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一帆历来对酒吧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它不像饭馆和酒店那样大众化流俗化,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填饱肚子。这只属于一部分人,目前在中国是,满足他们和她们独特和慢慢习惯了的需要和心理,他们和她也可以从为数不多的酒吧中挑选一家适合自己胃口的。
“天堂鸟”就属于她一见如故的那一种,其艺术布局和格调与人大附近“九月天”的黑白世界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黑白相间的地板,白墙壁,挂着泼墨山水画,窗台上摆的不是素心兰,而是插着天堂鸟花束的艺术花瓶,就像喧嚣都市生活中的一个素静的孤岛。这里的安静优雅使人远离城市和人群的旋涡,在低缓悠扬的音乐中整理纷乱的思绪,以一种游离躯壳的灵魂来打量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有逻辑、有秩序、条理清晰地规划未来。
一帆每过一段时间都要给自己安排一个安静的时间和地点来审视和梳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灵魂,所做的一切都是为灵魂负责,都是为了安抚因受过度挤压而变得有些扭曲的灵魂。她认为自己在正确的道路上滑行,根本不相信世上还有报应之说。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不去惩罚他?他一直过得好好的!现在她只能自己动手了,一步一步抓紧绳子,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既然不负责任地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受苦,我也要你尝尝受苦的滋味!老天爷从来不正视公平,命运也一样,现在我把它们都抓在自己手里,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
在平静的外表下面,她的内心燃烧着火焰,火苗填满了整个胸膛,把一双美丽的眼睛也烤得模模糊糊。在模糊的瞳孔的虚像中,出现了一个优雅的穿着淡紫色长裙的女人身影,她就坐在一个角落的斜对面,看她已有一段时间了。只是一帆太专注于内心世界竟没发觉她,偶尔目光扫过她也是有视无睹。现在她们的目光又对接了,一帆神经本能地一跳,觉得在哪儿见过她,再仔细看时,那女人已离开座位,出门去了。
轻轻地,有一种安静忧郁气质,那种淡泊神志中流露出教养和只有中年女人才有的成功控制内心情绪的平静。
一帆头脑中慢慢浮出一个人的形象:宫兰!李念东的第二任妻子!她在收集的早期亚同制冷资料中没少见过她!但是,刚才见到的是不是幻觉?怎么这么巧在酒吧里见到她?
一帆旋风般跑出门,夜幕中霓虹灯闪烁,人们来来往往,淹没了她的身影。
活该受罪的女人!她心里诅咒着,又走回座位。蓦然,她吓了一跳,她刚刚离开的座位对面竟坐着季文康!
“林小姐,别来无恙啊!”他有些揶揄的口气。
“托你的福。”一帆冷淡地说。
“今天怎么有空,没在华屋里陪他?”
“我有自由,你管不着!”一帆想拿走桌上的包,离开。
季文康在她之前抓住了包,声音沉缓下来,“一帆,坐下,我们谈谈。”
一帆在对面坐下来。
他踌躇了一会儿,目光从桌面上移到她面孔上,用特有低沉的嗓音,“你现在过得好吗?”
“好。”她面无表情地说。
“他使你快乐吗?”
“快乐。”
“在床上?”
一帆一把抓起包,大步快迅速往门外走,刚跨过门就被从后面赶来的季文康捉住了。他粗鲁地推搡着她,把她挤压在墙壁上,歇斯底里地嚷道:“你他妈还是不是人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对待我!”
一帆冷冷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到高处的楼顶。
“是不是我的利用价值没了?”他怒视着她,同时压缩她身体的空间,使她处在更小的挣扎范围里,连转身都不可能。
“放开我!”她低声怒斥。
“为什么放开你?如果你需要钱,我也有。”他脸上满是讥讽,“他虽然更有钱,但不会全给你;我的钱不是那么多,我可以都给你!一个聪明的女人不是要看对方的钱包有多厚,而是看你自己能拿到多少!”
一帆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季文康笑了笑,没有在乎,突然随手用了三倍的力量狠狠地回掴了她。
一帆像个布娃娃般无力地靠在他撑在墙上的左胳膊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女人,你为什么出卖自己的肉体与一个可以当你父亲的半老头子混在一起?他有老婆,有孩子,儿子比你还大,你到底要干什么?你没有廉耻之心吗?你这样和野鸡有什么分别?一帆,告诉我,除了钱你还要什么?站在大树底下很风光是不是?你这个虚荣的女人,你哑巴了吗?”季文康疯狂地吼叫着,然后紧紧抱住了她。“一帆,对不起,我并不想打你,可是我忍不住。你不知道我是多在乎你吗?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了你,把你当作可终身奋斗的女人!你是那么聪明,漂亮,有气质,正是我想要的妻子!可是你为什么这么做?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吗?”
一帆没有找到任何后悔的感觉。她擦了擦嘴角,看到了血,冷冷地说:“放我走吧,我很累。”
季文康放开手臂,看着她的脸,从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擦去嘴角的血迹,央求道:“今晚到我那里吧,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一帆晶晶亮的眸子直视他的眼睛,清晰而坚决地说:“不!”
季文康又急躁地暴嚷起来:“那个糟老头子到底什么地方令你迷住?他当你是回事吗?他老婆都要回国了,你以为还能再混几天?风光几天?到时候你回来我都不要你!”
一帆冷漠地瞅了他一眼,重新抬起高贵的头颅,从他身边走过。
“过两天徐严就去北戴河度假,他告诉你了吗?他怎么能拿你当回事呢?”季文康在她后面絮絮叨叨,“这其中一定有事,我会查明的!”
一帆回到慈云寺花园小区,屋里居然没亮灯。她摸着黑走进客厅,到了卧室,徐严正睡着。她在他身边轻轻地躺下来。他的手臂横过来,抱住她,轻轻地抱怨:“怎么这么晚?给你打电话,手机也关着,我有些担心呢。”
“最近你要去北戴河是吗?”
徐严禁不住笑起来,“你的消息真灵通,我今早上刚决定的,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你不打算带我去吗?”一帆语气冷得像冰。
“呵呵,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徐严拱起身子吻她,“我想到时候突然向你宣布,给你一个惊喜。但这下完了,你还是知道了,还挺不高兴呢!明天我一定查明是谁走露了我的计划。喂喂,宝贝儿,乖,不要生气了……”
第三天,他们去北戴河。一个与北京截然不同的地方,海水,沙滩,阳光,洁净的空气和并不炎热的气温,很适合休整。徐严在靠近海的地方拥有一套房子,红砖砌成,掩映于茂密的树林中,离其他住宅都很远。
白天,他们在海水里泡着,在沙滩的遮阳伞下聊天。晚上,不看电视,在悠扬的小夜曲中亲吻做爱,然后入眠,让在都市中疲惫的身心得到充分休息。
作为一个半老的人,他细腻周到地用一种爱抚补偿她:带她到附近高级餐厅用餐;吃着冰淇淋进电影院,往往他在无病呻吟的年轻人的爱情故事中睡着了;他给她买金耳环、铂金项链、装饰了天然珍珠的胸针和一切她能看上眼的东西。
一帆则尽可能地在他身旁做出高兴的样子,使他样样得到满足。她的年轻美貌不仅使他心理上得到极大抚慰,生理上也尽情释放;她的学识和教养简直就像女人基本条件之外的赏心悦目的功能,使他有才貌双收的感觉。
以徐严的年龄和阅历,他深知自己得到的应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毫不犹豫地付出了,虽然内心极不愿意承认这是种交易,毋庸置疑,他爱她,需要她,他正慢慢衰老的身躯需要年轻有活力的身体牵引抚慰,她正好能带来那种年轻快乐的感觉。在这个可以暂时忘记一切生意和没完没了应酬的海边,他真心实意地与这个年轻的女人融为一体了。
一帆也需要这种短暂安静的生活来调整她的计划,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要徐严快乐、离不开她。对此,每夜爬上来的肌肉松懈、皮肤松驰的躯体,她并没多大真心实意的兴趣,但真心实意地配合了,甚至造出一些高潮的假象。当然这一切都在极端小心翼翼中完成的。她甚至要求自己不要造假,一切都真实地接受,真实地反映,她深知在这个敏锐、细致、经历丰富的老人眼睛里,一丁点儿的虚张声势都会被他捕捉。即使做得笨拙,幼稚些,只要是诚心的真实的,也会被理解宽容的,小花招、小聪明和谎言绝对是高风险。她必须抓住他的心!
20
一帆度假回来,又一家颇具实力的美国开利中央空调公司中国一级代理找上门来,是货真价实的北京地区一把手,姚文健。他开门见山地开出了条件:如果把北方建筑集团在北四环建的公寓群的空调设备交给他们,他们会让她的帐户上凭空出现100万。
这个数字太具有诱惑和震撼力了,但现在的一帆对这种交易背后的游戏颇为老道了,不会轻易喜上眉梢和见钱眼开。她若无其事地递给姚文健一份万维房地产设备的清单,是约克公司递给她过目的,她复制了一份,上面只是每种产品的单价,没有总价。
“姚经理,这些设备你能出多少钱?给我一个不能再有回旋余地的底价。”
“230万,在微利的情况下,我给230万,不能再降了。”
“250万是不是太高了?”
“也不是太高,只能说你工作做得好,对我方是个绝对不错的价格。”
“280万呢?”
“呵呵,再好不过了,但买方一定认为在抢劫!”姚文健笑起来。
“这孙子!”一帆心里暗骂,给刘华松骗了!他还说什么微利,太不诚实了!这倒有对万维公司要挟之嫌,让史经理吃了亏倒还其次,主要是那帮人耍了她,拿她当枪使了,若不帐户上不止30万!
“林小姐,你看怎么样,我们的开价还有诚意吧?”
“我再想想,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徐总才是拍板人。”
“林小姐不是徐总的秘书吗?你的话肯定有影响。”姚文健脸上有一种暧昧的神色。
一帆并不以为然,“既然有影响,也起不了决定作用。不过我会为你们说上几句的。”
客人走了,一帆首先奇怪的是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快知道了她的私人底细,认清了她可挖掘的价值?正面进攻徐严肯定不太理会他们,看来人人都在走旁门左道啊!
接下来她又接到了刘华松的电话,当然也是有关公寓群的设备。这一次一帆没有客气,用冷淡的语气推了:“这次啊,不要抱多大希望了,我也帮不上多少忙。徐总一个人说了算,对不起,Bye-Bye。”
再后来就是龙华的电话,是太子派首领赵大明打来的。他用甜腻腻的没见面自来熟的语气说看在过去同僚的份上帮帮忙,给个电话吃顿饭什么的,整个小家子气质。看来整个国内企业资讯也赶不上趟,只知道她还是秘书这种层面。
一帆客气地给了他一个大软钉子。人在台上说话总这么从容自若,怪不得人人都往高位上爬。末了,她给王晓冬打电话,让他过来一趟,亚同才是她盯梢的重点对像,没有理由在最活跃的前期工作中忽略了它。
其实自从一帆随徐严从北戴河回来,王晓冬就整天打她手机,只是她没接,她得把情况看准一点再动手。
王晓冬来了,笑容可掬,在会议室等候着。以他的销售经验和技能,坐在赵大明的位置绝没问题,只是他没资金启动自己的公司,只得在一家又一家公司当副手。
一帆深知这一点,走进来就对他说:“王助,今天我请你来有重要的事同你谈,现在我们先去现场看一项工程。”
“什么工程?”王还以为是新开辟的项目,兴奋得满眼放光。
“去了就知道。”
一帆开车——她有了驾驶证,开着徐严的车——把他带到万维房地产公司的工地,指着正在安装的空调设备说:“你去里面转一转,估估这些设备值多少钱。”
“咦,是这里呀,不用看了,我给他们报过价,用国产的,210万就够了。”但他还是进去了,一刻钟就出来了,“国内产品210万还有赚头。”
“用国外产品,比如约克?”
“这个用的就是约克,我看到了,不会超过240万吧。”
“开利呢?”
“和约克相差不大。”
“到底多少?”
“不好说。”
“230万?”
“如果从亚太其他地方提货,可能还会低。”
一帆完全明白了,她拍着王晓冬的胳膊,热情地说:“走,去吃饭,我有事给你说。”
他们驱车来到一处安静的小餐馆,要了一个小包间,点了相当丰富的菜,还有一瓶葡萄酒。王晓冬有点受宠若惊,一直不安地看着一帆,好像她是个有魔法的女人。
一帆倒了葡萄酒,提议干了一杯,然后看着他,郑重地说:“现在各个空调厂家都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北四环公寓群的工程,那的确是块很肥的项目,有的厂家一年售出的设备还不如这一个工程多。你看我自己干,加上你入伙,怎么样?”
王晓冬心里“扑通”一跳,可是一千多万哪!“让我入伙?怎么个……入法?”他两眼放光,说话不怎么流畅了。
“我们注册一个新公司,我去搞合同,你做其他的事,你已干了五六年,老本行了,对怎么启动公司不会陌生吧?而且我起点很高,不用百般愁苦地四处乞求客源。成功了,利润四六分,你不会嫌少吧?”
王脱口而出:“二八分我也干!不过,”他轻易地看到这些话从她红唇白牙里说出来,有点不相信,“这新公司怎么开?有没有那么多的注册资金?……我并没多少钱。”
“没关系,我能搞到,其实我们用不了多少钱,100万不算少吧?公司就你我两个人,前期工作根本用不着人手,也不用什么房租开支。我可以借用徐严的支票,暂时划在新公司的帐户上,审完再撤走。这办法可行。”
“对!对!”王晓冬点头如鸡啄米,“我知道如何运作,设备直接从厂家进货,避开任何中间渠道。我认识的各个厂家的负责人不少,可以逐个筛选。但定位在国产还是国外?”
“国外的吧,一是产品质量不错,二是不容易扯皮——到时候恐怕我们有嘴也说不清。”
“那好,林小姐把这件事交给我吧,我先行接触,最后时刻安排林小姐直接与厂家负责人见面,你看有问题吗?”
“就这样。”
“那我是不是先辞职,以便马上展开工作?”
“不,你决不能辞职!”一帆微笑着看着他,“你不能这样轻易地从亚同撤出来,相反,还要比以前更加努力地工作,你必须取得李念东的全部信任,我需要!”
“为什么?”王不解。
“我要摧毁他!我与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一帆用阴郁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说。随即又讥讽地看了王一眼,“你能相信吗?”
王晓冬不置可否,万分惊讶。
“当然,你可以拒绝,我再找别人——我选择你是因为我觉得你有实力,为人小心,做事聪明,你不比任何人差,完全可以拥有自己的事业,何必为别人做嫁衣呢?这件事成功之后,你可以拥有你自己的公司了。你想想看。”
王晓冬愣了一下,低声说:“好,我干!”
“从现在开始,你要把亚同所有重要的事提前通知我,尤其是关于销售网络和有关与北方建筑集团的事项,从现在开始我让他颗无收!”
“他头半年已经颗粒无收了,到嘴的肉也让你挖了出来。”王讪讪地笑。
“他会干涸的!”
王抬起头,看到她深邃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一般的光芒。他觉得以前高看过她,也小看了。
日期越来越临近,各个厂家如蝗虫般涌向了北方建筑集团的大门,电话也快打爆了。一帆格外忙碌,频频扮演挡驾的角色,把他们拒之门外。忙里偷闲,趁徐严不注意时拿了他一张支票去了银行——徐严从不防备她,常将暂时没用到的支票随便放在桌子上或抽屉里,几天不过问。他相信她,肯定丢不了。的确丢不了,支票又好好地放了回去,但她的100万资金的公司注册成功了。
她打电话告诉了王晓冬。王除了惊叹她的手腕和办事的高效率,一个劲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也在努力,我联系上国外好几个厂家的总部了,他们非常乐意让我们做一级代理,很乐意!”
“不要只想着这个,你要密切关注着李念东的动向,千万不要忽略了我的大事。这只是你举手之劳。”
“我知道,我知道。”
被一帆挡在门外的国内外大厂家,立刻又策动了第二次反攻,这次他们不再打头阵,而是纷纷推上他们的代理人和说客——政府行政官员、工商部门说得着的人、税务甚至司法部门都纷纷伸出触角来和徐严接触。那帮商人太神通广大了,关键时刻不惜血本来提高自己的能量。刚刚与企业分家的权力部门也非常乐意重新回来,明里暗里做出种种好处的许诺,为朋友也为自己发点小财。
那些人能做的,她为什么做不得?人人都在利用手中的所掌握的资源来达到某种目的,她可不为自己的手段感到不好意思。她受过高等教育,那里所学的一切知识能轻而易举使这些变通为:如果权力、金钱和欲望所能达到的,并不被人为耻,而是一种力量显示的像征,那么她也同样显示了这种力量。所以女人的作用和金钱、权力一样,不是可耻不可耻的问题,而是力量显示的问题。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她必须利用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
她接到了王晓冬的电话。
“林总……”
“别扭!还是不要这样称呼吧。”
“林小姐,为那个项目,李念东又拉上他老婆的堂姐、堂姐夫行动了。”
“哦。”
“他们昨天晚上请钱勇夫吃的饭,估计想利用你们内部的关系分一杯羹了。”
“哦。”
“那个欧少阳和宫婕,你知道吗?还是有不少能耐的,他们很有钱也有势力,认识的人也不少!”
“欧少阳我见过,宫婕是谁?”
“他老婆呀!欧少阳的老婆,一只特肥的大鹅,她比欧少阳有权多了,欧少阳只是她命令和权力的执行人,她才是真正的大老板。估计她可能亲自出面。”
“她就是李念东老婆的堂姐?”
“对。”
“那堂妹叫什么?”
“宫兰。她在李念东与宫婕的联系中起到桥梁作用。实际上,她不再做事了,她丈夫排挤了她。”
一帆饶有兴味,“那宫婕怎么还帮李念东?难道他俩有一腿?”
“谁知道呢!不过李念东可能看不上宫婕,这肥婆太吓人了,激不起男人的欲望,而且她有一个欧少阳也该知足了。不过,这肥婆有的是钱,看在钱的份上,什么都可能发生。”
“那倒是。谢谢,再见。”一帆挂了电话,感到一丝凉意,政府官员、工商税务的人她并不怎么害怕,同是一丘之貉嘛。但这钱勇夫却是个不小的麻烦,钱是公司的副总,权限很大,说话的分量也很重,而且与徐严是那么要好,说不定这事还让他弄成了!
不行,一定要赶在他的前头!
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空气里飘着银杏果和夜来香的香味,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徐严在洗澡。
一帆从厨房里端出最后一道菜,放在桌子上,拿了两根红烛点上,关掉了电灯。整个房间都被朦胧的烛光映得影影绰绰。
徐严系着宽松的长袍走了出来,心情愉悦地说:“烛光晚餐?花样不少,年轻人就是懂得浪漫,比我年轻时会生活,也丰富多彩,有情调。”
“你不喜欢吗?”
