“劳皇上挂念,琰儿伤上加伤,内功损耗太重,至今不能下床,前日有信来,怕是要养到四月份才会有好转。”
皇帝眉头紧皱:“怎么会伤得这么重?朕还想着叫他回朝,帮朕一把。”
裴夫人低低道:“他们父子,都没这个命。臣妇是命苦之人,当年子敬离世,臣妇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着,赶回长风山庄,他都已经入―――”她话语渐低,终至无声。
皇帝也有些难过,叹道:“是啊,当年子敬去得突然,朕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步到裴夫人身前,缓缓道:“朕想赦子放回京,等少君伤愈归来,你们裴氏一门,也好团聚。”
裴夫人幽幽看了皇帝一眼:“皇上这话,倒让臣妇有些不好回话,臣妇乃孀居之人―――”
皇帝哈哈大笑:“你瞧朕,总以为是二十多年前!”
裴夫人抿嘴一笑:“不过皇上这么一说,玉蝶倒真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要说皇上和他兄弟俩,倒还是皇上胜出几分。最不成材的,就是子放了,只会给您添乱。这么多年,我也懒得理他,只听琰儿说他在幽州天天下棋钓鱼,胖了很多。倒不知再见到他,能不能认出来。”
皇帝笑道:“既是如此,朕明日就下旨,赦子放回京,给他派个闲差事,也不让他太过自在。”
裴夫人盈盈行了一礼:“还得请皇上另发宅子给子放居住,免得落了话柄。”
“那是自然。”皇帝笑着步近,慢慢拉起裴夫人的双手。
长风山庄,东阁内,裴琰看着手中密报,笑得极为畅快。
安澄不明,微笑道:“相爷,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裴琰掷下密报,伸了伸双臂,笑道:“安澄,你说,一个睥睨天下之人,若是没有可与之抗衡的对手,会不会感到很寂寞?”
安澄摇头:“这是相爷才能感觉到的,象我们这种普通人,怕是达不到那种境界。”
裴琰大笑:“你什么时候学会拍马屁了!”
安澄试探着问道:“相爷所说,是卫三郎?”
“嗯。”裴琰点头,神情略带欣喜:“王朗未能拿下月落山,还让卫三郎赶回了长乐城,死伤惨重,太子爷这回可颜面尽失了!”
“卫三朗重创王朗,倒让我们将来省很多心。”
“嗯,这样一来,皇上必得将济北高成的人马向西调一些,等高成的人马到达,也差不多是春天了。”裴琰沉吟一阵,道:“我们下一步的行动,不能留下任何痕迹和把柄,也不能再用密件传递。我说,你记,然后命人将这些命令用暗语传出去。”
“是。”
“让剑瑜开始挑起成郡一带与桓国的争端,然后以这个为借口将长风骑的主力往那处撤。传话给玉德,杀一些武林中人,造成各门派间寻仇的假象。
“问一问胡文南,各地库粮是否安好?你再派个人去一下岳世子那里,只说我伤未痊愈,原本约了他春日狩猎,只怕不能应约,说京城东面野兽太凶猛,安全起见,让他往西南的象形山放松筋骨。
“让子明传信由三日一传改为一日一传,朝中动向,我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再传信给肖飞,让他把星月教主与王朗的作战经过,调查详细,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安澄用心记下,点头道:“我去吩咐。”
见他要踏出房门,裴琰又将他唤住:“你等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让他们挖暗道的行动快一点,入口改在蝶园。”
卫昭知此次落凤滩一役,族人虽士气大振,重拾信心,民心向聚,但毕竟月落一族多年来如一盘散沙,各围子的士兵也未经受过严格的训练,遂趁着这段时日华朝未再来袭,下令将兵力分批集于山海谷,进行统一的严格训练。
这日辰时末,他正立于较场一侧,静静看着士兵在令旗的指挥下排演着阵列,熟悉的脚步声走近,在他身边停下:“少爷。”
卫昭转身道:“平叔倒比我预想的要回来得快,辛苦了。”
二人离开较场,回到“剑火阁”。卫昭步至椅中坐下,取下面具,平叔转身将门关上,趋到他身边,轻声道:“已和易寒约定好了,只要形势象我们所设想的,他自会如约行事。”
卫昭微微点头:“看来只等东边的动静了。”
平叔犹豫了一瞬,终咬咬牙,将心一横:“少爷,我去您说的宁平王府探过了。”
卫昭猛然站起,凌厉的眼神盯着平叔,见他低下头去,又缓缓跌坐于椅中,声音如在九天云外飘浮:“难道,真的―――”
“是。”平叔声音有些哽咽:“那金右郎的话没错,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
卫昭眼前一片茫然,纵是早已知道此结果,却还抱着一丝希望,但平叔怜悯悲痛的目光让这丝希望彻底破灭。他沉默着,只是呆呆地望着平叔,脸上呈现出雾蒙蒙的灰色,终张嘴吐出一口鲜血。
平叔大惊,上前将他扶住,把脉一探,跪落于地:“少爷,那丹药,您不能再服了。”
卫昭吐出血后,倒逐渐平静下来。他面色渐转清冷,微微低头,凝望着白袍上那一团血迹,冷冷一笑:“不服?!早服了几年了,你当那老贼让我服用‘冰魄丹’是好意么?不过拿我当试毒的罢了。”
他站了起来,望向窗外,忽然大笑:“也好,我只要装成服这‘冰魄丹’没有任何影响,他便也会服用。他素喜服‘火丹’,我倒要看看,‘火丹’和‘冰魄丹’混在一起,能不能让他万寿无疆!”
他戴上面具,恍若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向屋外,平叔伸了伸手,却终没有唤出声来。
江慈正在廊下和淡雪有说有笑地刺绣,眼见着绣绷上那一丛菊花便要绣成,心中欢喜,笑道:“以后我若是回去了,就开一家绣庄,专卖‘月绣’,保证能财源滚滚,到时分阿雪一半。”
淡雪“卟哧”一笑:“你纵是绣得出,也没人敢买。‘月绣’可是定贡之物,你们华朝民间不能私卖的。”
江慈愤愤不平:“凭什么就那些王公贵族能用‘月绣’,咱们平民百姓就不能用。这一针一线,可都是绣姑们绣瞎了眼睛换来的!”
淡雪想起瞎眼的母亲,神色黯然,低声道:“只盼圣教主能带着我们立国,那样就不用再向你们华朝纳贡‘月绣’,你这开绣庄、卖‘月绣’的宏图伟业,也能―――”
院门轻启,卫昭负手进来,淡雪忙低头行礼,退了出去。
江慈并不起身,将最后一瓣菊花绣好,方用铜剪轻轻剪去线头,看着自己亲手绣出来的“月绣”,得意笑了一笑。
卫昭抢过细看,摇了摇头,又道:“这大闸蟹还没绣。”
江慈将剪子一撂:“不绣了,眼睛累得慌。”
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看着院中逐渐消融的积雪,半晌缓缓开口:“那天那首《明月歌》,谁教你的?”
“淡雪。我听她哼着好听,就学了,当时也想不到其它有暗示意思的歌,又怕你不明白,情急下就唱出来了。”江慈有些不好意思:“是不是唱得不好,我听淡雪唱,很好听的。”
卫昭淡淡道:“你再唱一遍给我听听,那天只顾想着将你拉过索桥,狠狠绑起来,没细听。”
江慈心中忽然想明白一事,瞪了卫昭一眼:“你当时不信我,故意看了一眼河对面,害我差点挨了一箭,是不是?”
卫昭邪邪一笑:“我不是把你抱住了吗?也算救了你一命。”
江慈有些恼怒,站了起来:“三爷自便,我要休息了!”
卫昭一把将她拉住,声音低沉柔软得有些吓人:“唱吧,我想听。”
江慈心中一动,只觉他的声音,似飘缈的空中有人在叹息,让她的心浮起一层浅浅的哀伤。她看了看拉住自己衣襟那只修长柔韧的手,缓缓坐落,慢慢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兮月东升,长风浩荡兮月如钩;
梧桐引凤兮月半明,乌云遮天兮月半阴;
玉殿琼楼兮天月圆,清波起荡兮地月缺;
明月皎皎兮照我影,对孤影叹兮起清愁;
明月圆圆兮映我心,随白云飘兮去难归;
明月弯弯兮照万里,千万人泣兮思故乡。”
六二、冬去春来
正月二十八,江慈站于廊下,仰面看着廊檐上不断滴下的雪水,再看着这些雪水和着院中融化的积雪流入沟渠之中,流向院门旁的小涵洞,脸上露出浅浅的笑。
严冬终于过去,冰雪消融,春天,终于到了。
“雪梅院”外,山围子的孩童们追逐玩闹,嬉笑声随风吹入院中,江慈不由有些心痒。淡雪从屋中出来,见她神色,微笑道:“要不,咱们也去玩玩?”
这些日子,卫昭夜夜过来,与江慈说说话,两人偶尔喝喝酒,绝大多数时候是江慈讲,卫昭听。江慈也不明白卫昭为何对自己在邓家寨的生活那般感兴趣,只得搜肠刮肚,将自己这十七年的生活详细地讲述了一遍。
应是卫昭下了令,对她的看守放松了许多,她也可以出“雪梅院”,在山海谷内游玩,只是需得淡雪和梅影二人陪同。
卫昭看出江慈与淡雪梅影极为投契,发下话,说江慈若是逃走,便要将淡雪梅影处死,江慈知他掌握了自己心软的弱点,索性绝了逃走之念。
卫昭既不再将她当囚犯一般禁锢,这山海谷的月落族人便对江慈十分热情。他们感念她冒死救了月落一族,俱是笑脸相迎,果品、野物不断送入“雪梅院”中,不时有年轻人托淡雪或梅影送来一朵红花,让江慈哭笑不得。
三人出了院门,见一群幼童正在小树林边玩着抛石子的游戏。他们在石子上拴上一块红绸布,用力抛上去,看谁抛的绸带能挂在树上,而且挂得最高,谁便胜出。
江慈从未见过这种玩法,童心大发,接过一个孩童手中的绸带,绑上一颗石子,用力向树上抛去。眼见那红绸就要垂在树枝之上,却又被石子的重量带得缓缓滑下,掉落于地。
她笑着拾起绸带,再度抛上,还是没有成功。再抛几次,她摸索到决窍,知得让石子稍稍越过树枝,又不能越过太多,红绸才能挂住,才不致于掉落。她掌握手中力道,再度将红绸抛出,见那红绸悠悠荡荡挂于最高处的树梢,众幼童齐齐喝彩,江慈也极为得意,向淡雪和梅影笑了笑。
淡雪忽然冲她挤了挤眼,江慈不明,又见她努努嘴,回过头,见那夜向自己送出红花的洪杰正神色腼腆的走过来,一慌神,便往淡雪和梅影身后躲去。
洪杰对江姑娘有意一事,早已传遍整个山海谷。幼童们见他过来,轰地围拥在他身边,发出促狭的笑闹声,更有调皮的将洪杰向前推搡,口中叫道:“快抱新娘子回去!”
江慈早知月落族民风纯朴,不拘礼节,她虽是大方之人,却也禁不得众人这般调笑,躲在淡雪和梅影身后,拉着她二人衣襟,往“雪梅院”一步步退去。
洪杰忍了十日,每过一日,那明丽的面容便在心中深了一分,让他坐立难安。这日,他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雪梅院”前,不理众人的调笑,准备再度向江慈送出红花,却见她躲在淡雪梅影身后不肯出来,心中焦急,大步向前。
江慈探头见洪杰面红耳赤,眼神亮得令人心惊,吓得“啊”的一声,转身就跑,跑出十来步,撞入一人怀中。
她的额头撞上那人的下巴,不由痛呼出声,揉着额头,眯眼望出去,见卫昭正负手站于面前。他凌厉的眼神一扫,幼童们一哄散至远处,洪杰也停住了脚步。
江慈如见救星,长舒了一口气,堆起笑脸向卫昭道:“圣教主来了,我正找您有事。”说着拉住卫昭袍袖,往“雪梅院”走去。
卫昭任她拉扯,随她进了“雪梅院”。
洪杰呆立原地,望着手中的红花,无比失落。淡雪见他可怜,有些不忍,轻声道:“给我吧,我帮你给她。”
江慈用力将院门关上,道:“好险!”
她转过身,正好对上卫昭的视线,见那双黑深闪亮的眸子中,自己如同两个小小的水晶人儿,不由有些窘迫,面颊便红了一红。
卫昭冷笑一声:“你不是找我有事吗?什么事,本教主听着。”
江慈被他的目光看得有些难受,往石屋中一钻,重重将栊门关上。
卫昭拉门进来,江慈越发不好意思,情急下见屋内有些衣物未洗,手忙脚乱的抱起衣物放至院中的木盆中,从井中打了水,用力搓洗。
卫昭斜靠于廊下的木柱,静静看着她将衣物洗干净,用力拧干,晾在院中的竹篙上,不发一言。
江慈将衣物晾好,转过身,见卫昭还在廊下,堆笑道:“三爷今天挺闲的嘛。”
卫昭淡淡道:“这么多人惦记着你,看来这山海谷,你不能住下去了。”
江慈心中一惊,不知他又打什么主意,平静地望向他:“反正我跳不出三爷的手掌心,三爷说什么便是什么罢!”
卫昭望向如洗的蓝天,微眯着眼道:“走吧,院外的人应该都散了。”
江慈跟在他身后,连声问道:“去哪里?”
卫昭不答,带着她直奔正围子。平叔早牵着马在那等候,卫昭纵身上马,江慈忙也翻身上了另一匹马。卫昭清喝一声,骏马踏出一线尘烟,待淡雪和梅影奔来,三骑已绝尘而去。
江慈一路跟着卫昭,纵马疾驰,山间初春的景色一一从眼前掠过。
远处的山尖,还有着一些薄雪没有彻底融化,但山腰和山脚的小树却已经绽出了嫩芽,微风拂过,带着一股初春的清香,孩童们在山野中嬉戏打闹,偶尔还有昂亮的山歌响起。
这一切,让她想起遥远的邓家寨,这些景象,无比熟悉,自有记忆起便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她有些贪恋这景色,马速便慢了下来。
卫昭策马奔出很远,又回转来,在江慈马前十余步处勒住缰绳,冷冷道:“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别误了爷的行程!”
江慈不答,低下头去,卫昭见她眼角似有泪渍,皱了皱眉:“怎么了?”
江慈想起邓家寨的那个小院,那鸡圈、兔舍,门前的大榕树,还有自己去年栽下的桔树,播下的云萝花种子,越发心酸,强自忍住泪水,轻喝一声,策马由卫昭身边奔过。
卫昭扬鞭赶上,路边有月落族人认出他来,向他下拜行礼,他也不理会,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哂笑一声:“想家了?”
江慈被他猜中心事,只得点了点头,又觉在他面前哭泣实是丢脸之至,扭过头去。
卫昭冷笑道:“谁让你贪玩,不知天高地厚,一个人到江湖上游荡,还敢跑到长风山庄去看热闹!”
江慈有些恼怒,转回头瞪着他:“还不是因为你!若是你不把我当挡箭牌,我也不用受这些苦!”
卫昭斜睨着江慈:“谁让你去爬树的?我比你先到那处,你擅闯我的禁地,可怪不得我!”
江慈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辛酸和苦痛皆由眼前这人而起,恨意涌上,也顾不了太多,抽出脚蹬中的右足,便往卫昭身上踹去。
卫昭轻笑一声,托住她的右足,手心用力,江慈“啊”的一声向后仰倒。她身下座骑受惊,向前急奔,江慈左摇右晃,好不容易才未跌下马背。
卫昭策马跟在后面,眼见到了一处山坳,他向四周看了看,微微点了点头,轻喝一声,奔至江慈马边。
见江慈还在努力勒住受惊的座骑,卫昭腾身而起,跃至她身后,在她耳边悠悠道:“坐稳了!”说着用力一夹马肚,骏马向前疾奔,江慈被颠得向后一仰,倒入他怀中。
卫昭左手下意识地将她抱住,臂弯中的腰肢轻盈而柔软,低头间正好望上她白晳的脖颈、秀丽的耳垂。他胸中忽地一窒,那股令人害怕的感觉再度涌上,让他想把身前这人远远的丢开去,但骏马疾驰间,他的手,始终没有松开半分。
江慈曾被他数次抱住,扔来掷去的,此时马儿颠簸,她又一心想着不被甩下马去,依在卫昭怀中不敢动弹,并未留意卫昭的左臂,这一路,竟一直拥着自己不放。
待卫昭与江慈共乘一骑,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林间,传出一声哨音,卫昭先前所乘白驹长嘶一声,奔入林中。
苏颜伸手挽住马缰,回头向苏俊笑道:“大哥,看你的了。”
苏俊一袭白袍,笑了笑,将一直蒙住面容的黑纱扯掉,戴上人皮面具,长发披散,双手负于身后,走了几步,声调忽变:“都散了吧。”
苏颜点了点头:“是很象,不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苏俊回头道:“缺什么?”
苏颜托住下巴想了一阵,道:“气势。教主的气势,大哥还得多学学。”
苏俊有一瞬的失神,轻叹一声,道:“走吧,教主气势不是一朝一夕能学来的,我尽量少说话便是。”
将近天黑时分,卫昭才在一处山谷前勒住马缰,平叔跃身下马,转头见卫昭搂着江慈,不由一愣,片刻后才回过神,挽住二人所乘之马的笼头。
卫昭抛开缰绳,翻身下马,江慈忙也跳下,已有数人从谷中拥出,拜伏于地:“拜见圣教主!”
江慈见这些人都穿着素色长袍,长袍下摆绣着星月图案,方知竟已到了“星月谷”。
此时天色将黑未黑,西面的天空尚有着一层薄薄的阳光,星月谷内,树影寂寂,所过之处,教众皆拜伏于地,无人敢抬头望向那个白色的身影。
江慈随卫昭踏过纤尘不染的青砖长廊,步入大殿,见到那高高在上的紫檀木椅,“啊”了一声:“原来那天我们到的就是星月谷啊,这里就是你们星月教的圣殿吗?为什么那天你要由密道走?”
卫昭斜睨了她一眼,江慈知他性子冷清,嫌自己多话,不再多问。
平叔进来,躬腰道:“少爷,都备好了,您看是现在―――”
卫昭长久地端坐于紫檀椅中,不发一言,良久方道:“等亥时再去吧。”
平叔叹了口气,退出大殿。
月上中天,轻纱似的月色下,星月谷内流动着草叶芳香。
江慈跟在卫昭身后,沿着青石板小径,向星月谷深处走去。卫昭负手慢慢走着,月色下的素袍,更显孤单清冷。江慈不知他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只得静静地跟着。
峡谷逐渐变窄,渐成一条石缝,平叔执着火把在前,三人穿过石缝,往右一折,行出上百步,在两座石坟前停住脚步。
平叔放下手中竹篮,从篮中取出供品祭物,一一摆好,点上香烛,山谷间阴风吹过,将香烛数次吹灭。
见平叔欲再度点燃香烛,卫昭取下面具,淡淡道:“算了,平叔,我不爱闻这股子烛味,姐姐也不喜欢。”
江慈细细看了看两座石坟的墓碑,见左面石碑上刻着“先父萧公义达之墓”,右边则刻着“姐萧玉迦之墓”,心中暗忖:看来这里葬着的是他的父亲和姐姐,那他的母亲呢?是活着还是死了?
卫昭并不下拜,只是坐于石坟前,取出竹箫,箫声先如细丝,渐转悲凉,冲破夜空,直入云霄。
箫音散去,卫昭长久凝望着石坟,向来森冷的眼神柔和得似要渗出水来,江慈在旁看得清楚,心头微微一震。
不知过了多久,平叔轻叹一声,上前低声道:“少爷,夜深风凉,已经拜祭过了,还是回去吧。”
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摇了摇头:“我想在这里坐坐,平叔,你先带她回去。”
平叔扯了扯江慈,江慈走出数步,回头见那白色身影孤零零地坐于坟前,心中一阵激动,冲口而出:“我在这里陪他。”
平叔有些为难,卫昭冷声道:“那就让她留下吧,平叔你先回去。”
初春的夜风带着丝丝寒意,江慈在卫昭身边坐下,侧头看着他如石雕般的侧影,一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语。
“今天,是我姐姐的祭日,她,是死在我师父的剑下―――”
长久地沉默之后,卫昭缓缓开口,声音缥缈如梦,江慈望着他微眯的双眼,心中一痛。
她细细咀嚼卫昭这句话,虽不明他姐姐为何死于他师父剑下,但也知这其中的往事饱含伤痛,心中恻然,柔声道:“三爷,师父和我说过,一个人生与死,穷与富,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姐姐这辈子不能陪你,那也是命中注定,你不用太难过。说不定,她下辈子便能一直陪着你,再也不离开了。”
卫昭仰头望着夜空中的一弯冷月,缓缓道:“这世上,除了平叔,便只有你一人,知道我的双重身份。你也看到了,我月落族要想不再受桓华两国奴役,便只有牺牲族人、流血抗争这一条路。就是为了这个,姐姐死在师父剑下,我也―――”
江慈听他话语越来越低,周围的空气似都被他的话语凝住,沉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不由垂下头去。
良久不见卫昭再说话,她侧头一看,只见卫昭捂着胸口喘息,似是有些呼吸不畅,双手也隐隐有些颤抖,眼神迷乱,竟有些象师叔描述的“走火入魔”迹象。她不由慌了神,情急下拍上卫昭后背,卫昭咳嗽数声,嘴角渗出一缕鲜血。
江慈抱住他软软而倒的身子,急唤道:“三爷!”见卫昭毫无反应,手足无措,半天方想起师叔所言,运力拍上卫昭胸前穴道。
卫昭再咳数声,睁开双眼,盯着江慈看了一阵,慢慢笑出声来:“你这丫头,果然笨得非同一般!”
他坐正身躯,盘膝运气,压下体内因激动而翻腾的真气,待真气逐步回归气海,再咳几声,望向江慈。
江慈被他复杂的眼神看得有些头皮发麻,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与他默然对望。
火光下,卫昭秀美的面容皎若雪莲,眼中流光微转。他静静地望着江慈,如黑宝石般的眼眸似有魔力一般,吸紧了她的视线,不容她避开。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江慈面颊,慢慢贴近她的耳边,声音带着几分探究,几分疑惑,似还有着一丝欣喜:“告诉我,方才,为何不趁机杀了我或是逃走?”
六三、惊天颦鼓
这略带魅惑的声音让江慈脑中有些迷糊,她愣了一下方想明白卫昭所问何意,“啊”了一声,见卫昭越贴越近,忙摆手道:“我,我没杀过人。”
卫昭右手一僵,愣得一阵,方自江慈面颊慢慢收回。他望着她有些慌张的神情,忽然大笑。江慈恼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卫昭笑得有些岔气,再咳一阵,斜睨着江慈道:“那为什么不趁机逃走呢?你不是一直想尽办法要逃的吗?”
江慈想了想,调皮心起,微笑道:“我想倒是想逃,可又不认识路,总得等你醒来,问问路才行。”
卫昭看着她唇边隐现的酒窝,笑声渐低,戴上面具,站了起来:“走吧。”
江慈跟上,又转身去拿地上火堆中的松枝。卫昭瞥了一眼:“不用了,我看得见。”
“可我看不见。”
卫昭忽然转身,江慈只觉左手一凉,已被他牵着往前而行。
寂静的夜,初春的风,山间的鸟鸣,以及,握住自己的那份冰凉,让江慈不忍抽出手来。这青石小道,似乎很长,长得看不到尽头,又似乎太短,转眼便见到了屋舍殿堂中的烛光。
两人都未说话,直到平叔执着灯笼出现在面前,卫昭方松开江慈,淡淡道:“平叔怎么不早些歇着?”
平叔眼中神光微闪:“不知少爷要将这丫头安顿在何处歇宿,我来请示一下。”
卫昭边行边道:“就让她睡我的外间吧,夜里也好有人端茶递水。”
平叔看了看江慈,轻声道:“是。”
这夜,江慈怎么也无法入睡,辗转反侧,思绪纷纭。直到天蒙蒙亮,实在累极,方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轻轻的脚步声由内间至外间,在江慈床前停住,过得一阵,才逐渐消失在门口。
江慈直睡到天透亮,晨光穿过青色窗纱,投在她的脸上,方才醒转。她奔到内室,见卫昭早已出去,匆匆洗漱,正待拉门而出,平叔步了进来。
江慈笑道:“平叔早!”
平叔微笑着递给江慈一碟糕点:“饿了吧?少爷让我为你准备的。”
江慈正有些肚饿,忙双手接过:“谢谢平叔。”吃得一阵,笑道:“平叔,你对三爷真好。对了,你有没有孩子的?”
平叔的目光似有些慈祥:“在我心中,少爷就是我的孩子。”
江慈点头笑道:“那就好,你家少爷,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他―――”话未说完,她脑中逐渐眩晕,扶着桌子倒于地上。
平叔低头凝望着江慈如果子般娇嫩的面容,语气冰冷:“小丫头,我绝不能再留你在少爷身边了。”他俯身将江慈抱起,放入一个大麻袋中,身形微闪,扛着麻袋直奔后山。
星月谷后山,有数十根石柱,高矮不一,柱上均刻着星月图案,此处乃星月教上百年来举行祭祀的地方,历代教主去世后也会在此处举行送归大典。
平叔扛着麻袋奔到最矮的一根石柱旁,用心听了片刻,知附近无人,遂运力将那石柱左右旋了数圈,石柱前方十步处的一块青石板缓缓向下沉,露出一个地洞来。
平叔纵身跳入地洞,沿地道不断向下,直到进入宏大的地宫,方松了一口气。他将江慈从麻袋中放出来,把她搬到一张石椅上放下,看着她熟睡的面容,冷声道: “小丫头,看在你还有用,我不取你性命。但若再留你在少爷身边,老教主的一片苦心岂不白费?你老实在这儿呆着,饿不死你的。”
他得意地笑了笑,仍旧从地道而出,移回青石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向星月谷。
刚走出数步,他面色微变,不敢看前方卫昭冷冽的眼神,垂下头去。
卫昭负手立于风中,平静地看着平叔,语调很淡:“平叔,你今年也有五十了吧,不知还受不受得住杖刑。”
平叔咬咬牙,跪落于卫昭身前,沉声道:“平无伤违反教规,擅入地宫,请教主按教规处置。但那丫头,绝不能再留。”
“她是裴琰的女人,我还要将她还给裴琰,岂能伤她性命?”卫昭默然半晌,缓缓道。
“小的也不是要伤她性命,将她关在这地宫中,也会给她送入水食,待裴琰依咱们计划行事,小的自会将这丫头送还给他。”
轻风徐徐,悄无声息地卷起卫昭的乌发。他神色淡然的将落于长发上的一片树叶拈起,将那树叶慢慢的揉搓,直到绿色的汁液染满手指,方轻声道:“平叔,我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裴琰为什么会对这丫头动心,正准备找几个心性相近的女子想办法送到裴琰身边―――”
平叔猛然抬头:“少爷,老教主一片苦心,大小姐也在天上看着少爷,还请少爷斩断心中一切情孽欲念,以我月落立国大业为重!”
卫昭微微一震,觉自己的手指凉得有些难受,缓缓道:“平叔,你错了,我并没有―――”
“少爷,小的只怕,你将来会舍不得将她还给裴琰,更怕你还会将她一直带在身边。少爷若是动了情欲,又怎能从容面对那老贼?!她与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人,会误了少爷的大业的。”
卫昭沉默片刻,笑了笑,淡淡道:“平叔,你觉得,在我心中,你和她谁更重要?”
平叔犹豫了一下,轻声道:“现下,当还是小的重要些,但将来,就说不准了。”
卫昭神情淡漠,负手望天:“你擅入地宫,便当以教规处置,我不会对你讲任何情面,而且还会加重责罚你。你等下去萧护法那里领四十刑杖,还有,你那条左臂,就不要再用了。”
平叔一愣,转而大喜,磕头道:“是,少爷。”他微笑着力贯左臂,“啪”地拍向身侧的一根石柱,痛哼一声,左臂无力垂下,他却笑着站了起来。
卫昭转身:“将那丫头抱出来吧,还得我去将她还给裴琰,时机若是成熟,我也该露出真容,与他正面协商了。”
平叔痛得额头汗珠涔涔而下,却笑得极为愉悦,任左臂垂于身边,启动机关,跳入地宫,将江慈抱了出来,递给卫昭。
卫昭并不看向江慈,负手前行,冷冷道:“我启程时你再交给我吧。”
平叔负着一人,左臂垂下,跟在卫昭身后,语气隐含担忧:“少爷,现在一定要回那里吗?”
“是。”卫昭平静道:“现在我们只是走出了第一步,族内是平定了,但立国还不到时候。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我还得与那老贼虚与委蛇。不把这池水彻底搅浑,我们即使立了国,也没办法在两个大国间生存下去。”
他望向远处的山峦,缓缓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让他们自相残杀,四-分-五-裂!”
苏俊苏颜正在圣殿内等候,见卫昭进来,齐齐行礼。
卫昭自二人身边飘然而过,在紫檀木大椅中坐下,淡淡道:“说吧。”
苏俊躬身道:“教主昨天过了雷山寨,属下便骑了那匹马,回了山海谷,下午的训兵,晚上的政会,都无人看出破绽。”
说完他声音忽然一变,竟与卫昭素日声音一模一样:“今日就议到这里,大伙散了吧。”
苏颜忍不住微微而笑:“大哥口技练了这么多年,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卫昭点头道:“很好,我便是这几日要出发,一切都看苏俊的了。”
他望向苏颜,苏颜忙道:“乌雅近日倒是没什么动作,老老实实呆在山海院。”
卫昭冷冷一笑:“防患于未然,让云纱继续给她下点药,免得她不安份。”
“是。”苏颜语气平静:“那族长那里―――”
“先放着,他还小,过两年看看心性再定。”卫昭想了片刻,道:“苏俊留下。”
苏颜忙行礼出去。
卫昭盯着苏俊看了一阵,苏俊心中有些发毛,却又不敢出声。卫昭忽然冷冷一笑,右手猛然拍上紫檀木椅旁悬挂着的剑鞘。寒剑脱鞘而出,龙吟铮然,卫昭腾身而出,在半空中握住长剑,似鹰击长空,苏俊尚来不及有动作,剑气便已割破了他前胸的袍襟。
卫昭剑势凝住,长久地盯着苏俊,苏俊被那冷峻的眼神压得喘不过气来,低头道:“教主!”
“这是‘星野长空’的剑招,可看清楚了?!”卫昭缓缓道。
苏俊猛然抬头:“教主!”
卫昭大喝一声:“拔剑!”
苏俊精神一振,手底用上内劲,弹上背后剑鞘,同时身形后翻,落下时已手握长剑,接住卫昭攻来的如疾风暴雨似的剑招。
二人越战越快,大殿内两道白影交错飞旋,一时似鹤冲九天,一时若雁落平沙,殿侧的珠帘被剑气激得“叮咚”而响,配着双剑相击和衣袂飘飞的声音,宛如一首慷慨激昂的边塞征曲。
卫昭手中长剑闪着碧波似的剑光,映亮了他闪亮的双眸,也映亮了苏俊眼底的敬畏与尊崇。
卫昭忽然收剑,身上白衫猎猎轻鼓,片刻后真气盈归体内,他冰雪似的眼神望向苏俊:“‘星月剑法’前十式的运气心法我等下再教给你,这是剑招,你记下了?”
苏俊单膝跪下,剑尖点地:“教主!”
“苏俊,师父当年收了你兄弟,为的就是今日。”
“老教主如海深恩,苏俊和苏颜不敢有片刻忘怀。”苏俊语带哽咽。
“你听着。”卫昭缓缓道:“天下即将有大风波,我月落能不能趁势立国,能不能在桓华两个大国之间寻一席之地,就看今春的形势。我要离开月落一段时日,你得假扮于我。如果一切顺利,时机成熟,我自会回来主持立国事宜。如果形势不对,月落一族,就交给你了。”
苏俊越听越是心惊,抬头道:“教主,您―――”
“我会留平叔在你身边,一来助你一臂之力,二来防人疑心。你要做的,便是继续训练军队,加强战备,守住流霞峰与飞鹤峡,稳定族内人心,按我原先拟的条程,变革族内政务。如有必要,用我教你的‘星月剑法’来震慑作乱者。”卫昭缓缓步至苏俊身前,长久地凝望着他:“你要牢记一点,只要我没有回来,你,永远都是萧-无-瑕!”
华朝今年的春天来得稍稍早些,尚是正月末,道边的野花便争相吐出小小苞蕾,田野间已经泛青,阳光也比往年明媚了几分。
过苍平镇,再往北八十余里,便是“定远大将军”薄云山的驻地――陇州。
此处虽是东北境,但也已是春意渐生。这日午时,十余骑骏马自南疾驰而来,马颈处挂着的竟是明黄色的符袋,一望便知是前来颁旨的钦差大臣。
骏马在苍平镇北面的驿站前“唏律律”停下,众人纷纷下马,为首的颁旨三品内侍周之琪抹了抹头上的汗珠,道:“跑了一上午,大伙都辛苦了,就歇歇吧,只要申时末能赶到陇州就行。”
驿丞过来将众人迎了进去,知这些内侍们是前往陇州薄公处颁旨,忙好茶好菜地侍候着,陪笑道:“各位大人辛苦了,各位怕是未出元宵便动的身吧?”
周之琪颇有几分皇宫内侍的眼高于顶,斜睨着驿丞道:“可不是,若不是皇命在身,谁耐烦正月里跑到你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驿丞点头哈腰:“是是是,咱们苍平镇是差了些,但只要进了陇州,薄公那处,还是繁华之地。各位大人是圣天子派来传旨的,薄公定会好好款待各位大人。”
周之琪吃饱喝足,负上黄绫布包裹:“走吧,到了陇州,完成了皇命,大伙再休息。”
待众人骑马而去,驿丞回转馆内,一人凑近低声道:“已经让阿苏他们赶回去报信了。”
驿丞点了点头:“嗯,咱们也准备准备。”
周之琪带着这十余骑快马加鞭,沿官道疾驰,申时初便看到了陇州的巍巍城墙。
遥见城门紧闭,城墙上旌旗招展,城墙后黑压压的站了一排将士,甲胄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芒,周之琪不由笑道:“薄公到底是薄公,这陇州整得如此严肃,倒象要打大仗似的。”
他身边一人笑道:“薄公本来就是武将出身,听说脾气上来,连皇上都拿他没辙,当年,皇上还给他取过一个外号,叫‘薄驴子’。”
众人哄然大笑,周之琪笑骂道:“这话可就在这里说了,进了城都给我看好自己的嘴!”
“那是那是!”众人应是,马蹄声声,卷起一线灰尘,不多时便到了陇州城外。
名震天下的“定远大将军”薄云山身着盔甲,立于城墙上,微微眯起眸子,望着那十几个黑点由远而近,缓缓道:“开城门,迎圣旨!”
周之琪当先驶入城中,见戴着紫色翎羽盔帽的一名大将立于大道之中,知这位定是“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忙翻身下马。笑道:“领三品内侍周之琪见过薄公!”
薄云山面无表情,将手一引:“请钦差大臣入将府颁旨!”
周之琪心中暗咒此人不愧圣上所称“薄驴子”,率着一众人进入“定远大将军府”,将脸一板,高唱道:“圣旨下,定远大将军薄云山接旨!”
薄云山扫了一眼四周,单膝跪地:“臣薄云山接旨!”
周之琪见他单膝下跪,心中有些不爽,却碍着他身着戎装,也不违制,遂轻哼一声,从身边的黄绫布兜里取出圣旨,扯着尖细的嗓子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即日进京,钦此!”
周之琪声音越来越低,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道圣旨实在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薄公镇守东北二十年,除去五年前故皇后薨逝,他回了一趟京城,再也未被宣召回京。今日这圣旨未讲任何理由,便将其宣召回京,实是有些奇怪,可黄绫布上的御批之字又是清清楚楚,他只得照本宣读。
薄云山却不称“接旨”,只是冷冷笑了一声,缓缓站起,周之琪渐感不妙,强撑着道:“薄公,接旨吧。”
薄云山黑脸微寒,将手一挥,他身后数名副将齐拥而上,将周之琪按倒在地。
周之琪呼声尚未出口,一名副将手起刀落,鲜血喷涌而出,溅上掉落一边的黄绫圣旨。周之琪带来的一众内侍齐声惊呼,兵刃尚来不及出鞘,已被薄云山的手下围攻而上,不多时相继倒地,血溅当堂。
薄云山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黄绫圣旨,谋士淳于离过来,轻声道:“主公,一切都准备妥当。”
见薄云山眉头微皱,淳于离道:“主公,眼下情形,已避无可避,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张易二位将军此时应已到了郑郡和新郡。”
薄云山面色阴冷如冰,急速转身,黑色毛麾飒飒而响,声音不起一丝波澜:“起事,发檄文!”
城墙之上,三军战鼓砰然敲响,宛如春雷,沉沉回荡在陇州上空,荡向遥远的京城。
天下起了蒙蒙细雨,崔亮从方书处出来,已是入夜时分。看到皇宫城墙边绽出如星星般的野花,眼前浮现一个明媚的笑容,他笑了笑,撩起袍襟,步入雨中。
刚走出数步,震天的马蹄声由东侧皇城大道上响起,似战鼓擂响,琵琶急奏,自崔亮身前疾驰而过。崔亮看到马上之人手中执着的紫色符杖,面色一变,急速返身,闪入方书处。
方书处此时仅余一小吏值守,他抬起头来:“崔大人,忘了什么东西了吗?”
崔亮微笑道:“倒不是,忘了程大人嘱咐我整理的一些奏章还没整好。”
小吏笑了笑,继续低头抄录。
崔亮步至自己的长案前,他所坐位置靠着西面的轩窗,由轩窗望出去,正见巍巍内宫的青石道。
他缓缓研墨,目光却不时望向窗外。过得一刻,十余名内侍急急由内皇城奔出,连声呼喝:“快快快,开宫门!”
再过一刻,重臣们由宫门先后涌入,个个面如土色,兵部尚书邵子和更是脚步踉跄,险些跌了一跤。
崔亮心中一沉:难道―――
晨阳渐升,裴琰收住剑势,顺着山路下了宝林山。
林间鸟儿的婉转啼鸣在晨风中听来格外清脆,裴琰望向山脚长风山庄袅袅升起的炊烟,再望向远处的层峦叠嶂,田野阡陌,微笑道:“安澄,这江南风光,与北域风光,哪个更合你心?”
安澄想了想,道:“属下还是怀念当年在新郡的日子,这南安府春光虽好,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裴琰立住脚步,望向远处天际,满目江山让他胸中舒畅,笑道:“这江南风光,北域景色,各有各的好,端看是什么心情去欣赏罢了。”
安澄只觉相爷今日意兴豪发,言谈间颇有几分当年指点沙场、号令长风骑的气慨,喜道:“相爷,怕是快成了吧?”
裴琰点点头:“估摸着差不多了。”
二人说话间已快下到长风山庄,空中扑喇喇声响,安澄口撮哨音,尖锐破空,信鸽“咕咕”而下,安澄伸手擒住。
裴琰展开密函,一瞬的沉默后,手中运力,密函化为粉齑。他望着那粉齑散入春风之中,眼中笑意渐浓,终呵呵一笑:“薄公啊薄公,你真是不负众望啊!”
六四、闲花落地
华朝承熹五年正月三十日,原定远大将军薄云山发布檄文,奉故景王之幼子为肃帝,领讨逆大将军一职,策十万人马于陇州起事。
同日,讨逆大将军麾下张之诚、易良率六万军马攻下郑郡与新郡。
其后三日,讨逆大将军薄云山亲率中军,张之诚率左军,易良率右军,分别攻破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
二月三日夜,小镜河决堤,阻薄云山南下之路。
长风骑宁剑瑜部溃败,退守娄山以西及小镜河以南。双方大军对峙于小镜河及娄山。
入夜后,空中云层渐厚,虽夜色黑暗,但仍可觉那云垛似黑压压的大山,和着夜风的湿漉之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延晖殿中,重臣们个个神色凝重,烛花轻爆,惊得数人面无血色。
总管太监陶紫竹尖细的声音在殿内回响,他手中的檄文在隐隐颤抖,不时偷眼望向宝座上面色冷峻的皇帝,声音越来越低:
“讨逆大将军薄云山,奉正统肃帝诏令,谨以大义布告天下:伪成帝豺狼成性,以诈谋生承大统,罪恶盈天,人神共愤。其泯灭天伦,谋害先帝,伪造遗诏,罪之一也;矫诏杀弟,涂炭生灵,罪之二也;残害忠良,诛戮先帝大臣,罪之三也;政繁赋重,细税惨苛,民怨弥重,毫不知恤,罪之四也;宠信奸佞,淫狎娈童,令弄臣斗筲,咸居显职,罪之―――
皇帝面色铁青,猛然抓起龙案上的玉镇纸,向陶紫竹砸去,陶紫竹不敢闪避,额头鲜血汩汩而出,滴落在檄文之上。殿内众臣齐齐拜伏于地:“皇上息怒!臣等罪该万死!”
皇帝怒火腾腾,用力将龙案掀翻,背着手在銮台上急急走来走去,额上青筋隐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朕看你们死一万遍都不够!”
他越想越气,大步走下銮台,一脚踹向兵部尚书邵子和:“薄云山谋反,你兵部便如同瞎子聋子,竟一点风声都没有,都死了不成?!”
邵子和叩头不止:“皇上息怒,请保重龙体!”
皇帝指着他,手指隐隐颤抖:“就算他薄云山密谋造反,你不知情,那新郡郑郡一日之内便被攻破,你这个兵部尚书,还有何话说?!”
邵子和虽吓得肝胆俱裂,也只得强撑着一口气道:“回皇上,新郡和郑郡驻扎的是长风骑,可年关前后,桓国屡派散兵游骑在成郡一带过境骚扰,为防桓国大举来袭,宁剑瑜宁将军请示过兵部,将那处的一半驻军往成郡调防,所以才――-”
“那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呢?!”皇帝厉声道,他将手中紧攥着的紧急军报掷到邵子和的身上:“逆贼破了新郡、郑郡,三日内又拿下明山府、秦州、卫州、微州,当地的驻兵都死了吗?若不是卫昭带人冒死决了小镜河,阻了逆贼南下的路,只怕他现在就要打到京城来了!”
想起被逆军重伤后跌落小镜河、生死不明的卫昭,还有他让光明司卫易五突破重围送至洛州的血书及军情,皇帝心中隐隐作痛,再踹了邵子和一脚。
董学士面色凝重,上前道:“皇上,还请息怒,保重龙体!”
皇帝向来对董学士颇为敬重,听他相劝,也觉自己今日有些过于心浮气躁,压下体内翻腾的真气,再横了眼邵子和,回转龙座之中。
董学士道:“皇上,眼下逆贼气焰高炽,一路攻了数个州府,但那是他们预谋在先,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并不需过度惊慌。唯今之计,臣请皇上下旨,命长风骑死守娄山和小镜河,同时调济北高成的人马过去支援,再从京畿一带调人马北上小镜河设防。”
皇帝逐渐恢复理智,点头道:“董卿所言极是,即刻拟旨,令宁剑瑜死守小镜河和西面的娄山,速调济北高成的五万人马向东支援娄山,驻扎在祈山关的三万人马即刻北上,设防小镜河以南,决不能让逆贼过小镜河!”
他顿了顿道:“令谕中加一点,命各部在小镜河沿线查访卫昭下落,一旦将他救下,速速送回京城!”
殿内众人见皇帝怒火渐消,稍稍松了口气,右相陶行德道:“皇上,得查查是谁勾结了逆贼,让逆贼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全部斩杀,还累得卫昭卫大人暗查失败,暴露行踪,被其追杀。”
皇帝道:“嗯,朝中一定有人和逆贼暗中勾结,刑部给我将朝中臣工细细的查一遍,任何人都不要放过!”
静王上前道:“父皇,依儿臣之见,还得防着桓国趁乱南下。”
皇帝沉吟道:“是得防着桓国撕毁和约,趁人之危。看来成郡的长风骑不宜全部调回,这样吧,从王朗那里抽三万人马,赶往娄山。”
太子无奈地看了看董学士,董学士微微摇了摇头。
皇帝目光扫过陶紫竹手中的檄文,冷冷一笑:“他薄云山有胆谋逆,没胆子自己称王称帝,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野种,冒充逆王的儿子!”
众臣均不敢接话,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牵扯甚广,当年的景王虽被满门处死,但其生前妃嫔众多,也素有风流之名,若说还有子嗣留在世上,倒非绝无可能的事情,只是薄公现在推出来的这个所谓“肃帝”是否真的是当年景王的血脉,就无人知晓了。
皇帝却突然想起一事,面色大变,道:“立刻传旨,封闭城门,速宣岳藩世子进宫!”
庄王眼前一阵眩晕,血色尽失,喃喃道:“父皇,只怕迟了―――”
皇帝怒道:“什么迟了!”
庄王跪下磕头:“父皇息怒。今日岳世子来约儿臣去红枫山打猎,儿臣因为有公务,便推却了。但二表弟他,他性喜狩猎,心痒下便与岳世子于辰时出了城―――”
皇帝气得说不出话来,庄王生母高氏一族为河西世族,历代皇后贵妃出自高氏一门的不计其数,自己登基之后,便是借助高氏的势力保持着政局的平衡。但近年来,高氏气焰愈盛,庄王口中的“二表弟”便是横行河西的“高霸王”。此次他上京为自己贺寿,已抢了数位民女,打伤十余路人,刑部对其睁只眼闭只眼,自己也当从来不知。未料他竟于这关键时候将身为质子的岳藩世子带出了京城,实是坏了大事。
庄王知事情要糟,使了个眼色给陶行德,陶行德忙转向禁卫军指挥使姜远道:“快,速速出城缉拿岳景隆!”
姜远望向皇帝,皇帝已无力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姜远急步出了大殿。
皇帝坐于宝座上,待心情稍稍平静,方转向户部尚书徐锻:“现在库银和库粮还有多少?”
徐锻心中估算了一下,道:“库银共计五千六百万两,各地库粮较丰盈,够度过春荒尚有节余。”
皇帝心中略安,沉吟片刻道:“岳景隆一旦真的跑掉,西南岳藩作乱,得将玉间府的兵马调过去,库粮不愁,库银可有些不足。”
董学士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将以前搁置下来的的‘摊丁法’―――”
皇帝眼睛一亮:“速下旨,实行‘摊丁法’,各地州府如有违令者,从重处置!”
殿内之人,十人中倒有七人心中一疼。这‘摊丁法’于数年前朝廷财政捉襟见肘时提出,按各户田产数和人丁奴仆数来征收税赋,后来遭到世家及各名门望族的强烈抵制方搁置至今。眼下薄公谋逆,其久经沙场,数日内便连夺数处州府,长驱南下。值此国家存亡危急时刻,皇帝和董学士再度将这‘摊丁法’搬了出来,谁也无法出言反对。只是想到自己每年要为此多缴许多税银,这心疼总是免不了的。
皇帝再想片刻,寒着脸道:“太子会同兵部即刻拟调兵条程,静王主理户部调银调粮,庄王――,庄王就负责‘摊丁法’。朕明早要看到所有的条程,董学士随朕来。”
夜色黑沉,宫墙下的宫灯在风中摇摇晃晃,映得皇帝与董学士的身影时长时短。
皇帝负手慢慢走着,董学士跟在他身后半步处,也不说话。
更鼓轻敲,皇帝从沉思中惊醒,道:“董卿。”
“臣在。”
“你说,当年三弟真的留下了后裔吗?”
董学士低声道:“若说逆王有后裔留下,臣看不太可能。”
“看来,是假的了?”
“是。薄贼谋逆,若想自己称帝,名不正言不顺,更失了民心,他唯有推出一个傀儡,打着景王的幌子,来争取一部分民心。”
皇帝再沉思片刻,停住脚步,回转头:“董卿,你看这事,与裴子放有没有关系?”
董学士想了想,道:“裴子放应该还没有这个胆,再说,容国夫人和裴琰都在皇上手心里捏着,裴子放已经幽居幽州二十余年,也没这个胆气了。”
皇帝点了点头:“嗯,他也不敢拿他裴氏一族作赌注。”
“是,裴氏家大业大,裴琰又将兵权政权都交了出来,当与他无关。依臣看―――”董学士稍稍停顿。
“董卿但说无妨,朕现在也只有你一个贴心人了。”
“皇上厚爱。”董学士躬腰道:“臣推测,若说早就有人与薄贼勾结,老庆德王脱不了干系。”
皇帝将手一合:“是,三郎当初和朕说老庆德王有谋逆之心的时候,朕还不太信,看来他们早就有勾结的。这个狗贼,他倒是死得痛快!”
董学士道:“这样看来,小庆德王虽将玉间府他老子的八万人马交了一部分出来,但只怕还不能放心用。”
“嗯。”皇帝有些发愁:“万一岳景隆是真的逃跑了,小庆德王靠不住,玉间府这八万人马不能放心用,兵力可有些不足。”
“依臣看,岳藩顶多是自立,若说敢越过南诏山北上,他倒没那个胆。所以西南只需派兵守着南诏山,征讨的事先缓一缓,待将薄贼平定了再考虑收服岳藩。”
皇帝点头道:“眼下也只有先这样了,唉,董卿,调兵的事,你看着点,朕不想让高氏的手伸得太长。”
“是,臣明白。”
后半夜,闪电划空而过,春雷轰轰而响。
皇帝睡到后半夜,猛然睁开双眼,寒声道:“谁在外面?!”
陶内侍忙在外禀道:“皇上,易五已被送回来了!”
皇帝掀被而出,唬得一旁的少年跪落于地。内侍进来替皇帝披上衣袍,皇帝边行边道:“人呢?在哪里?!”
陶内侍急急挥手,众内侍跟上,陶内侍道:“人是快马送回来的,知道皇上要亲问,抬到居养阁了。”
皇帝脚步匆匆,空中再是几道闪电,黄豆大的雨点打落,随从之人不及撑起黄帷宫伞,皇帝龙袍已被淋湿,他也不理,直奔居养阁。
阁内,太医黑压压跪满一地,皇帝挥挥手,众人退去。
皇帝步至榻前,见榻上的年轻人面色惨白,气息微弱,肋下两道长长的剑伤,尚未包扎妥当,他细细看了看,伸手点了易五数处穴道。
易五睁开双眼,眼神有些迷离,皇帝沉声道:“少废话,把事情经过详细说给朕听。”
易五似是一惊,喘气道:“是皇上吗?”
