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作者:阑珊

姐妹 作者:阑珊

内容简介:

《姐妹》就是这样一个与命运相关的故事。

姐姐林一帆出落得亭亭玉立,凭着自己的外貌和智慧,很快在制冷行业大展宏图。但她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复仇。她要让那个曾经给全家带来痛苦和不幸的男人身败名裂。当复仇的舞台成功落幕,她却陷入了死亡的深渊。

另一边,妹妹林一慈却莫名卷入了一场充满背叛和伤害的家庭战争,不谙深世的女孩面对曾带给自己快乐和伤害的男人,她将做出怎样的选择。

莎士比亚说过,人们可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于是,人类想方设法成为命运的主宰,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上帝的一枚棋子。


第一章:母亲



  1

  天黑下来,天空中飘着灰墨似的云块。没有风。很静。

  这是山东省西南边陲的小镇,也是个小县城,只有几万人口,是周围城镇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以县城为中心分布着无数细枝末杈是通向周围各个村庄的细肠路,离中心最近的是柏油路,外围是土路,路越来越窄,像毛细血管那样最后消失在灰蒙蒙的田野里。

  在其中一条路上,晃动着一个骑自行车的身影。那是辆老式的有着高高厚重架子的金鹿自行车,十多年了,换了数不清的零件,骑着沉重,不过比走路快一倍。由于太用力,她佝偻着身子,而且还不断地加力。

  “不要淋雨才好,人家地板能照出人影,不要留下肮脏的脚印来!”她暗暗担忧着,希望那种讨人嫌被人笑话的事不要发生。

  乌云更厚了。她终于来到县城,走过急促人流的街道,前面出现了一排亮黄色两层小楼台。在楼前第二个门前下了车,立着未动,让气喘顺。

  雨点终于落下来了,豆子那么大,带着空气里的灰尘砸了下来。

  她理了理头发,整理了衣角,看看表:5∶47。这是块旧表,走一天慢27分钟,昨天忘了拨快,今天又没来得及调整,恐怕现在快6点半了吧?他家是否吃过晚饭了?凑这个时候多不好。

  这是堂姐家,是这个县城里有一定实力的“退役”权力家庭之一。堂姐夫年青时在几个地方做过几任乡长,有一定权力基础;堂姐做了一辈子的会计,也是个察言观色、能掐能算的人物;他们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分别在公安局、财政局和计划生育办公室工作,都是显赫和旱涝保收的部门。现在堂姐和堂姐夫退了,但依然没有人敢小觑这个家庭,接班的虽刚上去没几年,实力不够,但谁能预测几个兄弟姐妹未来慢慢累积出来的合力?越在偏远的地方,金钱越有魔力,但更能显示出力量的是看你能站在这个区域阶层中的哪个阶层。

  一般情况下她不敢登堂姐门,他们的门户和尊严像他们高高的围墙和楼房一样,高出她个头的数倍。

  但在昨天,堂姐叫人给她捎了话,让她下午去她家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她和堂姐及堂姐一家的共同语言不多,是两种不同的等级和层次:乡下和城里,一介草民和有权势的上层。因此堂姐的“要事相商”她一下子猜到了:一定是二女儿的婚事。因为她们家没有什么能上得了堂姐的法眼。

  说起两个女儿,她落漠的心才隐隐生出欣慰和自豪来:大女儿聪明能干,四年前以全区最优异的成绩考上了中国人民大学,这是本地区迄今为止考进人大的第一个学生,是她一辈子的骄傲;二女儿因为穷没有上学,却生得异常漂亮,大大的眼睛,白净的皮肤,丰润的嘴唇,使她平凡的17岁像玫瑰花一样光彩照人。

  作为两朵花的母亲,她本人也不难看,但老了,眼睛和嘴唇周围布满了皱纹,脸上一片片黑斑,加上老在太阳底下曝晒而沉淀下来的黑色素,使她看上去有50多岁,实际上她才43岁。她不想回首过去,过去的沧桑岁月和艰辛苦难使她难以回头。

  雨点更密了,她终于敲了敲门。

  “进来,门没锁。”里面有人说。

  她推开大门,小心地把自行车推进去。堂姐正站在厅门口打了一把花伞看着她。透过窗玻璃,她看到客厅里没有人,而楼上白窗帘上晃过一个人影,她知道堂姐夫在楼上。她松了口气。堂姐也看不起人,不过不是堂姐夫那种居高临下、厌恶感十分浓厚的目光。

  “擦擦雨水,进来吧。”堂姐递给她一块毛巾,又把一双拖鞋放在门口。

  素梅擦了脸上的水珠,开始笨拙地换拖鞋。袜子是女儿穿过的,几个脚趾头上都有大小不一的洞,她有些害臊,不肯进厅,站在门口,随手拉了一把小椅子,挨着门框坐下来。这样不用换鞋了。低头顺目的。

  地板光洁,灯光明亮,几上的茶杯晶晶亮,都使她感到窘迫和难过。因此她从不想来这个亲戚家。

  堂姐也不让她,自己坐在不远的沙发上看着她。

  “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还是他?”素梅怯怯的。

  “是他。你家一慈虽漂亮,但没文化,更好条件的人家不会考虑咱。这孩子虽相貌丑了点——对男孩子来说相貌好不好不算很突出的问题,主要是他和他家的实力。你想想,和我二儿子一样在财政局工作,技校毕业,本身说明了他家的能量有多大;而且人家看中了你家一慈,联了姻,将来你也好过呀!你还愿意去种那二亩地?就是种也能种到七老八十?”堂姐不亏为场面上混的,句句中的,晓之以利害。

  素梅低下头,用低低的声音说:“听说……听说那孩子神经有点毛病。”

  堂姐愣了一下,接着以肯定的口气说:“是吗?谁说的?我家老李可与他家共同官场处世许多年,只是感觉那孩子丑了点,神经没问题呀?好歹你也见过一面,虽没说上话,但正常人和非正常人能一样吗?你一定从小道上瞎打听来的,靠得住吗?”

  “我也不知道。”素梅搓着手,不能确信。

  “就是嘛,道听途说,哪有个准?你也不想想,如果是傻子,能进衙门财政局吗?工资又不少挣,要啥有啥,将来你还不跟着享清福?”

  这话使素梅心动。她不想享清福,只想不要再像这样无休止地干重活操心了;她有关节炎,天一阴腿就抽风般地痛,干不了重活了;夜里常常失眠,也操不了心了。似乎更重要的是女儿将来可以摆脱现下繁重的田间劳作,不至于一辈子像她一样疲于奔命。

  “二丫头得同意才行。”她小声说。

  见她松了口,堂姐有些高兴,“当然现在不兴父母包办婚姻了,但父母得长着眼睛替孩子看着点,小孩子哪有这方面的经验?又没吃过什么苦头,只凭感觉,迟早要出问题,你本身就是一面镜子!”

  这使素梅感到羞愧,她曾经嫁了一个本以为“天造地设”的男人,结果呢?25年后的今天她孤身一人。

  “你是母亲,起码得当一半的家吧?而且又没害她。我相信一慈是个明事理的孩子,她干农活也干累了,到城里来愿意工作就找一份轻闲的工作,不愿意就闲在家里,吃喝无愁,又不缺钱花。我相信老王家没有二百万也有一百万的家底,一慈进了人家门,一辈子就拉扯一个孩子,什么事也没有,现在又只要一个孩子,全家老少还不围着一慈转?再说你娘俩的户口都弄到城里来了,你就在家养肥陪女儿就行了!”

  素梅听着眼睛有些发亮,眼角的皱纹也舒展了许多,但依然不放心地说:“人家条件那么好,为啥就看上一慈了呢?”

  “你这不开窍的脑袋,一慈漂亮呗!那孩子相貌也丑了点,可人家有权有势,老王现在还炙手可热,有人想巴结这门亲还没机会呢!咱家一慈也有这个命,他就看上一慈了。看上你家老大,你老大肯定不乐意,大学生嘛,还看不上他呢!但一慈没文化呀!各个的优缺点都很明显。”

  素梅想起了什么,“我是不是和大闺女一帆商量一下?她有文化,懂得。”

  堂姐噗嗤一笑,“一帆是念了大学,但工作在哪里呢?现在找不到工作的大学生多得是!你结下这门亲,人家正好给一帆也安排个好工作,像我家三个孩子,大专的大专,中专的中专,工作单位都不错。别看一帆读的是名牌大学,靠你自己也不一定能找个像样的工作,这不是救了你家两个闺女?”

  素梅心更活了,“如果是那样,倒合适了。”

  “就是嘛,只要儿女的日子好过了,你的日子才好过。别傻了,一帆的工作安排也不是一件小事,你可得拿捏好。”堂姐眼睛熠熠有神,“老王家可是看上你们了,还等着信呢,你也不能拖太久,没有你家一慈,还有别家二慈三慈呢!”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素梅连忙应着。

  门外的雨,依然很大。

  2

  她也不明白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似黄莲。她一直生活在农村,在那个时代属于正走红的贫农,她没钱也没羡慕钱,没权也不羡慕权,所以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一名相貌和外表绝对配得上她容貌的一个到处流浪无家可归的男人。那个男人的确好看,虽然干活做工不像她那样勤劳,但她没有抱怨过什么。应该说他们曾经有过一段非常美好的岁月,小鸟在空中歌唱,星星和月亮在窗外闪耀,直到两个女儿先后出生,他们一直是美满的。

  如果确有什么不愉快的话,应该是没有一个男孩,他喜欢在容貌和体格上继承了他的男孩子,但一慈的出生打碎了他的梦想。不过这似乎也不是真正的裂痕。哪对夫妻没有拌过嘴吵过架?没有不顺心的事?她继续迁就他,迎合他,甚至纵容他。在那个艰苦贫困靠耗费巨大体力才能吃上大锅饭的生产队时代,他常抱病不去队里干活,在床上一天睡到晚,她靠一个人的工分养着他和两个年幼的女儿。也许她的衰老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不过这样的日子还是结束了,分开单干了,她有了责任田,她认为生活应该好过了。地少了,他更有理由不下地了,整天晃着白白胖胖的身躯到各个树荫下看孩子,让她在太阳底下干农活。她脸上再也褪不掉的黑色素和太阳斑也是在那时开始长出的。她不悔,她认命了。

  但生活与她开了玩笑,一切不幸都是怯懦者倒霉的结局。李念东,她精心呵护的漂亮丈夫,在随村里几个人到城里打工谋生时去了沿海城市,便永远没再回来。

  听人说城市是个十里洋场,什么都拥有的花花世界;到那里,什么人都可以脱胎换骨地改变,包括灵魂。以前她不信:你自己决定的事,除了老天爷,什么能使你改变呢?现在她相信了——钱和前途。

  相信李念东在城里受过不少苦,他天生娇贵,怎么受得了工厂里超负荷运转的工作?听说很多人一天工作12个小时以上,他一定受够了罪,受够了白眼——听说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活给最差的干,薪水给最低的,平时安全还得不到保障,贼和警察最惦念他们,不是偷他们就是收容他们谴送回乡下。城里好像特讨厌他们这样的人。

  她曾经为丈夫的命运和安全担忧过,因为同村去的人很多出了事,要么出了工伤断了手脚,要么被警察打了,被贼偷了。而李念东却让她白担心了,他什么事也没有,又撞上了好运——从沿海城市到了北京,在那里一个有钱的女人看上了他。可不要误会,那女人是寡妇,或是神经病,而是一个年轻的正常的受过高等教育容貌也不输给她的女子,他要和她结婚。接下来是老套的故事:她不答应,他坚持离;他求她,威逼利诱。像许多家庭经历的离婚大战一样,哀求、眼泪、哭泣都是必不可少的。结果他们离了,他赔给她六千块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从法院出来时,他看也没看她们娘仨一眼,径直走向一辆当时还算时髦的桑塔纳车里,车子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一手揽着一个孩子,呆呆地,哭不出来。走的走了,来的来了,但两个女儿比较坚强,都没有哭。当时大女儿一帆13岁了,懂事了,她用一种冷漠沉静的可怕眼光看着父亲渐去渐远的身影,神情与她的年龄出奇地不相称。小女儿一慈才8岁,那时的孩子好像发育迟钝似的,她还不太懂得失去父亲意味着什么。

  两个女儿从小就美,两朵花似的,为什么留不住父亲匆匆的脚步?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但这种坚强只是丈夫的存在给她的,丈夫一走,她恨不得找根绳子在院子里的枣树上吊死算了,要不是女儿,她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啊!她们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一帆很聪明,也是真正坚强的孩子,她的学习成绩和老师的夸奖又让她这个母亲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也许一帆会考上大学,她很聪明,在各方面与众不同。”

  那时村里方圆几十里找不到一个上大学的学生,谁家出了一个大学生就像出了一个县太爷似的全村轰动,这是怎样的一份荣耀啊!

  她孤寂无望的生活突然又有了目标,失去了丈夫,但还有一个有骨气的女儿,那一定是个让她一生都骄傲的女儿!她要把宝押在这上面。

  为了这次赌博,也为了希望,她吃尽了苦头,整整九年啊!她只有三亩六分地,每年的收入除了吃饭根本剩不下钱,因此周围邻居从不把女孩子送进学校,即使送,到初中便封顶。男孩子受传统偏爱,可以不封顶地上学,但男孩子大多调皮,定不下心来念书,在分数的巨大门槛前,男孩子们也纷纷缀学。学校,尤其高中成了一部分人家的特权:有钱还得用功的孩子。

  她没钱,但她的女儿用功。这个女孩用强大的智力优势弥补着母亲干瘪的钱袋和做人的尊严。

  在农村,一个离了婚特别是让男人抛弃的女人是让人瞧不起的,人们习惯了用羡慕的目光仰视别人,俯视便与蔑视甚至嗤之以鼻有了共同的涵义。

  离婚后的前两年,她怕得要命,整日以泪洗面,确确实实地感觉到了左邻右舍的冷眼冷脸和风言风语,她的精神几乎要崩溃了。但一帆以她独特的气质慢慢改变了这一切,她的成绩和在学校里的表现远远超过了村里公认最棒的男孩子们,她接二连三在各种大赛中摘尽了荣誉,连县里最俱权威的特级教师都不得不赞叹:这是他迄今为止见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村民最相信权威的话,因此慢慢闭了嘴,用一种惊奇、妒忌和某种期待的目光打量这个赤着脚背着书包来来去去倔强和沉默寡言的女孩子。只要别人不和她说话,她一般不会先和别人说话,小小的背影,永远那么孤单和充满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强与固执。

  女儿的学费真不少,一路初中到高中念下来,即使村中最富有的人家也会吃不消,幸亏有李念东离婚的六千块,在当时可不是个小数目。那一段时间,素梅又遇到一个难题,就是二女儿一慈的入学,那笔钱快耗尽了,她再也拿不出钱来,如果让一慈入学的话,她把自己卖了都不够。

  有一次难忘的对话她至死铭记。

  “妈妈,小妹要上学吗?”一帆问。

  “我们没钱了,昨天卖的十个鸡蛋钱都给你了,一分也没有了,咱们的盐都是赊的。”

  “妈妈,一慈才10岁,她要成为文盲吗?”

  “唯一的办法就是你退学,反正你不是文盲了。”

  一帆看看一慈。一慈年龄小,对于对未来有重大影响的受教育的争执没有表现出相应的重视和关心。她文静地吃着饭,天生相信妈妈和姐姐不会对她产生私心;她爱着妈妈和姐姐,妈妈的苦劳就是她的苦劳,姐姐的荣誉就是她的荣誉,干任何活她都无怨无悔。

  但私心就在那一刻产生了,一帆的眼睛里露出那种特有的固执神情。素梅明白,她也心里决定了:一帆继续上,一慈就不上了。

  若干年后她就一再地后悔,但没有后悔的余地,作为一个母亲她已经尽了力,供养一个学生,她43岁就患了关节炎、风湿、偏头痛等,满身是病;要是供两个,恐怕也活不到现在,早累死了,一个也供不出。

  为了弄到钱,她什么累都受了,什么活都干了,家里没有男劳力,大冬天她把11岁的一慈扔在家,一扔一个月不回来,和男人们一样握着铁镐敲冻土、挖沟渠、抬土、清河道、铺路、筛沙子;回到家里,和男人一样拉车把地里的庄稼运回家;一个女人该干的她全干了,一个男人该干的她也全干了。过度的劳累摧残了她女人特有的丽质和容颜,给她的身体永远地烙上了病痛和风霜。同龄的,一个不漂亮的女人还留着徐娘半老的丰韵,而她,除了一具机械的衰老的外壳,什么也没留下。一慈命不好,几乎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她干活,同样风里来雨里去,当母亲的自然很担忧她会像自己一样在累死累活中过早地衰老,还好,这孩子除了一双脚特大外,几乎天生丽质难自弃,太阳把她白粉的肌肤晒黑了,但没有剥去二八年华的光彩和美丽,风也不曾吹弯她青春健美的身材,即使过度的劳作,也没给她的腰身留下任何忧伤的印痕。作为母亲,素梅感恩老天爷,它放过了二女儿。

  一帆高二那年,也是最困难的一年,一两个月她袋里没一分钱,母鸡也突然懒惰了,不下蛋了,粮食不能再卖了,再卖就接不上了。她急得发疯,一帆住校,没回来,不回来并不意味着不需要钱,她可能一天只吃一顿饭,不吃菜,买半斤咸菜吃一星期……

  第一次她去偷窃,偷了邻居几个大冬瓜拿到集市上卖了,马上送钱到了学校,只留下两角钱买了盐。第二次去偷时,被埋伏的人当场抓住了,直到今天她的一颗门牙还空着。更重要的这是一次莫大的羞辱,偷左邻右舍的,等于兔子吃了窝边草,被人轻看讥笑,丢死了人!

  有人告诉她,她的前夫发财了,到北京后开着公司赚了不少钱。又有人告诉她,根据现在的法律,她可以再到法院让前夫出钱抚养女儿们。但她到哪里找前夫?怎样走进法院的大门?一进法院就要先交钱,有这些钱她情愿让女儿们吃饱一点。

  1993年,那是让她泪水滂沱的日子,提前一年,一帆正上高二,就以罕见的成绩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了。

  她突然感到老天对她已够照顾,那么多年,那么多苦难,她没有垮掉疯掉,现在太阳似乎在黑云的后面,光明和温暖不再遥遥不可及了。她似乎可以直起腰板舒口气了,不过,苦难的生活还没结束,上大学需要更多的钱,她依然很穷,穷得好几年没有一条新裤子,穷得从不吃新鲜蔬菜,但她知道太阳就在云块的后面。

  3

  素梅回到家时,已经晚上9点多了。一路泥泞,鞋子裤角溅满了泥水。

  在她家堆满了麦垛、角落里盛开夜来香的小院子里,一慈正坐在枣树下等着她回来。

  “妈妈?”扑扑哧哧的脚步声一传到门口,小姑娘就叫了起来。

  “快点,二妮,帮帮我,车轮里塞满了泥,推不动了!”素梅门还没进去就气喘吁吁地说。

  一慈忙跑过去帮母亲接过自行车,跑回屋端洗脸水,“没吃饭吧?”

  “吃谁家饭?”

  一慈走进厨房把晚饭端了出来,有些不安地坐在灯光下等待着。

  素梅洗净了手脚,换了衣服,坐在饭桌前。菜是自家种的水萝卜,放上红的辣椒,是一道很开胃催人食欲的佳肴。她几乎狼吞虎咽起来。

  一慈静静地看着母亲,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娴静地等待着。她的身后是用了十几年旧得不成体统却十分干净的简单家具,大都是素梅出嫁时的陪嫁,其中一个板凳儿,先后换了腿换了面,已看不出原来的红漆了,母女俩依然当作珍贵的财产小心地使用着。

  素梅终于放下筷子,抓起一碗米汤喝了下去,放下碗,就看到女儿向她张望过来的一双亮如晨星的眼睛。

  “妈妈,姨叫你什么事?”一慈的声音犹如她的性格,缓和,安静,但有一种焦虑。

  “还是——你的事。”素梅不打算瞒着她。17岁了,大姑娘了。

  “什么事啊?”一慈不知不觉红了脸,声音也细了起来。

  “你的婚事,还是王小虎,县委那个主任的孩子。”

  她看到女儿的脸转向了门外。外面很黑,雨过天也晴了,南边天空出现了几颗小星星,云彩后面似乎出现了一种浅浅的亮色。

  她听到她小声说:“他那么丑,听说还是神经病……”

  “人是丑了点,但你听谁说他是神经病?”素梅反驳道,“你姨家与他家都是世交,你姨什么不知道?她说没那回事。”

  一慈又没了回应。

  “人家是属于有权有势的,当了一辈子的官,见过世面,就像你姨家人一样,人人都有本事,又体面,嫁了这样的人家,一辈子不用吃苦种地,不像我一样!”素梅不自觉地摊开自己的双手,昏暗的灯光下,粗大的关节和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茧子,“你看看,妈妈四十刚出头就这样了,当年我也曾像你一样,但人比不了命,从没想到像今天这个样子。苦,没有吃完的时候,穷,没有受尽的时候,现在是有多大门路吃多大门路。妈是为你好,我倒高兴有这样的人家看上咱们。”

  一慈除了脸红,没有表示。

  素梅有打开话匣子就有收不住的习惯,又唠叨起了她这一生,“你看,咱们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辈子几乎没换过几件,与人家一比算过的什么日子?我劳累一辈子了,又挣了几个钱?没白天没黑夜累死累活的,事到今天,你和你姐都长大了,她好歹上了大学,不用我管了,你可少不了我操心,嫁给穷的,就去忙吧,忙一辈子也出不了头,还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歹。我是过来人了,总有经验,当然要指条好路让你走。你姨是咱亲戚,当然不会让咱跳火坑。男孩子,丑点俊点有什么?有本事,能挣钱,让你过得好好的,才是正事!”

  “妈,我要姐姐参考参考,她比我比你都懂得多。”一慈突然说。

  “她?”素梅想起了什么,“你还兴许帮了她大忙呢!一帆今年毕业,能找什么好工作?看看县城,找不到工作的学生多得是!有人就不一样,咱们要是结了亲,老王家能不帮着为一帆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到时候,你们姐妹俩都在城里,活得风风光光,我还有什么心操?这辈子到头了,也知足了!”

  一慈忽闪着大眼睛,“真能帮上姐姐?”

  “还用说?名牌大学又怎样?不当吃不当喝,比得上当了一辈子官的老油条吗?”

  “姐姐说她不预备回来呢,她要到海边城市找工作。”

  “是吗?能行吗?”素梅半信半疑,“行得通吗?又没有城市户口,能漂泊一辈子?别听她瞎说,回家工作是正经事,你看你姨家三个孩子,哪一个又出去闯天下了?个个都在身边工作,一是有什么事好照应,二是出去也不好混,你姨夫当了一辈子的官,什么世道没经过,人家都没眼光,不懂?”

  一慈不说话了,她对外面世界了解太少,能轻而易举被说服。

  第二天一早,素梅被鸡鸭声吵醒了,从床上坐起来向窗外看,一慈正被成群的鸡鸭追逐着。她端着粮盆,把玉米撒出去,鸡拍打着翅膀,鸭子呱呱地叫唤着,一起飞抢,围着她的腿旋转。小姑娘脸上挂着恬静的笑容,乌黑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是她另一个值得自豪也更加疼爱的女儿,从小自大,她没离过家,每一寸都在眼皮底下长大的,过多的劳累使她的腿脚和手指变得粗大健壮,但丝毫没有破坏她与生俱来的整体美感;对她温和恬淡的脾性更是没产生影响,就像晚间开放的夜来香,在院子最狭窄的角落,在无人识的夜间,悄悄葳蕤地绽放。

  素梅起了床,她得去问问她,她对王家的亲事到底要怎样?她是怕了,不想让花儿一样的女儿也像自己一样被无休止的农活摧残成现在这种状况。这是一种刻骨铭心的记忆。

  她起来时,一慈正在厨房切萝卜。

  “二妮,你对王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素梅若无其事地拿起篮子里的豆角剥着。

  “我要等姐姐回来。”一慈很技巧地把每片萝卜切得薄而匀称。

  “你自己没意见?”

  “先听听姐姐怎么说,她的参考意见很重要。”一慈决定不给母亲明确的信息。

  “我的参考不重要吗?”素梅有点急。

  “也很重要啊!”一慈打着哈哈。

  素梅松了口气。现在她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对王小虎不是十分满意,却十二分担心一慈对他不满意。

  “你姐什么时候放假?快到了吗?”

  “快了,估计快了。”

  两天后,一慈收到一封信,正是北京寄来的。她高兴得跳起来,急忙往家跑,“妈,妈,姐姐快回来了!她四号放假,坐一天火车,五号就到家了!”

  4

  一帆回来时,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白T恤,简单的衣装勾勒出她健美高挑的身材。她的美貌一点也不亚于妹妹,只是她很少在村里露面,人又固执孤傲,远在千里之外读大学,给人的感觉挺神秘的,不如妹妹的美貌平和、宁静、看得见摸得着,就在眼皮底下晃动。

  一慈一大早就在村口等着姐姐,等了3个小时。那个牛仔裤出现了。于是姐妹两朵花亲热地拥抱在一起,叽叽喳喳中,姐姐的背包移到妹妹肩上,姐姐手中多了一根香喷喷的玉米棒子。

  “这么大个?什么时候煮的?”

  “今一大早,我猜你一定饿了。”

  “我早饿了,在火车上一夜没吃饭。”一帆贪婪地在玉米上大大地咬了一口。

  素梅听到熟悉的说话声,从窗户里望,一对漂亮姐妹正推开门走进院子。她喜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忙走出去。

  “妈!”大女儿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她脆弱的心灵感觉到了女儿的温暖和翅膀的硬度。是的,一帆不像一慈那么听话,那么小鸟依人,她似乎一直是游离于自己的世界之外单飞的,腿脚和翅膀早就不是她所想象的了,尽管她明白女儿是爱她的,但她看不到她,心灵也难以捕捉到;她显得那么遥远和坚强,像自己撒在外面的一粒种子,了解她又不全部了解。

  “妈,过得还好吧?”

  “好,好,没什么不好。”她流下了泪。女儿取得的一切仿佛是她取得的。

  早饭是一慈做的,她快乐得像只小鸟。姐姐一直是她的偶像,她的骄傲。姐姐每年回来一次,每次她都是那么快乐。

  这是一顿难得丰盛的早餐,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在饭桌上露了面。就在一家人兴奋的当儿,一慈向姐姐说了她的婚事。

  “什么?王小虎?就是县城里那个胖乎乎秃了半个脑袋的王小虎?”一帆的惊讶出乎素梅的预料,“我何止认识他,他是我高中二年级的同学呢,虽不同班,但知道他,他是出了名的‘脑袋不够用’、二混子,智商有点问题!”

  “那时是二混子,现在是不是变了?四年呢,再顽皮的孩子也长成大人了,现在人家在县财政局上班呢!”素梅反驳说,“树大自然直。”

  “歪脖子的树再直他也直不了,他神经病!”

  一帆一如她的性格,快人快语,一语中的。素梅悄悄地看一慈,她苍白着脸,看着大门外。

  “可你姨说他除了丑点外,并没什么精神上的毛病。”她的声音在不由自主地软弱,好像亏待了二女儿。

  “干吗听她说?她家的孩子都用门当户对的联姻来加强他家的势力,我看她利用一慈罢了。她一家子一向高高在上,看不上我们乡下人,这会儿怎么了?一看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她怎么不把她闺女嫁给那个二混子?她把我们当成什么了?聚集势力的工具?”一帆明显地不屑。

  这点素梅无话可说,在受过那么多苦难的年月里,那个有权有势的堂姐帮过她一点忙吗?他们悠闲和舒适的生活只让她更加难受罢了。但苦难的生活留给她的烙印太深了,对好生活有一种本能的向往,而且受惠者是她的女儿。“如果他有毛病,怎么在县财政局里工作呢?挣的钱也不少!”

  “还不是他有个手眼通天的老爹?就是一只死狗,也能让它吃上国家奉禄,就这世道!”