“为什么不喜欢?我这一辈子就没这么浪漫过。像你这个年龄时,“文革”正搞得如火如荼,我高中都没念下来。现在吧,都这把年纪了,工作上脚不沾地,身心俱疲,中国就我们这代人最苦了!”徐严夹着菜,对往事有不堪回首之感。
“从现在开始你可以补回来呀。”一帆端着精致的高脚杯,里面的葡萄酒在烛光下有一种透明的光泽,映着她的明眸皓齿和万种风情。
徐严嘴角露出他这种男人特有的含蓄微笑,再次夹菜。嘴巴和眼睛都各得其味。
一帆提前离开餐桌到浴室,仔细地用茉莉花香的洗发精弄了头发,在睡衣上洒上一些同香型的香水。她决定在这里待上半个小时。徐严常服用伟哥那种药物,她希望他多等一会儿。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轻盈地走出来,披着湿漉漉的秀发走进卧室。徐严正躺在床上,面色赤红,正受煎熬。看到她,他不顾一切地抱住她,几乎来不及抱怨一句“为什么这么慢?”就插了进去。在激烈的推进运动中,她用余光打量着他的脸,盘算着什么时候告诉他比较合适。
高潮过后,他气喘吁吁地下去了。一帆推他时,他进入了模糊的睡眠。
他发泄完了,一定十分痛快,今晚无论如何要告诉他。她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空调吹出来的风舒适而凉爽,她慢慢睡着了。她又梦到乡下从学校通往家的那条幽长的小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依稀间好像好几个粗壮的男人和女人在围攻一个女人,那女人大声哭叫,竭力想挣脱。悲惨的声音那么像母亲。有一个老女人厌恶地说:“乡里乡亲的,偷东西太不应该了,得好好教训教训她!怪不得她男人休了她,手太贱!”
她为母亲的行为感到羞耻,但还是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拦住她们的拳打脚踢。有一个粗糙的手掌狠狠地打在了她脸上,14岁的她禁不住嚎叫起来:“妈——呀——”
“一帆!一帆!”
她被摇醒,才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徐严正在身边关切地注视着她,“宝贝儿,怎么了?做恶梦了?”
“对不起,梦到了很恐怖的东西。”一帆擦干泪。
“你知道吗,你常在睡梦中做出很多动作,发出很多声音,但这次叫得最响。”徐严熄了灯,深深地把她搂在怀中,“宝贝儿,别害怕,瞧你都出汗了,像有人打了你似的。睡吧,没事儿。”
她把头从他胳膊弯中探出来,捏了捏他的脸,“喂,你睡着了吗?”
“没有。”黑暗中他说,但没睁开眼睛。
“有件事可以给你说吗?”
“为什么现在说?吃饭时……睡觉前怎么不说?”
“想给你说你正忙着,你没时间听,现在有时间了。”一帆坐了起来。
“宝贝儿,明天吧,明天有的是时间,现在是休息时间。”徐严有些迷糊,过了一会儿,他伸手摸了摸,也坐了起来,“宝贝儿,什么事,快说吧,我听着呢。”
一帆捧住他的脸,看着他半睁不睁的眼睛,防止他全部闭上。“我一直想告诉你,我有个好朋友,她邀请我帮她一个忙,她做了美国一家公司的一级代理,想拉我入伙,事实上我入了,她想,我也想。你能把北四环的空调设备交给我来做吗?”
徐严的眼睛全部睁开了,他瞪视着她,像凌厉的闪电,“我说你怎么老是办这事?你的那帮同学或朋友是不是在利用你?”
“我承认,有利用的成份,但他们并没白利用我,他们至少把利润的一半分给我。”一帆老老实实地承认了。
徐严一甩头,甩掉了她的手,压抑住恼怒说:“你现在的钱不够用吗?平时我没发现你花钱大手大脚或哪儿需要钱的地方,就是有——我说宝贝儿,缺钱你说一声,我们并不缺钱花,对吧?”
一帆站起来打开灯,到厨房拿了一杯水给他,待他喝了下去,平静下来,才镇静地说:“我也考虑了,其实这没什么不好,我们做一级代理,价格并不贵,美国的那几大品牌你用过也不少,你知道质量是没大问题。你跟别人做,别人也在挣钱,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做呢?”
徐严静静地瞅了她两眼,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又躺回床上。
“徐严,这个项目我非常想接下来,你可以在合理的范围内压价,让谁做不是做吗?这些钱北方集团也必须花的,为什么油水一定要外流,交给一个陌生人?你并没有多付出什么,只是受惠者转到了我身上,你不愿意我因为拥有你而成为受惠者吗?”
黑暗中,徐严注视着一帆,她万般不理解和委屈地坐在床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瀑布般的黑发散在雪白的臂膀上,眼睛里泪光莹莹,显得那么楚楚动人。
他坐起来,心疼地拥抱着她,拍着她的背,“好了,宝贝儿,别难过,让你做也没什么,如果这样能……补偿你的话,不过……”
“不过什么?”她抬起可爱的眼睛看着他。
“没什么,宝贝儿,你年轻,资历浅,小心别让人把你骗了。你可能成为很多人下手的目标了,所以把你们的相关资料和文件拿来我过目。”
“你不相信我吗?”随着他,一帆也躺下来。
“我要确定是不是大部分利润流进了你的腰包,如果要弥补,我要确保这件事的顺利和你是最大受惠者。”
慢慢地,他们又进入了梦乡。
21
一帆深知徐严的凛性,他随和而庄严,不是个爱到处许诺事后不认帐的人,对那桩交易虽没用“肯定”、“一定”等成交用语,她依然感觉到了60%的希望。
接下来,徐严开始明确地拒绝那些各种关系“好友”“亲戚”等名义替各大厂家走门子的说客,已经定下来的饭局或宴会能推就推,推不掉的就低调处理。一帆甚至没有必要陪他出席。本来她极想去,想大开眼界看看那些饥饿胃口的商人们为了那块悬在头顶上的肥肉是如何绞尽脑汁使手段的,也想到了他们常用的糖衣炮弹——女人。她想去的目的是显示她的存在,让那些人识相些和增强徐严的免疫力。但她又迷信自己的能量:年轻,美貌,气质,教养,受过高等教育的背景和不俗的谈吐;如果她是一瓶葡萄酒的话,徐严可是老道的非常挑剔的品酒专家,他只欣赏为数不多的一两种品味,太淡的,他会觉得肤浅,浓烈的,他又觉得累,他本身够累了。而她正是他精神上、生理上和现实生活中都需要的那一类型,她的外在的内在的现成的东西都极符合一个功成名就拥有亿万家产半老男人的需求。
对男人来说,尤其是有名望的男人,女人已成了一张名片,不仅要有优雅精致无可挑剔的设计,同时也要有配得上这种设计的内涵。这才与他们的身份和需求相称。
一帆现在忙得很,王晓冬帮她约到了美国开利亚太总部的总负责人,他们在长城饭店见了面。这对双方都是一个好消息,很快达成了协议:由亚太总部受理她为北京区域一级代理,产品给的价格与其他中国大代理商一样。现在她掌握了价格优势,赚多赚少都由她与徐严定了。
这个协议是要拿给徐严看的,她不想自作聪明地试着瞒着他、欺骗他,他这种人对小字辈鲁莽轻率甚至愚蠢的举动可以宽容,却极其讨厌被欺骗。他总会让她赚一些的,作为“补偿”;最重要的是,这项目落在了她手里而不是亚同。
下午她回到办公室时,碰到了钱勇夫。钱在对徐说着什么,看到她回来,笑着说:“一帆,明天有个饭局,我请客,到时候与老徐赏光啊。”
“哇!钱总请客我无论如何也要去的,我早就念叨着要钱总做东了,可钱总总是四平八稳的,就装着不知道!”一帆开着玩笑,“钱总你有什么喜事吧?莫非老来得子了?”
钱勇夫乐得要从椅子上跌下来,“我做梦都想着呢,真有那么回事,我这个党员不要了也行啊!”
徐严只是面部轻轻一弹,露出的那点微笑很快就隐去了,没有说话。
晚上,王晓冬打来电话。
“林小姐,这边有行动了!”
“什么行动?说说看。”
“前些天我不是给你说过,李总,李念东与欧少阳一起去找钱勇夫了嘛,钱勇夫还真帮他们把事办成了,由钱在中间牵线,他们明天在长富宫饭店与徐严见面。到时候欧少阳和他老婆宫婕都可能出面。亚同在利用一切可用的渠道加强攻势!”
一帆一怔,敢情钱勇夫与徐严的饭局是这件事。钱与徐关系很好,有十几年的交情,而且还为徐严的建筑帝国立过汗马功劳,徐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她觉得局势有些困难了。压倒慌乱,无所谓地说:“我知道了,明天我也参加。”
“这我就放心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那边王松了一口气。
“我自有分寸。”
“就是。李念东搬的大队人马也没什么,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徐总把设备一家一半,互不得罪,我们也算打了个平手。”
“什么?”一帆从没想到还有这种折中方案。
“很平常的呀,设备数额太大,可以分割交给多个厂家完成,只是谁是大头谁是小头的问题。”
“不,你给我听着,这个项目绝对要由我们来做,就是分割,对方决不能是亚同!”
“好吧,林小姐……”
一帆放下电话,走进客厅,徐严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又悄悄地退回厨房。她的存在就是一种选择,一种压力,因此她不需要再明目张胆地要求什么,结果可能适得其反。今晚,她可以再次得分……
第二天晚上,亚同在富丽堂皇的长富宫饭店的包厢里招待了至关重要的客户。
一帆和徐严坐着气派的奔驰到了饭店门口,门一打开,钱勇夫就领着西装革履的李念东和欧少阳走上来。
“老徐,这就是我向你提起的亚同制冷公司的少帅李念东。这位呢,京城响当当的东方医疗器械总公司的经理欧少阳。那位——”钱向大厅里看了一眼,那里站着一位白白胖胖的女士,在灯光照耀下,一团煞白。大概是女士优先的缘故,她只向这边点了点头,以致意——“是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也是欧经理的夫人,宫女士。这位是漂亮的林小姐。”
徐严地与他们一一握手。轮到一帆时,一帆突然产生瞬间的恐慌,这是她第一次与李念东相距这么近,虽然夜色很暗,她能看到他头上黑发中夹杂着白丝和精心修理过的下巴的青色。虽然她不再姓他的姓了,也和他没什么关系了,但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时,她依然感到砰砰的心跳。
“你好。” 那个男人说。
他不认识她了,他走时她才9岁,转眼过了十四年,她已长成一个标致而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虽然女大十八变,但他没在她身上脸上看出一点点童年时期的痕迹?人人都说她的外貌轮廓像母亲,难道他没从她身上看到当年被抛弃的妻子的影子?难道十四年的时光真的改变了他的视觉内存?
“他不认识我了,他早就不认识我们了!她早就忘记了我们娘仨!”一帆心中的愤怒腾地升起,眼睛里冒出仇恨的火焰。“我们早就不相干了!他是仇人!”
李念东转过身,殷勤地带领徐严往客厅里走,他的上身略微前倾,头低着,右手臂伸着,嘴里热乎着“徐总,请。”
一帆很轻蔑,跟在徐严身后昂首挺胸地走进去。
那个一直坐着的医疗器械公司的董事长宫婕站了起来,向他们点头致意。
一帆这才看出这女人的吨位是如何的巨无霸、为什么老坐着,脸像盆似的,把上面具有实用价值的器官都挤没了,眼睛成为两眼小小的井,在灯光下能看到井里发出的幽光;身材被吹成了大象,肥嫩多汁,在薄薄衣衫下面,每动一步肉都在四处乱窜;她的皮肤是那么的白,白得让人看不出她的实际年龄,作为李念东妻子的堂姐,怎么也得过50了吧!
“徐总,久闻大名!”她的声音很细,举止得体。
她不禁看了一眼她年轻的丈夫。而欧少阳也就三十六七岁的样子,身材挺拔,体形流畅,胖瘦适中,加上表情的安静沉默,倒有些贵族气质了。与他惹人注目的妻子站在一起,简直是星星牵着月亮。她怀疑他们是如何走在一起的。
“我也早听说过你了,一直没有机会相见,今天很荣幸。”徐严的客气没一点虚伪。
这让一帆感到了她巨大身体后面的实力,靠医疗器械发家独步京城的女强人果然名不虚传,恐怕要不是李念东死乞白赖求她游说徐严,她还没机会一睹此尊荣呢。
“林小姐。”钱勇夫介绍。
“你好。”
她那只巨掌伸了过来,一帆像摸到了热水袋。
宾主寒喧一番,各自在桌旁落座。钱勇夫暗自安排:徐严右边是李念东,好增加他们谈话的机会;一帆当仁不让地占据了左首的位置,往下是宫婕,欧少阳,钱勇夫。徐严又恰好与宫婕照面,两个企业帝国的头面人物。
一帆简直佩服死了钱勇夫,姜还是老的辣。
“徐总,我先敬你一杯。”宫婕先举起酒杯。
一圈人都一干而尽。
“希望有事你可以照顾一下。”宫婕第一杯酒下去,就锁定了主题。
“互相照应吧。”徐严说。
“我们在一起吃饭呢,说起来还真有缘分,要不是李念东和您之间的项目,哪有这个机会?咱们既然成了朋友,徐总以后有可以配合的地方,咱们得精诚合作!”
“谢谢。能结识宫女士,我也很荣幸。”
虽然徐严回答游刃有余,一帆还是感觉到了他处在守势。本来这些人是求他的,他可以完全掌握主动。
“那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徐总,听说你那里有个不错的项目,恰好我妹夫李念东是经营这种设备的,分一部分,掰一部分,怎么都成,你看能不能留出个什么机会?”
徐严在考虑着措辞。
“徐总,我还没见过您,今天第一次见面,我敬你一杯。”李念东站了起来,满脸堆着笑,拱着身子,双手捧杯,极恭敬地期待与徐严碰杯。
一帆转过脸去,心里无端发火:真他妈恶心透顶!
22
一帆穿着在北戴河买的黑色比基尼走进浴室。徐严从香皂泡沫堆里转过头,“为什么穿泳衣?”
“这样性感。”
徐严嘿嘿地笑着,“真不知道你们年轻人是怎么想的,现在流行进浴室穿泳衣吗?”
一帆坐在缸沿上,雪白的肌肤,黑色的泳衣使其体态格外健美和耀眼。“别人说我是魔鬼身材,你见过魔鬼身材吗?”
“见过。”徐严拍拍她纤细灵巧的腰肢,在上面留下了无数个小皂泡,“我天天见啊。”
“你有多爱我?”一帆进一步追问。
徐严放掉缸里的水,然后又放进新的,把身上的泡沫冲净了,从缸里跨出来,拿起浴巾擦身上的水珠。一帆从后面轻轻贴在他湿漉漉的背上。
“我觉得和你——有你陪着,很放松,很舒服,也觉得年轻。”他轻轻地说。
“我有多好?”
“像我这种年纪的人,活到现在,唯一的梦想便是遇到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让我自信,舒心,有别无他求的想法。”
一帆基本上是满意的。她有些撒娇地说:“我想洗澡。”
徐严穿上睡衣,走到水龙头那边,拧拧这个,拧拧那个,一会儿把浴缸灌满了,用手试了试水温,“进去吧,正好。”
一帆跳进缸里,平躺在缸底,只露出了脑袋。清澈如玻璃的水里,她麻利地把泳衣褪下,扔出水面。徐严接住。
“我不习惯在人面前一丝不挂,那是毫无保障的感觉。”
徐严把泳衣挂在绳上,也像刚才她那样坐在缸沿上,透过“玻璃”能清晰地看到她腿上细细的绒毛。
“你接受那个奶牛的友谊了?”一帆若无其事地说,但没有显示醋意。
“什么奶牛?”徐严一时还没明白过来。
“这么快就记不得了,真的假的?瞧她对你那个热乎劲儿,她老公都看不下去了!”
徐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她万分可爱,“你想那里去了,牛头不对马嘴,这怎么可能?那宫婕可不是一般人物,景仰归景仰,你怎么还为她吃醋?”
“你答应她的游说了?”
徐严沉吟了一下,“饭局上我说过答应她的话了吗?”
“可你也没拒绝呀。”
徐严摆摆手,“你也太不了解生意场上的事了,第一次见面吃顿饭我怎么能硬梆梆地拒绝人家呢?这人哪,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着人家,今天不用,明天也许就用着,风水轮流转,切记,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之说。所以不要轻易说出‘不’字。做人要真诚,做事要圆滑一点没什么不好。没拒绝她也并不意味着他们有多大希望,生意场上的人他们都懂。”
“徐严,我真服透你了,你在这方面都成精了,我一辈子也休想做到你的80%。”一帆不失时机地拍马屁。
徐严很高兴,伸手进水触摸她的光滑的腿。一帆尖叫着,溅着水花。浴室里笑成一团。
一帆给王晓冬打电话。
“你放心好了,饭也吃了,李念东带了一大批分量不轻的说客,徐严并没答应他们,用他们的一部分设备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希望不大,亚同目前绝对处于不利地位。”
“林小姐说的是,现在李念东的头都大了,脾气也变得激烈了,他整天坐在办公室不出门,也不让人打扰他,整颗心都悬在徐严那里了。”
“他很难受吧?”一帆几乎恶毒地笑起来。
“何止难受,昨天晚上还跟他心爱的小蜜吵了一架,还动手打了她。两人都撕破脸地嚷,什么话难听说什么,全公司的人都听见了。”
“他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
“不过,他还挺可怜的,前几天还意气风发、壮心不已的,现在是豪情一落千丈。整个公司没有大的项目,坐吃山空,现在正打算裁员。”
“有这么严重吗?”一帆还不相信。
“怎么不严重?工厂那边近五六十人都闲着,公司这边也有二三十人等吃饭,还有房租,七八个月了,叫谁谁受得了?”王在那边吹起口哨,不知是同情还是兴灾乐祸,“所以李念东现在是坐在了火山口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顾不得脸面了,千求万求去求宫婕出面帮忙,可他与宫兰的关系又不太好,你说这事!如果北方建筑集团那边不开条缝,我看他要关门大吉了!”
“我不信亚同没有以前积累下来的项目。”
“倒有一个,是去年签的合同,今年七月份甲方的款才到位,现在正干着呢。这是唯一的亮点。不过现在采取什么手段都晚了。”
“什么?”
“我们现在采取什么都晚了,这个工程能带给他四十万左右的进帐。”
对失去的,一帆没兴趣,“你能确信亚同现在没别的摆上日程的项目了?”