“快说,三郎到底怎样了?你们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决的小镜河?”
易五精神略见振奋,低声道:“卫大人带着奴才一直跟着裴琰到了长风山庄,见武林大会没出什么纰漏,一切按皇上的意思进行,卫大人还嫌有些不够刺激。谁知姚定邦寻仇死于那苏颜手下,卫大人便起了疑心。”
“这个朕知道,三郎在折子里说了,朕是问他到了薄云山处之后的情形。”
“是。卫大人觉姚定邦的事情有蹊跷,便带着奴才往陇州走。一路察探薄云山的底细,也没查出什么来。等到了陇州,已近年关,卫大人还笑着说待陇州查探完毕,要赶回京城给皇上祝寿,谁知,谁知―――”易五渐显激动,喘气不止,眼神也渐有些迷蒙。
皇帝探了一下,将他扶起,伸手按上他背心穴道,输入一股真气,易五精神又是一振,低声道:“谢皇上。卫大人带着奴才分别见了朝中派在陇州的暗探,觉薄云山没什么可疑之处,便准备动身往回走。谁知当夜便被一群黑衣蒙面人围攻,我们好不容易才杀出重围,回去找那些暗探,发现他们全失踪了。
“卫大人知事情不妙,潜入定远将军府,想一探究竟,奴才在府外守候,一个时辰后,卫大人才出来,并且受了伤。卫大人说,说宫里出了内贼,出卖了我们。我们连夜出城往回赶,被薄云山的人追上,边战边退,被追至迷魂渡,在那处藏匿了两天,才摆脱追杀者。
“等我们从迷魂渡出来,薄云山的人马已经攻下了秦州。卫大人知逆军定要从小镜河南下,便带着奴才连赶两天两夜,到了小镜河,用了火药,决了小镜河,这才断了逆军南下的路。只是卫大人他―――”
“他到底怎样?!”皇帝喝道。
“他先前便有剑伤,似是感觉到命不久矣,便写下血书和军情给奴才。逆军赶到小镜河时,决堤正是关键时刻,卫大人为阻敌军,被,被逆军大将一箭射中,掉到河中,不知―――”易五越说越是激动伤心,一口气接不上来,晕死过去。
皇帝呆立片刻,拂袖而出,冷冷道:“用最好的药,把他的命给朕留住!”
他急急而行,不多时到了弘泰殿。殿内,董学士与太子等人正在拟调兵条程,见皇帝进来,齐齐跪落:“参见皇上!”
皇帝阴沉着脸,冷声道:“传朕旨意,即刻关闭宫门,宫内之人,没有朕的手谕,一律不得出宫,将所有人等,彻查一遍!”
殿外,再是一道闪电,惊得所有人面无血色,兵部尚书邵子和一哆嗦,手中毛笔“啪”地掉落于地。
雾气蒸腾,裴琰泡在宝清泉中,闭上双目,听到安澄的脚步声,微微一笑:“今天的军报倒是来得早。”
“相爷,不是剑瑜那处的军报,是肖飞传回来的月落的消息。”
“哦?”裴琰笑道:“我倒要看看,三郎的军事才能,是不是和他的风姿一样出众!”
见他的手有些湿漉,安澄将密报展于他面前。裴琰从头细阅,脸上笑容渐失,雾气蒸得他的眼神有一瞬的迷蒙。他冷哼一声,身形带着漫天水珠腾起,安澄忙给他披上外袍。裴琰急步进了草庐,在草庐中负手走了数个来回,逐渐平静,唤道:“安澄。”
“是,相爷。”安澄进来。
“传令下去,由月落山往京城沿线,给我盯紧了,卫三郎肯定在带着小丫头往回赶,一旦发现二人踪迹,即刻报上。”裴琰望向一侧壁上挂着的狐裘,眼神渐转凌厉。
不多时,安澄却又回转:“相爷,南宫公子来了。”
裴琰微笑着转身:“玉德来了。”
南宫珏步进草庐,看了看四周,笑道:“少君倒是自在,外面可传你重伤得下不了床。”
裴琰大笑,步至案前:“玉德过来看看,我这句诗怎样?”
南宫珏步过来,慢慢吟道:“春上花开隐陌桑,寄语林丘待东风。”
他淡笑道:“只是不知现在这阵东风是不是少君想要的东风。”
“这东风嘛,还小了点,所以火烧得不够旺,玉德得再添把柴才行。”
“是。”南宫珏微笑道:“我这一路,倒没太闲着,估计柳风这个时候正忙着发出盟主令,召开武林大会来商讨如何解决各派寻仇生事事宜。”
裴琰沉吟道:“议事堂必有星月教主的人,玉德你细心观察一下,把他的人找出来,既然要和他下这局棋,我总得知道他有哪些棋子。”
“是,少君放心。”
裴琰再琢磨了会,道:“玉德,你还得帮我做一件事。”
南宫珏见裴琰面色沉肃,大异平时,忙道:“少君但有吩咐,南宫珏必当尽力而为。”
裴琰却又恢复平静,他负手步出草庐,南宫珏跟出,二人在小山丘上的棋台边坐下。
林间,野花吐蕊,春风拂面,温泉的雾气如同杨柳般轻柔的枝条,在山野间舞动飘散开来。
落子声,如闲花飘落,如松子坠地,南宫珏却面色渐转凝重,抬头望着裴琰微微而动的嘴唇,良久,方轻轻点了点头。
六五、玉泉惊变
天气慢慢转暖,春风也渐转柔和,马蹄历落,车轮滚滚。
江慈放下车帘,回过头来:“三爷,咱们怎么往东南走?”
卫昭眼神冷如冰霜,看了她一眼,又凝在手中的书上。江慈心中暗叹一声,不再说话,右手不自觉地抚上左手,低下头去。
马车内有点沉闷,江慈四处看了看,拿起卫昭身侧一本《怀古集》,卫昭再抬头看了她一眼,她忙又放下。卫昭轻哼一声,靠上软垫,将面目隐于书后。
江慈笑了笑,仍旧拿起那本《怀古集》,细细读来,忽见其中一首《阳州怀古》,师父曾手把手教自己写过的那句“潇水瑟瑟转眼过,五弦难尽万古愁”跳入眼帘,眼窝一热,忙转头掀开车帘,车外的春光虽清新明媚,却止不住她汹涌而出的泪水。
卫昭手中的书缓缓放下,看着江慈的侧面,摇了摇头,又用书遮住面容。
江慈难过一阵,便又强行把忧愁压在心底。入夜之后投店,她便恍若没事人一般,吃饭洗漱,还哼上了小曲。
卫昭还是沉默不语,只是听到江慈的歌声时,才抬眼看了看她。
江慈洗漱完毕,卷起床上的一床棉被,往床前的脚踏上一躺,笑道:“三爷太小气,也不肯多出一间房钱,是不是怕我夜里逃走?”
卫昭取下面具,和衣躺在床上,淡淡道:“你逃到哪里,我都能把你抓回来。”
江慈有点好奇:“为什么?”
卫昭右掌轻扬,烛火随风而灭,他望着头顶青纱帐顶,忍不住微笑,语气却仍冰冷:“你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江慈轻哼一声,裹好被子,合目而睡。
初春的夜还有着几分寒意,江慈睡在冷硬的脚踏上,又只盖一层薄薄的棉被,便觉有些冷。到了后半夜轻咳几声,鼻息渐重,清早起来头昏脑重,连打了数个喷嚏,待洗漱完毕,已是咳嗽连连。
卫昭正端坐于床上运气,听到江慈咳嗽之声,睁开眼来看了看,又闭上眼睛。
小二敲门,江慈将早点接了进来,摆在桌上,觉喉间难受,毫无食欲,回头道:“三爷,吃饭了。”依旧在脚踏上坐下。
卫昭静静吃着,见江慈仍未过来,抬头道:“你怎么不吃?”
江慈双颊通红,依在床边,无力道:“我不饿,不想吃。”
卫昭过来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皱了一下,戴上面具和青纱帽,转身出了房门。江慈也不知他去哪里,不敢出房,迷迷糊糊依在床边,似睡非睡。
不知过了多久,口中有股浓烈的苦味,江慈惊醒,见卫昭正掐住自己的面颊,往嘴里灌药,她被迫喝下这大碗苦药,呛得眼泪鼻涕齐流。
卫昭将碗一撂,冷冷道:“起来,别误了行程!”
江慈无力爬起,跟在他身后上了马车,过得半个时辰,身上渐渐发汗,鼻塞也有些减轻,知那药发挥效力,不由望向卫昭,轻声道:“谢谢三爷!”
卫昭视线仍凝在书上,并不抬头,鼻中冷哼一声:“不要谢我,我只是怕你病倒,误了事情!”他从身后取出一个布囊,丢给江慈。
江慈打开布囊,里面竟是几个馒头,她寒意渐去,正觉有些肚饿,抬头向卫昭笑了一笑:“三爷虽不爱听,我还是要说声多谢。”说完大口咬着馒头。
卫昭慢慢抬起头来,注视着江慈,见她吃得有些急,终忍不住道:“你慢些吃。”
江慈有些赧然,转过身去。卫昭长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觉,她的身形,竟比去年初见时,要瘦削了许多。
这日马车行得极快,终于天黑之前,进了玉间府。
江慈透过车帘的缝隙,见到城门上那三个大字“玉间府”,不由有些兴奋,拍了拍卫昭的手:“三爷,到了玉间府了。”
卫昭冷冷道:“废话。”
江慈也觉好笑,道:“我听人说,玉间府的小西山有道‘玉龙泉’,如果人们在夜半时分,能听到那泉水唱歌,便会从此一生安宁,再无苦难。”
卫昭哂笑一声:“无稽之谈,你也信。”
江慈面上一红,卫昭看得清楚,语气有些不屑:“你这好奇心重的毛病迟早害了你。”
江慈嘟囔道:“这不已经害了吗?”
马车缓缓在城中穿过,又拐来拐去,天色全黑,方在一条小巷深处停住。
听得马夫的脚步声远去,卫昭如幽灵般闪下马车,江慈跟着跳下,卫昭顺手牵住她,由墙头跃过,落于一院落之中。
院落不大,房舍不过五六间,廊下挂着盏红色的灯笼。院中藤萝轻垂,架下几张青石板凳,凳前一带迎春花。初月光辉和着灯光轻轻投在嫩黄的迎春花上,迷蒙中流动着淡淡的清新。
江慈极喜爱那一带迎春花,挣脱卫昭的手步过去细看,回头笑道:“三爷,这是哪里?”
卫昭望着她的笑容,眼神微闪,听到院外传来轻微的叩击声,倏然转身,寒声道:“进来吧。”
蒙着轻纱的苗条女子进来,江慈笑道:“你是大圣姑还是小圣姑?”
程潇潇对江慈极有好感,悄悄对她伸出两个手指,江慈会心一笑。程潇潇在卫昭身前跪下:“参见教主。”
“说吧。”
“是,姐姐和小庆德王正在‘乘风阁’饮酒,完了后,姐姐会将他引去‘玉龙泉’,估计戌时末可以到达。”
卫昭微微点头,伸出右手,程潇潇忙从身后包裹中取出黑色夜行衣递给他。
卫昭顺手将自己的素袍和内衫除下,程潇潇正好望上他赤祼的前胸,双颊顿时红透,眼神却没有移开半分。
卫昭穿上夜行衣,程潇潇见他前襟未扣上,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卫昭眼神一闪,右手猛然推出,程潇潇被推倒在地,清醒过来,忙跪于地上,全身隐隐颤抖。
江慈走过去欲将程潇潇扶起,程潇潇却不敢起身。
卫昭见江慈对自己板着脸,冷哼一声:“起来吧。”
程潇潇站起,卫昭道:“过一个时辰,你和老林将她带到城外的十里坡等我。我们走后,你和盈盈留意一下近段时间武林中死伤的人,看看是不是南宫珏下的手。议事堂不久肯定要召开会议协调纠纷,你们的任务就是将水搅得越浑越好。”
江慈“啊”的一声,脑中如有闪电划过,指着程潇潇道:“原来是你们!”
当日武林大会,程盈盈和程潇潇以“双生门”弟子的身份参加比试,最终进入议事堂,但二人比试时极少说话,江慈对这对双胞胎姐妹印象不深。后来在月落见到二人,均一直以纱蒙面,穿的又是月落族的服饰,族中一直以“大圣姑”、“小圣姑”相称,她也未认出来。直到此刻,程潇潇穿回东朝服饰,又听到卫昭这番话,这才想到原来“大小圣姑”便是进入了武林议事堂的堂主程氏姐妹。
卫昭看了看江慈,猛然罩上蒙面头巾,身形一闪,消失在墙头。
江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又转头看向仍有些颤栗的程潇潇,不由轻叹一声。
玉间府城西,有座小西山,景色秀丽,但最著名的还是山顶有一清泉,名为“玉龙泉”,泉水清冽,冬暖夏凉,如甘似露,一年四季,水涌若轮。玉间府最有名的贡酒“玉泉酿”便是以此泉水酿造而成。
戌时正,一行车骑在小西山脚停住,小庆德王玉冠锦袍,因老庆德王去世不满一年,腰间尚系着白丝孝带。他俊面含笑,望着身边马上的程盈盈:“程堂主,这里就是小西山。”
程盈盈巧笑嫣然,唇边酒窝淹人欲醉:“素闻‘玉龙泉’之美名,既到了玉间府,便想来看看,倒是麻烦王爷了。”
小庆德王忙道:“程堂主太客气了,二位堂主既然到了玉间府,本王便应尽地主之谊,可惜潇潇妹子身体不适,不然―――”
程盈盈叹道:“是啊,妹子还惦着来看‘玉龙泉’,希望能听到泉水唱歌,倒是可惜了。”
小庆德王见程盈盈容颜如花,就连那轻叹声都似杨柳轻摆、春风拂面,心中一荡。
他本就是风流之人,又早闻程氏姐妹花之美名。今日在城外打猎,听得属下来报,程氏姐妹来了玉间府,便急匆匆赶来,以尽地主之谊之名邀这对姐妹同游。虽只邀到姐姐,但想来只要自己下点功夫,那妹妹应该也是手到擒来。
他飘然落马,风姿翩然,挽住程盈盈座骑。程盈盈身形轻盈,落于地上,小庆德王的随从们也十分会凑趣,均齐声叫好。
程盈盈嫣然一笑,小庆德王更是欢喜,引着她一路往山上走去。
初春的夜色,迷蒙缥缈,小庆德王注意力全在程盈盈的身上,当那一抹寒光乍闪,冷冽的剑锋迎面袭来,他才猛然惊醒后退,但剑锋已透入他肋下寸许。
程盈盈怒叱一声,手中软索缠住那黑衣刺客的右臂,方将这必杀的剑势阻了下来。
小庆德王也是身手不凡之人,虽然肋下疼痛,仍运起全部真气,双掌拍向黑衣刺客。刺客被程盈盈的软索缠住右臂,只得弃剑,身形向后疾翻,双手发出十余道寒光,程盈盈一一将飞镖挡落在地。
那黑衣刺客从背上再抽出一把长剑,使出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攻向小庆德王。小庆德王的随从已反应过来,他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剑起寒光,快如闪电,将黑衣刺客逼得步步后退。其余随从或执剑,或取刀,还有数人架上了弓箭。
程盈盈将小庆德王扶住,急道:“王爷,您怎么样?”
小庆德王摇了摇头:“没事,小伤,多谢程堂主了。”
见段仁与黑衣刺客斗得难分难解,小庆德王将手一挥:“上,注意留活口!”
他一声令下,随从们纷拥而上,只余弯弓搭箭的数人围守四周,防那刺客逃逸。
黑衣刺客连舞数十剑,欲从道旁的树林边逃逸,段仁怒喝一声,人剑合一,揉身扑上,黑衣刺客痛呼一声,段仁的长剑已划过他的右肋。
黑衣刺客嘴中喷出一口鲜血,长嘶一声,剑势逼得段仁向后疾退,他手中忽掷出一篷银针,众人急急闪避,他已腾身而起,逃向黑暗之中。
眼见黑衣刺客就要逃逸,程盈盈猛然抢过随从手中的弓箭,银牙暗咬,箭如流星,黑暗中,传来一声痛哼,但已不见了那刺客身影。
程盈盈用力掷下弓箭,声音有着几分伤痛:“可惜让他跑了。”见众人还欲再追,她叹道:“算了,追不上的。”
段仁等人过来将小庆德王扶到一侧的大石上坐下,细看他伤口,知无大碍,方放下心来。有随从过来替他包扎,小庆德王却俊面寒森,盯着地上的那十余道飞镖,段仁忙俯身捡起,小庆德王接过细看,冷冷一笑,递给段仁:“你看看。”
段仁接过细看,悚然一惊:“这毒,与老王爷中的毒一样!”
另一人接过看了看,点头道:“是南疆的毒,难道真是岳―――”
小庆德王缓缓摇头:“父王死于这毒,我还疑心是南边下的手,但这次又对我来这一套,就明显是栽赃了。”
段仁轻声道:“王爷是怀疑―――”
小庆德王站起,缓步走至背对众人、立于林边的程盈盈身前,长施一礼:“此次蒙程堂主相救,大恩实难相报。”
程盈盈眼中似有泪光,扶住小庆德王:“是我不好,要来这小西山,累得王爷受伤,我这心里可实是难受。”
扶住自己双臂的纤手柔软温香,眼前的明眸波光微闪,小庆德王心中飘飘荡荡,却仍保持着几分清醒,道:“不知程堂主可否借你的软索一观。”
程盈盈忙将软索递过,小庆德王接过细看,那软索上有数道倒勾,勾下了黑衣刺客数片袖襟。
小庆德王取下那倒勾上的小碎布,走远数十步,段仁跟了过来。小庆德王将小碎布条递给段仁,段仁细看几眼,猛然抬头:“是宫中的―――”
小庆德王用力击上身边大石,恨声道:“这老贼!”他猛然转身:“传令,召集所有人到王府!”
江慈与程潇潇站在十里坡下,眼见已是月上中天,仍不见卫昭到来,程潇潇不由急得有些跺脚。
江慈上前将她挽住,微笑道:“你不用这么着急。”
“你又不知,教主他―――”程潇潇话到半途又停住。
“我知道,他肯定是去做很危险的事情,但他本事那么大,肯定能安然脱身的。”江慈平静道:“他要是那么容易就死掉,还怎么做你们的圣教主,怎么带着你们立国。”
程潇潇点头:“也是,倒是我白着急了。可这心里―――”
黑影急奔而来,程潇潇身形纵前将卫昭扶住,卫昭却一把将她推开,跃上马车,江慈跟着爬上,卫昭冷声道:“快走!”
老林扬响马鞭,马车驶入黑暗之中,程潇潇望着远去的马车边,那盏摇摇晃晃的气死风灯越来越远,终至消失,晶莹的泪珠挂满面颊。
六六、敲棋待君
江慈上得马车,转过身,这才见卫昭肋下剑伤殷然,肩头还插着一根黑翎长箭,无力靠于车壁上。
她忙扑过去将他扶到榻上躺下,卫昭轻声道:“榻下有伤药。”
江慈俯身从榻下取出伤药,见一应物事齐全,心中稍安。她随崔亮多时,于包扎伤口也学了几分,撕开卫昭的夜行衣,看了看剑伤,所幸伤得并不太深,从车内的铜壶中倒出清水,将伤口清洗干净,敷上伤药,包扎妥当。
她再看向卫昭肩头的长箭,不禁有些害怕,毕竟从小到大,还从未为人拔箭疗伤。卫昭睁开眼,见她面上犹豫神色,将头上面具取下,喘气笑道:“怎么?害怕了?”
车内,悬着的小灯笼摇摇晃晃,映得卫昭面容明明暗暗,一时仿似盛开的雪莲,一时又如地狱中步出的修罗。
江慈咬咬牙,双手握上长箭,闭上眼睛,道:“三爷,你按住穴道,忍忍痛,我要拔箭了。”
卫昭却右手猛然伸出,捉住江慈双手,用力往回一拉,江慈“啊”的一声,只见那黑翎长箭竟再刺入卫昭肩头几分。
她一时有些慌乱:“三爷,你―――”
卫昭右手如风,点上箭伤四周穴道,冷声道:“快拔箭!”
江慈控制住剧烈的心跳,用手握住箭柄,运气向外一拔,一股血箭喷上她的前胸。她扔下长箭,用软布用力按上伤口,不多时血流渐少,她努力让双手保持镇定,敷上伤药,但鲜血再度涌出,将药粉冲散。江慈只得再按住伤口,再敷上伤药,如此数次,伤口方完全止血。当她满头大汗,将软布缠过卫昭肩头时,这才发现他已晕了过去。
她觉自己有些虚脱无力,强撑着将卫昭身形扶正躺平,擦了擦额头的汗珠,望向他静美的面容、散落的乌发,还有额头渗出的汗珠。良久,在榻边坐下,低低道:“你,就真的这么相信我吗?”
马车急速前行,江慈风寒未清,本就有些虚弱,先前为卫昭拔箭敷药,极度紧张下耗费了不少体力,见卫昭气息渐转平稳,放下心来,依在榻边睡了过去。
马车颠簸,许是碰上路中石子,将江慈震醒。见卫昭仍昏迷未醒,她挣扎着起身,将车内血污之物集拢,用布兜包住放于一旁,又到榻下的木格中寻出一袭素袍。
卫昭身形高挑,江慈费力才将他上身扶起。她让他依在自己肩头,慢慢替他除去夜行衣,替他将素袍穿上,视线凝在他的脖颈处。那里,布着数个似是咬啮而成的旧痕,她不由伸手抚上那些齿痕,是什么人,竟敢咬伤权势熏天的卫三郎呢?
卫昭微微一动,江慈忙唤道:“三爷!”
卫昭却不再动弹,江慈觉马车颠得厉害,索性将他抱在怀中,依住车壁,想着满怀的心事,直至眼皮打架,实在支撑不住,方又睡了过去。
这一路,老林将车赶得极快,似是卫昭事前有过吩咐,他整夜都不曾停留,直至天大亮,车速方慢慢放缓。
江慈从睡梦中惊醒,正对上卫昭微眯的双眸,忙将他放平,道:“你醒了?”
她俯身看了看伤口,见未渗出鲜血,放下心来,笑道:“还好。我比崔大哥差远了,三爷别嫌我笨手笨脚才好。”
卫昭看了看伤口处,嘴角微微勾起:“你学过医术?”
“没正式学。”江慈微笑道:“住在西园时,闲着无聊,向崔大哥学过一些,今日倒是用上了。”
“崔-子-明?”卫昭缓缓道。
江慈点点头,又道:“三爷,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
“说吧。”卫昭端坐于榻上,合上双眸。
“你伤得这么重,为什么不让小圣姑跟来,让我这个犯人跟着,万一―――”
卫昭冷哼一声,却不回答,慢悠悠吐出一口长气。江慈知他开始运气疗伤,不敢惊扰于他,远远坐开。
由玉间府往东而行,不过两日的路程便到了香州。
卫昭一路上时昏时醒,到后来,清醒的时候居多。昏迷时,江慈便把他抱在怀中,以免颠裂了伤口,他清醒过来,便运气疗伤,余下的时间便合目而憩,极少与江慈说话。
车进香州城,老林包下一家客栈的后院,将马车直接赶了进去。车入院中,卫昭便命老林退了出去,小二也早得吩咐,不敢入院。江慈见卫昭在床上躺下,只得打了井水,到灶房将水烧开,用铜壶提入正房。
她步至床边,轻声道:“三爷,该换药了。”
卫昭任她轻柔的手替自己换药、包扎,听到她的歌声从屋内到院中,闻到鸡粥的香气,又任她将自己扶起,慢慢咽下那送至唇边的鸡粥。
卫昭吃下鸡粥后面色好转,江慈心中欢喜,将肚皮填饱,回转床前坐下。见卫昭凤眼微眯,望着自己,江慈柔声道:“快睡吧,休息得好,你才恢复得快一些。”
卫昭轻哼一声:“我不需要好得快,只要不死,就可以了。”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却仍笑道:“那也得睡啊。要不,三爷,我唱首曲子给你听,以前师姐只要听到我唱这首曲子,就一定很快睡着。”
卫昭忍不住微笑:“你师姐比你大那么多,倒象你哄小孩子睡似的。”
江慈轻声道:“师姐虽比我大上几岁,性子又冷淡,但她心里是很脆弱的,我经常哄着她罢了。”
“那你唱来听听。”
长风山庄内有处高阁,建于地势较高的“梅园”,是登高望远的好去处,这日春光明媚,裴琰在阁中依栏而坐,清风徐徐,他望着手中密报,微微而笑。
侍女樱桃跪于一侧,将茶器洗过头水,再沏上一杯香茗,奉于裴琰面前。
裴琰伸手接过,让茶气清香浸入肺腑,淡淡道:“都下去吧。”
“蹬蹬”的脚步声响起,安澄登阁,待众侍女退去,趋近禀道:“相爷,他们过了江州,正往南安府而来。”
裴琰握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住,眼中露出笑意:“哦?走得倒快。”
安澄也笑道:“卫三郎还真是不要命了。”
“他哪有那么容易死?”裴琰悠悠道:“这么多年,他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小小年纪入庆德王府,在那个混世魔王手下存得性命,又能如愿被送入宫中,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当他是那么容易就死的吗?只怕,伤到几分几寸,都是他事先算计好了的。”
“看来,程氏姐妹当是他的人无疑。”
裴琰点头:“嗯,玉间府这出戏,三郎是一箭三雕啊。”
安澄想了想:“属下只想到两只。”
“说来听听。”
“第一,自然是刺伤小庆德王,嫁祸给皇上,小庆德王纵是不反,也定会与岳藩暗通声气,让岳藩放心作乱;第二,卫三郎要装成是为决小镜河受的伤,逃过皇上的怀疑,可皇上精明,定从伤口看得出大概是何时所伤,伤到何种程度,卫三郎在玉间府‘行刺受伤’,正是二月初五,日子差不离。”
裴琰笑道:“你想想,这出戏,让程盈盈假装‘救’了小庆德王,再加上小庆德王的风流禀性,程氏姐妹要暗中影响玉间府数万人马,在那里兴风作浪,怕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吧?”
安澄摇头叹道:“卫三郎为了将天下搅乱,可算是费尽心机啊,甚至不惜以命搏险,令人生畏。”
“嗯。他处心积虑,利用姚定邦这条线,将薄公逼反。这三个月又一直假装成在陇州调查薄公,薄公这一反,他自然便只有假装是决小镜河时受伤落水,才能释皇上的疑心。”
安澄却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让人决了小镜河,让薄公一直南下,打到京城,岂不更好?”
裴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他要派人决小镜河,还让剑瑜小小地帮了他一把。”
安澄等了半天,不见裴琰继续说下去,知这位主子秉性,不敢再问。
裴琰再想片刻,道:“他们一直是三个人吗?”
“是。一个赶车的,身手称得上是高手。卫三郎和江姑娘始终在车中,他们晚上有时投店,有时也赶路。”
裴琰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安澄跟他多年,听他冷哼之声,心中一哆嗦,迟疑片刻,小心翼翼道:“相爷,算算行程,明天他们便可到达南安府,估计是要到咱们长风山庄来,您看―――”
裴琰慢慢呷着茶,看着春光底下叠翠的山峦,看着那漫山遍野开得灿烂的杜鹃花,缓缓道:“让人将‘静思亭’收拾收拾,明天,我要在那里,好好地会一会卫-三-郎!”
尚是二月,春阳便晒得人有些暖洋洋的着不上劲。山野间的杜鹃花与桃花争相开放,灿若云霞,美如织锦。春风徐过,花瓣落满一地,妃红俪白,香雪似海。
由江州过泗水,一路往东而行,这日,便进入了南安府境内。
马车缓缓而驰,春风不时掀起车帘,露出道边的浓浓春光,江慈却再也无心欣赏,坐立难安。
卫昭伤势有所好转,已不再昏迷,他斜倚在榻上,盯着江慈看了良久,忽道:“你怕什么?”
江慈一惊,垂下头去。
卫昭见她双颊晕红,手指紧攥着裙角,冷哼一声:“还是不想回少君那里?”
江慈压在心底多时的伤痛被他这一句话揭起,眼眶便有些湿润。卫昭看得清楚,笑了笑,坐到她身边,低头凝望着她:“少君早就等着我将你送回去。他还不知我正要将你送回长风山庄,我得给他一个惊喜。”
江慈抬起头来,哀求道:“三爷,您能不能―――”
卫昭合上双眸,靠上车壁,江慈心中最后一丝希望破灭,泪水便簌簌掉落。
卫昭有些不耐:“少君有什么不好?别的女子做梦都想入他相府,你倒装腔作势!”
江慈狠狠抹去泪水,怒道:“我不是装腔作势,他相府再好,与我何干!”
“他不是为你动了心吗?还为救你而负伤,以他之为人,可算极难得了。”卫昭靠近江慈耳边,悠悠道。
江慈缓缓摇头,语气中有一种卫昭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哀伤:“不,我从来不知,他哪句话是真话,哪句是假话,更不知,他―――”想起那难以启齿的草庐之夜,那夜如噩梦般的经历,想起这马车正往长风山庄方向驶去,江慈双手互绞,说不出话来。
卫昭盯着她看了许久,缓缓开口:“你真不想回去?”
江慈听他语气似有些松动,忙抬起头:“三爷。”
卫昭掀开车帘,遥见宝林山就在前方,又慢悠悠地将车帘放下,平静道:“可我得将你送回去,才能体现我的诚意,才好与他谈日后合作的事情,这可怎么办呢?”
宝林山南麓,由长风山庄东面的梅林穿林而过,有一条石阶小路,道边皆是参天古树,沉荫蔽日。沿小路而上,山腰处有一挂满青藤的岩壁,岩壁前方空地上建有一八角木亭,名为“静思亭”。
站于静思亭中,宝林山南面的阡陌田野风光一览无遗,又正值春光大好之时,裴琰一袭深青色丝袍,负手而立,遥望山脚官道,只觉神清气爽,春光明媚。
安澄过来禀道:“相爷,他们已到了三里之外。”
裴琰回头看了看石几上的棋盘,微笑道:“可惜相府那套‘冰玉棋围’没有带来,这套棋具配三郎,还是差了些。”
春风拂过山野,落英缤纷,松涛轻吟。阳光透在裴琰的身上,让他双眼微眯。他望向山脚官道,遥见一骑车驾由远而近,缓缓停在山脚,不由微笑。
宝林山下,马车缓缓停住。
老林的声音在车外响起:“主子,到宝林山了。”
卫昭戴上面具,转头望向江慈。江慈手足无措,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猛然拿过卫昭的青纱宽帽戴于头上,遮住面容。
卫昭将身上素袍掸了掸,站起身来,右手伸向车门,却又慢慢停住,缓缓坐下。
浮云,自南向北悠然而卷。
裴琰负手立于亭中,微微而笑。
六七、瞒天过海
马车静静地停在宝林山下,春风拂过,车帘被轻轻掀起。
江慈觉自己的心似就要跳出胸腔,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才醒觉卫昭竟未落车。她掀开青纱,见卫昭正盯着自己,眼光闪烁,似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轻唤一声:“三爷。”
卫昭不答,放松身躯,缓缓靠上车壁,右手手指在腿上轻敲,目光却凝在江慈面容之上。
静思亭中,裴琰微微而笑,凝望着山脚那骑马车,春日的阳光让他的笑容看上去说不出的温雅和煦,风卷起他的丝袍下摆,飒飒轻响。
马车内,卫昭闭上了双眸,风自车帘处透进来,他的乌发被轻轻吹起,又悠悠落于肩头。
卫昭身侧,江慈将呼吸声放得极低,右手紧攥着裙边,盯着他紧闭的双眸。
鸟儿从天空飞过,鸣叫声传入车内,卫昭猛然睁开眼来。
马车缓缓而动,沿官道向北而行,裴琰面上笑容渐敛,眉头微皱。
春风中纷飞的桃花被马蹄踏入尘土之中,和着一线灰尘,悠悠荡荡,一路向北,消失在山坳的转弯处。
安澄不敢看向裴琰有些冷峻的面容,小心翼翼道:“相爷,要不要追―――”
裴琰摇了摇头,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慢慢大笑:“三郎啊三郎,有你相陪,下这一局,倒不枉费我一片心思!”
他转回石几边坐下,右手执起棋子,在棋盘上轻敲,良久,将手中黑子落于盘中,道:“安澄。”
“在。”
“传信给剑瑜,让他上个折子。”
安澄用心听罢,忍不住道:“相爷,卫三郎既然不以真容来见您,咱们为何还要帮他?”
裴琰微笑道:“三郎一直是以萧无瑕的名义与我们接触,并不知我已猜到了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我在等他。他性情多疑,在局势没有明朗之前,还是不敢让我知道萧无瑕就是卫三郎。也罢,咱们就帮他一把,以示诚意吧。”
安澄下山,裴琰坐于亭中,悠然自得的自弈,待日头西移,他望着盘中棋势,呵呵一笑:“三郎啊三郎,这次,希望你不会让我等得太久!”
江慈听得卫昭吩咐老林继续前行,不由瞪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心中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落。
卫昭横了她一眼,和衣躺到榻上,闭目而憩。
车轮滚滚,走出数里地,江慈才回过神来,她取下青纱帽,坐到榻边,推了推卫昭:“三爷。”
“嗯。”卫昭并不睁眼,轻应一声。
江慈心中如有猫爪在抓挠,可话到嘴边,又有些怕卫昭吩咐老林转回长风山庄,只得坐于卫昭身边,怔怔不语。
马车轻震了一下,卫昭睁开眼,望着江慈的侧影,她睫羽轻颤,眼神也似有些迷蒙,嫣红的双唇微微抿起,竟看不出是欢喜还是惆怅。
马蹄踏青,一路向东北而行,数日后便京城在望。
江慈坐于榻边,将先前老林在小镇上买来的果子细细削皮,递给卫昭。
卫昭接过,她又削好一个,从车窗中探头出去,递给老林,老林道声谢,将果子咬在口中。
卫昭看了看她衣兜中的果子,淡淡道:“你倒精明,个大的留给自己。”
江慈微笑道:“卫大人果然是卫大人,吃惯了山珍海味,以为个大的就是好的。”她拿起一个大些的果子,削好皮,递给卫昭:“既是如此,那咱们就换一换。”
卫昭眼神闪烁,犹豫一下,终将手中青果送入口中。江慈得意笑着咬上手中青果,嘣脆的声音让卫昭抢过她手中的果子,在另一面咬了一口,吸了口气,将果子丢回江慈身上。
江慈哈哈大笑,卫昭冷哼一声,将手中青果一扔,敲了敲车厢。
老林将车停住,跳下前辕,步近道:“主子。”
“在前面纪家镇投店。”
客栈后院内,月挂树梢,灯光朦胧。
江慈心中暗咒卫昭存心报复,竟要自己从井中提了数十桶水倒入内室的大浴桶中,他身上有伤,又是冰冷的井水,要来何用?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只得乖乖地从井中打出一桶桶水,提至内室,见大木桶终被倒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笑道:“三爷,水满了。”
卫昭缓步过来,江慈见他解开外袍,心中一惊,用手探了探水温,吸口气道:“三爷,你要做什么?这水很凉的。”
卫昭冷声道:“出去,没我吩咐不要进来。”
见他话语竟是这几日来少有的冷峻,江慈愈发心惊,却也只得出房。她将房门掩上,坐于堂屋的门槛上,隐隐听得内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再后来悄然无声,待月上中天,仍不见卫昭相唤,终忍不住跺跺脚,冲入室内。
卫昭上身赤祼,浸于木桶之中,双眸紧闭,面色也有些惨白,湿漉的乌发搭在白晳的肩头,望之令人心惊。江慈扑过去将他扶起,急唤道:“三爷!”奋力将卫昭往木桶外拖。
卫昭身高腿长,江慈抱了数下才将他拖出木桶,顾不得他浑身是水,咬牙将他拖至床上。又急急取过汗巾,正要低头替他将身上拭干,这才发现他竟是全身赤祼。
她眼前一黑,象兔子般跳了起来,窜出室外,心仿佛要跳到喉咙眼,只觉面颊烫得不能再烫,双腿也隐隐颤抖。
她在门口呆了半晌,欲待去唤院外守哨的老林过来,又想起卫昭说过,这世上只有她和平叔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一路上,她早已想明白,卫昭之所以受伤后仅留自己在身边,便是不欲别人看到他的真面目。她虽不知卫昭为何这般相信自己,但显然,是不宜让老林看到卫昭的真容的。
万般无奈,江慈只得鼓起勇气,紧闭双眼,摸索着走进内室。
磕磕碰碰摸到床沿,江慈摸索着用汗巾替卫昭将身上水份擦干,隐隐感觉到那具身体冰凉刺骨,心中泛起一种莫名的感觉。
她将卫昭身下已湿的床巾抽出,摸索着扯过被子替他盖上,又再度象兔子般窜到堂屋,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怔了半晌,她又转身入屋,轻轻掀开被子,看着卫昭肩头已有些肿烂的伤口,想起他自过了长风山庄后,便一直未让自己替他换药。刹那间,忽然明白,卫昭不让换药、在寒凉的井水中浸泡,竟是故意让伤口恶化。
她在床边坐下,将卫昭贴在额前的数绺长发轻轻拨至额边,凝望着他没有血色的面容,低叹一声:“你这样,何苦呢?”
想起淡雪梅影和在月落山的日子,江慈有些发呆,直到被一只冰凉的手紧攥住右手才惊醒过来。
卫昭面如寒霜:“谁让你进来的?!”
江慈手腕被扼得生疼,强自忍住,平静地望着他:“三爷,你也太拿自己的性命冒险了,万一有个好歹―――”
卫昭冷冷道:“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是没脸猫,有九条命,死不了的!”
他掀开被子,呆了一瞬,又迅速盖上,眼神利如刀锋,望向江慈。江慈顿时满面通红,欲待跳起,却双足发软。
卫昭怒哼一声,猛然伸手,点上江慈数处穴道,见她软软倒在床头,又忍不住大力将她推到地上。
老林在院外值守,正觉有些困乏,忽听得主子相唤,忙打开院门进来。
卫昭已戴上面具与青纱宽帽,冷声道:“把她送到京城西直大街‘洪福客栈’的天字号房,你便回去。”
“是。”
卫昭回头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江慈,按上腰间伤口,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之中。
弘晖殿内,皇帝面色铁青,眼神便如刀子一般,割得户部尚书徐锻心神俱裂,伏于地上瑟瑟发抖。
庄王无奈,只得上前劝道:“父皇息怒,眼下就是将他斩了也没用,还得另想办法。”
静王心中暗自得意,面上神情不变:“父皇,二哥说得是,库粮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是始料不及的,还得想办法从别的地方调粮才行。”
皇帝将手中折子一掷:“调粮调粮,从何处调?!原以为库粮丰盈,能撑过今春,可现在,二十余个州府的粮仓闹鼠患,十余个州府的被水浸,难道还让朕从成郡、长乐往京畿调粮不成?!”
董学士眉头紧皱,也觉颇为棘手,库粮出了这么大的漏子,能不能度过今年春荒尚是未知之数,何况现在前线战事紧急,这粮草是一刻都不能延缓的。现在除了成郡、长乐一带建有粮仓,能解部分需求,娄山和小镜河可就得从别处调粮过去。
他想了想道:“皇上,看来得从民间征粮了。”
皇帝却冷笑道:“民间调粮是必定要的,但朕现在一定要查清楚,谁是薄贼派在朝中的内奸,怎么往年不出这种事,偏今年就闹上了粮荒?!”
众臣听他说得咬牙切齿,俱深深埋下头去,大气都不敢出,徐锻更是早已瘫软在地。
姜远快步入殿,皇帝正待斥责,姜远跪禀道:“皇上,卫大人回来了!”
殿内众臣齐声轻呼,皇帝猛然站起:“快宣!”
姜远忙道:“卫大人他―――”
皇帝快步步下銮台,姜远急忙跟上:“卫大人晕倒在宫门口,伤势有些严重,晕倒之前说了句要单独见皇上,所以微臣将卫大人背到了居养阁,派了心腹守着。”
皇帝点头道:“你做得很好,速宣太医。”
跟在后面的陶内侍忙命人去宣太医。皇帝却又回头:“传朕旨意,速关宫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帝快步走入居养阁,姜远使了个眼色,众人都退了出去。
紫绫锦被中的面容惨白,以往柔媚的双眸紧闭,如墨裁般的俊眉微微蹙起。皇帝心中一紧,探上卫昭脉搏,将他冰凉的身子抱入怀中,轻声唤道:“三郎!”
卫昭轻轻动弹了一下,却仍未睁眼。皇帝解开他的衣襟,细细看了看他肩头的箭伤和肋下的剑伤,心中一疼,急唤道:“太医!”
守在阁外的太医们忙蜂拥而入,从皇帝手中接过卫昭,一轮诊罢又是上药,又是施针,皇帝始终负手站于一侧。
郭医正过来禀道:“皇上,卫大人伤得较重,又在河水中浸泡过。从伤口来看,这些时日没有好好治疗,开始化脓,虽无性命之忧,但得调养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
皇帝点了点头:“你们下去将药煎好送过来。”
床上的卫昭忽然睁开双眼,孱弱地唤了声:“皇上。”
皇帝忙走到床边,将他抱住,众人慌不迭地出阁。皇帝抚上卫昭冰冷的面颊,卫昭似是有些迷糊,又唤了数声“皇上”,再度晕了过去。
皇帝只得将他放平,守于床边,握着他如寒冰般的左手,慢慢向他体内输入真气,过得一刻,卫昭缓缓睁开眼睛,无力一笑:“皇上。”
皇帝心中欢喜,替他将被子盖好,和声道:“回来了就好,朕还真怕―――”
卫昭低咳数声,皇帝语带责备:“朕一直派人在小镜河沿线找你,你既逃得性命,为何不让他们送你回京城?还让伤势拖得这样严重?”
卫昭面容微变,看了看阁外,皇帝会意,冷声道:“说吧,没人敢偷听。”
卫昭低低喘气道:“皇上,朝中有薄贼的人。臣坠入河中,被河水冲到下游,好不容易捡了一命,怕这人知道我偷听到他与薄贼有来往,会派人在回京城的路上追杀于我,所以才秘密潜回―――”
皇帝冷哼一声:“是谁?朕要诛他九族,以消心头之恨!”
卫昭有些喘息,眼神也逐渐有些迷蒙,皇帝忙将他扶起,卫昭撑着贴在皇帝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色一变,将卫昭放落,急步出了居养阁,唤道:“姜远。”
姜远忙过来跪下:“皇上。”
“传朕旨意,即刻锁拿刘子玉,封了他的学士府。还有,从即日起,京城实行宵禁,白天对所有进出京城之人进行严密盘查。”
卫昭平静地望着阁顶的雕花木梁,轻轻地闭上了双眸。
皇帝转回阁内,见卫昭身形微弓,低低呻吟,似是伤口疼痛,忙过来将他有些僵硬的身子抱住:“三郎!”
六八、灼灼其华
卫昭由小镜河归来,在朝中引起轰动。紧接着的内阁行走、大学士刘子玉被满门下狱,更是震动朝野。
刘子玉本为河西望族出身,素享“清流”之名。其妻舅虽曾为薄公手下大将,却非其嫡系人马,乃朝中正常调任的将领。薄公谋逆之后,将朝中派在其军中的将领一一锁拿关押,故刘子玉在朝中并未受到牵连。此次卫昭指认其为薄贼派驻朝中的内奸,实是让人始料不及。
但刘子玉下狱之后,皇帝也未令刑部对其进行会审,更未对河西刘氏一族进行连坐,又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卫昭伤势较重,皇帝命人将他移到自己日常起居的延晖殿内阁,亲自看护。养得两日,卫昭见阁内太医侍从来往,影响皇帝正常起居,便请回府休养。皇帝考虑再三,准了他的请求,下旨命太医院派了数名医正入卫府。
皇帝怕卫府中没有侍女,小子们伺候不周到,欲赐几名宫女,卫昭笑了笑,皇帝见他眉眼间满是温媚缠绵之意,便也笑过不提。
卫府是京城有名的宅子,其后园靠着小秀山,小秀山的清溪如泻玉流珠,从园中的桃林间流过,让这片桃树林生机盎然。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之时,落英缤纷,宛如仙境。
卫昭闭目静立于晨曦中,聆听着溪水自身旁流过的声音,待体内真气回归气海,睁开眼,看了看在一旁用花锄给桃树松土除草的江慈,淡淡道:“无聊。”
江慈并不回头,道:“你这园子里的桃林虽好,却无人打理,若想结出桃子,这样可不行。”
卫昭一笑:“为何要结出桃子?我只爱看这桃花,开得灿烂,开过便化成泥,何必去想结不结桃子?”
“既有桃花看,又有桃子吃,岂不更好?你府中的下人也太懒,都不来打理一下。”
“他们不敢来的。”
“为什么?”
卫昭嘴角轻勾,缓缓道:“因为没有我的命令,进了这园子的人,都埋在了这些桃树下面。”
江慈“啊”地一声惊呼,跳了起来,退后几步,小脸煞白。
卫昭负手望着她惊惶的神色,悠悠道:“所以你最好听话点,不要出这园子,小心人家把你当冤鬼给收了。”
江慈更是心惊,她穴道被点,被老林送至客栈,半日后,便有人悄悄将她带出,安顿在这桃园的小木屋中,除了卫昭早晚来这桃园一趟,整日看不到其他人。所幸每日清晨有人自园子围墙的小洞处塞入菜粮等物,她自己动手,倒不愁肚皮挨饿。她知卫昭的手段,自是不敢轻举妄动,这片桃园又对了她的心思,每日弄弄花草,也不觉寂寞。
此时听到卫昭这番话,她顿觉浑身生凉,这园子也似阴气森森,令人生怖。
卫昭转过身去,他白衣胜雪,长发飘飘,微眯着眸子望向满园的桃花。江慈看着他的神色,忽然明白过来,重新拾起花锄,笑道:“三爷骗人。”
“哦?!”
江慈边锄边道:“三爷既不准别人进这园子,定是爱极这片桃林,又怎会将,将人埋在这下面?”
晨风徐来,将卫昭的素袍吹得紧贴身上,见江慈提着一篮子土和杂草倒入溪中,他修眉微蹙:“你做什么?”
江慈取过一些树枝和着泥土,将小溪的大半边封住,晨阳照在她的身上,有着一种柔和的光彩。她嫌长长的裙裾有些碍事,索性挽到腰间,又将绣花鞋脱去,站在溪水中,将一个竹簸箕拦在缺口处,笑道:“这小溪里有很多小鱼小虾,一个个去捉太麻烦,这个方法倒是利索,过一会提起来,保证满簸箕的鱼虾。”
她将竹簸箕放稳当,直起腰,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却见卫昭正神色怔怔地盯着自己祼露的双腿,她面上一红,忙将裙裾放了下来。
卫昭瞬间清醒,转身便走,但那秀丽白晳的双腿却总在他面前闪现,让他的脚步有些虚浮。
刚走出桃林,江慈追了上来:“三爷!”
卫昭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江慈犹豫半晌,觉难以启齿,见卫昭再度提步,万般无奈,只得再唤道:“三爷!”
卫昭背对着她,冷冷道:“讲!”
江慈低声道:“三爷,您能不能,让个丫鬟给我送点东西过来?”
卫昭有些不耐:“不是让人每天送了东西进来吗?”
江慈嗫嚅道:“我不是要那些,三爷派个丫鬟来,我问她要些东西。”
卫昭冷冷道:“我府中没有丫鬟,只有小子。”
江慈不信:“三爷说笑,你堂堂卫大人,这么大的宅子,怎会没有个丫鬟?”
卫昭雪白的面庞上忽闪过一抹绯红色,眼中的寒光却有些狰狞,他缓缓转身,见江慈微笑着的双唇似她身后桃花般娇艳,却又象血滴般刺心。
江慈见他神色惊人,缓缓退后两步,卫昭冷声道:“你要什么东西?我让人送入门洞便是。”
江慈双颊红透,却又不得不说,垂下头去,声音细如蚊蚋:“就是,是女人用的物事,小子们不会知道的,得问丫鬟们要才行。”
半晌不见卫昭说话,她抬起头,却已不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
卫昭在后园门口呆立良久,易五过来:“三爷,庄王爷来了。”
“是。”
“你,没成家吧?”卫昭迟疑片刻,问道。
易五一笑,却牵动肋下剑伤,吸着气道:“三爷都知道的,小五跟着三爷,不会想成家的事情。”
“那―――”卫昭缓缓道:“你有相好的没有?”
易五一头雾水,跟在卫昭身后,笑道:“也称不上相好的,偶尔去一去‘红袖阁’,那里的―――”见卫昭面色有异,他忙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庄王正立于东花厅内,听得脚步声响,转头见卫昭在易五的搀扶下缓步出来,忙上前扶住他的手,却激凌打了个冷战。强笑道:“三郎怎么伤得这么重?叫人好生心疼。”
卫昭笑了笑,庄王又道:“你出来做什么?我进去看你便是。”
“横竖在床上躺得难受,出来走动走动。”卫昭斜靠在椅中,易五忙取过锦垫垫于他身后。
紫檀木椅宽大厚重,锦垫中,卫昭素袍乌发,肤色雪白,有着一份无力的清丽。庄王一时看得有些愣怔,半晌方挪开目光,笑道:“你受伤落水的消息传来,我急得没吃过一顿安心饭,下次,可不要这么冒险。”
卫昭低声道:“没办法的事情,若让薄云山过了小镜河,河西危矣。”
庄王点头叹道:“薄贼这一反,真让我们措手不及。高成昨天有密报来,他的五万人马现在布在娄山以西,宁剑瑜在娄山的人马抵不住张之诚,正步步后退,只怕现在高成已和张之诚交上手了。”
卫昭淡淡道:“高成没经过什么大阵仗,让他历练历练也好,老养着,他那世家子弟的脾气只怕会越来越大。”
“只希望他聪明点,别尽替宁剑瑜收烂摊子,保存点实力才好。”庄王凑近低声道:“三郎,刘子玉,真是薄贼的人?”
卫昭挪了挪身子,斜睨着庄王:“王爷怎么问这话?”
庄王笑道:“我不是看三弟前阵子一力招揽刘子玉吗?裴琰伤重隐退,三弟着了急,见人就揽,若刘子玉真是薄贼的人,我看他怎么抬得起头?”