  “是啊,就这世道。”素梅喃喃地说。她目光从桀骜不驯的大女儿移到安静恬淡的二女儿身上,她正低眉顺目地吃饭,留心她们的对话。

  “所以我反对这门亲事!”一帆明白无误地亮出她的观点。

  一慈看看母亲。

  素梅举在半空的筷子放下来,叹了一口气,“你现在毕业了,国家不给你安排工作,结了亲,老王还能不帮忙?现在咱这地方,有人和没人找的工作有云泥之别,人家可不看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一帆响亮地放下筷子,说:“我干吗回来工作?回来我能干什么?你不用为我操心了,我不会回来了!”

  一慈惊喜地说:“姐姐,你要留在大城市吧?”她微黑的面庞上漾着羡慕,像对童话的向往。

  “现在人人都向大城市涌去,国家的政策一直在倾向城市的发展,农村现在没什么希望,我为什么不去?守在这里被人同化?大学不白念了?钱不白花了?”

  “可你没城市户口。是个黑人。”素梅不无担心地说。

  “黑人多了,现在有钱就有户口,追求户口不如追求钱,有钱什么办不到?”一帆感觉到母亲惊讶的目光,连忙止住。

  素梅也觉得奇怪,她不是刚才还不让一慈嫁给有钱的王家吗?为什么这会儿大谈钱财?她摸不透她的想法,也许书念多了,世面见大了,真的不一样了,于是在心底慢慢升起一种敬畏来。

  晚上,素梅躺在窄窄的平板床上,一扭脸就能看到铺在屋子中央地上的席子。就三间土墙屋,堆满了各种舍不得扔又没什么用处的家什,一帆的床就撤了,好几个假期她回来就睡地铺。一慈像她的尾巴,欢喜得一刻也离不开,情愿跟到席子上陪睡。

  窗外起风了,呼呼啦啦地吹着窗上的塑料布。忽然一滴凉凉的东西落在她下巴上,接着就听一慈叫:“妈,屋又漏了!”

  于是娘仨一并起来,找盆的找盆,找桶的找桶,在雨点最密集的地方接雨。

  “这雨漏了几年了?”一帆提着小小的桶,站在屋门后漏得最严重的地方,抬头向黑乎乎的屋顶看。

  “好几年了,一直在漏,但都没有像今天漏得这么厉害,比外面下得还紧,肯定是风吹散了房草。二妮,前几天的那场雨是不是没漏这么厉害?”素梅转向拿着碗和瓢接水的二女儿。

  “也漏了,只有两处。上次没风。”

  “天晴了,再撒一层新草。”素梅自言自语地说。

  “这墙也倾斜了,撑不了几年了。”一帆说,“跟我走算了。”

  “跟你去哪里?”素梅喜欢这个玩笑。

  “去北京,我们租房子住。”一帆背朝着她。她看不到女儿的表情。“反正家里什么也没有,留恋什么?”

  “你能养着我和二妮?”素梅很惊讶。

  “肯定饿不着,我努力挣呗,生活一定比这好。”

  素梅几乎要笑起来,这怎么可能?她毕业后一个人能养家糊口,能养着她们一家?就是可能也不会这么快。但听不谙世事的二女儿高兴地说:“那太好了,我就能每天看到城里的高楼和花园了!”

  “十年后你能把我们娘俩接到城里,我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我回家就是想告诉你们,你们可以去城里和我住在一起。我租了两间加起来和这个房子差不多大的平房,在郊区,你们可以去住。”

  “多少钱?”素瞪大了眼睛。

  “五百,每月。”

  “噢!”素梅心疼得差点咬掉手指头,“你哪有这么多钱?”

  “这个学期我干了两份家教,每天晚上给人家孩子上课挣的,我攒下来,就是预备租房的。”

  “这太好了!”一慈眼睛闪着光,情不自禁地说。

  “哪咱这个家怎么办?地怎么办?”素梅认为是真的了。

  “这家里有什么?种地又能种出什么来?每年只能维持个吃。到我那儿,也能吃上饭。城市里并不缺钱。”

  “那二妮的婚事……”

  “我们已经欠她不少了,为什么在这种事上还要犯那种错误?”一帆突然发起火来。

  素梅知道她是说几年前没把一慈送进学校,现在的后遗症是她还是文盲。从内心讲,她是有悔的,邻居家的孩子也没上过多少年学,但起码是识了字,而一慈,她连一封信也读不好,尽管她自己看看字典学了不少。也因此认为最有必要为她找一个富裕的婆家来补偿。“跟你住一年半载、三个月、五个月也不碍事,但最终不是长久之计,二妮能一辈子跟着你?”

  “我们非把她嫁给那个二混子吗?他懂得什么叫爱情?”一帆忍住火气说。

  “我们连生活都有困难,还谈什么爱情?我只想一慈不要像我这样……”

  一帆手中的水桶“嘭”地掉在地上,水流了一地,“别说你了!烦不烦?你不认为你这一辈子暗无天日得还不够吗?你又做了多少实质的改变?我讨厌再提过去!”

  一帆叉开双腿,站在黑暗中,眼睛里燃烧着愤怒和狂野不羁的火苗。

  素梅感到害怕和困惑,女儿的这种神情她见过,第一次出现在她目送父亲从法院出来离去的时候,只不过现在更加强烈,火苗烧得更旺。像天空的鸟儿,她真的抓不住她的心思了,根本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低下头,眼里涌出泪水,心都碎了,她那么无畏地奉献出了一切,为什么让她感到厌倦了?她为什么用这种语气与自己的母亲说话?她一生的辛酸,一生的苦与痛,平生心甘情愿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懂多少?


第二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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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九月天”酒吧,在海淀西路人民大学附近,与其他什么拉丁风情、爱尔兰咖啡、城市心情不一样,它怀有一种浓重的中国古典主义风格,墙上贴的文字都是竖着写,非横写不可的也是从右往左念;一律毛笔小楷,黑白相间。墙角和窗台上摆着几种厚叶兰,有几株已经绽开嫩黄的花朵,像几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一帆要永远记住这里,不是因为它别具一格的情调,而是一会儿将要发生的事。

  黄亚松是个长着南方人特有的温和面孔、操着改良的上海式普通话的计算机系学生,他们四年前在这家酒吧门口相识。当时她在绽放兰花的窗前探头探脑,刚到大城市不久,还不知道酒吧与小说中读到的有何不一样,有些羞怯,担心里面的消费超出了荷包的承受,犹豫不决。这时黄亚松出来邀请她进去,于是恋爱快车启动了,她的身材和美貌在这个美女如云的城市并未遭到埋没,无论在什么场合,她一头乌云般的黑发和深藏不露的冷峻气质都不能让人忽略。现在女孩子有不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吗?即使有,也是脸孔朝天故意冷傲到不近人情的那一类酷女生,而她不是,她冷静而非冷傲,她知道自己有几把刷子,不够资格清高,也没必要。清高给谁看?

  自从进了大学门,经过一阵短暂的不适应,她很快站住脚了,恢复了以前的自己:要么不说话,要么提出很尖锐的问题,弄得老师同学面面相觑。除了沉默,她似乎不会放松,也不要娱乐,没有事时便静静地呆在一边,从不去影响谁,但却没有人忽视她的存在。她很美,一种少有的乡村朝气的野性之美;又那么安静,像大海里的波涛禁锢在水池里,人们分明从她明亮幽深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机警和睿智。的确是那样,她的每门功课都出奇地好,悟性无可挑剔,对许多事情都能一针见血切到实质。同学们称她为“早熟生”。

  就是这么矛盾,她像一块特殊材质做成的石块,在熔炉的陶炼中显示出与众不同的光泽和质感来。

  她念的是新闻专业,同班的男生只是心里羡慕,不敢追她,她的优秀让他们胆怯和望而生畏,而她的冷静和自我又使男生们无所适从。她好像不需要他们,她的生活中好像没留出给男生的空白地带。

  黄亚松却不一样,他在另一个系,没有完全控制占有她的野心,只是喜欢她,欣赏她的独特气质。她不让他走近,他就在适当的地方止步,用上海男人特有的耐心和温和大度地包容她。因此他们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四年未曾中断。这在大学这个多事之秋的年龄段有点不同寻常。到最后,他们自己都无法否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地位。

  即使若即若离,保持着适当距离,一帆还是把他当作可以过渡为丈夫的那个人,一则时间太长了,彼此很合得来;二则他的确适合自己,他的性情和做事风格都很平和精细,不轻易流露偏激,而她恰恰相反。这种性格最像酸遇到碱,中和成正盐和水。

  现在她坐在离窗子较近的桌子前,盯着那盆素心兰,等待着他的到来。她在家待了一星期就回来了,而他则一直在学校等她。

  大约过了5分钟,有一个中等身材、面孔白净、鼻梁架着一幅无边眼镜的年青人走进来,径直走向她,在对面坐下来。

  “什么时候回来的?打电话我可以到火车站接你。”他微笑着,海派普通话继承了吴侬之风,温和委婉,但隐隐露出担忧。

  “凌晨2点到的,太晚了。”一帆说。

  “所以我更应该接你。”

  一帆笑了一下,有点不自在,“我不是安全到了吗?何必兴师动众?”

  “你决定了吗?”亚松轻轻地问。

  “决定了。”

  “一起走?”

  “留在北京。”

  亚松沉默了一会儿,“为什么放弃上海?”

  “我一直没把上海当作首选考虑。”一帆不忍伤他的心,轻声说出来。

  “在就业方面,薪水方面,生活方面,一切方面,上海并不比北京差,相反已经走到了前面,那才是经济之都!不仅我,你也相信那里有更多的机会,对吧?”亚松痴心地盯着女友的眼睛。

  “但我只想留在这个城市。”

  “为什么?说出一个完整的理由。”亚松有一丝绝望,英俊的脸因焦虑而产生轻微的扭曲,“你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城市吗?北京人对外地人不是那么友好,你又没这个城市的户口,工作也受很大限制,如果这个城市不那么容易接纳你,为什么不去上海呢?我说真的,上海不一样,她绝对热情,有前途,是个有前景的地方。你可以先住在我家,我家房子大,绝对住得下!”

  一帆笑了笑,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我也一直向往着上海,甚至想到上海工作一段时间,有了钱,出国留学几年再回来。但我现在不能去。”

  “为什么?”

  “没什么。”

  “一定有什么,既然有这么好的梦想,为什么不去实践呢?这好像与你的个性不同,平时你要做什么,没人能拦阻你。”

  “现在我想做什么也没人能拦阻我!”她眼睛里又闪现出那种坚韧不拔的固执。

  “你到底想留在北京做什么?”亚松不解。

  “做一件我一生都想做的事,从很早以前我就发誓要做这件事!现在决不放弃!”一帆紧闭着嘴唇,眉都竖起来了。

  亚松看到里面有一团火焰在眼睛里燃烧,但他依旧不明白。

  “你要做什么?中央电视台的著名记者?既然这件事对你如此重要,我也想留下来,和你一起做,亲眼看着你完成梦想!”

  一帆眼睛里流露出柔和的光彩,这使她非常美丽迷人,“不,我要自己一个人做,我自己就能完成!”

  “那到底是什么事?”亚松愈发惊奇。

  “是一件私事。”

  “私事?”亚松苦笑。“你不是想摆脱我嫁在北京吧?我记得你说过宁舍北京而要上海的,你是不是觉得北京人说的普通话好听而重新选择了?”

  一帆被逗乐了,她喝着饮料,郑重地宣布:“我不会那么容易出嫁的,就是出嫁,你是首选。”

  “你到底留恋北京什么呢?北京能给予你的,上海都能给!”

  “一件私事,我告诉你了。”

  “到上海不能做吗?”

  “不能。”

  “我真的不明白,作为男朋友,我是你最亲密的人了,为什么瞒着我呢?”亚松就是不明白。

  “我要自己做。”一帆很坚决。

  “如果去故宫盗宝,我也可以放放哨什么的。”亚松又一声苦笑,“你什么时候办完?”

  一帆想了一下,“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也许更长。”

  亚松差一点滑到地上,“更长?哇,老大,你干脆说休了我得了!在学校死乞白赖地追了近四年,近四年!总算有点眉目了,现在又让我在上海等五年,也许更长,独守着空房,我……我不是唐僧!”

  一帆看着他的脸,眼睛里闪出一丝凄苦,“亚松,对不起,三五年太长了,我没说你非要等我,如果碰到合适的,你可以另作打算啊。”

  亚松腾地火起,他敲着桌子咚咚地响,“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是不是想说:毕业了,各奔前程吧!亚松你滚蛋吧,我对你没兴趣了!滚远点,滚回上海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直接说好了,我神经够坚强,何必这么拐弯抹角说什么‘私事’,我就不相信有什么私人大事比现在找工作、挣钱出去留学更重要!”他的声音之大,之激烈,使酒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一帆目光严厉地看着他,“不要强迫我,你太过分了!”

  亚松瞪着眼逼到她面前,“我们俩到底谁过分?你明明知道我是爱你的,为什么要我过去四年对你所做的事变得毫无意义?你为什么要毁了四年来我已拥有的梦想、拥有的一切?”他绝望地举起手又轻轻地放下,“我还真的以为拥有了一切!”

  一帆同样厉声回答:“是你在毁掉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梦想和最想干的一切!我不想让我的灵魂保持沉默!”

  “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让我参与、分担和分享?”

  一帆冷着脸,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有些事是不能与人分担和分享的!对不起,到此为止吧,明天我不会到火车站送你了!”她站起来,在周围人惊讶的目光中快步走出酒吧。

  “一帆,你会后悔的!你知道我是最好的——”

  最后的那句话她听到了,后悔吗?不,失去一个好男人当然会使人痛心,但有一件事在她心中翻腾了九年,她到今天一路走来都是基于仇恨的激发,她要报复他,聚集相当的能量报复他!若不如此,母亲一生的苦难和失败,妹妹到现在还是个文盲,一家人所遭受的一切,都白白付出了。仇恨和激愤的种子早在她13岁时就播下了,九年来,她的灵魂就一直未得到安宁过,她渴望把他打倒,为母亲、妹妹和自己近十年的不幸复仇!现在她毕业了,有了学历,有美貌,还年轻,是时候了。

  她眼睛里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庄严地向天地承诺:我不会让灵魂沉默,我不会放过那个曾经给过我生命又给我家人制造了无数灾难和苦痛的男人!我生来就是为改变我一家人命运的!

  2

  一帆接到了通知,上午9点到龙华制冷公司面试。在招聘会网页上,她大致了解了这家公司,资产规模达到两千万元,近百名员工,在京城同行业中算是不错的股份制企业。她把重点放在了这里。

  主持面试者正是网页上提到的王晓冬助理,一个个头不高,满脸堆着明亮气色的中年男人,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擅于寻找缝隙和把握机会的实干家兼投机者。他“哗哗”翻着一帆的简历,皱着眉头,“你是人大毕业的?”

  “是的。”

  “哦,”他又认真地看毕业证原件,照片上的女孩比本人还漂亮。

  “刚发的,保证不是假的。”

  “学历还可以,人大不错嘛……你为什么应聘制冷工作?你是学新闻的,像这样学校出来的学生并不难找专业对口的工作,专业也不错。”他是有一些不懂。

  “阴差阳错学了新闻,我更喜欢在制造业里干,也许制冷公司能给我一个机会。”一帆语气很真诚。

  王助理疑惑地看了看她,“有你这样的名牌学校的学生加盟,我们当然欢迎,不过薪水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么高,是没法和新闻行业比的。”

  “我看过贵网站,基本能接爱。其实名牌大学也没什么了不起,从里面走出的学生也不一定个个出色,实践检验真理,我希望贵公司能成为我检验自己的地方,我相信自己会干得很出色,通过成绩来赢取与自己价值相符的薪水。刚开始,无所谓薪水的高低。”

  王助理很欣赏对面女孩的优雅和自信,不过凭他的经验,像他们这样的公司,名牌大学的学生一般不会待太久就会跳槽的,各种因素很多,但他乐意给她这次机会。“你是应聘什么职位?目前空缺的是销售部的销售人员和总经理秘书,秘书只需要一个。”

  “如果我聘不上总经理秘书,我愿意做销售人员。”她乖巧地说。

  王助理点点头,“你的学历,气质和修养,完全可以胜任秘书的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没有从业经验。刚毕业嘛,也没什么,你可以试试。”

  呵呵,这就成功了!一帆没想到会如此顺利,王助理给她留下了不错的印像。

  接下来,一帆正正经经地开始上班,总经理是个性格不错的40多岁的退伍军人,平时不苟言笑,也没太多的事要做,一天很大一部分时间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她当然也没事可做。和周围的人谈话中逐渐了解了这家公司的结构,场面上说是股份制企业,实际上是家族式管理,经营大权掌握在董事长手里,那是个七十多岁高高胖胖的老头儿,总经理是他的大女婿,一个相当有经济头脑和眼光和魄力的人,不幸成为傀儡,没多少实权;公司的龙头——销售部由家族的独生子把持,那实在不是个聪明的人物,脾气暴躁,有些骄横自满,公子哥儿该有的坏毛病全都有了。如果他和总经理姐夫的位置置换一下——她和王助理都这么认为——公司又是另一番景像了。尽管现在也不错,但本该更好的。财务部由董事长的二女儿掌控,那可是个炙手可热的辣妹,除了父亲,姐夫和弟弟都不在话下,严厉地看管着家族的钱袋,常让家里两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不胜烦恼,人称“小二抠”。在这场缤纷的权力争夺中,很明显地分成两大派:太子党和附马派。一帆自然地属于附马派,一个明显的弱势派别。董事长当然支持他的独子。不过有一个环节她是看出来了,强势的太子党中非常中坚的人物——王助理王晓冬与附马爷的私人关系也不错。这两个都是拥有高智商的人,彼此互相欣赏对方的才干。王晓冬更超脱一些,那毕竟是人家一家人的事,外人就是外人,不要太往里掺和了。不过由于他在销售部德高望重的地位,人们自然把他看作太子的左膀右臂。

  聪明的一帆更不会参与这种家庭的权力角斗,她每天勤勤快快和和气气地把份内的事干好——她没太多的事,因为总经理也闲着,倒是董事长器重她的学历、名牌地位,又能写一手漂亮的字,用得更多一些。其实那是个吃过苦、懂得艰辛、更知道珍惜的老人,他唯一的错便是太过固执地珍爱注定不能成大器的儿子。

  有空,一帆便试着靠近王晓冬,他们都是局外人,比较好说话,要与太子打得火热就太不明智了。她知道王晓冬欣赏她,不只她的美貌,更主要的是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认清了形势,站在了毫不偏颇的中间立场,而且有些事主动向他请教。

  “这丫头,不简单呐。”他心里说。

  一帆找王晓冬的目的很明确,要尽可能地了解销售部的情况,特别是同行业中那些对手的情况,她甚至后悔应聘了总经理秘书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职位,要是直接进了销售部就方便多了。

  为了对北京市场整个制冷行业有个大致了解,她每天晚上都回去对一大摞各个公司的资料进行细致的比较和研究。龙华在这个市场的排名上也就占到国内同行第八九名的位置,还只是在华北地区这一块,而北京地区很大一部分制冷,高档市场,都由国外大企业占据着,形势很不乐观。而且这种行业还相当被动,作为生产和销售厂家,社会需求决定了他们的命运,投资人和建筑公司往往具有主动权,制冷同行之间必须经过激烈的竞争才能从投资方或建筑承包公司那儿拿到订单。

  对制冷公司这个行业整体的不了解,使她发现自己找错了支点。

  晚上,亮着灯,她坐在椅子上深思——租来的两间房只住了一间,妈妈和妹妹还不能马上来,她们得忙完这一个秋季,恐怕要到九月份了。这不着急,目前要看清的是对手的位置。

  桌上放着一本“亚同制冷公司”的资料,她已经看了三遍了,它的实力决不亚于龙华。翻开第一页,很醒目的一张照片上,是一个西装革履端端正正男人的脸,微笑着,充满了企业家的庄重和自信。照片的背景是办公室的豪华装饰,气派的老板桌,镀金边的书法匾,电脑、传真机等现代化的办公用具。

  “他活得自在啊!要什么有什么,恐怕从没挨过饿,没受人冷嘲热讽过,早不知道了艰辛的滋味!”她盯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种火焰窜上来,燃烧。踩着三个女人的生存、幸福、苦难和泪水终于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过得一定好开心!”她把那一页撕下来,用胶水粘到墙上。这样好了,每天睡觉前都能看几眼,起床时又温习一遍:李念东,你就好好活着吧!

  第二天中午午餐,一帆端着饭盒在离王晓冬很近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先送一个微笑,然后腼腆地说:“王助理,不好意思,前几天借你的资料都看了,能把‘亚同’那几本留给我吗?我想仔细地研究一下,那上面的数据做得很好。”

  王晓冬爽快地笑:“都留下也没关系,这种资料销售部有的是,不够再来找我。”

  “怎么这么多?”

  “竞争对手每一次出新版本时,我这儿很快能搞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听说‘亚同’是咱们一个强有力的对手?”一帆尽量小心翼翼地提及。

  “可不是,目前有几个项目正与他们死掐呢!你不在销售部,感觉不到这种火药味,我每天都给业务员开会,提高斗志去击败‘亚同’!当然也不是易事。说实在的,‘亚同’有一定的实力,也有一套销售本领,基本上棋逢对手。”王晓冬有些得意洋洋。

  “那我们的胜算有几成?”一帆用欣赏甚至崇拜的目光看着这个销售部的重量级龙头人物。

  销售部的二把手甚为得意,“五六成吧,互有胜负。你不知道,有的项目可输,有的不可输,否则后患无穷!”

  下面的话可是商业秘密,一帆不能再问了,她微笑着离去,心中盘算着如何能知道那些“可输”和“不可输”的项目。

  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帮了她的忙。那天她拿着打印好的文稿向董事长办公室走去,在门外听见一个女人尖锐的争吵。奇怪,谁敢在董事长面前如此放肆?她在门外听了听,理出了头绪,是老爷子的二千金,财务部的掌门人在老爸面前恶人先告状呢,被告竟是王晓冬,其次才是她弟弟,销售部的经理。她说他们花钱大手大脚,好像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给客户送礼过于大方,八字没一撇的也往里扔,结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这次他们又要支走三万块,她没同意,王晓冬竟在背地里如何说她死抠门儿,被她听见了,便向董事长讨个说法,灭灭他们的嚣张气陷。给公司拿订单是立功,也不能如此居功自傲、目中无人吧?

  屋内父女俩正交谈着,恰巧王晓冬拿着一叠文件走上楼来。一帆远远地向他打个手势,让他止步,然后过去,把屋子里事说了。“所以你不要进去了,正撞在枪口上,董事长不会有好脸色。等一段时间后,老爷子明白了,什么话也好话了。”

  王晓冬很感激,他一向对财务部的“小二抠”又畏又惧,忌讳与她在董事长面前起冲突。现在可是一帆帮他避免了尴尬,便许诺:“晚上请你吃饭。”

  “我每次帮你,都要请我吃饭吗?”一帆半真半假地。

  “没问题,说定了。”王晓冬才不在乎那几个钱,关键是和上司的秘书,还是美女共餐,一定划得来的。

  晚上下了班,一帆如约来到“青岛渔港”。两杯啤酒下肚,一帆笑着说:“你这个销售部的台柱子,和‘亚同’相互死掐得怎么样了?掐过人家了吗?”

  王晓冬一改前几日的意气风发,垂头丧气愤愤不平地说:“就这家人的眼光,一点战略观念也没有,怎么掐得过人家?人家忽啦啦给甲方送钱送礼,这边,你也瞧见了,拿不出来,不舍得,财务部的小二抠一听见支钱就摔脸,动不动就去董事长那里告我!她这种小家子气,只看得进钱,看不得出钱,我每次拿回来支票时她怎么不嚷嚷啦?想想啊,抛砖引玉,指望玉凭空掉下来呀?这个社会,吃喝玩乐加送礼,是传统,谁见过天上掉陷饼?”王晓冬牢骚满腹,看起来委屈坏了,张口就喋喋不休。

  一帆就站在他的立场上帮腔,“就是嘛,这人就没有知足的时候!”话锋一转,“那个项目就让‘亚同’抢去喽?”

  “基本上是人家的口中肥肉了。”王晓冬有些伤感,“为了这个项目,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啊!一天天到甲方负责人那儿游说,最后,成功在望,就差三万块钱摆平了,这边小二抠死活不松手。这不,人家一出手就是五万!以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合同人家签,总金额二百多万,利润怎么着也得六七十万。这区区三万块算个毛啊!”

  “其他项目可以补回来呀,不会只和‘亚同’争这一个吧?”一帆笑意吟吟。

  “也有,但都不如这一个肥,而且是个龙头,甲方后面还有一个大项目,有价值一千多万的空调设备,能分出一部分来就很有油水。如果这次输了,下一个大的戏也不大!”

  “甲方是干什么的?”一帆心一颤。

  “一家大型建筑公司,中国北方建筑集团,听说过吗?人家承包了大项目,我们从中做空调设备,好了还可以分包到安装工程。”

  一帆故意神情淡淡的,一副不太关心的样子,“这样说,‘亚同’有更大的希望得到后面的大项目?”

  王晓冬摇摇头,“也不能百分百,不过比龙华希望大。你不知道,‘亚同’有一些社会背景,它的总经理李念东的老婆有点来头,他老婆的表姐是华北地区首屈一指的医疗器械代理公司的头儿,有几个亿的资产。这女人的关系网很厉害,去中南海都有门路,靠着她这棵大树,李念东发大了!”

  一帆脸上掠过一丝僵硬,很快控制住了自己,若无其事地说:“那个大合同他们很快要签吗?”

  “早呢,楼还没开始建呢,最快也得到明年这个时候。所以我们还有时间和机会。”王晓冬苦笑,猛喝了两大口。

  “王助理,你看起来不快乐呀?你可是龙华的大功臣,听说公司里很多订单都是你签下来的。”一帆以一种敬佩的语气说。

  “那又怎样?”王晓冬闷闷不乐,接着激昂陈词,“都是他们一家人说了算,外人立再大功算得了什么?家族企业就是这样,做大了就要出毛病。什么股份制?骗外人的把戏,儿子闺女持股,一家子全是经理,有什么意思?我就认为体制上还不如‘亚同’好,要不是驸马爷和老爷子一再挽留我……”王晓冬嘎然而止,他有些警觉地看了一下一帆,笑着说,“我觉得你这个高材生大材小用了,倒水,打字,拖地板,再笨的女人也会做,你为什么不想挪个地方?况且薪水又不高。人往高处走,水往底处流,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想去你的销售部,想亲自体验打倒对手抢得订单的滋味。”一帆单纯地微笑着。

  王晓冬笑着:“很累,很残酷,你可能受不了,我是说如果你从一个小业务员做起的话。当然做好了也有成就感。”

  “我就想尝尝打败像‘亚同’这样的对手是什么滋味!”她依然轻松地笑。

  王晓冬摇摇头,“‘亚同’哪是那么容易打败的?我也想打败它,可是个人的努力是有限的,做成一个项目靠得是整体的努力和实力,当然运气和过程的运作也非常重要。”

  一帆点点头,“对,对。”

  王晓冬相当满意地说:“你要是真向往销售部就太好了,凭你的才学和美貌,是最好的攻关利器,我都有点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把你留在销售部。”

  “你可以把我调过去呀。”

  “不行,不行,”王晓冬摆摆手,“你不知道公司人际关系的复杂,把你给了总经理,中途再要回来,算怎么回事?况且来回都是我的主意,我可不想到处树敌,他虽说被架空了权力,当不了大家,可人家也是附马爷,咱还是外人!”

  一帆点头称是,期待地问:“就没有办法了?”

  王晓冬喜欢美女以弱者的口气请求他,郑重地说:“办法也不是没有,就是让销售部经理出面,反正他们一家人,互相掐去!”

  一帆有些高兴,“你们经理要我吗?”