“目前没有。现在在销售这一块,李念东有什么事都找我和大富商量。”
“大副是谁?”
“销售部的经理,我是副的,他姓富,又不能叫他副经理,大伙都叫他大富。”
“好吧,注意再留点心。就这样吧。”
“喂喂,”王又叫起来,“林小姐,我在这边有点困难,你还得帮一下忙。”
“说吧。”
“因为我是副职,又受李念东赏识,大富颇为妒忌,他的项目都让你给截走了。你看能不能给我一个小项目,一个不肥但能给我露脸也能取信李念东的小项目,说不定还与大富调个位置,让他名副其实。”
一帆对他的升官发财有些不耐烦,“现在哪里还有项目单等着你?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个项目大家都削尖了脑袋钻进去,即使赚不了多少钱,大家也抢着做。”
王嘿嘿一笑,“林小姐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不是?去年我们帮龙华签的那个项目,现在又增了一批风机盘管和空调器。如果不让龙华续签而转给我——仅十几万,风盘的利润很低,就是你送给亚同,才几万块的利润,亚同还能肥了?”
事关重大,以后还得用着他。一帆也想送他个人情,“你知道这项目不归徐严这边管,钱勇夫就可以作主了。”
“没关系,只要你保证不插手这件事,我可以搞掂。”
“你有这么大能耐?”
“才十几万的合同,搞不掂怎么再敢与林小姐合作?征求林小姐的同意,我是担心因小失大,林小姐你这边才最重要!”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一帆当然更不能在乎了。她这边电话刚挂上,手机又响起来了,竟然是妈妈。
“一帆,我包了饺子,茴香馅,你今晚有空回来吃吗?”
“看情况吧,不知今晚还有没有事。”一帆想好多天没回去了,也该回去看看了。
“你来了,还有事给你商量呢。”
“什么事?”她听到里面嘀咕的声音,显然是一慈。
“一慈她……她还想上班……”
“胡闹!她不上培训班了!”一帆声音高到小八度,“谁稀罕她的一月三四百块?那点够什么用?她还乐此不疲呢!”
那边又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是母亲和妹妹在争执。
“叫一慈听电话!”她大叫。
那边推搡了一阵,还是母亲的声音,“她不敢接,你说我听着。”
“妈,你听好,让一慈进培训班念书,她不去你就教训她!不能心慈手软,她不能再走你的老路,一个人大字不识、自己都不认得自己,她这辈子还想好过吗?现在没有哪个好男人愿意娶一个文盲!你告诉她这话是我说的,她要胆敢翻天,我回去一定给她好看!”
一帆气恼地关了手机,愤愤不平,就凭母亲的美貌和贤惠善良,怎么竟落了个如此下场?更可气的是,妹妹在她唯唯喏喏的教育熏陶下,也变得如此小家子气和没有眼光!乡下那种猪狗不如的生活,她们就不能好好反思一下吗?
午餐时间过后,徐严端着杯子从外面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谁会给她写信呢?她摸了摸,里面硬硬的,启开口,竟是一张牡丹卡存折,户名写着林一帆,下面阿拉伯数字“1”的后面带了一串“0”,数了数,共5个,十万块!她差点失声叫了起来。
“什么?”徐严转身看过来。
“没什么,一个朋友。”一帆忙把存折藏起来,若无其事地说。
但谁以她的名字开户存了十万呢?十万不是个小数目,可能有求于她,但为什么没留下只言片语呢?信封上没有寄信人具体地址,只有“北京长安街”这个笼统的街名。长安街可长了,贯穿北京城,到底是谁呢?
带着一肚子的疑问,一帆觉都没睡好。行贿也好,吃回扣也好,总得交待个出处吧?可这笔款子来得不清不白的!
第二天,她与徐严刚走进办公室,手机就响了。
“林小姐,我是约克的刘华松。哈哈,没想到吧,是不是很意外……”
一帆平静地关上手机,对徐严说:“你先等一会儿,我去一下卫生间,回来再给你泡茶。”
“不着急。”徐严的头没从资料堆里抬起来。
一帆出了门,走进卫生间,确定每个小间里都没有人,便把卫生间的门锁上,按那个号码拨了回去。
“林小姐,我还没说完呢,你刚才怎么关机了?”
“那请你继续说下去。”一帆不耐烦地说。
“干吗这么大火气?有话好好说嘛。”刘在那边倒显得气定神闲,见一帆没接他这茬,又嘿嘿笑了两声,“林小姐是个爽快务实的人,我最愿意与你合作了,痛快!”沉吟了一下,“你收到我的礼物了吗?”
“存折?”
“是,是。”
“果然是你的阴谋,我说谁会干得出来!”
“嘿,现在这世道,谁跟钱有仇呢!对吧,林小姐,有财大家一起发嘛!”
“你倒挺有手段!”
“还不是林小姐精明过人,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这是迫不得已的一招呀,现在竞争这么惨烈!嘿嘿。”
一帆冷冷地哼着,“这次我是见了兔子也不撒鹰,过会儿我把兔子给你送去!”
“这话怎么说来着?”那边也不那么轻松自若了,“林小姐,咱们是老朋友,我知道你对徐总有影响力,咱们上次不是合作得很愉快吗?为什么这次……”
“上次你说的薄利可真薄呀,我还不是给你骗了!真是俗话说的好:无商不奸啊!”一帆一想起万维房地产的空调合同气就不打一处来。
“嘿,嘿,我只是个一级代理,又不是厂家,你也得让我们的公司运转让我们的员工吃上饭吧!做这代理,不可能一点儿也不赚吧?我向你保证,上次的价格确实还不是最低,但都让美国厂家拿走了,我们也没剩多少……”
“行了,你不必再费口舌了,我这是吃一堑长一智,上次算我送你一个人情,但这次,你没机会了。”一帆不想与他再纠缠。
“哎唷,林小姐,”那边剜肉似的痛得叫起来,“别这样,有话好好商量嘛!好,我现在郑重地做出承诺:这次要是你帮忙,我把美方过来的底价都给你,让你在此基础上先作订价,再作利益的重新分配,好不好?”
“别再费神了,刘经理,我现在的身份几乎与你一样了,我们再合作真的不可能了。对不起,下次再找机会吧。再见。”一帆说完就关了机,不再给他回旋的余地。
10万块又成了烫手山芋,她恨不得马上给他扔回去,但那边徐严还等着她泡茶、整理资料、出去会见客户呢。这一天恐怕腾不出空来。
晚上,她想送过去。下班时徐在车里等她,她谎称看一个同学生病的妈妈,避开了他。等他走远后,才到大街上打Taxi。
手机又响了,是王晓冬焦虑万分的声音,“林小姐,你的手机为什么总关着?我找你一天了!”
“什么事,你说。”
“大富那家伙诡计多端,他手里又有了一个提上日程的项目。你们公司是不是在石家庄正做一个工程?是个医院!”
“有吧?我还真不知道。”一帆不能确定,“石家庄的工程应该由钱勇夫负责。”
“就是那个钱勇夫!我告诉你那家医院的工程主体结构已完成,目前正要定空调设备,价值三百多万。钱勇夫已经筛选了几家,亚同是其中一家。有钱勇夫这个有力的人主导,亚同中选率极大!”
一帆的脑袋有些发胀,在北四环的项目争得头破血流的当儿,又从地下突冒出一个石家庄的工程来,还差一点给漏了过去!她心底透出一股冷气,暗叫一声:悬!
她镇静地问:“是钱勇夫最后拍板吗?”
“差不多,可能他大体上定下来,最后由徐严认可。我是听大富这么说的,不过李念东认为可能最后还是由徐严拍板,因为每一个厂家的情况报告都做出来了,是钱勇夫这边执笔。”
“这倒是一个机会。”一帆自言自语。
“对,也只有最后的机会了。钱勇夫也不好惹,他明显偏向亚同。”
“那你还听说什么时候要定下来?”
“你不知道吗?”
“这只是徐严要办的众多事件中的一件,还没报上来,我没看到。”
“很糟,就在明后天,可能超不过后天,李念东在起草合同了。”
“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会对付的。我不会让李念东和大富轻易得逞——你那个项目成功了吧?”
“托你的福,成了。”
“祝贺你,暂时走在大富前面,我一定不让他这么快超过你。请注意他们的新动向,有事打电话。Bye?Bye”
23
傍晚,办公室熄了灯,季文康还没走,正坐在电脑前查看一些工程建筑材料的备料清单,桌子旁边堆了一摞图纸。
有人敲门。
“请进。”他没有回头。
来人没有向他走来,也没说什么,甚至脚步声也没有。
百忙中,他回过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帆不请自来,正倚在门上看着他。
“你,你来找我?”他几乎颤抖着声音。
“钱总在吗?”一帆轻轻地走过去,在电脑桌边的位置坐了下来,离他很近,伸开双腿,膝盖就到了他眼皮底下。这样使他不用回头看了,照顾他的工作。
“钱总不在,在石家庄还没回来呢。”季文康对她明目张胆的挑逗有些恼火,但还是忍不住看了那两节膝盖以上的部分。
“你还在忙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休息?”
“我在工作,可不像林小姐,干多干少有人罩着,悠闲得很哪!我可是凭本事吃饭!”季文康讥讽道。
“我也是凭本事吃饭啊,这年头谁照顾谁啊!在咱们这幢大厦里,在工作能力和其他方面,有几个女人能超过我?你不承认不行,我就是这么优秀!”一帆挑战似的回应道。
季文康把目光从屏幕上移到她脸上,“说明了吧,今天你来找我什么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徐严办不到而我能办到的事吗?”
一帆站起来,绕到季文康身后,手指滑过他的脖子,“有,有一件事。”
“什么?说出来听听。”季文康调侃说。
“有关石家庄那项工程的中央空调设备订购。”
季文康一愣,继而无所谓地说:“又不是我订货,也不是钱勇夫订货,拍板权不是还掌握在徐严手里嘛!也攥在你手里呀!”
“可是你们已经选择了四家,也参观厂家了,评判也写出来了,徐严只是在这圈定的四家中选择,选谁我也当不了家。不过,我知道这些资料是由你交给徐严,我只是请求你在交给徐严时让我过过目。你不认为这事难办吧?”
季文康转过头,看着她,“你要干什么?太过分了吧,我为什么要交给你?”
“不是你交给我,是你去12层时正好徐总不在,先放在我那里,我转给他,5分钟就行!”一帆也回视着他,“不会损你一发一毫!”
“你要做什么手脚?”
“我控制不了徐严去选择哪一家,但我希望有一家彻底落选!”一帆诡秘地笑笑,“我是受人之托而已,没有任何私人好处。”
季文康撇撇嘴,“这可不是件小事,小心玩翻了你自己!”
一帆上前整了整了季文康的领带,微笑着看着她,“你不想谈谈条件吗?你愿意白白帮我吗?”
季文康几乎忍不住抽她一个耳光,但还是禁不住她万般风情的眼睛和散发着魔力的柔软躯体的吸引,低低地说:“你说要怎样?”
“你可以带我走,任何一个晚上,也只一个晚上,但今晚除外。”
季文康几乎要抽自己一个耳光,他发誓要离开和忘记这个女人,为什么她一出现在眼前还是难以自持?漂亮,优雅,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傲慢和沉静相结合的气质,都使她超出一般女子所具有的魅力。一夜,再拥有这个尤物度过一个夜晚,值得!于是他不再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她。沉默就等于默认。一帆很满意,摇曳多姿地走出了门。
第二天,徐严又坐进他宽大的老板桌后面看下面呈报上来的材料。一帆一边忙着整理上司的批复,一边注意着电话,如果季文康报上来,应该先用电话招呼一声吧。这事不能让徐严瞧见,要不,直接交给他好了,还用她传递吗?现在她极希望徐严有事出去一下,或是有客人到访什么的。该死!平时那些排队排到大街的客人今天全死到哪里去了?
过了一个半小时,徐严伸了伸懒腰,终于站了起来,“一帆,麻烦你再泡杯茶。”说完慢悠悠地走出办公室。
一帆抓起杯子,飞快地到隔壁房间里倒开水,祈祷徐严能下楼,多耽搁一会儿,必须有足够的时间让季文康跑上楼来吧!该死!等她端着装满茶水的杯子匆匆回到办公室时,竟看到季文康。
“天哪!亲爱的季,你是神仙吗?”她扔下杯子就激动万分地想快速拥抱他一下,但还是忍住了,用充满感情和补偿性的眼神望着他,“这么一点小时间你正巧赶上了,他刚出去!老天,你是诸葛亮吗?”
季文康把一叠资料交给她,“我不是什么诸葛亮,我一直在卫生间里呆着,刚才他一进去,我就出来了。我不想有什么差错,拿着,请转交徐总。”然后又低下声音,“别忘了你答应的,我等着,你等电话吧。”然后他走了出去。
3分钟后,徐严从卫生间回来,端起桌上的杯子,有点自言自语:“我刚才好像看到小季了,他那个楼层的卫生间有毛病了,还跑到12层来?”
“哪个小季?”
“季文康,钱勇夫的助理,一个不错的小伙子。”
“啊,他刚来过,让我较交给你这个。”一帆从抽屉里拿出资料,故意在抽屉里漏了一本。
“这工程必须快,慢不得。”徐严接过来,坐下,边喝茶边认真地审阅起来,“一帆,吃午饭时把我的饭盒端上来。”
本来一帆还想靠中午这一会儿到约克公司把那张让人睡不好觉的存折还给他们,这下可好了,又有任务了。
午饭时,她把徐严那份端到他办公桌上,自己坐在他对面吃。
徐严看完最后一页,大笔一挥,全推到一帆面前,“吃过饭后,把这些送到小季那儿,钱总正等着呢。”
一帆探头一看,看到入选的那家竟是约克,突然一个大醒悟:好啊,走了一村又来一店,行!这十万不用还给他了,借花献佛!
“来,一帆,你不是爱吃鸡腿吗?这个给你。”徐严把自己盒内的鸡块全堆在一帆盒内。
“谢谢,知我者徐总也!我爱吃什么也想着。”
餐后,趁徐严出去洗手的机会,一帆拿起那些文件,把自己抽屉里“忘记”的那份——亚同中央空调最后的报价与评估——放在一起。即使徐严忽然想起少看了一本,对他说只是自己的工作疏忽了,也不会有什么了不起,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亚同,去死吧!
晚上,一帆给刘华松打电话,“刘经理,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觉,白头发都长出来了吧?哈哈,我恐怕比你还着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嘛!苍天不负有心人,现在你是不是要请我吃饭呀?”
刘华松那边紧张得要命,“哇!是真的,林小姐?北四环的公寓都给我了?”
“还是那句老话,北四环的项目你别做梦了。给你的是另一个项目,在石家庄。”
“什么,石家庄?我的妈呀!”刘华松急得跳脚,“那不是我的项目,是我们公司另一个销售部的,即使你给了,成绩和好处也到不了我这儿呀!还不如不给呢!”
一帆有些傻了,她没想到他们公司内部会有如此复杂的利益分配,便有些恼火地嚷:“那怎么办?我已经给你们出过力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谁知道不是你的呀!”
“我又没告诉你,你怎么能乱帮呢?”刘华松抱怨。
“可你们都是约克,是一家的!”
“一家的也有不同的利益分工呀!”
“你说怎么办吧?办成了,退不回去了!”一帆愤怒地叫。
“好吧,好吧。”刘华松无可奈何,“眼下还有一个办法能挽回我的损失,你给我这边的头儿打个电话,说帮我这边签了石家庄的合同,但一定要讲是帮我!刘华松!这样至少论功行赏时有我一半,我也不至于亏得太厉害了!”
一帆几乎要摔电话,“你头儿的电话!”
“139106886XX”
行了,那十万块可以放心地揣在兜里了。
两天后,王晓冬兴奋地打来电话,“林小姐,李念东快要崩溃了!他整个下午都在朝员工们大发雷霆!太热闹了,我从未见过如此盛怒的人!”
“是吗?”一帆淡淡的。
“他要气疯了,石家庄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林小姐,真有你的,今晚他又会喝个酩酊大醉!”王的语调是那种惯常的夸张奉承。
“喂,王助,别光说我,上次你说的亚同新的工程怎么样了呀?”一帆还挂念着李念东另一条输送养份的血脉。
“哪一个?哦,想起来了,现在还在施工啊。”
一帆语气温和下来,颇语重心长,“王助,北四环的工程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你会成为百万富翁,并从此启动你自己的公司,但你也要帮帮我,比如……”
王晓冬仔细地听着,头上渗出细细的汗珠。
“你能在这项工程上做点什么,我绝对相信你有这个机会和有效的手段,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手软,亚同明天倒了才好呢!我们各自努力吧!”
一帆回到了住处。
饭桌上,徐严问:“你去哪里了?”
“大学同学那儿,她妈妈病了,在大学时她就对我挺好,去看一看。”一帆对撒谎有一种天分,张口就编得有因有果,非常圆满。
“噢,我路过西单商场,给你买了一件衣服。”徐严从沙发上拿起一个包装盒。
“什么衣服?”一帆打开盒子,是一件范思哲长裙,亚麻色,做工考究,质地绝对一流。她知道这个牌子的价钱,因此疑惑地看着徐严,知道他一定有事。
“一帆,我想把这套别墅重新装修一下,我们先搬出去,我在亚运村租了一套三居室,以后我们去那儿,好吗?”徐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她面前,“明天,我就带你去看看。”
一帆盯着徐严,心里迅速推想着这幢别墅装修的前因后果及由此演变来的不利因素:他老婆回来了?自己将彻底退回情人的角色?他不会像从前那样方便地与自己同床共眠了?自己对他的影响力会减弱到何种程度?对自己的许诺他还认账吗?
“我保证,没什么大的改变,还像从前那样。”徐严说,“我会照顾你的。”
一帆突然有些看不懂他。
第二天,他们就去了亚运村看房子。这是亚运村一个花园小区里的第三层,位置和周边的环境虽不错,但室内布置却与先前别墅差远了,不够精细的装修,简单的家具,那张一看就不舒服的床更招人厌了。
一帆简直失望透顶,“这种地方,我不信你还会来住!”她恼火又委屈地盯着徐严。
“刚建的房子,你可以重新布置,重新换窗帘、家具、电器,还有那张床,当然,得和房东打个电话,不用的让他拉回去。有空你去买吧,我这儿有张支票。”
一帆当然不会客气,她必须把这套简陋的房间布置成可以让徐严愿意来住、心情能放松的另一个“家”。
于是下班回来便有了事做,逛商场,进家具城,忙得焦头烂额,直至到精品店挑选装饰布、花瓶和小饰物。
偏偏这时,季文康打来电话,“一帆,今晚,就今晚,我要你!”