卫昭皱眉道:“静王爷礼贤下士的名声在外,纵是对刘子玉亲密些,皇上倒还不至于为这个问他的不是。”
“是,只是父皇怎么拖了几日,今早才下旨,命刑部严审刘子玉一案呢?”庄王沉吟道。
卫昭缓缓抬头:“皇上下旨审刘子玉了?”
“是。”庄王尚不及细说,卫昭已道:“王爷,我要进宫,您自便。”
易五将卫昭扶入马车中,卫昭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了一粒药丸吞下。易五面有不忍,跪下道:“三爷,请保重身子。”
卫昭冷冷一笑,却不说话。
见卫昭面色苍白,裹着宽袖白袍,被内侍们用步辇抬过来,陶内侍忙迎上前:“卫大人,皇上正问您的伤,您怎么不在府中养着,进宫来了?”
卫昭一笑:“知皇上担心,我已经好很多了,过来让皇上看看,也好安圣心。”
皇帝早在阁内听到二人对话,便在里面叫:“三郎快进来,别吹了风。”
卫昭推开内侍的相扶,慢慢走入阁中。皇帝扔下手中的折子,过来摸了摸他的手,皱眉道:“这回可伤了本元了。”
卫昭低声道:“能为皇上受伤,三郎心中欢喜得很。”
皇帝听得开心,习惯性便欲揽他入怀。卫昭身躯一僵,马上哆嗦了一下,双手拢肩。皇帝用心探了探他的脉搏,皱眉道:“看来太医院的方子不管用。”
“倒不是太医院的方子不管用。是三郎自己心急了些,今早运岔了气。”卫昭雪白的面容闪过一抹绯红,皇帝知他气息有些紊乱,忙握住他的手,向他体内输着真气,待他面色好些,方放开手。
卫昭在龙榻上躺下,将身子埋在黄绫被中,闷闷道:“在这紧要关头,偏受这伤,不能为皇上分忧,是三郎无能。”
皇帝摇了摇头:“你先安心养好身子,我还有任务要派给你。”他拿起一本案头上的折子,微笑道:“为了找你,下面的人可费了心思。宁剑瑜不知你已回了京,派了大批人沿小镜河沿线找你,说是隐约发现了你的踪迹,这就赶着上折子,好安朕的心。”
卫昭抬头看了看,冷冷道:“真让他们找着了,刘子玉的人也会找得到我,我还不一定有命回来见皇上。”
皇帝点头道:“是,宁剑瑜上这折子时,还不知你已回了京,朕已下旨,命他收回寻找你的人马,用心守住小镜河。”又道:“刘子玉享誉多年,门生广布,还真是有些棘手。”
卫昭道:“依臣看,刘子玉一案,不宜牵连太广。薄贼这么多年,与朝中大臣们也多有来往,若是一味牵连,怕人心不稳。”
“朕见这几日人心惶惶的,也知不能株连太广。唉,没一件事情顺心的,库粮出了问题,岳景隆已逃了回去,只怕岳藩反就是这几日的事情。”
卫昭幽然叹了口气:“皇上还得保重龙体,这些个贼子们,慢慢收拾便是。”
皇帝边批折子边道:“高成那五万人只怕不抵事,宁剑瑜挺得辛苦,王朗的人马还没有到位,这西南的兵马又不能动,朕总不能把京畿这几个营调过去。”
“那是自然,这几个营得护着皇上的安危。”卫昭缓缓道:“不过凭小镜河和娄山的天险,当能挡住薄贼。怕只怕,桓国趁人之危,宁剑瑜两线作战,可有些不妙。”
皇帝正忧心这事,便停住手中的笔:“宁剑瑜顾得小镜河便顾不得成郡,偏少君伤未痊愈―――”
他颇觉烦心,将笔一扔:“一个你,一个少君,都是伤不得的人,偏都这个时候伤了!”
卫昭仰头望着他,面上神情似有些委屈,又有些自责,皇帝倒也不忍,便将话题岔了开去。
皇帝批罢奏折,见卫昭已伏在榻上沉沉睡去,便轻手轻脚走出内阁,向陶内侍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带着众人往弘泰殿而去。
卫昭睡了个多时辰方才出阁,内侍上前轻声道:“皇上去了弘泰殿与大臣们议事,说若是卫大人醒了,便让您回府休息。”
卫昭轻“嗯”一声,仍旧坐上步辇出了宫门,易五上来将他扶入马车,卫昭再服下一粒药丸,长吐出一口气,冷声道:“回吧。”
由于薄贼作乱,京城实行宵禁,才刚入夜,京城的东市便人流尽散。
东市靠北面的入口处是一家胭脂水粉铺,眼见今日生意清淡,掌柜的有些沮丧,却也知国难当前,只得怏怏地吩咐粉娘上门板。眼见最后一块门板要合上,一个黑影挤了进来。
店内烛火昏暗,掌柜的看不清这人的面容,只觉他卷进来一股冷冽之气,又见这人身形高大,心中一凛,忙道:“这位爷,咱这店只卖女子物事,您是不是―――”
黑衣人将手往铺台上一拍,掌柜的眼一花,半晌才看清是数锭银子,忙陪笑道:“爷要什么,尽管吩咐。”
黑衣人面目隐在青纱宽帽后,声音冷如寒冰:“女人用的一切物事,你店里有的没的,都给我准备齐了。”
掌柜的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将银子揽入怀中,笑道:“明白,爷等着,马上备齐给您。”
六九、藏锋守拙
卫昭拎着布囊在黑暗中行出两条大街,方闪上一直在此等候的马车,易五轻喝一声,赶着马车往卫府方向行去。
车内灯笼轻轻摇摆,卫昭取下青纱宽帽,除下黑色外袍,将手中布囊丢于一边。
过得片刻,他又望向布囊,右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终拿起布囊。
将布囊中物事一一取出细看,卫昭修眉轻蹙,又将东西收好,面上闪过疑惑之色。
他闭上双眸,欲待小憩一阵,但胸口莫名的有些烦燥,恐是日间服下的药丸的影响,忙端坐运气,却怎么也无法消除这股燥热感,将衣襟拉开些,仍觉脖颈处有细汗沁出。
江慈这日收获颇丰,溪水中鱼虾甚多,毫不费力便捞上来半桶。她在园子里捣鼓了一日,又兴致盎然地弄了晚饭,正待端起碗筷,卫昭步了进来。
想起晨间求他之事,江慈有些赧然,边吃边含混道:“三爷吃过没有?”
卫昭负手望着桌上的饭菜,冷哼一声。
江慈跟他多日,已逐渐明他一哼一笑之意,取了碗筷过来:“饭不够,菜倒是足,三爷将就吃些。”
卫昭向来不贪食,纵是觉今夜这饭菜颇香,也只吃了一碗便放下筷子。江慈忙斟了杯茶递给他。
卫昭慢慢饮着手中清茶,看着江慈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一时竟有些迷糊,思绪悠悠荡荡,恍若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玉迦山庄”。
江慈收拾好碗筷,洗净手过来,见卫昭仍坐在桌边发怔,不由笑道:“三爷,你伤势大好了?早些歇着去吧。”
卫昭仍是不语,江慈将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卫昭猛然惊醒,紧攥住江慈的右手,江慈疼得眼泪迸了出来。
卫昭松手,冷冷道:“长点记性。”
江慈揉着生疼的手腕,却不敢相驳。卫昭看着她含在眼眶中的泪水,愣了一下,却仍冷着脸,将布囊往桌上一扔:“你要的东西!”
江慈愣了一瞬,方明白过来,刹那间忘了手腕的疼痛,面上一红,便欲揽过布囊,卫昭却又伸手按住。
江慈下意识抬头望向卫昭,卫昭也望向她。二人默然对望,俱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慌乱之意。江慈面颊更红,忙松开手,卫昭却慢慢打开布囊,将里面东西一一取出,江慈羞得“啊”地一声,转过身去。
卫昭再看一阵,仍不明有些东西要来何用,见江慈红到了耳朵根,更觉好奇,步至江慈身侧,凑近她耳边低声道:“你给我讲讲,这些是做什么用的,我便答应你一个请求。”
江慈抬眼见他手中拎着的小衣和长布条,大叫一声,跑回内室,将门紧紧关上。
卫昭望着那紧闭的房门,呆立片刻,将手中物事放于桌上,出了木屋。
月色下,桃林迷蒙缥缈。卫昭负手在林中慢慢地走着,夜风徐来,花瓣飞舞,扑上他的衣袂。他拈起那片绯色,一时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这小山明月,还是那一抹细腻洁白;更看不清,手中的究竟是这桃花,还是那娇艳欲滴的红唇―――
过得数日,卫昭身子逐渐好转,皇帝便有旨意下来,仍命其为光明司指挥使,让姜远将皇宫防务重新交给卫昭。但皇帝体恤他重伤初愈,命他在府休养,只由易五主理防务,一切事宜报回卫府由其定夺。
卫昭也曾数次入宫,但前线战事紧急,宁剑瑜和高成、王朗联手,仍在娄山步步溃败,若非靠着“牛鼻山”的天险,便险些让薄云山攻破娄山。军情如雪片似递来,粮草短缺,皇帝和内阁忙得不可开交,卫昭入宫,总是怏怏而归,皇帝便干脆下旨,让他在府休养,不必再入宫请安。
江慈见卫昭夜夜过来蹭饭吃,不由哀叹自己是厨娘命,以前服侍大闸蟹,现在又是这只没脸猫。心头火起,便不在菜中放盐,或是故意将菜烧焦,卫昭仿若不觉,悠然自得地把饭吃完,喝上一杯茶,再在桃林中走上一阵才出园子。
江慈折腾几日,见无作用,自己便也泄了气,仍旧好饭好菜地伺候着,卫昭依旧静静地吃着,并不多话。
这夜卫昭饮完茶,在木屋门口站了片刻,忽道:“走走吧。”
江慈不明他的意思,见他往桃林走去,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春风吹鼓着卫昭的宽袍大袖,他在桃林中走着,宛若白云悠然飘过。江慈跟在他的身后,听着细碎的脚步声,感受着这份春夜的静谧与芬芳,仿若回到了邓家寨,飘浮了半年多的心,在这一刻,慢慢沉静下来。
卫昭停住脚步,转头见江慈若有所思,神情静美安然,缓缓道:“又想家了?”
“嗯。”江慈慢慢走着,伸手抚上身侧的桃花,轻声道:“我家后山,到了春天,桃花开得和这里一般美。我和师姐,会将落下来的桃花收集,然后酿‘桃花酒’。”
“你还会酿酒?”
“也不难,和你们月落的‘红梅酒’差不多,就是放了些干制的桃花,少了一份辛辣,多了些清香。”
卫昭转身,望向西北天际,夜色昏暗,大团浓云将弦月遮住,他眉目间也似笼上了一层阴影,但瞬间又复于平静。
夜风忽盛,二人静静立于桃林中,都不再说话。
风,凉意渐浓,也将数瓣桃花卷上卫昭肩头。江慈转头间看见,忍不住伸手替他轻轻拈去。
卫昭静静看着江慈将花瓣收入身侧的布袋之中。一阵细雨随风而来,江慈抬起头,正见卫昭明亮的眼神,如星河般璀璨。
江慈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心惊,便对他笑了笑。
不远处的小木屋灯烛昏黄,身侧桃花带雨,眼前的笑容清灵秀丽。卫昭慢慢伸出手来,将江慈被细雨扑湿的几绺秀发拨至耳后。
他手指的冰凉让江慈忽然想起那夜他冰冷的身子,心中再度涌上那种莫名的感觉,却又不敢看他复杂的眼神,低下头,迟疑片刻,轻声道:“三爷,你身子刚好些,不要淋雨,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卫昭的手指一僵,心底深处,似有某样东西在用力向外突起,但又似被巨石压住,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江慈听得他的呼吸声逐渐粗重,怕他伤情复发,忙上前扶住他的右臂:“三爷,你没事吧?”
卫昭痛哼一声,猛然闭上双眼,将江慈用力一推,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雨,由细转密,将卫昭的长发沁湿,他在风中疾奔。
那日,为何不将她还给裴琰,真的只是,自己不愿过早露出真容吗?
这些时日,又为何会日日来这桃园,真的只是,为了看这一片桃花吗?
这夜,蒙蒙春雨中,响铃惊破京城的安宁,数骑骏马由城门直奔皇宫,马上之人手中的紫杖如同暗红的血流,洇过皇宫厚重巨大的铜钉镏金门。
卫昭久久立于皇城大道东侧石柱的阴影中,看着那道血流,和着这春雨,悄无声息地蔓延。
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披上外袍,多日来担心的事情就在眼前,他的面色反而看不出一丝喜怒。
重臣们集于延晖殿,心情都无比沉重,见皇帝进殿,匍伏于地,山呼的万岁声都透着忧虑。
皇帝冷声道:“少废话,该从何处调兵,如何调,谁领兵,即刻给朕理个条程出来。”
兵部尚书邵子和这段时日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眼下早已是青黑一片,撑着精神道:“皇上,为防桓国进攻,本来是已经布了重兵在北线的,但后来见桓国没动静,便调了一部分去娄山支援宁将军。桓国这一攻破成郡,南下五百里,郓州、郁州、巩安兵力不足,即使将东莱和河西的驻军都顶上去,只怕还不济事,如果不从京畿调兵,就只得从娄山往回调兵了。”
静王面色沉重:“娄山的兵不能动啊,高成新败,宁剑瑜苦苦支撑,若还要抽走兵力,只怕薄贼会攻破娄山。”
庄王无奈,说不上话,低下头去。
董学士思忖片刻道:“成郡退下来的兵力,和郓州等地的驻军加起来,不到八万,只怕抵不住桓国的十五万铁骑,此次他们又是二皇子亲自领军,易寒都上了战场,看样子是势在必得,必须从娄山调兵。”
太子看了看皇帝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父皇,由谁领兵,也颇棘手。”
皇帝怒极反笑:“真要没人,朕就将你派上去。”
太子一哆嗦,静王心中暗笑,面上却肃然,沉吟道:“不知少君的伤势如何,若是他在,高成也不致于败得这样惨,桓国更不可能攻破成郡。”
董学士抬头,与皇帝眼神交触:“皇上,臣建议,娄山那边,还是宁剑瑜与高成守着,把王朗的兵往郓州调,那一带的八万人马,一并交给王朗统领,他在长乐多年,也熟知桓军的作战习惯,当能阻住桓军南下之势。至于娄山那块,让宁剑瑜将小镜河南线的人马调些过去,京畿再抽一个营的兵力北上驰援小镜河。”
皇帝微微点头:“王朗比高成老练,只能这样了。”
他转向户部尚书徐锻:“征粮的事,办得怎样?”
徐锻忙从袖中取出折表,将各地粮数一一报来,皇帝静静听着,心情略有好转。
徐锻念到最后,略有犹豫,轻声道:“玉间府的征粮,只完成三成。”
皇帝笑了笑:“玉间府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倒只收上来三成,看来小庆德王风流太过,忘了正事了。”
董学士心领神会,微笑道:“小庆德王也不小了,老这么风流,也不是个事,不如给他正儿八经封个王妃,收收他的心,想必也让皇上少操些心。”
“董卿可有合适人选?”
皇帝与董学士这一唱一合,众人齐齐会意,眼下西南岳藩自立,玉间府的小庆德王态度暧昧不明,对朝廷的军令和政令拖延懈怠,皇帝又不便直接拿了他,唯有赐婚,既可安他之心,也可警醒于他,至少不让其与岳藩联手作乱。
可这个赐婚人选,却颇费思量,要想安住小庆德王的心,一般的世家女子还不够份量,可小庆德王是谢氏皇族宗亲,也不能将公主下嫁于他。
陶行德灵机一动,上前道:“皇上,臣倒想起有一合适人选。”
“讲。”
“故孝敏智皇后的外甥女,翰林院翰林谈铉的长女,聪慧端庄,才名颇盛,必能收小庆德王之心。”
太子面上闪过不忍之色,诸臣看得清楚,知他怜惜这个表妹,可眼下国难当头,薄贼作乱,桓国南侵,如果小庆德王再有异动,三线作战,可就形势危急,唯有将小庆德王先安抚住,待北边战事平定了再解决西南的问题。
谈铉乃太子的姨父,才名甚著,在翰林院主持编史,门生遍天下,颇受百姓敬重,也素为“清流”一派所推崇,他的女儿与小庆德王联姻,小庆德王若要作乱,累及这位名门闺秀,必要冒失去民心之险。
但只要北边战事平定,皇帝显然是要腾出手来对付小庆德王的,到时,这位谈家小姐的命运,可就多舛了。
皇帝思忖片刻,道:“也没其他合适人选,就这样吧,董卿拟旨。”
“是。”
诸事议罢,已是天明时分。
太子出了延晖殿,眼圈略有些红,静王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大哥莫要难过了,日后再想办法,让小庆德王上京做个闲散王爷便是。”
太子叹道:“姨母只这一个亲生女儿,我真是愧对母后。”
静王道:“只盼北线战事能尽快平定,小庆德王做个明白之人。”
太子眯眼望向微白的天际,摇了摇头:“桓国这一南侵,凶险得很啊。”
静王也叹道:“险啊。”
二人均负手望着北面天空出神,都不再说话。
卫昭拢着手,悄无声息地自二人身后走过,步入延晖殿。
见安澄急步进来,裴琰收住剑势,将长剑掷给侍女樱桃。
安澄道:“相爷,静王爷府中的金爷来了。”
裴琰慢慢微笑:“也差不多要到了。”
静王谋士金明见安澄出来,面色有异,忙道:“是不是相爷―――”
安澄道:“相爷伤势未愈,昨夜又受了些风寒,得请金爷移步才行。”
金明忙道:“有劳安爷了。”
金明随着安澄由前堂穿庭过院,不久便闻到浓浓的药草之气,细心的辨认一番,多是治疗外伤所用,心情便有些沉重,知裴相伤势只怕尚未痊愈,此行恐完不成王爷吩咐下来的任务。
室内光线昏暗,金明有一些不适应,半晌方看清裴琰面色苍白,斜躺于榻上,忙上前道:“金明见过相爷。”
裴琰以手掩口,轻咳数声:“倒是怠慢金爷了。”
“相爷太客气,金明惶恐。”金明面带忧色:“出京前,王爷千叮咛万嘱咐,说请相爷保重身体,还让我带了宫中特制的伤药。”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木盒,递给安澄。
侍女进来,裴琰将她手中汤药喝下,接过帕子拭了拭嘴,低声道:“让王爷费心了,还请金爷回去禀告王爷,裴琰不敢忘记王爷之德,会尽快养好身子,我让人寻了几套孤本,争取回京与王爷共赏。”
金明有些踌躇,裴琰挥了挥手,安澄与侍女退去,金明上前低声道:“相爷,王爷说,若是您伤势大好了,看是不是想办法回京,现在局势有些不妙。”
裴琰缓缓坐起:“怎么不妙?”
“桓国撕毁和约,十五万大军南侵,攻到了郓州一带,皇上已将那一线的八万人马全交给了王朗。”
裴琰皱眉道:“倒让太子得了便宜。”
“是,皇上又下旨,将太子的表妹嫁给小庆德王为正妃。小庆德王将来若仍能稳做王爷,必是太子的强助,若是出啥事,皇上也必会因愧对故皇后,而对太子―――”
裴琰沉吟道:“这个倒也不急,我将来自有办法。”
金明一喜:“那是自然,王爷就说了,若是相爷在京,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裴琰慢慢躺回榻上,叹道:“只恨我这身子不遂心愿,现在满心想帮王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金明叹道:“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万事只能等相爷康复了再说。”
“嗯。”裴琰轻咳道:“还请金爷回去上禀王爷,只要伤再好几分,我便要回京城,届时还请王爷多多相助。”
金明忙点头:“那是自然,王爷就等相爷一句话了。”
裴琰立于窗前,看着金明出了园子,微笑着转身,步至案前,从容舒展地写下一行诗句。
看着宣纸上的墨字,裴琰颇觉满意,笑了笑,安澄却急步走了进来,凑近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琰手中毛笔一顿,眉头微皱,又舒展开来,淡淡道:“怎么让她跑了?”
安澄垂手道:“是安澄识人不明,请相爷责罚。”
裴琰放下手中之笔,思忖片刻,道:“明飞真是只为美色而带走的人?看着不象,你再仔细查一查他。”
“是。”
裴琰再想片刻,唤道:“樱桃。”
侍女樱桃进来,裴琰道:“将那件银雪珍珠裘取过来。”
看着狐裘下摆上那两个烧焦的黑洞,裴琰默然片刻,转而微微一笑,向安澄道:“你派个人,将这件狐裘送给三郎。”
七十、因何生怖
京城连着下了数日的细雨,加上桓国南侵,前线战事正酣,京城宵禁,到了夜间,以往繁华的街道上除偶有巡逻的禁卫军经过,空无一人。
禁卫军指挥使姜远将皇城防务交回给卫昭之后,便觉肩头担子轻了许多,晚上也有精神亲自带着禁卫军上街巡防。
见一骑马车迎面而来,姜远立住脚步,手下之人忙上前横刀喝道:“大胆!何人敢深夜出行?!”
马车缓缓停住,一人在车内轻笑,姜远听着有些熟悉,上前两步,车帘后露出一张似喜似嗔的秀雅面容:“姜大人!”
姜远笑道:“原来是素大姐。”
他挥了挥手,手下都退开去,马夫也远远退于一旁。姜远上前轻声道:“素大姐还是莫要晚上出行,我的手下有些人不认识大姐,怕多有得罪。”
素烟抿嘴笑道:“大姐我也不是这么莽撞的人,今日实是有要事,正想找姜大人讨个牌子出城。”
姜远颇感为难,可素烟身后那人,与自己同属一营,实又不好开罪于他。
素烟见他沉吟,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慢慢递至姜远面前,姜远看过,面色一变,猛然抬头。
素烟仍旧温媚地笑着,却不说话。
姜远忙从腰间取下一块牌子,递给素烟:“要不,我送您出城?”
“倒不必了。”素烟笑道:“改日再请姜大人饮酒。”
“大姐慢走。”
马车出了京城北门,在乱石坡的青松下停住,马夫远远退开,隐入黑暗之中。
素烟掀开暗格,燕霜乔与一青年男子钻了出来,素烟握住她的手,理了理她散乱的鬓发,无语哽咽。
燕霜乔也是默默饮泣,良久,素烟轻声道:“霜乔,去吧,现在只有他,能护得你的周全,能帮你索回师妹了。”
燕霜乔忧切满面:“小姨,要不,你和我们一起走吧,我怕裴琰会对你不利。”
她身旁青年男子道:“是,小姨,裴琰的人马上就会找来揽月楼,您会有危险的。“
素烟摇了摇头:“裴琰那人,不会做任何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你师妹无关紧要,你反正是逃了,他伤害我并无任何好处,你放心吧,小姨有能力自保。但这京城水太浑,小姨护不得你的周全,更不敢让别人知道你是易寒的女儿,你只有去找他,凭他的权势,才可保你安宁,他终究是你的―――”
燕霜乔别过头去,素烟泪水滑落,哽咽道:“只盼你去桓国,能平平安安,莫要卷入任何风波之中。”
她转向那青年男子:“明飞,你的恩情,无以言谢,此去郓州,还请你多照顾霜乔。”
燕霜乔紧握住她的手,不愿放开:“小姨,拜托您帮我打听一下,裴琰究竟把师妹藏在哪里。明飞帮我打探过,她似是已不在长风山庄,又不在相府,我这心里,不知有多焦急。”
素烟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尽力的,只要有消息便会通知你。你也求求你、你父亲,看他能不能运用他的势力,帮你找一找小慈。你得赶紧走,一路上千万不要露了行踪。”说着从马车中取出一件大斗篷和一顶黑纱帽,替燕霜乔戴上。
她狠下心来,到林间牵出两匹骏马,右手托上燕霜乔腰间,将她托上马鞍,银牙一咬,奋力击上马臀,马儿长嘶一声,蹄声劲响,明飞忙驱马跟上,两骑消失在夜色之中。
素烟靠住马车,低声饮泣:“霜乔,你要保重!”
紫檀木镶汉白玉膳桌,雕龙象牙箸,定窑青花瓷碗。
鱼翅盅,红花烧裙边,三宝鸭,佛跳墙,乌鱼蛋汤。
卫昭斜撑着头,望着满桌的佳肴,嘴角噙着一丝笑意。白袍的袖口滑到肘部,露出来的手臂似比汉白玉桌面还要精美。
皇帝素来用膳不喜说话,只是抬头看了卫昭一眼。陶内侍在一旁使了个眼色,卫昭望向皇帝,待皇帝静静用毕,轻声唤道:“皇上。”
皇帝轻“嗯”一声,卫昭接过内侍手中的热巾,替他轻轻拭了拭嘴角,又端过漱口用的参茶。皇帝微笑道:“怎么出去了一趟回来,更加不爱吃饭了?还是觉得陪朕用膳,拘束了你?”
卫昭听了只是一笑,皇帝笑骂道:“你倒是越来越不守规矩,朕问你话,都不答。”
卫昭淡淡道:“三郎若是说因为在外面思念皇上,而得了厌食之症,不知道皇上会不会骂三郎是谄媚之人?”
皇帝越发开心,觉数日来因桓国南侵而起的郁闷与烦燥减轻不少。他抚上卫昭的左手,卫昭唇边笑意有一刹那的凝结,转而眉头轻蹙,右手欲捂上腰间,又慢慢移开。
皇帝看得清楚,有些心疼:“总是好强,痛就哼两声,也没人笑话你。”
他松开手,卫昭双手捂住腰间,头搁在桌上,轻哼两声,懒懒道:“臣遵旨。”
皇帝大笑,一旁的陶内侍也凑趣掩嘴而笑。
见卫昭眉间仍未舒展,皇帝道:“也不早了,痛就回府歇着吧,不要一天几次往宫里跑,养好身子再说。”
“是。”卫昭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皇上也早些歇着,有什么事让臣子们去做便是,龙体重要。”
皇帝已看上了折子,只是挥了挥左手,卫昭悄无声息地出了殿门。
下人们见卫昭入府,知他要换衣裳,忙将簌新的素色丝袍取了出来。卫昭神色淡淡,将里外衣裳都换下,又在铜盆中将手洗净,接过丝巾慢慢地拭着。
易五过来,待下人们都退去,凑到卫昭耳边轻声道:“静王府中的金明回来了。”
卫昭轻“嗯”一声,易五觉他今日似有些寡淡,便也退了出去。
管事的老常进来,轻声道:“主子,饭菜备下了,您还是吃点吧。”
卫昭靠在椅上,合目而憩,半晌方道:“撤了吧。”
老常知他说一不二,忙出去让下人们将饭菜撤去。卫昭听得外间人声渐息,远处敲响入夜的更声,方慢慢悠悠出了正屋。
他素喜清静,偌大的卫府,入夜后便寂静无声,下人们自是呆在屋中,不敢大声说话,连廊下喂着的八哥们也停了鸹噪。
卫昭在廊下逗了一会儿八哥,但八哥就是不听逗唤,死活不开口,他笑了笑,负手沿长廊慢慢走着,不知不觉便到了桃园门口。
桃园四周,早撤去了所有灯烛,卫昭立于黑暗之中,右手下意识地在身后拧着左手,良久,提气纵身,闪过了墙头。
木屋中的烛光仍旧透着那淡淡的黄色,那个身影偶尔由窗前经过,灵动而轻盈。
卫昭长久地望着木屋,终提步转身,刚一转头,面色微变。
桃林,落英成泥,枝头稀疏,繁花不再。
他缓步走向桃林,松软的泥地里,桃花零落,他这才醒觉连着下了几日的春雨,这桃花,终随这场春雨逝去了满园芳华。
他忽然轻笑出声,低低道:“也好。”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卫昭身子一僵,想要转身离去,双足却象陷入了泥中,提不起来。
江慈慢慢走近,提着灯笼照了照,笑道:“果然是三爷,我还以为进了贼,三爷几天没来了。”
卫昭将左手拢入袖中,慢慢转身,面无表情:“世上还没有贼敢进我卫府,你就不怕是妖魔鬼怪?”
江慈笑道:“我倒觉得妖魔鬼怪并不可怕。再说了,这桃林中若有妖,也定是桃花精,我还想见见她,求些灵气才好。”
卫昭提步,出了桃林,江慈见他往园外走去,忍不住唤道:“三爷吃过饭了吗?”
见卫昭顿住身形,江慈微笑道:“我将这几日落下来的桃花收集来,蒸了桃花糕,三爷要不要试试?”
卫昭双脚不听使唤,往木屋走去。
糕色浅红,状如桃花,由于刚出锅,散着丝丝幽香,沁人心腑。
江慈取过竹筷,卫昭却伸手拈起桃花糕,送入口中。
见他眉目间闪过一丝赞赏之色,江慈心中高兴,双手撑颊,看着卫昭将一碟桃花糕悉数吃下,笑道:“三爷府中难道没有会做桃花糕的?那以往每年的桃花,岂不可惜?”
“要吃,到外面去买便是,何必费这个劲。”卫昭接过江慈递上的清茶,淡淡道。
“外面买的哪有自己做的好吃,桃花糕就要趁热吃,才有那股松软与清香,到外面买,回到府中,早就凉了。”江慈说得有些起劲:“三爷若是喜欢吃,我走之前,教会你府中的厨子弄这个便是。”
卫昭被茶气薰得迷了一下眼睛,半晌方道:“走?!”
江慈醒觉过来,微微一笑:“三爷不是迟早要将我送回给裴琰吗?我总不可能在这桃园住一辈子。”
“不逃了?”卫昭抬头望向她,眼神多了几分凌厉:“愿意回裴琰身边?”
江慈在桌边坐下,平静地望着卫昭:“我想明白了,我为什么要逃?你和他,都不可能把我关上一辈子,若说因为我的原因,他才会与你合作,这话谁都不会信,我只不过是一个由头而已。你们也没必要取我这条小命,你们要争要斗,那是你们的事,我只管自己睡好吃好,总有一天,我能回家的。”
卫昭默默听着,心中如释重负,却又有点空荡荡的感觉。
见他良久不说话,江慈觉有些闷,将烛火移近些,取过针线,将日间被柴禾勾坏的绯色长裙细细缝补。
烛影摇曳中,她秀美圆润的侧面,宁静而安详。卫昭望着她手中的针线一起一落,忽然有种如堕梦中的感觉,渐觉神思恍惚起来。
卫昭似在一条长长的甬道中走着,牵着自己的是师父还是姐姐,看不清楚。听到的却是师父的声音:“无瑕,记住这个圣殿,记住这条秘道,你再回来时,便将是我们月落的主宰。”
甬道出来,仿佛一下就到了“玉迦山庄”,那两年的雪很大,留在自己记忆中的便是满院的白雪,还有院中那两个呆头呆脑的雪人。
他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姐姐带着自己堆出的雪人,却被人用长长的利针在胳膊上扎了几下。庆德王府那个管家的脸如千年冰山,自己被他关入暗房,只穿一件薄薄的衣衫,冻得瑟瑟发抖。
当师父在“玉龙泉”放开手,问自己可知以后要面对什么,当时的萧无瑕回答得那么坚定,只是,十岁的少年,终究什么都不懂。
不懂要面对的艰辛苦楚,更不懂要面对的屈辱与难堪。
寒光在眼前闪烁,利剑铮然,缓缓地穿过姐姐的身体,她的眼神却无比安祥,她也知,这一剑,终能断了弟弟的情欲,能护着他在虎狼环伺之下存得性命吧?
他渐感难以呼吸,右手抓住胸口,喘息渐急。
为求原本绣的花能对得上色,江慈费了很大劲,直到眼睛发花,才将裙裾补好。抬起头,才见卫昭已伏在桌上,双眸紧闭,似是睡了过去
她放下针线,望着那静美的睡容,慢慢地右手撑颊,思绪随着那烛火的跳跃一摇一晃。
春夜,静谧如水,偶尔能听到屋外的虫鸣,一切是这么安详,安详得不象这半年来所过的生活,江慈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卫昭猛然动弹了一下,江慈忙坐直,却见他仍伏在桌上熟睡,但修美的双眉皱起,似是正被什么困扰着,又正在努力想起什么。
他的左手慢慢地抓住胸口衣襟,呼吸也渐转沉重,眉头锁得更紧,雪白的面容也一分分潮红。
江慈心中暗惊,知他定是梦魇,想起那夜他在坟前险些走火入魔,不敢贸然唤醒他。但见他形状,心中微动,俯身过去,轻柔地替他顺着胸口。
卫昭双眸紧闭,口中轻声唤道:“姐姐。”
他唤得极轻,一声,又一声,江慈听着觉鼻中发酸,终忍不住极轻地唤了声:“三爷!”
卫昭猛然睁开眼,入目的烛火,如同十多年前的那一剑,瞬间闪入他的心中。他心里忽然涌上一种浓烈的恨意,姐姐都死在了这寒光下,还有什么,是不能毁灭的呢?
他眼中闪过寒光,右手探出,扼向江慈的咽喉,江慈本能下一闪,他的手也顿了一顿,便捏上了江慈的左肩。
江慈觉肩头一阵剧痛,惊恐地望着卫昭。卫昭神情迷乱,手中力道渐紧,江慈隐隐听到自己肩胛骨碎裂的声音,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七一、宇文景伦
黄昏时分,暮霭低沉,氤氲朦胧。长风徐来,夹着河水的湿润气息,拂人衣襟。
易寒负手立于涓水河畔,身后河岸的高坡处是己方接天的营帐,而河对面,是华朝守军的军营。河面上,随风轻漾的,则是双方对峙数日的高桅战船。
脚步声急响,宣王随从沈铣过来,行礼道:“易将军,王爷请您过去。”
易寒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步向高坡。甫到坡顶,便听得下方树林旁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一道银色身影在人群中纵跃,随着他一纵一跃之势,手中刀鞘有若飞鹰展翅,拍起一波波劲气,激得他身边的桓兵纷纷避退。有十数人合成一团挺枪刺向这银甲人,却听得他大喝一声,身形急旋,刀鞘随着他精奇的步法,格开这十余人手中的长枪。
他突到最后一人身前,右足劲踢,那名桓兵向外跌倒,银甲人突出缺口,再喝一声,刀鞘迸上半空,他横手握刀,刀气轰向地面,黄泥和着草屑纷飞,再有十余人向后跌倒。
银甲人一声长笑,宝刀套入落下来的刀鞘之中。他左手握上刀鞘,右手取下头上银色盔帽,身形凝然如山,更显轩梧英伟,朗笑道:“还有谁不服气的?”
桓军将士们发出震天的喝彩声,易寒微笑着走近,银甲人转身看见,笑道:“先生来得正好,还请先生指点景伦一二。”
易寒微微一笑:“不敢,王爷刀法已届大成,无需易寒赘言。”
宣王宇文景伦将手中宝刀掷给随从,与易寒并肩向大帐走去,桓国将士望着二人身影,均露出崇慕的神情。
宇文景伦除去银甲,转身笑道:“闲着无事,和小子们活动活动筋骨,倒让先生见笑了。”
易寒微笑道:“大战在即,保持将士们的斗志和精神,确是必要。”
宇文景伦大笑:“还是先生了解景伦。”
二人在几前盘膝坐下,宇文景伦斟了杯茶,推到易寒面前:“这南国的春季,太过潮湿,粘得人提不起精神,将士们多不适应,若不活动活动,只怕会生锈。”
“是。”易寒道:“所以我们得赶在春汛之前度过涓水河,只要能拿下东莱,在涓水河以南便有了立足之地,凭借‘雁鸣山’的天险,进可攻河西与潇水平原,退也可据守巩安一带。”
一人掀帘进来,宇文景伦和声道:“滕先生快来一起参详。”
军师滕瑞微笑着坐下:“最重要的,还得趁王朗未从娄山赶回来之前下手。”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密报递给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展开细看,冷笑一声:“华朝是不是无人可用,又将王朗往回调,裴琰的伤真的就这么重?”
易寒眉毛微微抖了一下,淡淡道:“王爷想和裴琰交手,只要能拿下东莱,打到河西,他爬都要爬过来。”
宇文景伦一笑:“他现在不来也好,等我先把王朗干掉,再与他在战场上一较高低。那年新郡一战,我在西线,没能与他交锋,一大憾事。”
滕瑞正容道:“王爷,王朗也不可小看。”
“嗯,我心中有数。王朗也是沙场老将,按这密报时间来算,他最快也得三日后才能赶到东莱,咱们就要趁他未到之前,渡过涓水河,攻下东莱。”
滕瑞取过地形图展开,宇文景伦这几日来早看得烂熟,沉吟道:“看来骑兵不能用了。”
易寒点头:“过了涓水河,便是山陵地形,不比我们打成郡和郓州。”
“幸得有滕先生相助,这水兵和步兵咱们也不比华朝差了。”宇文景伦叹道:“武有易先生,文有滕先生,二位文武益彰,辅佐于景伦,景伦真是三生有幸!”说着英俊的面容上露出欣喜感激之色。
易寒与滕瑞忙齐施礼:“王爷太客气。”
宇文景伦抬手虚扶,三人目光重新凝在地形图上。滕瑞指向涓水河上游某处标记:“二十年前,我曾经过这处,如果没有大的变化,我们可从这里突破,骑兵还是可以派上大用场。”
见宇文景伦抬头,目光中充满征询之意,滕瑞微笑道:“今夜月光极佳,不知王爷可愿做一回探子?”
宇文景伦站起身来,目光锐利,望向帐外:“景伦最大的心愿,便是要踏遍这华朝每一寸土地。”
月朗星稀,涓水河在月光下,波光盈闪,越显秀美蜿蜒。
宇文景伦估摸着已到了滕军师所说之处,便翻身下马。滕瑞步过来,用马鞭指向前方:“大概还有半里路。”
“走走吧。”宇文景伦将马绳丢给随从,负手前行。
无涯无际的寂静笼罩着涓水河两岸,众人踩在河岸的草地上,夜风徐来,吹散了几分湿意。
宇文景伦顿觉神清气爽,笑道:“这两年老是憋在上京,都快憋出病来了。”
滕瑞对他知之甚深,微微一笑:“想来薄云山还是王爷的知音,知王爷憋得难受,让王爷来吹吹这涓水河畔的春风。”
易寒却不说话,负手在河边慢慢走着,落在众人后面。
宇文景伦定住脚步,待易寒走近,隐见他面上有伤感之色,不由道:“先生心结不解,异日若真对上裴琰,可有些凶险。”
易寒望向涓水河对岸,叹道:“倒也不全为心结,只是故地重游,有些感慨罢了。”
宇文景伦做了个手势,三人并肩而行,随从们牵着马远远在后相随。
宇文景伦望向滕瑞:“滕先生二十年前来过此处?”
“是,我当年学得一身艺业,却恪于师命,无用武之地,便游历天下,沿这涓水河走过一遭,还有些印象。”滕瑞清俊的眉眼隐带惆怅:“当年也是这个季节,春光极好,我在这处弹剑而歌,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恍若隔世。”
宇文景伦叹道:“这南国风光确是极佳,若是能拿下华朝,真想请父皇在这片疆土上走一走,看一看,唉―――”
易寒心中暗叹,他知宇文景伦素仰华朝文化,也早有经世济民、统一天下之志,更一直致力于在国内推行儒家经学,希望能通过改革,去除桓国游牧民族的陋习,繁荣桓国经济。但其毕竟只是一个二皇子,受到太子一派的极力倾轧,空有雄心壮志却无从施展。皇上纵是有些偏爱于他,但受权贵们的影响,也对他的革议多有搁置。
此次借东朝内乱,宇文景伦终得重掌兵权,策十五万大军南下,若能战胜,以北统南,他才有机会一展抱负,可若是战败,只怕―――
滕瑞微笑道:“王爷志存高远,现下华朝内乱,是难得的历史契机,定是上天让王爷伟业得成。”
“是。”宇文景伦在河边停下脚步,负手而立,望向苍茫夜空:“虽说治乱兴衰,自有天定。但我宇文景伦定要在这乱局之中搏一搏,会会华朝的英雄豪杰,看看谁才是这天下的强者,谁能一统江山,万民归心!”
易寒与滕瑞互望一眼,俱各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眼前的年轻男子充满自信,豪俊不凡,有着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概,令人心折。
滕瑞走向前方河边的一处密林,用脚踩了踩地面,回头笑道:“天助我军。”
宇文景伦步上前去,蹲下细看,又用手按了按,望向涓水河面:“难道,这河床―――”
“不错,涓水河沿这郓州全线,俱是极深的烂泥,无法下桩。唯独这处,河床是较硬的土质,而且河床较高,只要打下木桩,架起浮桥,骑兵便可过河。”
宇文景伦道:“为什么会这样?华朝无人知道吗?”
滕瑞知他心思向来慎密,必要弄清楚成因,才会决定下步计策,微笑道:“约六十年前,郓州与东莱两地的百姓,决定在这处建一堤坝,以便旱蓄涝排。趁着某年冬旱,水位较低,两地派出水工选址,建了最初步的土基,但又因为工银的问题搁置了下来。第二年郓州东莱春涝,遇上大洪灾,百姓流离失所,存活下来的当地百姓少之又少,再也无人提起。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土基埋在河底,当是无人再知此事。”
他又道:“从华朝军队只驻防在赤石渡,而这处少人巡防便知,他们尚以为我们只能以战船过河,其余河段没办法于短时间内搭桥铺路。”
宇文景伦却还有疑问:“这处河床较硬,能不能打入木桩?还有,能不能抢在一夜之内搭好浮桥?”
滕瑞道:“当年只是用稍硬一些的泥土和着小碎石加固垫高了一下河床,我们在木桩的外面套上一层铁锲,便可钉入河床。这处河面狭窄,也是当年选址建坝的主要原因,所以抓紧一些,多派些士兵前来打桩,再架浮桥,估计大半夜功夫,能成。”
易寒点头道:“我们虚张声势,装作要从赤石渡进攻,吸引华军全部主力,再派一些水性好、武功高强的飞狼营士兵潜到对岸,干掉可能前来巡防的华军,估计能成。”
宇文景伦将手一合:“好!华军以为我们要从赤石渡以水军发动进攻,我们就偏从这处过骑兵,然后火烧连营,让他们腹背受敌!”
驻守涓水河以南的华朝军队,由成郡退下来的三万长风骑,和原郓州、郁州、巩安一带的残兵,及临时从东莱、河西赶来的援兵组成,共计八万人马。
桓国铁骑攻破成郡,一路南下,郓州等地也相继被攻下,华军们节节败退,直至退至涓水河以南,方得暂时的喘息。
夕阳西下,长风骑副将田策体格粗壮,身形魁梧,眼神利如鹰隼,站于哨台上。看到对岸战船旌旗飘扬,桓军相继登船,船头盔甲明晃晃一片,心中暗自思忖。
他下得哨台,东莱驻军统领邢公卿大步走了过来:“田将军,他们又打起来了,咱们得去劝劝。”
田策心中惦记着宁剑瑜的嘱咐,微笑道:“邢将军,这架是不好劝的,搞不好还惹火烧身。我看桓国人似是有异动,只怕今晚会发动进攻。”
邢公卿语带不屑:“桓国人要和我们打水仗,那是弃长取短。咱们东莱的水师可不是吃素的。”
他将田策一拉:“郓州和巩安的互相指责,现在动了刀子,你是这里军职最高的,可不能不管。”
田策心中暗骂:你个邢包子,叫我接这个烫手山芋,好向你家主子邀功,当我不知?!
他苦笑道:“怎么管?刘副将的师兄死在谢副将师叔刀下,这仇恨,怕不是我们能够化解的。”
又道:“连议事堂出面,都没能调停好,我们就一边看着吧。”
邢公卿叹道:“可这样下去,只怕桓国人没打过来,自家倒先斗得血流成河了。”
田策眼光扫过对岸,灵机一动,沉吟道:“既是如此,我就去调停调停,但这二位手下众多,我得多带些人马过去。这里就交给邢统领,桓国人若是攻过来了,邢统领就响号通知,我再赶过来。”
邢公卿心中暗乐,忙道:“田将军快去快回。”
邢公卿见田策带着人马离去,也有些怕桓国战船攻过来,命手下将强弓架起,火箭备下,又检查了一下船头的投石机,方稍稍安心。
听得身后半里处传来震天的吵闹和兵刃声,邢公卿暗自得意。郓州郁州等地驻兵早就不和,前段时间各门派互相寻仇,更是激化了矛盾。自家主子庄王早就下令,让自己不要掺和进去,但要想办法让长风骑吃点亏。田策此番前去调停,定会火上浇油,若是出了啥事,说不定这八万人马,便由自己统辖了。
他正胡思乱想,却听得对岸炮声齐鸣,号角高扬,十余般战船趁着蒙蒙夜色,驶了过来。
邢公卿水军出身,并不惊慌,只是传令,严阵以待。
东莱水师所配硬弓皆在八十石以上,士兵们将箭尖涂上火油,架上强弓,执火在侧,只待桓国船只再近些许,便行开弓。
悠长的号角响于涓水河上空,随着号角之声,火箭四起,一轮箭雨过后,便是投石机投出的满天石子,溅起高高的水花,方挡住桓国的第一波进攻。
桓国战船退后些许,不多时又再度攻来。邢公卿眼见敌军这次是势在必得,忙命人上高台吹响紧急号角,擂响战鼓,希望田策能及时赶回支援。
田策立于小山丘上,看着坡下的一片混战,又望向河岸方向,微笑转头道:“传令,让弟兄们在林中好好休息,听好咱们自己的号角声,随时准备撤往河西。”
邢公卿见田策迟迟未带兵回援,桓军又攻得甚紧,正有些慌神,部属匆匆奔来:“统领,那边还在打,死了不少人,一片混战,找不到田将军。”
邢公卿无奈,只得继续指挥防御,只盼能熬到援军赶来。
这一战,直进行了大半夜,桓国船只轮流进攻,却不冒进,双方箭来矢去,火光满天,始终在胶着状态。
滕瑞早看好了星象,自是选了云层厚重,星月皆隐的今夜发动进攻。
眼见战船驶向对岸,易寒面有疑虑之色,宇文景伦笑道:“易先生有话请说。”
“王爷,恕易寒多嘴,滕瑞终非我―――”
宇文景伦右手轻举,止住易寒的话语:“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负手前行,易寒跟上,听着号角齐鸣,宇文景伦叹道:“五年前,我在上京偶遇滕瑞,便将他引入王府,视为左膀右臂,不计较他是华朝出身,先生可知是何缘故?”
“愿闻其详。”
“因为,他有他的抱负。”宇文景伦悠悠道:“他虽是华朝人,却希望南北统一、民族融合,更希望他的满身艺业能得施展。这样一个治世之才,只要能让他得展所长,必不会让我失望。”
他回头望了望战船上卓然而立的滕瑞:“我和先生,终还是站在咱们桓国人的立场上去看待南北对峙、统一天下的问题。但滕先生,却已经是站在了整个天下的高度,选择了辅佐我,来实现他的这个抱负。对他而言,心中已没有了桓国与华国之人的区别。”
易寒叹道:“滕先生志向高远,令人佩服。可是,只怕他想得太过理想。”
“是啊。”宇文景伦也叹道:“先不说能不能拿下华朝,就是我们国内,要不要与华朝进行这一战;是偏安于北域,还是以北统南;或是南下之后,以儒学治国还是沿我族世统,都是难以调和的矛盾,前路艰难啊!”
易寒点头道:“不说太子权贵们,就是王爷手下这些个将领,多半想的是攻城掠地,抢过就算。打下城池之后,如何治理,如何安民,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宇文景伦正为此事烦心,眉头轻蹙:“先生说得是,成郡那边刚有军报过来,咱们留的一万驻军颇有些不守军令,烧了一个村庄,激起了民愤,虽镇压下去了,可死的人太多,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易寒道:“王爷得想想办法,约束一下才行。咱们若是攻下东莱、河西,战线拉得就有些长,粮草有一部分得就地补给,万一民愤太大,可就有些麻烦。”
“嗯。”宇文景伦转身,向身后一大将道:“传我军令,攻下东莱之后,不得扰民,不得抢掠,不得奸淫烧杀,违令者,杀无赦!”
夜半时分,远处仍隐隐传来战船的号角之声。
宇文景伦银色盔甲外披风氅,足踏牛皮靴,扶住腰间宝刀,身形挺直,渊停岳峙。他看着浮桥搭上最后一块木板,飞狼营的高手们也执刃在对岸守防,便将手一挥。
数千骑高头骏马,马上将士皆腰环甲带,佩带刀剑,稍稍拉开距离,策骑迅速踏过浮桥。
桓国铁骑威名赫赫,夜行军更是极富经验。赤石渡的华军们正全力抵抗正面战船的进攻,震天的战鼓声淹没了铁蹄掩近之声,待那如雪利刃、如星火光突现于面前,已是血流满地、死亡枕藉。
宇文景伦右手反握刀柄,策骑在华营中劈杀横砍,鲜血溅上他的紫色风氅。他闻着空气中这股血腥之气,更感兴奋,宝刀上下翻飞,所过之处,华军莫不喷血倒飞。
易寒早带了上千人马,直冲河滩,一部分人掩护,另一部分人将早已备好的火油泼向华朝的船只,再迅速射出火箭。
邢公卿正在主船头指挥与桓军水船作战,听得身后杀声大盛,起初尚以为仍是郓州与巩安的官兵在内讧,待火光四起,船只被大火吞围,方知形势不妙,这夜刮的恰是南风,火借风势,待他仓惶下令,火势已不可控制。
小丘高处,长风骑副将田策身定如松,冷眼看着河岸的火光直冲霄汉,平静道:“吹号,撤往河西!”
宇文景伦拉住座骑,看着易寒率骑军将华朝军营踏得人仰马翻,看着滕瑞的战船驶近河岸,只觉意气风发。他横刀向天,宏亮的声音在战场上远远传开:“桓国的儿郎们,拿下东莱,直攻河西!”