  “他早看上你了,也是碍着面子,他还要我出面呢,你说我是不是在找不痛快?我还得让他出面。”

  一帆由衷地松了口气,以自家人的口气说:“我什么时候过来?”

  “别急,急不得,关系总得理顺吧。最近有点忙,又一个项目争到白热化了,这个项目过后,再慢慢说。”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什么项目?又和‘亚同’?”

  “北京市场上就这么几家有点名气的制冷公司,有项目谁还不削尖了脑袋往里扎?”

  这一晚谈话让一帆醒悟不少,像龙华这么大的一个公司都对付不了‘亚同’,她一个赤手空拳的女子更有力量吗?路似乎延长了,希望的目标也更遥远了,她感到了难过和失望。不过,中国北方建筑集团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像,那是个上帝般供给他壮大机会的大财团,那似乎是个更有利的位置。

  很晚了,她才回家,头有些晕,开门时看到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信。是房东塞进来的。看到信封,她一怔,是上海来的,一定是黄亚松。

  一帆:

  你好吗?转眼我们分开快两个月了,你过得怎么样?我在浦东新区的软件开发公司找了份工作,薪水不低,每天都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还不错。可是我很想你,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没人照顾,我很担心。

  你一向是个坚强的女孩,我知道你不用别人挂念,没有我你也会生活得很好。我不知道我们的缘分到底尽了没有,我甚至不知道你还爱不爱我。你不像我,爱一个人就把这个人挂在嘴上、脸上、心上,随口就说,脸上满是笑意,心里装着她。你从没有说过你爱我,相处四年我都不知道你的城府有多深。

  现在我不是抱怨,抱怨又有什么用?我只是想问:你还需要我吗?你说一句话我马上辞去工作跑到你身边来!或者你改变主意,愿意来上海,我求之不得。

  一帆,我非常后悔临别时与你吵了架,你还生我气吗?一切都缘于太在乎你!能给我写封信吗?发E?mail也行,邮址你知道。

  等待你的回信。

  深爱你的亚松

  1998.09.17

  眼泪流了下来,他触到了心灵最柔软最最向往的部分,可是她能放弃自己的打算吗?不!不能!她转过身,把信重新折起来,塞进信封,放进抽屉里的最底层;不会给他回信,她不会轻易忘记过去苦难的生活,13岁就发过誓,一定让他补偿回来!现在正在实施这个计划,没有人能改变!未来和幸福?不,如果让灵魂保持沉默,她不会有舒畅的未来,如果不让他为她一家补偿,她也决不会幸福,灵魂也得不到安宁。她是家庭、母亲和妹妹用苦难和眼泪培养出来的复仇者,她不能辜负她们,也不能辜负自己!

  3

  有一天傍晚下班,一帆把桌子收拾好,挎上包,走出办公室。在楼梯拐角,王晓冬从后面叫住她,低声说:“今晚有事,能否晚会儿走?”

  “可以,什么事?”

  “先到外面等我们,到客户那儿。”他还有点神秘兮兮的。

  终于有机会了,一帆有些激动。她来到街上装着等公共汽车的样子,悄然张望。

  没过一会儿,有人叫她的名字,扭过头,看到一辆桑塔纳2000驶过来,王晓冬把头探出窗子向她招手。她钻进汽车,看到了太子郑大明那张似笑非笑的胖嘟嘟的脸。

  “郑经理,王助理,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想加入销售部吗?今天先见识见识。”王晓冬笑着说。

  “见识什么?”

  “今天有个重要客户,我们去请他到茶楼坐坐。”郑大明说。

  “你可以露一手了,展示展示你的攻关才华。”王晓冬一张亦正亦邪的脸闪着光。

  一帆算是真正明白了,他们在利用一个女人的美貌优势。

  “好啊,成功了要请客的。”一帆开玩笑。

  “没的说,只要这个合同签下来,请你俩去火锅城,一星期。”郑大明大气地说。

  车子驶过崇文门,过了宣武门,在二环的一幢大厦前停下来——停在人行道上,没进大厦的停车场。

  郑和王耳朵对耳朵窃窃私语了一阵,郑大明就把一个包交给了王晓冬,王晓冬拍拍前座的一帆,指指包,有些神秘地说:“等会儿在酒桌上,看郑经理的脸色行事,到时候你就把它塞给刘总,我们今天要请的人。”

  一帆接过来,沉甸甸的,不知装有多少人民币。第一次干这事,她有些兴奋、新鲜和激动,也觉得幸运,有机会目睹做生意的内幕。

  一切都交待好,车子才进入大厦停车场。王晓冬拨通电话,开始预约:“对,我找刘总。什么?不会吧?我们下午就约好了……是吗?哦……好好,谢谢。”在关上手机的一刹那,脸阴阴地骂了句:“操!”然后哭丧着脸,尴尬地对上司说:“‘亚同’的老总也来了,就在咱们前面,抢先把刘总约走了,现在他们就在崇文门的哈德门饭店。”

  “他妈的,这三孙子!”郑大明开口就骂。

  一路上所有的兴奋和幻想都没有了,车里一阵沉默,包括司机都觉得沉闷。

  过了一会儿,王晓冬说了句:“今晚看来没希望了,是不是回去?”

  “回去!”郑大明虎着脸。

  在车子开动时,一帆大着胆子说:“今晚没事了,我可以下去吗?我的同学就在这附近,我正好去看看她。”

  没人反对。她把包又交了出来,下了车。

  车子远去了,她吸了口气,看着眼前的大厦,好生羡慕里面的人拥有的权力和力量。看完第二眼,她上了一辆去崇文门的公共汽车,王晓冬刚才不是说‘亚同’总经理约了刘总去哈德门饭店了吗?她得去看看,这些年来,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绿色玻璃,黄色墙壁,在灯光照耀下的哈德门饭店显得富丽堂皇。

  一帆在不远处的人行道上停住,注意着进进出出的人,进得起这种饭店的人,显然是有钱阶层,她袋里钱不多,也不想去里面消费。她只想看他一眼,看他变成什么样子了。

  有这么一个强大的对手,她需要超强自信心和强大的勇气;而他只要过得好,过得富足而潇洒,这本身就能刺激起她的斗志来。她会怕他吗?他已经44岁了,已经到了人生的巅峰,还能潇洒几年?而她一生还长着呢,她的巅峰之际会是什么样子?不好说,这足够大的想象空间足以让她有本钱笑傲人生。他这几下子又算什么呢?

  还没吃晚饭,她到最近的小铺子里买了两只火烧,一罐可乐,一边吃一边注视着饭店进进出出的人。饭店门口停着一辆辆小汽车,大多是进口的豪华车,她甚至想到什么时候自己也拥有一辆,成为他们中平等的一员,同样傲然地进进出出呢!

  三个小时过去了,站着有点累,她走向人行道边上的护栏,想倚在上面,忽见饭店的转门转动,卷出几个人来,神采飞扬地一边交谈一边走向汽车。其中一个,尽管隔着老远,昏暗的灯光看不清他的脸,但大体的五官轮廓,行走的步态、背影和交谈时的手势都使她一眼区别开其他人来。她呆呆地望着他,不错,他更洒脱更从容了,挺括体面的衣服和足够的营养使本来受人注目的五官更加具有中年男人的韵味和情致,身处有产阶层也赋予他那个阶层的自信和优雅。不错,他过得很好,衣食无忧,票子、美女、汽车、洋房,比起乡下母亲来,真是生活在天堂里。

  她牙齿咬得格格响,手心里开始出汗,随着他的走动慢慢后退,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燃烧着熊熊火焰。就是这个不负责任、为追求富贵荣华,把她们母女三人踢开的男人,就是他!

  一度她感到悲伤,他这么富有,这么成功,哪怕哪天半夜醒来偶尔想起前妻和女儿们,偷偷地接济她们一下也好!

  暗影中,依稀看到李念东与一个胖胖的男人说些什么,不时地开怀大笑,像是互相吹捧恭维。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女人,即使离得远也能看出她的年轻来,高挑的身材,纤细的腰肢,甩在肩上一头乌黑的长发,穿一件藕色性感旗袍,旁侧的衩开得高高的,时隐时现一段洁白挺拔的腿。

  李念东再婚已有九年了,那个女人现在至少也得三十好几了,而这个女子顶多二十五六岁,不可能是她吧?

  一帆掠过一阵疑惑,继续盯着他们。那个胖胖的男人看样子挺高兴地钻进汽车,李念东和那个旗袍女孩向他挥手道别。胖男人的车子走了,李念东在和那女子愉快地交谈着什么,那女子突然弯下腰,从包里掏出什么东西捂在嘴上,李念东上前给她捶背,并亲昵地说些什么,然后是抚弄着她的背;再然后两人上了车。车子直接向一帆驶过来。

  一帆用手整理额上的头发并挡住自己的脸,眼睛却从指缝里看到玻璃后面那张清晰而熟悉的脸从眼前一闪即过。那一刻,她心脏停止了跳动,思维也断了,她不知那是什么感觉,悲愤交集?爱恨交加?切肤痛恨?她不能形容那种心碎的感觉,毕竟那是给她过生命的人。

  第二天中午吃午饭时,王晓冬端着饭盆走过来,神情有些低落,像受到了什么打击。销售部的人情绪经常这么高一阵低一阵的。

  “今晚我去不去?”一帆也想去哈德门饭店,想在那里打败李念东。

  “没戏了,我们出局了。”王晓冬苦笑着,“这次招标入围四家,两家国内的,两家国外的,‘亚同’把我们挤了出来。他们昨晚那顿饭奏效了。”

  一帆有些吃惊,“这么快?真败了?”

  王点点头,“商业运作,往往在瞬息之间。这话可不是电影台词。”

  一帆也有说不出的失望,“不会这样吧?我们就这么不堪一击?”

  “没办法,我们的实力确实还没到那一步,内部也不那么团结。”王小声抱怨,“我给郑经理说了,他表示要出面把你调进销售部,加强攻关的力度。你看怎么样?”

  一帆笑着,心中又作了决定:既然龙华实力如此不济,她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与他们一起,拼死抵抗他的攻击?不,她不想这样,她需要一个居高临下迎头痛击的绝佳高度打击他,而不是现在的俯视或平视。这个支点不行,她得找另一个较好的位置,一定要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王晓冬不断地给郑大明出主意,怎样才能把董事长和总经理身边的不能尽其才的知识美人弄到销售部。他们都很卖力,想了各种办法。当持有郑大明签了字、销售部要求有关人员调动的申请放在董事长面前时,老爷子淡淡地说:“两天前,人已辞职了。”

  “什么?”

  为什么没有一点预兆?王晓冬有点不能理解,但也有思想准备,龙华公司是留不住优秀人员的,家族式的管理作风是比较排外和多疑的,没人受得了。不过,他有些可惜,凭对她的接触,他认定这个美貌冷静聪颖的女孩会有一番作为的。就是因为看好她,才不遗余力地为她费脑筋调进太子党行列嘛!这绝对是有希望有势力的少壮派别。这个丫头片子,招呼也不打一个,说走拍拍屁股就走了!

  三个星期后,王晓冬似乎忘记这件事了。那天他到中国北方建筑集团下面的一个小分部送报价时,竟然在接待室里碰见了一帆:哎唷,这妮子来这地方上班了!深谙人际之道的王晓冬马上热情万分地站起来,“一帆,你来这儿上班怎么不说声啊?我还不知道呢,我说一转眼人到哪里去了,要不然肯定给你饯行!”

  一帆嫣然一笑,“王助理,谢谢你的照顾,在那儿我实在无事可做,正像你所说的,整天就是重复的机械性的低级劳动,连最笨的女孩都能做。”

  “是呀是呀,人往高处走,这一步没迈错。”王晓冬脸上一片赞许。

  “对不起,没来得及与你们打招呼,我担心你会尴尬。”

  “我已经尴尬了,不过也没什么,从前我们是同事,现在是客户关系了,以后你还得多帮帮忙,多照应点。”王以最恰如其分的亲切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那是自然,能帮的我一定尽力而为。”一帆不露声色地微笑,“不过目前我可能帮不上大忙,刚来,做些无足轻重的工作,参与不了大事。”

  王满怀期待地说:“到一个新地方,总是头三脚难踢,不过时间长了就好了,他们会欣赏你的。我想到那时不会发生我们去预约的客户被他人抢走的事故了,对吧,一帆?”

  一帆心神领会,“我会提前告诉你们不要跑冤枉路了。”

  王晓冬趁机放出杀手锏,“如果经你手的项目成功了,不会少了你应得到的那一份,有财大家发嘛!”

  “经我手的项目?”一帆诚实地说,“我还没资格。”

  “我是指你多多少少帮上点忙的,比如,你知道项目的具体负责人是谁,项目何时排上日程,对方的报价,甚至某个人的电话都是至关重要的。你在内部,自然更加方便。”

  一帆微微一笑,“好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打个电话,可能我也有事找你呢。”

  王晓冬自然高兴。他告别了一帆,向二楼的工程部走去。

  一帆走进打字室,把这个工地所有人送来的文稿报表之类的录入电脑,然后打印出来,不像刚才那样高姿态,进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又怎样?她只不过是这个庞大集团里的一个不为人所注意的小人物,工作只不过打打字,复印文件,把文件归档和其他一些杂事。只在偶尔的时候被经理叫上与客户一起去吃饭。当然这只是偶尔。

  第一次去时,她还挺高兴,以为有机会参与公司重要事情和去见一些重要人物了,结果令她失望,那只不过是一顿让胃袋舒服的肥宴,所谓的客户也都是影响力不大的小头目,与她的需求和目标相去甚远。其顶头上司本部门的主管钱小豪经理,也让她丧失信心,那只不过是个没多大本事的小头目,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对上司极尽点头哈腰之能事,对有求于他的各个建筑材料厂家极尽奢华之能事,几乎让所有厂家都请他进馆子,不请的就给脸色看。其实他根本没有订货权,大宗的材料都由集团副总直接拍板,而且这么一个集团公司,建筑材料都有固定客户,钱小豪只不过在最前沿收集一下各厂家的资料,到时候一大摞废纸似的送上去,上边具体负责此事的人一定看吗?不一定,反正会定期往垃圾筐里扔。说白了,这个工地现场的材料科只不过是整个集团里许多毛细血管中的一个,无足轻重。

  许多眼馋想打进大公司的供货厂家都吃了哑巴亏,费了牛劲,也只是抱着树梢摇,却还不知道。

  钱小豪竟还鼓着他的金鱼眼睛大言不惭地说:“一帆,跟着我,你就吃香的喝辣的吧!”

  一帆深知自己的美貌、名牌学校和不俗的谈吐在他身边一站就能抬高他几个档次。这实在是个卑俗的男人,中学未毕业,先天就孤陋寡闻,后天又不肯努力,一张嘴就是三流无业游民的习气,让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更重要的是他虚张声势,根本没多少实权。她需要的不仅仅是钱,还有神奇的权势,是那种大笔一挥就能把你淘汰掉的权势!

  她深信利用自己女人的优势,可以间接地控制这种势力,而达到她梦寐以求的目的。就像一条大鱼落进金鱼缸里,她感觉水太浅了,也太少了,金鱼缸外面就是池塘,她憋得难受,却游不出去。

  是的,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里面每一个衣冠楚楚的项目负责人都有一定范围的权力,也都是一张盘根错节社会关系网中的一个结。她的运气实在不好,碰上了窝囊废如钱小豪,而换上其他任何一个人境况只会更好些。失望归失望,一帆不会再走马观花跨行业另谋高就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日益庞大红火的生意,对京城乃至全国的制冷企业是个不小的诱惑,与这样的大主顾攀上亲,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这样的大集团直接影响着他们的效益和前途。既然她现在就在这棵大树的某一个小枝上,就不要轻易下去,如果位置太过劣势,就要找出人头地的机会,而这种机会的给予者只能是树的主干,而不是万万千千其中之一的枝条或树叶。她必须得找出主干来!

  晚上回到家,家里热闹了许多,妈妈和妹妹忙完了秋收都来了。素梅还一再说不愿长住,城里的生活过不惯。其实,她早被都市繁华的生活镇住了,满眼的高楼大厦,干净整齐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来来往往的车流和悠闲自得的人们,比起乡下的偏僻穷困和闭塞来,简直是天上人间。她也忽然明白为什么丈夫在城里过了几年就不愿再回家去,人往高处走,是一种天性。城里的女人漂亮吗?不见得,她还没碰见一个女孩子在容貌上赛过她的两个女儿的,但舒适的生活和有度的劳作使她们生活得从容不迫,能往优雅上靠;因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她们更加自信和通情达理。好像这又比单纯的漂亮重要得多。

  刚刚在火车上积攒的一点自信又被冲得荡然无存,一辈子活了大半,她认命了,不想斗了。的确,人是斗不过命的,同样是人,人家怎么就过得这么好呢?她又不懒惰,又不傻,为什么刚40多岁就老成这样呢?命是抗争不得的。她认了。

  活到现在还不是第一次来北京?真是没想到,在乡下人眼里,北京好像是童话,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她现在见到了,也知足了,生活一段时间就回乡下。一辈子住在这里?不,她还没想好。

  与她的犹豫相比,一慈是最为高兴的,也没有什么精神负担,她做梦都想到姐姐念大学的城市里生活,在她有限单调的生活字典里,进城意味着脱贫,进入了另一个阶层,田间的劳作和太阳的暴晒使她从记事起对乡下对农村有一种厌倦、恐惧和强烈的摆脱意识,那简直是一种奴役,生活沉重、乏味、单调,毫无希望。渴望过上好日子是每个人天生的愿望,对这个生活苦恼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姑娘来说尤其如此。曾经,为了过好日子她还差点要嫁给一个二混子,那好像是个有得必有失的选择,但现在,不用那种难受的选择她也来到了“天堂”。她为什么不高兴呢?

  傍晚,娘俩在做晚饭,一慈屋里屋外进进出出,赤着脚,拿这拿那,没有停步的时候。

  “你走来走去,就不能歇会儿?”素梅都被她转花眼了。

  “地板那么光滑干净,像床一样,走走嘛!”

  “人家会笑话你!”

  “我关上门,‘人家’就看不见了。”

  素梅叹了口气,“城里就是不一样,怪不得人人都往城里跑,跑进来就不想再回去。”

  “妈妈,我也不想走了。”一慈说。

  “你不走?指望什么?”素梅想笑,“又不像你姐姐有文化,念过大学。”

  “我可以干不需要文化的工作,进工厂,干什么都行!”

  “谁会要你?”

  “让姐姐给我找找?”

  “你给她说说。”

  一慈依偎在母亲身边,“我要是有工作就太好了,第一个月的工资首先给你买一件好看的裙子。妈,你看北京女人都穿裙子,很好看,你还没穿过裙子呢。”

  素梅笑,“人家是城里人。我穿裙子不好看。”

  “谁说的?你一定也不难看,除了脸黑。你可以化妆呀。”

  “化妆?嘴涂得红红的?脸抹得白白的?”素梅朝女儿扑哧一乐,“咱不习惯呢!”

  “妈妈,你要慢慢习惯,想不走就得那样,你一定要听我的,有了钱我请你去看电影。”

  说到高兴处,一慈在母亲肩上撒娇。母女俩说着,笑着,非常开心。

  一帆下班了,站在院子里,听着,却不想推门凑热闹,这种贫穷的欢乐让她心里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老天爷就这么不公平,富的富死,穷的穷死,到死都不放过。如果不凭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勇气,永远也改变不了这种命运。妈妈和妹妹的笑声又传出来,她感到一丝欣慰,现在她唯一能做的是让妈妈和妹妹开心点,她们的高兴就是她的高兴,她们的苦痛就是她的苦痛。她深深地爱着妈妈和妹妹,虽然她不愿意和她们那样亲密地嬉闹,也无法跨越立在她们之间的鸿沟——是的,她对母亲和妹妹有一种陌生感,尽管她和她们是心心相印和灵犀相通、荣辱与共的,但那条沟确实是存在的,有文化上的,有认知上的,也有多年不在一起而产生的距离。反正她没有那种在母亲面前撒娇的欲望和情趣。她只有沉重。

  “姐姐回来了!”探出一张灵动精致的脸来。一慈才17岁,青春和知足让她如此光彩照人。这是个可以忘记过去劳累、没有多少心计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少女,如此单纯,纯洁,有知足常乐的良好心态。

  一帆看到她就有心痛的感觉,妹妹的浑然无知,眼界的狭小和大字不识几个,难道她本人就没有责任吗?她也有上学受教育的权利,到头来为什么像现在这样?同样没有挽救自己的最基本的手段,哭泣,碰上了不幸,只有哭泣,然后艰难地挺过去。看到母亲,也看到她未来的影子。

  一帆感到喉间有什么东西堵住了,涩涩的。

  “姐姐!”一慈还在高兴地叫。

  “刚回来,在听你们讲话。”一帆努力地做出一个笑容,走进屋里。

  母亲已做好了饭,鸡蛋炒青椒,凉拌黄瓜,紫米粥已盛好,在桌子上放着。

  “这儿的菜太贵了,青椒八毛钱一斤!天天吃,哪吃得起?”素梅禁不住心疼地唠叨。

  “城里人就是这样,不会把菜钱捂在枕头底下几个月不舍得拿出来。我们既然在这里生活,也得这样花。”一帆本不想接母亲的话说,她在花她的钱,钱可以再挣,心疼什么?

  “黄瓜也三毛五一斤……”

  一帆坐在桌边,夹了一片黄瓜放进嘴里,立刻感到像嚼腌了好几年的咸菜,满嘴都是盐粒。她勉强不作声,咽下去,又夹了一片青椒,同样感觉到了盐的饱和。

  “妈,现在不是从前了,我们有的是菜吃,不必再怕我们过早地抢光盘中的菜而放太多的盐。这样不好吃,也得喝大量的水。”她不动声色,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讲出来。

  一慈在往嘴里送第二片黄瓜,没感觉似的,看了看皱眉头的姐姐,又看了看不安的母亲。

  素梅有些尴尬地笑着,小心地说:“我忘记了,习惯了,明天就不这样了。”

  一帆感到了难受,为什么母亲用这种近似卑躬屈膝的姿态向她“检讨”?她只不过让她少放盐,在语气上有什么不对吗?作为一辈子为女儿的学费和饭费苦苦奋斗了十几年累垮了身体和自尊的母亲来说,吃上女儿花钱买的菜,住女儿的钱租的房子不是应该的吗?她犯得着为此感恩戴德吗?她为什么对从女儿那里得来的薄薄的金钱和一点点休闲生活就如此诚惶诚恐?她在害怕什么?难道这就是多半辈子屈辱的生活、过度的劳累和常年身无分文的赤贫留在她身上的本能反应吗?

  这让她尴尬异常,也心酸悲伤,突然说:“也许明天、后天晚上我不回来了,公司里忙,那里有宿舍,你们在家……”

  素梅喏喏应答:“忙,你就住宿舍吧,别叫人家经理找你不着,多不好。”

  一帆把脸转向一慈,“有空再带你到市里去玩,不要乱跑,还没给你办暂住证,警察和土匪一样,抓住不是好玩的。”

  一慈点点头,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似乎有话要说。

  “有什么就说吧,我又不是不放你出门,只是别跑太远,离警察远点。”

  “姐,我想找份工作干干,你帮我找找吧?”一慈终于说,并顺势抓住姐姐的手,撒起娇来。

  素梅趁机观察大女儿的反应。

  一帆疼爱地拍拍妹妹光洁的脸蛋,口气却很坚决,“你最好先去个什么培训班学点什么,你不识几个字,自己的名字还写不好,多识几个字不是很好吗?还担心我养不活你和妈?妈是节俭和理财的高手,我们的日子可以过下去,你要珍惜这个机会!”

  一慈很听话,对母亲的话还有点讨价还价,但姐姐的话绝对是圣旨。

  一帆又放下一千元钱,“看着花吧,不够说声。”

  5

  一帆的薪水每月1500元,本来1200元,钱小豪为了留住她,也为讨好她,试用期就加了300元。这1500元分为两档,1000元给了母亲,500元存了银行,以备不时之需。另外还有5000元存款的家底,作为“抗震救灾”备用金,到时也无需惊惶失措,乱了阵脚。平时她是不花钱的,从前用七毛钱一袋的娃娃霜,现在根本不再化妆,任何粉底和油彩都会遮掩她的天生丽质。衣服也不用买,一季两套,能应付两三年;吃饭也不用花钱,中午有工作餐,早晚有钱小豪代劳。只要他吃饭,就会为她带一份,有冤大头来请客,直接带着美人进馆子,偶尔客户献金,他会从中抽出几张给她。仅在物质生活上,一帆并没吃亏,在这个只管收集材料做做低级预算的小科室里,没有太大竞争,她已经过得悠哉悠哉了。于是她有了大量时间坐在办公室动脑筋,想门路,做精密策划:她要跳开这个无所作为的小井,寻找一个可以让她实施计划的大池塘。现在挣钱也是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要不,她早就找个合资或跨国公司当超级白领了,何必窝在这里?

  钱小豪这个窝囊废……得打开局面才行,他有钥匙吗?事实证明钱经理在这有方面是有潜力可挖的,一帆很快认识到了这一点。

  那一天,有一家生产洁具的厂家瞎子碰到死耗子撞上门来,几次谈话,傻乎乎地要请钱小豪吃饭。钱小豪顺了这一手,二话没说拉上一帆开车就进了一家“深海渔港”的海鲜馆。饭桌上,厂方的代表放言,如果现在建到封顶的两万平米的龙川大厦统统用了他的洁具,给他提2%的好处,五六万呢!如果让他入围竞争,可以给2000元的慰劳费。

  “没问题,到底用不用你的我不好说,但入围没问题。我明天就去总部抽出一份来,把你的补上去。”钱小豪大言不惭地说。厂家的人毫不含糊,当即把2000元甩在桌子上。钱看也没看,拿起装进了上衣口袋。

  一帆知道他那两下子,他的审批权只限于五万元以下的修修补补的那一点小材料,但他懂得靠着大树好乘凉,不拿白不拿。

  “钱经理,上头你也得多费费心,办成了还有五六万呢!赶上你上一年班的薪水了。”厂方的人竭力怂恿。

  “放心,我会用心做的,管这事的副总是我本家叔叔,怎么着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钱喝得满脸红光,手拍胸脯时直打嗝。

  酒宴后,在回去的车里,一帆若无其事地问:“你真有叔叔在集团总部任副总?”

  钱嘿嘿笑了两声,“没骗他,不过是远门的。”

  “他管定货,你帮他分管收集资料?”

  “基本上是这样,我这第一关也不是好过的,对吧?嘿嘿。”

  “他也管空调设备吗?”一帆终于问到了最想问的。

  “一部分,看哪部分了。”

  “咱们的龙川大厦,他管吗?”

  “问这个干啥?你想折腾空调?那东西倒值不少钱,可是金额过大的设备人人都看着,不好弄——可能归他管,因为电梯归他管,一般这两宗设备没分开管过。”钱小豪又得意地拿出那叠钞票在手上很响亮地甩了甩,抽出几张给一帆,然后又洋洋自得地装回口袋。

  一帆没有推托,收了起来。

  钱小豪放声高歌:“握着老婆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握着情人的手,热血手中流;握着小姨子的手,只恨当年握错手……”

  灯光在两旁闪烁,钱小豪喝醉了,对她动手动脚。她有分寸地制止了。他还不够资格碰她,如果在他这儿就栽了跟头,以后的大人物她怎么应付?好钢用在刀刃上,这无赖能呆在她身边,能多看她几眼,已经是对他尖嘴猴腮得志小人的赏赐了。但她拒绝得很委婉,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冰雪玉女形象,又同时暗示:刚刚开始,走到那一步还有一段距离,还得努力。总之放出了希望。

  晚上回到单身宿舍——她搬了出来,左右两边都是女职工宿舍,四五个人挤一间。她有面子,独占了一间。孤单和安静成了习惯,在夜深人静躺在床上时,她精密发达的大脑会把白天每个细节考虑一遍,并着手安排下一步的打算。

  那两万平米的建筑快封顶了,看来空调设备要排上日程了,得和龙华制冷公司的王晓冬打个电话。她发了短信,他很快回了电话。

  “一帆,你好,一看你的号码我就知道你有情况!”王晓冬笑逐颜开地说,透出过分的热情,令她想起那个洁具厂代表的嘴脸。

  “王助理……”

  “甭客气,称小王就可以了,咱们谁跟谁?我又大不了你几岁。”

  “小王……不,还是王助理吧,习惯了。”

  “随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一帆不想在这种小问题上啰嗦,简洁地说:“上次你送的空调报价是龙川这个项目的吗?”