一帆几乎气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添乱嘛!
“今天不行,我忙着呢!改天吧!”她冷冷地打发了他。
季文康不死心,几乎天天给她打电话,见她食言,就进行讽刺,嘲弄,只要能解气。一帆被搔扰得不胜烦恼,索性一下班就关机。她量他不敢上班时明目张胆地打电话搔扰她。
但第二天中午午餐时间,他端着饭盒在过道里截住她,冷冷地说:“宝贝儿,你想反悔吗?你就打算用人前甜言蜜语用人后一脚踢开吗?听着,就在今晚!你要到我那里去,你知道在什么地方。我等着你,我肯定玩不死你!如果你不去——后果自负!”
看着他冷漠转过去的背影,一帆血脉贲张,这该死的流氓!这可恶的恶棍!你就等着吧,威胁我?三孙子!
这一晚,一帆赌气没去,她不能让人牵着鼻子走,她讨厌这样!前半夜她折腾一家家具商场的几名工作人员,把一张几百斤重的大床搬到她的卧室里,并东挪西挪了两个半小时,才放了人家。后半夜是她折腾这张床,怎么睡都不舒服,又摁又打又踢又踹忙乎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还是在凌晨3点多睡着了。徐严没有来新“家”,他是不会花无聊的时间在收拾屋子上的,他情愿花钱让别人收拾。
第二天早晨一醒来,她就后悔了,昨天为什么不到季文康那里去呢?这可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物,万一他把自己所求于他的事捅到徐严那里,该怎么办?不前功尽弃了吗?这种小人只要得了志,肯定势利得要命,一定要报复!不如忍一忍算了,不能因小事而功亏一篑,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是他太过分了,日后定有收拾他的时候!
24
那天晚上,一帆特意穿了件露肚脐的短裤和小小的无袖上衣去的。她知道怎么用最少的衣服把自己装扮得性感无比又端庄大方,大腿,腹部,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让大街上每个人都过足了眼瘾。
她在季文康的宽大、布置得很有格调的居室里呆过一段时间,因此并不感到陌生。她推开门时,一切旧景俱在,只是稍稍凌乱些,但没找到季文康。她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翻着当日报纸。想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还把这儿当作了华丽的宫殿和天堂,也许习惯了徐严更为富丽堂皇的别墅生活,这儿竟有点像“乡下”,地板好像好几天没有拖了,沙发罩揉成一堆,几上烟灰缸里积攒了一个多星期的烟屁股,空气里都有厕所的怪味道……
她印像中的季文康是个爱整洁到连头发都一丝不苟的人,怎么会把房间糟蹋成这样?
她漫无目的地从晚报翻到晨报,再翻到午报,又翻到青年报。这时门响了,接连不断的鞋底拖沓声传来,季文康蓬着头发,趿着拖鞋站在了面前他穿着牛仔短裤,拉链拉在中间吊着,上衣没扣上,下摆随便系在腰间,手里提着两盒快餐,吃惊地看着她。
她没想到他竟变得如此邋遢,没好气地招呼了一声,“还没吃晚饭?”
季文康脸搐了一下,挤出一张不协调的笑脸,甚为阴沉,把两盒饭重重扔在她面前的几上,“昨晚你怎么不来?”
“昨晚我有事。”一帆讨厌那盒饭的气味,也不想与他吵架,站起来跑到卧室里,“你先吃饭,我在里面等你。”
季文康不依不饶,又追到卧室门口,“我在问你话,前几天我打电话给你,你为什么不来?在侍候那老家伙吗?每天都侍候?他比我更有力量吗?*****!”
一帆正在脱衣服,她想洗个澡,本想对季的抱怨不闻不问,但“*****”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把刚褪下的高跟鞋向他狠狠地砸去——砸中了!季文康满不在乎地抚摸着脖子,退回去吃饭。一帆赤裸着身体走进了洗浴间。
待她出来时,季文康已吃完,肩上搭着毛巾,在门外等着洗澡。碰了面,都非常矜持而有尊严地不说一句话,也不正眼看对方。
一帆到处找吹风机想把湿漉漉的头发弄干,终于在床头柜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对着镜子,吃力地举着对着后脑勺吹。
季文康披着毛巾出来了,厌恶至极地对她嚷:“别浪费我的时间,到床上去!”
“我想吹干,这样舒服!”一帆看也不看他。
“*****,你还想舒服?好吧,我就让你舒服!”他粗暴地上前,一把抢过吹风机扔到一边去,推搡她至床上,强行骑坐在她身上,冻结她乱动的四肢,用牙齿、舌头和体重蹂躏她的唇、乳房和身体的各个部位。
“季文康,你弄疼我了!”一帆忍不住大叫。
“你不是喜欢被虐待吗?疼死你!”季文康恶声恶气地说。
“你……贱人!禽兽不如……”
“对,*****……就要这样!”按季文康的想法,一口吞掉她才好!
一帆张着被钳住的双手,挣扎着,犹如暴风雨中的一片落叶,四处飘摇,无所依靠,泪水不禁悄然滑落。
室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切运动都停止了,有一种揪人心肺的寂静。她悄悄把头埋在毛毯里,开始嘤嘤地哭泣。
季文康呆呆地坐在她身旁,好一会儿才有了反应,推了推她,低低地说:“一帆,对不起。”
一帆不理他。
“真的对不起,一帆,原谅我吧。”他突然把她拉起来,紧紧抱住她,哽咽起来,“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对你,我禁不住,我受不了,我太在乎你了!一帆,你知道吗?我非常爱你,一心一意爱你,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
“算了文康,”她擦去脸上的泪珠,“算了,都过去了,我不会恨你。”
“听我说,一帆,”季还沉浸在激动中,“别走了,别离开我了,我什么都不会计较的!我可以养活你,我发誓比任何人都宠爱你!我们会生活得很幸福!”
“不,文康,别傻了,你怎么能满足我?”一帆冷静地说。
“可是徐严那个老家伙能满足你吗?他50多岁了,可能比你父亲年龄还大,该退化的都在退化!而且他老婆儿子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他这种传统派我最了解,他有家庭,根本不可能把生活重心放在你身上!他还要照顾社会舆论,你们这样的关系注定维持不了多久!”季文康的眼睛里无限炙热地盯着她,“而我年轻得多,单身,有时间,有远大的前途,你没有理由不选择我!”
“你说他妻子回国了?”一帆吃了一惊。
“看吧,这种大事徐严那老家伙都没告诉你!”季文康气愤地说,“可见他把你放在什么位置,我是男人,我最了解。你年轻、漂亮、有知识、涉世不深,是他这种年纪的人最佳猎物!他给你的那点钱,那点权力,比得上你失去的吗?他在玩弄你,他在发泄,他在挥霍一个身体各个部位都在衰退的老年男人最后的欲望!而你又是一个多么完美的载体!看吧,他迟早会收缩进家庭的壳里,抛弃你!他是最狡猾的,你玩不过他!一帆,回来吧,我会用身心爱你!”
一帆在他暖和的怀抱中努力理解他的话,也努力使自己的头脑清醒:徐严是玩弄她吗?她在心甘情愿地让他玩弄吗?他们背后有一项交易,他们都看准了对方,在各自拿回自己所需的那一部分,没有不公平这一说。
“文康,我不准备离开他。”她冷冷地说。
季文康身心俱冷,咬着牙说:“如果你与他混下去,我准备辞职,离开这个公司,我不能忍受每天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用身体与别人做交易!我会发疯!”
“你要离开?”一帆又吃了一惊,不相信地看着他变得冷酷的眼睛,“你干到这份上多不容易啊!很多人想这个机会还想不到呢!而且你年轻又有才干,钱勇夫和徐严都很欣赏你,在北方集团会大有前途的!”
“你能使我留下来!”季急切地看着她的眼睛。
一帆垂下头,小声而清晰地说:“不!”
季文康心痛地捂住自己的脸,“我会走的!我会疯狂的!”
“那你去哪里呢?”一帆柔声问。
“离开这个该死的城市,也许去南方,上海深圳什么的,只要离开北方建筑集团,离开北京就好!”
“文康,对不起。”她终于主动抱住他,喃喃地说。
“你自己也要小心点,多留点神,徐严和其他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不是吃素的,他们没有说并不意味着他们并没有发觉。”
“什么?”一帆吓了一跳。
“你要整垮亚同公司,连我都意识到了,他们也会。”季文康深情地看着她。
“你知道多少?”
“不多,只是最近才意识到。”
一帆有些害怕,不知道徐严对她的行动是否有所觉察,连季文康都猜到了,徐严就没有发现蛛丝马迹?虽然她做事之前一再深思熟虑,尽量做到万无一失,但报复目标太明确了,复仇的欲望太强烈了,只要听到李念东和亚同就恨不得当场诛之而后快!已经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了。
从别墅搬出来,重新在外面租房子,是不是徐严采取疏远她的第一步?季文康说得对,徐严是狡猾的,他的手段远比她的更隐蔽,更不露痕迹,像河心的水波一样,她被轻缓地、在近乎不易觉察的情况下远离了他的中心。不是吗?这个新家他在慢慢减少到来的频率,虽然他继续着对她的宠爱、对她的亲密,但时间短了,并且,不再留下来过夜。
当然还有一条更为堂皇的理由:她的妻子回来了,儿子回来了,家庭回来了。这种重心的转移是有道理的。
一帆情愿这样相信,也不敢想象是徐严因看透了她的居心而讨厌她远离她。总的来说,她并不太在乎这个一只脚已踏上衰老之车的老头子,如果他能仁慈地帮她完成心愿,她会从良心上敬重他,感激他,也许也会爱他。至于他的妻子儿子和家庭,她从没考虑过,更别说代替了,她要的只是他手中特定的权力。他向家庭的回归她甚至认为是一种美德,一种良心,一种理所当然的做法。一个深明大义、负责任的男人本应如此。如果他突然就此收手,打碎了她的梦,她会恨他,嘲笑他,鄙视他,因为他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而她没有从他那里拿到她应得到的。他让她前功尽弃,这是种不公平的交易,损害了她!
“好吧,让我拿到北四环公寓群的合同,我会离开他,让他完全自由地回家,拥抱他的家庭。”她轻轻地对自己说,“但愿他也能成全我。”
早上上班,她一无例外地给徐严泡茶,给他整理文件,在他高兴的时候还会坐在他的腿上。他没有与往常有何不同。
但当她在众多汇报上看到一条不太起眼的招聘批示通报时,还是惊呆了:钱勇夫要招聘一名助理和其他建筑人员。
季文康真的辞职不干了?他真的为她放弃了前程?
当她把这条消息递给徐严时,徐也禁不住惋惜地说:“季文康为什么离开?他干得相当不错啊!”
中午吃饭时,她在餐厅碰到了钱勇夫,他从石家庄回来好几天了。老头用一种怪怪的眼光打量了她两眼,不冷不热地开玩笑,“林小姐,挺有能量,后生可畏呀!武侠小说有一句什么:四两拨千斤,乾坤大逆转……”
一帆故意听不懂,谦虚地微笑着走开了。钱对她充满了意见,甚至怀恨在心了,北方建筑集团权力大大的副总,一个烤鸭店的操盘手,竟让她略施手脚,黄澄澄油光光的鸭子给飞了!
和钱勇夫作对意味着什么?
她从没感觉到像今天这样危机四伏,荆棘遍布在周围,一双双眼睛在怪异、蔑视、妒忌、恼恨地看着她。
黎明前的黑暗,最艰难的一段路,一定要坚持住,不能前功尽弃!她神经绷得紧紧的,对自己说。
25
一个月后,也就是十一国庆节前夕,徐严仔细地审阅了她与开利公司签定的代理协议,平静地做出了决定:“起草合同吧,我等着。”
这正是梦寐以求的!
一帆没有欣喜若狂,一是懂得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二是自己也不明白的另一个原因。她找到了合伙人王晓冬,王几乎欢喜疯了,如果签成这一笔买卖,意味着什么?即使四六分成,他最少也有一百万的进帐!不过,也许没那么多,还得看徐严的砍价,开利公司给了他们35%的利润空间,如果徐严不狮子大张口狠狠地往下压,怎么也能赚个几十万!其实,十万也就心满意足了。
合同起草了,驾轻就熟。王晓冬在设备金额后面停顿下来,“林小姐,你看多少钱合适?”
一帆绞着手指,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说:“不用写了,把底价和市场价都给我。”
徐严能帮她,答应把项目给了她,她已感激不尽,至于要顺手赚他多少钱,她觉得做人要有良心,不能太黑了。所以她决定把设备的两种价格全给他看,让他选择。对待徐严,她有一条朴素的观点:不能把他当傻瓜看,他走的桥比她走的路都多,在他面前耍小聪明、使小心眼都是冒险的,纯粹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在她对面,徐严沉默而严肃地看着两份报价。他对这东西不陌生,十几年来都与各种建筑相关的价钱打交道,早就熟透了。
“价格由我定?”他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是的。”一帆坚定地说。即使他大笔一挥,一分利润不给她,她也毫无怨言。
徐严当即大笔一挥,刷刷几下,两份合同都写了,然后推给她,“你签字吧。”
一帆眼光落到设备金额上“壹千叁佰叁拾陆万元整”几个大字上。
这是设备底价和全部利润的总和!她想拿到的,他全让她拿到了,而且有超出!是全部!
她哆哆嗦嗦地签了字,想把其中一份递给他,却感到万斤重般拿不起来,便轻轻地推向他。
事情以这种方式了结了,超出了她最大胆的预测。徐严说要补偿她,这是他采用的方式?结果实在是令人热血沸腾!四百多万哪!一转手,一瞬间得到的!
王晓冬最为兴奋,没费什么劲,他竟轻而易举到手一百八十多万!超出了他所做的最好的白日梦!谁说天上不掉陷饼?白痴,这就是!不过,他也没白捞,也为他的财神爷做了件实事。
周末的一天晚上,他与一帆坐在一间灯光明亮的“生猛海鲜”套间里,向她汇报亚同的惨状:“他这一年几乎没签到任何有赚头的项目,支出严重大于收入,整个公司人心涣散,最有价值和最有前途的员工已纷纷另谋高就。大富早走了,带走了一批项目和曾经干劲十足的销售人员,无论另起炉灶还是投奔其他对头公司,都对亚同是个严重的打击。毫不夸张地说,亚同已到了崩溃的边缘,李念东现在已走投无路。目前只有我还没离开。”
一帆毫无表情地听着。
“这还只是李念东众多倒霉运中的一部分,按上次林小姐的指示,我花了一万多块买通了他负责那个本年度唯一能有收益项目的责任人,他没审图纸就把每间房子的进出水管下移了十厘米,致使吊顶的空间太低。甲方对此大发雷霆;修改已来不及,现在就超过了工期,甲方一纸将李念东告上法庭,提出赔偿,少说也要几十万……李念东现在差不多已退出了空调市场。嘿嘿,屋漏偏逢阴雨天,他的小情人趁机也向法院提出财产要求,因为她怀孕了,敲他一笔小孩抚养费。地下夫人转到明处,元配夫人宫兰也站出来,提出离婚,不过,宫兰还是个不错的女人。现在是墙倒众人推,李念东被众多重型炸弹一起击中,整个焦头烂额。他解体了……”
一帆感到如释重负,有点像高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提前考上大学的感觉,但并不十分快活。没有为什么,只觉得空荡荡的,没有了目标。
深秋的冬天,她漫无目的地走在北京的街头,踏着紫槐和银杏的黄叶,茫然地望着碧蓝的看不到底也看不到边的天空。
难道这就是路的尽头?
母亲可以舒一口气了,她是世界上最有资格向那个男人清算的人,她的善良软弱和无私的付出才是她要向他讨债的源头。他无情地抛弃了她们,上帝并没有惩罚他,其实只要他过得不那么张扬、奢华,她都可以考虑手下留情;一个天上,一下地下,云泥之别让她生出更多的怨恨。
现在心情好点了吗?不。并不是因为他曾经是父亲,她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在他崩溃之后而生怜悯之心。她发誓,她早就对他不存在任何感情,只有刻骨铭心的恨!为了让心中的恨意消除,她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和本该有的幸福。现在,她达到目的,却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回家吗?哪是回家的路?找回丢失的未来吗?哪条是通向未来的路?错过的人、时间和地点能否还能续上?整垮了别人后,她蓦然发现自己也伤痕累累。
慢慢地,她蹲下来,双手抱住胸部,感到周身酸痛,体力不支,思想也模糊了,手脚发冷,令人烦躁。这种症状已有好几个星期了,但从未像今日这么明显,而且还有些发烧。难道这是真的秋天到来,冬天不远了吗?
“小姐,你怎么了?”一个骑自行车的过路人好心地问她。
“只是有点不舒服,没事,谢谢。”她又慢慢向前走,然后上了一辆公交车。
夜幕降临了,霓虹灯闪烁不定的光和影从窗玻璃里投进来,在她脸上身上无穷地变幻着。街上行人很多,她想起来了,今天是国庆节的第二天。车子过了四通桥,她下了车,远远地看到九月天酒吧在几杆竹影后面静静地立着,有点像爱情电影中有意营造的浪漫森林的城堡。不知不觉中,她竟来到这里。推开熟悉半掩着的门,黑白的字画、黑白的地板格子、古典的方形桌、酒香、玻璃杯、窗子上的素心兰和完全放松状态下的谈笑风生和窃窃私语,一切都没有改变。这儿如一只飘荡在江中的小船,窗外的变幻和流逝的好像只是水,而不是人和时间。
她向曾经坐过的桌子走去。
“是林一帆吗?有你的信。”
这话好像听到过。现在谁还认识她?她转过身,走向吧台,“是叫我吗?”
“是叫你,这儿有你的信。”打扮入时的老板娘蹲在吧台下好像找了好大一会儿才找出几封牛皮纸的信封来,放在台面上,“上次就看到你来了,叫你,你没听见,走了。”
“谢谢。”她们认识,是在学校时,她是顾客,她是老板娘。
信是从上海寄来的,一共5封,最近邮戳也是两个月前了。她回到座位上,取出其中的一封。
一帆:
你好吗?
我给你写了好几封信,不知你收到了没有。也许没收到吧,要不你为什么不回信呢?