“拿下东莱,直攻河西!”飞狼营的精兵们簇拥在他身边,齐齐举刀高呼。
华朝承熹五年三月十日夜,桓国以水师骑兵并用,攻过涓水河,败东莱水师于赤石渡,同夜攻破东莱城。
东莱统领邢公卿阵亡,东莱、郓州、郁州等地驻军死伤殆尽,长风骑副将田策率残部约三万余人退至河西城以北,拼死力守“回雁关”。
三月十二日,大将王朗率四万精兵赶到“回雁关”,和田策残部会合,高筑工事,挖壕筑沟,与桓国宣王宇文景伦所率之十二万大军对峙于“回雁关”。
春雨绵绵。
京城西郊,魏家庄。
夜深人静,仅余一两户人家屋中透着微弱的烛光,在雨丝中凝起一团光影。
村东魏五家的媳妇将门掩上,上好闩,回头道:“婆婆,您早些歇着吧,明日再做便是。”
魏五婶纳着布鞋,并不抬头:“我再做一阵,你先睡吧,小子们还得你哄着才能睡着。”
媳妇轻应一声,正待转身走向西屋,忽然眼前一花,一个黑影一手拎着一个小男孩从西屋中走了出来。她惊叫声只呼出一半,那黑影已点上她的穴道。
听得媳妇的惊呼声,魏五婶猛然抬头,吓得全身哆嗦,半晌方想起来要呼人,却喉间一麻,被那人点住哑穴,发不出声。
黑影冷冷地盯着她,声音寒得让人发抖:“想不想你媳妇和孙子活命?”
魏五婶吓得双目圆睁,本能下将头点得鸡啄米一般。
黑衣蒙面人冷声道:“你随我去一个地方,照顾一个病人,不得离那园子半步,不得多问半句,伺候好了,我自会饶你家人性命,放你一家团聚。”
七二、中宵独立
回雁关,位于河西府以北二百余里处。
沿回雁关南下,过河西府,越雁鸣山脉,便是潇水平原,可直达京城及潇水以南的千里沃土。故一直以来,回雁关便为兵家必争之地。
王朗与田策立于回雁关的高堡之上,看着关下的桓军军容齐整,渐对回雁关完成合围之势,俱是心情沉重。
王朗眉头微锁:“桓国的步兵和水师精进之快让人吃惊,这个宇文景伦,倒真是不可小看。”
田策点点头:“看来他军中必有高人相助,这攻城战,还用上了咱们华朝的投石与喷火机,他这次南侵,是势在必得啊。”
王朗轻叹一声,思忖良久,道:“他必定要用车轮战,北、东两面尚无可惧,但我总担心西北角出问题。”
“那里靠着仙鹤岭,一线天过去是悬崖峭壁,应该不可能从那边突破吧?”
王朗摇了摇头:“桓国骑兵架浮桥过涓水河,证明他军内有熟知我华朝地形之人。”他转身下了高台,边行边道:“迅速召开将领会议,同时下令,在军中召集熟知‘回雁关’地形的士兵,如无,马上到附近村庄去找。”
春月泄影,夜风生凉。
宇文景伦与滕瑞用过晚饭,正说话间,易寒掀帘进来。
见他面带微笑,宇文景伦和滕瑞互望一眼,滕瑞将地形图摊开,易寒指着图上的仙鹤岭:“滕先生所言不差,确有一条隐蔽的石道,可以下到一线天,一线天过去就是仙鹤岭,正靠着回雁关。”
宇文景伦道:“石道有没有人走过的痕迹?”
“看上去没有,杂草灌木丛生,应是荒废了多年的石道。”
“那条石道,是当年砌回雁关高堡时,从山上采石料留下来的。”滕瑞道:“不过这可不比涓水河,知道那条石道的人多,应该还有存活于世的,难保附近庄子的石匠们有知道的。”
宇文景伦思忖道:“石道狭窄,马匹不能过,即使派飞狼营的突到回雁关内,估计也难打开关门。”
易寒点头:“这回骑兵不能过,王朗手下高手如云,不可莽撞。”
宇文景伦与易寒同时陷入沉思之中,滕瑞却只是微笑。
一阵风将帐帘吹开,扑入帐内,烛火摇晃。宇文景伦猛然抬头,看到滕瑞的神情,瞬间与他心意相通,相视而笑。
守关战进行了数日,桓军分成数十个攻城队,昼夜不停,向“回雁关”发动如潮水般的进攻。火箭、强弩、云梯、楼车齐齐上阵,战鼓号角时刻回响,回雁关内外死伤遍地。
王朗素以儒将著称,行事稳重,又多年坚守长乐城,于守城一道极富经验,面对桓军的进攻,倒不慌乱。他知己方虽人数上处于劣势,但有险关为凭,只要能拖上一段时日,桓军疲乏,说不定还有反攻之机。
听着传来的震天号鼓声,他心中思忖着数件大事,见田策进来,触动心事,缓缓道:“田副将。”
“末将在。”
王朗道:“还没找到熟悉地形的人吗?”
“正在找,可附近村子的人多已为避战祸南迁。”田策趋近道:“王将军,再这么守下去,粮食可会出问题。”
王朗想的便是此事,有些忧心:“是啊,守关不是问题,可这粮食短缺,朝廷再不运粮来,拖不过这个月底。”
田策愤愤道:“桓国人太无耻,偷袭成郡,我们退得匆忙,连粮仓都没来得及烧,倒便宜桓贼了。”
王朗叹道:“今年各地粮仓都出了问题,朝廷虽征了粮,但大部分是运往小镜河宁将军那里,没料到桓国人来得这么快,咱们只怕得捱上一阵子。”
“可如果月底都运不来粮,怎么办?”
王朗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攻城守城战如火如荼地进行,王朗愈见心焦,请求运粮的紧急折子送上去数日,仍不见粮草到来。将士们已由一日三餐改为一日两餐,而且配量也减少了一半,大家虽不敢当着他的面说什么,但士气低迷,是显而易见的。
缺医少药也是一大问题,伤兵日益增多,尸体处理不及,适逢春季,有数十人疑患疫症,若非田策军中军医发现得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田策进来,见王朗碗中只有青菜,轻叹道:“将军得保重身子,虽说与士兵同甘共苦,但您可不能倒下。”
王朗并不答话,将饭吃完,正待起身,千户贺利快步进来:“将军,找到熟悉地形的村民了!”
“哦?!快请进来。”
须发皆白、农夫装束的老者进来,王朗上前将他扶住,老者惶恐不安,一时说不出话。
王朗细心观察,微笑道:“老丈似是石匠?”
老者颤颤巍巍道:“将军好眼力。”
“老丈右臂比左臂要粗壮许多,虎口多有旧伤,皮肤也似是常年在日头下暴晒,想来,定是石匠无疑。”
老者面带钦服:“久闻王将军仁义大名,老朽三生有幸,能为王将军效力。”
“老丈对仙鹤岭一带地形熟悉?”
“是。”老者忆道:“仙鹤岭过去是一线天,一线天再过去便是一处绝壁,当年那处山头盛产麻石,是砌关的大好石材,如果从山头以北运到雁回关,要多走几十里的路。州府便在南面修了一条石道,将我们派上去采取麻石,再由那处石道运下来。”
王朗沉吟道:“如果桓军从那处攻过来,倒有些危险。”
“将军,咱们有人在仙鹤岭守着,再说桓军即使要由那处进回雁关,也不是骑兵,倒也不怕。”
王朗思忖良久,眼神一亮:“桓国人不进来,为何我们不出去呢?”
宇文景伦笑得极为畅快:“滕军师心思慎密,居然连石匠都预备好了。”
滕瑞微微一笑:“回雁关是我们南下必经之地,在上京时,我便想着如果要拿下回雁关,又该如何行事。”
“王朗性子稳重,但这回迫于粮草,不愁他不上当。”易寒拭着长剑,微笑道。
滕瑞道:“华朝三线作战,粮草肯定是供应不及的,不过他们粮仓出了这么大的漏子,倒真象是老天也在帮助我们。”
宇文景伦站起来,望向帐外:“那咱们就配合王朗,演上这场戏吧。”
王朗见先锋营的将士军容齐整,士气鼎盛,颇感满意,也不多话,向千户祝陵道:“动作要快,一部分人掩护,其余人烧营,明白了吗?”
“是!”祝陵顿了顿道:“将军放心,烧桓军军营,是咱们先锋营最爱干的活。”
王朗面沉似水:“不可大意。这边等你们成事了,才能出关夹击。”
祝陵再行军礼,将手一挥,数千名先锋营士兵往西北而去。
攻防战仍在关内关外惨烈地进行着。这夜的桓军,似是发了狠劲,数十个攻城小队齐齐猛攻。王旗下,宇文景伦持刀而立,与城墙上的王朗遥遥对望,俱各微笑。
后半夜,杀声仍响彻雁回关下。
但远处的冲天火光,桓军渐显凌乱的阵形,宇文景伦的猛然回头,让王朗胸怀舒畅。
他盯着关下王旗下的宇文景伦,遥见他做出回营的手势,桓军队形大乱,仓惶后撤,沉声道:“开关门,追击!”
桓军如潮水般后退,王朗亲率大军出关追击,眼见宇文景伦的王旗在火光的照映下往东北而退,知那一路并无可设伏的山谷,遂紧追不舍。
宇文景伦的王旗撤得极快,又有死士掩护,便与王朗的追兵拉开了一点距离。王朗知能否生擒宇文景伦,便在这一战,若给他逃走,重新集结攻关,己方再无胜算。
桓军节节溃败,越过一条小溪仓惶北退。
见小溪不过丈许,浅仅及膝,小溪过去仍是滩涂平地,王朗将手一挥,身后号兵吹的仍是追击号令。
华军策马过溪,水声四起,火光照映下,马蹄溅起白腾腾的一片水雾。
王朗被这片水雾迷了下眼睛,待寒光乍闪,本能下身躯后仰,寒光再于半空斩下,他急速翻身落马,手中长枪架住易寒的必杀一剑,二人招式连绵,旁边华朝将士竟插不上手。
王朗知自己武学修为不及易寒,唯有回到己方军中方是逃命上策,但易寒的剑却似有粘力一般,让他腾不出身。
激斗间,王朗眼神瞥见前锋营过溪后人仰马翻,似是中了绊马索,而溪对面的滩涂地中忽然土层移动,一些桓军飞狼营装束的人腾空而起,将己方前锋营杀得人仰马翻,而身后也隐隐传来震天的马蹄之声,心中大惊。知形势不妙,高喝道:“撤军,回关内!”
易寒大笑:“王将军,迟了!”
他手中剑势大盛,化成千道剑影,直扑王朗身前。王朗手中长枪只宜远攻,不宜近搏,只能急速后退。易寒如影附形,剑势一路推上,王朗枪身急旋,枪剑相击,锵锵连声。
易寒突到王朗身前,暴喝一声,威猛无俦的剑气绞上王朗手腕,王朗喷出一口鲜血,身形向后抛飞,落于溪水之中,华朝将士看得清楚,惊呼声尚未出喉,易寒已如煞神,挟着一抹寒光,将王朗钉于溪涧之中。
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之下,负手看着红梅溪边战况,与率军由南面赶来夹击的滕瑞相视而笑。
华朝承熹五年三月二十二日夜,“回雁关”一役,王朗中桓国诱攻之计,出关追敌,中伏于红梅溪,王朗阵亡,华朝军士十死其八,“回雁关”失守。
长风骑副将田策率残部三万余人退守河西府以北三十余里处的黛眉岭,死伤惨重,方暂阻桓军南下之势,河西府告急。
黛眉岭战事之艰难,超乎宇文景伦的想象。
原本以为攻下雁回关,王朗身死之后,华军将不堪一击,但田策率领的这三万残军竟有着一股哀兵必胜的劲头,将黛眉岭守得如铁桶般坚固。
看着从前方抬下来的伤兵渐多,宇文景伦转向滕瑞道:“长风骑当真不容小看,这田策不过是裴琰手下一员副将,也是这般难缠。”
滕瑞低头思忖半晌,缓缓道:“王爷,只怕接下来,您得和裴琰直接交手了。”
宇文景伦有些兴奋,望向南方天际:“盼只盼裴琰早日前来,能与他在沙场上一较高下,想来当是生平快事!”
易寒微笑道:“河西府一旦失守,潇水平原一马平川,咱们可直攻华朝京城,他裴琰就是伤得再重,也是一定要来与王爷相会的。”
宇文景伦正待说话,沈铣匆匆奔来:“王爷。”
“何事?”
“有一男一女在槐树坡挟持了苻将军,说是要见易堂主。”
易寒有些惊讶,望向宇文景伦。宇文景伦尚未发话,远处一阵骚乱,数百名桓军士兵将三人围在中间。其中一名青年男子手持利刃,架于一名大将颈间,他身边一女子黑纱蒙面,二人挟着那员大将,缓步向主帐走来。
女子转头间看见易寒,迅速掀去面上黑纱。
易寒看得清楚,失声唤道:“霜乔!”
春雨如丝,下了数日。
崔亮由方书处出来,捧着一叠奏折,小吏撑起油伞,二人经夹道,过宫门,往弘晖殿行去。
脚下的麻石道被雨丝沁湿,呈一种青褐色。崔亮望着手中的奏折,有些忧心,待一个白色身影出现在身前数步处,方回过神来。
小吏仓惶行礼:“卫大人。”
卫昭望向崔亮,崔亮缓缓抬头,二人目光相触,崔亮微笑道:“卫大人,恕小人奏折在手,不便行礼。”
卫昭双手拢于袖中,并不说话,目光凝在崔亮面容之上,良久方淡淡道:“崔解元?”
“不敢。”崔亮微微低头。
“听闻崔解元医术颇精,卫某有一事请教。”卫昭话语有些飘浮,小吏忙接过崔亮手中奏折,远远退开。
细雨蒙蒙,崔亮望向如寒星般闪烁的那双凤眼,微笑道:“卫大人请问,崔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昭双眸微眯,沉默良久,缓缓开口:“骨裂之症,如何方能迅速痊愈?”
“敢问卫大人,裂在何处?因何而裂?”
“外力所致,肩胛骨处,骨裂约一分半。”
“可曾用药?”
“用过,但好得不快,病人颇感疼痛。”
崔亮思忖半晌,道:“我这处倒是有个方子,内服外敷,卫大人如信得过崔某,当可一试。”
卫昭自他身边飘然而过,声音清晰传入崔亮耳中:“多谢崔解元,我会派人来取药方。”
见卫昭冷面进来,魏五婶哆嗦了一下,陪笑道:“姑娘刚睡下。”
卫昭在内室门前停住脚步,冷冷道:“今日还疼得厉害?”
“下午疼得厉害些,吃过公子给的止痛的药,似是好了些,晚上吃得香,和小的说了会话,才睡下的。”
卫昭轻“嗯”一声,魏五婶也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忙退入厨房,不敢再出来。
卫昭在内室门口默立良久,听得室内呼吸之声平稳而细弱,终伸出右手,轻轻推开房门。
屋内并无烛火,黑暗中,他如幽灵般飘至床前,长久凝望着那已有些憔悴的面容,右手微颤。
窗外透入一丝微弱的月光,正照在江慈的左颊。见她眉头轻蹙,面容也没有了往日的桃花扑水,卫昭心中如揪在一处,缓缓坐于床边,慢慢伸手,抚上她的眉间。
指下的肌肤如绸缎般光滑,似雪莲般清凉,从未有过的触感让卫昭心头一阵悸动,手指便有些颤抖。
江慈动弹了一下,卫昭一惊,猛然收回右手。
江慈却只是喃喃地唤了声:“师父!”再无动静。
卫昭长久地坐于黑暗之中,却再也无力,去触摸那份清凉。
晨曦微现。
见魏五婶端着碗粥进来,江慈右手撑床,坐了起来,笑道:“谢谢五婶。”
魏五婶语带怜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客气?”
江慈将粥碗接过,放于身前,用汤匙勺起瘦肉粥大口吃着,见她吃得甚香,魏五婶暗叹口气,静立一旁。
江慈将空碗递给魏五婶,道:“昨夜睡得有些热,我记得似是踢了被子,倒辛苦五婶又替我盖上。”
魏五婶一愣,犹豫片刻,轻声道:“昨夜,公子一直守在这里,是他替你盖的。”
江慈愣住,半晌方道:“他人呢?”
“天蒙亮才走的,留了几付药,说是请了个西边园子里的大夫开的,姑娘定会喜欢喝他开的药。”
江慈细想片刻,大喜道:“快,劳烦五婶,把药煎好,拿来我喝。”
卫昭神色淡然,换过素袍,易五进来,附耳道:“三爷,半个时辰前,有紧急军情入了宫,现在大臣们都入宫了。”
卫昭双手停在胸前,又慢慢系好襟带,道:“可曾看清,是哪边传来的?”
易五面色有些凝重:“北边来的,看得清楚,紫杖上挂了黑色翎羽。”
卫昭沉默片刻,冷冷一笑:“看来,又有大将阵亡了。”
易五有些忧虑:“这桓国的二皇子也太厉害了些。”
卫昭又脱下外袍,坐回椅中,淡淡道:“你先回宫,皇上若是问起,你就说这几日阴雨连绵,我伤口有些疼,就不入宫请安了。”
易五应是,转身离去。卫昭正闭目而憩,管家轻步进来:“主子,有人在府门口,说要送样东西给您。”
见卫昭并不睁眼,他靠近轻声道:“说是裴相府中之人,还出示了长风卫的腰牌。”
卫昭猛然睁开双眼,管家将手中狐裘奉于他面前,低声道:“来人说,裴相吩咐,将这狐裘送给主子。说这狐裘是他心爱之物,一直珍藏在草庐之中,舍不得用。现听闻主子受伤,颇为担忧,暂时送给主子使用,待他回京之时,再来讨还。”
七三、闻弦知意
见魏五婶坐于廊下择菜,江慈斜搭上外衫出来。
魏五婶抬头看见,忙起身替她将外衫系好,道:“公子吩咐了,不让姑娘出来走动。”
江慈撇了撇嘴:“又不是腿断了,为什么不能出来走走?躺了这些天,闷死我了。”
她在竹凳上坐落,望向木屋旁的桃林,语带惆怅:“今年桃花落得早,要等到明年才有桃花看了。”
魏五婶笑道:“姑娘是身子不好,若是能出去走动,红枫山的桃花现在开得正艳。”
“是吗?”江慈笑道:“五婶家住在红枫山?”
魏五婶不敢细说,将话题岔开去:“吃了公子后来这道药,感觉如何?”
“不疼了,还是崔大哥的方子靠得住。”
“看来公子为了你快些好起来,花了不少心思。”
江慈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魏五婶也是老成之人,早看出那位煞神公子与这位姑娘之间有些不对劲,想起媳妇和孙子性命悬于人手,心念一转,微笑道:“要我说,姑娘也别和公子致气,他对你是放在心尖疼着的。这伤―――”
江慈摇头:“我倒不是怪他伤了我,他有病,是梦魇中无意伤的,并非有意。我与他的事情,五婶还是不知道的好。”
魏五婶叹道:“姑娘也是个明白人,怎么就看不清公子的心意?他夜夜过来,你若是醒着的,他便在窗外守着,你若是睡着了,他便在床前守着―――”
江慈打断她的话:“他哪有那般好心,只不过我还有用,不能死罢了。”
魏五婶只盼说动这位姑娘,让那煞神般的公子心里高兴,放自己回去,犹自絮絮叨叨:“公子虽不多话,但看得出是个体贴人,看这园子,家世自也是一等一,若论相貌,我看,除了那个什么传言中的‘凤凰’卫三郎,只怕世上无人能及。”
听她说到“凤凰卫三郎”时语气有些异样,江慈心中一动,笑道:“我总是听人提起‘凤凰’卫三郎,说他长得姿容无双,不知到底是何人品,总要见见才好。”
魏五婶忙道:“姑娘切莫有这心思,那等肮脏卑贱的小人,莫污了姑娘的眼。”
“他不是当朝权贵吗?怎么是肮脏卑贱的小人了?”江慈讶道。
魏五婶朝地上呸了一口:“什么当朝权贵,还不是皇上跟前的弄臣,以色侍君的兔儿爷罢了!”
半晌不见江慈说话,她侧头一看,见江慈有些愣怔,忙伸手拍了一下面颊:“瞧我这张嘴,粗鲁得很,姑娘只当没听过。”
江慈离家出走,在江湖上游荡,时间虽不长,却也曾在市井之中听人骂过“兔儿爷”这个词,虽不明其具体含义,却也知那是世上最下贱的男人,为世人所鄙夷。她心中翻江倒海,望向魏五婶,缓缓道:“什么兔儿爷?卫三郎是兔儿爷?!”
魏五婶干笑道:“姑娘还是别问了,说起来怪难堪的。”
“劳烦五婶把话说清楚,我这人,若是好奇心起,又不弄明白了,什么药啊饭的,都吃不下。”
魏五婶无奈,道:“姑娘是清白人,自是不知兔儿爷的意思。卫三郎是娈童出身,听说十岁便入了庆德王府,十二岁被庆德王进献给皇上,他姿容无双,又极善谄媚,皇上对他宠爱有加,有五六年都不曾宠幸过其他娈童,所以他才能有今日的地位。”
江慈右手紧攥着衣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那个如凤凰般骄傲的男子,那个如天神般的星月教主,那个日夜思念亲人的孤独之人,他竟是―――
娈童,是月落族的耻辱,为世人所鄙夷,到底,要做着怎样卑贱下流的事情,又要忍受怎样的屈辱?
远远看见卫昭入园,魏五婶忙拉了拉江慈的衣襟:“姑娘,公子来了。”说着端起菜篮,躲入厨房之中。
卫昭双手负于身后,宛如流云悠然而近,江慈却只是怔怔坐着。
卫昭盯着她看了半晌,语气冰冷:“五婶。”
魏五婶吓得从厨房中钻出来,江慈忙道:“不关五婶的事,是我自己要出来的。”她猛然站起,跑到房中,躺于床上,右手拉上被子,蒙住面容。
淡雪梅影的话,月落山的所见所闻,五婶的鄙夷之色,竟让她没有勇气掀开被子,再看那张绝美的面容。
卫昭冰冷的声音传来:“出来!”
见江慈没有反应,他缓缓道:“五婶,把她拉出来。”
江慈无奈,慢慢掀开被子,却不睁开眼睛:“我要休息了,三爷请出去。”
卫昭衣袖一拂,门呯然关上。江慈一惊,睁开眼睛,见他缓步走向床前,急忙转身向内,却触动肩上痛处,“啊”声惊呼。
卫昭快步上前,将她扶起,见她眸中含泪,语气便缓和了些:“看来崔子明的药也不管用。”
江慈忙道:“药管用,不疼了,多谢三爷费心。”
这是卫昭伤了她之后,第一次见她软语相向,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江慈低垂着头,犹豫半晌,轻声道:“三爷,我的伤好多了,您以后,不用天天来看我。”
卫昭默然不语。
江慈低低道:“三爷,我知道,你是无意中伤的我,我并不怪你。我只是左手动不得,你还是放五婶回去吧。”
良久听不到卫昭说话,她终忍不住抬头,又被那闪亮的眼神惊得偏过头去。
屋内一片令人难受的沉寂,江慈正有些心惊,卫昭缓缓开口,语气冰凉淡漠:“我不是来看你,只是送样东西给你。”
江慈强笑道:“这里有吃有喝,倒不缺什么―――”话未说完,卫昭已将一件狐裘丢在她的身前。
江慈低头望着狐裘,半天才认了出来,惊得猛然抬头:“他回京城了?”
卫昭眼睛一眯,瞳孔也有些收缩,眼神却锐利无比,盯着江慈,冷声道:“这狐裘,你认得?”
江慈知已无法否认,只得点了点头:“是,这狐裘,是我在长风山庄时穿过的。”
卫昭微微一震,却又逐渐平静,唇角慢慢勾起一抹笑容,衬着他雪白的面容,说不出的诡异邪魅,让江慈不敢直视。
风,由窗外透进来,吹得卫昭的乌发轻轻扬起。他慢慢俯身拎起狐裘,轻哼一声,又摇了摇头,终笑出声来:“少君啊少君,你让我,怎样说你才好!”
弘晖殿内,皇帝冷冷看着殿内诸臣,眼光在董学士身上停了一瞬,又移开去。
董学士似是苍老了许多,双脚也隐隐有些颤抖。太子不忍,上前扶住他的右臂,皇帝叹了口气,道:“给董卿搬张椅子过来。”
太子将董学士扶到椅中坐下,皇帝和声道:“董卿还是不要太过悲伤,王朗为国捐躯,朕自会给他家人封荫的。”
董学士想起嫡妻只有这一个弟弟,想起自己失去了军中最重要的左膀右臂,心中难过,竟说不出谢恩的话。
静王知时机已到,上前一步,恭声道:“父皇,现在河西府告急,全靠田策在拼死力守,得赶紧往河西调兵才行。”
兵部尚书邵子和道:“皇上,眼下看来,桓军比薄贼更为强势,得从娄山再抽些兵力支援田策。”
大学士殷士林望了望太子,道:“调兵是一着,关键还得有能与宇文景伦抗衡的大将,田策只怕不济事。”
皇帝陷入沉思之中,静王向邵子和使了个眼色,邵子和会意,小心翼翼道:“皇上,不知裴相伤势如何,若是他能出战,统领长风骑,倒可能是桓军的克星。”
殷士林眼神掠过董学士,道:“眼下看来,也只有裴相能挑起这个重担了。”
皇帝右指在龙椅上轻敲,却不发话。王朗身死,高成战败,太子和庄王俱不便说话,殿内陷入一片沉寂。
皇帝似是有些疲倦,靠上椅背,闭目半晌,方淡淡道:“朕自有主张。”
陶内侍跟在皇帝身后进了暖阁,替他宽去龙袍,见他神色有些不豫,轻声道:“皇上可要进些参汤?”
皇帝心中烦闷,欲待斥责,卫昭轻步进来,挥了挥手,陶内侍退去。
卫昭取过桌上参汤,淡淡一笑,皇帝转过身去。卫昭低叹了一声,匙羹轻响,竟自顾自地喝上了参汤。
皇帝索性回过头来,卫昭似笑非笑,斜睨着皇帝:“三郎时刻想着能为皇上分忧,只恨这身子尚未大好,看喝上一碗御用的参汤,能不能好得快些。”
皇帝一笑,卫昭便将参碗奉上,皇帝就着喝完,和声道:“还是你贴心,其余的臣子,没一个叫朕放心的。”
“皇上可是为了桓军南侵的事情烦心?”卫昭看了看案上的折子,淡淡道。
皇帝轻“嗯”了一声,步至椅中坐下,微合双眼,道:“你是个明白人,眼下情形,不得不让裴琰重掌兵权,可万一―――”
卫昭飘然走近,替他轻捏着双肩,悠悠道:“皇上也知道,三郎与少君素来面和心不和,我也看不惯他那股子傲气。但平心而论,若说领兵作战,华朝无有出其右者。”
皇帝被拿捏得舒服,微笑着拍了拍卫昭的手:“你这话说得公允。”
“三郎是站在朝廷社稷的立场上说话,并非单纯依据个人喜恶。眼下情形,也只有让裴琰出来统领长风骑,对抗桓军,否则河西危殆。”
皇帝沉吟不语,卫昭笑道:“皇上若是不放心裴琰,三郎倒是有个法子。”
“说来听听。”
卫昭手中动作停住,慢慢俯身,贴到皇帝耳边,柔声道:“皇上可派一名信得过的人,作为监军,随军监视裴琰。他若有异动,容国夫人和裴子放可还在皇上手心里捏着,不怕他不听话。”
皇帝微微点头,道:“裴子放走到哪里了?”
“手下来报,三日后便可进京。”
皇帝思忖一阵,微笑道:“裴琰有些拿架子,得派个合适的人去宣他才行。”
卫昭直起身,继续替皇帝按捏,半晌方轻哼一声:“我可不爱见他,皇上别派我去就行。”
皇帝大笑:“不是朕小看你,你还真不够份量。你早些把伤养好,朕另有差事要派给你。”
春光极浓,漫山遍野的杜鹃花似是要拼尽最后一丝韶光,将宝林山点缀得如云霞笼罩。
庄王着轻捻云纱的锦袍,由马车探身出来,望向山腰处的长风山庄,手中不自觉地用力,车帘上的玉珠被他扯下数颗。
仆从过来,匍伏于地,庄王踩着下了马车。他望着长风山庄高檐上的铜铃,想起临行前父皇的严命,想起远在河西的高姓世族,心底喟叹一声,喝住要上山通知裴琰出庄相迎的侍从,率先往山上走去。
他是首次来长风山庄,看着那精雕重彩的府门,不由羡慕裴琰这个冬天倒是过得自在,正自怔忡,庄门大开,裴琰一袭天青色长袍广袖丝服,缓步出来。
庄王忙笑着上前:“少君!”
裴琰深深施礼:“王爷!”
庄王搭着裴琰的手,细细看了他几眼,语带疼惜:“少君可消瘦了,看来这回真伤得不轻。”
裴琰微微笑着:“小子们说似是见到王爷车驾,我还不信,王爷前来探望,真是折煞裴琰。”
他将手一引,庄王与他并肩步入庄内,口中道:“我早念着要来看望少君,但政务繁忙,一直抽不开身,少君莫要见怪。”
裴琰忙道岂敢,将庄王引入东花厅。下人奉上极品云雾茶,裴琰轻咳数声。
庄王放下手中茶盅,关切道:“少君伤势还未好吗?”
裴琰苦笑道:“好了七八成,但未恢复到最佳状态,倒让王爷见笑。”
庄王松了口气,重新端起茶盅,正自思忖如何开口,安澄进来,给庄王行了礼,又步到裴琰面前禀道:“相爷,都备好了。”
裴琰起身笑道:“下人们说在平月湖发现了三尺长的大鱼,我让他们备下了一应钓具,王爷可有兴趣?”
庄王性好钓鱼,正想着如何与裴琰拉近些距离,忙道:“再好不过。”
平月湖在长风山庄东南面,为山腰处的一处平湖。
此时正是盛春,湖水清澈,碧波荡漾,湖边翠竹垂柳,鹅雁翩跹。迎面而来的湖风带着浓浓的花香,湖面一片明亮的绯红,满眼皆是明媚的春光,庄王不由叹道:“都说京城乃繁华之地,我看倒不如少君这长风山庄来得舒心自在。”
裴琰将他引至藤椅中坐下,自己也撩襟而坐,微笑道:“虽不敢说这处好过京城,但住久了,倒真的舍不得离开。这些年,不是在战场杀敌,便是在朝堂参政,鲜少有过得这么轻松自在的日子。所以说,福祸相倚,此次受伤倒也不全是坏事。”
庄王大笑,下人们早替二人上好鱼饵,二人接过,将钓线抛入湖中。
柳荫稀薄,春阳正盛,清风徐来,二人面上皆闪烁着淡淡的光影。不多时,裴琰便钓上来一条尺来长的金色鲤鱼,十分欢喜,笑着对庄王道:“可惜不是在京中,不然邀上静王爷与三郎,比试一番,定可将静王爷灌得大醉。”
他似是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三郎受了重伤,可大好了?”
庄王却只是忙着起杆,钓上一尾两寸来长的小鲫鱼,摇了摇头:“少君这长风山庄的鱼儿都有些欺生。”又道:“三郎伤得较重,怕只恢复了五六成,看着清减了许多,让人好生心疼。”
裴琰重新将钓丝抛回水中,叹道:“皇上定是又心疼又心忧,唉,身为臣子,不能为皇上分忧,实是愧对圣恩。”
庄王正等着他这话头,便缓缓放下手中钓杆,转头望向裴琰:“少君,父皇有旨意下。”
裴琰忙放下钓杆,挥了挥手,所有随从迅速退去,他面北而跪,口中道:“臣裴琰接旨。”
庄王上前将他扶起,道:“父皇说,不用行礼接旨。”说着从袖中取出黄绫卷,裴琰双手接过,摊开细看,面上露出犹豫迟疑之色。
庄王语出至诚:“少君,眼下已到了国家危急存亡之时,宇文景伦大军长驱直入,若是让他攻下了河西府,潇水平原无险可依,京城危矣。”
裴琰默默无言,庄王无奈,只得续道:“高成战败,宁剑瑜在娄山和小镜河撑得辛苦,无暇西顾。王朗又阵亡,董学士怮哭数日。眼下社稷危艰,还望少君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谢煜在这里,替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先行谢过少君!”说完长身一揖。
裴琰忙上前将他扶住,连声道:“王爷切莫如此,真是折杀裴琰。”
庄王目中透着热切之意:“少君可是答应了?”
裴琰仍有些犹豫,庄王轻声道:“少君可是有何顾虑?”
“倒不是。”裴琰摇了摇头:“主要是我这伤,未曾痊愈―――”
庄王呵呵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玉盒,道:“父皇也知少君伤了元气,让我带来了宫中的‘九元丹’。”
裴琰面上露出感动之色,语带哽咽,磕下头去:“臣谢主隆恩。”
庄王将他扶起,亲热地拍着他的右手,叹道:“少君,你是国之柱石,朝中可是一时都离不得你,父皇都说,让我多多向你请教才是。”
裴琰忙称不敢,道:“日后裴琰还得多多仰仗王爷。”
湖水倒映着青山红花,平静无澜,倒影中的杜鹃花绚得耀目。平月湖畔,二人相视一笑,笑意盎然的眸子中俱各微闪着光芒。
喝过崔亮开的药,又连敷数日外用草药,江慈肩伤有所好转,但精神却一日比一日萎靡,常呆坐在房中,闭门不出。
魏五婶与她相处一段时日,对她性情有了一定了解,虽是被迫前来服侍于她,也有些心疼于她。这日夜间,见卫昭飘然入园,两人一人在室内枯坐,一人于窗外默立,终忍不住轻步行到卫昭身侧,低声道:“公子,姑娘这几日有些不对劲。”
卫昭并不言语,魏五婶叹了口气:“公子,您还是进去劝解一下吧,这样子,肩伤能好,但心病怕会严重。”
夜风吹起卫昭耳侧垂下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他忽想起那日晨间,自己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也是这样拂过自己的面颊。淡淡的惆怅在心头蔓延,终提起脚步,缓步步入内室。
她正面窗而坐,绯色长裙在椅中如一朵桃花般散开,乌发披散,越发衬得肌肤雪白。卫昭凝望着她的侧影,再望向她身侧床上散散而放的狐裘,目光一紧,轻咳出声。
江慈转头看了卫昭一眼,又转过头去,剪水双眸蒙上了一层雾色,低声道:“他快到京城了吧?”
卫昭望向窗外的黑沉,淡淡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到了。”
七四、相逢不识
江慈笑了笑,卫昭听她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嘲讽与伤怜之意,再看了看那狐裘,心中渐渐明白,嘴角笑意不可抑制。
他将狐裘拿在手中,轻柔地抚着那灰白狐毛,悠悠道:“少君送了这狐裘来,可烧了两个洞,还怎么穿呢?”
江慈正有心病,禁不得他如此旁敲侧击,又想起那噩梦般的一夜,雪白的面庞上便涌上一丝潮红。卫昭看得清楚,笑意渐敛,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她的侧面。
江慈再坐一阵,平静道:“三爷,你就不怀疑,是我告诉他的吗?”
卫昭一笑:“这个我倒不怀疑。”
“为什么?”
卫昭手指轻捻着狐裘,却不回答,过得一阵,竟将手枕在脑后,合目而憩,貌甚闲适。
江慈这些日子十分困惑,终忍不住坐到床边,右手推了推卫昭:“三爷。”
“嗯。”
“你说,裴琰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你就是真正的星月教主的?”
卫昭微睁双眼看了她一下,又合上,语调淡淡:“我怎么知道。”
江慈沉吟道:“他送这狐裘来,就是表明他已经知道我在你的手上,也就是指你才是真正的星月教主。”
“不错,他这是点醒我,要我对他坦诚相见,真心合作。亏了这件狐裘,我才知道,他早就帮了我一把。”
江慈微微侧头:“我就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明天进京,你去问他,不就得了。”
江慈的脸不易察觉地红了一下,低下头去,不再说话。
卫昭看了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又不想回去了?”
江慈抬头,见他眸中似有火焰闪动,灼得心中一惊,只得避开他的眼神:“又由不得我想,我倒想见见他,问清楚一些事情再走。”
“走?”卫昭斜着头凝视她许久,淡淡道:“你认为,他会放你走吗?”
江慈一笑:“只要你把我还给他,我的使命和作用便告完成,他再也找不到囚禁我的任何借口。”
卫昭冷笑道:“你是天真还是傻,他堂堂一个相爷,要将你这小丫头关上一辈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要什么借口。”
江慈平静地望着他,卫昭竟有些不敢与她对望,慢慢合上双眸,却听到江慈低低道:“三爷,你说真心话,若是我再也无可利用的地方,你还会不会关着我?”
卫昭默然,竟无法开口。
他默默坐起,再看了一眼江慈,起身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又停住,迟疑一瞬,道:“他明日进京,会先去宫中见皇上,估计三五日后便要离京,明天晚上,我安排你去见他吧。”
他再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动,却未再说话,倏然转身,快步而去。
这日晴空万里,春风送爽。
裴琰着紫纱蟒袍,看上去有点病后初愈稍显清瘦的样子,由乾清门而入。恰逢众臣散朝出宫,他微笑着与众臣一一见礼,却不多话,静王与他擦肩而过,微微点了下头。
延晖殿的东阁望出去是满池的铜钱草,绿意盎然,又种了辟虫的薰草,清风徐过,阁内一片清香,令人神清气爽。
裴琰躬身而入,伏地颂圣,皇帝刚换下朝袍,过来拍了拍他的左肩:“快起来,让朕瞧瞧。”
裴琰站起,微低着头,似是有些激动,半晌方哽咽道:“让皇上担忧,是微臣的罪过。”
皇帝拉着他的手走到窗前,细细地看了看,叹道:“真是清瘦了许多。”
裴琰眼中水光微闪,竟一时不能对答。皇帝转身,背手望向窗外的浓浓绿意,缓缓道:“朕实是不忍心再将你派上战场,你父亲仅你这一点血脉,若是―――”
裴琰躬身在侧,待皇帝情绪稍稍平稳,方道:“微臣无用之躯,得圣颜器重,却不能报圣恩于万一,实是无颜以对。”
皇帝见他声音带泣,微笑地拉住他右手,往御案前走去。口中道:“既宣你来,便是有重任要交给你,再莫说什么有用无用的话。”
裴琰清清喉咙,点头应是。
内侍拉开帷布,露出挂在墙上的地形图,裴琰立于皇帝身后半步处,将图细细看了一番,道:“有些凶险。”
“嗯,幸得田策拼死力守黛眉岭,现在娄山已紧急抽调了三万人马过去支援,但不知能顶多久。”
裴琰想了想道:“田策这个人,臣还是清楚的。是长风骑中出了名的悍不畏死之人,而且有个特点,对手愈强,他愈有一股子韧性,而且办事不鲁莽。”
皇帝点了点头:“一个宁剑瑜,一个田策,都是你带出来的,不错。”
“谢皇上夸奖。”
皇帝道:“王朗中计身亡,出乎朕的意料,宇文景伦应在朝中派了探子,知道咱们粮草出了问题,朕已命刑部暗查。”
“皇上英明。臣一路上也想过,此次若要与桓国和薄贼两线作战,虚虚实实最为重要。”
皇帝将手一合,面上闪过欣慰之色:“少君与朕想的,不谋而合。”
他有些兴奋:“快讲讲,如何虚虚实实?”
裴琰有些犹豫,皇帝向陶内侍道:“延晖殿百步以内,不得留人。”
等一切脚步声远去,裴琰还是有些迟疑,皇帝道:“现在就咱们君臣两个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朕都恕你无罪。”
“是。”裴琰恭声道:“皇上,臣怀疑,桓军早与薄贼和岳藩有勾结。”
皇帝早就这事想了多日,冷声道:“三方一起发难,自是早已勾结好了的。”
“他们三方互通声气,打了我们个措手不及,而且三方都各有各的消息来源,如果配合行事,咱们面对的便是一张逐渐收紧的网,不将这张网给破了,只怕会被他们困死在这张网内。”
“如何破?”
裴琰道:“还在这虚虚实实四字。”
皇帝逐渐明他用意,点头道:“南边岳藩,还有南诏山挡着,小庆德王又娶了谈铉的女儿,暂成不了大气候,薄贼和桓军,得想办法让他们打起来。”
“是,微臣算了一下,咱们北线和东北线的人马,包括长乐、河西、娄山、小镜河再加上京畿的这几个营,统共不过二十万。薄贼十万人马,桓军十五万,兵力上咱们处于劣势,如果还让两方联手行事,一味坚守,不是长久之计。”
皇帝眉头轻皱:“继续说。”
“其实桓军和薄贼都有他们的弱点。桓军吃亏在战线拉得过长,而且他们是游牧民族出身,性情凶残好杀,烧杀抢掠。而薄贼虽号称十万大军,据陇州起事,但他军中将士,仍有一部分不是陇州本地人士。”
皇帝微微而笑:“那你打算在这上面怎么做文章?”
“皇上。”裴琰跪地磕首:“臣冒死奏请皇上,臣若上战场,届时经内阁递上来的军情,请皇上不要相信,也不要对臣起疑。”
皇帝轻“哦”一声,裴琰磕头道:“所以臣恳请皇上,派一名信得过的人入臣军中为监军,但此人递上来的折子,万不可经内阁及大臣内侍之手。”
皇帝点了点头:“朕明白你的意思。”
“战场瞬息万变,臣要同时与桓军和薄贼开战,并无十分的胜算,或需诈败,或需设伏,或需以粮为饵,或需以民为牺牲,而且各个计谋之间需环环相扣。臣恳请皇上准臣便宜行事,统一调度。”
皇帝站起身来,长久凝望着地形图,声音沉肃:“好,朕就将前线的十六万人马统统交给你,再调云骑营给你。粮草由董学士亲自负责,朕再派一名监军入你军中,你的军情,表面上做一套由内阁递上,真实情况,均由此监军秘密送达朕的手中。”
裴琰伏地叩道:“皇上圣明,臣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
皇帝俯身将他拉起,轻拍着他的手,良久方道:“少君,朕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朕失望。”他顿了顿道:“你叔父前几日回了京,朕已下旨,复了他的震北侯,入内阁参政,你母亲,朕会另有恩旨。裴氏一门自开朝以来便是满门忠烈,朕会命人建祠立传,以为世人旌表。”
裴琰忙行礼谢恩,皇帝道:“你既心中有数,估计要筹备几日?”
“臣得和董学士商议一下运粮的事情,还得将云骑营作一些安排,需得四五日。”
“嗯,朕已让钦天监择过日子,这个月初八,你带上云骑营,离京吧。”
裴琰再下跪叩道:“臣遵旨。”
裴琰打马回了相府,直奔西园。他推门而入,崔亮正在图上作着标记,也不抬头,笑道:“相爷快来看。”
裴琰走到长案前,细细看着地形图,良久方望向崔亮,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道:“辛苦子明了。”
“相爷客气。”
裴琰再看向地形图,笑道:“不愧是鱼大师的杰作,比皇上那幅要详尽多了。”
崔亮叹道:“时间不够,我只来得及绘出潇水河以北的,潇水河以南的还得花上几个月时间才行。”
“现在重点是对抗桓军和薄云山,够用了,以后再慢慢绘便是。”
崔亮有些迟疑,取过一边数本抄录的军情折子,裴琰接过细看,道:“这些你都传给我看过了,有什么不对吗?”
崔亮斟酌了一会,方缓缓道:“相爷,桓军之中,必有熟悉我华朝地形,且善于工器之人。”
“嗯,看军情我也想到了,这个人定是宇文景伦的左膀右臂,咱们得想办法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才行。”
崔亮却低着头,不再说话。
裴琰眼中神光一闪,微笑道:“子明,眼下形势危急,你得帮我一把。”
见崔亮不答,裴琰正容道:“子明,你比谁都清楚,无论是薄军或是桓军攻来,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桓军烧杀掳掠,薄贼也向来对手下的屠城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还请子明看在华朝百姓的面上,入军中助我一臂之力。”说完长身一揖。
崔亮忙上前还礼:“相爷折杀崔亮。”
裴琰搭住崔亮的双手,满面恳切之色:“子明,如今正值国家危机存亡之际,裴琰身负皇恩重托,心系社稷安危,子明有经天纬地之才,还请助我一臂之力。”
崔亮迟疑良久,似是下定决心,抬头直视裴琰:“好,相爷,我就入长风骑,陪相爷与他们打这一仗。”
裴琰大喜:“有子明助我,定能赢这场生死之战,裴琰幸甚!”
崔亮心中苦笑,又想起一事:“对了,相爷,小慈呢?”
裴琰淡淡笑道:“我赶着进宫见皇上,快马入京的,她在后面坐马车,不是今晚便是明日会到。”
见裴琰出园,安澄笑着过来。裴琰笑骂道:“你倒心情好,见着老相好了?”
安澄嘻然:“属下可没有老相好,倒是相爷料事如神,有人物归原主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件狐裘。
裴琰呵呵一笑:“三郎让人送过来的?”
“是,说是谢谢相爷一片关怀之意,他身子已大好了,天气也暖和起来,用不着这件狐裘,送还给相爷。
裴琰伸手取过狐裘:“你让裴阳去禀告夫人,说我晚些再过去给她请安。”
他将狐裘搭在臂上,一路回到慎园,漱云早带着一群侍女在门口相迎。裴琰淡淡看了她一眼,直奔内室。漱云不敢进去,半晌方听到他唤,忙进屋盈盈行了一礼:“相爷。”
她上前轻柔地替裴琰除下蟒袍,换上便服,手指滑过裴琰的胸膛,裴琰一笑,右臂揽上她的腰间,漱云瞬间全身无力,依上他胸前。
裴琰低声笑道:“可有想我?”
漱云脸红过耳,半晌方点了点头。裴琰微笑道:“我不在府中,母亲又不管事,辛苦你了。”
漱云忙道:“这是漱云应尽的本份。”又低声道:“叔老爷是二十八日进的京,听说皇上在城东另赐了宅子,他也未来相府。夫人这几个月,除了为皇上祝寿进了一趟宫中,也就前日去了一趟护国寺。”
裴琰轻“嗯”一声,放开漱云,忽道:“我记得今日是你生日。”
漱云笑道:“相爷记错了,漱云是五月―――”看到裴琰锋利的目光,她收住话语,低头轻声道:“是。”
裴琰微微一笑:“咱们也有半年未见,不如今夜我带你去城外游湖赏月吧。”
漱云盈盈笑道:“一切听从相爷安排。”
京城西门外的景山下,有一“永安湖”,峰奇石秀,湖面如镜,岸边遍植垂柳,微风轻拂,令人心旷神怡。
永安湖风景优美,白日山色空蒙,青黛含翠,到了夜间,湖中小岛上“宝璃塔”的铜铃会在夜风中发出宛转清越的铃音,衬着满湖月色,宛如人间仙境。
以往每逢夜间,京城的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们便会出城来“永安湖”游玩。近来由于京城实行宵禁,出城游玩之人夜间不得入城,湖面上的画舫便稀少了许多。
这日天尚未全黑,一行宝马香车浩浩荡荡地出了京城西门,有那好事的百姓打听,方知今日是裴相如夫人芳诞,裴相与如夫人分开日久,甫回京城,便带她去游湖贺寿。
于是,京城百姓便有了两种说法。一种自是裴相与如夫人伉俪情深,恩爱非常,久别胜新婚。另一种,则说裴相大战之前从容不迫,谈笑之间运筹帷幄,不愧为睥睨天下、纵横四海的“剑鼎侯”。
裴琰着一袭飘逸舒雅的天青色丝袍,腰系玲珑玉佩,足踏黑色缎面靴,俊面含笑,温柔的目光不时凝在漱云身上,在围观百姓的艳羡声中登上画舫。随从们跟上,画舫驶动,向湖心悠悠而去。
船到湖中,漱云依在雕栏画窗前,看着闭目养神的裴琰,暗叹一声,又转头望向窗外。
裴琰淡然道:“把帷帘放下来吧。”
漱云轻应一声,将门窗关上,帷帘悉数放下。
舟行碧波,不多时便靠近湖心小岛。漱云拉开帷帘,推开窗,转头笑道:“相爷,今夜风大,铜铃声听得很清楚呢。”一阵湖风吹来,她手中的帕子随风吹舞,落于岛边的垂柳之上。
漱云“啊”了一声,随从们忙将船靠岸,自有人上去将丝帕取回。
丝竹声中,画舫继续在湖中缓缓前行
舫内,却只剩下了漱云,默然而坐。
夜色深深,裴琰立于湖心小岛上的“宝璃塔”下,负手望着湖心幽幽波光,又转头望向七层高塔。
暮春的夜风,带着浓郁的草香,吹过高塔。塔角的铜铃在风中“珰珰”而响,裴琰静静地听着,微微一笑,举步踏入塔内。
塔内静谧幽暗,裴琰沿木梯而上,脚步声轻不可闻。
“宝璃塔”的木梯每上一层便正对着这一层的观窗,空蒙的星光自窗外透入,洒在塔内,裴琰踏着这星光,拾层而上。
上到第五层,他的脚步渐渐放缓,塔外的星光将一道纤细的身影投在塔内。裴琰双眸微眯,脚步稍稍放重,慢慢走近坐于观窗上的江慈。
夜风吹响铜铃,也卷起江慈的长裙,她肩头披着一件绯色披风,侧身坐于观窗的木台上,宛如一朵盛开的芙蓉。
似是听到脚步声响,她身子微微一震。
裴琰缓步走近,目光凝在她秀美的侧面,余光却见她的双手在微微颤抖。他的脚步停住,再等片刻,江慈终慢慢转过头来。
塔外的夜空,繁星点点。她的剪水双眸也如身后天幕中的寒星,裴琰呼吸有一瞬的停滞,旋即微笑道:“下来吧,坐那上面很危险。”
江慈又转过头去,沉默片刻,低声道:“三爷在顶层等相爷。”
她话语中,“三爷”说得极轻,“相爷”又说得极淡。裴琰愣了一下,双眼微眯,抬头望向上层,淡淡道:“你在这里等我。”
江慈却猛然跳下木台,裴琰本能下伸手扶了扶,触动她左肩痛处,江慈疼得呼出声来。
裴琰面色微变,右手探出,扯下她的披风。江慈疾退后几步,裴琰身形微闪,便将她堵于塔内一角,伸手摸了摸她的左肩。
江慈左肩尚绑着固骨及敷药用的小木板,裴琰一摸便知,冷声道:“怎么回事?”
七五、棋逢对手
江慈不语,也不看向裴琰,轻轻推开他的手,又慢慢走过去将地上的披风拾起。
裴琰转身抢过,替她披上,低头看着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面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迟疑片刻,轻声道:“你在这等我。”
江慈却退后数步,站于向上的梯口处,微微一笑:“相爷,三爷说,您要见他,得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夜风忽盛,檐外的铜铃叮珰而响。裴琰望着梯口处的江慈,呵呵一笑:“既是如此,你就问吧。”
江慈直视着他,目光灼人:“相爷,您,是何时知道三爷真实身份的?”