  “你说遇到你的那次?对。”

  “多少钱?”

  “设备造价239万。”

  “除了你,还有谁竞争?”

  “美国的约克,开利,特灵,还有欧洲的克莱门特……”

  “有没有亚同?”一帆只关心这个。

  “有。”

  “亚同有多大把握?”

  “很大。上次的工程就是它抢走的,他们的关系向来比较铁,这次可能再接再厉。”

  “你知道集团这边是谁最后拍板吗?”

  “不是那个钱勇夫吗?”王晓冬知道得还不少。“你们的副总。怎么,又有什么人事变动吗?”

  “暂时没有。”一帆想了想,“你们与他打过交道吗?”

  “有限。”

  一帆陷入了沉思。

  “一帆,”对方有些吞吞吐吐,“帮个忙好吗?不会亏待你。”

  “说吧。”

  “把钱勇夫的手机号搞到。”

  “怎么谢?”

  “嘿嘿,请你吃饭。若事成了,给你一份,怎么样?”

  “说定了。”一帆挂上电话。这没什么难的,找钱小豪要就是了,关键是怎么接触到这个钱勇夫,他现在掌握着亚同的财路,是打击李念东的最佳人选。

  一帆在材料柜里整出北方建筑集团内部的所有资料:一共一个正总,三个副总,是集团的核心决策人。总经理徐严权限最大,其他三位分管集团的日常事务和其他各种具体的建筑项目。她注意查询了钱勇夫,钱小豪的远门叔叔,一个61岁的老人,红光满面,颇有神采,至少照片透着那种大将的心平气和。目前他是龙川大厦项目的总负责人,他握着有关此建筑的一切分配权和终审权。正是她想要的拥有那种权力的人。

  但是他高高在上,在集团总部高高的办公室里,怎么才能与他联系上?她深深地遗憾所进的地方太小了,钱小豪也太不争气,只知吃喝玩乐,浪费了这么好的裙带关系,要不,钱总也会把他放在更重要一些的位置上,也能到总部走走,联络联络,或许钱勇夫能亲自下来视察一下。

  相比,他的手机号码倒好找,内部文件上就有。她用短信发到了王晓冬的手机上。

  6

  过了一周的懊恼之夜,机会终于来了。

  一天早晨,钱小豪破天荒地八点之前来到办公室,打着哈欠卖力地擦着自己的皮鞋,“中午不用给我打饭了,我去开会,在那儿吃。”

  “在哪儿开会?”一帆若无其事地问。

  “总部。大厦要封顶了,老爷子又有任务布置下来。”钱小豪有些得意,炫耀着那双十年八辈子都没空擦的皮鞋。还真让他给鼓捣亮了。

  “我也想去。”一帆站在了他对面,故作好奇地说,“我想去看看。”

  “你去?那把椅子是你坐还是我坐?”钱小豪笑着,露出两排烟薰的黄牙。他大着胆子捏了一下一帆白皙的腮。“老爷子还没女秘书呢,我带你去,是不是太张扬了?这谱没法摆。”

  “我应聘的不是办公室文员吗?我以文员的身份去。”

  “文员更低了,更去不了。”

  “我以办公室主任身份去,不会抢你的椅子,我只是看看,行不行?”一帆一本正经地请求。她做好准备,无论怎样她都要去,这次开会一定会涉及空调问题的。

  “好吧,”钱让步了,“到时候你可能进不了会议室,就在会客室呆着吧。你以为那里有什么好玩的?还不如在这里睡觉呢!”

  他们去了。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总部在东二环的雅宝路上,一幢15层大楼,棕黄色的墙体,墨绿色的玻璃,显得庄重大气。

  钱勇夫的办公室在8楼,整个第8层都是他属下的职员,门牌上分别写着材料部、设备部、预算部、水电部、统筹部等等,每个部门的人都有一定的项目管理权,都大大超过了钱小豪这个驻现场的芝麻官。一帆又一次感觉到没找对门路,被那小子耽误了。

  把她丢在会客室,钱小豪就走了。一帆冷冷地离开了会客室,在重大机遇到来的非常时刻,她怎么能像无用的人那样空等在会客室?什么都是努力得来的,她不相信天上能白白掉下陷饼。

  走廊里很静,地板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偶尔有人匆匆走过,又消失在某一扇门里。

  一帆跟了过去,那正是会议室,手中有一定权力的大大小小的头目们正围着长形桌坐下来。钱总还未到,他们正小声地交头接耳;也看到了钱小豪,他陪在末座,正悠闲地喝着茶。这些精英的后面,还有靠墙摆的椅子,大部分是空的,只有几个人在上面坐着,有的拿着一叠文件,有的把手提电脑放在膝上,一看就知道是不够格开会又因掌握着某种技能被头儿拉来随时补充发言的。

  一帆大大方方地走进去,不是坐在钱小豪后面,而是靠近长形桌副总的位置上,拿出预备好的笔记本和圆珠笔放在膝上,也像他们那样胸有成竹地等待着。

  尽管她是不声不响进来的,还是吸引了不少眼球看过来,她安详的神态,精致的面孔,堆在肩上的一团瀑布般的黑发都使人们不禁要问:这么漂亮的妞,哪个部门的?

  但没有人真正想打听她到底从哪个部门来。

  众人频频回顾的当儿,只有钱小豪在神游,目光逾过窗子,到了蓝天上,那儿有风筝在飞。

  一会儿,门轻轻地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西装系暗红色领带的老头走进来,手里拿着文件夹,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会议室立刻鸦雀无声。老头走到空椅上坐下来,那个年轻人挨着他,也正好挨着一帆。

  老头扫了一眼与会者,像是清点人数,当然也看到了一帆——一帆情不自禁坐得端正些,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老头没有特别的表情,又把目光扫向别处。

  毕竟他太老了,一帆暗中叹息。她收回目光,有些怅惘地翻着笔记本,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是那个年轻人闪烁的目光。她记得钱小豪说过钱老头没有秘书,作为集团的副总难道事事亲为?不会,没有女秘,一定有男秘,那,这个人是吗?

  有可能,他抱着一个更厚的文件夹,又坐在副手的位置上,一定是了。她向他报以一个甜美的微笑。那人竟脸红了。

  会议开始了,钱总在布置着什么,是有关……大厦图纸……

  她不认为能听出什么收获来,就在笔记本上写一号字体的名字:林一帆。放在膝上,只要他斜眼就能看到。

  他看到了,却没同样写出他的名字。一帆略感失望。忽然余光中,她看到什么东西从他袋中落下来,是他掏什么东西时带出来的。她低下头,看到一张小纸片,悄悄伸手捡起来,竟是一张名片:季文康。下面有一行小字:行政助理。

  果然是个男秘。一帆心里高兴,悄悄把名片夹在笔记本里。

  除了这个小动作,一上午季文康还算老实,不过目光很温和,让人浮想联翩。一帆不是个小孩子,也不是情窦初开,与同龄人相比更多了一层心计和城府,她深知自己的魅力,这个白马王子——这人也算气宇轩昂,一表人材——还是有利用价值的。

  中午会议结束后,钱小豪一把拉住她,“你干吗到会议室来?没你什么事,这会议室不是随便进来的!”

  一帆一指钱总身后的季文康远去的身影,“他让我来的,他说在会客室也挺没意思,进来听听也没什么关系。”

  “那你怎么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平时只有季助理坐那个位置!”

  “我也没碍着他呀!”

  钱小豪觉得她不识大体不可理喻了。

  吃工作餐时,一帆拿着饭盒避开钱小豪,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来。有鱼有肉,有青菜,米饭蒸得还不错。这么大半天,真有些饿坏了,她有些狼吞虎咽。忽然对面有人坐下来,是季文康。

  “胃口不错。”他微笑着。

  “没来及吃早饭。”她老实地说。

  “一忙,我也常顾不上吃。”

  “这里的工作餐质量真好,比工地那儿强多了。”

  “你是哪个工地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龙川,材料科。”

  季文康尽量回想的样子,好像开的工地不少。

  “我是新来的,在钱小豪手下。”

  “哦,那儿呀,近一段时间没怎么去,怪不得看着眼生。”季耸耸肩,抬起头在人群中寻找那个邋邋遢遢毫不起眼的钱小豪,但没看到,“你是他秘书?”

  一帆摇摇头,“我是办公室主任。”

  “哦,他还有办公室主任!”季有点好笑,但忍住了。

  “我可以打打字,复印文件和干其他一些事,当然可以被看作秘书或文员。”一帆吃完饭,把筷子整齐地放在盒子上,有些难为情地说,“你办公室有沙发吗?可不可以躺一会儿?昨晚为钱经理打稿子太晚了,一上午困得难受,就是不敢睡。借用15分钟就行。”

  “有,有!”季连忙说,“815房间。”

  一帆宛尔一笑,起身拿着餐盒丢进垃圾筐,避开人群后,快步走向电梯,直达8楼。快步找到815房间,推门进去。

  这是间整洁明亮的朝阳房间,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文件和纸张,窗子下面摆了两张沙发,除此之外活动的空间就不大了。这足让一帆羡慕了,竟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她一点儿也不想休息,四下打量,终于在笔记本电脑旁边看到那卷出现在会议室的文件夹,大着胆子翻了几页,没有关心的内容。再在其他文件里找时,门轻轻地响起来,接着有钥匙转动的声音。幸亏刚才一不留神把门锁上了。一帆连忙倒进沙发里,眼睛睁着盯着门。

  进来的是季文康。他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还是打扰你了。”

  “没关系,反正也不得深睡。”一帆揉着太阳穴,心想他饭盒里有一大堆呢,怎么吃得这么快?

  “喝杯茶就有精神了。”季文康殷勤地沏茶,一杯递给一帆,一杯给自己。

  “你来这里多长时间了?”

  “还不到一个月。”

  “哦。”

  “你呢?”

  “我?快五年了。”

  “一直做副总助理?”

  “也不是,最近两年。”

  “还是你风光啊,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一帆开玩笑。

  “但也最容易失去自己的光芒。”季文康有些得意地微笑,“风光与压力成正比,很累的,头儿操心之前我先操心,像过滤器一样,我走在最前面。头儿只对着整理好的东西说YES或NO就行了。”

  “你也有不小权力!”一帆故作崇拜状。

  “权力都在头儿那呢,我好像算不了什么。”季谦虚的口气有点此地无银三百银。

  “一些大事,比如材料进货设备采购,你也参与喽?”

  “也只是参与一些。”季喝着茶,英俊的五官舒展着。“怎么,有这方面的考虑?”

  “比如电梯,空调?”一帆若无其事的。

  “是的。”他忽然笑起来,“不少人都想着这一块——你在试探我吗?”

  一帆没想到此人有如此强的洞察力,一时倒不知怎么说才好。恰好有人敲门,“咚咚”地响。

  季站起来,去开门。“啊,欧总,你过来了。”

  “老钱在吗?”

  “没在办公室?”

  “我去了,没在。”

  “你先进来坐,钱总可能在餐厅还没过来,我去看看。”季匆匆出去了。

  那个欧总走进来,三十来岁,西装笔挺,有一幅深沉冷淡的面孔。他进来没去坐,只是看了一眼一帆,便轻轻地来回踱着步。

  不知这个欧总是何方神圣,看季文康对他客气有加的样子,也不是一般人物。不过,她没必要讨好迎合他,就是市长来了又能怎样?空气有些沉闷,他们各怀心事,谁也没再看对方第二眼。

  不一会儿季文康又回来了,“欧总,钱总马上上来,他让你到他办公室等他。”

  “谢谢。”他有一种很好听的低嗓音。他们握了手。欧便出去了。

  “他是谁?”一帆小声好奇地问。

  “北京地区最大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

  就是这个最大医疗器械公司的老总把下午的会议整整推迟了40分钟。会议室里人多着呢,他们不着急,她着什么急?

  送走了那个欧总,钱总进来了,会接着上午的开。

  她还是挨着季文康,现在与他更熟络了。

  到下班时间了,会议又延长了40分钟。与会者有点坐不住了。一帆更有些受不了了,会上讲的东西她没多少兴趣,又不能提前退出,别提多难受了。

  终于散会了,有些醋意的钱小豪拉着她往外走,连向季文康说声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不过在上车之前她看到了季文康追出大楼外的身影,心中窃喜:他上钩了!

  “喂,那个欧总是干什么的?”

  “什么欧总?”

  “好像什么医疗器械公司的。”

  “他呀,就是东方医疗器械公司的总经理。”

  “我知道。”

  “挺有钱的,老婆更是大名鼎鼎,鼎鼎大名,老爷子与那女人一向私交不错,一有什么重要事就把她老公打发过来。欧总?名义上是公司的总经理,其实是二把手。不过,这人还不错,也精明。咱层次不够,说不上话。”

  7

  第二天早晨,一帆刚刚走进办公室就听到BP机响起来,昨晚睡得有些晚,她草草地看了一眼,就把电话拨了过去。

  “林小姐,你好!”对方以高分贝的热情问候。

  “哪一位?”一帆脑袋有些清醒了。

  “呀,没听出来?贵人多忘事啊!前几天咱们还通过电话,王晓冬呀。”王没敢多加调侃,正正经经又有些遗憾的语气。“我正找你呢,你倒快。”一帆松懈下来。

  “找我?什么事?”

  “你不是找我吗?你先说吧。”

  那边王笑着,“还是空调的事,请不出来老钱。”

  “他的手机号不是给你了吗?”

  “他可能还有一部手机,这个手机老关着,所以还要请你帮一下忙啊。”

  “你们干推销好几年了,都成精了,这事还想不透?他不开手机,他没电话吗?电话查询114,一问就出来,何必再要另一部手机号?”

  “那也是。”王继续笑,“我都试过了,但电话转过去之后总先被他的秘书挡驾了,到不了他那里,所以你是否想办法弄个直拨号?他办公室一定有直拨电话。”

  一帆有点好笑,不用说他们过不了季文康这一关。季不是说他是头儿的过滤器吗?这小子,差点误了她大事。“喂,你们干吗不顺便把那个助理一起贿赂了?”

  “哪个助理?”王显然不知道。

  “就是刚才说的那个挡你架的秘书呀,其实他是老头的行政助理,既然想把老总搞掂,为什么不把他一块收拾了?”

  “我也这么认为,可那家伙根本不买帐!”王晓冬有些懊恼。

  “你太小家子气了?”

  “八千块不少吧?没见佛爷先打发小鬼就出手这么多了!”

  一帆冷笑,“别太瞧不起人了,他既不是佛爷也不是小鬼,是介于佛爷和小鬼之间的那个人。王助理,我知道你胆大包天,心细如丝,无孔不入,韧如牛筋,不过这次我告诉你:我和你侦察判断和掌握的信息有些出入了,你知不知道这批设备在这一周内定下来?”

  那边一愣,显然没有思想准备,“这么快!一周之内?”

  “怎么,你一定不知道了?”

  “结构起来了,我知道近期要定下来,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你打算怎么办?”

  “不正求您林小姐要个直拨电话吗?”

  “亚同的进展怎么样?”

  “李念东对北方建筑集团一向有办法,他有门路……”

  一帆恨得牙齿痒痒,“那又怎么样?得了,你等着吧,我会把直拨电话给你找到。”

  “林小姐,还有其他两个厂家,实力也不容小觑呀!”

  一帆很不高兴地挂上了电话,其他厂家她管不着,现在她只不想让亚同轻松地接了这批生意,只要不是亚同,谁都可以,她都是胜利。这个王晓冬太可恶了,一门心思想独吃,倒忘了问问他做成这笔生意后,他要提多少?两万?四万?或更多?

  忽然BP机响起来,她抓起来,上面写着:林小姐,在您的大力协助下若成功了,给你一万块,董事长亲自点了头。明天先给你现金5000块,成不成功都是你的,另一半成功后兑现。王晓冬。

  一帆没想到钱会这么好挣,在复仇的路上会轻而易举地捞到一笔小财。她念过四年大学,当然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钱财,但在这个社会,不挣白不挣,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机会挣钱,众人都醉为什么她要独醒?钱小豪少挣了?一丁点的权力就能发挥到极至;钱勇夫少挣了?那么多厂家哭着闹着削尖脑袋给他送钱,像龙华,亚同,哪一笔合同背后没有花天酒地的豪门宴和大把大把的现钞?谁管得了谁?司法、官员和大企业主一奶同胞,亲如一家,从秦始皇开始到现在就没分开过,连警察都是政府的附庸,变着法儿对穷人而不是对所有人进行一视同仁的管辖,干吗她要一个人假正经?

  她消了BP机上的信息,给总部的季文康打电话,这上钩的鱼儿最好不要跑了。电话通了。

  “喂!”

  “请问哪一位?”是季文康的声音。

  一帆从容地挂上电话,让他想去吧。然后拿起办公桌上工程部预算人员送来的方案,打开电脑,核对上面的数字。

  一会儿,钱小豪来了,迈着四平八稳的将军步,腆着啤酒肚,流行歌曲从他咧得很开的油光光的嘴巴里流出来,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昨天会议上没有审问他,逃过一劫,高兴得不行,身后又跟着两个畏头畏尾满脸堆笑的建材业务员,嘴里无非是说:“我们的东西不错,如果您肯帮忙,好处有的是……”

  下午还不到下班的时间,一帆就离开了办公室。钱小豪早走了,不知什么原因,大概看着她为工程部核预算,没叫她。

  现在预算全部打印出来了,她也可以提前放松了。把卡里的钱取出来,去附近的一家商场给母亲买了一件薄棉裙,一慈不是说母亲穿着裙子好看吗?夏天过去了,也只能买棉裙了。这种棉裙样式不一定适合母亲,但为了一片心意,一种补偿,她毫不犹豫买了下来。给一慈买的是一双高筒皮靴,她一看这种风格就喜欢上了,而且认定一慈穿上肯定好看,她那么漂亮,那么委婉,那么与世无争,穿着这件小姐皮靴,会很好玩。

  回到家时,妈妈和妹妹正忙着,一个快速做晚饭,一个忙着穿长筒袜和裙子,裙子是天蓝色的很古板的那种。

  “喂,哪买的这种套装?都过时了!”她当时就抓着那件衣服看,布料纹路很粗。

  “我的工作服,统一发的,都这样!”一慈却感到无比的骄傲。

  “什么工作服?你在哪里工作?”一帆感到惊奇。

  “就在附近餐馆,一个月400块,还包吃住!”母亲在厨房接过话说。

  一帆有些恼怒,“不是让你去培训班吗?没去?”

  “去了,我识字不多,书上讲的看不懂。”一慈说着,一点也不感到难为情。

  “就因为不懂,所以才要你学呀!”

  “学不会,就不要学了呗!”一慈发觉姐姐的脸色难看,小声辩解,“这份工作也不赖呀,人家也没嫌我没文化。”

  一帆板着脸孔,“一天工作多少时间?”

  “从早上9点一直到晚上11点,中午休息2小时。”

  “400块?”

  “是呀!”

  “你认为不错?”

  一慈闪着清秀明媚的眼睛点点头。这个刚脱离乡村繁重体力劳动的女孩,几乎没见过百元钞票,所以当在光洁如镜的餐厅跑跑腿,招呼客人,也有一种上天堂的感觉;月末接过四张大额钞票时那种惶恐激动的心情,更甭提了,她觉得这已经是淘金了!

  一帆心里十分难过,她一不留神的当儿,一慈偷偷地溜掉了。她便朝母亲发火,“你怎么不管管她?这样混下去能混出什么名堂来?”

  母亲吭吭哧哧从案板上抬起头,“这有什么不好吗?在乡下哪有机会一月挣400块?还不拖欠工资!”

  “她这个年龄学点东西还不算晚,干吗这么急着挣那点钱?学了东西,以后有的是工作机会!”

  “哪像你说的?现在闲着找不着工作的人多着呢。”母亲并不同意她的说法,“她不愿意学,我让她学她就学?她不像你,脑子转得快,一学就会……”

  一帆对最后一句话嗤之以鼻,她脑子转得快吗?一学就会?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怎么会有这种本事?说穿了,还不是因为刻苦用功,希望摆脱生活的上困境!但为什么给母亲留下这种印像?这让她悲哀。

  “一帆,你吃饭了吗?要吃快点一起吃,我还有事呢。”母亲在里面叫她。

  “你有什么事?”一帆从一进门就感觉到家里气氛有些奇怪。

  “我也找了点事做,晚上给人家洗菜,做夜宵。”

  “好!”

  母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别阴阳怪气的!我闲不住,再说这活也累不着,洗洗菜,刷刷盘子什么的,又有板凳坐着,一月下来250块呢!整天在家里光吃不挣哪行呢!”

  “白天呢,妈?”

  “白天帮着一个山东老乡卖菜,黄瓜青椒西红柿什么的,他摊子大,看不过来,一个月也给了300块!趁我现在还能动——你想养老还不容易,迟早我会有不能动弹的那一天!”

  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来,一帆没再说什么,把裙子靴子放在床上,把一千块钱放在母亲枕头底下,悄悄走了出去。母亲识字不多,对社会和未来的看法来源于她一生的经历,也许运气太坏,她这一辈子都在动荡、贫穷和不正常的社会竞争中度过的,她从不相信未来还有更美好的日子等着她;也许有,那是别人的,她只相信现在,挣一分钱未来就有一分钱的保障,她的拼命和不顾一切都是因为过去对金钱太饥渴,她无法正常地看待这一切;有钱意味着有饭吃有新衣服穿,可以心里踏踏实实,夜里不再失眠;即使辛苦些,也比偷窃光彩多了。这是过去四十多年的生活深深留在她心里的烙印!这种苦难的印痕是那么深,超过了健康,超过人本身愉悦的需求,超过了身体的承受能力!

  一帆回到宿舍时已经快8点了,隔壁告诉她,楼下有人在等她。刚才上楼时怎么没看到?一帆急急地下了楼,在银杏树下的黑影里看到了季文康。

  “喂,你站在这儿多久了?”

  “快2个小时了。”

  “快2个小时了?从一下班到现在?你怎么不呼我?”

  “没你的呼机号。”

  “刚才我上楼时怎么没看到你?”

  “我看到你了,上去叫你,你没听到,所以我又叫你的邻居上去叫你。”季文康很温顺,不着恼,却有些沮丧。

  “对不起,”一帆想乐,“我不知道你会来。”

  “今上午你给我打电话了吗?”

  “打电话?”一帆摇摇头,“没有啊,我倒想打呢,太忙,就耽搁了。”

  季文康搔着头发,有些困惑,“今上午刚上班不久,我收到了一个电话,听声音很像你。”

  “是我吗?”

  “可惜断线了,我等了很久,再没有打过来。”

  “骗人吧?”一帆嘻嘻地笑,“你很会编故事呀。”

  季无耐地笑笑,“也许我真的听错了,误把别人当成你了。”

  “就为了证实那个电话,在这儿站了2个小时?”一帆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洁净的脸上挂着半调皮半嘲弄的笑容。

  季搓着手,“就是没那个电话我也可能来这里。能请你吃饭吗?”

  “你还没吃饭?”

  “还没有,本想与你一起吃晚餐。你一定吃过了?”季惨兮兮地。

  “没有。”一帆摇摇头,“我从没像今晚这么晚还没吃饭,有事耽搁了,差点泡方便面将就一晚算了。”

  季喜出望外,“我们可以去四川饭馆,喜不喜欢辣一些?

  “喜欢。”

  他们去了附近的四川饭馆,要了几个菜后,一帆便大叫停,“够了,两个人吃不了这么多,不要浪费。”

  “我想请你吃一顿你记得住的晚餐,丰盛得让你想再来。”季年轻气盛,不肯罢休。

  一帆幽幽地说:“我记住菜,可记不住你了。”

  季出神地看着她,不自禁地说:“你真的很漂亮!”

  一帆微微一笑,“很多人都这么说。”

  “很多人?”

  “是的,很多人。”

  季叹了口气,“追你的人很多吗?”

  “排队排到街上。”

  季筷子上的菜几乎送不到嘴里,吃到了也索然寡味,“我就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不会单飞,佳人难觅,一点儿也不错。”

  “你没结婚?”一帆惊讶的样子。

  “我像结婚了吗?女朋友还没踪影呢。”季有些落漠,“碰不上心仪的,不敢轻易去结。”

  “和我一样。”一帆说。

  “你也没碰到喜欢的?”

  “佳人难觅嘛,那些人只是玩玩,我知道他们都不是当真的。”一帆真的饿了,大口地吃着干煸豆角。不过,她贪婪的样子并不难看。

  季文康有些雀跃,“你要求什么条件呀?高不可攀吗?”

  一帆伸出一个手指头,“爱我就够了,但要真心实意,移情别恋君不要,朝三暮四郎不要!”

  季不禁大笑起来,又给一帆倒啤酒。

  “你为什么不吃?”

  “我已不怎么饿了。”季怜爱地看着她。

  “不要这样看我,我可吃不下了。”一帆娇嗔地说。

  季连忙把眼睛移开。

  “你现在很忙是吗?”

  “对,一直这样。”

  “忙什么?电梯?”

  “你怎么知道电梯?”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什么资料不是从我们这儿上报给你们的?”

  “哦,不是电梯,是空调。电梯定了。”

  “空调是谁家的?”一帆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没定下来。”季文康笑道,“你对这很关心啊。”

  “可不是,”一帆振振有词,“我以前干过一段时间空调。”

  “哪里干过?”季不过随便问一句。

  “龙华。听说过吗?”

  季点点头,“听说过。”

  “这次他们参与了吗?”

  “好像参与了。”

  一帆开着玩笑,“你要帮帮我的老东家呀!”

  季笑着,“我又当不了钱总的家。”

  一帆给他倒满啤酒,“不说这了,快喝,明天我还有事早起呢,今晚得早点休息。”

  季文康看着她喝光杯子里的酒,看着她脸颊出现了红晕,担心地说:“你不能喝酒啊?”

  一帆摆摆手,“还没醉呢。我醉了不要紧,离宿舍近,你千万别醉了,怎么回去?警察特别喜欢像你这样开车的醉猫!”

  “我醉不了。”季盯着她。

  “的确,我有点困。”一帆拍拍脑袋,“我吃好了,你呢?”

  “我也吃好了。”

  “不,你在这儿继续吃,我去一下洗手间。”一帆脚步有些凌乱地走进了洗手间,空腹喝的第一杯酒让她很难受,站在垃圾筒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吐出,但感觉好多了。

  走出卫生间来,季在门口等着,“没事吧?我送你回去。”

  一帆像根藤般靠在季文康这棵树上,从川菜馆走出来。秋风吹着哗哗的树叶,霓虹灯在黑夜中闪烁,景色是那么美好。

  季文康有力的手揽住她的腰,感觉到她柔软的腰肢。她似乎要挣扎着离他远些,但他没放手,怕她走不稳摔跤,而且这样他感到幸福。

  “一帆,一帆。”他轻声叫着。

  她把头倚在他肩上,上半身几乎支在他身上,脚步机械地迈着。

  “你真醉了。”

  “还没呢。”她说。接着又喃喃地自语:“你一定得帮帮我,我也没办法……”

  “帮你什么?”季问。

  “空调呀,龙华……找我好几次了……找我又有什么用……我让他们找你……他们说你架子太大不理他们”一帆续续叨叨地说。

  在她温暖的体香面前,他几乎没什么心思想什么龙华,只看着她眼睛半闭着,红红的小嘴儿一张一合地絮絮述说。

  “你说行不行啊!”一帆的手抓住他胸前第二颗钮扣,拒绝走路了。

  他的右臂上是一张红朴朴的玫瑰花瓣似的脸和唇,那么精致,那么充满诱惑,他几乎不可抑制地俯下头,在花瓣上深深地吻着。

  到了一定程度,一帆推开他,“不要这样,我还没醉呢!”