我又换了一家公司,是一家台湾人开的软件公司,还不错。坐在办公室里,抬头能看到黄浦江岸的桃花。现在是春天了,北京桃花开了吗?这让我想起大三时我们结伴到北京郊区踏青的日子,真好,那时我们虽然是两个穷学生,但过得很开心。不知为什么,这些天里我老是想念过去,想念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一帆,你过得好吗?你的“私事”办完了吗?如果成功了,完成了心愿,就过来吧,我还在等着你。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话:将来挣了钱,再到国外念个学位,然后再重回上海。我现在已挣了不少钱,去美国定居恐怕不够,但到欧洲旅游,我们两个人还是够了。
……
一帆醒来时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和穿着白大褂的护士,另外九月天酒吧的老板娘也在。
“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酒吧里晕倒了。”老板娘说,“现在你醒了,告诉我你家电话,让你家人照顾你,我要走了。”
“谢谢,我不会有什么大病,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老板娘走了。
一帆转向医生,“大夫,我没什么吧?”
那医生神情严肃却又有些木然地看着她,“我们发现你淋巴结有点肿,伴着低烧,还有些轻微的皮疹症状……请问这些症状多长时间了?”
“很长时间就有不舒服的感觉。”一帆想了想,想不出更具体的时间,“只是最近几天才更加不舒服了。”
“最近是几天?”
“四五天吧。”
“还有什么感觉?”
“还有,浑身不舒服,酸痛。大夫,没什么吧?”
大夫并不回答,继续追问:“怎么个酸痛法?肌肉痛?”
“可能吧。”一帆拿不准。
“关节痛?”
“也许是的。”
“头痛?”
“不。”
“没有食欲?体力下降?”
一帆觉得好笑,觉得他小题大做了,淡淡地说:“我太忙了,忘记了。”
“这很重要。”
“我真的没注意。”
这时一个护士在门口叫:“江医生,她的血检出来了。”
江大夫马上站起来,走出去。
一帆感到奇怪,头晕发热一点小病用得着血检吗?医院是不是赚钱赚疯了?肌肉痛,关节痛,最坏也就是个关节炎吧,与血检有什么关系呢?她做了个深呼吸,忽然觉得腹中有抽搐感,便急步跑向卫生间。7分钟后,她弯着腰出来,看到江医生正在等她。
“大夫,我腹泄,再开一点治腹泄的药吧。”
“我知道。”江医生镇定地说。这时又有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医生走进来,好像是倾听的。
“发生了什么事?”一帆觉得不同寻常了,“不要告诉我我得了什么大病吧?动手术?洗肠?截肢?”
江医生没理会她的话,问:“你是做什么的?我是问,最近你有没有输过血,或者其他一些什么?”
“没有,没有。”一帆大惑不解。
“那么,你静脉注射过?”江医生在小心翼翼地考虑着用词。
一帆想起静脉注射的概念,笑着:“你说是吸毒?不,我是良民,远离那个。”随即严厉地回视着他,凌厉地问,“什么意思?直说得了,我血液中有海洛因或者冰毒的成份?”
江医生继续不愠不火地问:“你是干什么的?能说说你的职业吗?……哦,你也可以保持沉默。”
“中国北方建筑集团。职业,秘书。”一帆冷冷地说。
另一个观望的医生小声说:“你有没有接触到高危人群?”
一帆不懂了,她不明白什么叫高危人群,哪方面的?“大夫,不要兜圈子了,我怎么了?给我看看血检单子。”
“小姐,你要有思想准备。你的血检中出现了HIV抗原和P24”江医生郑重地把血检报告放在她面前。
有30秒钟,一帆没想起来HIV到底是什么。又过了30秒,她惊声尖叫起来:“怎么可能?HIV!我?”但白纸黑字,在半页医生特有的潦草笔迹中,她还是认出了HIV和P24的字样。P24是什么意思不知道,HIV绝对是大名鼎鼎的艾滋病病毒!!
“不!这怎么可能?一定哪儿搞错了!”她跳起来,将血检报告撕了个粉碎,冲出门去。
26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初冬明亮的阳光照在大兴县的一农家平房的小院里。刚扫过的地上又落了一层树叶,唯一的柿子树上挂满了灯笼似的黄澄澄的柿子,无论远看近看,都像逐渐光秃的树枝上长出的艺术品。
闲不住的林素梅正在客厅里把一捆捆韭菜重新捆绑,镇上的富裕人家爱干净、新鲜、捆绑整齐的蔬菜,而那些菜农手工太粗糙了,她需要把一些坏叶子剔出来,重新包装。虽每斤多卖上2分钱而已,但2分钱也是钱呀!
这时有人敲门,轻轻地,连续三声一个停顿,温和又犹豫。
“来了,谁呀?”素梅站起来。
正在厨房的一慈率先出去开了门。
进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穿着紫色风衣,高挽发髻,正是大街上流行的那种妇人头;五官不算漂亮,但绝对的典雅大方,有一种成熟女人的优雅韵味,一看就知道是个来自中产家庭优裕生活的那一类。
“请问,你找谁?”一慈拿出酒店里服务员小姐礼仪的招数,非常有礼貌地问。
站在后面的素梅也看着眼生,她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买过她菜的顾客,还真没有一个像这种大家气质的人,会不会是房东的亲戚?
“你们是林大姐一家吧?”那女人问。
“我姓林。”素梅连忙说。
“那找对了,”接下来她喃喃自语,“我还怕找不到你们住的地方呢。”
“请问你是……”
“我叫宫兰,你们应该听说过我。”
素梅还是想不起来。
“李念东的第二个妻子。”
素梅蓦然变了脸色,好半天都转不过神来。一慈也很惊讶,李念东这三个字虽然从记事起母亲和姐姐就像防贼似的没有提起过,听上去遥远又陌生,但她知道那是父亲。
“你来……有,有什么事吗?”素梅心竭气短,几乎结结巴巴地问。心里却一万个不明白,她来干什么?李念东和这个旧家还有什么关系?
“林大姐,不知为什么我临行前特别想见你一面,明天我将飞往新西兰了,将在那里度过余生——林大姐,对不起!”她突然垂下头,深深鞠了一躬。
林素梅哪里见过这阵势,激动紧张得不得了,连忙上前,拉了一下她的白皙并养护得很好的手,又快速缩了回来,“大妹子,屋子里说话吧——天一下子凉了这么多。”
宫兰伸出手,挽住她——她的手又硬又糙,骨节粗大——一起走进大厅。
乖巧的一慈连忙泡了茶,端在宫兰面前,“阿姨,喝茶。”
宫兰慈爱地看着她,“你的女儿?多大了?”
“18岁了,过了这个年就19了。”一慈说。
“这是二妮。”素梅说。
“你的两个女儿,不但美貌,而且极有——本事。大姐,你应该为她们骄傲!”宫兰若有所思地说。
“大妮还行,好不容易念完了大学,又找了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二妮差点,她没有文化,没上几年学,那时候家里穷得没法子。”素梅说得激动,又有些怨恨起来。
“大姐,你恨我吗?”宫兰看着她。
“从前恨,但现在,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什么事情都过去了,心都皱了,想恨也恨不起来了。”素梅沧桑地摇摇头,“现在你瞧我们一家都生活在北京,过得还不错,我还能做点小生意,以前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我的新邻居们劝我看开点,只要结局不坏就积德了。有时候我晚上躺在床上想:我这也是因祸得福,苦尽甘来。结局对我很不错了,我不敢再恨什么了,老天爷对享福和受罪,善和恶都有定数的,我怕他再收回去。我觉得很好了,不想提过去了。”
宫兰眼睛有些潮湿,“大姐,这都是你们一家人应该得到的,我该受到惩罚!”
素梅慌了手脚,“有伤心事?别随便诅咒自己——你们要去什么兰,是出国吗?”
“不,是我自己。”宫兰定了定神,“我和他,离婚了,昨天离的。”
素梅大大吃了一惊,“你们也离了?噢……”
宫兰看了看四周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家具,叹息:“像大姐这样贤惠善良的女人他也无情无义地抛弃——我也感到惭愧——你们那个时代是很容易想象的:一箪食,一瓢饮,一个贤惠的女人,一个男人也只想得到这些。我这个时代——”
“有钱,有地位,受过大学教育,能让他过上富裕生活,是他所追求的。”素梅替她说了。
宫兰苦笑,“但到今天,这又过时了,该有的都有了,他需要的又变成了像女儿一样年轻、单纯、满足心理和生理另一种欲望的女孩子。他懂得每一个阶段有每一个阶段的需要,他要的不是爱情,是爱情的附加值。大姐,我和你一样,是他不同阶段的人梯。”
素梅哭了起来,“我虽然听不明白你的话,我懂你的意思,我懂!”
“大姐,我非常后悔前几年——没有接济你,事实上我们都忘了你们,把你们彻底抛在了脑后……”
“都过去的事了,反正也熬了过来。”宽容的素梅喃喃地说。
“你这样宽宏大量太好了,我可以不必那么内疚,可以安心地过清心寡欲的生活。”宫兰轻轻松了一口气,目光有些停滞地看着窗外。
“大妹子,你还年轻,还能找一个。”素梅劝道。
“不会了,我需要时间好好检讨我的过去。”
“你国外有亲人吗?”
“有,是我二堂姐的女儿,她生了个小孩,我帮着照看一下。”宫兰勉强笑了笑,“大姐,在我走之前,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现在有什么困难我能帮到的吗?”
“没有,没什么。”素梅连忙说,“虽然一帆工作忙,不常回来,但她常给我钱,我有的花。一慈在上课,她有点不听话,不想上,一帆逼着她上,就这些,没大事。”
“一帆做得还不错,女孩子应该靠自己独立起来。”宫兰点点头,“我挺感激你们家一帆的,她做到了你我都不曾做到的。如果她能像你一样原谅我,我也想见见她。”
“原来你不认识姐姐呀,那你怎么找到我家的?这儿很偏,是不容易找的。”一慈说。
“有一个朋友,他告诉我的。”宫兰微笑着看着她,“一慈,你的名字很别致,犹如你的人。你没什么事可以让阿姨做的吗?”
“阿姨,你能帮我找个工作吗?”一慈怯怯地说,“我不是极讨厌上课,一天只上几个小时,我还有很多时间呢,我不想闲着。”
宫兰笑起来,“你想做什么工作?又会做什么?”
素梅却大声说:“你姐姐愿意吗?她可让你把所有时间都花在认字上。”
“整天记,我都头晕脑胀啦。”一慈抗议,“我一边学一边工作,两不误还不行吗?”
宫兰在一旁微笑。
“这样也行吧?”素梅自言自语地说,她可不敢不把一帆的话放在心上,那关乎一慈一生的命运:没有哪个好男人会娶一个文盲。她切记着呢。
“阿姨,我什么都可以做,学得也很快。虽然我识字不多,但我在识字呢!”一慈充满期望地说。
“又要有时间上课,又要有时间工作——家庭服务怎么样?”宫兰犹豫地提出。
“什么是家庭服务?”
“保姆、家政、钟点工那一种。”宫兰注意着素梅的脸色,她知道乡下人对这种“侍候人”的角色很有看法。但素梅并没表现出特别的表情。
“也行啊,我会做饭,能做不少菜,也可拖地板打扫院子什么的。”一慈竟出奇地想得到那份工作。
“可是城里人的胃口高,你能做那么好吗?咱们自己家里人是无所谓的。”素梅提出疑问,“再说人家家里很亮堂华丽吧,你又不懂,弄坏了怎么办?赔也赔不起呀!”
宫兰终于笑出声来,“没什么呀,哪有那么多矫情!我说的是我的堂姐家,她原来的保姆也来自乡下,我看还不如一慈呢。她们就夫妻两人,开了个公司,成天在外面忙乎,平时也就回家吃顿晚饭,没什么难侍候的。两个都是干净利落的人,绝不会挑三捡四古里古怪的,我看一慈去也许能受到照顾呢。我堂姐快60的人了,没有孩子,像一慈这样有品性,一定会和她谈得来。不过,我堂姐就是太胖了点,不是一般的胖了点,一慈只要多做出一个人的饭就行了。如果你确实有意的话,我给她说一声,你去看看怎么样?行不行你再决定。”
送走了这个稀世贵客,一慈兴奋得不得了。
“是不是给一帆说一声?要不然她又要责怪我了。”素梅说。
“那你给姐姐打电话,小心地说。”
“你怎么不打?”
“我有点怕她。”
27
一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带着仇恨的心理回忆着她交往的男人的每个细节,谁会把HIV抗原传染给她?怎么会得这种病?!
是徐严?这老头倒也洁身自爱,在北方建筑集团虽高高在上,拥有万贯家财,除了自己,倒也没见与什么女人随意交往甚密过。再说,他老婆不在,自己是他唯一的女人,如果自己有病,他怎么就没有?虽说他现在又回归了家庭,很多天没到这儿来,但这种病一旦染上,是没法瞒着掖着的,签合同那天他还志闲神清,以往每次见到他,他都满面红光,不见有什么气色变化……主要是好多天没与他同房了。
蓦然间,她想起了季文康,他是近一个月内唯一的性交者,难道会是他?在她的印像里,季虽三番五次地对她纠缠不清,但此人年富力强,头脑好用,颇为自负,在男女之事上倒还干净,一般女人还上不了他的眼,他更不可能随意让一个HIV的携带者上床。
但会是谁呢?她知道HIV不会像流行感冒那样凭空气就能传染,她没献过血,也没接受过血,也没吸过毒,先天更是清白的,妈妈可能都不知道这种疾病的存在!什么都排除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她腾地坐起来,跑下楼,拦了辆Taxi直奔北方建筑集团。为什么不能是徐严?这老小子为什么近一个月没和她同房?他真那么干净脱得了干系吗?
乘电梯上了12楼,直奔办公室。她身体不舒服,三天前她向他请过假了,他痛快地答应了,以前他可不是这样。
徐严正伏在桌子上写着什么,手边有一杯正冒着热气的龙井。
一帆一步跨进去,“徐严,我有事与你谈!”
徐严抬起头,温和地笑笑,“一帆,什么事?坐下——”但看到她极端严肃的神情和憔悴的面庞,改了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有话跟你说,不是在这儿,跟我走!”一帆咄咄逼人。
徐严愣了一下,把桌上的东西放进抽屉,跟她走了出去。到了楼下,钻进那辆黑色奔驰。
“亚运村。”一帆极力平静地说。
半小时后,两人走进租来的三居室里,一帆在后面关上了门,坐在他对面,直视着他。这使徐严很意外。
“说实话,这些天你有过身体不舒服吗?”一帆尽量使自己语气温和,但依旧硬梆梆的,充满了厌恶。
“什么?当然有过,一次感冒。”
“还有呢?”
“你指什么?”
“比如,肌肉痛,关节不舒服,腹股沟也不舒服,等等。”
徐严脸上出现了困惑,“你是说你现在有这些毛病?”接着看到她眼睛直了一下,脸上肌肉在抽搐。她起身跑到到卫生间,门“砰”地关上。
5分钟后,她身体虚弱地走出来,脸色苍白,有气无力地倒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
“一帆,你到底患什么病?”徐严疼爱地坐过去,扶住她的肩,“你瘦了,瘦了很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告诉我,你怎么了?”
“没有,只是腹泻。另外,关节还有点痛。”她从手指缝里看他,然后放下手,起身到对面他的位置坐下来。面对面的交谈才有可信度。她决定把这件事压下,谈另外一件事。
“徐严,你妻子从国外回来了?”
“呃。”他点点头。
“你打算把我怎么办?”
徐严沉默了一会儿,“你说呢?”
“你回归家庭——真的很不错,我不愿从中作梗。”
徐严无言地看着她。
“这一个多月来,你不再在我这里过夜,是预示着我们的关系结束吗?你把那么一大笔生意让我做了,让我轻而易举赚了一大笔钱,是你对我做出的补偿吗?从你租这套房子那天起,你就想结束这件事了,对吗?”
徐严深思了一下,点点头,“我儿子的病好了不少,差不多像个正常人一样了,我妻子为此花费了巨大心血,我应该对此珍惜!你懂吗?”
一帆点点头,微笑,“你应该这么做,我就像你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不能影响主旋律,我该谢幕了;就像大街上偷情的男人,忽然醒来,该收场了。”
“其实我是很在乎你的。”徐严眼睛里深情款款,显示出这种年纪人的老练和优雅,“只是我老了,可能控制不住你了。你能告诉我你曾像我爱你那样爱过我吗?”他随即又解嘲,“当然,像我这样一个半老的人,再提‘爱’字有些难为情了。”
“那你说呢?”一帆颇有心计地看着他。
“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不,是精明,这是我从与你接触以来逐渐感受到的。”徐严站起来,绕沙发转了一圈,又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着她,“我不想猜测,其实我根本就不想知道。”
“没多大意义,对吧?你又不想拥有我。”一帆笑。
徐严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如果今天是最后一次谈话,你还想对你的红颜知己说些什么?”一帆有些玩世不恭了。
“不,我只想为你做点什么。”徐严有些激动。
“你已经为我做了许多了。你没觉察出来什么吗?”
徐严微微一笑,眼睛里又闪出只有阅历深厚看惯人生风云的老人才有的那种狡黠和洞察力来。这使一帆感到害怕,宛如偷了东西。
“我情愿什么也没觉察到,你做得很投入,我甚至有些感动,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怀着这么大的仇恨!”
“你什么都知道了?”一帆瞪着他。
“不,仅一点点。其实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要告诉我。一个男人,无论他有多老,对他生命里的女人还是充满珍惜和怀念的,希望过去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他的语气是温和的,目光是严厉的。更为可怕的是她觉得她的手指有些哆嗦,不敢再看他。
徐严走在她面前,托起她的下巴,“一帆,告诉我,我只想知道这唯一的真相:你怎么了?患什么病?”