裴琰双手负于身后,走至观窗下,望着窗外满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杀手刺杀,我命人去查是谁买凶杀人,结果查出来是姚定邦,我觉得有些不对劲,再细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来的。”
江慈双唇微颤:“您既猜出来了,为何后来还要假装相信我的谎言,杀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杀他,自有我的理由,你无需知道。”
江慈盯着他淡然而笑的侧面,呼吸渐重,右手攥紧披风,终缓缓开口:“相爷,那、那你为了……救我而受的伤呢?”
裴琰转过头,与她默然对望,良久,微笑道:“我不伤,有些事情便不好办。”
见江慈面上血色渐退,裴琰冷声道:“你既问了我这些,我也来问你一句,你为何要帮三郎,欺骗于我?”
江慈沉默不答,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又将身一侧,低声道:“相爷请。”
裴琰凌厉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轻哼一声,右袖轻拂,自江慈身边缓步而上,提步间不急不缓,意态悠闲。江慈默默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层,又转向第七层。
塔内极静,江慈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感受着身前之人散发的一丝温热。四周,幽静的黑暗与淡蒙的光影交替,让她如踩在云端,悠悠荡荡中有着无尽的怅然。
裴琰眉目却愈发舒展,笑容也无比温雅,终停步在第七层的梯口处,笑道:“三郎寻的好地方!”
宝璃塔,第七层。
卫昭立于观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着幽幽的光芒,透着寒冷与孤寂。
夜风自观窗吹入,白衫猎猎飘拂。他悠然回首转身,嘴角微勾,声音清润淡静:“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触,却谁也未上前一步。
江慈缓步上来,默默地看着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内是昏黄的烛火,身后,是梯间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温朗,一人双眸熠灿、秀美孤傲;他们笑脸相迎,心中却在算计抗争,到头来,究竟是谁算计了谁,又是谁能将这份笑容保持到最后?
她的眼神逐渐黯淡,忽觉有些凉意,双臂拢在披风内,提步走向卫昭。
裴琰与卫昭仍微笑对望,谁都不曾移开眼神望向江慈。
江慈走到卫昭身前,盈盈行礼,低声道:“三爷,多谢您一直以来的照顾,我话已问清,就此别过,您多珍重。”
卫昭负于身后的双手微微一抖,却仍望着裴琰,眸中流光微转,淡淡道:“物归原主,无需言谢。”
江慈再裣衽施礼,犹豫片刻,低低道:“三爷,您若是能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卫昭嘴角笑容一僵,江慈已转身走向裴琰。裴琰在卫昭笑容微僵的一瞬,移开眼神,笑意盎然,望着走近的江慈。
江慈再向他裣衽施礼,直起身时,迎上裴琰目光,神情恬静如水:“相爷,是我欺骗了你,但你,也欺骗利用了我,我们从此互不相欠。所有事情都已了结,我也要离开京城,多谢相爷以前的照顾,相爷请多保重。”
裴琰笑意不减,瞳孔却有些微收缩。江慈迅速转身,长长的秀发与绯色的披风在空中轻甩,如同轻盈翩飞的粉蝶,奔下木梯。
卫昭面色微变,右足甫提,裴琰眼中寒光一闪,身形后飘,凌空跃下,挡于已奔至梯间转弯处的江慈面前,右手急伸,点上她数处穴道。
望着昏倒在地的江慈,裴琰面沉似水,静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缓缓按向江慈胸口。
手掌触及她外衫的一瞬间,低沉的声音传来:“少君。”
裴琰并不回头,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卫昭双臂拢于白袍袖中,站于梯口处,目光幽暗,自江慈面上掠过,又移开来,神情漠然,望着墙壁。良久,平静道:“你我会面,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她救过我月落族人,你若杀她灭口,我对族人不好交待。”
裴琰眼皮微跳,呵呵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着地上的江慈,俊眉轻蹙:“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三郎又不便杀她灭口,说不得,我只能再将她囚在身边,以防泄密。”
卫昭面无表情,冷冷道:“少君自便,本来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慈,面上浮起一丝笑容,再直起身又复于平静。他将江慈抱上七层塔室,放于墙角,又替她将披风系好,拂了拂衣襟,转过身来。
卫昭正背对着他,站于观窗下,悠悠道:“今夜星象甚明,少君可有兴趣,陪卫昭一观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与他并肩站于观窗前,望向广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当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钩,繁星点点。湖面清波荡漾,空气中流动着淡淡的湖水气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风徐来,吹起卫昭的散发,裴琰的束巾,二人负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闪烁不定,晦暗不明,乃荧惑入侵之象,国家将有变乱。”卫昭声音平静无波。
“若按这星象,斗、牛、女、虚、危、室、璧七宿动摇,定主北方有兵乱。”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闪烁,有臣工作乱,或主大将阵亡。”
裴琰哈哈一笑:“若要我观,垣中五星之中,赤色之星隐有动摇,天下将有大乱。三郎可信?”
卫昭双眸微眯,转身望向裴琰,声音不疾不缓:“我从不信星象,少君可信?”
裴琰也转过身与他对望,微笑道:“我也从不信星象。”
二人同时大笑,卫昭将手一引:“既都不信,观之无益,我已备下棋局,请少君赐教。”
裴琰优雅从容笑道:“自当奉陪,三郎请。”
二人走至塔室正中的石台前落座,卫昭取过紫砂茶壶,慢悠悠地斟满茶盏,推给裴琰,眼光掠过一边墙角昏迷的江慈,忽然一笑:“少君的问题,我倒是可以代她相答。”
不待裴琰说话,他靠上椅背,身体舒展,徐徐道:“容国夫人寿宴之夜,我曾让人给她服下了毒药。”
“玉面千容苏婆子?”裴琰低头饮了口茶,借茶气掩去目光中的凌厉之色。
“正是。不过我已替少君将她打发回老家了。”
“多谢三郎。”
卫昭语调淡定:“我也要多谢少君配合。若不是少君杀了姚定邦,又假装重伤,然后我再施计策,怕薄云山也是不敢反的。”
“好说好说。”裴琰微微欠身,笑容温和如春风:“若非三郎妙计,我也只好窝在长风山庄养一辈子的伤。”
卫昭大笑,右手轻拍着石桌,吟道:“离离之草,悠悠我心!”
裴琰从未见过这般放烈肆意的卫昭,目中神采更盛,接道:“唧唧之声,知子恒殊!”
卫昭斜睨着裴琰,似嗔似怨又有些惊喜:“果然当今世上,只有少君才是卫昭的知音!”
二人相视一笑,目光又都投在棋盘上。
落子声极轻,如闲花落地。
檐下的铜铃声忽盛忽淡,似琵琶轻鸣。
裴琰抬头看了看卫昭,落下一子,道:“三郎清减了,看来伤得不轻,你的手下不错,狠得下心。”
卫昭白子在空中停住,又落下:“少君过奖。我还需手下配合,少君却能让那一剑伤得恰到好处,让薄云山以为长风骑无首,放心谋反,卫昭佩服。”
“我这也是配合三郎行事,你谋划良久,若是坏了你的好事,我于心不忍。”
卫昭叹道:“若不是少君非要与桓国签订什么和约,将我月落一分为二,我也不会这么快就下手的。”
裴琰大笑,在东北角落下一子:“薄公虽是三郎逼反的,但他只怕也不是什么清白之人。三郎利用姚定邦手中的谋逆证据逼反薄公,实是高明,裴琰佩服!”
卫昭淡淡道:“这个并不难,倒是一统月落,我颇费了心思,当然,还得多谢少君的丫头,让我不致兵败虎跳滩。”
裴琰望了望墙角的江慈,微微一笑,棋走中路,语调轻松:“能为三郎尽绵薄之力,也是她的福气,至少现在就保了她一命。三郎物归原主,裴琰实是感激。”
卫昭应下一子,瞥了瞥裴琰:“少君也太小看卫昭了,我过你长风山庄,你也不请我进去喝一杯,还让人送什么狐裘,白耽误些日子。”
“现在见面,正是时机。”裴琰再落一子,抬头直视卫昭,神情平和,眼神却犀利无比:“三郎,咱们既把话说开了,也不必再藏着掖着,日后如何行事,还需你我坦诚相见,悉力配合。”
塔外,弦月一刹被云层遮住,星光也倏然暗淡下去。
风随云涌,铜铃声大盛,孤鸿在塔外凄鸣,掠过湖面,惊起一圈圈涟漪。
卫昭望了望棋盘形势,面上似笑似讽,那抹笑意衬着他如雪肌肤和寒森的双眸,柔媚中透着丝残酷。他靠上椅背,唇角一挑:“我只管把天下搅乱,如何收拾,那是你的事情。”
裴琰轻“哦”一声,又饮了口茶,微笑道:“三郎,天下虽乱,月落却仍未到立国之时啊。”
卫昭将手中棋子往棋盘中一扔,激得中盘一团棋子滴溜直转。他笑容如清波荡漾:“这天下,只会越来越乱,我只需静静等待便是。”
裴琰也是一笑,忽地手指一弹,手中黑子激向棋盘的西北角,将西北角的棋子激得落于地面。他盯着卫昭,话语渐转冷然:“你月落想要在这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免于战火,怕是痴人说梦吧?!”
卫昭面容渐冷,身子前倾,右手按上棋盘,直视裴琰,缓缓道:“少君,你就敢说,这天下大乱,不正是你想要的局面?只怕你的目的,也并不只是借乱复出,重返朝堂吧?!”
他右手一拂,地上棋子腾空落入他手中,再扬扬一洒,落回棋盘,正是先前所下棋局。
裴琰微微一笑,手拈棋子落向棋盘左上角。卫昭面色微变,手中白子弹出,将裴琰落下的黑子弹回中盘。
裴琰看着棋子弹起落下,俊眉一挑,伸手按上棋盘,冷声一笑:“久闻萧教主武功高强,数次相逢都未能当面讨教,今日想请萧教主赐教一二。”
卫昭目光并不退让,冷笑道:“自当奉陪。”
裴琰拈棋再进,卫昭右手相隔,黑白光芒在二人指点微闪,瞬间已于方寸之间过了数招。
移动间,裴琰尾指微翘,抹向卫昭腕间,卫昭看得清楚,顺势一转,再微沉几分,挡住裴琰落子之势。
裴琰斗得兴起,朗声笑道:“今日无剑,就和三郎比一比拳法吧。”说着反手将棋子握于手心,轰然击出。
卫昭右足劲踢石台,身躯带着椅子后退数步,裴琰右拳在石桌上一顶,身形就势翻过,再挟劲风击向卫昭。
卫昭右足急踢向裴琰肘下二寸处,裴琰右臂在空中虚晃几招,避过他这一踢之势,身形前扑,卫昭右掌击上木椅,急速翻腾,裴琰势如轰雷的这一拳将木椅击得粉碎。
不待裴琰收拳,卫昭已落地,足尖轻点,双掌象一对翩飞的蝴蝶,化出千道幻影,击向裴琰后背。口中笑道:“早就想和少君比试一番!”
裴琰并不回身,左足回踢,背后如有眼睛,一一挡过卫昭的双掌。
借着卫昭掌击之势,他身形前飘,左掌按上塔内墙壁,借力后翻,飘然落于地面,再是一轮拳势,与攻上来的卫昭激斗在一处。
二人衣袂急飘,身形在塔内如疾风回旋,劲气激荡,却又均避过墙角的江慈。
斗得上百招,裴琰拳势忽变,双臂如蛇般柔软,击闪间缠上卫昭手臂。卫昭觉一股螺旋劲气将自己的真气牢牢锁住,想起师父叙述过的裴氏独门内力,心中一凛,眼中神光忽盛,暴喝一声,身上白袍鼓起,衣袖猛然碎裂绽开,如利针般刺入裴琰的螺旋劲气之中,裴琰闷哼一声,收招后立。
卫昭轻咳出声,寒意一点点盈满双眸,他右臂赤祼,如玉般的手臂横在胸前,神情傲然:“少君,这就是你要与我合作的诚意吗?”
七六、唇枪舌剑
裴琰却眉头微皱,闪至卫昭身前,握向他的左腕,卫昭急速后退,裴琰追上。
卫昭身形飘移之间,冷冷道:“少君莫要逼人太甚,裴老侯爷这些年所做之事,皇上是很有兴趣知道的。”
裴琰身形并不停顿,朗声而笑:“三郎若想去告发,得先想一下,此刻还进不进得了皇宫?”
一青一白两道身影在塔室内追逐,裴琰说话间右足踏上石桌,身躯于空中回旋,击向卫昭。
卫昭右臂横击,与裴琰右臂相交,裴琰落地,二人眼神交触,俱各寒芒一闪。
卫昭内力暗吐,将裴琰推得向后疾退,抵住墙壁。他森冷的眼神盯着裴琰,冷笑道:“狐裘一到,你的人便将我卫府暗控,且眼线布满京城,防我逃脱,今日又借比试察探我的内力,难道,这就是少君合作的诚意?!”
裴琰气运右臂,轻喝一声,又将卫昭推向对面的观窗,沉声道:“三郎误会了,我这一入京城,自然要防事有不对,能全身而退,倒非针对三郎。”
卫昭仰倒在观窗上,右臂一卸一带,裴琰身形左倾,卫昭顺势疾翻,将裴琰右臂反拧,寒声道:“少君做事滴水不漏,卫昭也学了几分,若是少君今夜不拿出诚意来,自会有人入宫,向皇上细禀一切。”
裴琰被卫昭按在观窗上,却也不惊慌,目光如电,左掌击向一侧观窗的木棂,“蓬”的一声,无数木屑在空中爆开,激射向卫昭。
卫昭只得松开裴琰的右臂,一个筋斗,翻向后方。堪堪落地,裴琰已抢上来扣住他的左腕,眼神闪亮,语带诚挚:“三郎既需诚意,何不让我为你疗伤,再静听裴琰细说?”
卫昭身形顿住,秀美出尘的眉目如同罩上了冰雪,与裴琰长久对望。
良久,他轻咳数声,闭上双眼,萧索一笑:“不劳少君费心。你以为,皇上真的那么好骗?我若不是真伤,此刻已是白骨一堆。只怕,长风骑为何一退再退却安然无事,他也是心知肚明吧?”
裴琰松开右手,凝视着卫昭:“不错,皇上也是阴谋丛中过来之人。但他纵是知我命长风骑步步后退,以胁迫于他,让我重掌兵权,又奈我何?现如今,放眼华朝,又有谁能力挽狂澜,谁能击退桓军和薄军?!”
卫昭沉默不语,再咳数声。
裴琰沉声道:“我此番应约前来,实是敬佩三郎,这么多年以身伺虎,谋划大业。如今天下虽成乱局,但恐怕三郎大计难成。为今之计,必须你我携手,方可共抗强敌。还请三郎细听裴琰一言。”说着面容一肃,长身一揖。
卫昭侧身避过,淡淡道:“少君如此大礼,我萧无瑕万万担当不起。”
裴琰直起身,满面喜悦之色:“萧教主愿听裴琰一言,实是幸甚,请!”
卫昭飘然回至石桌前坐下,慢条斯理地斟了杯茶,又慢悠悠地替裴琰将杯中斟满,裴琰一笑:“多谢萧教主。”
风自观窗而入,吹得烛火摇曳不定,檐下铜铃的响起配着这摇动的烛火,似颇有韵律。
裴琰右手一扬,揽入数颗棋子,或黑或白,摆于棋盘上。卫昭静静地看着,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抖了一下。
裴琰看着卫昭,缓缓道:“萧教主,你是聪明人,这棋局一摆,你也看得清楚。桓华两国战事若是陷入胶着状态,战线沿河西一带拉开。不论桓军,或是我华军,要想突破战线,出奇制胜,首先想的,会是哪个方向?!”
卫昭看着棋局,面容渐冷,轻哼一声。
裴琰目光凝在他面上,沉声道:“东线有薄云山,两军都不会考虑向那方突破,要迂回作战,寻求突破,只能走你的月落山脉!更何况,月落境内,还有一条桓国孜孜以求的桐枫河!
“我华朝军队倒还好说,多年来视月落为本朝的属地,顶多就是抢点东西、要些奴婢、刮点地皮。但若是桓军打上了你月落的主意,我想,以他们外邦蛮夷烧杀掳掠的凶暴性情,要的可不止是奴隶财物。他们若想全面控制桐枫河的水源,你萧教主纵是倾全族之力抵抗,怕仍难免灭族之危吧?!”
卫昭沉默不语,良久,方语含讥讽:“少君既将形势看得这么透,自不会让桓军占据我月落以图南下,我又何必担这份忧?”
裴琰断声道:“是,我自不会让他宇文景伦得逞。但是这样一来,战线必要西移,战火也必要在你月落境内燃起。敢问萧教主,你月落一族,到时可还有安身立命之处?!你又拿什么来保护族人?!”
卫昭默然不语,待夜风涌入塔内,他忽仰面一笑:“少君,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让我帮你一把,可你又如何在这乱局之中取胜?你若胜出,又如何能为我月落带来生机?!”
裴琰深深望了他一眼,淡淡地笑了笑:“我倒不是刻意奉承三郎,三郎若是肯相助,这场仗,我是一定能够赢下的。”
卫昭微微欠身,面上波澜不兴:“少君太高看了,卫昭不过一介弄臣,怕没这个本事。”
裴琰面容一肃:“三郎,不管天下之人如何看你,但在裴琰心中,你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堪与我裴琰一决高下的对手!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要和你合作?”
卫昭闭上双眸,悠悠道:“少君,你图的是什么,我也很清楚。我若帮了你,你兵权在手,大业得成,只怕迟早得收服我们月落。你我之间,仍难免一战,我又何苦现在为自己扶起一个强大的敌人?”
裴琰微微摇头,声音诚挚:“三郎,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为敌为友,全为利益所驱。其实朝廷逼你月落进贡,奴役你族,实是得不偿失,不但失了月落归属之心,也需一直陈重兵于长乐,徒耗粮草军力。我若执掌朝堂,为朝廷长久之计,定会废除你族的奴役,明令禁止进贡娈童歌姬,严禁官民私下买卖,并定为法典。不知这样,三郎可会满意?!”
卫昭仍是闭着双眼,并不睁开,白皙的脸上只见眼皮在轻轻颤动。裴琰放松身躯,仰靠在椅背上,长久凝视着他的面容。一时间,塔中寂静无声,只听见塔上铜铃传来声声丁丁脆响。
“扑愣”轻响,一只飞鸟扑闪着翅膀,落在观窗之上,许是见塔内有人,又振翅而去。
卫昭睁开双眼,正对上裴琰含笑的眼神,他嘴角也勾起一丝笑意,缓缓开口:“少君开出的条件倒是很诱人,只是,我却不知,要怎样才敢相信少君的话?”
裴琰目光凝定:“我既诚心与三郎合作,也想过要如何才能取信于三郎。”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束丝帛,放于石桌上,又慢慢推给卫昭。
卫昭看了裴琰一眼,似漫不经心地拿起丝帛,缓缓展开,面上笑容渐敛,沉吟不语。
裴琰放松下来,饮了口茶,见卫昭仍不语,微微一笑:“三郎也知,私自起草颁布法令乃诛族大罪。今日我便将这份免除月落一切劳役、废除进贡娈童歌姬的法令交予三郎。异日我若大业得成,这便是我裴琰要实行的第一份国策,绝不食言。”
见卫昭仍不语,裴琰又从袖中取出一方玉章,道:“三郎可备有笔墨?”
卫昭再沉默一阵,徐徐起身,自棋盒中取出笔墨,又慢条斯理走回桌前。
裴琰抬头,二人对视片刻,卫昭笑意渐浓,洒然坐下,身形微斜,右臂架上椅背,悠悠道:“既是如此,烦请少君告知,要我如何帮你?”
裴琰欣然而笑,手中用力,玉章沉沉印上丝帛。
夜色下,湖面闪着淡淡的幽光。
裴琰抱着仍昏迷不醒的江慈,走至湖边,右手掩于口前,发出鹤鸣之声,不多时,一艘画舫自湖的东面悠然而近。
湖心小岛上,宝璃塔中,白影默立于观窗前,望着画舫远去,慢慢合上了双眸。
待船靠近,裴琰揽着江慈,自无人的船尾悄然攀上,敲了敲画舫二层的轩窗,漱云轻启窗页,裴琰飘然而入。
漱云笑着将窗关上,正待说话,看清楚裴琰臂中的江慈,笑容渐敛。
裴琰冷声道:“你出去。”漱云不敢多问,再看一眼江慈,轻步出门,又将门轻轻掩上。
裴琰将江慈放在椅中,手指悠悠抚过她的面容,面上隐有疑惑之色,终轻笑一声,解开了她的穴道。
江慈睁开双眼,抬头正见裴琰深邃的目光,他面上含着三分浅笑,似要俯下身来。
江慈心中一惊,双目圆睁,满面戒备之色。裴琰轻哼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江慈默默向旁挪了挪。
许是夜风忽大,湖面起波,画舫摇晃了几下,江慈右手撑住椅子,方没有滑倒,肩头披风却未系紧,滑落下来。
裴琰拾起披风,正待替她披上,江慈猛然跃起,后退数步,裴琰的手便凝在了半空。
裴琰轻叹一声,坐回椅中,凝视着江慈:“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三郎给你服下了毒药。”
江慈渐转镇定,淡然一笑:“相爷,你说真心话,当时当日,你若是知道了三爷便是星月教主,你还会费心思为我这个山野丫头去求取解药吗?”
裴琰气息微滞,转而笑道:“你倒是颇了解我。”
江慈走回椅中坐下,却不望向裴琰,轻声道:“相爷,江慈以往骗过您,是形势所逼,而相爷也欺骗利用了我,咱们就算扯平。江慈对于相爷,再无丝毫用处,相爷还是放我走吧,江慈会日夜烧香祷告,愿相爷官运亨通,早日达成心愿。”
裴琰沉默半晌,缓缓开口:“我倒是想放你回去,但三郎的身份不容泄露,我怕一旦放了你,他便会来杀你灭口,暂时,你不能离开我身边。”
江慈抬起头:“不会的,三爷不会杀我的。”
裴琰轻“哦”一声,冷冷望着江慈:“是吗?我倒不知,三郎还会怜香惜玉。”
他猛然站起,手中披风一扬,罩上江慈肩头,冷声道:“你知道得太多,大事一日未成,你便一日不能离开我身边。还有,回去后,在子明面前,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是聪明人,不用我多说。”说着袍袖一拂,出舱而去。
相府,西园,烛光朦胧。
崔亮正坐于正屋中削着木条,听到脚步声响,笑道:“相爷,再有一日,我这强弩便可制成了。”
清澈如泉水般的声音响起:“崔大哥。”
崔亮惊喜抬头:“小慈。”
江慈从裴琰身后慢慢走出,面上绽出甜甜笑容:“崔大哥。”
崔亮见江慈眼中隐有水光,微笑道:“小慈瘦了。”
裴琰俯身拾起地上数支初具模型的强弩细看,口中笑道:“长风山庄的水土,她有些不适应,总是念着京城好玩。”又道:“子明快说说,这个怎么用。”
崔亮接过强弩,江慈转头,脚步缓移,走入西屋,轻轻将门关上,在黑暗中走至床前躺下,将头埋在了被中。
七七、曲意逢迎
这日是庄王生母高贵妃寿辰,其为六宫之首,虽因前线战事紧张,宫中一切礼仪庆典从简,但皇恩浩荡,仍恩准其在毓芳宫内举办寿宴,各宫妃嫔皆来行礼祝寿。皇帝纵是政务繁忙,也于午时踏入了毓芳宫。
高贵妃心事重重,仍笑着跪迎皇帝入座。皇帝细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正待说话,内侍禀报:“庄王爷到了。”
一众妃嫔忙都避入内室,庄王躬身而入,给皇帝行礼后再向母妃贺寿,高贵妃看着他的眼神无尽温柔和悦:“煜儿快过来。”
庄王趋前,高贵妃执着他的手,轻柔地替他将束带理好,想起心头大事,见皇帝正低头饮茶,便向儿子使了个眼色。庄王却有些为难,又回了个眼色。
皇帝眼角余光将他母子这番动作看得清楚,拂袖起身,也不多话,便出了毓芳宫,唬得高贵妃和庄王忙跪地相送。
庄王不由轻声道:“母妃,父皇还在为岳世子逃脱的事生二表弟的气,您再提让高氏南迁,不是时机。”
高贵妃怏怏道:“母妃也知,但眼见桓贼就要打到河西,难道让你舅父他们坐以待毙不成?”
皇帝一路回了延晖殿,面色阴沉。陶内侍战战兢兢,服侍他用过午膳。皇帝又命传太子进来。
细问过小庆德王与谈铉女儿成亲的回禀,皇帝略略宽心,道:“这几天你跟着董学士,学着点调配粮草、统筹供应,切莫小看了这些琐碎事情,大军未发、粮草先行,粮草能否供应妥当,才是得胜的关键。”
太子唯唯应是,恭声道:“裴琰此刻正与董学士在弘泰殿商议调粮事宜,儿臣看着,裴琰似是胸有成竹。”
皇帝点点头:“你多学着点,差不多的年纪,人家这方面就强过你许多。”
太子不敢多话,内侍进来:“皇上,卫大人求见。”
皇帝挥挥手,太子忙出殿,卫昭微微躬腰,待太子行过,方提步入殿。
皇帝并不抬头:“不是让你养好伤再进宫来吗?
卫昭上前道:“臣伤势已大好了。想起初八裴琰带云骑营出征,皇上要御驾亲临锦石口送行。特来请示皇上,届时这防务是由光明司负责,还是交给姜远?”
皇帝抬起头,见卫昭今日竟穿上了指挥使的暗红色官服,越发衬得眉目如冰雪一般,腰间束着镶玉锦带,又添了几分英爽之气。不由笑道:“看来真是大好了。”
卫昭微微一笑:“天天在府里养着,又见不到皇上,实在憋闷。”
皇帝招招手,卫昭走近,皇帝细看了看他的面色,忽伸手抓向他右腕,卫昭却只是笑,皇帝探了一会,又松开:“朕这就放心了。”
他再沉吟片刻,道:“锦石口的防务就交给姜远。”
卫昭眼神一暗,笑容也渐敛。皇帝看得清楚,笑道:“你重伤初愈,还是不要太辛劳了。”
卫昭有些迟疑,皇帝道:“想说什么就说。”
卫昭垂下眼帘,轻声道:“皇上,倒不是臣故意说姜大人的坏话,他虽办事老练,但总有几分世家公子的坏习性,臣不在宫中的这段时间,光明司交给他管束,倒管得有些不象话。”
皇帝一笑:“你这话就在朕这里说说,出去说又要得罪一大批人。”
卫昭眼中有冷笑之意,淡淡道:“三郎也不耐烦和他们这些公子哥打交道,得罪就得罪吧,皇上护着三郎,三郎心里自是感恩的。”
皇帝微笑道:“依你这话,难道世家子弟都是不成才的?”他取过一本折子,似是漫不经心:“裴琰也是世家子弟,你倒说说,他有什么坏习性?”
卫昭想了片刻,一笑:“皇上是故意为难三郎,拿裴相来问,三郎纵是想说他坏话,倒还想不出合适的词。”
皇帝大笑:“你不是一直看他不顺眼吗?怎么倒说不出他的坏话?”
卫昭正容道:“三郎虽不喜裴相其人,但平心而论,裴相办事精细,年少老成,行军打仗,华朝无人能及,倒还真没有一般世家子弟的坏习性。若勉强要说一个出来,此人城府太深,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轻“嗯”一声,不再说话,只是批着折子。
卫昭也不告退,径自入了内阁。
已是春末夏初,午后的阳光渐转浓烈,阁外也隐隐传来虫鸣,皇帝批得一阵折子,渐感困倦,站起伸了一下双臂,走向内阁。陶内侍知他要午憩,忙跟进来,正要替他宽去外袍,皇帝目光凝在榻上,挥了挥手,陶内侍忙退了出去。
皇帝缓步走近榻边,榻上,卫昭斜靠在锦被上,闭着双眸,呼吸细细,竟已睡了过去。
他的束冠掉落于一边,乌发散落下来,遮住了小半边脸,想是睡得有些热,官袍的领口拉松了些,但仍沁出细细的汗,原本雪白的肌肤也如同抹上了一层洇红。
皇帝摇了摇头,走到窗边,将窗推开了些,凉风透入,卫昭惊醒,便要坐起。
皇帝步过来将他按住,卫昭倒回榻上,轻声一笑:“三郎倒想起刚入宫时的事情来了。”
皇帝宽去外袍,笑道:“说说,想起什么了?”
卫昭但笑不语,伸手比划了一下,皇帝醒悟过来,顿觉唇干舌燥,坐于榻边,伸手拉开卫昭衣襟:“让朕看看,伤口可全好了?”
白玉般的肌肤泛着点潮红,皇帝手指抚过卫昭肩头上的伤痕,俯下身来。
卫昭身躯微僵,皇帝抬头:“还疼?”
卫昭笑着摇摇头,伸手慢慢替皇帝解去内袍。
皇帝睡不到一个时辰便醒转来,卫昭也随之惊醒,抬头看了看沙漏,知已是申时,忙要下榻,皇帝又将他按住。卫昭笑了笑,轻声道:“皇上,今日初五,申时末可是考较皇子功课的时辰。”
皇帝轻叹一声,不再说话。卫昭自去唤内侍进来,皇帝着好衣袍,犹豫片刻,挥手令内侍退出,缓步走至卫昭身前,淡淡道:“想不想上战场玩一玩?”
卫昭一愣,旋即笑道:“皇上可别把监军的差事派给三郎,战场虽好玩,可三郎想到要和裴琰整天呆一起,就不爽快。”
皇帝笑道:“你就是嫉妒他,不过好在你还识大体。”
见卫昭仍是不情愿的神色,皇帝道:“你倒帮朕想想,可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
卫昭想了一阵,沉默不语,但神色仍有些怏怏。皇帝微笑道:“你重伤初愈,朕本也舍不得把你再派上战场。但这监军一职责任重大,只有你才能令朕放心。”
卫昭一笑:“皇上不用这般捧三郎,三郎承受不起。”
皇帝大笑,拉过卫昭的右手:“来,朕给你说说,到时要注意哪些―――”
月上柳梢,卫昭才回府。
见他的脸如寒冰一般,仆人们大气都不敢出,卫昭冷冷道:“沐浴。”管家忙不迭地命人将汉白玉池倒满热水。
卫府的汉白玉池建在正阁后的轩窗下,轩窗上几丛吊兰,垂于水面上方。卫昭长久地浸于池底,待内息枯竭方急速跃起。
水花四溅,吊兰摇曳。卫昭缓缓伸手,将兰花掐下,面无表情,直到兰花在指间化为花汁,滴于池中,方再度潜入水中。
卫府园中,花木扶疏,夜半时分,十分幽静。卫昭一袭白袍,在府中长久地游荡,神思恍惚,终又站在了桃园前。
他在园门前默立良久,跃墙而过,缓步走至桃林前,望着夜色下的桃枝疏影,他眼神渐转飘忽,又提步走入小木屋。
木屋中,杨木台上,铜镜仍在,木梳斜放在铜镜一侧。淡淡的月光由窗外透进来,铜镜发着幽幽的黄光。
卫昭拈起木梳上的一根黑发,轻柔地放于指间缠绕,又慢悠悠地走出木屋。
易五正穿过正院,往自己居住的东院而去,忽见后园方向过来一个白影,忙迎了过来:“三爷!”
卫昭看了他一眼:“你今夜又不当差,去哪了?”
易五右手悄悄移至身后,将那物事笼入袖中,神情有些尴尬,但知这位主子的手段,不敢不说实话,只得呐呐道:“也没去哪,就在红袖阁喝了两杯酒。”
卫昭微一皱眉:“你伤刚好,就去青楼留连饮酒,倒是出息了。”
易五忙道:“小的倒不全为去饮酒,主子吩咐我盯着安澄,安澄在红袖阁有个相好的,叫绛珠。小的去看一看,想办法安了一个人在绛珠身边。”
卫昭微微点头,忽然右袖一拂,易五呼吸微窒,身躯后仰。卫昭右足踢出,易五急翻筋斗,避开他这一脚。卫昭笑道:“不错,功力恢复了八成,没偷懒,到时还有大任务要派给你。”
易五出了一身冷汗,忙点头道:“是,主子。”
“歇着去吧。”卫昭淡淡道。
易五忙行礼离去。
卫昭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缓缓俯身,从地上拾起一本册子。
长廊下悬着的灯笼在夜风中轻摆,卫昭慢慢将那册子翻开,眼神凝在册中的图画上,眼皮突突直跳,“啪”地一声将画册合上,面上渐无血色。
不知过了多久,他方挪动脚步,回到正阁,和衣躺到床上,翻了几次身,终再度将画册从怀中取出,慢慢地掀开来。
墙外,更梆轻敲。
卫府值夜的老于提着灯笼一路巡视,遥见长廊下有一身影,喝道:“什么人?!”
易五忙直起身:“是我。”
老于照了照,笑道:“原来是易爷,大半夜的,您在这做什么?”
易五百思不得其解,挠了挠头:“奇怪,掉哪了?”
“易爷可是找什么东西?”
易五面带遗憾:“是,不见了,怪可惜的。”又弯腰一路寻找。
老于跟在后面,笑道:“什么宝贝,这么要紧。”
易五笑得有些暧昧,低声道:“红袖阁最新出的春宫图,一百零八式,你说是不是宝贝?”
老于顿时来了精神,忙也弯腰寻找:“这可是个宝贝,易爷怎么弄丢了,您也会掉东西,可有些稀奇。”
易五正待说话,忽然面色大变,喃喃道:“不会吧―――”
江慈早上醒来,崔亮便已不在西园,倒是安华又被派了过来,伺候于她。
半年不见,安华身量又高了些,与江慈站在一块,差不多高矮。她笑着与江慈搭话,江慈却总是面上淡淡,轻应几句,安华说得多了,她便将门一关,不再出来。
裴琰这日忙得脚不沾地,申时方和董学士议好调粮事宜,又带着崔亮打马去了城外的云骑营,夜色深沉,方赶回相府。
他仍惦着崔亮将要制成的强弩,一路进了西园,崔亮知他用意,接过他从宫中兵器库中拿来的“天蚕丝”,细细缠上强弩,再调了一番,与裴琰步出正屋。
他将一枝竹箭搭上强弩,劲弦轻响,竹箭在空中一闪,“卟”地一声,没入前方数十步的树干中,裴琰大喜,忍不住与崔亮右掌互击,又接过强弩,自己再试了数回,笑道:“子明,得你相助,不愁拿不下桓军和薄贼!”
崔亮微笑道:“可惜‘天蚕丝’不多,只能装备一千人左右的射击兵。其余士兵只能用韧性差一些的麻丝,不过也够用了。”
裴琰笑道:“这一千人便是我长风骑的奇兵,看他宇文景伦拿什么与咱们这支奇兵抗衡!”
安华由西屋步出,轻轻掩上房门,过来向裴琰行礼。裴琰望了望西屋:“她睡下了?”
“没有,正在看书,小的劝她早些休息,她只是不听。”
裴琰挥了挥手,安华出了西园。
裴琰转向崔亮,平静道:“小慈肩上有伤,要劳烦子明替她疗伤才好。”
崔亮一惊,昨夜江慈一回来便躲于房中,他今日一早便出了园子,未想到江慈肩上有伤,忙步入西屋。
江慈正在灯下看书,见崔亮进屋,站了起来:“崔大哥。”
崔亮望着她消瘦的面容,心中暗叹一声,和声道:“小慈,你让我看看肩伤。”
江慈面上一红,崔亮醒悟过来,忙道:“不用看了,你说说,怎么伤的,伤得怎么样,我好开药。”
江慈正待说出自己先前在服的便是他开的药,裴琰已站在了门口,她便将话咽了回去,淡淡道:“是被人误伤的,那人用内力将我肩胛骨捏裂,用过了药,好很多了。”
裴琰与崔亮同时面色微变,室内陷入一片沉寂,仅听到室外,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
七八、牙璋铁骑
窗户被风吹得“咯嗒”轻响,崔亮回过神,伸出右手,江慈将右腕伸出,崔亮搭过脉,又细细看了江慈几眼,沉吟道:“倒是好了大半了,看来你先前用的药有效,小慈可还记得药方?”
江慈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药方。”
崔亮又转头望向裴琰,裴琰微笑道:“是岑管家替她请的大夫,药方我也不知。”
崔亮转回头,凝视着江慈:“从脉象来看,你先前服的药方中似有舒经凉血之物,你服用之时,是否感到舌尖有些麻?”
“是。”
崔亮点点头:“那我再开个差不多的药方,小慈别乱用左臂,很快就会好的。”
江慈目光自裴琰面上掠过,又望着崔亮,平静道:“多谢崔大哥,我困了,要歇息了。”
崔亮忙道:“你先歇着,我开好药方,明日让安华煎药换药便是。”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裴琰面色阴沉,站于门口,听到崔亮脚步声远去,冷冷一笑:“他这般伤你,你还相信,他不会杀你吗?”
江慈慢慢走过来欲将门关上,裴琰却不挪步。江慈不理会他,依旧坐回灯下,自顾自的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
裴琰等了一阵,见她再不抬头,冷笑一声:“看来,我得把你带上战场了。”
江慈一惊,猛然抬头:“上战场?”
裴琰望着她没有多少血色的面容,犹豫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我要领兵出征,若是留你在这相府,保不定会出什么事,为安全计,你只能和我一起上战场。”
江慈默然不语,过得一阵,淡然一笑:“相爷自便。”又低头看书。
裴琰眼皮微微一跳,再过片刻,终拂袖出了西园。
江慈慢慢放下手中书本,崔亮又敲门进来,微笑道:“小慈,我得再探下脉。”
江慈浅笑着伸出右腕,崔亮三指搭上她腕间,和声道:“小慈怎么瘦了这么多?是不是不适应长风山庄的水土?”
“嗯。”江慈垂下头去,低声道:“长风山庄也没什么好玩的。”
“我倒听人说,南安府物产丰饶,风光极好,特别是到了三月,宝林山上有一种鲜花盛开,状如铜钟,一株上可以开出三种不同的颜色,名为‘彩铃花’,小慈也不喜欢吗?”崔亮边探脉边淡淡道。
江慈忙道:“喜欢,那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崔亮松开手指,沉默片刻,道:“小慈,相爷初八要带云骑营出征,去与桓军和薄贼作战,我也要随军同去。你,和我一起走吧。”
“好。”江慈轻应一声,转过头去。
崔亮再沉默一阵,又道:“小慈,战场凶险,你记住,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不要离我左右。”
第二日便有旨意下来,皇帝钦命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为随军监军。朝中对此反应倒是极为平静,庄王一派自是松了口气,静王一派也风平浪静,太子一系由于有董学士负责粮草事宜,操控着前方将士的命脉,也未表示不满。
裴琰仍和崔亮打马去了云骑营,朝廷紧急征调的数百名匠工也已到位。崔亮将绘好的强弩图讲解一番,又将“天蚕丝”和麻丝分配下去,见众匠工迅速制作强弩,裴琰略松了口气,又亲去训练云骑营。
云骑营原为护卫京畿六营之一,其前身为皇帝为邺王时一手创建的光明骑。此次裴琰出征,统领北部人马,皇帝便将云骑营也一并拨给了他。
裴琰知云骑营向来自视为皇帝亲信部队,有些不服管束,入营第一天,便给众将领来了个下马威。他单手击倒六大千户,又在训兵之时,单独挑出千名士兵,训练一个时辰后,便击败了四千余人的主阵,自此威慑云骑营。
崔亮将一套“八极阵法”详细给云骑营将领讲解,亲自上台持令旗指挥,至日落时分,颇见成效,上万将士谨守旗令,静如踞虎,动若奔龙,裴琰更添了几分信心。
子时初,二人方回到相府,裴琰仍一路往西园而行,崔亮却在园门前停住脚步:“相爷。”
裴琰听出他声音有异,回头微笑道:“子明有何话,不妨直说。”
崔亮有些犹豫,片刻后才道:“相爷,小慈的肩伤,需得我每日替她行针,方能痊愈,否则会落下后遗症,恐将来左臂行动不便。我又得随相爷出征,能不能请相爷允我将小慈带在身边,等她完全好了之后,再让她回家。”
裴琰沉吟道:“有些难办,军中不能有女子,子明你是知道的。”
崔亮低下头,道:“相爷也知,我当初愿意留下来,为的是小慈。现在她有伤在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下她不管的。她可以扮成小卒,跟在我左右,我不让她与其他士兵接触便是。”
裴琰笑容渐敛,待崔亮抬头,他又微笑,和声道:“既是如此,也只能这样。就让她随着你,待她伤势痊愈,我再派人送她回家。”
“多谢相爷。”
黛眉岭位于河西府以北的雁鸣山脉北麓,因山势逶迤、山色苍翠,如女子黛眉而得名,是桓军南下河西,入潇水平原的必经之路。故田策率部众三万余人自回雁关退下来后,便据此天险与桓军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攻防战。
多日下来,长风骑死伤惨重,方将桓军挡于黛眉岭以北,及至娄山紧急西调的三万人马赶到,河西府的高氏也发动广大民众自发前来相助守关,又有源源不断的粮草运来,田策才松了一口气。
桓军久攻不下,士气有些疲乏,便歇整了几日。田策却秉承裴琰一贯的作战风格,在桓军以为长风骑也要借这喘息之机好好休整之时,反其道而行事,派出突袭营士兵于深夜袭击桓营。这些士兵武艺高强,又熟悉地形,放几把火、趁乱杀一些桓兵便隐入黛眉岭的崇山峻岭之中,连着数晚,让桓军不胜其扰,时刻处于戒备状态。
黛眉岭野花遍地,翠色浓重,但各谷口山隘处,褐红色的血迹洒遍山石黄土,望之触目惊心。
黄昏时分,宇文景伦立于军营西侧,凝望着满天落霞,听到脚步声响,并不回头:“滕先生,‘一色残阳如血,满山黛翠铺金’,是不是讲的就是眼前之景?”
滕瑞微笑着步近:“王爷可是觉得,这处的落日风光,与桓国的大漠落日有所不同?”
宇文景伦笑道:“我倒更想看看先生说过的,‘柳下桃溪,小楼连苑,流水绕孤村,云淡青天碧’的江南风光。”
滕瑞眉间隐有惆怅之意:“我也很久没有回家乡了,此番若是能回去,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故人。”
“先生在家乡可还有亲人?”宇文景伦转过身来。
滕瑞望向南边天空,默然不语,良久,叹道:“我现在与小女相依为命,若说亲人,便是她一人了。”
宇文景伦目光落在滕瑞洗得发白的青袍上,不禁笑道:“这些年先生跟随景伦征战四方,身边又没人照顾,难怪先生至今还是如此俭朴。
滕瑞微微一笑:“我素性疏懒,这些东西一向由小女打理。她老是埋怨我不修边幅,不过我也习惯了,改不过来。”
宇文景伦笑了笑,道:“先生也忒不讲究了。我记得父皇和我都曾赏赐过月落进贡的绣品给先生,就从没见先生用过,全都给你家小姐了吧。”
滕瑞淡淡道:“那倒不是。小女一向不好这些玩意,皇上和王爷赏赐的月绣她都收起来了,谁都不许用。”
“哦,这却是为何?” 宇文景伦原本不过随口一问,这时却来了兴趣。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小女说,这些东西奢靡太过,寻常人福薄,用之不仅不能添福反而会折寿。且月落族为了这些绣品,不知熬瞎了多少绣娘的眼睛,实在是有违天理,恐怕也不是什么吉祥之物。故而我的一应衣物,全是小女一人包办,她也从不用那些东西。”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良久不语,若有所思。
滕瑞忙深深作揖:“小女年幼无知,胡言乱语,实非有意冲撞皇上和王爷,还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哈哈大笑道:“哪里哪里,先生多虑了。你我名为君臣,实为师友,景伦又怎会为这种小事责怪先生。”
易寒快步过来,将手中密报递给宇文景伦,宇文景伦接过细看,神情渐转兴奋,终将密报一合,笑道:“终于等到裴琰了!”
滕瑞看着他满面兴奋之色,微笑道:“王爷有了可一较高下的对手,倒比拿下河西府还要兴奋。只是王爷,裴琰一来,这仗,就胜负难测啊!”
宇文景伦点头道:“先生说得有理。但人生在世,若是没有一个堪为对手的人,岂不是太孤独寂寞?不管这场战争谁胜谁负,我总要与他裴琰在沙场一决高下,也不枉我这么多年习武领兵。”
易寒沉吟道:“这个密报,是庄王离京去请裴琰出山时,咱们的人发出的。从时间上来算,裴琰还要几日方能往前线而来,也不知他是先去娄山与薄云山会战,还是直接来与咱们交手?”
宇文景伦渐渐平静:“嗯,裴琰行事,向来滴水不漏,又善运计谋,咱们得好好想一下,他会如何行事。”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初八辰时初,皇帝御驾亲临锦石口,为裴琰及云骑营出征送行。
这日阳光灿烂,照在上万将士的铠甲上,反射出点点寒光。皇帝亲乘御马,在数千禁卫军的拱扈下,由南而来。他着明黄箭袖劲装,身形矫健,闪身下马,又步履稳重,步上阅兵将台。臣工将士齐齐山呼万岁,跪地颂圣。一时间,较场之中,铠甲擦响,刃闪寒光。
皇帝手扶腰间宝剑,身形挺直,立于明黄金龙大纛下。礼炮九响,他将蟠龙宝剑高高举起,上万将士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劲风吹拂,龙旗卷扬,震天呼声中,皇帝岿然而立,面容沉肃。这一瞬,有那上了年纪的老臣们依稀记起,二十多年前,如今的成宗皇帝,当年的邺王殿下,是何等英气勃发,威风凛凛,也曾于这锦石口较场接过先帝亲赐兵符,前往北线,与桓军激战上百场。一年后他铁甲寒衣,带着光明骑南驰上千里,赶回京城奉先帝遗诏荣登大宝,再后来,他力挽狂澜,在一干重臣的辅佐下,平定“逆王之乱”,将这如画江山守得如铁桶般坚固。
时光流逝,当年英武俊秀的邺王殿下终慢慢隐于深宫,变成眼前这个深沉如海的成宗陛下,只有在这一刻,万军齐呼,满场惊雷,他的眉间,才又有了那一份令江山折腰的锋芒。
礼炮再是三响,裴琰着银色盔甲,紫色战披,头戴紫翎盔帽,单膝跪于皇帝身前,双手接过帅印及兵符,高举过头,将士们如雷般三呼万岁。皇帝再将手中蟠龙宝剑赐予随军监军、光明司指挥使卫昭,也不多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战鼓齐擂,裴琰跃上战马,再向将台上的皇帝行军礼,拨过马头,云骑营将士军容齐整,脚步划一,退出上百步,方纷纷翻身上马,紧随紫色帅旗,“剑鼎侯”裴琰终率云骑营正式出发北征。
漫天黄土,震空战鼓,皇帝在将台上极目远望,那个白色身影,纵骑于队伍最末,似是回头望了望,终消失在滚滚黄尘之中。
这一路行得极快,辰时末出发,只午时在路途歇整了小半个时辰,用过水粮,又再度急行军,入夜时分赶到了独龙岗。
裴琰下令在独龙岗下扎营起灶,又命人去请监军过来。
卫昭飘然而来,所过之处,将士或转头,或侧目,或偷窥,他浑然不觉,嘴角含笑,与裴琰欠身为礼,二人同时举步,步入大帐,安澄亲于帐门守卫。
崔亮将地形图在地上展开,向卫昭点头致意,三人盘膝坐下,细看地形图。
一名小卒入帐,拎着铜壶,又取过茶杯等物,替三人斟好茶,一一奉上。卫昭并不抬眼,只是接过茶杯时,手微微一抖。
小卒将茶奉好,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裴琰注目于地形图上,饮了口茶,道:“小镜河马上要进入夏汛,这条线守住不成问题,且还可抽调出一部分兵力支援娄山,关键还在河西守不守得住。”
崔亮点头道:“娄山的兵力至少可以西移三万,加上田策现有的六万人,再加上云骑营,与桓军还是可以一搏。”
卫昭淡淡道:“长乐、青州一带还有数万驻军,若是能东调,再让高氏在河西一带广征兵员,又多了几分胜算。”
三人再沉默片刻,裴琰呵呵一笑:“这是咱们打的如意算盘。咱们既想得到,薄云山和宇文景伦自也想得到。”
崔亮微笑道:“那他们也肯定能推算出,如此顺理成章的打法,我们必然不会用。”
“那我们到底是另谋良策,还是就选这最简单、最容易被人算中的策略呢?”裴琰抬头望向卫昭。
卫昭淡淡一笑:“临行前皇上有严命,监军不得干涉主将行军作战,少君自行拿主意便是。”
裴琰一笑,又低下头,凝神看着地形图。崔亮这几日早与他细细分析过,也知没有万全的计策,便道:“相爷,还是得等那两方的情报到了,咱们才好判断他们兵力的具体分布和移动,再定如何行事。”
裴琰沉吟不语,小卒再进来。崔亮见她单手端着饭菜,忙起身接过,放于案上,又替她将军帽戴正,柔声道:“你肩伤未好,就不要做这些事了。”
裴琰与卫昭同时身躯一僵,崔亮笑着转身:“相爷,卫大人,先将肚子填饱,再共商大计吧。”
小卒装扮的江慈笑道:“还得去拿饭碗和筷子。”说着转身往帐外走去。
崔亮忙将她拉住:“我去吧。你一只手,怎么拿?”