  季文康紧紧地搂住她,“宝贝儿,我真的把持不住,我很爱你,从看到你第一眼开始!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令人怜爱的女人呢!”

  “可你要帮我呀!”一帆混乱得连她自己说什么也不清楚了,把手搭在季文康脖子上,“你知不知道你很帅?比钱小豪强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他……我们走吧。”

  季文康拖着她,直到她的宿舍楼下。到楼梯口,她上不去了,坐在楼梯上不起来。季只得抱起她,走到三楼,昏暗中在她混乱的指点下走了不少冤枉路,幸亏抱的是个女人,一个心仪漂亮的女人,感觉不到累。

  终于到了她的房间,推开门,把她轻轻地放在床上,开了小台灯,一缕淡红的光照过来,照着她美丽恬静的脸和曲线玲珑的娇美身材。这是他最难忘记的景像,她那么乖,那么安静,年青的身体和隆起的胸部充满了性的诱惑。他想晚上留下来,但屋子太小了,简易房的墙壁只是几块木板,又难保她不叫出声来。他是理智的,这儿决不是地方。

  他深深地着迷了,临走前又深深地吻了她,拥抱了她。

  8

  第二天,一帆的呼机上就显示了季文康的手机号。她关了呼机。接着季把电话打到她办公室里,她拒听。

  她要疏远他一阵子,让他记清楚她曾说过的话。

  于是一上午办公室的各个电话彼起此伏地响个不停,她都不管不问。要是钱小豪接了,那边便自动挂上,气得钱小豪也不接了,直骂“神经病”!

  下午一帆便跟钱小豪玩去了,考察什么厂家什么的。钱小豪求之不得。

  晚上,她没回宿舍,到大学一个同学那里住了一宿。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如法炮制。

  第五天晚上,她回了宿舍,人还没进门,隔壁就有人叫她:“一帆,有人在下面等你!”

  “谢谢,知道了。”她并不急着下去,开了门,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把妆补好,换了一身衣服,才走下去。

  天很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个人影,不是在银杏下,而是在槐树下,双手抱着胸,一动不动。

  “是你呀!”一帆好像忘记了醉酒的那个夜晚,惊讶地叫道。

  这叫季文康无所适从了,他压住火气冷冷地说:“你可真难找,我以为你从这个城市里蒸发了呢!”

  一帆没有说话,黑暗中直视着他的脸,很好,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突然抱住了她,恶狠狠又心疼地诅咒:“你这个可恶小妖精,害得我这几天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撞!我是不是该暴打你一顿?”

  “对不起。”一帆很害怕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

  季文康有些难堪,难道她一点也记不起来了?他们曾经那么亲热过!“我什么都为你办了,包括你关心的那个该死的空调设备。”他有些起急。

  一帆“扑哧”乐了,捶打他,“你这人怎么经不起玩笑?这么小气就算了!”她转过身。

  季文康重新从后面抱住她,欢天喜地,“呵,瞧你刚才,像真的不认识我一样,我吓了一跳。快说,这几天为什么逃避我?”

  “因为我还要考虑考虑。”

  “考虑什么?一定在考虑要不要爱上我,对吧?”季文康喜滋滋的,“没关系,你可是跑不掉的!”

  一帆抬头望着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很用心啊!只要我用心,一定能感化你!”

  “你用心了吗?”一帆俏皮地捏着他的胳膊。

  “苍天可表!”他急切地表白,“我每隔半小时就呼你一次,每隔一小时就给你打个电话,你不理睬我也照做不误,有几次要过来找你,但手头的活忙才作罢!”

  “还有吗?”

  季想了想,“我用最大的努力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把空调设备给了龙华,合同今早上签的。”

  一帆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紧紧抱住季文康,心里说:谢谢谢谢!嘴上说:“是不是为难你了?”

  季叹了口气,“为难倒算不上,但把欧少阳得罪了,在钱勇夫那儿我与他一对一的角逐,总算最后钱总相信了我!”

  “哪个欧少阳?就是那个搞医疗机械的?他也多事,掺和空调干什么呀?”

  “你不知道,他是李念东的表姐夫,是李念东托他过来当说客的,而欧少阳的老婆与钱勇夫又是旧交,关系相当密切。驳倒他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夫妇要对我有成见了!”

  “对不起,没想到给你找这么大的麻烦。”一帆小声说。

  “没什么,只要你以后不要不接我的电话,值得啊!”

  “吃晚饭了吗?”

  “没呢。”

  “走,一起去,今天我请客!”

  那真是个高兴的日子,她第一次击中了李念东!虽离彻底打垮他还有遥远的距离,但毕竟是好的开始,以后还要走着瞧呢。她能想象出他失去二百多万志在必得的订单恼怒沮丧的样子。很好,下次可不是这么简单地皱眉了,要叫他彻底瘫倒在地上,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是有个一千多万设备的工程吗?他一定会全力争取的,好吧,试试吧!

  唯一感到不舒服的是龙华没打电话来,他们签了这笔生意,一定高兴得手舞足蹈,没花多少钱就捡了个大便宜,一定在赞美自己的运气!哼,王八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也相信天上掉陷饼?!白混了!季文康一个人死扛替他们扳回来,容易吗?要不是她略施手段,季文康能帮他们?见鬼了,这帮忘恩负义的坏蛋!下次不想用这些人了。尤为可气的是王晓冬也不来一个报喜的电话,那五千块算泡汤了?

  周六,一帆还是高高兴兴地回了家,她很少这么高兴过,母亲妹妹都不在。她出去转了一圈,买了一些鱼和青菜,轻蒸慢炖起来。她的厨艺并不好,但做一顿家宴还是绰绰有余的。

  中午,母亲回来了,惊讶地看着女儿不再有棱角的笑脸,“一帆,有什么事这么高兴?还来煮饭?”

  “当然有值得庆祝的事!”一帆的开心是从内心发出的。

  “你又发奖金了?”

  “奖金不过小菜一碟!”

  “那是什么?”

  “一个上学时欺负我的男生,没想到会在北京碰到他,我今天找人把他整了一下!”一帆笑咪咪的。

  “都过去的事了,整什么呀,你就是不改倔强的脾气,这样容易吃亏!”母亲轻轻地埋怨和提醒,“我们一家都是女人,且出门在外,当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啦!”

  “哼,我们都是女人怎么啦?女人就活该受欺负?活该受命运的摆布?”一帆一转脸就是愤恨。母亲没敢作声,她从她冷漠眼睛里又看到那种燃烧的火焰。

  一帆没陪母亲吃午饭就回去了。她在方庄小区里的一家餐馆里看到了一慈,小丫头正一本正经地立在窗户的后面,站得笔直,脸上挂着微笑,做迎宾员呢;她没有痛苦,好像对过去没多少记忆,也对自己遭受的不公——文盲,比起别人来受过太多的委屈——没多少反应,对生活出现的小机会却表现出了莫大的热衷。她怎么像母亲一样麻木呢?也许一家人复仇的情绪和欲望都集中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是这个家庭里唯一走出来的大学生,代表了全家的愿望,肩付着这个注定悲壮的责任!

  下午手机响了——她新添了手机。

  “林小姐,合同签了!”王晓冬眉开眼笑的声音。

  “呵呵,这么利好的消息你就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一帆丝毫不隐瞒她的不满情绪。

  “是你帮的忙吧?”王笑着,有点不确定。

  “我不帮忙,你们能签上?”一帆讥讽。

  “噢,真是的,真得谢谢你!”王语气依然不确定。

  “你们该好好谢谢人家季文康,送上五千块不为过吧?没有他,你们早泡汤了!”一帆确实想给季捞点实惠,知道郑家人太抠,也没多要。

  “那是,那是,季文康……”王的脑袋还没转开。

  “就是你说的那个常常挡你驾的秘书,想起来了吗?帮过你们你们竟还不知道!”

  “哦,知道,知道!”王一再说。

  一帆知道他夸张的热情后面有多少水分,也不点破,精明人只点到为止。“我的另五千块呢?你亲许的,什么时候送来?”

  “稍等几天,我正和郑大明商量呢,这几天送过去,一定!”

  一帆挂上电话,小声骂:“个个都是见钱眼开的王八蛋,抢合同时忙得猫爪搔心似的,一刻也等不了;签了合同,打起拖延战来了。再等几天--再等几天?”

  不过,她并不十分生气,毕竟这笔好处费是顺手牵羊挣来的,她只是想提醒提醒他们。

  晚上,一帆与钱小豪参加了一个酒宴,很晚才回来。

  季文康一直在楼下的银杏树下等着她,看到她从钱小毫的破桑塔纳里钻出来,也看到了钱的殷勤。不过,一帆都恰如其分地拒绝了他。他没敢上前,因钱小豪与顶头上司众所周知的关系。直到钱小豪的破车走后他才走出来。

  “你每天都跟着他出去?”季文康掩饰不住醋意问。

  “有什么办法,谁叫他是经理,我是属下呢?”一帆一副无奈的意味。

  “干吗了?”

  “有人请客,喝酒,玩点别的,一直都是这样。”

  季鼻孔里轻哼了一声,跟她上了楼,“你考没考虑……换个地方?”

  黑暗中,一帆转过头,眼睛熠熠生辉盯着他,“我能到哪里去呢?”

  “到我那里!”他脱口而出,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深情地看着她那双黑夜中亮晶晶的双眸,“到我那里去,我不能忍受那小子每天都在你身边转悠!”

  “能轻易过去吗?”

  “应该没问题,我想想办法。”他俯下头,忘情地吻了她。

  能去总部工作,一帆特别高兴。黑暗中她掏出钥匙,开了门,摁亮粉红色的小台灯,和季文康一块儿滚到床上,共商大计。

  枕在美人的胸脯上,季显得十分兴奋,思维也格外清晰,“你可以不理睬钱小豪直接到总部上班,当然总部得有位置接纳你才行。你打字不错对吧?”

  “还行。”一帆盯着开花板。

  “可以把你当成打字员调过去。我手下的几个打字员都是高中学历,本市户口,你怎么样?”

  “我也是高中学历,但不是本地户口。”

  “按说要求是本市户口……算了,户口又不是专利,能混过去。宝贝,亲我一下。”他等着。

  一帆亲了一下他的额头。

  “不行,下边。”他转过去抱住她的头,亲吻着她丰满的红唇,觉得兴奋难抑,对她耳朵笑说:“你瞧,我都竖起来了,今晚就不走了。”

  一帆笑着拍了他的裆部一下,“周围墙薄得像纸,他们又多是夜猫子,我们会弄出很大动静的!”

  “我们都小声点。”

  “你太结实了,会把房子弄塌!”

  季文康好遗憾,他抱着美人吻了吻,恋恋不舍,临走前说:“我巴不得你明天就去我那儿上班,晚上就住在我那里,四个大房间,就我一个人……”黑暗中,他一步三回头,还是消失了。

  一帆瞪着开花板,无尽痛楚,不可避免地要和季文康厮混在一起,可是亚松呢?她真正的真心相爱的男友呢?现在正孤零零地待在上海,更需要她的陪伴和安慰。季文康并非不好,人不错,金钱地位也有,对她更是一腔热情。但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一厢情愿是不行的。

  为了得到的,必需承受失去。

  9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一个时常在夜深人静意志最薄弱的时候纠缠着她的梦,过去像阴魂不散的恶魔一样,时时、事事提醒着她,使她复仇的火焰不会降温和熄灭。

  通向天边的小路昏昏沉沉的,看不到尽头,一个小姑娘像个渺小的昆虫一样在野外青色阴冷的柏油路上爬行,背着沉重的书包,提着一双到处是补丁的凉鞋。这双鞋已穿了好几年 了,在新买第二双之前不舍得再穿,以旧换新遥遥无期,所以它只能在教室里才能出现在脚板下;周末回家更没必要穿了,太长的路会把鞋子磨坏,而赤着脚则不怕,肉磨破了可以再长出新的,没有钱怎么买新鞋?那条30公里的乡间小路她赤着脚丈量了两年(高二就考上了大学),春夏秋冬,从十六岁到十七岁,那是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她所有的梦想只不过是保护一双旧鞋子和再买一双新鞋子。

  她从不奢望自行车,自行车能换多少双鞋子?在整整两年的高中生活中,那条小路每一寸都浸染了她辛苦的汗水、悲伤的眼泪和脚趾上的鲜血。

  梦中的情景就像一个拉长了的电影镜头,前后不见尽头的小路上一个女孩在艰苦卓绝地跋涉,一路迤逦前行。她扭曲的身影使她长大了正在休息的心一阵阵地疼痛,直到痛醒。

  黑夜中她睡意全无,瞪着大大的眼睛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梦中的情景历历再现。她对这个不陌生,那种悲哀和苦难刚刚过去了几年?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她发誓要为过去做出补偿!

  趁个空儿,她打的去了亚同制冷公司。那是个坐落在大亚村繁华地段颇有特色的三层建筑。远远地,她下了车,遥看那家公司气派的大门口和进进出出的人,看上去还有条不紊,秩序井然,但他内心受的伤害她却看得非常清楚:他一定以为志在必得能拿到的那份订单,结果却飞走了;他一定坐在办公室里大叫不可思议,在苦恼,在心痛,没想到煮熟的鸭子也会飞!

  二百多万对他正在发展中的制冷公司来说不是个小数目,起码能带来五十万的利润。

  她冷冷地望着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发誓要逼得他破产关门,走投无路!

  晚上季文康来找她。

  “明天你可以到总部上班了,今晚就收拾东西吧。”

  “这么快——钱小豪怎么办?”

  “总部缺一名打字员,而这儿恰恰有一个,钱勇夫批的字,你正大光明地过来,就看钱小豪有没有胆量向他叔叔要去!”

  一帆紧紧地抓住季文康的胳膊,“你想得真周到,我还怕你夹在钱勇夫和钱小豪之间为难呢!”

  “我知道怎么能做到滴水不露又能保护自己。”季文康颇为得意。

  一帆走时没向钱小豪告别,他只是个过渡,他的使命已经完成,再说他也从她这里捞到不少满足虚荣心的东西,她没必要再向他交待什么了。

  中国北方建筑集团第8层的打字室在走廊尽头的一间大一些的房间里,正像它所在的位置一样,是整个楼层最无关紧要又最繁忙的,每个部门的人都有权力拿着一些写得歪歪扭扭的文字要求她们整齐地打印出来,却从没给予她们足够的重视。在他们眼里,她们只不过是一些特殊的体力劳动者。

  一帆是第三个。打字室原有两个女孩,二十来岁,一个胖胖圆圆的,看样子还在毫无节制地横长;一个则是瘦骨伶仃的排骨,都是伶牙俐齿的本地丫头。

  一开始,她们俩不自觉地结成了联盟,要看一看新来者是何方神圣。

  一帆很快来了,就坐在她俩的对面,是室内最优等的位置,可以最先吹到窗外的风;而且姿容极佳,漂亮大方,对她们没有“先入为主”的谦虚礼让。最让她们恼火的是她对她们的话题毫不在乎,正眼也不瞧,好像她工作不需要她们的合作似的。但很快她们找到了她的破绽:一帆有一口轻微的山东式普通话。大学四年她一直努力改进,最终没摆脱这点毫无轻重的小尾巴。但精明的她们已由此判断出一帆是个外地人,于是北京人固有的优越感不自觉地浮现出来了,吃饭、喝水和买小零食都自成京派,有意区别于一帆这个外来人。

  一帆看够了由权势、经济、地理位置和门户高低带来的人性歧视,根本不在乎这两个丫头的编排,她的学识、谈吐、经历和气质明显和她们不在一个层次,何必与她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浪费精力?在工作上,她根本不像她们这么娇嫩,加加班就抱怨连天,她不怕,有太多稿子没完成时,毫不犹豫地接着干,根本不去求她们分担一些。重要的是她的手和她的相貌一样漂亮,录入速度不在她们之下。

  三天过后,那两个女孩的声音减弱了,后来竟主动向她打招呼。一帆并不势利,对她们也很友好。

  虔诚的季文康只要有空每天都要来,围着一帆转前转后,述说各种话题。那两个女孩却十分不自在,顶头上司老在眼皮底下晃来晃去,肯定不是什么好兆头,好在上司的焦点不是她们。

  有一天下午,一帆接到工程部的材料预算书,要打印出来。工程部要得并不急,明天交上去就行。可一帆不想拖,明天有明天的事做,今天的做完今天踏实。

  下班时间到了,那两个女孩想着要帮一帆一点忙,这时季文康进来了,她们连忙跑走了。

  季文康拉了一张椅子坐在一帆身边,看她的指尖在键盘上跳舞翻飞。

  “还有多少,快完了吧?”他轻声问。

  “估计还得1小时,录完后还得校对,还要打印出来。”一帆心无旁二。

  “明天接着干怎么样?”

  “如果有事,你先走吧。”

  季只得闭了嘴。一帆旁若无人地录了一个多小时才把文稿用10页A4纸整整齐齐地打印出来,放在桌子上。不过手脚都麻了,要不是季文康一把扶住她,她要跌个小跟头。

  “走吧,我们吃饭去。”季殷勤地为她开了门。

  其实一帆想用加班的办法避开季文康,他的诚挚和热情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只是想利用他手中的权力和机会,而不想玩弄和浪费他的感情。她承认他是个年轻有为且有魅力的男人,但不是她想要的。

  季文康开车找了家不大且明净的鲁菜馆。一帆是山东人,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鲁菜是合她口味的。

  一帆吃饭时最大的特点是毫不做作,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永远以自己的胃为标准,在越来越意识以“淑女”意识要求自己更规矩更娴雅的现代女孩中,她无疑是最酷最豪放的。这套标准要放到别的女孩子那儿,没准是粗俗和大大咧咧不修边幅的,但在她,一个有着精致面孔、凝脂般肌肤、十指纤长的美女来说则是另类风韵了。

  看着她,季文康常常入迷到忘记动筷。

  一帆没地方住,总部给的薪水高一些,但没宿舍,这几天她都是这儿那儿到处借宿。季文康一再表示她可以到他家里去,他一个人独住一个大房子。一帆不愿去,每一次都变着法儿搪塞他。现在吃到半截,她又有了主意:“今晚还得你自己先走一步。”

  “为什么?你又没地方住,我可以把其中一个房间收拾出来给你。”

  “不,我怕你干坏事。”一帆坦诚得极其可爱。

  季有些苦涩,一方面赞赏她的谨慎,这样的女孩才不会胡来,又一方面心急如焚,不能自持。

  忽然她包里的BP机响起来,她看了看电话,是王晓冬,忙着回电话。“完了,手机忘到打字室里了!”

  季从腰间拿出自己的递给她。

  一帆一边拨号一边回避到卫生间。

  “干吗,是给我送钱来吗?”

  “当然钱是少不了你的,说好了怎么会反悔!”王语气有点急,“林小姐,听说你现在调到总部了?”

  一帆尖锐地冷笑,“你们的消息够灵通啊!”

  “那倒是,那倒是,林小姐高升我们怎么会不知道,将来还等着您帮上大忙呢!”

  “呵,呵!”一帆对这种溜须拍马只是冷笑。

  “喂,林小姐,有一个重要的消息,你一定知道了,东三环18号工程的空调安装要转包出去,我和亚同正争得死去活来呢!”

  一帆吃了一惊,“是吗,我怎么没听说?”

  “我也刚刚得到的消息,就打电话向你证实,看来是最近刚决定的。”

  一帆以事不关己的口气:“找我有什么用?我已帮你们一次了,这次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哎呀,林小姐,不要这么说,上次的钱肯定一分不少地给你,不过这次你一定不要袖手旁观啊!”

  一帆禁不住讥讽:“我猜想要不是有这档子事,你们一定不会找我了。”

  “哪能呢,还指望林小姐做内应呢……”

  “好吧,我试试看,但我告诉你,转告郑大明和他的董事长老爹,我不会白帮的!不要拿我利用着玩,我可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吓唬了王晓冬,一帆从卫生间出来,把了刚才电话号消了,把手机还给季文康。

  “今晚我把你送到哪里去?”

  “送到你家,我跟你回去。”

  季文康有些受宠若惊,高高兴兴地载了美人回家。

  一帆抓住了季文康的弱点,在他家如出入无人之境,洗澡、吹头发、看电视,从冰箱里翻饮料,像到了自己的家。折腾到了最后,穿着他的宽大睡衣,抱着大黑熊玩具跑到床上。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季文康有些讪讪地凑上去。

  “我来月经了,今晚可不行。”一帆说。

  季倒红了脸,口齿不清地说:“没关系,最多等几天。”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一帆的手臂不安分地放在季的胸上。季抓住了它,心潮起伏,喃喃地说:“这辈子不能拥有你,我会很痛苦的,可能会自杀!”

  “没这么严重吧?”一帆侧头看着他。

  “绝对有这么严重!”黑暗中他点点头。

  一帆高兴地转过身,把双膝顶在他肚子上,“你能为我做任何事?”

  “只要能做的,只要你高兴的,我愿意去做!”

  一帆表现很兴奋,又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终于把话题不露痕迹地过渡到集团的业务上。“18号大厦工程的安装也要转包出去?”

  “刚决定不久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什么文件不通过打印室呀!这么说有这回事了?”

  “对。”

  “这工程给谁来做?”

  季文康立刻提高了警剔看着她,“你不是再要我帮你什么吧?我可跟你说,这忙可不好再帮了。”

  “为什么?”

  “欧少阳你知道吧,他和亚同的李念东明天就请钱总打高尔夫,这事可能就在球场上定下来。单为此李念东给我打了电话,哪天出去喝一杯,好好聊聊。这不明摆着吗?我最好谁也不帮,保持中立。”

  一帆有些失望。

  “我发觉你对空调很感兴趣,到底怎么回事?”季文康做到了集团副总的助理,洞察力敏锐。

  “只不过帮帮老东家的忙罢了。”一帆若无其事地说。

  “是不是拿了人家好处费了,手软?”

  一帆有些惊恐于他判断的锋芒,不由怔怔地望着他。

  季文康心软地拍拍她滚圆的臀部,“拿了人家的就送回去,我们不缺钱花,我有足够的钱让你逛商场。”

  10

  第二天中午,一帆与排骨妹拿着饭盒在楼下等着肥肥快点追上来。排骨和肥肥是她现在的好朋友,那一阵子“排骨”还是个褒多贬少的词,是“排骨美人”的简称。“肥肥”略嫌腻歪,但有那个港台明星时髦主持人沈殿霞顶着,倒也觉得时尚可爱。

  “下来了!下来了!”可爱的肥肥几乎手脚并用连滚带爬蹦下楼梯,气喘未定眼球几乎掉下来了,“哇塞!又一辆顶级宝马,与我们徐头的大奔平起平坐了!”

  一帆也注意到了有两辆车驶过来。她对小汽车的研究仅限于认识车头车尾的小车标,宝马她倒看出来了,但没看到“顶级”在哪儿。后面跟着一辆日本小本田。两辆车在不同的位置停下来,车门打开,宝马上下来的是清瘦的中年人,距离虽远她也认出来了,是欧少阳,不苟言笑又很酷的那种帅哥哥类型;后车上下来的倒显得心宽体胖,年纪也大了些,五官也是很好看,因富有营养而失去了某些棱角。她盯着他,眼睛里几乎冒出火来:李念东!就是这个男人!就是这个男人!!她牙齿咬得格格响,生生看着那两个颇有来头的人物气度不凡地走进楼里。

  一帆想起了昨晚季文康告诉她的,不用说这两位是请钱勇夫打高尔夫球的。她此时只恨没有控制钱勇夫的魔法,否则会让他死得很难看!

  在餐厅,她根本没心思听排骨和肥肥什么韩流、日流的唠叨,不时地向停车场那两辆车张望。

  “一帆,你怎么没要高梁面的小馒头?”排骨拿着半块深褐色的馒头在她眼前晃。

  “哪儿有?”

  “就在盛菜的地方,估计快没了,你快去吧。”

  一帆匆忙跑过去,拿了半块高梁馒头回来。

  “混着吃,有营养。”肥肥说。

  一帆往外看时,傻眼了,那宝马和本田车都不见了。

  整个下午,她都显得心神不宁。她找不到季文康,他一定也跟着去了,他不会帮她了,其实有钱勇夫在,他是没法帮她的。李念东这一手玩得够漂亮,可以不计前嫌,把季文康也拉走了。如果这次他们成功了,她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她的胜利,将是不完整的!

  四点多钟,手机响起来,她看也没看就抓过来。“喂!”

  “林小姐,我是王晓冬。”

  “你有什么事?”一帆冷冷地。

  “送钱来了,欠你的钱呀!”

  一帆压低声音,“你在哪儿?”

  “就在你门口传达室的外面,你出来就看到。”

  一帆从窗户里看出去,隐隐约约看到了伸缩门外停着一辆车,便向排骨和肥肥招呼了一声下楼了。

  王晓冬远远地站着,面带笑容,见一帆走过来,示意她上车。车子缓缓向前行驶着。一帆看到郑大明也来了,一张胖脸笑咪咪的,熊猫状。

  “钱总在吗?”王晓冬问。

  “不在。”

  郑大明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一帆,“谢谢林小姐帮忙,郑某不食言,全给你带来了。不过……”

  一帆接过来,犹豫了一下,还是放进自己的包里,听他继续讲。

  “不过你能帮忙约到钱总或季助理就更好了!”

  一帆嗤之以鼻,“你们的有效攻关意识总是慢半拍,我又看到了几个月前在崇文门发生的一幕。实话相告,钱勇夫和季文康中午就被李念东和那个叫欧少阳的给接走了,你们这回还有什么法子?”

  王与郑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王晓冬低声说了一句:“李念东那小子有门路,有个欧少阳帮忙!不过林小姐也别太迷信那一套,诸葛千虑,必有一失,事在人为嘛!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肯定有!”

  “指望价格战吗?”

  “这个也在考虑之列,只要我们做不成的生意,其他厂家就是做成也如芒刺在背。做生意就要做到这种份上!”

  这句话给了一帆深刻的印像,王晓冬不是一般的营销人员,他的智商和柔韧度大大地超过了他的顶头上司。

  一帆回到打字室,凑空到了卫生间,插上小门,悄悄数了数钱,共一万块,其中五千块是委托她送给季文康的。一帆不明白的是这么一个与季文康建立关系的好机会他们为什么不亲自送而把人情让给了她?搞营销的人铜臭味最足,人情味最为淡薄的,刻薄的郑大明和精明的王晓冬这次打错了算盘?

  晚上,她跟季文康回了家,向他打探下午打高尔夫的情况。

  “基本上定下来了,亚同做,他们主动让价十五万。”

  “总价多少?”

  “一百多万吧。”

  一帆咽了口唾沫,“你没反对?”她几乎恼怒。

  “有钱总在,我反对有什么用?而且他们这次指名道姓连我也拉去了,就说明人家肚量不小嘛,我有必要唱反调吗?”

  一帆不再与他争执,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来,放在桌上,“你的,五千块。”

  季文康拿在手里掂了掂,“龙华给的?”

  “是啊,上次你帮了忙,酬金。”

  “上次我不是在帮他,而是帮你!”他把钱又放在桌上,“那个王晓冬上午给我打过电话了,要给我,我拒绝了,没想到却让你转给我。”

  一帆有些不相信,“你真的不要?”