一帆绝望地低下头,“不要问了,一种怪病。其实也没什么,死不了。”她抬起头,脸上努力露出一抹苍白的微笑。
徐严从衣袋里掏出空白支票,“有病就去看,别扛着,再坚强的人也不要在这方面硬撑。如果钱不够——填吧,一百万以内随便填;再不够,过几天到我办公室来。”
“不!”一帆把支票推给他,“我现在不需要钱,我还有。”
“好吧,以后有什么事,还可以找我。”徐严收起了空白支票,左右看了看,“这房子你可以留下,过几天我叫人把房产证送来,我买下了。”
一帆凄惨地笑了笑,“你没必要再为我做什么了,你并不欠我什么,你不要太内疚,我是自愿的,我认为很公平了。”
“好吧,一帆,你保重吧。如果以后哪天想起我,我还可以过来。”徐严躇踌着,后半句则是明显的言不由衷了。一帆看得出他并不想来。
“不,是真的结束了。你也保重。”一帆低下头。
“那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再见。”徐严拍了拍她的肩,走了出去。
一帆看着他的背影,这一切都结束了。她听到了自己平静的心跳。是的,都结束了,他没有回头。她转过脸来。
徐严在关门的一刹那回头看了她,这一切都结束了?他似乎听到自己松口气的声音。是的,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回头看他。
28
一切都结束了,还不错,那是一种平静无憾的方式。只不过没有这种飞来的横祸就完美了。
目前一帆所关心的是自己和HIV。她不用上班了,便跑到医院,找到江医生。
“林小姐,你现在是HIV抗原的携带者,属于受保护的高危人群,你最好不要乱跑,与院方好好合作,接受治疗。你还年轻,还有一些机会的。”
“谢谢医生,请借我一些……有关的书好吧?我想多了解一些。我是想说我有钱,将来有合作的机会。”一帆摆出自我保护的架势,冷冷地对医生说,并做好对应的准备:如果他不借,就去王府井书店去买,也会换家医院,反正不能让这些人轻视小看。
江医生多少了解一些病人的心理,没说什么,转身回办公室取了一本有关传染疾病的专著交给一帆:“很详细的,你看看吧,多了解一些应该对你有所帮助。当然,不要太紧张。”
“谢谢,咱们回头见。”一帆故作潇洒地挥挥手,走出医院,找到一个稀稀落落游人不多的小公园,坐在凉凉的石墩上,便急不可耐地翻起那部大块头,找到艾滋病部分:
艾滋病是一种目前尚无法治愈但可以预防的病死率极高的传染病。
她一下子被这个定义吓住了,连念了三遍才读明白字里行间的意思,“目前尚无法治愈”、“病死率极高”,她的血液都凝固了,早在学校就知道一些艾滋病的常识,那是魔鬼和死亡的代名词,同时也是很遥远的事,中国13亿多人口有几个人能“荣幸”患这种病?可能和死于牙疼的人差不多。但现在它竟像瘟役一样来到自己身上,天哪!如果天上不可能掉馅饼,那么也不能掉炸弹呀,如果有,击中率肯定是微乎其微,但好运没掉到头上,却被炸弹击中了!一帆欲哭无泪,没有思想再去研究什么P24或淋巴肿免疫力之类的纯粹医学名词,命运不是她想改变就能改变的,尽管她一直相信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却始终没逃脱老天爷的安排。难道真有报应之说?她不该报复李念东,她的父亲?她必须为她的所作所为受到惩罚!如果这是种灾难一定要来的话,她情愿理解为恰好抓紧时间完成了报复计划而不是因为报复才有了这种后果。她是地道的无神论者,不相信任何因果报应之说,即使在生命面临威胁时也不愿改变信仰。
在这过程中,她又去了两次卫生间,喝了一杯果汁,没吃什么东西,没有饥饿感,头有些痛,肌肉痛,关节痛,还伴着低烧——书上说得没错,该有的症状全都出现了,正处于HIV侵入人体后的第一个阶段:急性感染。这种症状不会持续太久,最多还有一星期,所有疼痛都要消失了,病症进入了相对稳定的潜伏期,在表面平静的背后却是急流汹涌,她也许只有两年半的好时光。书上说一般成人的潜伏期在29个月左右,然后转成真正的艾滋病毒,生命也许会在三天至两个星期内被摧毁……
第二天,她又去了医院,不是去还书,是接受治疗。江医生是个很有经验的艾滋病治疗专家,开了不少药,西药,也有中药,只是缓解疼痛,谁都知道管不了多大用。一帆一直生活在火热、抗争、愤怒的情绪中,这次却平静耐心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有一天傍晚,王晓冬给她打来了电话。
“林小姐……”
“不要再打扰我了,王助,我告诉你了,我不想干了,你该得到的,一分不少。你爱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我想安静,知道了吗?”
王晓冬有些不安,“林小姐你到底怎么了?刚刚开始就退阵了?我们完全可以搞大的,有北方建筑集团作依托……”
“你烦不烦?我刚才已经说了,我烦着呢!”一帆大大的不耐烦。
“……有关李念东的消息,你也不感兴趣了?”
一帆一愣,冷冷地说:“他还没死吧?”
“流浪在街头像个讨饭的,大街上那些缩在一个角落张着脏兮兮的手向过路人伸过去要个一毛两毛的那种乞丐,他也差不多了,不过还没死掉……”
一帆关了电话,刚平息的怒火又被点燃了,要不是他,她怎么会有这么惨的下场!妈妈和妹妹将来怎么办?自己可能活不到26岁,花一样的年龄,结婚,新娘,事业,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事情还没尝试过呢,还有很多想做的事还没做呢!他要不要该为此偿命?
行了,已经没有力量了,先不理他,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看看母亲和妹妹,无论生活和命运怎样,她们才是她永远的牵挂。
在腹泻没那么严重、身体状况稳定回升的时候,她给母亲打了电话,正好在宫兰离开的第二天,说要回去吃午餐,吃饺子。
素梅忙坏了,她的大妮两个月没回来了,虽然都在同一个城市,女儿太忙太忙;她对女儿的工作看得很重,即使想她,想一家吃个团圆饭,也是今盼明,明盼后的,从不敢提出要求。今天她突然要回来了,她像过节一样高兴,决定休市一天,挑选了最嫩最鲜的茴香韭菜豆角和精肉回来,细细地切,做成四种馅的饺子。一帆是家里的特殊人物,大人物,一个公主,是全家十余年用辛勤和汗水浇灌出来的骄傲之花,既有天生的丽质,又有后天的知识和教养,她是全家巨大心血的结晶,她把全家的梦想完美无缺地变成现实,今天全家的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中午,一帆准时出现了。她有些粗鲁地推门,关门,像个受宠的小孩那样甩着小包大呼小叫:“妈,我饿了!做好了没有?哇,这么香!一定做好了,什么馅?茴香?韭菜?猪肉?”
“都有,都有,还多了一种呢,就等着你了!”母亲坐在一桌子饺子前,快乐地应着。但抬头看到女儿,还是大大吃了惊,“一帆,你这是怎么了?深眉瘦脸的,又黄又焦,是不是累的?生病了?”
仅两个月,那个健康漂亮的女儿便面黄肌瘦,一向裹得紧紧的牛仔裤也空荡荡的了。
“呀,姐姐!”从厨房端着汤的一慈也叫了起来,“姐,你,你不是挨饿了吧?瘦了一圈,十来斤吧!”
“你们慌什么呀?现在瘦最流行,知道什么叫排骨美人吗?这就是,挺酷!”一帆若无其事,不当回事。
“可是,瘦也该有个谱吧,你这样还能叫漂亮吗?看,你一头乌黑的头发也发黄了,不亮了。”素梅禁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发,一点儿也没减少担心。
“姐姐,减肥也不能影响到健康吧?”一慈盯着姐姐的脸小声说。
“我在吃减肥药,吃过了头。我保证以后不干这种蠢事了。的确,现在不如过去健康,但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一帆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两手抓了饺子,挨个儿品尝。“好吃,真好吃!”
素梅欣慰地看着每个盘子里的饺子在慢慢减少,温和地说:“你本来就不胖,还减什么肥?在外面也吃不好饭,以后回家吃饭吧,你爱吃什么,我就给你做。”
“是呀,姐姐,我也给你做。”一慈说。
一帆把最后一只饺子放进嘴里,忍住泪水不掉下来,站起来,没回头,“好了,我很累,想睡觉了。一慈,今晚我睡你床上,你和妈在一起睡。晚上不要打扰我,我要一气睡到天明。”
“行,姐姐,你睡吧。”一慈看看母亲,有些奇怪,太阳还很高呢。
细心的母亲觉察到有点不对头,在一慈上课走后,她拿了小板凳坐在女儿的睡房门口,小心地听着动静,静静地等待。
一慈回来了,素梅去热饭,然后用洗碗、洗菜板、擦地板来耗时间。确信小女儿回到床上睡觉时,她又回到客厅,坐在刚才的板凳上,守候着。她是母亲,最知道女儿需要什么,无论她们长多大,翅膀有多硬,在受伤的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还是需要母亲安慰的。等在门口,她也感觉踏实安慰。做母亲的,所做的,也只有这些。
终于在夜晚11点多钟,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帆推开门,看到母亲,一愣,“妈,你在干什么?”
“想和你说说话。你去吧,我等着。”
一帆冲进卫生间,又走出来,见母亲还在门口站着,像小时候苦难的好时光一样,忍不住让她进屋来说。也许以后这样的机会不多了。
“妈,你有什么事?”她又躺到床上,脸朝里。
“大妮,你到底怎么了?妈可不相信你刚才胡说的,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你怎么能胡乱吃减肥药?妈不信,你老老实实告诉我。”素梅开始嘤嘤地抽泣。
“妈,我告诉你,你不要害怕啊!”一帆一字一顿地说,“妈,我很难受。当然现在好多了,我半年没来月经了,不知怎么回事,每个月都要难受几天。”
“啥?半年?”素梅虽说是大字不识一筐的农妇,但知道这东西对女人的重要性。“这可是最厉害的妇女病,去医院瞧了没有?”
“看过了,大夫开了不少药,说要多休息。我请假一段时间了,想好好休息一下。妈,没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什么病治不好?大夫说这种病算不上什么稀罕,我又不是第一个。”
“好,那就好。”素梅松了口气。
“就这样吧,我很累,你也累了,睡吧。”
素梅给女儿掖了掖毛毯,不想回去,但又怕女儿发脾气,只好悄悄出去了。
看着母亲轻轻消失的身影,一帆眼睛充满了泪水,为什么对母亲撒谎竟是如此容易?
第二天,她被一束玫瑰色的光亮照醒了,那是从窗后面偷偷溜进来的初冬的第一束阳光,带着外面柿子树的影子,柔和地,静悄悄地在床上开辟出一块地带来,好像播洒种子,让即将到来的冬天孕育明年春天的生命。什么时候忽略了万能的太阳?它是那么重要,就因为它永不可能消逝而对它熟视无睹?瞧,它的光,它的热,它的明亮,它的温柔暖和和无私,像爱一样。生命为什么不能像爱一样永久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呢?她嗅了嗅阳光照射下的被角,有一股太阳的香味。
她走出房间,梳洗完毕,对在厨房忙碌的母亲说:“妈,放下手中的盘子,我想出去走一走,你要去。一慈!”她回头喊。
一慈快活地跳出门外,“姐姐,我要去!不就是‘溜弯’嘛。”她用地道的京腔学着左邻右舍老太太的的口气说,“去溜弯儿。”
“你的脸色好多了。”素梅看着一帆在阳光下的脸,“说定了,以后回家吃饭,有汤有水的,吃得均匀。”
“哪能行?我忙着呢,恐怕以后——更没空了!”
母女三人相拥着走出家门。母亲在中间,一只手臂上挽着一个。母亲是最瘦小最快活的,一脸病态强作欢笑的一帆内心郁郁寡欢,她最知道现在的欢乐意味着什么。倒是一慈是最健康最活泼的了,跑前跑后的,也数她的笑声更甜更响亮。
“妈,你还在摆菜摊?”
“这儿做点小生意可不太难,只要有点本钱。北京人懒着呢,这事要放在咱老家,人人还不疯抢着干!一天能赚个二十块三十块的,能同时供养两个上学的孩子呢。咱家哪有这机会!”
“不要太累呀。”一帆不想阻拦母亲了,只要她快乐。
“累?这点累算什么呀?再累死人的活咱也熬过来了,这实在算不上,挣钱又不少,挣一分也是人家给咱呀,又不是倒贴人家。”
一帆苦笑,这就是所有苦难的记忆留给母亲对钱对生活的概念。
“一帆,我还没给你说呢,宫兰,”素梅有些神秘地说出这个名字,“你认识吗?”
“怎么啦?”一帆淡淡地。
“他们离婚了!”
“妈,这有什么呀,北京的离婚率正在直线上升。你觉得这个话题有意思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说说。”素梅连忙说。
“妈,从现在开始,你什么也不要想,也不要理会,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怎么高兴就怎么做,该为自己活着啦。不要担心钱,上半辈子失去的,现在就计划着补回来吧。你不能太辛苦了,我会难过,你们快乐我才快乐。我不能太自私,我的幸福建立在你和妹妹的幸福之上。”
一帆不想告诉她自己存了多少钱,怕吓着她。又转向一慈,“你不要整天有事没事呆在妈身边,长大了,要想着出去转转,这叫练单飞。你不可能跟着妈过一辈子,前题是好好念几年书,多长点见识,不至于在别人玩花样时,你蒙在鼓里什么还不知道。生活就是这样,你打我,我打你,即使胜利了,却又不知道何处冷不丁射来一支冷箭。光善良是没有用的,你要学会站在制高点上用手指甲和牙齿。”
一帆放开了母亲,自顾往前起,走了一会儿,转回头,看着母亲和妹妹,迷茫而满足的眼神,阳光照在她们身上、脸上、头发上,都是那么安静、恬淡,像两株并生的树。一株树叶要枯黄了,已到了秋天;另一株正叶繁枝茂,花苞朵朵,上下漾溢着三月的生机勃勃。而她这个刚刚接过四季指挥棒的园林守护人却面临着生命的终结。将来,准来保护她们?母亲倒还罢了,她已知母亲的命运,正和她的一样,从这头已看到了那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母亲的晚年衣食无忧。她有钱,可以做到。但妹妹呢?她是涉世不深风华正茂的少女,偏偏又生得如此漂亮,生命如花般灿烂,她的路该怎么走,她的命运又会怎样?
第三章: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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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是深秋的日子,空气里飘着即将到来的冬天气息,银杏树下落了一层金黄的树叶,还有几片在枝上孤零零地摇着,偶尔会落下一片,在雨中飞落——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从光秃秃的枝条间密密倾斜着穿过,打在枯透的落叶上,沙沙地响。
一慈是有备而来,出门时她听了天气预报,于是从容地张开那把8元店买来的色泽鲜艳却不怎么实用的粉红色碎花小伞。她并不喜欢雨,尤其是今天 ,雨水会溅湿新买的加厚连裤袜和高跟鞋,这样会造成她的狼狈,增加她心理负担,从而失去自信。新雇主看到她会怎么说?
宫兰阿姨离开时给了她雇主的地址,她一路按图索骥来到这里,也许就是眼前众多别墅群中的一幢,偏偏问题出在这里,哪是“东南第二排第三幢”?哪是东南?
她撑着雨伞,数来数去,没敢向前。这儿不是平常之地,聚集着大量京城最富裕最有成就的上流人士,从小区的建筑、布局、规划得井井有条的绿化带和栽种的不易多见的花草树木就可以看出。她停在那里,等着有人过来问一问。
欧少阳正坐在那辆墨绿色的宝马里,他有个习惯,在驶进家门之前总要在附近停一会儿,点燃一支烟。
淡淡的蓝烟从嘴和鼻孔里飘出来,慢慢扩散在狭小的车室。雨下得不大,偶尔扫几下的雨刷把前风挡玻璃集结的雨珠扫下去。他放下一扇玻璃窗,让烟飘出去,然后抬起头来,眼前是幅仲秋油画:那种银杏叶特有的明艳黄色占据了主画面,从脚下一直铺到路的尽头;暗色的枝杆光秃秃地分割着天空;在不显眼的角落点缀着并不苍翠的常绿植物;其中有一个打雨伞的女孩在驻足张望——她是这副风景画中唯一活的灵魂,粉红色完全溶入周围的景致中,白色的毛衣和很有线条感的毛短裙,下面是一双亭亭纤直的腿,匀称而有风韵,上下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堪称画中的主角。
一慈在偶尔的回头时,看到了那辆停在树下的墨绿色小汽车,注意到了从车窗内飘出来的淡淡的蓝烟和里面的人。
她轻轻走过去,在离车窗两步外停下来,怯怯地问:“请问一下,请问东南第二排第三幢别墅怎么走?哪是……东南?”
“应该是那一幢。”欧少阳指着其中的一排别墅说,“那一排的第三幢就是。”
“谢谢。”一慈向那排房子望去,又不确定起来,无论从哪个方向数,它都不可能是第二排,“东南”到底是哪个方向?
“没错,是那一排,新来者往往掌握不准方向。”欧少阳看着她恬静不安的脸,“每一家都有门牌号,那更好找——你可以打电话证实一下。有电话吗?”
一慈拿出宫兰写下的小纸条,递给欧少阳。
欧少阳只看了一眼说:“没错,就那儿,你可以上我的车。”
“不麻烦了,谢谢。”一慈轻轻地说。这是个相当英俊成熟的中年男人,温和而内敛,但毕竟是陌生人。另外她发现他的目光过多地停留在她脸上。
她轻快地沿着青石小路向前走去。宝马从她身旁飞快驰过。
到了第一幢别墅前,她停下来,深深叹服庭院的精致和优雅,小巧玲珑的耐寒盆栽植物,缀着红色果子的观赏树,精当地点缀着每一个角落;地上铺着青色磨砂石;若大的落地玻璃窗和白色窗帘面临着这一切。环境是如此的安静幽美,要是以后在这里工作,简直是太好了!雇主不要太挑剔才好!
她收了雨伞,定了定神,拍了拍那扇镂空的铁门,里面传来脚步声,接着门开了。一慈一愣,开门者竟是刚才给她指路的男人。
“请进。”欧少阳已把西装脱掉,身着雪白的衬衫,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
一慈随着他走进大厅,室内开着空调,很暖和。她有些局促不安地站着。
“你先等等。”他说着上了楼。
一慈环顾四周,心砰砰地乱跳,她从来没见过如此豪华的客厅和摆设,深棕色木地板,深红色条形桌和茶几,沙发是浅黄色的,加上硕大的落地窗和亮晶晶的各种茶具饰品,完全可以用富丽堂皇来形容。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讲给她童话故事里的宫殿,宫殿里住着富有的国王和美丽的王后。刚才见到的那人是不是国王她不是太确定,但知道一定有一位身材肥胖的王后,宫兰曾经告诉她,她的堂姐宫婕是个肉很多的富婆。
如果将来能在这里工作,千万要小心,别打碎了什么,连一只壶也是赔不起的,她心里暗暗说。忽然有某种响动,她转身盯着楼梯,像是脚步声,沉重而没有节奏,接着空气里好像塞满了喘息的声音。她静静而好奇地等着,直到那个身影在楼梯上出现——果真是一位王后,八面威风的王后!一慈吃惊地看着她,觉得心里发热,不仅仅是“多肉”,简直就是座肉山!精巧的楼梯瞬间显得那么狭小,扶手也显得脆弱不堪,那巨大的身躯简直是从护栏里挤下来的。每走一步她都气喘吁吁,腮上和肩上的肉都晃动几下,显得那么艰难。不过与她庞大的躯体比起来,那同样按比例增大的肥厚五官却很和谐,墩子般盘据在各自应占的位置,没有走样。这说明她曾经是个相当漂亮的美人,甚至像宫兰那么标致。她的眼睛深深地藏在一眼井里,透出的却是炯炯的光,透过镜片照着面前促狭小路和显然也变小一圈的客厅。那是一幅比任何人都大一号的眼镜,无边,文绉绉的。
她终于从楼梯上下来,踩到了地板上,垂下双手,小小的嘴唇张开,像鱼儿吐水泡一样喘了口气。然后她眼睛看过来,一慈立刻感到一种君临臣下的气势和气氛。她虽然庞大,却又是那么端庄、肃穆,传递着无形的力量。
“你就是林一慈?”她的声音出奇地悦耳,柔婉,像刚分娩的母亲对婴儿的耳语。
“是的,阿姨。”一慈恭恭敬敬地说。
“宫兰已经告诉我了,你才十八九岁,对吧?”宫婕慢慢移向沙发,终于“呼嗵”砸下去,然后心满意足地拍了一下手,又重新打量着她,“你是山东人?”