“一起去。”
“好。”
裴琰抬头,与卫昭目光一触。卫昭淡淡道:“下手重了些,少君莫怪。”
裴琰呵呵一笑:“无妨,让她吃点苦头也好,免得不知轻重。”
两人不再说话,目光皆投在地形图上。不多时,崔亮与江慈拿齐诸物进来,帐内并无长风卫亲兵,崔亮只得亲去盛饭,江慈将筷子摆于矮案上,裴琰与卫昭同时起身步到案边面对面坐下。
江慈右手接过崔亮递来的饭碗,犹豫了一下,将碗放在距裴琰一臂远的地方,又接过一碗,轻轻放至卫昭面前,低声道:“三爷请。”
裴琰握着竹筷的手一抖,脸色有些阴沉,凌厉的眼神盯着江慈,慢慢伸手取过距自己一臂远的饭碗。
七九、灯火连营
江慈却不看他,转身立于一旁,崔亮端着两碗饭过来,笑道:“小慈快坐,一起吃。”
江慈不动,裴琰低头吃饭,并不发话。崔亮过来将江慈拉至案边坐下,将饭碗摆至她面前,又取过一汤匙,和声道:“你单手,不好用筷子,用这个吧。”
江慈接过汤匙,微笑道:“谢谢崔大哥。”
崔亮想了一下,在江慈身边坐下,又夹了数筷菜肴放入她碗中:“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夹。”
江慈向他笑了笑,用右手握着汤匙勺起饭菜送入口中,吃得几口皱眉道:“这军中的伙夫,厨艺不怎么样。”
崔亮笑道:“那是,肯定比不上小慈的手艺。”
裴琰与卫昭伸出的筷子同时停在空中,又慢慢伸向菜肴。江慈向崔亮笑道:“等我伤好了,我来做。”
崔亮又夹了筷菜放入她碗中,微笑道:“好,你先把伤养好,到时我们才会有口福。”又转向裴琰笑道:“相爷,您把小慈一带走,我有半年没尝过她做的饭菜,可想念得很。”
裴琰望了望坐于对面的卫昭,卫昭却只是低头吃饭,动作极慢,吃得也极斯文。
裴琰收回目光,望向江慈,微笑道:“那就等小慈伤好了,咱们再一饱口福。”
江慈却不看他,似是想起一事,侧头望向崔亮:“崔大哥,你昨天给我的那本《素问》,我有些看不懂。”
“嗯,你初学,肯定会有些看不懂,回头我给你详细说说,先别急,想学医的话,得慢慢来。”
江慈笑道:“可我想尽快学会才好,要是能象崔大哥一样有本事,也不用总受人欺负。”
崔亮见她有一绺头发垂到嘴角,轻轻替她拨至耳后,语带怜惜:“你想学什么,我都教给你,只别太急,一口吃不成胖子的。”
江慈点头,向崔亮一笑,又埋头吃饭。
卫昭将碗筷放下,站起身,淡淡道:“少君,我吃饱了,出去活动一下,先失陪。”说着飘然出帐。
裴琰看了看案上菜肴,又望向一边正替江慈挟菜的崔亮,慢慢将碗放下,过得一阵,才又重新端起饭碗。
裴琰吃不到两碗便放下筷子,那边崔亮却仍在与江慈边吃边轻声说笑。
看了看这二人,裴琰面色微寒,端起先前的茶杯,杯中已空,他将茶杯顿了顿,江慈抬头看了他一眼,却未起身。裴琰欲唤长风卫进来,眼神掠过一边的地形图,只得自己到铜壶中倒了水,坐回图前。
崔亮慢慢吃完,接过江慈递上的茶杯,笑着坐了过来:“相爷,是等卫大人回来一起商量,还是咱们先合计一下?”
裴琰指着图上某处,面上浮起微笑:“子明先给我讲讲这处的地形。”
江慈见满案的碗筷,想了想,到伙夫处要来一个竹篮,将碗筷饭镬悉数放入篮内,提至帐外。
此时天已全黑,云骑营训练有素,除去值夜的士兵外,皆于营帐中休息,营地之中,极为安静。
江慈拎着竹篮,往伙夫营帐行去,遥见一个白色身影自山坡下来,犹豫片刻,停住脚步。
卫昭慢悠悠地走近,又慢悠悠与她擦肩而过,江慈转身唤道:“三爷。”
卫昭顿住脚步,并不回头,鼻间微不可闻地“嗯”了声。
“那个―――”江慈迟疑半晌,鼓起勇气问道:“三爷可将五婶放回去了?”
卫昭又轻“嗯”一声,举步前行。
江慈没听到他肯定的回答,极不放心,追了上来。卫昭脚步加快,江慈拎着一篮子的碗筷,左臂又不能摆动,身子失去平衡,踉跄两三步,眼见就要跌倒在地,卫昭倏然转身,右臂一揽,将她身子勾起,抱入怀中。
夜色下,那双如宝石般生辉的眼眸静静地望着她,他的身后,是夜幕上的半轮明月,他的手臂似有些颤抖,但他的衣襟上,却传来一阵极淡的雅香。
江慈右手一松,竹篮掉落于地。
碗筷震响,卫昭松手,袍袖一卷一送,将江慈推开两步放下,转过身去:“已将她放回去了,你不用担心。”白影如月下游魂,转瞬便隐入远处的大帐之中。
江慈默然半晌,俯身提起竹篮,向伙夫营帐走去。
独龙岗下,营火数处,夜空中,半月当空,星光隐现。
江慈坐于大帐后的草地上,凝望着帐内透出的昏黄灯光和隐隐身影,思绪难平。
巡夜的一队士兵过来,她不由有些害怕,毕竟是以女子之身呆于这男儿环伺的军营内,忙站了起来,一溜烟地钻入大帐内。
帐内三人还在轻声商议,江慈不知自己要歇在何处,只得从囊中取出《素问》,坐于营帐一角的灯下,低头看书。
细细看来,她有许多地方不明,现在也不方便一一去问崔亮,索性从头开始,用心背诵。她记性甚好,在心中默诵两三遍便能基本记住。
待将《素问》前半部背下,那三人发出一阵轻笑,似是已商议妥当,都站了起来。
崔亮伸展了一下双臂,转头间看见江慈仍坐于灯下看书,忙步了过来:“小慈,很晚了,睡去吧。”
江慈将书收入囊中:“我睡哪里?”
“和我一个帐,我让他们搭了个内帐,你睡内帐便是。”崔亮笑道。
裴琰却走了过来,微笑道:“子明,今晚你还得给我讲一讲那阵法,咱们得抵足夜谈才行。”
崔亮有些为难:“相爷,明日边行边讲吧,让小慈单独一帐,我有些不放心,这些云骑营的士兵如狼似虎的,再说,我还得替她手臂行针―――”
裴琰含笑看着江慈:“小慈若是不介意,就睡在我这主帐,我让他们也搭个内帐,小慈睡外间便是。行针在这里也可以的。”
崔亮想了下,点头道:“也好。”
卫昭目光掠过江慈,停了一瞬,飘然出帐。帐帘轻掀,涌进来一股初夏的夜风,带着几分沉闷之气。
崔亮洗净双手,取过针囊,替江慈将左袖轻轻挽起,找准经脉穴位之处,一一扎针。江慈正待言谢,抬头却见裴琰负手立于一旁,她再看看自己裸露的左臂,忽想起草庐之夜,慢慢转过身去。
裴琰醒觉,转身步入内帐,取过本兵书在地毡上坐下,听着外间崔亮与江慈低声交谈,听着她偶尔发出的轻笑声,手中用力,书册被攥得有些变形。
外间,崔亮收起银针,微笑道:“你不要再看书了,早些睡吧。再有几日,你的左臂便可以活动,那时我再教你行针认药。”
江慈感激的话堵在了喉间,崔亮似是知她所想,拍了拍她的头,江慈和衣躺到地毡上,合上了双眸。
崔亮将外间的烛火吹灭,步入内帐,见裴琰手中握着兵书,不由笑道:“相爷精神真好。”
裴琰抬头微笑:“想到要和宇文景伦交手,便有些兴奋。”
“相爷以前没有和他直接交过锋吗?”
“当年成郡一战,与我交手的是桓朝大将步道源,我将他斩杀之后,宇文景伦才一手掌控了桓国的军权,说来,也算是我帮了他一把。现在要和他交手,总要讨点利息才行。”
崔亮大笑:“就是不知这桓国的宣王是否小器,他欠了相爷的人情债,若是不愿还,可怎么办?”
裴琰嘴角含笑:“他若不还,我便打得他还!”
夜露渐重,初夏的夜半时分,即使是睡在地毡上,也仍有些凉意。风自帐帘处鼓进来,江慈怎么也无法入睡,听得内帐中二人话语渐低,终至消失,知二人已入睡,便轻轻坐了起来。
黑暗之中,江慈默默坐着,风阵阵涌入,带进来一缕若有若无的箫声,她心中一惊,猛然站起,箫声又消失不闻,她再听片刻,慢慢躺回毡上。
荒鸡时分,裴琰悄然出帐,值守的长风卫过来,他挥挥手,步入草丛之中。
片刻后,他回转帐门处,长风卫童敏靠近,低声道:“他在林子里站了半个时辰,没见与人接触,子时回的帐。”
裴琰点点头,转身入了帐中。外间的地毡上,江慈向右侧卧,呼吸细细,和衣而眠。裴琰立于她身前,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终慢悠悠地除下外衫,蹲了下来,将外衫盖于她的身上。
纵是帐内没有烛火,仍可见她秀气的双眉微微蹙起,他迟疑片刻,右手缓缓伸出。
帘幕后,崔亮似是翻了下身,裴琰猛然收回右手,起身入了内帐。
破晓时分,军号便响起,云骑营士兵们迅速拔帐起营,不到一刻钟便都收拾妥当,大军继续北行。
江慈右手策马,与崔亮并骑而行,想起背诵的前半部《素问》,默念数遍,又就不懂的地方向崔亮细问。这样晨起赶路,晚上仍是歇在裴琰大帐的外间,不知不觉中,三日的路程便悄然过去。
这日夜间,扎营的地方是一处山谷,谷内有一条溪涧,这日天气又十分沉闷,云骑营的将领来请示裴琰,裴琰见将士们面上都有热切之色,便点了点头。
将士们一阵欢呼,有那等性急之人便跳入溪涧之中,许多人索性将衣物除去,泡于溪中,洗去一日的尘土和疲劳,还有人大呼小叫摸上大鱼,交予伙夫。
江慈何曾见过这等场景,弯腰钻入帐中,再也不敢出去。崔亮进帐,见她手中捧着《素问》,笑道:“我看你学得挺快的,比我当年差不了多少。”
江慈面上微红,腼腆道:“我哪能和崔大哥比,只盼肩伤快好,眼见要到前线,我也不能老做累赘,想来,只能做做药童,给军医打打下手什么的。”
崔亮想了想,道:“也行,听说相爷长风骑中有几名老军医,都是极富经验的,而且一向随主帅行动,你到时跟着他们学学救治伤员,晚上我再给你讲讲,这样学起来会快很多。”
裴琰掀帘进来,崔亮回头道:“相爷,小慈今晚得和我们一起走。”
裴琰点点头:“那是自然。”
江慈心中奇怪,却也不多问,捧着书远远坐开。
至亥时,黄豆大的雨点砸落下来,越下越大,仿似天上开了个大口子,雨水倾盆而下。
崔亮过来替江慈披上雨蓑,江慈也不多话,跟着他和裴琰于暴雨中悄然出了营帐,黑暗中走出一段,安澄早带着数百名长风卫牵着骏马守于坡下。
裴琰接过马缰,道:“卫大人呢?”
安澄指了指前方,暴雨中,那个挺拔的身影端坐于马鞍上,雨点打在他的雨蓑上,他身形岿然不动,似乎亘古以来,便是那个姿势,不曾移挪半分。
裴琰一笑,转向安澄道:“该怎么做,你都明白了?”
“好,云骑营就交给你了。”
安澄有些兴奋,笑道:“相爷就放心吧,安澄的手早痒得不行,前年和田将军打的赌总要赢下才好。”
裴琰笑骂了一句,又正容道:“不可大意,到了河西,将我的命令传下去后,你还是得听田策的指挥,统一行事。”
安澄忙行了个军礼:“是!”
崔亮牵过马匹,江慈翻身上马,二人跟在裴琰身后,带着数百名长风卫纵马前驰。卫昭身边仅有数人,不疾不缓,跟在后面。
雨越下越大,纵是打前的十余人提着气死风灯,江慈仍看不清路途,仅凭本能策着坐骑。一阵急风吹来,将她的雨蓑高高扬起,她身形后仰,右手死死勒住马缰,方没有跌下马去。
崔亮侧头间看见,知她于这黑夜的暴雨中单手策马,有些吃力,便大声道:“撑不撑得住?!”
江慈有些狼狈,雨点斜打在脸上,睁不开眼,却仍大声道:“行,不用管我!”
“唏律”声响,裴琰拨转马头,在江慈马边停下,看了看她,忽然伸手,拦腰将她从马上抱起,放至自己身前,再喝一声,骏马踏破雨幕,向前疾行。
江慈纵是浑身不自在,也知多说无益,只得将身子稍稍往前挪了些。裴琰揽着她腰间的左手却逐渐收紧,江慈挣了两下,裴琰手上用力,钳得她不能动弹。
大雨滂沱,马蹄声暴烈如雨。他的声音极轻,但极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你再动,我就把你丢下马!”
流水迢迢 (下 80-尾声)
作者:箫楼
八十、白袍银枪
暴雨中,数百人策马急行,铁蹄踏起泥水,溅得江慈裤脚尽湿。劲风扑面,让她睁不开眼,腰间,裴琰的手却未有丝毫放松。她索性默诵记忆《素问》中的阴阳五行、脏腑经络,终慢慢静下心来。
裴琰疾驰间忽于风雨蹄声中听到江慈若有若无的声音,运起内力细听,竟是一段《素问》中的脉要经微论,不禁失笑,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要不要哪天我替你摆个拜师宴,正式拜子明为师?”
江慈欲待不理,可他的嘴唇紧贴着自己的耳垂,只得向旁偏头,低声道:“不敢劳烦相爷,崔大哥若愿意收我为徒,我自会行敬师之礼,与相爷无干。”
裴琰微皱了下眉,马上又舒展开来,连着几下喝马之声,格外清亮,一骑当先,带着众人疾驰。
驰出上百里,大雨渐歇,一行人也到了一处三岔路口,崔亮辨认了一番,将马鞭向右指了指,裴琰笑了笑,力夹马肚,踏上向右的山路
这段山路极为难行,不能象先前一般纵马而驰,幸得众人身下骏马均为良驹,方没有跌下山谷,但也险象环生。江慈被裴琰揽在怀中,借着一点点灯光隐见山路左方是幽深黑暗的山谷,右边却是如黑色屏风般的山峰。许是山路泥泞,座骑有些蹶蹄,若不是裴琰运力勒紧马缰,便要马失前蹄。这样在山路中行了半夜,待天露晨光,水流声哗哗传来,众人终穿过狭长的山谷,到了一处溪涧边。
崔亮打马过来笑道:“行了,过了‘太旦峡’,咱们依这‘游龙溪’北行,便能绕过晶州,到达‘牛鼻山’。”
裴琰见行了大半夜,人马皆乏,道:“都歇歇吧。”说着翻身下马,顺手将江慈抱落马鞍。江慈脚一落地,便急挣脱裴琰的手,走到崔亮身后。
长风卫们早对自家相爷的任何行为做到目不斜视,但卫昭身后的数名光明司卫却大感稀奇,裴琰以左相之尊,竟会这般照顾一名军中小卒,便均细看了江慈几眼。卫昭神色淡淡,翻身下马,在溪边的大石旁坐落,闭目养神。
崔亮从行囊中拿出干粮,江慈取下马鞍上的水囊,到溪涧里盛满水,想起这一路上默诵的《素问》,飞快跑回崔亮身边,拖着他坐于一边,细细请教。
崔亮见她嘴里咬着干粮,右手翻着《素问》,笑道:“先吃东西吧,有些道理,你得见到真正的病人,学会望闻问切,才能融会贯通。”
江慈欲张口说话,嘴中干粮往下掉落,她右手还捧着《素问》,本能下左手一伸,将干粮接住。一瞬过后,崔亮与她同时喜道:“好了!”
崔亮再将她的左臂轻轻抬了抬,江慈只觉有些微的呆滞,肩头却无痛感,与崔亮相视而笑。江慈轻声道:“多谢崔大哥!”
崔亮用手指弹了弹她的额头,却不说话。江慈赧然一笑,兴奋下站了起来,再将左臂轻轻活动,侧身间,见溪边大石旁,卫昭似正看向自己,定睛细看,他又望着哗哗的水流。
此时天已大亮,大雨后的清晨,丽阳早早透出云层,由溪涧的东边照过来,投在卫昭的身上,他的身影象被蒙上了一层光。江慈忽想起落凤滩一役,月落族人吟唱凤凰之歌,他白衣染血,持剑而立;又忽想起那日清晨,魏五婶鄙夷的话语和神色。
一名光明司卫轻步走至卫昭身边,躬身递上水粮,卫昭接过,转头间,目光掠过江慈这边,江慈忽然微笑,轻轻扬了扬左臂。卫昭神情漠然,又转过头去。
崔亮站起,走向裴琰,笑道:“素闻宁将军白袍银枪,名震边关,为相爷手下第一干将,今日也不知能不能一睹其风采!”
裴琰目光自江慈身上收回,含笑道:“剑瑜现正在‘牛鼻山’力守关塞,他智勇双全,性情豪爽,定能与子明成为莫逆之交。”
娄山山脉是一条贯纵华朝北部疆土、包括万千峰峦的大山脉,南北长达数百里,其山势雄伟、层峦叠嶂,一直以来,是陇北平原与河西平原的自然分割线。
由于娄山山脉山险峰奇,不宜行军作战,桓军攻下成郡、郁州等地后,便与薄军各据娄山山脉东西,以娄山为界,并无冲突。
薄云山起兵于陇州,一路攻下娄山山脉以东的郑郡等六州府,直至在小镜河受阻,便将主要兵力西攻,意图突破娄山南端,直取寒州、晶州。这样不用再越过雁鸣山脉,可以拿下河西,再据河西,南下潇水平原。
宁剑瑜率部与薄军在小镜河沿线激斗数十场,主力步步西退,直至高成率河西五万人马赶来支援,方略得喘息之机。但高成冒进,中薄云山之计,损兵折将,宁剑瑜率长风骑浴血沙场,拼死力守,方借“牛鼻山”的天险将薄军阻于娄山以东,小镜河以北。
酉时,裴琰一行终站在“游龙溪”北端的谷口,看到了前方半里处的“牛鼻山”关塞,也看到了关塞西面接天的营帐。
裴琰笑得极为开心,转头看见长风卫们兴奋的表情,微微点了点头。童敏抢身而出:“我去!”轻喝声中,骏马奔下谷口,直奔军营。
望着童敏的战马奔入军营,裴琰朗声道:“小子们,准备好了!”
长风卫们大感雀跃,轰然欢呼,策马向前,排在谷口。
此时,夕阳西下,落霞满天。喝马声自军营辕门处响起,一骑白马飞驰而来,马上一员白袍将军,身形俊秀,马鞍边一杆丈二银枪,枪尖在夕阳下闪闪发光,伴着马蹄声在草地上划出一道银光,转瞬便到了山坡下。
江慈站于崔亮身侧,看得清楚,只见马上青年将军,着银甲白袍,盔帽下面容俊秀,英气勃发,神采奕奕。他在谷口处勒住战马,望着斜坡上方的裴琰等人,脸上绽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
长风卫们齐声欢呼,策马下坡,马蹄声中,那白袍将军放声大笑,执起鞍边银枪,转动如风,两腿力夹马肚,冲上斜坡。满天枪影将长风卫们手中的兵刃一一拨开,借着与最后一人相击之力,他从马鞍上跃起,身形遮了一下落日余晖,落地时已到了裴琰身前数步处。
他笑着踏前两步,便欲单膝跪下,裴琰纵跃上前,将他一把抱住,二人同时爽朗大笑。长风卫们围了过来,俱是满面欣喜激动之色。
裴琰握住白袍将军双肩细看了他几眼,笑道:“怎么这北边的水土还养人些,剑瑜要是入了京城,可把满城的世家公子比下去了!”
长风卫们轰然而笑,裴琰又在白袍将军胸前轻捶了一下,转过身笑道:“子明,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咱们长风骑赫赫有名的宁剑瑜宁将军!”
崔亮含笑上前:“平州崔亮,见过宁将军。”
宁剑瑜抱拳还礼:“素闻崔解元大名,在下南安府宁剑瑜。”同时细细打量了崔亮几眼。
二人客套间,几名长风卫在旁嘻哈接道:“在下南安府宁剑瑜,小字西林,年方二十,尚未婚配―――”
宁剑瑜剑眉一挑,捏拳如风,倏然转身,长风卫们笑着跳开,坡上坡下一片笑闹之声。
裴琰笑骂道:“都没点规矩了!剑瑜过来,快见过卫大人。”
宁剑瑜松开一名长风卫的右臂,神情肃然,大步过来。裴琰拉住他的手走至松树下的卫昭身前:“这位是卫昭卫大人,三郎,这位就是宁剑瑜宁将军。”
卫昭面上带着浅笑,微微颔首。宁剑瑜目光与他相触,正容道:“长风骑三品武将宁剑瑜,见过监军大人。”
卫昭淡淡道:“宁将军多礼了。”又转向裴琰道:“少君,咱们得等入夜后,再进军营为好。”
“那是自然。”裴琰笑道:“我与剑瑜年多未见,实是想念,倒让三郎见笑了。”他又转向宁剑瑜:“可都安排好了?”
宁剑瑜左手银枪顿地,右手行军礼道:“是,一切均按侯爷吩咐,安排妥当。”
夜风拂来,旌旗猎猎作响,暗色营帐连绵布于“牛鼻山”关塞西侧。宁剑瑜早有安排,众人趁夜入了军营,直入中军大帐。
待裴琰等人坐定,隐约听到关塞方向传来杀声,宁剑瑜俊眉一蹙:“这个薄云山,最近不知怎么回事,总喜欢在夜间发动进攻。”
“剑瑜详细说说。”裴琰面容沉肃,崔亮会意,取出背后布囊中的地形图,在长案上展开。
宁剑瑜低头细看,“呀”了一声,神情渐转兴奋,抬头道:“侯爷,有了这图,这仗可好打多了!”
他手指在图上小镜河至牛鼻山沿线移动:“薄军原有十万人马,攻下郑郡等地后,又强征了约四万兵员,除两万留守陇州,两万在郑郡等地布防外,其余十万全南下到小镜河沿线。在小镜河受阻,他便将主要兵力往娄山调集,算上这段时日来的伤亡,他在牛鼻山东侧应该有约七万兵力。”
裴琰问道:“薄军有没有从郑郡一带的娄山山脉往西突破的迹象?”
“没有,我派了许多探子,由南至北分散在娄山山脉沿线,暂未见薄军有此行动,也未见桓军想从那里突破至陇州平原的迹象,估计,这两方虽未联手,但也心照不宣,各自以娄山山脉为界,相安无事。”
崔亮道:“现在薄军和桓军都是看谁先拿下河西府,薄军要突破牛鼻山,取寒州、晶州再西攻河西府,桓军则得突破雁鸣山,方能南攻河西府。他们暂时还不会在娄山起冲突,这点双方应该是很清楚的。”
宁剑瑜点头道:“是,薄军现在主力都在这牛鼻山的东侧。这里初五开始下的暴雨,连着下了数日,小镜河水位涨得快,我在下暴雨前便将高成残部三万人马派到了小镜河南线,让黎徵统领。他是水师出身,又有夏汛,守住小镜河不成问题。我将咱们长风骑原来守在小镜河的人马全回调到了这里。现下,这里基本上全是长风骑的人马,除去伤亡,还有五万余人。”
“军中粮草,药物可还充足?”
“能撑上一个月的样子。”
裴琰点了点头:“与我估计的差不多,看来我们定的计策可行。”
宁剑瑜的目光却凝在图上某处,眼神渐亮,猛然转头望向裴琰,裴琰微微而笑。
关塞处的杀声渐消,一个粗豪的声音在中军大帐外响起:“宁将军,末将陈安求见!”
裴琰一笑,作了个手势,宁剑瑜忍住笑,道:“进来吧!”
一名将领闯了进来,口中骂骂咧咧:“奶奶的熊!这个张之诚,没胆和老子比个高低,尽派些小鱼小虾过来,还他妈的放冷箭,我操他十八代祖宗!”
江慈立于崔亮等人身后,听这人说得太过粗鲁,好奇地探头看了看。只见这陈安声音虽粗豪,但年纪甚轻,不过十八九岁,身形高挺,双眉粗浓,偏一双眼睛生得极为细长,与他的身形极不相衬。他闯进帐内,直奔帐内一角的水壶处,也不用茶杯,拎起瓷壶一顿猛灌。
陈安正仰头灌水,似是感到帐内气氛有异,转过头来,看清含笑立于长案边的人,“啊”声大叫,将茶壶一扔,扑了过来。
长风卫童敏早有准备,身形前跃,接住将要落地的瓷壶,啧啧摇头:“小安子,这可是宁将军的心头宝,你若摔坏了,拿什么来赔他!”
那边陈安早已扑到裴琰身前,激动得手足无措,裴琰微笑着忽然握拳一击,陈安不敢硬接,向后空翻,裴琰闪前,单手再击数拳,陈安一一挡下,裴琰笑道:“不错,有长进!”收手而立。
陈安单膝跪于裴琰身前,半晌方语带哽咽:“小安子见过侯爷!”
八一、虚则实之
裴琰微微而笑:“起来吧。”
陈安站起,忽然转过头去。宁剑瑜哈哈大笑,向童敏摊开右手,童敏无奈,嘻笑道:“等下再解,可好?”
宁剑瑜不依,上来左手抱住童敏的腰,右手便去解他的裤腰带,童敏笑骂道:“小安子,年半不见,一见面,你就害老子输了裤腰带。”
宁剑瑜将他裤腰带扯下,转身笑道:“我说小安子见到侯爷必会落泪,童敏不信,倒是我赢了。”
陈安转过头,眼角还依稀有泪痕,却嘿嘿一笑:“童大哥,可对不住了。谁让你们不带着我。”
童敏左手拎着裤头,右脚便去踢陈安,陈安还招,童敏要顾及军裤不向下滑,便有些手忙脚乱,裴琰摇头笑骂道:“饶你们这一次,下次不能这么胡闹!”
他转头向卫昭笑道:“这些小子,都是一起长大的,这么久没见面,有些胡闹,卫大人莫怪。”
卫昭一笑:“素闻少君长风卫威名,也听说过他们的来历,想来这几位便都是了。”
裴琰点头,望着在仍在追逐的陈安和童敏,微笑道:“他们都是我长风山庄收养的孤儿,自幼便跟着我,个个如同我的手足一般。”
江慈听裴琰这话说得前所未有的动情,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裴琰似是有所感应,目光转过来,江慈忙又躲回崔亮身后。
那边陈安和童敏又互搭着肩过来,裴琰问宁剑瑜:“许隽呢?”
宁剑瑜眼神微暗:“他一直在关塞上,不肯下来,说是要亲手杀了张之诚,为老五报仇。”
裴琰轻叹一声,道:“既是如此,便由他去,他那性子,谁也劝不转的,回头你悄悄和他说声,我到了军中,让他心里有个数。”
又道:“人差不多都在这里,大家听着,我到了牛鼻山的事,除同来的人外,仅限今日帐内之人知晓,若有弟兄们问起,你们就故作神秘,但不能说确实了,可明白?”
“是。”帐内之人齐齐低应一声。
“你们都可以露面,该干什么干什么。”裴琰转向卫昭道:“我和卫大人却不能公开露面,说不得,要委屈卫大人和我一起住这中军大帐。”
卫昭淡然笑笑,微微欠身:“正有很多事情要向少君请教。”又道:“少君放心,我这次带来的都是心腹。”
裴琰挥挥手,其余人退出,帐内仅余宁剑瑜、崔亮、江慈及卫昭,江慈犹豫片刻,也跟着童敏等人退出大帐。
她站在大帐门口,童敏一直跟着裴琰,自是认得她,过来笑道:“江姑娘―――”
江慈忙道:“童大哥,这是军营,叫我江慈吧。”
童敏呵呵一笑:“也是,咱们长风骑的弟兄是守规矩的,可这里还有些高成的人,万一知道你是姑娘,可有些不妙。”
江慈以往很少和长风卫们说话,这时却对他们有了些好感,笑道:“童大哥,你们都是从小跟着相爷的吗?”
“是,长风卫的兄弟,很多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被夫人和老侯爷收养进的长风山庄,学的也是长风山庄的武艺。我是九岁起便跟着相爷,安澄更早,六岁便在相爷身边,陈安稍晚些,十一岁才入庄,但最得相爷的喜欢。”
二人正说话间,崔亮与宁剑瑜笑着出帐,见江慈站在大帐前,崔亮道:“小慈过来。”
江慈向童敏一笑,走到崔亮身边,崔亮转向宁剑瑜道:“宁将军,这位是我的妹子江慈,我想让她跟着军医,做个药童,麻烦你安排一下。”
宁剑瑜本是心思缜密之人,一听说江慈是女子,便知她随军而来,必是经过裴琰许可的,这后面只怕大有文章,便笑道:“这样吧,我让他们另外搭个小帐,江姑娘便住在那里,明天我再让人带她去见军医。”
江慈笑道:“多谢宁将军。”
宁剑瑜自去吩咐手下,崔亮在江慈耳边低声道:“长风卫自会有人暗中保护你,你安心住下,跟着军医,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子时初。
宁剑瑜和崔亮进帐,裴琰将手中棋子丢回盒内,卫昭也起身,二人相视一笑,接过宁剑瑜递上的黑巾,将面蒙住,四人悄然出帐,带着童敏数人往关塞方向行去。
此时已是子夜时分,关塞处却仍是一片通明,为防薄军发动攻击,长风骑轮流换营守卫着这牛鼻山关塞。
一行人登上关塞北面的牛鼻山主岭,宁剑瑜道:“咱们现在所在位置就是两个象牛鼻子一样的山洞上方,东边是峭壁,南边关塞过去便是小镜河的险滩段,这处河段号称‘鬼见愁’,又是夏汛期间,再往西去有晶州的守军守着梅林渡,薄军是绝计没办法从这里放舟西攻,所以他们现在重点还是和我们在关塞处激战。”
崔亮望向北面:“按图来看,往北数十里便是娄山与雁鸣山脉交界处。”
“是,所以薄军除非从牛鼻山这里通过,若是打北边的主意,必要和雁鸣山北部的桓军起冲突,还要越雁鸣山南下,他们必不会这么傻。”
崔亮道:“宇文景伦也不傻,这个时候,不会和薄云山起冲突。”
“就怕他们联起手来,先重点攻牛鼻山或是黛眉岭,到时再瓜分河西府。”宁剑瑜略带忧色。
裴琰看了卫昭一眼,淡淡道:“薄云山在陇州镇守边疆多年,杀了不少桓国人,他们两方合作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再说,宇文景伦若将薄云山引到了河西府,又得防着咱们往西抄他的后面,他不会干这腹背受敌的事。”
卫昭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奔腾的小镜河,并不说话。
宁剑瑜道:“侯爷计策是好,但薄云山多年行军,只怕不会轻易上当。这些日子,他攻得极有章法,也不冒进,似是知道我们的粮草只能撑上一个月,他玩的是个‘耗’字,想把我们拖疲拖累了再发动总攻。”
裴琰点点头:“薄云山谋划多年,早有准备,去年冬天还以防桓军进攻为借口,从朝廷弄了一大批粮草过去,郑郡等地向来富有,他的粮草军饷,我估计可撑上大半年。”
宁剑瑜沉吟道:“我们兵力不及对方,攻出去胜算不大,只有利用地形之便,怎么也得想个办法诱薄云山主动发起进攻才好。”
裴琰笑道:“办法是有,就看你演戏演得象不象。”
宁剑瑜领悟过来,笑道:“又让我演戏,侯爷好在一边看戏。”
裴琰大笑:“你是这里的主帅,你不受伤,谁来受伤?!”
浓云移动,遮住天上明月。卫昭缓缓转身,望向薄军军营,平静道:“少君不可大意,薄云山纵横沙场二十余年,手下猛将如云。纵是上当,发起总攻,这一仗,咱们也无十分胜算。”
“是。但形势所迫,咱们得和他打这一场生死之战,他耗得起,咱们耗不起,田策那里,我估计守住一两个月不成问题,但拖得太久,只怕有变数。”裴琰转身望向崔亮:“至于这场生死之战能不能取胜,就要看子明的了。”
崔亮望向关塞,心中暗叹,轻声道:“这一仗下来,牛鼻山不知要添多少孤魂。”
裴琰道:“子明悲天悯人,不愿看尸横遍野。可若这一仗咱们不能取胜,只怕我华朝死的百姓将会更多。薄军和桓军的屠城史,远的不说,上个月,成郡便死了数千百姓,郑郡民间钱银已被薄军抢掠殆尽,十户九空,若是让他们拿下河西府,后果不堪设想。”
崔亮低头,不再说话。
卫昭看了看崔亮,又望向东面薄军军营,也未再说话。
江慈终于能得单独住一小帐,帐内又物事齐全,想是宁剑瑜吩咐过,还有士兵抬了一大缸水进来。她便在帐内一角搭了根绳子,挂上衣衫作遮掩,快速洗了个澡,又美美睡了一觉。
第二日一早,便有一名校尉过来将她带到军医处。长风骑共有三名军医,皆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主医凌承道,面容清癯、颔下无须。江慈进军医帐篷的时候,他正给一名伤员换药,听到校尉转达的宁剑瑜的话,也未抬头,“嗯”了一声,待校尉离去,他将草药敷好,右手一伸:“绷布!”
江慈会意,眼光迅速在帐内瞄了一圈,找到放绷布的地方,又取过剪子,奔回军医处,将绷布递给凌军医,凌军医将伤员右臂包扎好,江慈递上剪子,他将绷布剪断,拍了拍伤员的额头:“小子不错,有种!”
他也不看江慈,自去洗手,听到江慈走近,道:“你以前学过医?”
“没正式学,但看过别人包扎伤口,这几日在读《素问》。”
凌承道听到她的声音,猛然抬头,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江慈知这位有经验的军医必已看出自己是女子,遂笑了笑,轻声道:“凌军医,我是诚心想学医,也想为伤兵们做些事,您就当我是药童,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凌承道思忖片刻,道:“你在读《素问》?”
“是。”
“我考你几个问题。”
“好。”
“人体皆应顺应自然节气,若逆节气,会如何?”
“逆春气则少阳不生,肝气内变;逆夏气则太阳不长,心气内洞;逆秋气则太阴不收,肺气焦满;逆冬气则少阴不藏,肾气独沉。”
“嗯,我再问你,胸痛少气者,何因?”
“胸痛少气者,水气在脏腑也,水者阴气也,阴气在中,故胸痛少气。”
凌军医点了点头:“《素问》背得倒是挺熟,但咱们这军营,讲的是抢救人命,疗的是外伤,见的是血肉模糊,你能吃得了这份苦吗?”
“凌军医,我既到了这里,自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江慈直视凌军医,平静道。
凌军医看了她片刻,微微一笑:“那好,既是宁将军吩咐下来的,我就收了你这个药童,你跟着我吧。”
说话间,又有几名伤员被抬了进来,江慈迅速洗净双手,跟在凌军医身后,眼见那些伤员,或箭伤,或枪伤,或被刀剑砍中,伤口处皆是血肉模糊,纵是来之前已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她仍有些许的不适应,深呼吸几下,镇定下来,跟在凌军医身边递着绷带药物。
抬入军医帐篷的伤员越来越多,三名军医和七八名药童忙得团团转,凌军医皱眉道:“现在关塞打得很激烈吗?”
一名副尉答道:“是,许将军要替五爷报仇,亲自出了关塞,挑战张之诚,他和张之诚斗得不分胜负,宁将军击鼓让他回来,他也不听,宁将军只得派了精兵前去接应,现与薄军打得正凶。”
牛鼻山关塞东侧,长风骑副将许隽与薄云山手下头号大将张之诚斗得正凶。许隽的结义兄弟华五在半个月前的战役中死于张之诚刀下,许隽发下了“不杀张之诚,绝不下关塞”的誓言,半月来一直守在关塞上,日日派士兵前去骂阵。张之诚却好整以暇,只派些副将前来应战,抽空偷袭一下,放放冷箭,把许隽气得直跳脚,张之诚却在自家军营中哈哈大笑。
这日晨间,许隽派出的骂阵兵却翻出了新花样。张之诚为贱婢所生,其亲母后随马夫私奔,还生下了几个异父弟妹;张之诚的父亲死于花柳病,这些新鲜事经骂阵兵们粗大的嗓门在阵前一顿演绎,顿时轰动两军军营。长风骑官兵们听得兴高采烈,不时发出轰然大笑,以配合自家的骂阵兵,而薄军将士们则听得尴尬不已,但内心又盼望对方多骂出点新内容,好为阵后谈资。
张之诚在帐内面色渐转铁青,这些私密隐事不知宁剑瑜由何得知,正坐立不安时,前方骂阵兵们又爆出猛料:年前张之诚一名小妾竟勾搭上薄公帐内一名娈童,两人私奔,被张之诚追上,他竟心疼这名小妾,只将那娈童处死,仍将小妾悄悄带回府中,心甘情愿收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云云。
这一通骂下来,张之诚再也坐不住,提刀上马,带着亲兵,直奔关塞。许隽正等得心焦,见仇人前来,双眼通红,一声令下,关塞吊桥放下,他策马冲出,与张之诚激战在了一起。
两人这番拼杀斗得难分难解,打了大半个时辰仍未分出胜负,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眉头紧蹙,下令击回营鼓,但许隽杀红了眼,竟置军令不顾,张之诚几次想撤刀回营,被他死死缠住。
薄军中军大帐位于一处小山丘上,薄云山负手立于帐门口,望着前方关塞处的激战,呵呵一笑:“这个许隽,倒是个倔脾气。”
谋士淳于离走近,笑道:“薄公放心,若论刀法,许隽不及张将军,只是他一心报仇,而张将军不欲缠斗,故此未分胜负。”
薄云山正待说话,却听得关塞上一通鼓响,吊桥放下,大批长风骑精兵涌出,这边张之诚见对方兵盛,大喝一声,薄军将士也齐声呼喝,如潮水般涌上,大规模的对攻战在关塞下展开。
薄云山微皱了下眉:“宁剑瑜向来稳重,今日有些冒进。”
“宁剑瑜和许隽是拜把兄弟,自是不容他有闪失。”淳于离捋着颔下三绺长须,微笑道。
薄云山冷冷道:“若是能斩了许隽,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宁剑瑜的心志?”
“可以一试。”
薄云山将手一挥,不多时,薄军战鼓擂响,数营士兵齐声发喊,冲向关塞。
宁剑瑜在关塞上看得清楚,眼见许隽陷入重围,提起银枪,怒喝一声:“弟兄们,随我来!”
宁剑瑜带着长风骑数营精兵冲出关塞,直奔重围中的许隽。许隽却仍在与张之诚激斗。宁剑瑜策马前冲,丈二银枪左右生风,如银龙呼啸,惊涛拍岸,寒光凛冽,威不可挡。
他冲至许隽身边,许隽正有些狼狈地避过张之诚横砍过来的一刀,宁剑瑜大喝一声,枪尖急速前点,张之诚刀刃剧颤,迅速回招,他的亲兵见他势单,齐齐发喊,围攻上来。
宁剑瑜俯身将许隽拎上马背,许隽有些不服,犹要跳落,宁剑瑜只得右手银枪挡住攻来的兵器,左手按住许隽。
远处,小山丘上,薄云山将这一切看得清楚,微微一笑,摊开右手,手下会意,递上强弓翎箭。
薄云山气贯双臂,吐气拉弓,箭如流星,在空中闪了一闪,转瞬便到了宁剑瑜身前。
宁剑瑜左手护着身后的许隽,右手提枪,仍在与张之诚厮杀,耳中听得破空箭声,抬头间已来不及躲避,本能下身形稍稍左闪,那黑翎利箭“卟”地一声,刺入他的右胸。
八二、忍辱负重
江慈跟着凌军医,忙得不可开交,抬进来的伤兵越来越多,正手忙脚乱间,忽有人冲进帐篷:“凌军医,快去大帐,宁将军受伤了!”
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不管是军医还是伤员们都有一瞬间的震惊,倒是江慈率先反应过来,扯了一下凌军医的衣襟。凌军医醒觉,抱起药箱就往外跑,江慈见他落下了一些急救用的物品,忙拿起跟了上去。
中军大帐门口,挤满了长风骑将士,陈安和童敏亲守帐门,挡着众人。见凌军医飞奔而来,方将帐门撩开一条细缝,让其进去。江慈跟上,童敏犹豫了一下,看到她手中的药品,也将她放入帐中。
凌军医冲入内帐,颤声道:“伤在哪?快,快让开!”
内帐榻前,围着数人,凌军医不及细看,冲上去将人扒拉开,口中道:“让开让开,伤在哪?!”
他低头看清榻上之人,不由愣住,耳边传入一个熟悉的声音:“凌叔!”
凌军医侧头一看,有些说不出话来,裴琰笑道:“凌叔,好久不见。”
宁剑瑜上身赤裸,坐于榻旁,看着正给许隽缝合腰间刀伤的崔亮,道:“凌叔回头骂骂许隽,这家伙,不要命才把我抢回来。”
凌军医放下手中药箱,趋近细看,又抬头看了看崔亮,起身抱起药箱就往外走,裴琰忙将他拦住:“凌叔,剑瑜身上也有伤,您帮他看看。”
“你这里有了个神医,还耍我这个老头子做什么?”
裴琰知他脾性,仍是微笑,左手却悄悄打出个手势,宁剑瑜会意,“唉呀”一声,往后便倒。
凌军医瞪了裴琰一眼,转身步到宁剑瑜身边,见他胸前隐有血迹,忙问道:“箭伤?”
宁剑瑜轻哼两声:“是,薄云山真是老当益壮,这一箭他肯定用了十成内力,若不是子明给我的软甲,还真逃不过这一劫。”
凌军医在他头顶敲了一记,怒道:“你若不留着这条命娶我女儿,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宁剑瑜嘿嘿一笑:“云妹妹心中可没有我,只有咱家―――”抬头看见裴琰面上神色,悄悄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凌军医细心看了看宁剑瑜胸前箭伤,知因有软甲相护,箭头只刺进了分半,皮肉之伤,并无大碍。他低头打开药箱,旁边却有人递过软纱布和药酒,抬头一看,正是江慈。
凌军医笑了笑,用软纱布蘸上药酒,涂上宁剑瑜胸前伤口,宁剑瑜呲牙咧嘴,猛然厉声痛呼,倒把站于旁边的江慈吓了一大跳。
凌军医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琰低声笑骂:“让你演戏,也不是这样演的,倒叫得中气十足。”
宁剑瑜哼道:“为了演这场戏,我容易吗我?侯爷也不夸几句。”
裴琰眼神掠过一边的卫昭,微笑道:“也不知薄云山会不会上当,以为剑瑜重伤,长风骑无首,按捺不住,发起总攻。”
卫昭斜靠于椅中,手中一把小刀,细细地修着指甲,并不抬头,语调无比闲适:“薄云山性情虽有些暴戾,但并非鲁莽之徒,少君看他这些年对皇上下的功夫便知,此人心机极深,咱们这诱敌之计能不能成功,还很难说。”
崔亮将草药敷上许隽腰间,笑道:“剑瑜阵前演得好,许隽救得好,长风骑弟兄们的阵形更练得不错,相爷长风骑威名,崔亮今日得以亲见,心服口服。”
宁剑瑜抬头得意笑道:“那是,咱们长风骑的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全是弟兄们真刀真枪,浴血沙场―――”他目光停在卫昭身上,眼见他身形斜靠,低头修着指甲,整个人慵懒中透着丝妖魅,想起曾听过的传言,不自禁地面露厌恶之色。
卫昭手中动作顿住,缓缓抬头,与宁剑瑜视线相交,唇边笑意渐敛。宁剑瑜轻不可闻的哼了声,转向裴琰笑道:“侯爷,想当年咱们在麒麟山那场血战,杀得真是痛快,这次若是能将薄云山―――”
卫昭握着小刀的手渐转冰凉,眼见裴琰仍望向自己这边,唇边努力维持着一抹笑容,只是这抹笑容略显僵硬。
江慈站于一旁,将宁剑瑜面上厌恶之色看得清楚,她忽又想起那日立于落凤滩,白衣染血的卫昭,想起月落族人对他敬如天神的吟唱,心中一酸,眼中便带上了几分温柔之意,看向卫昭。
卫昭目光与她相触,握着小刀的手暗中收紧,唇边最后一抹笑意终完全消失。
江慈觉他眼神带着几分倔强和受伤,如利刃般刺入自己心底,更是难过,却仍温柔地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裴琰视线自卫昭身上收回,又看向江慈,也未听清宁剑瑜说些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几声,负在身后的双手却慢慢紧捏成拳。
“行了,许将军的性命,算是抢回来了。”崔亮直起身,满头大汗。
江慈醒觉,向卫昭笑了笑,转身端来一盆清水。崔亮将手洗净,凌军医也已将宁剑瑜伤口处理妥当,过来看了看许隽的腰间,向崔亮道:“你师承何人?”
崔亮但笑不答,裴琰忙岔开话题,向凌军医道:“凌叔,你出去后,还得麻烦你不要说出实情,只说剑瑜重伤未醒。”
江慈再端过盆清水,凌军医将手洗净,冷冷道:“我可不会演戏,就装哑巴好了。”说着大步出帐。
帐外,长风骑将士等得十分心焦,先前听得主帅惨呼,俱是心惊胆颤,见凌军医出帐,“呼拉”围了上来。凌军医一脸沉痛,长叹一声,摇了摇头,急步离开。
江慈将物品收拾妥当,正待出帐,崔亮递过一张纸笺:“小慈,你按这上面的药方将药煎好,马上送过来。”
“好。”江慈将药方放入怀中,转过身,眼神再与卫昭一触,卫昭面无表情,转过头去。
药方上的药,江慈大半不识,只得又去细问凌军医。凌军医看过药方,沉默良久,还是极耐心地教江慈识药,又嘱咐她煎药时要注意的事项,方又去救治伤员。
这一战,由于副将许隽不服号令,长风骑死伤惨重,主帅宁剑瑜重伤,若非长风骑阵形熟练,陈安带人冒死冲击,险些便救不回这二人。
听得宁将军重伤昏迷,军中上下俱是心情沉重,却也生出一种哀兵必胜的士气,皆言要誓死守卫关塞,与薄军血战到底。陈安更是血性发作,亲带精兵于塞前叫阵,痛骂薄云山暗箭伤人,要老贼出来一决生死。只是薄军反应极为平静,始终未有将领前来应战。
戌时,天上黑云遮月,大风渐起,眼见又将是一场暴雨。
薄军军营,营帐绵延不绝。中军大帐内,淳于离低声道:“主公,依星象来看,这场雨只怕要下个三四天,小镜河那边,咱们不用想了。”
薄云山合着眼,靠于椅背,右手手指在长案上轻敲。良久,轻声道:“长华。”
“是。”淳于离微微躬腰。
“你说,宁剑瑜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由内帐端着水盆出来,轻轻跪于薄云山脚边,又轻柔地替他除去靴袜,托着他的双足浸入药水中,纤细的十指熟练地按着他脚部各个穴位。
淳于离思忖片刻,道:“算算日子,裴琰若是未去河西府,也该到牛鼻山了。”
“嗯,那他到底是去了河西府,还是来了这牛鼻山呢?”
“难说。裴琰性狡如狐,最擅计谋,还真不好揣测,他现在身在何处。”淳于离沉吟道:“裴琰若是去了河西府,宁剑瑜就会死守,拖延时间,以待裴琰西线得胜再来支援。而裴琰若是来了这牛鼻山,必定是想和咱们速战速决,再回攻河西。”
“嗯。”薄云山的双足被那少年按捏得十分舒服,忍不住长舒一口气,慢悠悠道:“若是裴琰到了这里,那么宁剑瑜今日受伤,极有可能是诱敌之计。可要是―――”
淳于离素知他性情,忙接道:“若是裴琰未来此处,宁剑瑜这一受伤,对咱们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何况,现在许隽也重伤,长风骑由陈安统领,陈安向来是个二愣子,年少气盛,只要小施计谋,不怕他不上当。若是能攻下牛鼻山,必能抢在桓军前面拿下河西府,还可以顺便灭了小镜河南面的人马。”
薄云山手指在案上细敲,陷入沉思之中。
少年将薄云山的双足从药水中托出,轻柔抹净,仍旧跪于地上,低下头去,慢慢张嘴,将他的足趾含在口中,细细吸吮。
薄云山被吮得极为舒服,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头顶。淳于离早知自家主公有些怪癖,见怪不怪,仍微笑道:“不知主公今日那一箭用了几成内力?”
“十成。”
“看来,宁剑瑜的伤是真的。”
“嗯,天下间能在我十成箭力下逃得性命的只有裴琰和易寒,即使他穿着护身软甲,也必定是重伤,除非是有传言中的‘金缕甲’。”薄云山道。
“鱼大师一门,早已绝迹,世上到底有没有‘金缕甲’,谁也不知,这个可能性不大,宁剑瑜必定是重伤。”
薄云山颔首:“伤是真伤,问题是,这伤,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得好好想想。”
淳于离渐明他的心思,道:“要不,再观望观望?”
薄云山睁开双眼,微笑道:“他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不管是苦肉计还是什么,反正他急,我们不急。至于从哪几方面来观察推断,长华是个中高手,不用我多说。”
淳于离微笑道:“是,属下明白。”又道:“主公早些歇着,属下告退。”
薄云山却笑道:“长华,你在我身边,有十五年了吧?”