  “客观上帮了他们,他们运气好,你已经在我面前了,这就是给了我最好的酬金,没必要再拿第二份了。”季着迷地看着一帆,她的一颦一笑都吸引了他的目光。“金子与美女面前,我选择后者。”他吻了她,轻轻耳语。

  一帆倒乐得又拣了个便宜,她的包里收进了整整一万块。“那个一千多万的空调设备什么时候启动?”在亲吻中,她依旧头脑清醒,不忘问他在下一步较量中那块肥肉的状况。

  “哪个一千万?”季文康动情地拥着她,摩挲着她的脖颈与头发。

  “那个135工程。”一帆有些喘不过气来。

  “那个呀,不归我管,由最上头的直接指挥……”

  一帆心不由发凉,任凭季文康抱到床上,解除衣扣……当他进去时,她并没有多少痛苦,也没多少快乐……他是应得到的。

  11

  元旦过后,一月份了,这个年注定过得很没意思。她消沉两个月了,找不到突破口。冬季正好是空调的淡季,她利用这个时机休整,重新规划,寻找新机遇。

  她愈发明白对方的强大,他在北京近十年了,用金钱和人际发展起了一张强大的关系网,是有勇有谋善战的商场雄狮;而她刚刚出道。不错,年轻,美貌,知识,魅力等可以帮助她获得一些力量,但不足以与他硬碰。她终于看清,他和她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他根基深厚,时时有人保驾护航,即使偶尔倒退一步,无伤筋骨,马上可以调整策略卷土重来;而她,一次动作足以让她心灰意懒,信心大跌。季文康不足以帮她完成大业,他一心一意地爱慕她;她知道,但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爱情,即使是,也轮不到他。他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她在悄悄地有计划地远离他。

  天无绝人之路,两个月的蛰伏和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她又重新看到了雄心和梦想的位置。

  那天她拿着一叠打印整齐的文稿走进钱勇夫的办公室。钱正持着电话找季文康,“他一刻钟前还在……刚刚出去……是呀,他的手机没在服务区,不是找不到嘛!”他略显焦急地放下电话,自言自语,“这会儿去哪儿了?”

  “钱总,你要的文件打印好了。”一帆恭恭敬敬地双手把文稿放在桌子上。

  钱勇夫突然抬头望着她,“你是新来的,姓林对吧?”

  “已来三个月了,叫林一帆。”一帆落落大方地说。

  “会喝洒吗?”

  这个问题令一帆一怔,在瞬间的两秒里她判断可能是个重大机会,虽然她喝两杯啤酒也会脸红,但依然肯定地说:“会一点。”

  “一点也行,总比我孤家寡人好,两个孤家寡人呐!”当下点点头,“不等小季了,你快去拿包来,我们走。”

  一帆一点儿也不惊慌,甚至有点窃喜,她一直寻找接近钱老头的机会,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经过卫生间时,有哗哗的水响,她知道里面是谁,她刚才看到他进去了,季文康。

  钻进钱勇夫的黑色奥迪时,一帆有些激动地发抖,命运之神在向她招手,峰回路转了。

  “这次是我们请客户吃饭,一个要来投资的香港人,所以我们要周到有礼一些,他的生意我们想做下来。”钱的语速是缓慢的,他甚至有一些后悔刚才太心急了把这个黄毛丫头招下来,为什么不多等一会儿季文康?那可是个关键的生意场合,这丫头别呆头呆脑坏了事。因此他用一种郑重提醒的语气告诉她这个客人有多重要,她的举止又有多重要。

  一帆冷静地听着,她想他可能把她看作不谙世事的高中生了,其实她心比天高,即使没经过多大的世面,也不见得临阵畏首畏尾,乱了阵脚。

  这顿豪宴设在富丽堂皇的北京饭店贵宾楼,美轮美奂的设置,典雅精致的摆设,安静舒适的氛围都让一帆惊叹不已。这可是北京最顶级的饭店之一。更令她惊讶的是她看到了徐严——北方建筑集团真正的大总裁,钱勇夫只是三名副手之一,那才是大名鼎鼎货真价实的一把手!平时只是听说他,只是在资料上看过他的照片,从没亲眼见过。现在他由另一扇门里走进来,由两个陪同,一身藏青色西服,宝蓝色领带,比钱勇夫还显得年青,神采奕奕的,微笑着向他们走来。寒喧后,钱只是以很轻微的动作和口吻向他介绍了身后的一帆,徐严也只是向她微微点头,又说刚才的话题了。

  这令一帆不自在,但又不得不安于无足轻重的小角色。

  一会儿,有侍者开门,很爽朗的笑声传过来。徐严和钱勇夫迎上去,来人是个矮胖秃了顶的老头,一口整齐的假牙,一双手上除了大拇指全套着亮晶晶的戒指,使人产生那到底是艺术品还是手指的疑问。

  他们有些做作地相拥抱问候,并不太在乎身边的女人。闫老板——徐严这样称呼他——也带来了一个小美女,小鸟依人,一看就知道美貌高过智商的那种。她自恃颇高地一旁站立着,面带微笑,目不斜视,居然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

  “噢,我的干女儿,陈依依小姐。”闫老板与两位重量级的人物说笑够了,才想起了什么,回身把那高傲的公主介绍给了东道主。

  “你好,陈小姐,见到你很高兴。”一帆提前一步,伸出手,微笑,适度热情,又加了一句,“你真是不一般的漂亮!”

  “这是我的秘书,姓林。”钱勇夫连忙说,但忘了秘书的名字。

  “林一帆。”一帆轻声说。

  “幸会,林小姐。”那女子的声音犹如她的名字,柔软得不得了,娇而又娇,嫩而又嫩,依稀绕梁,三日不散,让人怀疑她的生活里只有春秋没有冬夏。

  三个老年男人呵呵地笑着,互相谦让着向一个包间走去。

  席间两位女士被三个男人隔开。远道而来的闫老头推托一番,开始点菜,他没忘女士优先,让陈依依点了两个,又让一帆点。一帆抬眼便看到了陈依依含而不露的愠色。的确,闫老头对她有些照顾过份了,还把手放在她椅子的背上。

  徐和钱却继续谈笑风生,难道他们真的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视而不见?

  菜上来了,五粮液上来了。

  一帆心里有了恐怖,想起钱勇夫所说的“两个孤家寡人”和问她会不会喝酒,看来她是来盛酒的。

  “对不起,我去一下洗手间。”一帆款款站起来,走出门,便飞奔出贵宾楼,沿着大街飞跑。终于找到一个小卖店,要了一瓶牛奶,一口气喝了下去,便往回跑。跑到门口喘定气,便又款款淑女地走进去。

  饭桌上已酒过一巡,徐严和钱勇夫有些狼狈,而陈依依和闫老头很春风得意,端着酒杯逞强。

  “老徐啊老徐,咱们饭还没吃别钻到桌子底下,哈哈!”

  “是呀,徐总,钱总,可听说你们海量啊!”那小丫头挺会配合。

  一帆在一旁端端正正地坐着,轻轻笑着。

  钱勇夫马上说:“小林,闫老板要与你比试呢,今天我看巾帼与须眉谁赢!”

  徐严在一旁微笑,一点儿也不担心属下的海量。

  “好,就是林小姐你了,老徐和老钱都拿你当挡箭牌了!”闫笑嘻嘻地与她碰杯。

  “闫老板,我可不行,你可得饶人处且饶人哪!”一帆不动声色地微笑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错,不错,林小姐不但长得漂亮,而且海量。”闫挺兴奋,眼睛放光,转头对陈依依说,“依依,你瞧林小姐,够本色吧!来,你再敬她。”

  陈依依微笑着,端起酒杯,示意她也端起杯子。

  一帆看着她的眼睛,从中读出不服气和挑战。

  是的,酒桌上只有两个女人,两个精美绝伦的女人,年轻气盛——不像身边的经历过风雨什么都看得开看得透的男人们,不会把酒量小看成弱点——既然相貌和身材都那么无可挑剔,只好比酒量了。

  一连喝了三大杯,一帆只觉腹中空空的,看着依依,她的脸颊只是有点发潮,她的肚子是什么做的?难道里面也有种牛奶膜?

  而男人们在高兴之余开始谈正经事,高一句低一句的,谈判桌上办不成的事现在酒桌上开始疏松……

  陈依依偏和一帆较上了劲,她不再理会闫老头,只和一帆不时一杯接一杯地对喝,令她恼火的是一帆脸上并没像她那样出现脸红或火烧的症状。

  “老板,我要打个电话!”她突然对眉飞色舞的闫老头说。

  “你打嘛。”

  陈动作很大地拿出精巧的手机,噼噼啪啪输入一串数字,叽叽呱呱一串英语旁若无人地讲了起来。

  徐和钱不由面面相觑,他们听得懂的只是“麦当劳”。这只是个普通通话,本来他们不必在乎,但闫老头在一旁一本正经地听,他们也必须给予足够的重视……

  一来一去,话讲完了,陈依依把手机收起来,看着桌子一周的人。闫老头没有说话,徐严和钱勇夫只是尴尬,也不好说什么。这本是小菜一碟,却像无聊的斗智斗勇。

  “陈小姐,如果你明天想去长城,不嫌弃的话,我可以陪你去,然后在王府井的麦当劳等你的朋友。”一帆微笑着看着她。

  陈依依看着她,拿不准的样子,“我还没想好去八达岭还是慕田峪呢。”

  “这就看你的了,这两个地方都有特色,不过八达岭现在正在修路,车不太容易通过,慕田峪很省时间。”

  陈依依勉强笑笑,只得如此了。

  “来干杯,为我们的合作,为两个漂亮又聪明的女孩!”闫笑逐颜开,端着杯子提议。

  晚宴在11点钟结束了。陈依依醉了。徐严和钱勇夫商量,由钱和他的司机把他们送回顺义别墅。

  他们的车子消失在长安街了,徐严松了口气,一回头一帆不见了,四下寻找,但见她在路边抱着垃圾筒呕吐呢。冷风掀起她的衣裙,她有些发抖。她是一个女孩,也是他们三人中唯一喝醉的。

  “喂,一帆,没事吧?”他轻轻地走过去,像一位长者,轻轻地给她捶背。

  “没事徐总。”她轻轻地应着,感到五脏六腑火烧似的。牛奶膜在胃里彻底失去作用了。

  “外面挺冷的,上车吧,我送你回家。”徐严扶着她的胳膊往回走,却感觉到她在下滑,突然“咕咚”一声,回头看,一帆已跌倒在地上。“喂,小姑娘,喂!一帆!”

  和上次醉酒不同,这次是真醉了,醉得一塌糊涂、满眼流泪、神智不清。徐严只得招呼司机一起把她架到车上。

  “徐总,去哪儿?”

  徐严也不知道,他拍拍一帆的肩,一帆只是轻轻地呻吟了一声,再没有声音了。他想起了钱勇夫,他的秘书嘛,他当然知道。电话打过去,钱勇夫也吱唔着:“我没问过她,不知道。”

  得,把她送回职工宿舍吧。车子在寒风中驶回总部。徐严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省得她像豆芽似的头老垂到座位上来。她呼出的气体有浓重的酒精味,打了转让徐吸收了。徐有胃病,便禁不住不舒服,但他依然支撑着她。这小姑娘太年轻了,醉成这个样子,谁的父母不心疼?他慈爱地抚去她脸上的秀发,光洁柔美的皮肤,松软的弹性,皎洁的双颊,那是一张妩媚、光彩照人的脸。

  车子到了总部宿舍,看门的老头走上前很无耐地说:“妇女宿舍本来就少,现在一人一张单人床,没有多出来的。如果非住不可,就得两个人挤在一起将就一夜了。”

  这怎么行?她也是有功之臣哪,为了公司的利益醉成这样,就随便扔到拥挤不堪的宿舍里,还两人分睡一张单人床?!

  “回去,到慈云寺。”徐严向司机吩咐。

  车子如黑夜灵猫滑到东三环彩虹桥,在一座花园小区停下来。徐严和司机把不省人事的一帆架出车子,进了一幢独立的小别墅,放在一个房间的大床上,盖上棉被,开足空调暖风。一帆像没了知觉般被裹在大床上,毫无声响。

  “喂,我们这样走——她还需要什么?”徐严站在床边有些踌躇。

  “水,她醒来会找水喝。”司机在一旁说。

  “对,可是冰箱里什么也没有。这房子好久没人住了。你快去帮我买些饮料来。”徐严手一挥命令出去了。

  司机有些委屈,这深更半夜的,天又冷,到哪里买饮料?他还是出了门,跳上车,一路搜寻而去。

  徐严坐在沙发上空等,忍不住回头看着她,小姑娘沉入深睡中,头发又耷拉在皎美的面颊上,很迷人,却又显得那么凄凉和孤单。他想起陈依依,却不明白闫老头为什么找这么一个美姿有余气质不足的姑娘,而眼前的女孩子却堪称完美。他也想不通她为什么不会喝却勇敢地面对许多杯白酒并且面不改色地支撑了好几个小时?不能否认,她的表现是从容的、优雅的、机智而又多才多艺的。

  一会儿,司机回来了。他把几罐饮料放在她伸手能及的地方,离开了。

  12

  第二天,明亮的阳光从大大的落地窗里照进来,照着鹅黄的纱帘和淡绿的地毯。空气是那么的暖和、安静和温馨,在冬季冷得残酷的北京,现在再适合睡眠不过了。

  随着指针的跳动,一帆睁开了眼睛,似醒非醒地看着这一切,还以为在季文康的家里,懵懵懂懂下了床,迷迷糊糊找到卫生间——卫生间怎么像挪了位置?还有,颜色也不对。那些细微末节在她依旧不清醒的大脑里像光速一闪过,消失在汪洋的浑沌状态了。她唯一的感觉便是口渴,又东倒西歪摔在床上,挥出去的手臂哐啷把什么东西碰到地板上了。她本能地抓住一罐什么东西,晃了晃,有水,便坐起来,开盖,大口大口地狂饮,直到找不到更沉的,才又倒在温暖柔软的床上睡了起来。

  徐严在办公室里打电话,“喂,老钱,一帆来上班了吗?”

  “没看见,你稍等,我问问。”接下来话筒放在桌面上的声音,模糊中听到钱勇夫与他的助理说话,“小季,见一帆来了没……”

  徐严耐心地等着。一会儿,老钱抓起了话筒“老徐,没来,也没请假……”

  徐严放下电话,又拨通了一串数字,响了半天,没人接。他愣了一下,拿起外套走出办公室,没叫司机,直接上了车驶向慈云寺。路上,他有些心慌,这女孩……

  打开房间的大门,跑进去,推开卧室的门,才松了口气,那个小姑娘正皱着眉熟睡呢。床上床下放着空了的饮料罐。明媚的玫瑰色阳光照着她明净的面孔,长长的睫毛像两面小扇子安静地挂着,嘴角那细细的绒毛丝丝可现。

  “一帆!一帆!”他轻轻地叫着,退后,在离床不远的沙发上坐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一帆才慵懒地哼了一声,双手捂住脸慢慢坐起来,直到适应了明亮的光线才放开手。她眨着眼睛,定定地向前望着,像做梦一样,她看到了徐严那张温和微笑的脸。

  “现在睡醒了吗?”徐严等不到她先说话了,她像什么也不记得了,呆呆地瞅着他。他只好先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徐严禁不住呵呵笑起来,“我在这里有什么奇怪的,这是我儿子以前住过的房间。”

  “你儿子的房间?”一帆的确搜索不到那部分记忆了,“我怎么会在这里?”

  “你喝醉了,你忘了昨晚你一个人轮流大战闫老头和陈依依?本来想送你回家,但不知道你到底住在哪里,只好让你住在这儿了。怎么样,现在好点了吗?”徐严脸上充满了怜爱和慈祥。

  一帆抚摸着头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苦笑,“好多了,哇!几点了?我还没上班呢!”

  徐严微笑着,“睡觉就算你上班了,薪水不会少。”

  一帆急急地朝徐点头,“可是你说的,不过我们的考勤是独立的,你要亲自给钱总打电话解释啊!”

  “不用我说,老钱先给我说了。”

  “唔,谢谢了。”

  “没吃饭吧?快起床洗洗脸,一起出去吃饭。”

  在卫生间里,一帆把昨夜残留在脸上的油膏和口红洗得一干二净,没再化妆,一点儿油脂也没用,清清纯纯的,素面朝天走了出去。

  “很漂亮啊!”徐严说。

  “那是啊,很多人都这么说。”一帆对这个自信得很。

  她轻松活泼地跟在徐严的后面,没有开车,就往小区外走。

  国贸桥一带餐馆林立,高中低档都有,转了好一会儿,徐严指着那个大大的“M”说:“去不去麦当劳?”

  一帆高兴地跳起来喊万岁,“你也爱吃这个?

  徐严摆摆手,一副长者的宽容和慈爱,“年轻人不都是爱赶这个潮流吗?我孩子上学时有空就去吃,我想你不会例外喽!”

  “那当然,”一帆大着胆子挽着徐严的胳膊走上台阶,“我喊万岁只有两次,一次是刚来北京看见天安门,一次是刚才。”

  “哦,我就做了这么一件值得惊天动地的事?”

  “可不是,是徐总在请我吃饭呀!下一次,朱镕基请我我再喊!”

  一帆找了个靠窗有阳光的位置,把汉堡包薯条可乐各端了两份过来,放在桌上。

  “你是哪里人?”徐没动任何东西,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山东。”

  “山东?山东出大汉呢!”

  “也出响马、土匪和绿林大盗!像水泊梁山那一帮。”

  “呵呵。”徐严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一帆猜想他也就五十来岁。

  “来北京几年了?”

  一帆伸出一只手,“四年多了。”

  “过去都干什么?”

  “上学。”

  “哪学校毕业的?”

  “人大。”

  “不错,不错的学校。”徐严点点头,“毕了业就给老钱当秘书?”

  “不是,我只是个打字员。”

  徐严一怔,大大出乎意料,“从人大毕业就做个小打字员?不是你的失败,而是人大的失败,或是老钱的失败。什么专业?”

  “新闻。”

  “那你怎么……当打字员?”

  “没办法,我就想在北方建筑集团这样的大公司任职,他们不要我,不要新闻专业的,只有打字员一个空缺,所以就补上来了。”

  徐严有点愤愤不平,“太浪费了,你有这么多的学识,昨晚吃饭时你表现得很好,不卑不亢,有节有制,彬彬有礼,落落大方,英语也不错啊!这老钱也真是大材小用了!”

  一帆莞尔一笑,“徐总,你别生气,钱总手下兵多马广,人多得用不过来,不过我有信心两年之后决不再是个打字员了,我相信我有能力胜任一些其他工作。”

  “对,对,年轻人就应该这么想。”徐击掌之后又若有所思,“我那里倒有个空缺,一帆,你不在意就到我办公室来吧。”

  “哇,万岁!”一帆喊后又低调下来,有些不平,“把给朱总理的万岁又给了你!”

  “朱镕基他哪里比得了我?他哪有这福分,再说也给不了你工作。”徐被逗乐了。

  “那咱说定了,明天我去你那里上班。”

  “定了,回头我给老钱打个招呼。给我当秘书总比给他当打字员有前途。”徐也很开心。

  “那是。”一帆抬头看着他,“徐总,你怎么不吃?我也不吃了,胖秘书你是不会要的。”

  “这西方人的饭菜我是怎么看怎么惨不忍睹,尝起来更是索然寡味,犹同嚼蜡。”徐严抱怨着,拿起一个汉堡包大大地咬一口,痛苦地咀嚼,痛苦地下咽。

  一帆被逗得笑歪了。一切都比她预想的要好,徐严竟是这么和蔼可亲、平易近人、幽默风趣,也竟这么“年轻”!出乎意料,太顺了!

  13

  第二天,一帆来到打字室作交接。肥肥和排骨美人一再追问她去哪里。

  “12层。”

  她俩的四只手飞快地查询着本大厦的图表,“哇,徐总那一层!最高的头儿!”

  “也只是做些文员的工作,正常调动。”一帆不想过分张扬,尤其不想让季文康知道,事后由徐严说明最好。

  但季文康修长的身影很快出现在门口,他万分惊讶地注视着她。

  “我要到12层。”她不露痕迹地说。

  “为什么?事先我一点消息也不知道?这么突然!”

  她吱唔着,“我也是昨天刚知道的。”

  “徐总亲自要你?”他的问话是肯定的内容,不需要回答。一帆没有做声。

  “也许,也许是件好事。”他发出苦笑,随即跟着一帆出来,在走廊里,他低声说,“我有些为你担心。”

  一帆若无其事地笑笑,“不用担心我,谢谢你,季。”她跳进电梯里,在电梯门闭合的一刹那看到季文康紧张焦虑的眼睛,并听到他在忧郁地说:“晚上去我哪里吗?”

  电梯在上升,她可以不用回答了。

  徐严对新任秘书的到来很重视,在他大办公室里显著的一角支起了一张桌子,这比他的枣红木老板桌矮多了,椅子也和高背椅没法比,但却是唯一的。

  一帆进来时很简洁,随身一只包,浅浅明媚的微笑,匀称而曲线分明的身材,整洁柔软的长发,青春女孩天然的透明妩媚和热情,或站或坐都使她能成为一道耐看的风景,像干枯森林里的一株灿烂的热带植物。

  “呵呵,以后谁也不能说我的办公室沉闷压抑了。”徐严开玩笑,“以前我也有个秘书,但去了澳大利亚,后来又试了两个,都不中意。你现在往这儿一站,我都觉得今天天气不错。”

  第一天,徐严便带着她参加了一个朋友聚会,地点是高尔夫球场。

  徐严说:“做生意不一定在谈判桌上,餐桌、候机室、海滨度假区和高尔夫球场,都是效率不错的地方,你可能还不习惯,慢慢就知道了。我这个老总的任务就是联络商业伙伴,拍板一些基本面与集团利益相关的事件,其余都交给老钱他们处理了。因此说紧张也不紧张,说轻松也不容易。不过这种过程很有意思,可以说成是‘艺术’。”

  一帆不以为然,商场上的打打杀杀,瞬息万变都是以金钱为筹码的,只有实力超群、在本行业领跑的规模企业才能有喘口气的时间品评“艺术”。像龙华,像亚同,整日绷紧了神经,心衰力竭讨好客户贬斥对手,他们敢称为“艺术”?不过,一帆也确实领略了顶级商人的生活方式和处世态度,以前她确实没见过这种风光和做派。

  顺义高尔夫球场绿茵茵的,春风吹开了球场边上的几棵玉兰树,空气有点凉。徐严换上一身白色高尔夫球运动服,神采奕奕地与三两个好友——那些也是来头不一般的人物,根本不能用“普通”来形容——在场上潇洒地挥杆。他们的球艺都有限,但姿势绝对超脱。

  一帆坐在休息室与那些靓女美妇们聊天,窗外停着一排奔驰、宝马、凯迪拉克。她明白徐严带她来的真正用意:陪那些受宠的小蜜小情人们消磨时间,同时也是他自己身份的一种标志——她也漂亮,漂亮得无可挑剔。作为集团公司总裁,富人俱乐部的一员,他和他们一样,样样不缺。

  一度,一帆还欣赏这种身份,金丝鸟怎么了?花瓶又怎么了?都是一种社会需求,和职业经理人、工程师又有什么本质区别?挣得都是钞票,都在度日生活。不过她可不能像这些金丝鸟和花瓶一样终日无所事事,让化妆品、香水、金耳环和时装装满了脑袋。这一切她不需要,也不感兴趣。瞧见高尔夫球场上那几个老男人谈笑风生悠闲自得了吗?有的人为温饱、为受最基本的教育、为了几块钱而疲于奔命,他们为何这么快乐?为何有香车美女享受生活?在他们尚未迈向衰老之门的身体上,有一种权力,有一种力量,能改变这个世界财富的构造和格局,像一阵狂风能把几棵大树刮倒和连根拔起一样。她需要这种力量和权力,为了得到它,她必须挤在他们和她们的混合队伍之中,利用四两拨千金的技巧,铲除一棵大树。

  “这种用过了,还是觉得‘紫罗兰’的好,叫人心情倍儿爽!一帆,你用什么牌子?”一位魔鬼身材的东北女孩懒洋洋地向她看过来。

  “是的,我也是。”一帆含糊不清地说。还真不知道有紫罗兰牌子的口红。这方面她虽缺乏常识,但还是觉得这些女人弱智得令人惊讶,谈话一点深度也没有,除了菜名、时装、化妆品,其他一概孤陋寡闻。一帆甚至担心,她们这种花能盛开多久?

  她有些厌烦了,为什么我一定要陪她们谈话,一定要迎合她们?作为北方建筑集团老总的秘书,她们为什么不迎合我?因此她大着胆子心不在焉地拒绝说话。那些女人倒也会察言观色,见她兴趣不大,便不再与她说话,但谁也没表现出不耐烦来。这让她又一次体会出徐严的地位和权威,和他地位相差不多的人带来的女人并不能把他带来的女人怎么样。那种旁若无人、自由自在的感觉让人兴奋,到了她们这样的地位,何尝不是掌控他们的力量?

  高尔夫结束时,徐严神采飞扬地让她挽着手臂向各位球友与球友小蜜们告别,美貌女人成了上流社会生活优雅和显摆的标志。

  回到车上,徐严开着玩笑说:“今天我可赢了,一帆你呢?”

  “我没赢,也没输。”一帆用一种恬淡的语气说。

  “怎么说?”

  “我刚认识她们,她们也刚认识我,还比较客气。”一帆不知道这样回答合不合他的意。

  “我猜你赢了,你让她们无话可说。”徐严笑着。

  这让一帆看到了希望,他是否希望她也走向大款身边情人的阵营?

  但一连几天,一帆感到了挫败,徐严除了亲切并没有什么亲热的举动,也没有什么暗示的眼神,待她完全像个父辈和长辈,开开不过分的玩笑,提供女孩子们都想挣的骄傲机会,目光从来都是慈祥的,对她爱护有加,工作上也严格要求。幸亏她各方面都不弱,对这份工作也应付自如。

  她困惑不解,不相信他真的持有一份洁白无瑕的情怀,52岁的男人并不老,最新规定这还属于中年人的范畴,他真有那么大的免疫力?

  暗地里,她了解了他的家庭,他有一个妻子,是大学时期的恋人;现在结婚二十五年了;还有一个儿子,23岁,和自己刚好同岁,好像哪儿出了点什么问题,现在在美国一边治疗一边念书。妻子去陪读,已去了两年,偶尔才回来。他为儿子愁坏了脑袋,却养成了乐观的天性,大概与必须支持和领导家庭、公司有关。

  一帆突然有些可怜他,他的轻松神情和笑脸的后面一定有为家庭为儿子折磨得破碎了的心。儿子不在,妻子不在,每天晚上他怎么过夜?

  那天整个上午,徐严都在研究一篇稿子,改了写,写了改。然后给一帆,“帮我打印出来,下午要开个会。”

  老本行,一点也不生疏,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对最高的老板一个人负责。

  中午吃饭时,她端着饭盒躲进了会客室,不想在餐厅里与季文康相遇。他咄咄逼人的目光会让她无所适从。

  饭后,她趁一刻钟的闲暇到街上买了一束干花,就是那种烘干的星星草,还有和这种风格完全匹配的玻璃花瓶,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营造了办公室最有风情的角落。

  下午,徐严开会,在10层最大的会议室,她庆幸自己刚到没几天,还不够格,能躲开季文康和8楼的人。

  下班了,明天是周末。她跑了出去,没有回家,而是各个商品批发铺子一个一个地逛,各种精致的粗俗的玉石和玻璃制品映着她的眼睛,自从离开学校还没有一天像今天这样轻松兴奋。她已经接近了太阳,接下来只不过如何让这种能得到的能量折射到她身上,那种具有魔力的光亮从她身上发出来,像月亮,黑夜中遮盖了所有的星辰。

  她不怕自己做不到,作为女人,她拥有女性一切优势,年轻、青春亮丽和优雅甚至超出了大多数女人,容貌、聪明、学识和快速融进生活的能力与讨得男人的欢心。没有什么不好,为了达到目的,人人都在挖掘别人的和自身的资源,只是争取手段和用心的程度不同而已。

  夜幕降临时,她来到人民大学附近的那家黑白世界的“九月天”洒吧,好像冥冥中有一种力量牵了她回来。永远的白底黑字,或婉转或刚劲,像黑白分明的生活和心情。坐在坐过无数人的椅子上,看着窗台上重新长出新叶的素心兰,是那么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黄亚松,一个心灵无法回避的爱人,他在上海过得还好吗?如果成功了,一年、两年后,就去找他,离开这个叫人压抑的城市。在申城,在黄浦江畔,与他一起开始新的生活。但愿黄浦江水能洗涤净童年、少年和20多岁以前所有的恶梦……

  晚上,她随便找了一家便宜却干净的旅馆,住了周六周日两个夜晚。她爱家人,却习惯了游离她们之外,独自思忖。这种习惯早在她中学必须独自一个人应付一切情况时就已养成。母亲和妹妹的幸福建立在她的幸福之上,而她的思想和行动却不想与她们分享,正像母亲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为她、为妹妹和那个羸弱的家折腰断腿地操持那样,她现在暗中接过了这个家庭的监护人位置,准备为这个苦难、无根基的家庭和两个在家庭中一再受苦受难的女人们提供庇护,为她们的付出和让她们遭此不幸的人来一次最后清算!人在被逼疯之前,总能创造奇迹。“我就想找回我们曾经失去的,与正义和道德无关!”