“是的。”
“会做饭吗?”
“会一点,在家里我经常做饭。”一慈觉得她幽深的目光从井里折射到镜片上,直视着她,而目光却平静温和。
“一般家常菜都会做?”
一慈点点头,却有点不敢确定自己做的菜够不够她的标准。自家里做菜,油盐酱醋调配一下就行了,她的标准可能很高。
“能做早餐吗?热豆浆、煎鸡蛋,煮一些米粥之类的?”
“能,还可以。”
“会包饺子吗?”
“会。”
“你现在住哪儿?”
“大兴。”
“不近哪!”宫婕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一般情况是我们早上8点一刻去上班,8点或许更早一点要吃早餐,你得7点半到这里来做早餐,是不是太早了,赶不上时间?”
“阿姨,我可以的,来时我就算过了,倒两次车最多用2个小时,我5点半起床就够了。平时我也在这个时候起床,不早,我很习惯。”一慈对这份工作寄予很大希望,并不觉得时间是个障碍。
“既然这样,你就试试吧,太辛苦干不下去了就说一声。我说一下你要做的工作:早上你要在8点之前做两份早餐,当然也可以做三份,你的一份,鸡蛋和豆浆;大米,各种豆类和其他主副食外面便利店里就有,离这儿不远,走过去七八分钟的路程。有时我也会从超市里买回来。厨房里有两个大冰箱。中午我们在公司里吃,你不用来。晚餐,你要用点功夫,多做一些,菜要新鲜丰富。你年龄不大,可能做菜的经验有限,我相信你会学得很快,会习惯的。一会儿我给你一份晚餐的食谱,你照着做。我本打算聘一个中年妇女,我上一个家政就是一个有烹饪经验的家庭主妇,但因你是我堂妹推荐的,我信任她,也信任你。还有,周末三餐你都要来,我做不了饭,必要时我再打电话给你。你家里有电话吗?”
“有。”
“好,一会儿把电话号码留下。你的月薪暂定1200块,和走了的家政一样,干好了会有奖励。行了,咱们去厨房,我告诉你厨具如何使用。”
宫婕努力把自己支撑起来,一慈几乎禁不住要扶她一把。她颤悠悠地站直了,挤进了厨房特制的门,把燃气灶如何打开,微波炉如何控制,如何使用烤箱等其他一些先进新潮的家什演示了一遍,又让一慈挨个儿试了。然后她掏出小巧的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少阳,你吃早餐了吗?”关掉手机后对一慈说,“你就试着做些早餐吧,所需的东西冰箱里都有。今天是周末,不用着急。”说着她倚在门上,看着她。
一慈对做饭熟悉至极,这点简单的早餐更不在话下,但在陌生的地方,却感到紧张,幸亏女主人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也就十余分钟,一慈用两只饰有淡蓝色花纹的盘子各盛了三只煎鸡蛋,两只玻璃杯里倒满了豆浆,然后十分利落地端到餐厅桌上。
宫婕显然对这种速度十分满意,她打电话叫欧少阳下来吃早餐,自己端坐在餐桌旁,看到只有两份早餐,说:“一慈,为什么不给你自己也做一份?忙到这个时候你也该饿了,把盘子、杯子拿来,我们可以匀开吃。”
一慈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拿来了空盘子和杯子。
宫婕把自己杯子里的豆浆倒了一半给一慈,又从她丈夫盘子里夹了一只煎鸡蛋放在那只空盘子里,“以后多做几只煎鸡蛋,我5只,你们俩各3只,豆浆也要多煮些,煮2袋。我现在正实施减肥计划,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要慢慢来。以后你要想着少给我一些,但豆浆不要少,水嘛,不能缺,喝茶也是喝。”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欧少阳走了下来。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了看盘子和杯里的食物,并没觉察到什么,动手吃起来。
“少阳,海淀卫生局和海淀医院那边怎么说?”宫婕在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法式面包时提出这个问题。在一慈看来,她吃饭的速度像蚂蚁搬运东西,要多慢有多慢。
“我与他们约好了,上午去一趟。”相反,欧少阳倒吃得干净利落,眨眼把煎蛋吃完,又去抓杯子。
“我还用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你直接去公司吧。”男主人放下杯子,拿起纸巾擦着嘴,“我先走一步了,我约定的时间是上午10点。”他站起来,从沙发上拿起上衣匆匆走了出去。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忙。”宫婕笑着,“要挣钱就得这样。”
“嗯。”一慈应着。
“我得吃得慢一些,要半个小时。你吃完了就去洗刷吧,回头再收拾我的。”
一慈起身端走了空盘子空杯子,放进洗碗柜里,冲洗消毒;再出来时,见女主人往嘴里倒掉最后一滴豆浆。
“味道不错,拿去洗吧。”她说着站起来往楼梯上走,半路又回过头,“以后吃过饭后你要负责洗刷,还要把厨房里的地板——整个厨房就交给你了。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把客厅里的地板拖一下,我会加钱给你。我不喜欢懒惰,只要你认真干活了,我不会让你白辛苦。明天我给你一张信用卡,你可以到便民店里采购,我还给你一把厨房的钥匙,以后在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可以从外面直接打开厨房的门,通往客厅里的门可能不开,当然你也用不着客厅里的东西,要用的一切都在厨房里。”
2
“妈妈,我通过了!一个月1200块呢!干好了还有奖励!”一慈兴奋得难以言表,恨不得一口气都说出来。
“1200块?”素梅大大吃了一惊,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着一慈,在她印象中这种“高薪”应该是一帆的专利。“1200?这么多?不是人家哄你吧?”
一慈郑重地说:“没有,她亲口跟我说的,我哪会听错!”
“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家?”素梅心存疑虑。
“哇!一个胖得……不成体统的阿姨,我从没见过这么胖的人,你记得咱村的村长和大队书记吧?他们算什么呀,也就是这个!”一慈俏皮地伸出最小的那根指头。“这个阿姨可真正有福相,除了身材像球外,脸盘可并不难看,还有一种叫人尊敬和害怕的气势——应该是气质。应该说那是一个很大很富裕的人家,她客厅里的东西全是上等货,咱见都没见过,厨房里更是美得一塌糊涂,什么都是自动的,现代化的,不用费劲,关关拧拧就行了!我还给她做了一顿早饭呢。吃的倒简单,煎鸡蛋,热豆浆。我也吃了,没敢吃饱。”
素梅不看笑吟吟的女儿和她闪闪发光的眼睛,有点相信了,“人家没说你做得不够味吧?”
“才没有呢,那个胖胖的阿姨说我做得非常有味道。她丈夫——我告诉你,妈妈,她丈夫可年轻了,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还挺耐看。不过胖阿姨可不像宫兰阿姨说的有59岁了,她的皮肤很白,没有皱纹,倒像40多岁的样子。”
“人胖一点不显老,再说人家过得什么样的生活,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保养又好,年轻是当然的。对了,以后说话不管跟谁,提起人家都要叫宫阿姨,不要再加个‘胖’字,胖人最忌讳人家说她胖了,你要说习惯了,一不留神说了出来,叫人家听到,不就坏了吗?”
“知道了,妈妈,不是在家里说给你听嘛,在外面我才不说呢!”一慈心领神会地说。
“还有啊,人家房间里收拾得像电视上演的似的,又贵又好看,你进进出出要小心一点,磕着碰着,咱可赔不起!”
“行了,妈妈,我早就知道了,一个杯子也不会打碎的!”一慈兴奋地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千万不要告诉姐姐,她可反对我啦!”
“这工作影响你认字吗?”素梅也想起了什么。
“没有,我只不过给他们做做饭而已,饭后的时间还是我的。当然了,我还得洗刷锅碗瓢盆,她家有洗碗机,几乎不用手洗;我还要拖地板,一点小活。总之都加上也用不了半天时间。”
素梅放心了,觉得还不错,宫兰这人还是值得信赖。她站起身把捆好的香菜小心地放进袋子里。
“妈妈,你还要去?”
“为什么不去?你现在能多挣两个钱我就得享清福了?”素梅脸上有不相信的表情,但还是很高兴的。“快中午了,买菜的人多,要不是等你,我早去了。”
“姐姐不是说不让你干了吗?”
“不让我干?怎么不让我干?这儿挣钱容易多了,只是累点而已。不当家不知油米贵,一块钱在农村也能顶大事,她不让我干,我听她的?我还想单干呢,自己贩菜自己卖。”
“随你便,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才不会告诉她呢。”一慈还没说完,便在后面急急忙忙锁了门,追在母亲后面。还没把新东家别致的庭院和名贵的花草告诉她呢!
第二天,一慈起得很早,是在东方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她乘坐的是另一路车。这样做没什么不好,起码能比较哪路车更快更节省时间一些,花的钱是一样的,她有理由挑选出最为便捷的。
结果是她不会再做挑选车这种蠢事了,无论哪路车,都一样堵,该慢的都会慢下来。她必须还得起大早,努力往上挤,无论哪路车都行,得靠耗时间取胜。
好在赶在双馨别墅区时仅仅7点25分,离“标准”时间还早到5分钟。她给自己规定的。银杏叶快落光了,有人正扫那一地明艳的黄色。
前面叉路上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在缓慢地跑动。她马上放慢了脚步,让他提前过去。她知道他是谁,他流畅挺拔的身影她一眼就认出来了,即便现在穿了件宽松的晨练服。男雇主,欧少阳,他本身就是一个特殊的标记。
在他跑向另一条小路时,她才跑向他的家,从开着铁栅栏的小门里进去,看到窗前常青植物后面女主人正缓慢地颤动,她十分费力地抬动胳膊并旋转,然后向上伸直、探腰,堆在腹部丰厚的赘肉阻挡了弯下去的曲率,双手连膝盖都够不着。
“早,阿姨。”一慈在拿出钥匙前招呼。
“早。”宫婕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像千层饼似的下巴上方圆实而饱满的嘴唇裂开一道弧线。一慈对她的微笑太感亲切了。
她打开厨房的门,把锅和早餐所用的厨具从柜子里拿出来,从冰箱里拿出鸡蛋和豆浆。
“还有两袋豆浆吧?都煮上,有空你去前面的便民店里再买些含铁含钙之类的。信用卡在冰箱上面,看到了吗?”女主人在窗外说。
“看到了。”一慈拿起那张小小硬硬的卡片,有些好奇。她还不会用这个。
“多买些豆浆,必要时再买些牛奶,你知道我比较缺水,每天得需要喝大量水。当然牛奶不要多买,营养太丰富了,医生不让我饮用太多。你知道买什么牌子的豆浆吗?就是你手中拿的那个牌子,我只喝这个牌子,是便民店中最贵的,质量有保证。你知道现在假冒伪劣太多了,钱不算什么,我们要爱惜健康……顺便你也买些豆制品,胡萝卜,晚上吃鱼,你买几斤黄花鱼,要最好的,鱼肉里油脂少,仅有的一点油脂又对心血管有好处……里面有大量的不饱和脂肪酸, 我的血压高,有时心脏不好,这些物质恰恰适合我……”
宫婕的每一句话都像挤牙膏似的,伴着她沉重而吃力的四肢伸缩和气喘吁吁完成的。一慈简直不敢往窗外看,那情景太叫人难受了。好在她用一刻钟讲完了话。在这段时间里她早麻利地一切都做好了:8只煎蛋已放在两只盘子里,分别是5只和3只;大半锅的沸豆浆分别倒进两只杯子里,剩下的倒进铝盆里。这些同样营养丰富的乳白色液体也像煎蛋一样按5∶3分开。眼下她所要做的是把早餐端上桌而已。
7:50,女主人从门里挤进来,一会儿是她的丈夫,走近桌前开始用餐。
“一慈,你又忘拿你的杯子了。”宫婕说。
“阿姨,我不在这边吃早饭了,我回家吃,晚饭也回家去吃,我妈妈已给我做好了。”一慈诚惶诚恐地说。
“随你便吧,煎蛋做得不错,味道很好。”宫婕用筷子夹了一块,细细地品尝,有些自言自语,不需回答。她的丈夫在一旁闷声不响地低着头吃。
一慈从厨房退了出来,从花间小道上走到铺着青色水磨石的街道上,时不时有车从身旁驶过。这儿居住着这个城市中最富有的群体之一,远离市中心,抬头能看到远处灰色的燕山山脉,因此每一家都有小汽车。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离这种天堂般的生活有多遥远,远远大于老家乡下到这个城市的距离。现在她有机会靠近天堂,应该说是靠近天堂的边缘能看一看这里面生活的结构实在是一件幸运的事!这儿太美了,从外到内,比她梦到的还周全细致,比如房屋,她从不知道还可以把家建成这个样子:庄重,漂亮,整洁,华丽,是那么的光彩夺目,真真的是童话中的宫殿;花草树木也很美,都是没见过的,尤其是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有一种奇异的味道,像蝴蝶般从枝上翩翩落下来,明艳的黄色,铺了一地。
她坐在路旁的木椅上,从身上拣起一片扇形叶,高高地举着,看着它密密麻麻清晰的脉络。太阳从别墅棕色的屋顶探出头来,射出第一束玫瑰色光线,把一切照得透明了,尤其是那片叶子,从扇形折皱的周围,她着迷地看着这个世界,这个天堂。
忽地,一辆车从她眼前驶过,旋转起无数的黄叶。她远远地看着,不由站起来往回走,那是欧少阳的汽车,不是她记住了他的宝马,而是车的颜色和车牌号,最后两位数是“08”。但那辆车过去时有点气喘吁吁的,汽车也会喘气吗?
她跑进院子,走进厨房,从门玻璃里看到女主人把铝盆最后的豆浆倒进杯子里,左手拿着面包圈,满脸不高兴。吃喝完毕,便离开沙发上楼换衣服了。
一慈急忙小心地走进客厅,收拾了杯子盘子,回到厨房清洗,然后她拿了神奇的信用卡,走向南面的便民店。那便民店的牌子挂得很醒目,橱窗也很大,路径她早就知道了。
在半路上,有一辆宽宽的小汽车在她身旁停下来,放下窗玻璃,是女主人挤挤一室的脸和身体,“一慈,多买些鱼,再捎几斤香肠,德国产的。”然后车子卷着黄叶跑远了。
一慈忽然想到她并没吃饱,还很饿。
按照指示,一慈在便民店购置了满满一袋的食品,结帐时她吓了一跳,二百多块!也就两顿饭!很平常的两顿饭!她结结实实地想到有一种生活的距离遥远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把食物放回冰箱,把购物小票放进抽屉里,然后锁上门,一天的工作完成了一半,暂告一段落,下一步就是赶回学校。她并不是多爱学习,一,那是姐姐自作主张规定的硬性任务,她不敢违抗;二,多学几个字确实有好处,要不,“双馨别墅”中有最重要的两个字她都会念错!
由于双馨园比较远,又挤一个小时的公交车,注定从今往后她只能上上午一半的课。不过,她并不在意,反正基础差得厉害,就是出全勤,也只能听懂和记住50%,听一半的课,全记住就是了。对于自己对知识吸收奇慢,她并不沮丧,她太容易满足了,一天识一个字和懂得一句成语就行了,一年365天,全年下来也不得了!她有耐心消磨和积累,哪像姐姐那个急性子。
做饭,洗衣服,工作,哪一样不比识字有趣?还不犯困。
下午没放学,她就慌着逃了出来,赶回双馨园做饭。做鱼是她拿手的,在家乡时她常到小河里捉鱼,回家炖、蒸、煮,什么都试过。唯一的困难是掌握不了量,女主人的食量是无法用正常人的标准评估的,早餐她近乎比她丈夫多吃一半还感到饿。这黄花鱼炖多少条呢?少了不够,多了浪费,女主人从不吃剩菜。
考虑了良久,她选择全炖上,10条,宜多不宜少,少了女主人不满意,反正也不在乎浪费,自己倒可以吃剩下的。
做饭中间,宫婕驾着她的宽体轿车回来了。直到后来,一慈才知道那是凯迪拉克。
“好香哪!我在院子里就闻到啦!”女主人欢快地提着拖地毛裙,移过客厅,挤进厨房的门。
“阿姨,10条行吗?”一慈掀开锅盖。
宫婕看了两眼,“这么大的,12条差不多;比这大一些的,10条可以。没什么,医生正好建议我晚上少吃一点。”宫婕对自己超出平常的胖并不难为情。
“好的,以后我会注意。”一慈说。
宫婕愉快地转了一圈,挤出门,又回过头来,“一慈,你会熬中药吗?”
“中药?我熬过,但并不在行。”一慈老实地说。
“各种疗法我都试过了,都没用,医生让我试试中药,你是否帮我熬一下药?”U
“我可以试试。”一慈不敢太确信,“要不,我拿回家让妈妈熬,她会。”
宫婕很满意,“那就麻烦你妈妈了——你来回的路上是不是不方便?”