“是,淳于离蒙主公器重,知遇之恩,未敢有片刻相忘。”淳于离恭声道。
“你才华横溢,智谋过人,却遭奸人相害,不能考取功名,这是老天爷要你到我军中,辅佐于我,若是能大业得成,长华必定是丞相之才。”
淳于离忙躬身泣道:“淳于离必粉身碎骨,以报主公大恩大德。”
薄云山微笑道:“长华不必这般虚礼,你帮我去看看之诚的伤势,许隽这小子,拼起命来,还真是―――”
“是。”
淳于离出帐,薄云山将左足从少年口中抽出,右手按上少年头顶,轻轻摩挲着他的乌发,少年有些惊慌,却不敢动弹。
薄云山呵呵一笑,少年暗中松了口气,低声道:“阿柳侍候主公安歇。”
薄云山轻“嗯”一声,少年阿柳帮他穿上布鞋,随他步入内帐。
阿柳轻手替他脱下衣袍,又从一旁取过托盘,薄云山拿起托盘中的绳索和皮鞭,阿柳极力控制住身躯的微颤,跪于榻边,慢慢除去身上衣物。
帐内,灯烛通明,映得阿柳背上的伤痕似巨大的蜈蚣,薄云山看见那伤痕,越发兴奋,眼中也有了些嗜血的腥红。他扬起手中皮鞭,阿柳痛哼一声,却仍跪于榻边,只十指紧抠着自己的膝盖,眼神凝在榻下。那处,一方染血的丝帕,静静地躺于尘埃之中,丝帕上绣着的玉迦花,已被那血染成了黑褐色。
鲜血自阿柳的背上和膝上缓缓渗出,薄云山俯下身来,将阿柳拎上榻,吸吮着那殷红的鲜血。这血腥之气让他想起多年沙场杀戳的快感,他将阿柳的双手绑在榻前一根木柱上,皮鞭声再度响起,阿柳纤细的身子在榻上扭动,鲜血在背上蜿蜒,薄云山黑黝的脸上添了几分血红,他伏下身,扼住阿柳双肩的手逐渐用力。阿柳双肩剧痛,却仍回头羞涩一笑,薄云山极为开心,一路向上吸吮着鲜血,并重重咬上阿柳的右肩,低沉道:“还是阿柳好,那些小子,都不成器,只有被拍裂天灵骨的命。”
阿柳垂下眼帘,敛去目中惧恨之意,口中柔柔道:“那是他们没福份,受不起主公的恩宠。”
薄云山笑得更是畅快,喘道:“不错,你是个有福份的孩子,等将来主公打下这江山,收服你月落一族,便放你回家,专门帮主公挑些机灵些的孩子,最好象你一样。”
阿柳呻吟道:“阿柳一切都听主公的,只盼主公大业得成,阿柳也好沾点福荫。”
帐内响起薄云山有规律的轻鼾声,阿柳悄无声息下榻,神情木然地穿上衣物,赤着双足,轻步出了大帐。
他转入大帐不远处的一处小帐,见他进来,一名年幼些的少年扑过来将他扶住,泪水汹涌而出。阿柳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哭什么?!你还是个男人吗?”
少年更觉剜心似的疼,却不敢再哭,强忍着打来清水,取过药酒,替阿柳将背上鞭伤清理妥当,低声道:“阿柳哥,咱们逃吧。”
阿柳淡淡一笑,语调平静:“逃?逃到哪里去?”
“回月落,咱们回月落,圣教主不是领着族人打跑了华军吗?咱们不用担心会被送回这禽兽身边。”少年话语渐转激动,企盼地望着阿柳。
阿柳目光投向帐外,低叹一声,右臂将少年揽住,轻声道:“阿远,再忍忍,你再忍忍,阿柳哥定会护着你的周全,总有一天,圣教主会派人来接咱们回去的。”
阿远无声地抽泣,伏在阿柳怀中,慢慢睡了过去。
帐内烛火快燃至尽头,阿柳将阿远放在毡上,凝望着他稚嫩的面容,又轻轻从一旁的布囊中取出一个银镯子。他将银镯子紧捂在胸口,眼角终淌下一行泪水,喃喃道:“阿母,阿姐―――”
八三、血色平野
眼见大雨将下,江慈忙将煎好的药倒入瓦罐中,抱在胸前,又提上药箱,回头道:“凌军医,我送药去了。”
凌军医点头道:“好,送过药,你就回去歇着吧,这里有小天他们守着。”
江慈微笑道:“小天他们也不能守一整夜,我来守后半夜吧。还有十几个人得换药。”说着出了帐门。
刚到中军大帐门口,黄豆大的雨点便砸落下来。童敏看着她抱在胸前的瓦罐,笑道:“正等着呢。”说着掀开帐帘。
江慈冲他一笑,步入内帐。裴琰正与崔亮下棋,宁剑瑜坐于一边观战,而卫昭则斜依在榻上看书。
见江慈进来,崔亮放下手中棋子:“剑瑜接手吧。”走至榻边,将许隽扶起,江慈则用汤匙,小心翼翼地喂许隽喝药。
崔亮看了看汤药的颜色,赞道:“不错,药煎得正好,小慈学得倒是快。”
江慈有些腼腆:“是崔大哥和凌军医教得好,我只不过依样画瓢罢了。”
裴琰落下一子,回头笑道:“子明,你收了这么个聪明的徒弟,是不是该请东道?”
崔亮看着江慈乌黑清亮的眸子,语带疼惜:“小慈确实聪明。”
宁剑瑜落下一子,拍了拍台面,裴琰转回头,落下白子,宁剑瑜忙应下黑子,看了看裴琰:“侯爷也会走臭棋,倒是稀奇。”
陈安冲入帐中,骂道:“奶奶的,这个老贼,倒没了动静!”
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裴琰沉声道:“说吧。”
陈安恢复冷静,道:“骂了大半天,薄军不见动静,在山顶负责瞭望的哨兵回报,薄营未见有调兵迹象,倒是黄昏时分,又有一批军粮进了军营。”
宁剑瑜眉头微皱:“这个薄云山,倒是沉得住气。”
“哨兵数了一下运粮车的数量,初步估计,够薄军撑上二十来天。”
裴琰沉吟道:“若是薄云山老这么耗着,剑瑜又不好再露面,可有些麻烦。”
卫昭放下手中的书,语调轻淡和缓:“若是朝中还有薄云山的人,自会知道少君到了前线,他必会想少君究竟在哪里,这是不是个苦肉计。”
宁剑瑜右手托住下巴道:“所以,接下来他会观望察探一番。”
裴琰颔首:“所以咱们还得做几件事。”他转向陈安道:“把我的帅旗挂上,让守关塞的士兵精神点,董学士派的粮车估计明天要到,派些人去接应一下,声势闹大些。”
崔亮将许隽放平,走过来道:“这几日都会有暴雨,薄军发起总攻的可能性不大,估计得等雨停了,他又查探妥当,才会有行动。”
裴琰道:“十天半个月还行,再久了,我怕安澄那边有变。军粮也是个问题,我和董学士议定的是―――”
江慈走到宁剑瑜身边,轻声道:“宁将军,凌军医说,您伤口处的药得换一下。”
宁剑瑜正用心听裴琰说话,顺手除下上衫,露出赤祼的胸膛。裴琰的话语有些停顿,崔亮过来道:“我来吧。”
江慈笑道:“不用,这个我会,以前也―――”想起与受伤的卫昭由玉间府一路往京城的事情,想起那夜将赤祼的他拖出木桶,她忍不住抬头看了榻上的卫昭一眼。
卫昭举起手中的书,将面目隐于书本之后,江慈面颊微红,忙俯下身,将宁剑瑜的绷带解开,重新敷药。
宁剑瑜见裴琰不再往下说,忙问道:“侯爷,您和董学士咋议的?”
裴琰望着江慈的侧面,将手中棋子一丢,神色冷肃:“这边的战事,不能久拖,我们要想办法尽快拿下薄云山。他不攻,也要逼得他攻。”
江慈替宁剑瑜换好药,将东西收拾好,向裴琰行了一礼,退出大帐。
帐外,大雨滂沱。崔亮追了出来,撑起油伞,江慈向他一笑,二人往军医帐篷走去。
“小慈。”
“嗯。”
“能适应吗?”
“能,我只恨自己生少了几只胳膊,更后悔以前在西园时,没有早些向你学习医术,看到这些伤兵,这心里真是―――”
“见惯就好了,医术慢慢来,不要太辛苦,你想救更多的人,首先自己的身子得结实。”
江慈侧头向崔亮微笑:“是,我都听崔大哥的。”
崔亮立住脚步:“小慈,我有句话,你用心听着。”
“好。”江慈微微仰头,平静道。
崔亮望着她澄静的双眸,迟疑片刻,终道:“小慈,这牛鼻山,估计马上会是一场大战。你记住,你是女子,前面拼命的事是男人干的,抢救伤员再缺人手,你也不要往前面去。万一战事不妙,我又没能及时回来带上你,你有机会就赶紧走,切记,保命要紧。”
江慈一阵静默,少顷,低声道:“崔大哥,这场战事,会很凶险吗?”
“是,十几万的大军对峙,一旦全力交锋,其凶险不是你能想象的。小慈,你听我的,切记切记。”
“是,我记下了。崔大哥,你呢?你要一直随着相爷吗?”
崔亮望向接天雨幕,望向黑沉的夜空,良久方道:“我还有些事要做,等把这些事办好了,我才能走。”
见江慈满面担忧之色,崔亮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放心吧,你崔大哥自有保命之法,再说,我一直随着相爷,相爷沙场之威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有他护着,我没事。”
江慈一笑:“也是,倒是我白担心了。”
崔亮将她送至军医帐前:“我现在住在中军大帐,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
望着崔亮的身影消失在雨中,江慈默然良久,方转身入帐。药童小天见她进来,道:“来得正好,丁字号有几个要喝汤药,我已经煎好了,你送去吧。”
江慈微笑着接过,放入篮中,取过把油伞,走到丁字号医帐。帐内十余名伤兵正围于一竹榻前,凌军医眉间隐有哀伤之色,由江慈身边走过。
“老六!老六你别睡,你醒醒!”一名副尉用力摇着竹榻上的士兵,围着的伤兵们不忍看榻上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纷纷转过头去。
那副尉伸出双手,将榻上已没了呼吸的士兵抱在胸前,眼睛睁得铜铃似的仰面向天,喉头却在急速抖动,两人走上前去,低声劝慰。
副尉终逐渐平静,右手轻轻抹上胸前士兵的双眼,轻轻地将他放下,又平静地看着有士兵进来将他抬走,默默跟在后面,由江慈身边走过,只是脚步有些微的踉跄。
江慈心中恻然,有泪盈眶。在这战争面前,在这生离死别面前,她只觉自己的力量弱如蝼蚁,这血腥的风吹过,自己便如同这阵风中的一片灰烬,只能无力地随风飘舞,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些年轻的生命自眼前悄然逝去。
一名伤兵跛着脚走到她面前:“喂,小子,傻了?!我的药呢?”
江慈醒觉,忙俯身从竹篮中取出纸笺:“你叫什么名字?”
时近正午,黛眉岭的战事仍在激烈地进行。
经过近十天的激烈拼杀,桓军再向前推进了一些,终将主战场移到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平野上。
桓军本就以骑兵见长,战马雄骏,打山地战一直有些吃亏,这一进入平野,便立见长短。数次对决,都将田策的人马打得死伤惨重,若非田策手下多为悍不畏死之人,抢在桓军攻来之前挖好了壕沟,又有附近民众赶来放火烧了一片茅草地,阻住了桓军的攻势,便险些被桓军攻下这河西府北面的最后一道防线。
丽阳当空,静默地看着平野间这一场血战,看着鲜血将黄土染红,看着地狱之花于震天的杀声中悄然绽放。
宇文景伦端坐于战马上,身后,硕大的王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神情肃然,望着冲上去的桓军一次次被壕沟后的长风骑箭兵逼了回来,微微侧头:“滕先生,有没有办法,越过这条壕沟?”
滕瑞想了想,道:“有些困难,壕沟挖得这么宽,还一直在挖,对方死守着,我们的人想架木板,有些困难,除非能将他们的箭兵逼得后退一些。”
宇文景伦望了望两边的高山,道:“往河西只有这一条通道吗?”
“是,方圆数十里皆为崇山峻岭,唯有过了这处谷口,才是一马平川,只要能攻下这处,河西府唾手可得。”
“嗯,那咱们就花大代价,赶在裴琰到来之前,拿下这处。”宇文景伦转向易寒道:“易先生,有劳您了,我替您掠阵。”
易寒在马上欠身:“王爷放心。”
号角吹响,阵前桓兵井然有序回撤,双方大军黑压压对峙,旌旗蔽日,刀剑闪辉,风吹过山野,吹来青草的浓香,却也夹杂着血腥之气。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声音平静中带着一丝兴奋:“弓箭手准备!”
王旗旁,箭旗手令旗高高举起,左右交挥数下,平野间空气有些凝滞,“吼!”数万桓军忽然齐声剧喝,震得山峰都似颤了颤。随着这声怒吼,黑压压的箭兵上前,依队形或蹲或立,拉弓抱月,利箭上弦,对准远处壕沟后的华军。
华朝军队也被这咆哮声震得一惊,田策稳住身形,冷声道:“盾牌手,上!”
宇文景伦将手往下一压,箭旗落下,鼓声急促如雨,伴着这激烈的战鼓,漫天箭矢射出,丽日在这一刻黯然失色。
华军也不慌乱,盾牌手上前掩护,弓箭手位于其后进行还击。但桓军尽起所有弓箭手,轮番上阵,华军本人数少于对方,便有些吃不住箭势,眼见对方箭阵步步向前,田策的帅旗也稍稍向后移了些。
宇文景伦看得清楚,右手再是一挥,投石机被急速推上,在箭兵的掩护下,不断向壕沟后的华军投出石子,华军盾牌手纷纷倒地,弓箭手失了掩护,便有许多人倒在了箭雨之中。
易寒见时机已到,一声清啸,纵马前驰。他铁甲灰袍,右手持剑,领着先锋营上千人瞬间便冲到了壕沟前。
易寒领着的这上千人均是桓国一品堂的技击高手,趁着华军前排箭兵被打得有些慌乱,易寒领头离马腾空,手中剑光如雪,直扑壕沟对面。
这上千人一落地,便将华军弓箭手们杀得溃不成军,华军箭兵步步后退,倒将自家上来接应的步兵冲得有些散乱。易寒身形如鬼魅般在阵中冲杀,一品堂的高手们也是拼尽全力,华军虽人数众多,将易寒所率之人围在中间,但已被这一波冲击冲得有些狼狈,主力军离壕沟又远了些。
这边桓军急速跟上,将木板架上壕沟,华军弓箭手早被易寒率领的死士这一轮冒死攻击逼退了数十步,便来不及相阻。桓军骑兵迅速踏过壕沟,铁蹄震响,杀声如雷,在山谷间奔腾肆虐。
易寒持剑,跃回马背,看着驰过壕沟的桓军越来越多,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左手轻轻抚上左腿的伤口,与远处王旗下的宇文景伦相视而笑。
宇文景伦见时机成熟,催动身下战马,疾驰而出,大军随即跟上,如潮水般向壕沟后卷去。
华朝帅旗下,田策微微一笑,平静道:“撤。”
号角吹响,华军步步后退,只弓箭手掩在最后,将桓军的攻势稍稍阻住。
宇文景伦带着中军越过壕沟,眼见田策帅旗向山间移动,隐觉不妙,滕瑞已赶上来:“王爷,只怕有诈!”
话音刚落,山谷两边,“呯”声巨响,满山青翠中突起无数寒光,上万人由灌木丛中挺身而出,人人手中持着强弩,不待宇文景伦反应过来,这比寻常弓箭强上数倍的强弩射出无数利矢,箭雨如蝗,战马悲嘶,士兵倒地,短促的惨呼不断响起,桓军先冲到山谷中的士兵不多时死亡殆尽。
宇文景伦尚有些犹豫,山间华军忽爆出如雷的欢呼,一杆巨大的帅旗临空而起,帅旗中央,紫线织就的“裴”字如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在风中腾跃。
宇文景伦一惊,滕瑞也从先前见到强弩的震惊中清醒过来,急道:“王爷,裴琰到了,不可冒进。”
“撤!”宇文景伦当机立断,桓军号角吹响,前后军变阵,迅速撤回壕沟后,滕瑞转身间向易寒急速道:“易堂主,能不能帮我抢一个强弩回来?”
易寒修眉一挑:“好!”他身形拔起,双足在灌木上急点,灰袍挟风,手中长剑拔开漫天矢影,右足蹬上一棵松树,身躯回旋间左手劈空夺过一名华朝士兵手中的强弩,再运起全部真气,由山间急掠而下,落于地面,与前来接应他的一品堂武士们会合,迅速跟上大部队,撤回壕沟之后。
“裴”字帅旗在山间迅速移动,华军将士齐声欢呼,士气大振,气势如虹,再度回攻。桓军先前为过壕沟搭起的木板不及撤去,华军迅速冲过壕沟,桓军回击,双方在平野间再次激斗,厮杀得天昏地暗,直至申时,人马俱疲,方各鸣金收兵,再次以壕沟为界,重新陷入对峙之中。
山谷中,平野间,血染旌旗,中箭的战马抽搐着悲鸣,尸横遍野,鲜血渐成褐色。白云自空中悠然卷过,注视着这一片绿色葱郁中的腥红。
宇文景伦立于王旗下,看向对面华朝军中那面迎风而舞的“裴”字帅旗,陷入沉思之中。
战马的嘶鸣声将他惊醒,他转身望向滕瑞:“滕先生,裴琰此番前来―――”
见滕瑞似未听到宇文景伦说话,只是反复看着手中那具强弩,易寒推了推他:“滕先生。”
滕瑞“哦”了声,抬起头,宇文景伦微笑道:“先生,这强弩,是不是有什么不寻常?先前所见,它的威力惊人。”
滕瑞缓缓点头,默然良久,轻声道:“这是‘射日弓’,唉,真想不到,竟然会在华朝军中,见到这种强弩。”他望向南面华军,眉头微皱,低声道:“是谁来了呢?难道是他?!”
八四、故布疑阵
大雨连着下了数日,雨水将林野间的树木洗得郁郁葱葱,苍翠无匹。
薄军借着天下大雨,未有战事,好好休整了几日。待丽阳再度高悬,将士重新在营地内训练,舒展拳脚,个个生龙活虎。
薄云山身着铠甲,在营地内巡视了一圈,又去探望了张之诚的伤势,再回到大帐,淳于离领着名柴夫打扮的汉子进来。
汉子跪下,薄云山在椅中坐下:“说吧。”
“是。小的是抄山路翻过一处岩壁过去的,没有被长风骑的人发现。小的潜在十余处帐篷外偷听,皆言裴琰在宁剑瑜重伤的当晚赶到了军营。长风骑士气大振,人人精神抖擞。小的想潜到中军大帐查探一下,但守卫森严,小的怕暴露行踪,只得离开,始终未见到裴琰露面。”
薄云山沉思片刻,道:“他们可有调军迹象?”
“没有。小的亲眼见到有一批军粮在宁剑瑜受伤第二日进了军营,看运粮车的数量,至少可维持长风骑半个月的用度。可据小人细心观察,有些不对劲。”探子道。
“有何不对劲?”
“当日大雨,运粮车皆覆盖着雨遮,看不到真正的粮草,但从车轮陷入泥土的痕迹来推断,并没有整车的粮草,重量明显不够。”
“哦?!”淳于离道:“莫非,是障眼计?”
他挥挥手,探子退出大帐,淳于离趋近道:“主公,如果我是宁剑瑜,重伤后怕对手发起总攻,也会这样做的。”
“嗯,他会制造裴琰来到军营的假象,挂起他的帅旗,鼓励军心,又假装有粮草运到,一来以安军心,二来迷惑对手。可若是―――”
淳于离点头:“还有一个可能,若这一开始就是个苦肉计,也可能这是苦肉计中的连环计,好让咱们以为宁剑瑜重伤后耍花样拖延时间,实际上裴琰是真正到了牛鼻山的。”
“是啊。”薄云山叹道:“裴琰始终不露面,不见到他本人,还真不好推断,这到底是苦肉计还是什么。”
他想了想,又道:“雁鸣山那里的人,还没有回来吗?”
“从时间上推算,没这么快。再说,裴琰即使到了雁鸣山,也会考虑到蒙蔽我们的探子,只怕不会亲自露面,咱们的探子要打探确实了,才会有消息回报。”
薄云山点点头:“那就只能再等等了,不管裴琰在哪里,宇文景伦想那么快拿下黛眉岭,不是件易事。田策这个人,很不简单,并不比宁剑瑜差。”
“是,田策的父亲,是跟着裴子放的老将,虎父无犬子。”
薄云山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呵呵一笑:“裴琰这般为老狐狸卖命,不知图的什么,我就不信,裴子放没有把当年他父亲死的真相告诉他。”
淳于离沉吟道:“要不要在这上面做做文章?”
薄云山摇了摇头:“不妥,老狐狸既然把北线兵力全交给了裴琰,必是有了钳制他的方法,他又派了卫昭为监军,卫昭心狠手辣,裴琰不敢乱来。再说,老狐狸也不是那么容易被挑拨离间的,搞不好,还会连累咱们的人。我已经失了一个刘子玉,可不想连最后一颗棋子都没了。”
“是。那咱们还是等雁鸣山那边的消息回来了,看看这边长风骑的动静,再作决定?”
“嗯。看看再定吧。”
由于这几日没有战事,无新的伤兵,旧伤员也痊愈了一部分,江慈也轻松了少许,不用再整夜值守。
稍得空闲,她便又捧起了《素问》,经过这几日随凌军医救治伤员,识药煎药,再回过头来看《素问》,理解便深了几分。只是她依然有很多地方不明,便于每日送药入大帐之机,拖住崔亮细细请教。
许隽伤势好得很快,宁剑瑜也已是活蹦乱跳,却都只能整日与裴琰及卫昭缩于大帐内,颇有几分憋闷。宁剑瑜尚好,沉得住气,许隽在裴琰面前不敢大声,却每日也要低声将薄云山的老祖宗操上几百遍。
江慈每日早晚送药,都见裴琰拖着卫昭下棋,二人各有胜负,宁剑瑜未免有些不服,与卫昭下了数局后,倒也坦然认输。
江慈问得极细,崔亮也讲解得很耐心,有时,还要许隽做“病人”,让江慈望闻问切,许隽碍着崔亮“救命之恩”,也只得老老实实躺于榻上,任二人指点。
这日,江慈正问到《素问》中的五藏别论篇,崔亮侃侃讲来,又动手将许隽的上衣解开,再讲一阵,忽觉帐内气氛有些异样。
他回头一看,见裴琰和卫昭的目光都望向这边,而江慈,正指着许隽肋下,寻找五藏位置。
听崔亮话语停住,江慈抬头道:“崔大哥,可是这处?”
崔亮一笑,道:“这样吧,小慈,我画一副人体脏腑经脉全图,你将图记熟,就会领悟得快些。”
江慈大喜:“多谢崔大哥!”忙将纸笔取了过来。
崔亮笑道:“现在太晚了,咱们别扰着相爷和卫大人休息,去你帐中吧,我还得详细给你讲解。”
“好。”江慈将东西收拾好,转头就走。
裴琰从棋盘旁站起,微笑道:“不碍事,就在这里画吧,我正想看看子明的人体脏腑经脉图,有何妙处。”
崔亮笑道:“相爷内功精湛,自是熟知人体脏腑经脉,何需再看。时候不早,我这一讲,起码得个多时辰,还是不扰相爷和卫大人休息。”
许隽唯恐再让自己做“活死人”,忙道:“是是是,时候不早,我也要休息了,你们就去别处―――”话未说完,见裴琰凌厉的眼神扫来,虽不知是何缘故,也只得紧闭双唇。
江慈返身拖住崔亮左臂袖口:“走吧,崔大哥,咱们别在这碍事。”
崔亮向裴琰微微一笑,与江慈出了大帐。
卫昭用棋子敲了敲棋台,也不抬头,悠悠道:“少君,这局棋,你还下不下?”
“自然要下,有三郎奉陪,这棋才下得有意思。” 裴琰微笑着坐回原处。
卫昭嘴角微微勾起:“有少君作对手,真是人生快事。”
一局未完,童敏带着长风卫安和进帐,安和在裴琰身前跪下,裴琰与宁剑瑜互望一眼,沉声道:“说。”
“是。安大哥带着云骑营顺利到了黛眉岭,传达了相爷的命令,按相爷的指示,田将军将战事移到了青茅谷,咱们的强弩威力强大,将桓军成功逼了回去。现在田将军已按相爷的指示,打出了相爷的帅旗,守着青茅谷,与桓军对峙。”
“强弩用上后,桓军折损较重,歇整了两日,我来的那日,才又发起攻击,但攻的不凶,象是试探。”
裴琰想了想,道:“易寒可曾上阵?”
“没有。”安和顿了顿道:“青茅谷险些失守后,河西府的高国舅匆匆赶到军中,带来了临时从河西府及周围村镇征调的一万六千名新兵,补充了兵力,听田将军说粮草不够,又发动河西府的富商们捐出钱粮。田将军请相爷放心,一定能守住青茅谷,不让桓军攻下河西府。”
卫昭抬头,与裴琰目光相触,二人俱是微微一笑,裴琰挥手,安和退了出去。
裴琰又向童敏道:“去,到江姑娘帐中,请子明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让他明晚再去授业。”
“是。”
裴琰不再说话,继续与卫昭下棋,二人均是嘴角含笑,下得也极随便。宁剑瑜在旁看得有些迷糊,便又细看了卫昭几眼。
崔亮匆匆进来,宁剑瑜将方才安和所报西线军情再讲一遍,裴琰也与卫昭下成了和局,推枰起身:“子明,依你所见,咱们还有多少时间?”
崔亮细想良久,面色有些凝重:“得抓紧时间结束这边的战事才好。”
他将地形图展开,道:“现在主要问题是,我们不能彻底封锁由牛鼻山至黛眉岭的山路。两方都有轻功出众的探子翻越崇山峻岭,随时传递两处的军情。虽说咱们用了疑兵之计,两方都吃不准相爷和主力军究竟在何处,但时间长了,总能看出蛛丝马迹来。万一让对方看出端倪,咱们恐会作茧自缚。”
宁剑瑜点了点头:“是,薄云山久经阵仗,宇文景伦也不是吃素的。而且咱们这边一旦和薄云山交战,得速战速决,万一拖得久,侯爷露了面,那边宇文景伦得知后,必会强攻田策,田策顶不顶得住,是个大问题。毕竟河西府北面只有青茅谷这最后一道防线了。”
崔亮道:“我那日看到薄军的攻击力,估算了一下,薄云山发动总攻,咱们这几处设伏,切断他的大军,将其击溃,再收拾战局,至少需得三四日时间。这三四日,只要有个轻功出众的探子,足够让宇文景伦知道这边的战况,他一旦发动猛攻,田将军有些吃力,咱们不一定能及时赶到。”
裴琰沉吟道:“子明的意思,这中间,咱们不能再拖时日,以免那边的兵力损耗太大,田策顶不住桓军的最后一击。”
“是。”崔亮卷起地形图,低头间瞥了卫昭一眼,直起身道:“相爷,得尽快诱薄云山发起进攻才好。”
已是夏季,天放了两日晴,蒸得军营里有些炎热。
夜色深沉,从中军大帐回来,江慈提了两桶水入帐篷,将军帽取下,解散长发,迅速洗发洗澡,觉神清气爽,便披着湿发,坐于毡上,细读《素问》。
帐外却传来药童小天的声音:“小江。”
江慈忙将湿发盘起,手忙脚乱戴上军帽,口中应道:“在,什么事?”
“我和小青要去晶州拿药,你去帮我们值夜吧。”
江慈忙道:“好,我这就过去。”
军医帐内,凌军医正在给几名伤兵针炙,见江慈进来,道:“小天将药分好了,你煎好后,便给各帐送去。”
“是。”江慈将药罐放上药炉,守于一旁。凌军医转身间见她还捧着《素问》,摇了摇头,未再说话。
药香浓浓,江慈将煎好的药放入竹篮,一一送去各医帐。眼见伤兵们伤势都有所好转,心中甚是高兴。
她提着最后一篮汤药走至癸字号医帐,刚掀开帐帘,便有一物迎面飞来。她忙闪身避开,耳中听到粗鲁的骂声:“奶奶的,这个时候才送药来,想痛死你爷爷啊?!”
江慈有些纳闷,这癸字号医帐,她尚是第一次来,以往这处是由小青负责。长风骑军纪严明,她给其他医帐的伤兵送药,纵是晚了些,也未有人如此破口大骂。眼见帐内有约二十余名伤兵,一身形魁梧、着校尉军服、左臂缠着绷带的男子正横眉竖眼地望着自己,忙道:“对不起,大哥,小青今晚不值夜,我来晚了些,请多多包涵。”
那校尉走过来,上下打量了江慈几眼,回头笑道:“弟兄们,瞧瞧,长风骑军中,还有这等货色!”
伤兵们哄然大笑,过来将江慈围在中间,口中皆污言秽语。
“就是,倒比咱高将军帐中的几个娈童还要生得俊些!”
“瞧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刚到军中吧,有没有被长风骑的上过啊?”
“想不到,号称军纪严明的长风骑,也有人好这一口啊!”
“就是,他们还瞧不起咱们河西军,凭什么!”
有人伸手摸向江慈面颊:“小子,你家宁将军受了伤,是不是因为你的原因,操劳过度,才避不过薄云山那一箭?!他受伤了,大爷来操你吧。”
江慈心呼要糟,这几日,在军医帐中,她也听到小天等人闲聊,知这处还有些高成的河西军。由于河西军与长风骑向来不和,高成被圣上召回京城后,宁将军便将河西军残部调到了小镜河以南,以免在这处碍事。但仍有些河西军因伤势未愈,留在此处,看来这癸字号医帐内的便是河西军的伤兵了。
她急急躲闪,却被众伤兵围在中间,这些伤兵之中,还有几个武艺颇精,江慈纵是运起轻功,也突不出他们的围截。
见她形状狼狈,河西军伤兵们更是得意,嘴中污言秽语,极为下流,江慈怒斥道:“你们这是违反军纪,就不怕宁将军军法处置吗?”
那校尉哈哈大笑,嘲讽道:“宁将军?!你家宁将军,此刻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牛鼻山马上就要守不住了,到时他一命呜呼,谁还来将我们军法处置啊?”
“就是,陈安那小子肯定守不住牛鼻山,还故弄什么玄虚,说裴琰到了军中,根本就是心虚,让薄云山不敢进攻,裴琰要是到了,怎么会不露面?!”
“说得对!他死撑着,凭什么叫我们在这里等死!”
“游大哥,咱们不能在这里等死,咱们要去京城,继续跟随高将军!”
“对,我们要去京城,他宁剑瑜凭什么不让我们走?!”
游校尉摆了摆手,众人话声止住,他一步步走向江慈,江慈步步后退,却被伤兵们围住。眼见那游校尉的手就要摸上自己的面颊,她终忍不住怒叱一声,双拳击出。
游校尉呵呵一笑,身形左右轻晃,避过江慈第一轮拳势,待江慈稍稍力竭,右拳猛然勾出,飒飒拳影带起劲风,逼得江慈急速后退,偏她身后还围着几名伤兵,其中一人猛然伸足,江慈一个趔趄,便被游校尉击中额头,仰面而倒。
游校尉冷笑着在她身边蹲下,右手缓缓伸向她的胸前。
八五、我心悠悠
“住手!”冷峻的声音由帐门处传来。
游校尉并不起身,回头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兄弟,没见你大哥在找乐子吗?”
江慈见一名长风卫站在帐门口,认得他是常年跟在裴琰身边的徐炎,如见救星,忙爬了起来,游校尉却再伸右拳,将她拦住。
徐炎冷声道:“放开她!”
游校尉缓缓转身:“你算哪根子葱,敢坏大爷我的好事?!”
徐炎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长风卫徐炎。”
游校尉看了看令牌,哈哈大笑:“兄弟们,你们说好笑不好笑,他一个小小的长风卫,也敢来管咱们河西军的校尉!”
河西军伤兵们齐声大笑,言语中将长风卫损到极致。徐炎忍了又忍,道:“你们这是违反军规,我军阶虽不如你,却也管得。”
“我若是不服你管呢?”游校尉笑得更是得意,右手摸向江慈面颊。
徐炎怒喝一声,双拳击出,游校尉笑容敛去,面色沉肃,右臂如风,一一接下徐炎的招数。
十余招下来,徐炎暗暗心惊,由招式上来看,这游校尉竟是紫极门的高手。紫极门一向听庄王命令行事,也有很多弟子入了高成的河西军。这游校尉虽左臂有伤,自己却还不是他的敌手。
他心思机敏,马上想到,游校尉如此身手,如此军阶,却去调戏一名小小药童,肯定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只怕他们是想借机闹事,趁宁将军“伤重”,好有借口离开这牛鼻山,以免受战事连累,又可不受军规处置。
徐炎心中盘算,手中招式却不减,抽空向江慈使了个眼色,江慈会意,忙跃向帐外。
河西军们却早有防备,数人身形敏捷,将她拦住,一人邪邪笑道:“小子想走?没那么容易,让大爷玩够了,再放你走!”
那边游校尉猛然变招,帐内拳风飒飒,徐炎被逼至帐角,游校尉口中笑道:“大伙都看清楚了,是长风卫们故意挑衅咱们河西军的,是他们容不得我们,可不是我们故意生事。”
“那是自然!”河西军们哄然笑道。
再过十余招,徐炎越发吃力,却仍奋力还击,冷声道:“校尉大人,我劝你还是莫要闹事,闹大了,对你没好处!”
游校尉大笑:“我就偏要看看,他宁剑瑜能奈我何!兄弟们,上!”
数名河西军围攻向徐炎,徐炎要对抗武功高强的游校尉本就有些吃力,被这数人一顿围攻,过得数十招,便被击倒在地。
游校尉极为得意,又转身走向江慈,江慈大急,正要呼人,一黑色身影倏然出现在帐门口,平静道:“放了她!”
游校尉一愣,转而笑道:“真是热闹,打倒一个,又来一个!”
江慈转头望去,见帐门口立着一名黑衣人,年纪甚轻,中等身形,她依稀记得似是见过此人,想了片刻,才记起此人是与卫昭同来的几名光明司卫之一。
游校尉打量了这人几眼,冷冷道:“长风卫仗势欺人,咱们被迫还击,小子,你现在就是去叫宁剑瑜来,咱们也不会善罢干休的!”
这光明司卫微笑道:“我不是长风卫,但我却管得着你。”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
游校尉低头细看,面上神情数变,猛然抬头:“您是―――”
光明司卫将令牌收回怀中,淡淡道:“你别管我是谁,也别管我来这里做什么,你若是还认高成是你的上司,就将她放了!”
游校尉想了片刻,道:“阁下既有庄王爷的令牌,在下就给这个面子,弟兄们,放了他!”
河西军退开,江慈忙奔到光明司卫身后。光明司卫看了徐炎一眼,道:“我不管你们和长风卫之间的事,但奉劝一句,不要将事情闹大了,对你没好处。”说着转身离去。
游校尉望着他的背影,冷声道:“将这小子放了!”
江慈跟在这光明司卫身后,道:“这位大哥,多谢你了!”
光明司卫一笑:“不用谢我。以后,你离他们远一点。”说着加快脚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江慈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听到脚步声响,见徐炎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道:“徐大哥,多谢。”
徐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方道:“江姑娘,你早些歇着吧。”
见他欲转身离去,江慈道:“徐大哥。”
徐炎脚步顿住,江慈微笑道:“以后,我若是看书看得太晚,你们不用再在帐外守着,早些休息吧,我不会乱跑的。”说完不再看有些尴尬的徐炎,走入医帐。
凌军医还在给伤兵针炙,见她进来,军衣不整,疑道:“小江,怎么了?”
江慈忙将军衣理好,笑道:“没什么。”她走到药炉边坐下,药炉中火焰腾腾,烤得她大汗沁出,她愣愣坐着,任汗珠淌下,也未动分毫。
月上中天,桓军军营内,除去值夜的军士来回巡夜,无人在营地内走动。将士们都在帐内休息,养精蓄锐,准备第二日的战斗。
易寒撩开帐门,燕霜乔忙放下手中的书,站起身,犹豫许久,方低低唤道:“父亲。”
易寒心中暗叹,和声道:“你不用和我这般拘礼。”
燕霜乔替他斟上杯茶,易寒在帐内看了看,转身道:“霜乔,你还是听我的,去上京吧。”
燕霜乔垂下头,并不说话。
易寒将声音再放柔和:“霜乔,这里是战场,你一个女子,呆在这里,极不方便。我派人送你回上京,你祖父,也一直想见你一面。”
燕霜乔微微摇头,低声道:“我要找师妹。”
易寒叹道:“你师妹,我来帮你找。依你所说,她若是在裴琰手中,只要我军能击败裴琰,自能将她寻回。她若是不在裴琰手中,我军一路南下,我也会命人找寻她。”
“那我就随着大军走,你们打仗,是你们的事情,我只求您,帮我找回师妹。”燕霜乔抬起头,直视易寒。
望着这双澄净如水、与那人极为相似的明眸,易寒心中闪过愧意,道:“你既坚持,我也不勉强你。只是我军将士与华朝不同,对女子随军比较忌讳,王爷虽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你留在军中,你也只能呆在帐内,不能出去走动。”
他转过身,又道:“至于明飞,我让他随我行动,他身手不错,若是能立下军功,我便安排他入一品堂,将来出人头地,也不是什么难事。”
见他掀开帐帘,燕霜乔嘴唇张了几下,终道:“您的伤―――”
易寒心中一暖,微笑道:“轻伤,早就好了。”
燕霜乔低下头,轻声道:“战场凶险,请您多加小心。”
易寒一笑,出了帐门,只觉神清气爽,转头见明飞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极轻,送入明飞耳中:“小子,你听着,我不管你是何来历,你若真心待我女儿,我便送你荣华富贵,你若有负于她,我也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明飞微微侧身,直视易寒,平静道:“是,明飞记下了。”
见中军大帐仍有灯火,易寒笑着进帐。宇文景伦正坐在灯下,把玩着从华军手中抢来的强弩,滕瑞坐于一旁,二人之间的案几上,摆着一件藤甲衣。易寒趋近细看,又将藤甲衣放在手中掂了掂,喜道:“滕先生果然高明!”
宇文景伦站起,易寒忙将藤甲衣挂在帐中的木柱上,宇文景伦退后几步,将利箭搭上强弩,弦声劲响,利箭“卟”地刺入藤甲衣中。
易寒将藤甲衣取下,送至宇文景伦面前,滕瑞也站起,三人齐齐低头,望着只刺入藤甲衣七八分的利箭,相视而笑。
宇文景伦有些兴奋:“先生真乃奇人!”
易寒笑道:“原来先生这几日不在军中,便是去寻这藤条去了。”
“是。”宇文景伦道:“先生真是辛苦了,三天三夜都没有合眼,寻到这藤条,又制出了这藤甲衣,宇文景伦在这里谢过先生!”说着便欲长身一揖。
滕瑞忙搭住宇文景伦双臂,连声“岂敢”,道:“王爷,我已让人砍了很多藤条回来,现在得召集士兵,连夜赶制这藤甲衣。”
宇文景伦点头:“这是自然。不过,咱们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易寒问道:“王爷,要做何事?”
宇文景伦望向帐外,缓缓道:“我要知道,裴琰此时,究竟在-哪-里!”
牛鼻山虽是兵事要塞,风景却极佳。其南面为奔腾的小镜河,北面高山峭壁上,两个巨大的山洞,远远望去,如同牛鼻上的两个孔。山间,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偶有野花盛开在岩石间,平添了几分秀丽。
黄昏时分,江慈站在医帐门口,望向北面峭壁上的那两个山洞,默想良久,转身入帐。
她将汤药煎好,已是月上树梢,军营之中,入夜后极为安静,只听见自己轻轻的脚步声。童敏见她过来,掀开帐帘,江慈却顿住脚步,童敏讶道:“怎么了?”江慈深吸一口气,走入大帐。
许隽将药服下,皱眉道:“崔军师,崔解元,你这药,怎么越来越苦了?”
崔亮笑道:“你不是想好得快些,好亲手取张之诚的性命吗?我加了几味苦药,让你伤口早日愈合。”
提起张之诚,许隽便来了精神,一屁股坐到裴琰身边:“侯爷,他薄云山不攻,咱们攻出去吧,我就不信,长风骑的弟兄,会打不过他薄云山的手下!”
宁剑瑜瞪了他一眼:“侯爷要的是速战速决,咱们人数少于对方,纵是拼死力战,也不是三两日能拿下来的,万一陷入僵局,田将军那边便有危险。”
许隽不敢再说,只得老老实实坐于一边,看裴琰与崔亮下棋。
江慈将药碗放入篮中,犹豫许久,见崔亮换下的外衫丢在榻上,灵机一动,转身向崔亮笑道:“崔大哥。”
“嗯。哪里不明白?等我下完这局,再和你说。”崔亮用心看着棋盘,口中应道。
江慈微笑道:“今天没有不明白的。”她走近榻边,俯身拿起崔亮的衣衫,道:“崔大哥,你这衣服脏了,我拿去洗。”
崔亮与江慈在西园同住多日,衣物便是由她清洗,也未留意,落下一子,随口道:“劳烦小慈了。”
卫昭正躺于一边的竹榻上看书,听到江慈走近,脚步声似有些放重,便抬眼望了望她。江慈面上微红,张开嘴唇,似在说话,却不发声,卫昭下意识辨认她的唇语,竟是一句:“多谢三爷。”
不待他有反应,江慈已转过身。许隽却跳了过来,抱起榻上衣物往江慈手中一递:“小慈帮我一起洗了吧,我那亲兵手太粗,洗坏我几件军衣了。”
宁剑瑜回头笑骂道:“你倒是打的好主意。”
江慈接过,笑道:“好。”她回转身,走到卫昭身边,轻声道:“卫大人有没有衣服要洗,我一起洗了吧。”
卫昭并不抬头,鼻中“嗯”了声,江慈喜滋滋地将他榻上衣物拿起,宁剑瑜也将自己的白袍丢了过来。
江慈抱着一堆衣物往帐外走去,走到内帐门口,又回头看了卫昭一眼。
裴琰面沉似水,坐于椅中,不发一言。
见他迟迟不落子,宁剑瑜唤道:“侯爷!”
裴琰抬头望向竹榻上悠闲看书的卫昭,沉默许久,道:“剑瑜,你让童敏传令,中军大帐百步之内,不得留人。还有,你和许隽,蒙住面容,和子明一起暂移别处。我与卫大人,有些话要谈。”
宁剑瑜一愣,见裴琰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忙道:“是。”
八六、知子恒殊
帐外,脚步声逐渐远去。
帐内,裴琰起身,慢条斯理地将烛火剔亮,坐回椅中。卫昭却仍斜躺在竹榻上,并不抬头,只是专心看书。
裴琰又慢条斯理将盘上棋子拾回盒中,帐内,只闻棋子丢回盒中的“啪嗒”声及卫昭手中书页的翻动声。
待将最后一颗棋子拈回棋盒中,裴琰忽然一笑:“三郎,宝璃塔那局棋,咱们当日并未下完,三郎可有兴趣,再一决高低?”
卫昭将书一卷,淡淡笑道:“少君相邀,自当奉陪。”他悠然起身,坐到裴琰对面。
二人不疾不缓地下着,不多时又下成了那夜在宝璃塔中的对峙之局。眼见裴琰在西北角落下一子,卫昭却懒懒的在中盘落子。
裴琰抬眼盯着卫昭,卫昭嘴角含笑,却不说话。
裴琰微笑道:“看来,三郎是打定主意,袖手旁观了?”
卫昭悠然笑着将右臂搭上椅背,斜睨着裴琰:“监军监军,本来就只是在旁看着,少君要如何行军布阵,我只看着,并上达天听,无需插手。”
裴琰平静顷刻,展眉笑道:“三郎,咱们不用象那夜一样,再用拳头一较高低吧?”
卫昭轻笑:“少君若有兴趣,我正有些手痒。”
裴琰却淡淡一笑:“三郎,我还真是佩服你,这么沉得住气。”
“过奖,”卫昭浅笑:“卫昭得见长风骑军威,对少君也是打心眼里佩服。”
裴琰身子稍稍前倾,紧盯着卫昭:“三郎,咱们不用再遮遮掩掩,我等了你数日,你也回避了我这么多日子,可现在,时间不多了。”
卫昭从容地看着他:“时间不多,少君想办法抓紧时间,诱薄云山进攻就是。行军打仗,皇上有严命,我不得插手过问。”
裴琰与他对望,唇边渐涌冷笑:“原来那夜在宝璃塔,三郎说愿与我携手合作,全是推托之辞!”
卫昭面带讶色:“少君这话,卫昭可有些承受不起。少君要我想法子让圣上委我为监军,我便尽力办到;这一路,少君如何行事,我也全是按咱们定好的回禀圣上,可有不妥?”
裴琰眸光一闪:“既是如此,那我现在,还要三郎帮忙,三郎可愿意?”
“不知少君还要卫昭如何帮忙?”
裴琰盯着卫昭,语调沉缓平静:“我想请问三郎,薄云山军中,哪一位,是你的人?!”
卫昭沉默须臾,道:“少君这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三郎,你这可就不爽快了。”裴琰冷冷一笑:“你不但知道薄云山这么多年来的谋逆行径,还知道姚定邦在朝中所做一切。你让苏颜将姚小卿杀死,夺走他手中的情报,引姚定邦一路南下,终在长风山庄利用我将他除去。你再用姚定邦的死,让薄公误以为谋逆证据落于皇上之手,将朝中暗探悉数除去,最后一道假圣旨将其逼反。你又让这个人将薄云山稳在牛鼻山,静看时局如何发展。三郎,这一切,你不要告诉我全是你一人所为。薄公军中如果没有你的人,你能做到吗?!”
他语调渐转严肃:“而且这个人,必定是薄云山的心腹,必在薄军中潜伏多年,是他最信得过的人。三郎,他是谁?!”
帐后草地中,传来虫鸣声,帐内有些闷热,卫昭淡淡而笑,并不言语。
裴琰却放松了些,低头看着棋盘,漫不经心道:“三郎,咱们不能再拖了,若是让宇文景伦拿下河西府,这乱局,再非你我所能控制。”
“少君大可以先去河西抵抗桓军,却要跑到这牛鼻山,我已装作视而不见,本就有些对不住庄王爷,若是河西府失守,是少君作茧自缚,与卫昭无关。”
裴琰一笑:“三郎对庄王爷有几分忠心,咱们心知肚明,不用多说。我只告诉三郎,这几日内,田策自会将高国舅的人马和钱粮逐步损耗,到时若是抵不住桓军的进攻,他便会率军往西边撤退。”
卫昭嘴角不可察觉地抽搐了一下,旋即冷笑:“少君这是在威胁我吗?”
“不敢。”
卫昭冷冷道:“当日在宝璃塔,少君便是这般威胁,逼我与你合作,现在又来这一手,你真当我萧无瑕是好欺负的吗?”
他倏然起身,便往帐外行去。裴琰身动如风,将他拦住,卫昭袍袖一拂,裴琰仰面闪过,右手急伸向他。“嘭嘭”数响,二人瞬息间过了数招,劲气涌起,齐齐后跃数步,帐内烛火被这劲风鼓得悉数熄灭。
黑暗之中,裴琰呵呵一笑:“三郎,这不是京城,你伤已痊愈,若是一意要走,我拦不住你。但你走之前,我想听听你的条件。”
卫昭沉默不语,半晌方淡淡道:“少君果然爽快。”
裴琰转身,将烛火点燃,微笑道:“三郎请。”
卫昭转回椅中坐下,与裴琰对望片刻,缓缓道:“少君要我帮你拿下薄云山,可以,我也办得到。但我想少君再下一道法令。”
“请说。”
“我想要少君在大业得成之后。”卫昭目光凝在裴琰沉肃的面容上,一字一句:“下令允我月落,自-立-为-藩!”
裴琰眉角微微一挑,转而平静。
卫昭停顿少顷,又道:“我月落愿为华朝藩地,但不纳粮进贡,不进献奴婢,朝廷不得派兵驻守,不得干涉我族内政,并将此定为国策,永不更改。不知少君可愿写下这样一道法令?!”
夏意渐浓,山间吹来的夜风,潮湿而闷热。
已是后半夜,薄军军营内,一片寂静。淳于离在榻上翻了个身,猛然惊醒。他再听片刻,帐后,传来有规律的鸟鸣声。
淳于离披衣下榻,并不点燃烛火。他揭开帐后一角,如幽灵般闪身而出,循着鸟叫之声,一路潜行,避过数队巡夜的士兵,身法轻灵飘忽,竟是极高明的轻功,浑不似平时的文士模样。
他闪入营地西面的一处密林,又穿过密林,如狸猫般攀上一处石壁,再行上百步,在悬崖边停住脚步。
月光下,一个修长的身影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淳于离盯着他的背影看了片刻,平静道:“既然用暗号唤我来,就露出真面目吧。”
卫昭缓缓转身,淡淡道:“四师叔,辛苦您了。”
淳于离一惊,上前数步,盯着卫昭面上的人皮面具看了良久,话语渐转激动:“你是无瑕?!”
卫昭从怀中掏出玉印和一管竹箫,递至淳于离面前。淳于离双手接过,低头细看,颔下长须随风拂动,他的手有些轻颤,终上前一步,单膝跪落:“萧离见过教主!”
卫昭上前将他挽起,又深深一揖:“无瑕拜见四师叔!四师叔辛劳多年,无瑕感恩,无以为报!”
淳于离将他双手搭住,语调有些哽咽:“教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卫昭望着他面上的沧桑之色,想起师父对这位四师叔的描述,心中微酸,强自抑制,平静道:“因为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四师叔帮忙,派别人来,我不放心,四师叔也不会相信。”
夜风吹过山崖,松涛大作,淳于离双眸渐亮,直视卫昭:“教主尽管吩咐,萧离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望着淳于离的身影消失在山崖下,隐入薄军军营之中,卫昭默然而立,又仰头望向天上弦月。
这月光,纯净如水,此时此刻,是否也洒在月落山上呢?
他低叹一声,身形如大鸟一般,在山间急走,细细看过数处地形,才回转华朝军营。刚避过巡夜士兵,正往大帐潜去,忽见一纤细的身影慢悠悠走来。
她的右手提着灯笼,左手却还捧着一本书,口中念念有词:“西方生燥,燥生金,金生辛,辛生肺―――”
她显是刚从医帐值夜归来,身上还有着浓浓的药香,夜风从她那个方向涌过,空气中流动着一股令人燥热不安的气息。
卫昭静静立于黑暗之中,看着江慈自前方走过,看着她挑起帐帘,隐入小帐内。
中军大帐内,裴琰与宁剑瑜、崔亮、许隽、陈安立于地形图前,进行详尽的布署。
卫昭进来,也不看众人,径自在榻上躺下。裴琰一笑,向宁剑瑜道:“都明白了吗?”
宁剑瑜点头:“侯爷放心。”
陈安忙问:“侯爷,若是薄云山后日不发起进攻,咱们不是白忙活一场?”
宁剑瑜敲了敲他的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咱侯爷神机妙算,不愁他薄云山不上当!”
裴琰面容一肃:“你们听着,我要的是,五天之内,歼灭薄云山的主力军,生擒薄贼,然后火速回援田策,可都记住了?”