  关上手机,不让季文康的电话打进来。躺在宽松洁白的床上,蓄养精神,酝酿着计划:一颗有潜质的星星如何变成月亮……

  4

  “一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们又接了一个项目。”一天徐严兴高采烈地对她说。

  “哪一家?”

  “闫老板的别墅群。你还立了大功呢!”

  “你得请客呀,徐总!”一帆也十分高兴。

  “可以,你说去哪儿?”

  “哈德门饭店是不是太高档了?”

  徐用指关节敲着桌子,“哦,你可真会找地方,我还没正儿八经在那里吃过饭,看看去。”

  他还沉浸在胜利的愉快里,没任何异议。一帆选那个地方,纯粹是好奇,那次见到李念东从那个饭店里出来后,她就对那个地方念念不忘。

  下班后,徐严亲自开着车与一帆沿着二环路到了崇文门。这是崇文区最好的饭店之一,虽没法与北京饭店比,但也极尽雅致富丽,别有风格。徐严找了个靠屏风的桌子,放弃了单间和靠窗子的位置。一帆意识到了什么,他对她亲切,随和,却没有任何企图,甚至在一些敏感的场合很注意与她保持某种适当的距离。这一切做得都是不露痕迹的,表现出卓越的个人修养和处理微妙事件的高深技巧。

  一帆有些失望,她本来指望今晚能发生点什么事。事到如此,她也跟着调整状态与手段,幸亏她年轻,又是女孩、晚辈,处理事情的弹性空间相当大,也没留下什么痕迹。

  “徐总,你胃不好,要不喝饮料吧。露露怎么样?”

  “喝杯啤酒没关系,高兴嘛。”徐严心情奇佳,给自己倒了杯啤酒,随即又推给了一帆,“还是你来吧,我得开车。”

  “我会容易醉的。”一帆笑着说。

  “你不会。”徐严肯定地说,“你明明酒量一流!”

  一帆回头招呼了服务员,“请给我一杯牛奶。”

  一会儿牛奶拿来了,徐严看着她一口气喝完,把空杯子放在桌子上。

  “现在喝一瓶五粮液或茅台也没问题了,我真正成了酒量一流!”

  徐严惊讶地望着她,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面容极其温和慈爱和深受感动,“原来你是这样喝酒的,其实你根本不能喝,对吧一帆?”

  “对,徐总。”

  “这个老钱!”他摇摇头。

  “你是不是很失望?”一帆盯着他。那是个饱经风霜事业有成快步入老年行列的男人,走的桥比她走的路还长,在他表面温和却隐藏着严厉的眼睛面前,她不敢撒谎猜测和编造。他和季文康不一样,她几乎没有勇气做出含情脉脉或风情万种的样子。季文康年轻,阅历无法和他相提并论,而且季又深深地迷恋着自己,爱能使一个人的眼睛迷失,而对一个有理智能看透一切的人就毫无办法。因此她唯一聪明的做法是以实相告,决不耍小聪明、小花样。

  “不,我认为喝太多白酒不好,尤其是对女孩子。”他的语气轻轻的。周围灯光很好,幽静,有一种不太明朗的迷离。他受了影响,“一帆,你家人在外地?”

  “不,在北京,我把我妈妈和妹妹接到了这里,她们为我吃了不少苦,我想照顾她们。”她轻轻地说。

  “对,一家人团聚不容易,如果都还健康,生活在一起就是幸福了。你还年轻,还体会不出。”徐严脸上流露出某种淡淡忧郁的神情,使他沧桑的脸显得颇为踌躇,“我也有个儿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大,从小他精神有点问题。这让我生活在阴影里,即使事业做到现在这种样子,也一样感觉不出功成名就的那种开心。我倒羡慕你的家人,你爸爸好吗?”

  一帆脸都变了,沉吟了一下,“他活得很好,神采飞扬,离开我们后他一直这样活着。”

  “怎么回事?刚才你说你把你妈妈和妹妹接到了这里……”徐严看样子了解了,微微点头,“对不起,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没关系。”

  “你妈妈还好吧?”

  一帆禁不住眼睛湿润,除了自己和妹妹,这个老男人是世界上第一个问候那个苦难重重的女人。“谢谢,谢谢徐总,我很感激你!”

  徐严拍拍她的手,极其慈爱地说:“我挺喜欢你的,从我们在北京饭店见过面后。很聪明,又漂亮,有时我想,我没有一个完整的儿子,我可以有一个完美的女儿。”

  一帆一怔,她没想到徐严会这样对她,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徐总,我真是荣幸!”

  “哎,一个人在北京发展太不容易了,我在这个城市呆了二十多年了,深有体会,所以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忙的,一定要说出来。”

  “谢谢,谢谢徐总!”

  “好了,天很晚了,不要回家太晚,让你家人担心。”

  他们从饭店出来。徐走向他的汽车,“我送你回家,你住哪儿?”

  一帆不想回家,她刚在外面租了一间小房子,便说:“徐总,你先回家吧,今晚我到同学家住,已经给她说好了,她就在附近,不远。”

  “我可以把你送过去。”

  “不麻烦你了,我想走一走,散散步,夜里空气不错。”

  “好吧,你小心一点,我先走了。”徐严挥挥手,走向他的奔驰。开过来时,停下,放下玻璃,“不要太晚了,着凉。”

  灯光斑斓处,奔驰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融没在都市的车流里,消失了。一帆站在那儿,甚至有些后悔,有些羞耻,他是个好人,也是个不幸的人,为什么想着用那种方式把他拉下水?回头再看哈德门饭店,绿气森森的,如大海中突冒出的岛。曾经那个夜晚,缔造过她生命的男人从里面神气活现地走出来……

  第二天,一帆来到办公室,见桌子上有一张纸条,徐严的笔迹:一帆,请把昨天的合同稿再作一下修改。下面是把什么改成什么的一堆文字。

  她打开电脑,刚把文件调出来就有人敲门。

  门打开,两个西装革履的人进来,前面的大腹便便,一脸焦急,后面是年轻人,很机灵的样子。

  “请问徐总在吗?”为首的开口问。

  “没在。请问你是……”

  “万维地产——请问徐总什么时候到?”那人掩饰不住焦急,恨不得现在就一把抓来徐严面谈。

  “过一会儿吧,您先在会客室休息一下,喝杯水。”

  把客人送进会客室,一帆找茶叶倒水,把茶水端进去时,徐严已在与他们谈话了。他口气严厉地说:“……我怎么能相信你?我已经垫进去不少了,超出了合同的范围!就五天,必须停工……”

  一帆走了出来,继续修改那份合同,这是要与那个香港商人签订的。

  午饭前5分钟,王晓冬突然打来了电话。

  “林小姐吗?你好!”王还是甜腻腻的讨好口气。

  “王助,有何贵干?”

  “不敢,林小姐,别客气了,你知道那个洪印大厦进度怎么样了?”

  “与你竞争的都是谁?”

  “开利,约克,克莱门特……”

  “有没有亚同?”

  “没有,他们这次失手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工程不归徐总管,他下放给第四分公司了,你找他们吧。”一帆没有兴趣,推了。“行了,哪能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工程是第四分公司负责,当然包括空调设备,对不起……”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王助,万维房地产公司,你知道吗?”

  “万维?我想想,你是说在中关村的那个?”

  “我也不知道。”

  “如果是那个,没什么希望了,两个星期前已定了。”

  “定得谁?”

  “亚同。”

  一帆一激灵,愣了片刻,突然厌恶地嚷道:“为什么不早把这个告诉我?我最想知道的你不告诉我,我最无能为力的你却不断来烦我!”

  “不是,林小姐,不是!”王晓冬疑惑和惊讶,分辩说:“万维定设备的权力在万维房地产公司,建筑方没有权力,你们没包下设备这一部分,你找我……好像也没什么用处。”

  “好吧,我现在去吃饭了,Bye-Bye。”一帆恼羞成怒,挂了电话,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

  端了饭盒,一帆向电梯走去。她不在餐厅里吃饭。

  “喂,小林,徐总在哪儿?”钱勇夫远远地在后面叫她。

  她停住,微笑,“钱总,我没看到他,他没在餐厅用餐?”

  “没有,餐厅我找过了。”钱看着她。

  “有什么事,我可不可以转告?”

  “不用转告,他知道,53岁的生日,想找个地方庆祝一番。人民大学的高材生,到时候你也要喝一杯。”钱用一种奇怪的微笑看了看她,往回走,“你竟瞒了我们所有人,要不,你可能是我的秘书了。”

  “什么时候,钱总?”一帆在后面甜甜地问。

  “后天晚上,东三环的富丽饭店。”

  下午,一个适当的时间,一帆到了打字室,叫人把有关万维房地产工程的所有文件存档调出来。这是造价近两个亿的工程,北方建筑集团融资了60%,合同规定万维本月末再拿出15%的资金,否则施工方有权停工……

  三点多钟,万维房地产的总经理和他的助手又来了,想请徐严吃晚餐重新洽谈这件事。

  “林小姐,我知道徐总在躲着我,如再给两个工作周的时间,我保证资金到位,千万别停工!你能不能替我们约一下徐总?”那大腹便便的人放下身段,小声央求。

  “你可以打他电话,他的手机你不会没有吧?”一帆看着他。

  “他一看是我便关了手机,他不接。”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一帆到了钱勇夫那里。

  “喂,一帆,欢迎又回来!徐总说些什么?”钱微笑着,开着玩笑。

  “他什么也没说,下午根本就没来,是我自己来的。”

  “什么事?”

  “万维房地产的那个老总在会客室等了一下午了,不肯走,你是不是上去看看?”

  钱用他精明有余的眼睛瞟了她一眼,呵呵一笑,“连徐总都不见,我去楼上干吗?不是找事吗?再说也不是我负责这个项目。你刚来,不知道,项目上扯皮的事多了,很正常,他拿不出资金,就让他坐着好了——当然,他更应该坐在银行里的沙发上!”钱说得气定神闲。

  “他说两个星期后资金就到,这么大的工程也不见得在乎这十天半月吧?”

  “十天半月也没啥,叮叮当当一个月也不见得能做些什么,只要不想干的话。我看徐总的耐心已尽了,那些人尽是哄人,资金不知猴年马月才到呢。不过也说不准,徐严在逼迫他。”

  “好吧,如果没事我就走了,钱总。”一帆站起来。

  “这老徐可欠我一个人情!一帆,我可以把你要回来,如果你想回来的话。”钱开着玩笑。

  “钱总,你已经有一个秘书了,助理就是秘书,徐总一个也没有呢。”她转过身,看到门外季文康的影子。

  从他身边走过时,她心里闪过一丝愧疚。

  15

  初夏的夜晚,凉风习习,空气里飘来旱莲和夜来香的香味;月亮躲在银杏树背后,斑斑驳驳的给大地织上影影绰绰的暗纹;星星不是很多,得仔细看,使劲看,才能看出繁密的一群来。总之,一切都轻闲极了。

  一帆坐在银杏树下的台阶上,旁边放着一束紫红色康乃馨和一个包装精美的蛋糕礼盒。礼物不重,重在一个情调。她知道徐严现在正在干什么,此刻一定有一大帮人在围着他。那家酒店不错,挺上档次。她知道他一定会喝醉,他的胃病并不要紧,他也曾说过他可以喝两杯啤酒。她也知道他今晚90%可能住在这里,她也曾在这里住过一夜。他原来的房子要装修,可能他老婆要回来。她没去酒店,闹哄哄的一群祝寿人中她太渺小了,她想来点别致的。于是在这儿守株待兔,耐心等待。不远处的花坛里有夜来香静静地绽放,花香醉人肺腑。

  “喂!喂!一帆,是你吗?喂,小宝贝,你怎么睡在这里?”有人拍打她的脸。她醒了,看到了徐严正弯腰看她,嘴里散着酒气。“在这儿多长时间了?”

  一帆伸出三个指头。

  “哦,3个小时?”徐严懊恼惊讶的样子,“你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怎么不给我打电话?我们就在附近!”

  “给你打了,你没开机。”

  “是吗?我关机了吗?”徐严的确有些醉了,摘了半天才把手机摘下来,看了看,依旧不能确定过去的3个小时是不是关了机。“就算我关了,他们也都关了吗?哦,你可错过了一场狂欢的机会,我们喝了点酒,还跳了踢踏舞。这是一年来我最快活的时刻,我都不知道自己已经53岁了。”像所有的醉汉一样,徐严开始喋喋不休。

  “徐总,生日快乐,长命百岁!”一帆快活地拿出礼物。

  “哦,谢谢,还有鲜花。我很少收到鲜花,那些人除了酒从不给我买鲜花!”徐把花捧在手上,吻了吻,却忘了掏钥匙开门。

  “我的腿有些麻了。”一帆小声说,“这石头可真硬。”

  “谢谢一帆,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好吧,进去坐坐。来,晚了没关系,我们喝一杯。”徐严窸窸窣窣掏了半天钥匙,折腾了一阵总算把门打开了。“进来吧,别客气,这房间收拾得挺干净的,两个星期了,我一直住在这里。”

  一帆进去,把礼盒放在几上,陷进沙发里。这儿的环境不生疏,她唯一关心的是徐严醉酒后的反应。

  “他们认为我这一把年纪不需要鲜花了,蠢材,我怎么不需要?花很好看,也好闻,有香气……你办公室摆的干花就不错,但那香味是不是你洒上去的香水……”徐严絮絮叨叨,摇摇晃晃转到冰箱前,拿出两罐啤酒,又摇晃着过来,挨着一帆坐了下来,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依旧咕哝着,“好孩子,干杯!”

  一帆统统喝下去了,觉得脸有些发热。

  徐严喝了一半,放下,拉着一帆的手,“走,到窗前看看,今晚天气太好了,像我的心情,我从来未像今晚这么愉快过。我什么也不去想……过来,来看看……”

  一帆机械地跟着他,看着这个脱掉上层名流那种门面外衣的真实的脸: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是真正的高兴……

  早晨的阳光从宽大的窗户里照进来,照在暗翠的地毯上,那一片颜色就变淡了。风儿很轻,缓缓地从百叶窗吹进来。这是个清凉的早晨,空气里喧嚣着“轰轰”的声音,室内却显得宁静。

  徐严披着睡衣赤着脚在地毯上走来走去,脸上挂着激动、喜悦和惴惴不安。床上是一帆修长柔软的身体和明净动人的脸,她熟睡的样子很美,像一朵艳丽娇嫩的玫瑰。他53岁了,太老了,占有了她。醉酒,醉酒是充分的理由吗?

  一帆终于醒了,懒洋洋地动了动,抬手腕看了一下表,一下子跳起来,“9∶47了,迟到了!

  “我也迟到了。”徐严轻轻地在她身边说。

  “哦,徐总,你不会扣除我的奖金吧?”接着,她蓦然沉默。

  “我扣我的,补给你。”徐严忽然像个害羞的小男孩,咬着自己的指甲,不断用眼睛瞟着一帆只戴着胸罩的胸部,轻轻呓唔着,“一帆,对不起……”

  一帆把他的手拿起来,吻了一下,放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问:“我值得你爱吗?”

  徐严激动得厉害,像所有破了戒的正直人一样不敢直视尤物,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觉得我委屈了你,你这么年轻,漂亮……”

  一帆从后面抱住他,那个还没完全衰落下去的男性躯体,轻轻耳语:“我一直佩服你,甚至有点崇拜你,你是我心目中最了不起的男人,你知道昨夜你表现有多棒!你一点也不老。今天不要上班了,陪我好吗?”

  徐严激动得浑身哆嗦,他这一辈子,只有一个妻子,从没有过情人,而妻子两年多没有陪他了,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年轻的身体会唤醒他如此高涨的热情,那是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想到了飞翔!

  “宝贝儿,我们都不去了。”他扔掉了睡衣,紧紧地,紧紧地和她互相拥抱,亲吻……

  一帆神情冷峻地出现在万维房地产公司正垂头丧气的总经理面前。

  “林小姐,你来一定有事。”

  “你不是不想让你的工程停工吗?我想可以有办法,不过得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那男人着迷地看着她。

  “听说,该工程的空调设备定了,对吧?”

  “是,刚定没多久。”

  “亚同?”

  “是亚同。”

  “毁掉合同,撤销这笔交易,我可以帮你在徐严面前说话,延长半个月!半个月是你想要的吧?”

  那人的眉头不知是舒展还是紧皱,“这不好办吧,当然徐总那儿还要麻烦林小姐,可是这合同签了不好撤呀,这算违约呀!”

  “你想让工地停摆了?”

  “不,也不是。”

  “那你可以想想办法,在这种交易上,你是认购方,亚同是卖方,根据这年头购方决定卖方的规则,你处在上风,选择权很大,一般来说卖方是不敢得罪你们的。你可以动动脑筋,在不损失一分钱的情况下撤了合同。”

  那人沉默了片刻,沉重地点点头,“这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倒不怎么难做,那林小姐想让我们定那一家设备呢?”

  “我管不着,随你便,只要不是亚同就行!”

  “好吧,这个可以考虑,还请林小姐说服徐总才是!”

  “你放心,只要你把事办妥了,这事你就等着吧。”

  晚上,一帆和徐严躺在小别墅里的那张宽大的床上,一阵亢奋过后,她搂住他的脖子,轻轻地说:“听说你要把万维房地产的工程给停了,是真的吗?”

  “真的,他这种人不能再给机会了。怎么,他又向你打电话找我了?”

  “倒没有,不过他侄女找过我,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曲线救国了。”徐严有点不高兴。

  “同学,还是好朋友,求我,我能说什么?不就请我吃一顿饭吗?再说,不想干的话,叮叮当当,十天半月也不见得能做些什么,摆摆姿态嘛,也不会把话说死了,你还落个人情!”

  徐严看着天花板,没有说话。

  “求求你了,帮帮我的同学,也帮帮我。我都答应人家了,你只摆个架子,叫那几个人不撤工,除了半月的工资,也损失不了你什么。徐严求你了!”黑暗中,一帆甜美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漂亮的小嘴巴撅着。

  徐严心念一动,捏了捏她光洁的脸蛋,妥协道:“好吧,说好了可就半个月,到时候不准你再提这件事了。生意场上,你还不懂,不要再随意答应别人什么了。这事还算不上什么,有的项目可能让我陷进去,损失一大笔!”

  “行了,我叫他们请你吃饭还不行!”一帆笑得像一朵绽放的雏菊。

  “免了吧,我讨厌出去应酬,一周好几次,没完没了。宝贝儿,有时间陪陪我吧,像现在这样,我非常喜欢你做的菜,我觉得越来越……需要你……”

  黑暗中,他伏在她身上,她协调着他的姿势——进去了!她感到在高空飞翔,那上面有权力、金钱、名望、居高临下的地位和她做梦都想得到的一切!

  16

  一帆给王晓冬打电话。

  “林小姐,你好啊,百忙中给我打电话真让人高兴。”王以他惯常的高扬的充满感性的语调,有夸张的成份,但不容置疑他讨好的热情与真诚。

  “你好,王助……”

  “甭客气,叫我名字就行了。什么事你说。”

  “没什么事,曾经同事一场,打个电话不能问候一下?”

  “哈哈,受宠若惊,你现在为北方建筑集团一把手的秘书了,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吧,有点不敢当!”

  “呵呵,别客气。”一帆笑得神采飞扬,“真的没大事,随便问问,龙华现在发展怎么样?还像以前那么高歌猛进?”

  “高歌猛进?什么时候也没有过呀,哪像吹汽球似的一吹就起来呀?现在你也知道,竞争越来越激烈,世界各大空调公司都在北京安营扎赛,每一笔生意都是在千军万马中抢出来的,艰苦得很哪!”

  “现在又做什么大项目了?”

  “没有,接大项目越来不越不容易了,今年除了你帮忙的龙川大厦算是比较大,其余都没有超过百万的。还得谢谢林小姐!”

  “那个项目可算你做成的!”

  “可不是,从项目挖槽开始,盯了两年多了!”

  “你应该算大功臣了!”

  “什么功臣,还不是那么回事,他们这样的家族企业就那么回事,有功都来争,有过互相推诿。这个成绩在他们的家庭餐桌上早就记在赵大明的头上了,当然我也有份,很虚的光环而已,实质性的好处没多少。”

  “你过得并不开心呀。”

  “开什么心?努力去做,只能有功不能有过!”

  “想不想跳槽?”

  “往哪儿跳?也想换个地方,但到哪儿去呢?也不是容易的事,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也是。”一帆笑。

  “别笑话我呀,林小姐,当你不是外人才向你说,不像你年轻漂亮又有大学学历,我只是个高中文化。”

  “其实你的本事不小了,与学历无关,这么多年驰骋北京空调市场,龙华发展到今天 ,大部分合同订单还不是靠你拼来的?学历算什么?没听人说吗?高学历的都想着给别人打工,小学文化的才想着做老板。”

  “呵呵。想想也是值得我骄傲的地方,但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我连中产阶级还没混上呢!”

  “算了,这儿不成还有别家,北京这么大的林子又不只是龙华一棵树,何必在这棵树上吊死呢?人挪活树挪死,到别处看看说不定别有洞天呢!再说现在跳槽这么正常,他们也说不着什么。”

  “好,有你鼓励,我考虑考虑。”王晓冬有些认真了。

  一帆又进一步吊他,“王助,以你的实力和商战经验,应该不少厂家对你抛媚眼丢绣球吧?”

  “只是粗略接触过,美国开利,韩国一家,国内的亚同和另一家也找过我,小意思啦!”

  “感觉如何?”

  “还行吧,说不上特别好。”

  “你舍得离开龙华吗?毕竟在那儿干了好几年了。”

  “有什么舍不舍得,对他们家庭成员来说我是个外人。上周财务经理,他家的二闺女还当众训了我一顿,叫人尴尬万分!”

  “行了,王助,既然如此让你不开心,离开吧,到亚同。”

  “什么?”

  “到亚同!”一帆认真地说,“只要你到亚同,凡涉及北方建筑集团的工程我都会关照,我可以告诉你从此之后我不会再帮龙华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现在我的兴趣在亚同身上,而他们搞市场的又没几个与我谈得来的。你去很合适,反正你在龙华做牛做马有年头了,亚同又对你有意思,为什么不换换口味?”

  那边王深思片刻,很显然,这个擅于投机的老练的推销高手在权衡利弊,然后用极其认真的口气问:“是真的吗林小姐,我去亚同你鼎力支持我?有涉及北方建筑集团的项目你都会伸手相助?”

  “当然,我是这么说的。你考虑考虑,但不要时间太长。”

  放下电话,把目光投向窗外广阔的视域,蓝天白云,紫槐和银杏树在楼间点缀,一切显得那么心旷神怡。凭王晓冬近几年在中央空调市场上的名气和本身固有的实力,去了亚同——亚同也不极力争取这样的高手加盟吗?他的位置起码也能做到销售部的副经理,那么通过这根拴着心脏的眼线,就可以俯视并进一步掌控各个血管的流量了。到时候就像宰杀一头猪般,可以一刀刀切下去,彻底摧毁这个令人讨厌的坏蛋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下一个找她的也是一家空调公司,还是很有名气的美国约克的代理。它的北京地区一级代理商登门拜访了她,直截了当地提出万维房地产的中央空调设备和安装工程由他们来做。

  一帆惊讶于这些厂家无孔不入的灵敏触角,她自认为相当保密的事就让这么大的厂家代理商知道了,并且知道找幕后的她。

  “只要你向万维房地产推荐约克,我们可以把生意转到林小姐手上,让你作最直接的受益者。”

  “什么意思?”一帆只恨在制冷界混得太短,不知道又是什么把戏,但觉得很新鲜。

  “我们是约克公司美国本土以外的一级代理商,你可以叫做二级代理,直接从我们这儿拿货,我们会把价格压低一些,让林小姐有足够的获利空间。当然,依靠你与万维的关系,再在我们提供低价的基础上再加多少就看林小姐想赚多少了,我们只求保本微利,让林小姐赚大头。”

  “为什么你们保本微利,让我赚大头?”一帆的兴趣越来越大。

  “前一段时间我们就参与了这个项目的竞争,费了不少劲,前期工作也投入了不少,但失败了。这次能重新参与,竞争依然激烈,如果能在保本微利的价格上把这些设备卖出去,总比竹篮打水一场空值得。而且他们还要开发下一期工程,如果这次用我们的产品,下一次竞争中我们会相应处于得利的位置。当然下一次我们依然支持林小姐做我们的二级代理。”

  一帆听得津津有味,心花怒放,没想到做生意也可以做成这样,给了她一次开眼界的机会。同时也非常高兴,这说明万维已与亚同解除了合同,让亚同目瞪口呆心如刀割吧!

  “你知道他们的资金不太好。”

  “我知道,是暂时的,快周转过来了。”

  “请问你们报价多少?”

  那人竟从包里拿出非常详尽的八页报价明细表,递给一帆。“上次竞争时我们的报价270万,在同行中并不高,中等略略偏上。这次我们愿意在这个价格基础上下浮20万,给林小姐的底价250万,凭林小姐与万维的关系,你完全可以卖到290万,赚个40万没关系。”

  一帆吓了一跳,哇,这么快成了富婆了!

  “好吧,我考虑一下。”一帆心里不能平静,“你们的保密措施可靠吗?”

  那人自然理解她的意思,诡秘一笑,以开玩笑的口气,“这绝对会办得万无一失,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保密工作胜过中央情报局。”

  一帆点点头,却依然有些紧张,“我这个二级代理要书面签字吗?”

  “你如果认为有风险,我们可以代做,我们会出面与万维签合同,按您同意的价格,这个中间差价我们会及时打到林小姐的帐户上。而且,如果我们做不到,你完全可以再到万维封杀我们。林小姐,有财大家一起发,我们大家都心知肚明。”

  一帆点点头,毕竟是第一次做获利这么大的生意,“好吧,如果你认为不会暴露我,就这么做吧。”

  “好吧,林小姐,谢谢你的合作,我们共同赚钱,不过还烦劳林小姐给万维的史总打个电话,通通气比较好。”

  “好吧,我试试吧。”

  “那就打扰林小姐了,有事我们联系。”

  那人要了一帆的手机号走了。一帆又看了看他的名片:刘华松,约克华北区一级代理公司副经理。

  她向万维房地产总经理办公室打了电话。

  “你好,林小姐,非常感谢你的帮助,使我们的工程继续下去。有时间请你喝一杯,不要推辞啊。”

  一帆感觉有点不好意思,像小偷偷了皮夹留下钱还给主人空皮夹又被感激一样,“史总,别客气,我想问问空调设备还没定吧?”

  “还没呢,目前有几家……”

  “约克,那个约克好像不错!”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这让一帆也感觉到了自己说话太没技巧了。但过了一会儿,史总对她还是说:“好吧,我再看看,约克质量不错,售后服务有点差,价格……再低点就好了……”

  挂上电话,一帆呆呆的,又是兴奋又是惊讶,竟然脑子连续空白。

  晚上,徐严加班开会。她不愿加班,徐批准了。于是在北方建筑集团10层最大的会议室灯火通明时,她则走到巷子深处的酒吧里,要了一杯啤酒,静静地梳理这几天来所发生的事。权力和金钱真他妈的是个好东西,她感慨,有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和功效,怪不得人人拼了命也要抓住这两样东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看来大众的眼光的确是真理。

  手机响了,是王晓冬。

  “林小姐,在哪里,忙吗?”