“是。”宁剑瑜、许隽、陈安齐行军礼,肃然而应。
作者有话要说:云游归来,被长风卫们的气势吓了一大跳,至今这小心肝还一抽一抽,抹汗中。
可偶就想不明白:想当初,前四十多章,小裴虐偶家可爱的小慈时,那个群情激愤,一片喊虐声,说要狠狠地虐,往死里虐小裴,言犹在耳,有评论为证。为啥现在偶只让小慈不和小裴说话,长风卫们就受不了了呢?偶向来说话算话,当初答应大家要虐小裴,绝不食言。
八七、分击合围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黄道吉日,诸事皆宜。
丑时,浓云掩月,繁星皆隐。牛鼻山往北三十余里地的“一线崖”西侧岩石上,裴琰紫袍银甲,左手横握剑鞘,望着岩石下方长风骑的五千精兵训练有素的将陷阱布置妥当,刀网也架于“一线崖”石缝出口的上方,侧头微笑道:“三郎,多谢了。”
卫昭仍是一袭素袍,不着铠甲,背上三尺青锋,斜依着岩石旁的一棵青松,懒懒道:“少君一定要我做这个监军,原来都是算计好了的。”
裴琰笑道:“三郎莫怪,能与三郎携手作战,也是裴琰生平夙愿。”
卫昭沉默着低头望向岩石下方,长风骑精兵们已将一切布署妥当,正在童敏的指挥下,迅速隐入山石与树木之间。他再望向含笑而立的裴琰,淡淡道:“少君放心,我既愿与你合作打这一仗,自然都按你的意思吩咐下去了。”
裴琰微微欠身:“有劳三郎。”
遮住弦月的浓云飘忽移动,在崖顶洒下一片淡极的月华,映得裴琰的银甲闪出一丛寒光,裴琰与卫昭同时转头,目光相触,俱各微微点头。二人身形轻如狸猫,倏忽间便隐入山石之后。
脚步声极轻,绵延不绝地自“一线崖”东侧传来,薄军先锋营统领黎宗走在最前面,他踩在因数日前的暴雨而从崖顶倾泻下来的泥土上,小心翼翼地通过“一线崖”最狭窄的一段,忍不住回头低声笑道:“真是天助我军。”
他身后的刘副统领也低声笑道:“这回咱们先锋营若是能立下大功,到时,统领请求主公将晶州赐给咱们,让弟兄们也好好发笔财吧。”
黎宗笑道:“那是自然。”
刘副统领有些兴奋,出得“一线崖”,回身将手一挥:“弟兄们快点!”
先锋营是薄军精锐之师,训练有素,井然有序地依次通过“一线崖”,夜色下,五千余人集结在一线崖西侧。
黎宗松了口气,他知只要手下这五千精兵能过得这“一线崖”,主公的总攻大计便算是成功了一半。昨日,从雁鸣山回来的探子带来了两个大好消息,一是裴琰被易寒逼得在青茅谷露了真容;二是探子赶回来的路上,发现这“一线崖”因暴雨后山泥倾泻,原来狭窄而不能过人的一段被山泥填高,竟可让精兵踩着泥石,通过这处崖缝,直抄长风骑后方。主公与淳于军师及军中将领商议多时,终决定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发起总攻,又将突袭长风骑军营、打开关门的重任交给了先锋营,自己总得身先士卒,立下这个大功方好。
他望着山谷间的数千手下,沉声道:“全营全速前进,到达后,听我号令,一营放火,二营随我去开关门,三营在刘副统领带领下,突袭中军大帐,生擒宁剑瑜!”
他将手一挥,数千人依次向南而行。
裴琰望着崖下,嘴唇微动:“三郎,这可是咱们携手的第一战。你我合力,三招之内拿下黎宗,如何?”
“何需三招?!”卫昭也是嘴唇微动,束音成线。
“黎宗乃昭山派三大高手之一,并不比史修武弱,你我联手,也需三招。”
二人传音间,薄军先锋营已行出上百步,当前数百人踏上一处平地。待这些人进入埋伏圈,山石后的童敏发出哨音,长风骑精兵倏然从山石和大树后冒出,齐齐举起强弩,不待薄军反应过来,漫天箭矢便将他们包围,强弩射出的利箭本就威力强大,距离又极近,上千人不及惨呼出声,便悉数倒下。
黎宗迅速反应过来,急喝道:“撤!”当先转身,急掠向“一线崖”。
卫昭猛然站直身躯,冷声道:“若要我说,一招即可。”他右足运力蹬上身后巨石,如一头白色巨鹫,挟着寒光,扑向崖石下方急奔而来的黎宗。
黎宗正发力疾奔,忽觉眼前寒光一闪,心呼不妙,电光火石间,他看出来袭者这一剑后竟是中门大开,完全是欲与自己同归于尽的招数。他一心念着奔回军营通知主公,不愿与敌同亡,心底气势便软了几分。仓促间手腕急扬,刀气自袖底击出,堪堪架住卫昭的长剑,却因要避过卫昭随剑扑来的身躯,向右踉跄退了一小步,手中厚背刀不及收回,裴琰悄无声息的一剑撕破夜风,鲜血飞溅,黎宗双目圆睁,捂住右胸徐徐倒下。
卫昭将长剑弹回鞘内,不再看向裴琰,走至一边的树下,依住树干,面上带着悠然自得的笑容,望着崖下的修罗场。
前军中箭倒下,黎宗一招殒命,薄军先锋营士兵群龙无首,顿时慌了手脚,仓促间又有上千人倒在强弩之下。
余下之人更是惊慌,也不知山野间究竟有多少伏兵,不知是谁先发声喊,薄军们四散逃逸,却又纷纷掉入陷阱之中。
刘副统领也慌了神,带着上百人急速奔向“一线崖”,刚到“一线崖”前,刀网由天而降,长风卫们手持绳索用力收紧,数百把明晃晃的利刃,穿入刘副统领及他身后上百人的身体之中。
山崖下,薄军的惨呼声急促而沉闷,在强弩、陷阱、刀网的合力攻击下,不到一刻钟,薄军先锋营五千余名精兵便悉数倒于血泊之中。
裴琰望着长风骑们迅速换上薄军先锋营的军服,依次走向“一线崖”,回头向卫昭一笑:“三郎请。”
“少君,请。”
辰时,战鼓擂响,薄军终于出动左右中三军,集于关塞东侧。
关塞上,宁剑瑜将“金缕甲”替陈安穿上,叮嘱道:“你别和易良拼命,装作被他缠住就行,我这边一放下铁板,切断薄军,你得挺住,等我出来与你会合。”
陈安憨憨一笑:“放心吧,小安子有几个脑袋,也不敢不听侯爷的话。”
关塞西面,许隽持刀而立,望着手持强弩埋伏在土墙后的精兵,沉声道:“大家记住,看我令旗行事,要让进来的薄军有来无回!”
崔亮立于他身侧,微笑道:“许将军这回可不能放走了张之诚。”
许隽嘿嘿一笑:“这小子肯定跑不掉,咱们来个瓮中捉鳖。”他望向不远处安静的营帐,露出几分钦服之色:“崔军师,我真服了你了,这回若是能拿下张之诚,你让我许隽做什么都可以。”
崔亮微微一笑,转过头去。
眼见前些时日被俘的十余名长风骑士兵相继死于薄军右军大将易良刀下,陈安一声怒喝,带着三万长风骑精兵出了关塞。
不多时,陈安与易良缠斗在了一起,刀光横飞,而易良的右军也将这三万长风骑死死缠住,薄云山面上带笑,转头向淳于离道:“看样子,差不多了?”
淳于离望了望天色:“和黎统领约定的是这个时辰,只待那边火起,关门一开,咱们就可发动总攻。”
他话音刚落,关塞西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淳于离将手一合,喜道:“成了!”
战场上的陈安似慌了神,屡次要往回撤,被易良死死缠住。长风骑将士们也不时回头望向关塞西面,显是心神大乱,军容涣散。
不多时,大火似燃到了关塞吊桥后,再过片刻,吊桥轰然而倒。
薄云山渐转兴奋,眼中也多了几分嗜血的腥红,他将手一压,令旗落下,张之诚率两万左军和一万中军,齐齐发喊,杀声震天,冲向关塞。
前方杀声直入云霄,薄军军营后营内,约八千名卫州军三五成群,立于营中,望向西南面的关塞。
卫州军素来与薄公的嫡系陇州军不和,但因人数远远少于对方,一贯受其欺压。双方矛盾由来已久,昨日更因军粮问题爆发争斗,卫州军虽慑于易良之威,将这口气咽了下去,但军心已散,薄公思量再三,采纳了淳于离的建议,今日总攻,便未用这卫州军,只是命他们留守军营,以备不测。
此时,卫州军人人心情矛盾,既盼前方陇州军得胜,自己不会成为战败一方;但内心深处,又怕陇州军立下大功,卫州军再也抬不起头。
成副将大步过来,喝道:“给我站直了,一个个象什么话!”
他话音未落,后营内忽涌入大批先锋营士兵。成副将觉有些怪异,上前喝道:“什么事?!”
先锋军当先一人面目隐于军帽下,并不说话,手中长剑一挥,卫州军只见寒光闪过,成副将便已人头落地。
卫州军被这一幕惊呆,不及抽出兵器,长风骑假扮的先锋营士兵一拥而上,再有数百人倒于血泊之中。
混乱中有人呼喝道:“卫州军谋反,薄公有令,统统就地处决!”
此话一出,卫州军们心神俱裂,成副将又已死于剑下,群龙无首,正乱成一团之际,又有人呼道:“薄公这么冤枉我们,我们何必再为他卖命,大伙散了,逃命去吧!”
这句话如同野火燎原,数千卫州军轰然而散,其中五千余人抢出战马,随着军阶最高的郑郎将往卫州方向逃逸。
堪堪驰出半里地,前方小山丘的密林里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拦在了卫州军的前面。
郑郎将本已从最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可定睛细看眼前人马,那立于山丘前、紫袍银甲的俊朗身形,又是大惊,不自禁唤道:“侯爷!”
裴琰目光扫过满面戒备之色的卫州军,微微一笑:“郑郎将,别来无恙?”
薄军曾与长风骑联手抗击桓军,郑郎将多年从战,也见过裴琰数次,未料裴琰竟记得自己这个小小郎将,讷讷道:“侯爷,您―――”
他先前一心逃命,不及细想,但并非愚笨之徒,猛然间明白卫州军中了裴琰的离间之计,可再一思忖,裴琰既然出现在此处,形势已不容自己再回转薄营,他徐徐回头,卫州军们大部分也清醒过来,面面相觑。
裴琰一笑:“郑郎将,我离京前,早将卫州军被薄贼以亲人性命相逼作乱一事细禀圣上,圣上已有体察,临行前有旨意,卫州军只要能深明忠义,投诚朝廷,并协同长风骑清剿逆贼,以往逆行一概不予追究,若有立下战功者,还有重赏。”
郑郎将权衡再三,仍有些犹豫,裴琰将手一引:“郑郎将,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圣上钦封监军,光明司指挥使,卫昭卫大人。”
郑郎将望向卫昭,卫昭俊面肃然,取下身后蟠龙宝剑,双手托于胸前。
“这是圣上御赐蟠龙宝剑,见剑如见君。有卫大人用此剑作保,各位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裴琰微笑道。
郑郎将醒悟,将心一横,跃下骏马,撩袍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着他这一跪,卫州军们齐落战马,跪于黄土之中。
裴琰与卫昭相视一笑,裴琰上前将郑郎将扶起,面上笑容极为和悦:“郑郎将,我现在提你为副将,统领卫州军,即刻前往卫州,接管卫州防务。”
“是,侯爷!”
“还有,听闻郑副将与微州朱副将为连襟,不知郑副将可愿将圣意传达给朱副将?薄贼一除,卫州、微州等地防备可都得仰仗郑副将和朱副将了。”
郑郎将大喜,挺胸道:“侯爷放心,咱们卫州军为圣上剪除逆贼,死而后已!”
裴琰笑如春风:“如此甚好,就请各位卫州军的兄弟将军衣暂借长风骑一用吧。”
望着卫州军远去,卫昭嘴角轻勾:“少君定的好计策,不费吹灰之力,便收复卫州和微州,佩服!”
裴琰看着长风骑们纷纷换上卫州军军服,笑道:“此计得成,三郎居功至伟,裴琰实是感激!”
关塞下,易良仍与陈安殊死缠斗,陈安见薄军三万人马涌过吊桥,急得连声暴喝,关外的长风骑欲回击守住吊桥,却被易良的右军缠住,无法回援。
眼见己方三万人马冲入关塞,关塞西面杀声四起,火光冲天,薄云山感到大局已定,两腿一夹马肚,带着身后两万中军冲向关塞。
眼见就要到达吊桥,却听嘭然巨响,关塞大门上方忽落下一块巨大的铁板,激起尘土飞扬,也隔断了关塞东西两方。
薄云山一愣,转而迅速反应过来,听到破天风声,心呼不妙,自马鞍上腾空而起,足尖再在马鞍上一点,借力后飘,避过关塞上方忽然射下的漫天箭矢。
他轻功卓绝,避过这一轮箭雨,但随他冲到关塞下的将士没有这等功力,惨呼声此起彼伏,一瞬间的功夫,便有上千人倒于血泊之中。
薄云山落地,亲兵们迅速围拥过来将他护住,他再翻身上马,当机立断,带着人马转身攻向陈安先前带出关塞的三万长风骑。他久经阵仗,知过关塞无望,索性血战一场,将陈安所带人马先灭了再说,至于己方被诱至关塞西面的那三万人,只怕凶多吉少,多想无益。
他手中宝刀腾腾而舞,在阵中冲来突去,将长风骑砍得步步后退,正杀得兴起,忽听到营地方向传来杀声,身形腾挪间瞥见留守营地的卫州军们持刀拿剑向关塞涌来,知他们见前方形势不妙,赶来支援,心中稍安。己方现在关塞东面尚有三万多人马,陈安所带不过三万左右,再加上这八千名卫州军,胜算极大,纵是攻入关塞的三万人被宁剑瑜歼灭,也是个不胜不败之局。
正心中盘算、手中招式不停之际,卫州军们已拥了过来。薄军将士正与长风骑全力拼杀,也未留意卫州军们与往日有何不同。
假扮成卫州军的数千长风骑奔到薄军身后,俱各将卫州军军帽掀去,人人头扎紫色束额长带,齐齐向薄军攻去。
薄军被前后夹击,远处营帐,又忽起大火,顿时慌了神,阵形有些散乱。但他们毕竟久经沙场,在薄云山和易良的连声怒喝下,重振士气,与长风骑杀得难分难解。
关塞上方一通鼓响,铁板缓缓吊上,宁剑瑜白袍银枪,策骑而出。他枪舞游龙,寒光凛冽,左冲右刺,带着万余精兵,冲入战场,所向披靡。不多时便与陈安汇合在一起,二人所率长风骑也迅速围拢,崔亮持旗出现在关塞上方,鼓点配合旗令,长风骑井然有序,龙蛇之阵卷起漫天杀气,将薄军数万人马分片切割开来。
薄云山见宁剑瑜冲出,便知己方先前过了关塞的那三万人马已被歼灭,正愤恨间,淳于离策骑冲来,大呼道:“主公,先撤,再作打算!”
薄云山尚不及作决断,宁剑瑜银枪已到眼前。他只得身形后仰,手中宝刀扬起,架住宁剑瑜枪尖,暴喝声中,二人再过十余招,战马嘶鸣,刀光枪影,在阵形中央激起一波波狂澜。
裴琰与卫昭立于小山丘上方,遥望薄云山与宁剑瑜激斗,笑道:“薄公老当益壮,剑瑜只怕一时半会拿他不下,三郎,我失陪片刻。”
卫昭微微欠身:“少君自便。”
裴琰腾身上马,清喝一声,骏马疾驰而出,如一溜黑烟,瞬间便到了战场前。他提剑飞身,紫色战袍卷起一团紫云,自两军之中掠过。龙吟声烈,寒剑挟着雄浑剑气,和着这团紫云,激射向阵中的薄云山。
薄云山听得剑气破空之声,便知定是裴琰到来,前有宁剑瑜银枪,后有裴琰寒剑,实是生平最危急时刻。他怒吼一声,双目睁得滚圆,脊挺肩张,身上的铠甲也被劲鼓的真气微微绽开一条裂缝。
“蓬”!真气相交之声,响彻阵中,薄云山手中宝刀将裴琰必杀一剑架住,左肋却中了宁剑瑜一枪,但他方才所运乃护体硬气功,宁剑瑜这一枪便只刺入三分,还被他这股真气震得收枪后退。
裴琰借力后腾,落于地上,朗笑一声,剑如风走,再度攻向薄云山。
薄云山肋下鲜血渗出,在这生死时刻,体内真气运到极致,刀法天马行空,整个人如裹在刀光中,与裴琰斗得惊心动魄,宁剑瑜反而插不进招,他对自家侯爷极有信心,便返身攻向正与陈安厮杀的易良。
关塞上,崔亮俯观战局,手中旗令数变,长风骑如一波又一波巨浪,杀得薄军愈发零乱。
淳于离猛然喝道:“主公有难,不怕死的,随我来!”策马冲向阵中。
他一贯以文士模样示人,这番不怕死的动作激得薄云山的亲兵们纷纷跟上。数十人撞上薄裴二人剑气刀光,倒于血泊之中,但后面亲兵仍不断涌上,裴琰有些吃力,后退了几步,便被数百薄军围在中间。
其余薄云山亲兵拼死搏杀,已开得一条血路,淳于离举剑刺向薄云山战马臀部,战马悲鸣,腾蹄而起,疾驰向北。淳于离与数百亲兵迅速跟上,往北逃逸。
薄云山犹有不甘,欲拉辔回马,淳于离大呼:“主公,回陇州,再图后策!”
薄云山心知大势已去,握着宝刀的手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喀喀直响,终未回头。
裴琰被数百名悍不畏死的亲兵围住,便腾不出身去追赶薄云山。眼见薄云山策马向北而逃,怒喝一声,剑势大盛,身边之人纷纷向外跌去。
薄云山策骑如风,眼见就要冲上小山丘,一个白色身影凌空飞来,寒光凛冽,他下意识横刀接招,被震得虎口发麻。
卫昭再是十余招,薄云山一一接下,但左肋伤口愈发疼痛,鲜血不停渗出,终被卫昭的森厉剑势逼得落下战马。
他的亲兵见势不妙,不要命地攻向卫昭,淳于离打马过来,呼道:“主公快上马!”薄云山身形劲旋,落于淳于离身后,二人一骑,奔向山丘。
卫昭眼中杀气大盛,剑上生起呼啸风声,将亲兵们杀得尸横遍地,再度追向薄云山。
正于此时,小山丘上冲下一队人马,其中一人大呼:“主公快走,我们垫后!”
薄云山看得清楚,来援之人正是阿柳,他带着数十人将卫昭挡住。淳于离连声劲喝,骏马冲上山丘,踏起无数草屑,向北疾驰。
身后卫昭怒喝声越来越远,薄云山心中稍定,再逃一段,耳中又听到马蹄声。他大惊回头,见阿柳正策骑而来。
阿柳追上薄云山和淳于离,似是喜极而泣:“主公!”
薄云山纵是心肠如铁,此刻也有些许感动,正待说话,淳于离急道:“主公,这样逃不是办法,迟早会被裴琰追上!”
薄云山也知他所说不虚,由这牛鼻山去陇州,路途遥远,裴琰必会倾尽全力追捕自己,卫州军似是已反,自己身上带伤,战马也非千里良驹。正犹豫间,淳于离道:“主公,咱们得到山上躲一躲。”
听得远处传来马蹄声,薄云山当机立断,纵身下马,淳于离与阿柳也跃下骏马,手中兵刃刺上马臀,马儿吃痛,悲嘶着向前急奔。
三人迅速闪入道旁的密林,一路向山顶行去。
牛鼻山关塞前,激战仍在进行,但薄军已失了斗志,被长风骑攻得溃不成军。
薄云山的亲兵个个武功不弱,裴琰被围,好不容易才将他们杀得七零八落,抢了一匹战马,急追向北。驰到小山丘上,见卫昭正与数十人拼杀,他策骑冲入其中,与卫昭合力,将这数十人杀得东逃西窜。
卫昭长剑抹上最后一人喉间,回头一笑:“少君,多谢了!”
裴琰望向北面:“薄云山呢?”
“可惜,让他逃走了!”卫昭持剑而立,满面遗憾之色。
裴琰知已追不上薄云山,关塞处局势未定,只得拨转马头。他匆匆驰回关塞下,宁剑瑜策马过来:“侯爷,易良带着一万多人向东逃了,我让许隽带了两万人去追。还有万余人逃往明山府方向,陈安带人追去了。”
“营地那边的薄军呢?”
宁剑瑜笑道:“有子明的强弩,还有刀井,他们一进来便歼了万余人。张之诚被生擒,其余一万多人投诚。”
裴琰放下心来,见关塞前方还有约万余名薄军在顽抗,道:“让人喊话,朝廷不追究普通士兵谋逆之罪,只擒拿副将以上人员。”
杀声渐歇,战鼓已息。
关塞前,尸横遍野,笙旗浸于血泊之中,战马低嘶,当空艳阳,默默注视着苍穹下这一处修罗地狱。
崔亮由关内策骑而出,与裴琰相视而笑。裴琰笑道:“子明妙计,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拿下薄军。只可惜让薄云山逃了。”
崔亮眉头微皱:“相爷,薄云山这一逃,可有些不妙。”
“是,他若逃回陇州,这边可还有麻烦。”裴琰想了想,向童敏道:“你带长风卫,一路向北,封锁各处路口,搜捕薄云山。”
又向宁剑瑜道:“留一万人守牛鼻山。由―――”他顿了顿,眼神掠过崔亮,又停在宁剑瑜身上。
卫昭走近,道:“少君,最迟四日后,我们得回援青茅谷,我在此处等你。”
裴琰微笑:“那牛鼻山这里,就有劳卫大人了。”他转身望向长风骑官兵,朗声道:“其余人,随我收复明山府!”
麟驹骏马,金戈寒剑,裴琰的紫色战袍在空中扬起一道劲风,宁剑瑜与崔亮紧随其后,带着长风骑向东北绝尘而去。
华朝承熹五年四月二十三日,长风骑与薄军于牛鼻山血战,长风骑大胜,杀敌三万余人,薄军大将张之诚被擒,易良被斩于小镜河畔。
当日,卫州、微州两地驻军投诚,宣誓效忠朝廷。
四月二十四日,宁剑瑜率军收复明山府,又带领精兵,策骑如风,连奔数百里,两日之内收复秦州、新郡。郑郡民众听闻薄军战败,策反当地驻军,向长风骑投诚。
裴琰见局势基本平定,命老成稳重的童敏率两万长风骑再加上卫州、郑郡等地投诚的人马,北上包围陇州,喝令陇州留守士兵投降,并交出伪帝和薄云山的家人。
陇州被围,童敏又让人喊话,对副将以下官兵一概不予追究,七日后,陇州城门大开,官兵们将伪帝与薄云山家人缚出城门,至此,“薄军逆乱”终告平定。
最后一道阳光消没,天色全黑,薄云山松了一口气,忍着肋下剧痛,靠住石壁,闭目运气。
脚步声走近,薄云山猛然睁开双眼,淳于离奉上几个野果:“主公,先解解饥,阿柳已去寻猎物了。”
薄云山除下盔帽,面色阴沉,接过野果,半晌方送入口中。
几个野果下肚,他面色稍霁,沉吟道:“外面也不知怎么样了?若是易良能及时回军陇州,还有一线希望。”他想起自己留守陇州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有些心烦。
“是,张将军生还希望不大,就指着易将军能突破重围,回转陇州,咱们还可据陇州,再图徐策。”淳于离猛然跪于薄云山身前,声调渐转痛悔:“主公,属下察人不明,让探子被裴琰收买,以致中计,请主公处置。”
薄云山摇头苦笑:“长华不必自责,裴琰诡计多端,谋划良久,是我大意了。”说着捂住肋下伤口咳嗽数声。
淳于离上前将他扶住,泣道:“请主公保重身子,只要咱们能回到陇州,还是有希望的。”
薄云山点了点头:“是,但现在裴琰搜得严,咱们还得在这里躲上数日才行,他要赶去驰援河西,只要我们能熬过这几日,那边易良能守住陇州,就有机会。”
阿柳闪身进来,手上拎着一只野鸡,淳于离将薄云山扶起,三人往山洞深处走去。
已近月底,后半夜,弦月如钩,时隐时现。阿柳守于洞口,听到脚步声响,站起身道:“军师。”
淳于离盯着他看了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用心守着,只要主公能回去,大业得成,你就是大功臣。”
阿柳与他目光相交,沉默一瞬,点头笑道:“阿柳一切都听主公和军师的。”
淳于离微微一笑,转身回到洞内。薄云山睁开双眼,淳于离趋近道:“主公,已经两天了,我估计,裴琰此刻应在郑郡等地,就是不知易将军有没有率军回到陇州。”
薄云山沉默不语,淳于离小心翼翼道:“主公,要不,我出去查探一下?”
“你?”薄云山面有疑色:“你没武功,太危险了。”
“正是因为属下没武功,只要装扮成一个文弱书生,裴军绝不会怀疑我,长风骑一贯标榜不杀无辜,属下下山,并无危险。”淳于离道:“主公的伤,急需用药,不能再拖,若是能通知易将军派人来接主公回陇州,再好不过,至不济,属下也要寻些药回来。”
薄云山低头片刻,道:“好,你速去速回,记住,军情、伤药什么都不要紧,你一定要平安回来,长华,异日我东山再起,离不得你。”
薄云山再躺半个时辰,慢慢站了起来,他深吸几口气,待体内真气平稳,缓步走向洞外。
阿柳正守于洞口,见他出来,忙过来将他扶住:“主公!”
此时已是破晓时分,东方天空露出一丝鱼白色,薄云山黑脸阴沉,望着远处的层峦叠嶂,不发一言。
阿柳怯怯道:“主公,军师说您伤重,得多躺着,山间风大,您还是进去休息吧,阿柳会在这里守着,绝不让任何人伤害主公。”
薄云山冷冷一笑,猛然伸手扼住阿柳的咽喉,阿柳目中流露出恐惧和不解之色,却未有丝毫反抗,双手渐渐垂于身侧。
薄云山目光游离不定,又慢慢松开右手,阿柳不敢大声咳嗽,压抑着依于石壁前,低声咳着。
薄云山再盯着他看了片刻,冷声道:“走!”大步向洞外走去。
阿柳急忙跟上:“主公,军师还未―――”
“少废话!”薄云山向北面一座更高的山峰走去,阿柳不敢再问,随着他披荆斩棘,曙光大盛,二人终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洞,阿柳又砍下灌木将洞口掩住,薄云山放下心头大石,依着洞壁,闭目调息。
阿柳立于他身侧,望着他黝黑深沉的面容,清秀的面容上神情数次微变,终安恬一笑。
待薄云山睁开双眼,他解下腰间水囊,又取出用树叶包着的烤野鸡,双手奉给薄云山:“主公。”
薄云山并不接,抬眼望了望他。阿柳会意,撕下一条烤鸡肉放入口中细嚼,又将水囊木塞拔掉,对着水囊饮了数口。薄云山终有了一丝笑意,接过水囊与鸡肉。
牛鼻山这一役,长风骑虽胜得漂亮,但仍有伤亡。自四月二十三日辰时起,便有伤员不断从关塞方向抬下,送入后方医帐。再过个多时辰,伤员渐多,医帐内已无法安置,皆摆于露天草地之上。
由于早有准备,小天等人前几日又从晶州押了一批伤药过来,药材不缺,但人手明显不足。军医和药童们忙得脚不沾地,一日下来,竟连口水都来不及饮。
江慈经过这些日子的学习,有了一些经验,凌军医也对她颇为满意,简单的伤口便交由她处理。一日下来,上百名伤兵让江慈累得筋疲力尽。
但亲眼看着伤员们能在自己手下减轻痛楚,听到他们低声道谢,江慈觉心情舒畅,劲头十足,直忙到子夜时分,方在凌军医的严令下回帐休息。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她又惦记着煎药,重新回到医帐。凌军医正累得头昏眼花,也不再说她,由她忙碌。
接下来的两日,留守牛鼻山的一万名长风骑分批清扫战场。由于天气渐转炎热,凌军医烧了艾草水,给长风骑服下,让他们将战场上的尸身迅速掩埋。又在战场附近广撒生灰,以防瘟疫。
清扫战场的过程中,仍零星有伤兵被发现,陆续抬来医帐。这些伤兵因发现较迟,伤势较重,多数人医治无效,凌军医也有些束手无策。
江慈看在眼中,焦虑不安,她知早一些发现伤兵,这些人便多一分生机,见自己经手的伤员们伤势稳定,便向凌军医提出亲上战场附近寻治伤员。凌军医思忖片刻,同意了她的请求,并将一套银针交给江慈,让她在发现重伤员时,及时扎针护住心脉,再抬回医帐救治。
艳阳当空,晒得江慈额头沁出密密汗珠。她不敢除下军帽,也不敢象身边的长风骑一样拉开军衣,只得忍着炎热随长风骑们在牛鼻山附近清扫战场。
当日激战,牛鼻山东西两侧皆是战场,薄军虽大部被歼灭,仍有少量逃往附近山野,长风骑追剿,各有伤亡,林间溪边,不断发现新的伤兵和尸首。
搜寻范围逐步向北部山峦延伸,正午时分,江慈随十余名长风骑寻到了一处山林中。林间树下,躺着数十名长风骑和薄军,显然是双方追斗至此,一番拼杀,齐齐倒地。
江慈查看一番,知还有数人有救治希望,也不管是长风骑还是薄军,统统在这些人胸口处扎上银针,请同行的长风骑们抬回军营。
长风骑们抬着伤兵离去,她仍未死心,俯身查看数回,终发现还有二人尚有气息。她撕开他们胸前军衣,认准穴道,扎下银针,护住其心脉,再直起身,才想起无人将他们迅速送往山下。
她试着拖起其中伤势较重之人,可此人高大魁梧,极为沉重,拖出数十步,江慈便坐倒在地。
江慈知以己之力,无法将这二人送回军营,只能静待长风骑回来,便将其放于地面,眼见他气息越来越弱,心中焦急,忽然灵机一动。
她站起身,微笑着双手拢于唇前,大声唤道:“徐大哥!”
清脆的声音在山野间回响,却无人回应。江慈笑了笑,再唤:“长风卫大哥,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逃了!”
一人从青松后步出,苦笑道:“江姑娘,徐大哥今日休息。”
江慈微微侧头,笑道:“这位大哥,如何称呼?”
“小姓周。”
“周大哥好。”江慈笑得眼睛眯眯:“周大哥,说不得,只能劳烦您将这位大哥送回军营救治了。”
周密并不挪步,江慈笑容渐敛:“周大哥,这两位可都是你们长风骑的弟兄,你就忍心看着他们毙命眼前吗?”
见周密仍不动,江慈冷笑道:“我只听闻,长风骑的英雄们极重手足之情,兄弟之义,原来都是骗人的!”
周密望向地上之人,眉间闪过不忍之色,但想起自己职责所在,仍有些迟疑。江慈想了想,大声唤道:“光明大哥,你也出来吧。”
林边青松树枝微摇,一人纵身而下。江慈见正是那夜从河西军帐中将自己救出之人,倍感亲切,上前笑道:“光明大哥,您贵姓?”
“宋。”光明司卫宋俊哭笑不得。
江慈转向周密:“周大哥,是由你送人回去好呢?还是由宋大哥送人回去较好?”
周密抬眼望向宋俊,二人目光相触,想起这数日来同随江慈,互相防备,眼中俱闪过一丝笑意。
江慈指着地上伤兵,急道:“你们别磨蹭,他伤势较重,留一个人守着我,另一个快送他回军营,再拖下去,他性命不保。送完他再赶紧来接那一个。”
周密想了想,又看了一眼宋俊,终上前将伤员反负于肩头,转身往山下走去。
江慈回转另一名伤员身前,探了探鼻息,心中稍安。她想了想,取下腰间水囊,用布条蘸了清水,涂抹伤员已近干裂的双唇,动作轻柔,神情专注。
宋俊看着江慈,忽然笑道:“看来,长风骑军中,要多一名女军医了。”
江慈并不转头:“宋大哥见笑,若真能成为军医,倒是我的福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的人越多,我积下的福气也就会越多。”
宋俊轻笑,正待接话,忽然面色一变,纵身扑向江慈身侧的一丛灌木,痛嘶声响起,他从灌木丛中揪出一名少年。
八八、恨海无涯
江慈一惊,看清宋俊手中的少年不过十三四岁,身形单薄,五官清秀,但面色惨白,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她忙接过少年细看,发现他竟是中了剧毒。
她用小刀在少年右腕处轻轻割下,见渗出的血是黑褐色,想起崔亮所授,不禁摇了摇头。
宋俊弯腰问道:“没救了?”
江慈叹道:“中毒太深,只怕没救了。”
“他是什么人?怎会出现在这战场附近?”宋俊自言自语道。
江慈将少年放下,正待说话,那少年却呻吟一声,身子抽搐了几下。
江慈一喜,再在他腕间割了一小刀,放出些黑血,少年似是恢复了些精神,睁开双眼,目光迷离,望着江慈。
江慈柔声道:“你家在哪里?”
少年紧抿嘴唇,并不回答。江慈右手抚向他的额头,少年却突然嚎叫一声,猛地抓向江慈手腕。
江慈收手不及,被少年用力扯下一截衣袖,宋俊忙过来将少年按住。少年不停挣扎,过得一阵,忽然身躯剧颤,似是见到不可思议之事,喉间“啊啊”连声,右手挣脱宋俊,指向江慈的右腕。
江慈愕然望向自己右腕,这才发现少年指着的是当日在月落山,淡雪梅影送给自己的那两个银丝手镯。
她自卷入裴琰与卫昭的风波之后,所遇之人除了崔亮,不是利用便是虐待,唯有从淡雪梅影二人身上得到过一些温暖,在月落红梅院的那段日子,也是她过得较为轻松的一段时光,故她一直将二人所送银丝手镯戴于右腕,不时看到,心中便会一暖。
她脑中闪过淡雪所说之话,想起淡雪的阿弟便是被送入薄公帐中,再细看少年容貌,忽然醒觉,急忙上前将少年扶起,将淡雪所送手镯取下,递入少年手中。
少年颤抖着举起手镯细看,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望着江慈,喉间发声,极轻,极嘶哑,似是从地狱中发出的声音:“你是谁?为何会有―――”
江慈心中猜测得以证实,眼见少年命在顷刻,心中一酸,泪水滴下,点头道:“我是淡雪的朋友,手镯是她送我的。你是不是她的―――”
少年极为激动,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宋俊,扑过来抓住江慈双手,颤抖着问道:“我阿姐她―――”
江慈觉他的双手烫得如火烧一般,顾不得自己眼中不停盈满,又落下的泪水,将他上身扶住,取出银针,扎入他的虎口、人中数处。
宋俊在旁细看,疑道:“江姑娘,你认识他?”
少年却愈见激动,他左手将银镯子攥紧,右手却紧抓住江慈的右腕。他的指甲深深嵌入江慈肌肤,喘气道:“阿姐,阿姐―――”
江慈手腕剧痛,却仍轻声哄道:“阿弟,阿姐很好,她时时想着你,你撑住,我先请人帮你解毒,再想办法送你回去。”说完便欲俯身将少年背起。
宋俊忙道:“我来吧。”便去抱起少年。
少年却突然狂叫一声,神情极为癫狂,咬上宋俊右腕,宋俊没有提防,被他咬下一块肉来,极度疼痛下左掌击向少年胸前。
江慈惊呼,眼见宋俊左掌就要击上少年胸膛,破空之声响起,宋俊面色一变,急速向右翻滚,一块石子自他身边弹过,嵌入前方树干之中。
宋俊大惊,看这突袭之人射石之力,显是一流高手,他翻滚间拔出靴间匕首,下意识接住来袭之人数剑,这才看清对手是一名文士装扮的中年人。
“阁下何人?”宋俊斗得几招,便知自己不是对手,沉声道:“一场误会,在下并非真心伤他。”
中年文士冷笑一声,剑招忽然变得诡奇古怪,偏剑气如劲风狂飙,击得宋俊有些站立不稳。但他终究是光明司的高手,并不惊慌,右手匕首架住对方连绵不绝的剑招,左手五指撮成鹰喙状,竟是一套鹰嘴拳,右防左攻。
中年文士“咦”了一声,显是未料到宋俊竟会“左拳右剑,一心二用”,身形闪腾间点了点头,剑招再变,如波浪般起伏,宋俊被他这几招带得身形左右摇晃,却看到对方破绽所在,心中暗喜,左手鹰勾拳化为虎爪,搭上中年文士右腕,喝道:“阁下―――”
话未说完,一个白影如鬼魅般落于他身后,骈指戳上他颈后穴道,宋俊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中年文士便欲挺剑刺向宋俊胸膛,白衣人迅速抓住他的右腕:“四师叔。”
少年咬下宋俊一块肉之后,愈发癫狂,双目通红,喉间声音似哭似笑。江慈顾不得看宋俊与那中年文士相斗,扑过来拔下少年虎口中的银针,扎入他面颊右侧,耳下一分处。少年渐渐平静,眼神却越见朦胧,他仰望着江慈,眼角泪水不停淌下,过得片刻,低声唤道:“阿姐,阿姐―――”
江慈心中难过,知他已有些神智迷乱,索性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低声哄道:“阿弟,你别怕,阿姐在这里―――”
少年再唤几声“阿姐”,江慈只是点头,哽咽难言。少年却忽然一笑,江慈泪眼望出去,觉那笑容似山泉水般纯净,又如玉迦花般秀美。
少年颤抖着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银手镯,与淡雪所送手镯合在一起,递至江慈面前。他唇边带笑,紧盯着江慈,眼睛始终不曾眨一下,似是弥留之前,要将阿姐的容颜深深刻划在心间。
江慈伸出右手,少年将手镯放入她掌心,却又紧紧抓住她的手腕,瘦弱的身躯不时抽搐。山风吹来,卷起他凌乱的头发,有数缕沾上他唇边乌黑的血丝,发与血凝成一团,竟看不清哪是血丝,何为乌发。
江慈泪水如珍珠断线一般,白影走近,在她身边默立片刻,慢慢俯身,要将少年从她怀中抱出。
江慈猛然抬头,看清那张戴着人皮面具的脸,再看清他的身形和素袍,疑道:“三爷?”
卫昭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欲将少年抱起。少年却仍紧抓着江慈的手腕,卫昭用力将他抱起,少年也不松手,带得江慈向前一扑。
淳于离过来,眉头微皱,挥剑砍向江慈手腕,卫昭袍袖急速挥出,淳于离向后跃了一小步,不解道:“教主,得杀了这小子灭口!”
卫昭冷声道:“不能杀她!”
淳于离听他语气斩钉截铁,只得收起长剑,过来细看卫昭怀中的阿柳。他伸手拍着阿柳面颊,急道:“阿柳,你怎么了?薄贼呢?!”
阿柳却不看他,只是望着江慈,眼中无限依恋之意。
卫昭右掌轻击阿柳胸膛,阿柳喷出一口黑血,喉间呜咽,吐出口长气,终望向卫昭和淳于离。
淳于离看他情形,知他活不长久,心中焦急,喝问道:“薄云山呢?我不是让你守着他的吗?”
阿柳迷茫的目光自他和卫昭身上掠过,又凝在江慈面容上,喃喃唤道:“阿姐!”
卫昭默思一瞬,望向江慈:“你来问他,薄云山在哪里?!”
江慈瞪了卫昭一眼,接过阿柳,依然将他抱在怀中,轻抚着他的额头,替他将凌乱的头发抚至耳后。
阿柳逐渐平静,江慈又抬头看了看卫昭,见他望着阿柳,面具后的眼神闪烁不定,竟似含着难言的悲伤,她心中一动,终低头在阿柳耳边低声道:“阿弟,告诉阿姐,薄云山在哪里?”
阿柳身子微震,似有些清醒,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又望向一边的淳于离。
淳于离上前,掐住阿柳的人中:“阿柳,教主来了,你快说,薄云山在哪里?!”
阿柳“啊”了声,猛然自江慈怀中坐起,原本苍白的面上涌现血色,茫然四顾:“教主,教主在哪里?”
卫昭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握上他的右腕,徐徐送入真气,柔声道:“阿柳,我是教主。来,告诉我,薄云山在哪里?”
江慈从未听过卫昭这般语气,望着他微闪的眸光,若有所悟,心尖处一疼,转过头去。
阿柳得输入真气,逐渐清醒,抬起右手指向北面山峦,喘道:“他对军师起了疑心,想逃。我没办法,只得催动他体内之毒,爬下山来找军师―――”
淳于离迅速上前将阿柳背上,往北面山峦走去。卫昭看了看江慈,犹豫一瞬,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左腕,带着她往前疾行。
依着阿柳指路,四人越过数座山峰,再在灌木丛中艰难行进一阵,到了一个山洞前。
淳于离用剑拨开山洞前的灌木,卫昭当先钻入。山洞内昏暗,淳于离点燃树枝,江慈慢慢看清,这是一个较为狭长的岩洞,岩壁长满青苔,一侧岩壁上,不停有泉水沁出,汇聚在下方的凹石中,又溢了出来,沿着石壁,流向洞外。
洞内地上,躺着一人,身形高大,铠甲上斑斑血迹,面容黝黑,唇边血丝已凝成黑褐色,头发凌乱,想来就是那薄云山。
卫昭蹲下,探了探薄云山的鼻息,转头望向江慈。
江慈醒悟,忙取出银针,在薄云山虎口、人中、胸口处扎下数针,卫昭运气,连拍薄云山数处穴道,薄云山口角吐出些白沫,缓缓睁开双眼。
卫昭将他扶起,让他依住石壁,森冷的目光紧盯着他。
薄云山恢复些许神智,再望向一边的淳于离与阿柳,悚然一震,瞳孔缩了缩,猛然抓起身边宝刀,掷向淳于离,浑身发抖:“果然是你!”
淳于离轻松接下宝刀,嘴角尽是嘲讽的笑意:“主公,别动气,对身体不好。”
薄云山剧烈喘息,努力高扬着头,想保持一个武将的尊严,但洞中的阴风吹起他的乱发,让他这个动作略显滑稽和无力。
卫昭平静道:“四师叔,你到洞外帮我守着。”
“是。”淳于离忙转身出了山洞。
洞内一片寂静,只听见薄云山剧烈的喘息声,阿柳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只脸色愈发惨白,死死地盯着薄云山。
江慈看得清楚,过来将他抱在怀中,不停抚着他的胸口。
卫昭看了薄云山片刻,缓慢抬手,取下面具。他俊美的容颜如同一道闪电,惊得薄云山双目圆睁,满面不可置信之色。
卫昭慢慢露出笑容,悠然道:“薄公,五年前,故皇后薨逝,咱们在京城见过一面。在下萧无瑕,月落星月教教主。”
薄云山伸出手臂,挥舞几下,似要抓住卫昭的双肩,却又无力垂下,忽然一声尖啸,转而大声狂笑。他身躯抖动,笑声急促而冷锐,在山洞内回响,如同鬼魅在嚎叫。
他又拍打着地面,仰头笑道:“原来是你!哈!老狐狸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实在是太好了!”
卫昭一笑,缓缓道:“薄公,我想问你几件事情,还请薄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薄云山笑声渐歇,撑住石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犹如一座黑塔。他眉间涌起一股傲气,斜睨着卫昭,喘道:“我有今日,全是拜你所赐,我为何要告诉你?!”
卫昭浅笑,转过头望向江慈怀中的阿柳,见他双眸中满是愤怒与仇恨,紧盯着薄云山,放低语气道:“阿柳,他所中何毒?”
阿柳的脸,惨白得吓人。他依在江慈怀中,仰望着高大的薄云山,却笑得如同一个征服者。
笑罢,他话语低沉,饱含咬牙切齿之意:“薄贼,你不是爱拿鞭子抽我,嗜好喝我的血吗?哈,我让你喝,你天天喝我的血,我就天天服用‘巫草’,这样,我血中的毒便会在你体内慢慢集聚。只要我服下引药,再让你喝我的血,你这毒便会发作,哈哈,你先前喝的水中,便有我的血啊!你没救了,只有死路一条,咱们,同归于尽吧!”
他仰头而笑,笑声尖锐,似毒蛇看见猎物时发出的“嘶嘶”之声,身躯却渐转僵冷。
薄云山怒极,如困兽般扑过来,卫昭袍袖一挥,将他逼回原处。薄云山嘴角黑血渗出,看着卫昭,又看向阿柳,笑声如桀桀夜枭:“你们月落人,比畜牲都不如,就只配在我们的胯下,让我们骑―――”
卫昭瞳孔中闪过一抹猩红,猛然掐上薄云山咽喉,薄云山后面的话便堵在了喉间。他嘴中满是黑血,靠着石壁,张唇剧烈喘息。卫昭犹豫片刻,收回右手,低头看着他,双唇微抿,如岩石般沉默。
江慈抱着阿柳坐在地上,仰头间正见卫昭垂于身侧的右手,那修长白晳的手指极轻微地颤动,她心中难过,泪水不听话地涌出,顺着脸庞滑下,滑入她的颈间,湿粘而沉重。
阿柳笑声渐歇,气息渐低,江慈醒觉,抹去脸上泪珠,掐上他的人中,低声唤道:“阿弟!”
泉水自岩壁渗下,又滴在下方石凹之中,“叮咚”轻响,卫昭惊觉,伸掌拍上薄云山胸口。
薄云山仿佛一下苍老了几十岁,那个飞扬跋扈勇不可挡的大将军现在如同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颓然坐落于地。
卫昭在他面前蹲下,话语风轻云淡:“薄公,你只有一个儿子,但他并不成材。倒是你的长孙,虽只六岁,却颇为聪慧。”
薄云山蓦然抬头,眸中射出渴求之意,卫昭笑道:“不错,我以月落之神名义起誓,保住你长孙一命,换你几句话。”
薄云山沉默一瞬,颓然道:“希望你说话算数,你问吧。”
卫昭一笑,贴近薄云山耳边,嘴唇微动。
风,自岩洞深处涌来,江慈也未听清那边二人在说些什么,只是木然地抱着阿柳,眼前浮现淡雪的笑容,浮现卫昭在落凤滩的身影,双眸渐被悲伤浸透。
卫昭将陷入昏迷之中的薄云山放于地面,慢慢站起。
阿柳却忽然睁开眼,喘道:“教主!”
卫昭走近,伸出双手,江慈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眼中泪水,低下头,将阿柳轻轻递给卫昭。
卫昭将阿柳抱在怀中,轻声唤道:“阿柳。”
阿柳身子瑟缩着,似是怕自己身上的血迹弄脏卫昭的白袍,挣扎着想坐开些。卫昭将他紧搂于怀中,又替他理了理散乱的乌发。
阿柳笑得极为欣慰,仰望着卫昭秀美的面容,眼中无限崇慕之意:“教主,阿柳想求您一事。”
卫昭抚上他的额头,眸光微闪:“好,我答应你。”
阿柳喘道:“教主,我求您,将我葬在这里,我,我不想回月落。”
卫昭一愣,阿柳泪水滑下,满面哀伤,低低道:“我,我这身子,早就脏了。不能让阿母和阿姐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伸手拉开自己的衣衫,见他极为吃力,卫昭替他将衣衫除下,露出他瘦削的上身,入目的,还有白晳肌肤上的累累伤痕。
卫昭身子一僵,说不出只言片语,心中的绝望之意,似滔天洪水,拍打着即将崩溃的堤坝,他的眸中渐涌悲哀,不敢看阿柳的哀求之色,缓慢转头,却正对上江慈的目光。
他呆呆地看着江慈,江慈也呆呆的看着他。他绝美的面容,在火把的照映下,散发着暗金色的光芒,虽是夏季,洞内阴风却吹得她的四肢僵冷。
阿柳剧烈喘息着,直直望着卫昭。江慈提动双腿,慢慢走过来,蹲在阿柳面前,拉起他的右手,将两个银手镯放于他手心,凝望着他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柔声道:“阿弟,你是这世上最干净的人,阿姐一直在等你,等你回家。”
阿柳眼神却比先前清明了许多,向江慈绽出一个纯净无瑕的微笑:“你帮我收着吧,你是阿姐的朋友,以后要是见到阿姐,把这镯子给她。就跟她说,我死在了战场上,象个男子汉,与敌人同归于尽。”
江慈见他神色渐好,明白他是回光返照,痛彻心扉,紧握他的右手,再也无法言语。
阿柳再转向卫昭:“教主,和我一起的还有一个孩子,他叫阿远,我将他藏在军营东北面三里处密林中,最大那棵树的树洞中,求教主将他带回月落。”
卫昭微微点头,阿柳长松了一口气,目光掠过一边的薄云山,忽然大力挣脱卫昭双手,扑向薄云山。但他临死前力气衰竭,扑出一小步便倒于地面。他犹不甘心,手足并用,蠕动着爬向薄云山。
江慈欲上前扶起他,卫昭却伸手一把将她拉住。江慈转身,卫昭望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阿柳喘息着,极缓慢地爬向薄云山,仿佛在走一段人生最艰难的路程,仿佛在用尽他全身的力气。他爬到薄云山身前,猛然俯身,一口咬上薄云山的脸,牙关用力,“嘶”声响起,生生地从薄云山脸上咬下一块肉来。他仰头凄厉笑着,用力咀嚼着那块血肉,黑色的血自他嘴角不停淌下,他的笑声慢慢转为低咽,终至无声。
江慈愣愣看着这一幕,看着阿柳伏倒于地,看着他背上如巨大蜈蚣的鞭伤,还有他肩头及颈间的累累啮痕,不自禁的仰头,望向卫昭。
卫昭看着地上的阿柳,俊面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整个人如同风化的岩石,只有拉住江慈的左手在微微颤栗。
江慈凝望着他,欲言又止,右臂从他手中慢慢抽出。
卫昭神情木然,转过头来。她向他温柔一笑,伸出手去,轻轻地,将他冰冷的左手握住。
作者有话要说:家中电脑罢工,不知何时可以修好,下章更新不定时。
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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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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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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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作者: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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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迢迢 全文终 作者:箫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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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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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这翻云覆雨的红尘俗世
-seemo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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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好看
-po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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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9/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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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好文,可惜结局惨淡
-土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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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04/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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