  “在办公室,你想想能不忙吗?整天有很多事要做。”

  “你辛苦。”王的语气很兴奋,又有些神秘兮兮,“知道我在哪里吗?按照你的意思,我来到亚同了!”

  “哇,这么迅速!王助,真有你的!”一帆振奋得禁不住喊起来。

  “也不太容易,你知道我临走把赵大明给揍了一顿!”

  “什么?你不是赵的太子派的吗?你揍他?”

  “我要辞职他不允许,还一再要胁我。我最讨厌他这种流氓强权行为。那天晚上公司里他家的人都走了,我在他办公室里扁了他几下!”

  “王助,你真勇敢,我看他早就欠扁了,打得好,他老爷子不是舍不得吗?替他教训了!现在怎么样?”一帆兴趣甚为浓厚。

  “不错。亚同的老总一定要给我接风洗尘呢,明天晚上,青岛海港。现在我正在回家的路上。”

  “李念东?”

  “对。”

  一帆扁扁嘴,眼睛里跳过莹莹的火焰,“他现在不错吧?”

  “这人一向精明强干,会有所作为的,比龙华那帮人有魄力多了,不过现在有点急火攻心,暴跳如雷。”

  “为什么?不会对你有成见吧?你在龙华时抢过他的生意呢!”

  “嘿嘿,不抢他生意他怎么能看得上我?又怎么请我到他公司?这人挺有肚量,不会对我有什么成见。他以前签的合同泡汤了,心疼坏了,呵呵!生意场上煮熟的鸭子还能飞走呢!”

  “哈哈,说得好!”一帆心里痛快极了,声音也格外响亮,“你现在是什么?不会是个普普通通的业务员,从零开始吧?”

  “李总看得起我,让我担任市场部两个副总之一。这次塞翁失马,他对我寄托了很大希望,我也希望自己好好努努力,多弄几个订单。所以林小姐,你要多帮忙呀!”

  “那自然是,不用你说。”一帆微笑着,“现在有什么重大的工程,我可以帮上的?”

  “我刚来,还没实际深入销售运作中,有了我一定告诉你,你一定要帮呀,而且 不会少了你那一份!”

  “好吧,我记住了,以后再聊。再见。”一帆挂了电话,心里乐开了花:李念东呀李念东,你也有今天!就等着死得很难看吧!

  过了一会儿,徐严来电话了,声音湿润而温暖,“一帆,在哪里?散会了,我们回去。”

  “我在蓝鸟酒吧,你知道吗?就是雅宝路第二个胡同里面。好吧,我快点出去。”

  付了钱,一帆悠哉悠哉地顺着青灰色的胡同往外走,刚出胡同就看到徐严的黑色大奔,十分碍眼地等在那儿。

  有了一帆,徐严不要司机了,自己开车。

  上了车,一帆把一罐杏仁汁递给徐严,心疼地看着他,“累不累?快喝,特意为你买的。”

  徐严看上去很疲惫,额上的皱纹也深了,他欣慰地喝了两口,品着其中的滋味。

  一帆手臂环过去,吻了一下他松驰下去的脸颊,轻柔地问:“饿了吗?回去我给你做饭,你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什么都行。”徐严微笑着,着迷地握住她的小手,看着她的眼睛,清澈透明而深情。

  宽阔的马路,车水马龙,车子很快融了进去。

  17

  美国约克中方一级代理商华北区约克公司副经理刘华松把刚打印整齐的合同文本交给她。

  “这种设备合同无非是设备型号、交货日期、付款方式、售后服务等方面的内容,每一家都大同小异,这是十几年来市场上形成的最基本共识。没多大问题,主要的,林小姐你看看底价是否有异议?”

  一帆在龙华制冷公司待过,大体知道每个合同条款是怎么回事,再说这也不关她的事,通不通过还得由甲方万维房地产最后敲定。她最感兴趣的只是价格。

  “295万!”她惊讶地张大嘴巴,这不意味着她一下子赚了45万!

  “我们回去调整了一下,认为林小姐还可以获取更多利益。当然这只是我们一方的看法,最后定夺还是看林小姐。”刘华松的精明一点儿也不亚于王晓冬,事事都为她这个有特权的财神作最大考虑。

  “是不是太高了?万维房地产资金还有问题呢,降一些吧,不能太黑了。”一帆记得史经理求徐严时愁眉苦脸的样子,而且也对她亲自说过“价格不能太高了”。

  “他用不了多久会从银行贷出钱来的,到时候,多出个三五十万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刘用一种缓慢的语调若无其事地说。

  “可也不能太高了,这不摆明了欺负他吗?不,不能这么黑,去掉这个零头,280万就够了。”一帆对过过目就一下子赚30万已知足了,而且还有诸多风险,万一把人家逼急了,不鸡飞蛋打了吗?人民币是好东西,关键还是在那耀眼的东西面前保持清醒和理智。毕竟赚钱是她顺手牵羊的事,正经事已成了。

  “我提个建议,不要低于285万,如果你确定要拿到30万的话。每个买方都要讨价还价,无论报价多少,他砍掉得越多越有成就感,成功的希望也就越大,反之亦然。”

  一帆没在销售市场上滚打爬摸过,没有商战的技巧和心理把握,经人这么一说,倒也信服,当下决定:“285万就285万吧,他若再苦苦地砍,再降一些也没关系。麻烦你全权处理吧。”

  “林小姐放心,我们会尽可能地保护你那份利益。有财大家一起发嘛!林小姐是照顾了我们,我们也会全力以赴。回头见,请留步。”刘华松走了。

  一帆又担忧又兴奋,这么迅速就成为富翁了!这30万意味着什么?真正告别了苦难重重的乡下生活?母亲可以停下手中的活计而不用担心以后的生存?妹妹可以去一个全日制学校把失去的时光补回来?她可以像学校里其他得意洋洋的学生一样从容而优雅地生活?

  谁说钱不是万能的呢?整个命运都可以改变!妈的,真是白痴!

  上午,她接待了一位客人,是那位港商的小情人,陈依依。她来北京参加一个什么电影首映式的,傍的大款有钱,为讨好她专门投资了一部武侠电影,让她演千娇百媚又武功绝顶高强的某某武林盟主的女儿,过足了一把侠女与美女瘾。可惜她不太懂行情,不知道这种粗制滥造的武侠片片臭街了,还挺自以为了不起。

  一帆去看了,恶心得不行,也只有大陆导演联合香港末级女星能打造出这种追着时髦尾巴跑出来的“狗不理”来。首映式上除了影院的工作人员捧场外,几乎看不见观众的身影。最后来了一帮学生,说是赠票。一帆觉得她花了10元钱买的票不过满足了女主角虚荣的心理。

  出了电影院,陈依依感觉到了害臊,便没有了游玩京城的兴致,加上导游一帆是个城府极深的女子,一开口优雅的谈吐就把这个初中生淹死了,且她的美貌又不在她之下,便悻悻地辞京,乘机而去。

  一帆高高兴兴回去向徐严交差,基本上原汁原味地把一天的情况说了,没添油加醋,也没趁机取笑她。在他饱经风霜见识过大风大浪的53岁的眼睛里,年轻人的任何行为都有愚蠢无知的倾向,包括她洋洋得意地贬低讥讽另一个容貌不错的异地女孩子。因此她不能这么做,她努力做一个让他依恋离不舍的心眼不坏的女子。

  徐严是欣赏她的,她的大度、聪明、大方、漂亮和与生俱来的镇定自若。她看得出来。

  晚上,她邀请王晓冬吃饭。他现在是她在宿敌阵营要害处布下的一把锐厉的尖刀和高精度的监视器,对她整个计划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现在,该拉拢他了。

  王晓冬也为他的新长征路线琢磨着怎样与背后依靠巨大金矿的林一帆发展进一步的关系。

  她们在青岛渔港安静的角落里见了面。那正是他们第一次吃饭的地方。

  “王助,祝贺你又开始了新的生活。”一帆举起杯子。

  “说实在的,要不是你鼓励,我走不了这么快,我应该谢谢你。”王一饮而尽,放下杯子环顾四周,心生感慨,“去年我们在这儿第一次吃饭时,我就认为你是一个可以合作和值得信赖的人,时间证明了这一切。”

  “这话应该我来说:从第一次谈话,我觉得你是个值得依赖和可以合作的人,事实证明了这一切!”林一帆也不乏溢美之词。“我早想回请你了,因各种各样的事,才托到今天。”

  王晓冬有些激动,“我倍感荣幸,和中国北方建筑集团总经理徐严的秘书成为好朋友,令人振奋,也是高攀!”

  “为我们今后的合作干杯!”一帆提议。

  “干杯!”

  放下杯子。桌子上、地板上和用餐者的脸上身上荡漾着水池里水波的反射,明晃晃的,轻轻摇动,像在小河畔的柳树下,叫人心情平静。

  “在亚同有什么特别困难的吗?”她轻轻地问。

  “业务上目前还没有。我刚到,还不十分了解。”王晓冬呷着酒。

  “李念东信得过你吗?毕竟你刚从对手龙华那里过来。”

  “他这个人这一点还行,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打算把销售部的近一半业务交给我负责。”

  “有多少有戏的?”

  “他分给我的都是周期比较长的,高质量的项目还得靠我自己去找。所以林小姐,你也帮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那当然,我会留意的,你有事也告诉我,能帮的我一定尽力。”愣了一下,又接着说,“你也知道徐严的朋友多,有门路。”

  王晓冬会意,紧跟着说:“忙不能白帮,我会感激林小姐的。我与李念东谈过,他这人对这事相当慷慨,舍得花钱修路。”

  一帆一愣,“你向李念东说起过我?”

  “哦,”王看着一帆的脸,分析着她的表情,“没有。”

  “我不想与他认识。”一帆淡淡地说,“我不欣赏他的为人处事的方式和手段,虽然敬仰他办事的魄力。”

  “当然,他这人有时也精明过度了。”王担心这句话是否接了她的意思,作了正确的评判。

  一帆微微冷笑,“你说前几天他为你摆宴了?”

  “不好意思,他还真看重我,搞得隆重热烈。我有点受宠若惊了。”王晓冬掩饰不住得意,笑。

  “出席的人多吗?”

  “不少吧,八九个人呢,全是公司的骨干。”

  “他老婆也在?”

  “谁?哦,不,没有。”

  “那是个漂亮女人,我好像见过,留给我的印像挺深刻的。听说她是亚同公司的开国功臣之一?”一帆有一搭没一搭地。

  “你说是宫兰?哦,对,这女人还真不少能耐,听说是她帮李念东把公司搞起来的,当过财务一把手,当过业务员,也做过副总经理。亚同开始时那阵子,她真出过不少力。”王晓冬也表现出了十足的欣赏。

  “现在她没在公司辅佐李念东?”

  “大概没有吧,否则我会见到。听人说她功成名就就隐退了,待在大房子里过起了少奶奶的闲适生活。”

  “哦,可惜了。”一帆言不由衷地说。“李念东身边的那个年轻女人是谁?挺漂亮的,身材也棒。”

  “林小姐,你什么都知道呀!”王嘿嘿地笑。

  “我和她见过一面,认得她,她大概不认得我,在哈德门饭店,李念东带她去的。”

  “怪不得,李总也过于招摇了。”王把最后一片鱼肉吞下去,露出暧昧的笑容,“其实也没什么,凡有钱的男人在创业时期多多少少都吃过苦头,现在有条件了弥补一下也不算什么难堪的事。瞧瞧郊区的别墅里谁不多养一个供消遣?我现在没钱,没人投靠我,等我有钱了,说不定也染上这种时髦!”王说完呵呵笑起来,并意味深长看了一帆一眼。

  一帆并不心虚,凭他无孔不入的嗅觉和精细的洞察力恐怕早已觉察她身后有人了,不是徐严就是北方建筑集团高层的某一个老板。这都是真的,怕什么,既然是个很时髦的流行病,就很普通了。

  “他又一个小蜜?”她垂下眼睛。

  “对,26岁,比你早一年毕业,对外经贸大学的,一直是他的秘书。”

  “他有多少钱?供得起她挥霍吗?”

  “几千万吧?”他想了一下,点点头,“怎么也得有一两千万的资产,养得起情人。”

  “宫兰不知道?”

  “嘿嘿,女人过了三十就矮半截子嘛!大家都这么说。又不缺吃不缺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行了。”王晓冬不以为然。

  “欧少阳,你知道吗?”一帆看着他。

  “知道,在龙华时就听说过他,是宫兰的表姐夫。据说能量不小,人际关系不错,与你们的钱勇夫关系很铁,一到关键时刻,李念东就把他推出来。龙华的不少项目就败在他手里。但他人我没怎么见过。”

  “我见过,30多岁,很年轻,也很帅。”

  “可不是,不年轻,不帅,长得不好,宫兰的表姐会看上他吗?那个大块头女人才是真正的富婆呢!几个亿的资产!”

  一帆语气淡淡的,“李念东发财是靠的她吧?若不,他凭什么?一个身无分文从乡下来的穷小子?”

  王呵呵大笑,“说得是,他这样的人都能混得有声有色,我们这些人又怎么不能?不呆不傻的,智商也不低,而林小姐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前途更无量,不过……”

  “不过什么?”

  “也不得不承认李念东的机会特别好,那时改革开放开始没几年,人都很傻,什么都好搞,再有一个有背景的亲戚撑着罩着,的确是时代造出来的英雄!这一点不服不行。”

  一帆听了禁不住火冒三丈,表面却平静克制,“的确,时代造英雄。”

  晚饭吃了两个小时,徐严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几点回去,要不要他派人接。

  “不用,我正与过去的同事吃饭,一会儿就回去。”放下手机,一帆看着目瞪口呆的王晓冬,淡淡一笑,“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王晓冬抓紧时间神秘地说:“知道吗?你们公司在北四环路边建了个庞大的公寓群,光空调设备就一千多万。现在工程已建到四层,快得很,一两个月主体结构就会封顶,你能不能向徐总说一说,关照一下,我们——亚同?”

  一帆打开手提包,招手让服务员过来结帐。

  “我来付,算我请你。”王迅速地说。

  “别忙了,我说过我回请你。”一帆不容分说把二百多元递给服务员,然后站起来,洒脱地挥挥手,“行了,王助,我得回去了。你放心,你的话我会记着的。”

  一帆优美的身影袅袅婷婷走了,出了青岛渔港的门,到了霓虹灯闪烁的街上,上了辆Taxi,瞬间工夫消失了。

  王晓冬怔怔地站着,觉得自己最后一个问题提晚了,好不容易从龙华带出来的项目,本想依仗着李念东背后亲戚的力量拿下这个巨额工程,好好发一笔大财,完全成为李念东手下的主力干将,没想到却差一点浪费了一个更好的渠道和机会。这女人果然不同寻常,竟然成了徐严的相好——不是不曾想过她的靠山可能是徐严,但一旦证实,却有了骇人的力量,一千多万哪!还有什么渠道比她这儿更好!

  18

  那是个星期六的早晨,一帆在飘着音乐的厨房里煎鸡蛋,煮豆浆。窗外,洒满阳光的花园小径上,徐严正穿着宽松的晨练服悠闲地打太极拳。

  手机响了,她看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本想不理,还是接通了。

  “林小姐吗?我是约克的刘华松。”

  “我知道。”一帆心怦怦地跳,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徐严,转到他看不到的角落,压低了嗓子。

  “现在说话方便吗?”对方很善解人意。

  “没事,你说吧。”

  “林小姐,感谢你的大力支持,我们已与万维签了合同,他们的银行贷款出来了,昨天下午我们收到了预付金。目前这项工程完全成功,根据我们事先的决定,我们已把30万划拨到林小姐的帐户上。现在你可以到工商银行任何一个取款机上验证。”

  “哦!”一帆心忽地一跳,这事就这么容易地成功了!30万就这么容易地到手了?

  她急匆匆地说了句:“谢谢,我还有事,以后联系。”便关了手机,跑出厨房,又折回来,把糊了的煎鸡蛋盛进盘子里,把沸腾了的豆浆端下来,又跑出去。

  “刚才谁的电话?”徐严在舒展着筋骨,看到她慌慌张张出来又进去,“是我的电话吗?”

  “不是,我的一个同学……问我最近有没有空到她那里玩,一个女同学——鸡蛋没了,我去买。”一帆竭力镇定住,若无其事地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

  她必须做到万无一失。徐严很温和,但决不是好惹的,要是他知道了这30万的来历,一定会大发雷霆,说不定就前功尽弃了。

  远离了别墅,一帆一路小跑着到了ATM机前,拿出牧丹卡,插进去,输入了密码,按查询金额键,那一串令人心跳加快的数字像蛇一样出现了,不错,后面的确是五个“0”!意犹未尽,她在取款额上按了100,一会儿,那张棕红色票子还真出来了!她欣喜若狂,马上修改了密码,往回走,走到别墅背后又折回来,到附近便民店里买了二斤鲜鸡蛋。

  回到家里,徐严正结束晨练,往屋子里走。一帆连忙回到厨房,重新做煎蛋。

  “一帆,你今天没什么事吧?”徐严坐在餐桌后面问。

  “什么?”打鸡蛋时,她差点让它滑到平底锅外。

  “中午有个饭局,推是推不了,他们人都在宾馆里等着呢,你要不是要陪我一起去?”

  要是在平时,她一定会去;就是作为秘书,他也有权力要求她去,根本不用事先与她商议。但现在不同了,他得迁就她。

  “你不是说要在家里陪我吗?我们可是说好了在这里安静地度周末。”一帆抱怨,端来煎蛋和豆浆,坐在他对面,一副委屈的模样,“我们两个人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待上半天吗?”

  “明天吧,宝贝儿,我保证。”徐严眼睛里流露出柔和和爱抚的抱歉。他不记得曾答应她什么,也许自己太忙,忘记了。

  “你说的,可不要到时候再耍赖!”一帆用筷子夹了一块蛋片,送进徐严嘴里。

  “那你去不去呢?”徐严继续问。

  “我有点累,不想去了。”

  “干什么呢?睡觉?”

  “不,别的事。”

  “去你的同学家?刚才那个打电话的?”徐严的口气里没有责备,但也能听出她放弃与他参加一个重要饭局而到一个什么时间都可以去的同学家玩,有点过分,不像话了。

  “不,我回家,到我妈妈那儿看一看。我一个多月没回去了,昨天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要我今天回去看看她。”一帆一副乖乖女的样子。

  徐严无话可说了。“多买些东西回去,需要钱吗?”

  “不用,我有。”

  徐严放下筷子,走进卧室,又出来,把一叠钱放在桌上,“这儿没多少现金,但买些营养品和衣服可能够了。以后再去时早点说一声。”他解开衣扣,又回到卧室换衣服。

  一帆连忙过去帮忙,整理了他的衬衣,把领带系在他脖子上,把浑身上下都弄舒展了。

  “对不起。”她看着他的眼睛,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应该回去看你妈妈,这是更重要的事。”他慈爱地拍拍她的脸颊,看着红艳欲滴的唇,俯下头,半路上又抬起了头。

  一帆踮起脚尖,深情地吻了他。

  “哦,我可走了,再不走就不想走了。”徐严抹了抹嘴,美滋滋的,心情舒畅地跨出门,钻到车里。

  奔驰一离开院子,一帆松了口气,但现在她确实想回家一趟。到工商行取了一万元,打了出租车,直奔大兴郊区。

  母亲和妹妹都不在家,门是锁着的。她不在这儿住,母亲怕浪费又退了一间,看着那间15平米左右的厢房,一帆觉得太狭窄太简陋了,正房却是宽敞明亮,住得舒服,母亲也是习惯住正房的。一帆暗暗想,为什么不把正房租下来呢?

  她去敲敲房东的门,房东夫妇早就在窗户后面看到了她,见她优雅华丽的打扮,没敢出来,这会儿连忙开门。

  “请问你们现在住的正房出租吗?”一帆开门见山。她知道这对夫妇像北京所有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夫妇一样,怕累怕脏,没有工作,依靠房租过活,还有一个流行跟风热爱奢华生活的女儿在大学念书,平时不回来。

  “那得看多少钱!”与女主人的惊讶相比,男主人迅速做出了反应。

  “你说多少钱?”

  “不能少于1000块吧?你看看客厅就有30平米,卧室也不小……”

  “在繁华的市区,你知道租一套二居室才多少钱?”一帆咄咄逼人的眼睛看着他们。

  “可我们里面什么都有:冰箱,电视机,VCD,空调,还搭上厨房和里面的所有东西!”

  “可咱们去哪儿住呀!”他妻子叫唤起来。

  “好吧,得包括整个院子。”一帆说。

  “可我们住哪儿呀!”女主人依然茫然地对丈夫吼。

  “住哪儿?你妈那儿不是有多余的房子吗?咱们去住,付她房租总可以吧?”

  “你不觉得挤吗?”

  “挤?咱们有钱呀!——喂,小姐,你什么时候入住?”

  “愈快愈好。”

  “您——我们不能现在就走吧?”女主人一脸笑纹,“傍晚,等你妈妈回来行吗?屋子里的东西我告诉她怎么使用。”

  “好吧,就这么定了,你们收拾一下吧。”

  一帆走出大门,向附近的菜市场走去,一路上心潮澎湃,过去那是过的什么日子呀!做牛做马,暗无天日,现在好了,拨云见日,阳光终于照过来了。接过母亲手中养护家庭的担子,她可以使她们的命运从此脱离贫困和苦难的轨道,走上安定和富裕。这是她从九岁开始就发誓要完成的重任之一。

  母亲正在嘈杂市场的一角,面前堆满了小山似的十余种蔬菜和水果,虽然站了半天,腿都站不直了,但她依然殷勤周到地向每个接近小摊的人们招呼着,恳请人家多看一眼,多待一会儿,多买一斤。

  母亲很老实,她不会欺诈,不会撒谎,更不会巧舌如簧,完全带着鲁西南乡下那种纯朴厚道的民风,用真诚辛苦的微笑,用粗糙灵活的手指,用感激不尽的目光,迎来每一个顾客,送走每一个顾客。

  这是个只知道含辛茹苦不会保护自己的受害者,没有她的保护,她会永远困苦下去,直到老死。不知不觉中,一帆走到了母亲的小摊前。

  素梅惊呆了,这是她家的一帆吗?华丽的,一看就知道那种高级丝料的吊带裙,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优美的曲线和修长的身材,精致的五官透着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比她见过的最漂亮的顾客还漂亮、还有气质!

  “一帆……”

  “妈,我有点饿了,回去做饭吧。”一帆不动声色地说。

  “行,我这就去做。”母亲很兴奋,满口答应,但又停止了脚步。“这儿就我一个人看摊,我走了就没法卖了。你等等,我给老王打个电话,让他先过来照应着。”

  一帆本想递给母亲手机,但这个欢喜过度的女人竟急急忙忙钻到附近摊上操起公用电话。母亲竟会打电话了,一帆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用笨拙的动作一个键一个键地慢慢摁了八个数,点头哈腰,满脸堆笑说着什么。这让一帆大为光火。

  一会儿,一个胡子拉渣四十多岁的黑脸男人满脸不高兴地走了过来,那架势是来训人的。他走到一脸僵硬笑容的母亲面前,看到了一帆,竟讪讪地手足无措起来。

  一帆没与他打招呼,冷傲地挽起母亲的手臂,往回走。

  “妈,他给你多少钱?”

  “又长了,450块了。”

  “晚上还去卖夜宵?”

  “我不卖,只给人家包饺子。”

  “一个月共挣800块?”

  “快到了,750块。”

  “一天干几小时!”

  “几小时?还有数吗?我算算……从早上7点到下午6点半,晚上7点半到11点……”

  “你不累吗?”

  “赚钱怎么能嫌累?人家又不少给钱,在乡下可找不到这种活。再说也比种地强多了,太阳晒不着,风刮不着,雨淋不着的。”

  “妈,我希望你不要去了。”

  “啥?不干了?你养着我?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你让我闷在屋子里干啥?”

  “这些够不够?”一帆从包里拿出厚厚的一叠钱。

  母亲吓了一跳,连忙左右前后看看,“这么多!干什么呀,快装起来,人家给咱抢跑了!”

  “一万块,够你花了吧?”

  “哪来这么多钱?”母亲狐疑。

  “我挣的。”

  “挣这么多!”

  “北京这地方有的是钱,就看怎么挣法。”一帆毫无表情。

  “好,好!”母亲突然又手合十,喟叹。

  “我把房东的正房租下来了,妈以后就住进去,从现在开始就舒舒服服地生活。该轮到你了。”

  母亲惊诧地看着女儿的脸,小心地问:“多少钱?”

  “你不用操心了,住就是了。”

  “那得多少钱?你哪来这么多钱?有两个钱还不存着!瞎花!”母亲愈发惊讶,然后是生气。

  二人说着来到家门口,推开大门,房东夫妇便用不同寻常的热情迎接了她们。女主人更是亲切得不得了,接着让素梅到客厅、卧室、厨房、厢房等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直看得素梅花了眼。

  “你看大姐,这样行不行,我刚才打电话到我妈那儿,那边的房子还没收拾出来,我们能不能再住一晚?您先将就一夜,明天我们就走!”

  “多少钱?”母亲更关心这个。

  “你闺女说的,1000元一个月。”

  素梅差一点跌坐在地上。她急忙跑回自己的屋,压低声音对一帆吼:“我一个人没黑没白脚不沾地干,一月才挣七八百,你一下子给了人家一千块!”

  一帆静静地望着她,“妈,你应该享受一下生活了,是生活欠你的,你应该补回来!你应该适应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凭什么就该你没完没了地干活到老死?风水轮流转,现在转到你这边了!我负责你的房租,你挣的钱自己留着吧。”

  “可,这值……这么多钱吗?”素梅喃喃地,眼睛里包着泪水。

  “行了妈,你就高高兴兴地住进去吧!住够了,咱再买一套楼房住。”

  “这就行了,这就行了……得花多少钱啊!”素梅还是不能相信,但看到女儿露出不耐烦,连忙说,“你不是饿了吗?我去做饭。”

  “做你自己的吧,我不在这儿吃,一会儿就回去。”一帆说。

  “你是不是很忙啊!”素梅诚惶诚恐地看着她。

  “当然忙,忙死了。”一帆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住,“妈,你知道吗?你的幸福关乎我的幸福,只要你快乐,我觉得安慰极了!”

  素梅转过身禁不住泪如雨下,觉得过去付出的一切都得到了回报。

  一帆不会哭,她从9岁就发誓不再流泪。临走,她把徐严给的1000元现金交到房东手里:“从明天开始,你们该搬走了。”

  一帆打的去了一慈所服务的那家中档餐厅,把她叫了出来。

  一慈很兴奋,用惊慕崇拜的目光注视着姐姐,不啻于平民家庭出了位皇妃。

  一帆直接下命令:“你不要干了,回学校去!你现在连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歪歪扭扭,现在补回来还来得及!我不希望你继续做个文盲,你得学点知识,学一技之长来保护自己。你不想再走母亲的路,对吧?听话,我来出学费。”

  一慈怔怔的,用一种敬畏、自豪又忐忑不安的目光瞧着高高在上的姐姐,瞧着她头也不回地跳进一辆Taxi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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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 作者:阑珊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86696 bytes) () 06/14/2009 postreply 22:10:54

姐妹 作者:阑珊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174909 bytes) () 06/14/2009 postreply 22:11:23

谢谢, 好文 -seemoon- 给 seemoon 发送悄悄话 seemoon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18:26:19

好看!! -八岁的长袜子皮皮- 给 八岁的长袜子皮皮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5/2009 postreply 22:32:49

I do not like the little sitter -skiiiiiii- 给 skiiiiiii 发送悄悄话 skiiiiiii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7/2009 postreply 13:1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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