“可以密封在瓶子里,可能到这儿就凉了。”
“凉没关系吧?我可以在微波炉里热一下。不,我可以给你一只保温杯!我不会让你和你妈妈白忙的。”她乐呵呵地走了出去。
鱼端上桌了,满满两大盘,只有宫婕一个人吃,欧少阳没有回来。一慈知道他们吵架了,但这并没影响她的食欲。
3
素梅是特别支持女儿工作的,她认为做做饭就可以一个月拿回来1200元,简直是个奇遇!再加上她去帮忙都值得!至于麻烦她煎些中药,简直不值一提。于是从女儿头天夜里拿回中药起,她就决定第二天凌晨3点起床开始工作。
对于母亲的起早贪黑,一慈很习惯,她和母亲一直就是这样过来的,本是正常的事。
5:30钟,她便提着沉甸甸的保温杯上路了,7:30左右到了双馨园,像平时那样做早餐,一切都驾轻就熟,没什么可担忧的。
当保温杯和豆浆一同端上桌时,宫婕很高兴,对一慈赞不绝口。
“一慈,你太勤劳了,也非常听话,什么事都做得井井有条,令人满意,我真的羡慕你妈妈,有这么一个漂亮又了不起的女儿。你知道现在的独生女像什么?讲吃讲喝讲排场,正经事没有……可别说,农村走出来的姑娘,别看文化不高,质朴实在,还干什么像什么。”最后一句是对她丈夫说的。
他们已经和好了,又安安静静同桌吃饭。不过年轻的丈夫像往常一样沉默寡言,吃饭只看盘子,对其他事物一概不加注意。宫婕说多了,他便“嗯”一声,必要时答话也很简洁,惜话如金。在他们之间,一慈感觉最深的是一种静默、客气,甚至郁闷,但也有理解的成份。宫婕很正常,是那种财大气粗颐指气使的女人,一不顺心,就会唠唠叨叨,还发脾气,半天给人脸色看。欧少阳则沉静内向得多,他出奇地不爱说话,时常静默地坐在这儿那儿或从不张扬地穿过客厅上楼。总之,他总会出奇不意地呆在一个地方,他的静默像他妻子的喘气和庞大一样让人不敢忽视其存在。这是另一种风格,全部的精华在其静默深沉的眼睛里,那简直是一个黑洞,淹没了神采飞扬的光华和所有能以表情、身体语言可表现的情绪,没有人能清楚最深处有什么东西,这是和他年龄不相称的。但这种静默并不是冷漠和隔岸观火,只是一种奇特的沉默,有一些颓废的倾向,但其坚强的精神还在,这种人给人最大的感觉是不容易影响和摧毁,他永远在想自己的事,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同时又以某种方式联系着眼下的世俗世界。
一慈对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觉得他可怕又不邪恶,沉默但不冰冷,不爱说话但不拒人千里之外,他像大街上的雕像般为人所接受又使人琢磨不透。
自从她第一次应聘时问路,他认真看了她,他再没正眼看过她。一慈并不在意,男人嘛,奇奇怪怪,也没什么,关键是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
“我先走了。”男主人放下筷子,站起来,拿起外套走出门。一会儿那辆墨绿色的宝马便驶了出去。
女主人还在不紧不慢地从鱼肉里拨着刺。她习惯了,并不觉出什么。
倒是傍晚她回来做晚餐时,看到欧少阳抱着被单、被罩、衬衫什么的一大堆,在洗衣房里忙乎。洗衣房和厨房很近,中间仅有一道玻璃门,她清楚地看到他漫不经心地等洗衣机换水。
她觉得自己可以做这项工作,便敲了敲门,“欧先生,一会儿我洗吧,你要有事就先忙别的吧。”
欧少阳也没客气,把待洗的衣物堆在那里,走进了客厅,坐在背对厨房靠近窗户的沙发里,点着一支烟,看着窗外不声不响度过了就餐前的20分钟。
晚餐依旧很丰盛美味。没有人对此有异议。
一慈却遇到了棘手的事,把那些衣服从洗衣机捞出来之后,却四处找不到晾衣服的绳子或衣架,雇主夫妇都在卧室里看电视,她没敢打扰他们,找了个塑料袋,把湿漉漉的衣物装进去,提到了自己家里,两根晾衣绳上全挂满了。
第二天一大早,素梅起来煎药,看着满院子质地上乘的衣物,赞不绝口,这人活到这份上也不白活了!并预言,在她一家人中,将来能享受优异生活、能用得起这种布料的人非一帆莫属!
晚上,一慈把晾好的衣服一件件叠整齐,放进塑料袋又提进双馨园,放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做晚餐去了。
到底是谁把塑料袋收拾走的她不知道,反正当她第二次去客厅时塑料袋已不见了,甚至没有人问起,更没有人夸她。
只要他们觉得满意,她愿意做更多默默无闻的事,而不是争取一个成员的地位和影响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有多大分量,并尽力尽心做好这份工作。但在生活的现实中,无论你怎么退缩和默默地干活,该找的事还是要找到头上来。直到现在她都觉得打的那个电话很多余。周六,宫婕早上已告诉她了,晚上不用来了,他们有应酬在外面吃晚饭。
她脑袋一根筋地又回电话问:“今晚上中药送不送过来?”
对方一阵沉默,“现在煎了吗?”
“正在煎。”
“那送来吧。”
夜幕降临,妈妈把可乐颜色的中药倒进保温杯中。她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手套,虔诚无比地上路了。颠簸了两个多小时,顶着劲吹的北风,终于跑进了双馨园。客厅里是黑色的,只有楼上卧室里透着灯光。她拿出唯一专用钥匙走进厨房,开灯,把保温杯放在桌子上。厨房里很温暖,她想停留一会儿,暖暖冰冷的手和脚。有人进出过厨房,使用过杯子和盘子。她把杯子和盘子洗了,又拿起抹布拖地板,从门玻璃里向客厅里看,黑漆漆的,有凌乱感,推了一下门,门没锁,正好拖客厅的地板,明早就可以省省了。她提着拖把,摁亮客厅里的灯,雪白的灯光下,欧少阳正赤着脚衣衫不整地站在楼梯最下面的一道台阶上,头发蓬乱,阴着脸——灯光使他恼怒,有些恐慌地转过身,也只是转过身,给她一个后背。
这时楼上有怒不可遏的声音传下来,“有种你就跟她过去!你舍得吗?要走就快走吧,我不在乎!这年头谁怕谁?我也可以再找乐子……”
接着她看到有袅袅的蓝烟从他头上徐徐散开。
又吵架了,可能还大打出手了!他被赶下楼,也可能他自己赌气跑出来的。在他们老妇少夫的结合中,她可能会迁就他,但她的财富会更使她具有盛气凌人的支配权。
尴尬中,一慈轻轻又关上灯,退回厨房;关了厨房灯,锁上门,悄悄溜走了。
如果世上有买后悔药的,她愿买一粒,第一就是把那天晚上的一幕忘掉,无意中窥探主人落魄的一面,说不定对她还是件麻烦的事儿,怎么说欧少阳也是大公司的总经理,平时一贯西装革履,正经惯了,偶然之间被小保姆撞见了失魂落魄的样子会怎么想?还是被老婆整的!
一慈在梦中都责备自己。
第二天,她尽量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到双馨园做早餐。欧少阳还在客厅里,已穿戴整齐,坐在靠窗子的沙发上无表情地凝望着天空的远方。
谢天谢地,他并没记恨她,似乎也忘了昨晚的事。
这件事给一慈一个大教训:绝不要没事找事!她像一根草般不值一提,什么事都得取决于别人的态度,靠别人的恩赐!
一个月后,薪水发到了她手里,厚厚一叠装在信封里,她数了两遍,都以为数错了:1500块,还是这么多!
4
第二次发薪水时,宫婕把一慈叫进了卧室。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上楼走进夫妇俩的卧房,那简直是个温馨的玫瑰花房,装饰得雅致富丽,地上铺着厚厚的淡紫色地毯,鹅黄的窗帘,正中央是一张宽大舒适的床,被罩上绣着玫瑰和郁金香,有一种特殊气氛,让人感到热烈和兴奋的冲动,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主人夫妇疯狂情欲的举动。一慈情窦初开,不禁有些脸红。
宫婕身着吊带睡衣,嘴里呼出酒精的气味,很醒目地坐在大床中央。不知为什么,她脸上亮光光的,并没多少皱纹,一慈依然感觉到了她的苍老,她像缺少了什么,自信?
“一慈,谢谢你照顾我们,我感激你,也喜欢你。”宫婕微笑着把一个信封交到她手上。
“谢谢阿姨。”一慈禁不住激动地说。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上来吗?”宫婕指了指酒柜,“麻烦你倒杯葡萄酒,红葡萄酒。你可以为你自己倒一杯。”
一慈去做了,只倒了一杯,端了回来,灯光下酒杯里是一种温暖透明的颜色。
宫婕半卧在蔚蓝底色的大床上,有点像池塘里浮动的软体动物。她轻轻又不失优雅地呷着酒,“过了这个年,我就岁了60。”
一慈这时想到了她的母亲,她过了这个年46岁,母亲要苍老得多。
“转眼我结婚13年了,与少阳的婚姻。你相信吗?”
“哦。”一慈不知她为什么讲这些,只是本能地应着。
“我也像你一样年轻漂亮过,也有过像你一样的如花的年龄。”宫婕拍着她的肩。
一慈相信,她现在肥胖的脸依然有标致的轮廓,宫兰就是例证,虽然她们是堂姐妹,有相似的影子。
“13年前,我40多岁,风韵犹存的时候,还是相当有魅力的,那时我已是个百万富婆。在上世纪80年代的中国,你知道百万富婆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在贫瘠的土壤里奋力开拓,意味着我的胆量、洞察力、智商和觉悟,也意味着我是新中国最先富起来的那一拨人。在当时,这就是魅力,就是本事!那时欧少阳刚从大学出来2年,心浮气躁的,充满了不成熟的理想主义,不过,他是个相当英俊有朝气的大男孩子,我们轰轰烈烈恋爱了,轰轰烈烈结了婚。那时我正发胖,不过还没胖到现在这样没节制。我爱他,爱他的年轻、英俊和心地坦诚,从心里就爱他,这种感情直到现在也没停止过。可人是会变的,现在我老了,快老得没用了,岁月剥离了我的美貌和年轻,魅力、热情和智慧都在一天天减少,现在除了财富,除了钱,我几乎一无所有了。”宫婕呷着酒,盯着一慈惊讶至极又略有稚气的脸,淡淡地笑着,并没多大沮丧。“而少阳,过了这个年才37岁,男人四十还一朵花呢,正当年!能给他的我逐渐不能给他了。一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慈看着宫婕富有深意的眼睛,那是两口井里泛上来的幽光。是的,她并不很清楚她在说什么或要说什么。她有些醉了。
“一慈,你在楼下是不是常看到他在客厅里无休止地打电话?偷偷摸摸的?”宫婕看着她。
一慈一愣,她常看到他呆在客厅里倒是真的,打没打电话可没注意到。再说这怎么是她管的事?
“那一定是打了!你不敢说?”井里透出的光芒逼视着年轻的姑娘。
“阿姨,我真的没看到。”一慈急了,“我不能肯定!也不是我的事。”
“从今以后就是你的事了!”宫婕抓住她的手腕,“就算帮我一下,我不会亏待你,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时常有病,还不知能活几年,我对钱已不那么在乎。只要我抓住了他的把柄,我还是有办法对付他的!而他对你不会注意的。听到了吗?”
一慈有些哆嗦,她觉得自己踏进了麻烦的旋涡,一个保姆怎么能做这种事?算什么?放在哪里都是让人不耻的长舌妇,要让妈妈知道了,不扯着耳朵骂才怪!
“阿姨……”
“你不愿意帮我吗?其实也费不了你什么事,支起一双耳朵就行了,耽误不了你做饭,也没什么负担吧?我只让你留意一下而已!”宫婕面有愠色,把酒杯顿在桌子上,葡萄酒溅了出来。
“我……我会留意的。”一慈看到她真的醉了,不答应是不会放她出来的,只得答应了再说。
“好,你看看这个,叫阮文丹的,以后你要注意这个名字和与这个名字所有相关的事情。”宫婕从桌子上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
一慈看到了一段录像,模糊不清的画面不断晃动,拍的是一摇摇晃晃的酒吧间,一个相当年轻漂亮的姑娘,高高瘦瘦的身材,很活泼时髦,穿了件暴露得很多的红肚兜,眉眼飞扬地在唱一首《弯弯的月亮》:
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
呜……
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
“是他点的歌。我找人拍的。他的前任秘书,第一号嫌疑人。这是她的照片,以后你也注意着点,要在路上或其他什么地方看到他们在一起,打电话给我,要快!”宫婕脸色阴郁地把照片递给她,转过脸去。
一慈忙退了出来,舒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
可是答应了宫婕的要求,一慈的心也不由自主地绷了起来。本来她就想应付一下宫婕的纠缠,不要卷入她的家庭事务中,可奇怪的是,一看到欧少阳就不由自主地在背后多看两眼,做贼似的。她自己也觉恼怒,为什么管他?这关她什么事?成了宫婕的心腹,招惹得罪了欧少阳又有什么好处?人家是一家人啊!笨!笨!
她努力控制自己像从前的样子,不去看他,不去费心思想他,可是宫婕给她说的一切都为她提供了联想背景与好奇的根基,她不可能再对他熟视无睹了。她甚至奇怪,以欧少阳这种沉默内敛的性格怎么会喜欢上那么一个张牙舞爪好事的女孩?风格都不对呀!难道他对女主人宫婕真的完全失望了?相对她的衰老来说,她的一身不可救药的赘肉才是最不可忍受的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一慈觉得女主人也有责任,她干吗把自己弄得这么难看?她应该减肥,不是在窗前轻易地摇摇胳膊,而是真正的减肥计划。如果她去乡村苦干3个月的活,肯定能减一半!
夜慕降临了,北风呼啸着,树枝抽打着屋顶噼叭作响。但房内很温暖,一慈只穿了一件毛衣在厨房里炖鸡腿和蒸鱼,两束汽车的灯光飞速从窗前滑过。过了一会儿,欧少阳推门进来,把夹克衫脱掉放在沙发上,拿着手机拨电话。
厨房与客厅仅隔着一扇门上的玻璃,一慈下意识地看了看他。
欧少阳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也回头看了看她。
一慈连忙低下头,感觉挺怪,不会这么巧吧?于是又抬头看了看他。
欧少阳恰巧也回了头。一慈忙垂下头,感觉到了不对,心想他不会这么快就知道了吧?待再看过去时,他依然再往这边看,眼睛根本不曾离开,说个不好听的,正等着她上钩呢!
一慈连忙转过身,不敢再回头看。
难道她一上阵,他就发觉了?她忽然觉得自己愚蠢无比,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好在欧少阳按兵不动,没找她的茬。当她端上晚餐时,像往常一样,欧少阳根本没看她。
她觉得不好意思,也怕刚下楼的宫婕问她刚才听到他讲什么,其实她什么也没听到,两次对眼就吓坏了。于是再也顾不得收拾餐具,赶紧回家了。
母亲已做好了饭等她。门一响她就开始盛饭。
一慈却没有胃口,“妈妈,宫阿姨又指派我新的任务了,我一直没跟你说。”
“什么新的任务都没关系,人家这样的家庭里能有多重的体力活?人家说什么你认真干就是了,别没长性,别偷懒!”素梅嘱咐道。
“她让我盯着她老公!”一慈烦恼地说。
“盯她老公干啥?”素梅瞪圆了眼睛。
“怕他外面有人呗!”一慈苦恼不堪,“我跟你讲过,宫兰阿姨也给我们说过呀,宫婕阿姨很胖,又快60岁了,身体不好,她的老公还不到37岁,还挺耐看的!”
素梅算是听明白了,点点头,正色警告女儿:“这事咱可别掺和,家务事说不清道不明,叫咱做饭咱就认真做好饭,别节外生枝!人家是富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咱可参乎不起!”
“嗯,我不会管的,才不关我的事呢!”一慈连忙说。
第二天,天空乌云密布,没有风,但温度比前几天暖和多了。这是下雪的征兆。一慈提前20分钟来到双馨园小区的,为了收拾昨晚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筷。
她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客厅。这对夫妇也真够依赖人的,昨晚所有残羹剩饭还盛在碗里,也够浪费,鱼和鸡腿根本没动多少。这好像不符宫婕的风格,她在减肥,每顿饭都按总量的80%做的,每次剩的都是汤。看来昨晚发生了一场争执,倒了胃口,谁以为吃喝不愁就能舒心过日子?
她正收拾勺子、筷子,把杯子里的水倒进盆里,忽然听到楼上有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是酒杯,不,是酒瓶,酒杯的声音没有这么大。
“你要走,是吗?要走就滚远点!你翅膀硬了不是!……喂,少阳,你去哪儿?给我回来!”
接着是嗵嗵的脚步声。
一慈本想回避,但是晚了点,欧少阳已出现在楼梯上,衬衫扣了一个扣子,外套挂在胳膊上,左手拿着领带,右手提着皮鞋,比上次惨多了。
一慈看着他,心里别提多别扭了,她为什么要看到这些?似乎欧少阳并不在乎家丑外扬,他停在那里,静默看着她,就是那种气极了什么都熟视无睹的样子。这让她害怕,她好像是帮凶之一。他眼睛里是否有谴责?
她偷偷溜进厨房,找了根黄瓜切,眼睛偷偷瞟了一眼窗户,玻璃隐隐约约映着客厅里的一切,影影绰绰中,欧少阳似乎坐在沙发上穿鞋子,然后穿上外套,走了出去。
她悄悄回头朝客厅看了看,是空的,接着看到一辆墨绿的汽车驶了出去。
看来早餐女主人又是孤家寡人了。
下午,天空开始下雪,飘飘洒洒,从粗粒到鹅毛飞雪。傍晚松树上堆积着雪球,地面和屋顶全白了。雪变成细细的丝在天空中飘。
一慈从公交车上下来,撑开伞,呼着白气往前走,银色的京城和山野更为漂亮,一切再也不是光秃秃的萧条了,这是另一个世界,像另一种童话里的宫殿。路上行人很少,除了簌簌的落雪声和哪里忽然传来清脆的树枝的嘣响,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她有个幻想,一直埋在心里,在一个美丽没有饥饿和歧视的世界里,就像今天这样安静纯洁,有一个白马王子向她走来,告诉她他要娶她,要一生一世爱她。是真的,一生一世,而不像母亲,半路被抛弃。他也许没有王子般的财富,但有男人的肩膀,无论发生了什么,在什么时候发生,他都不会轻易走开,给她一个值得依赖和依靠的肩膀。她不愿生活得像母亲一样,那么无依无靠,那么艰苦卓绝,母亲的痛苦、孤独、劳累和困顿,她看了19年,已深深烙在心灵深处,她也许没有改变命运的本钱,无法做到像姐姐那样坚硬强悍,但她有这个愿望,有祈求老天爷保佑她的虔诚。也许他不太好看,没关系,只要不是家乡县城的那个神经病,只要是正常的,向她走来,她都会接受,都会听天由命地爱他。她知道自己拥有的和选择权力是成比例的,在这个世界上,她可能比想象的更没有份量。她只求命运开恩。
前面路上雪花完全覆盖了冬青族,连光光的柳枝上也挂着剔透的刺儿。她轻轻地走着,听着脚下的雪响,毫无意识地靠近了一辆汽车。汽车上全白了,除了玻璃能认出是辆汽车来。本来她已经过去了,却又不由自主回过头——有一种奇怪的,也是一种熟悉的东西。她又向后退了两步,盯着汽车暗色的玻璃。然后又转回头,继续走。
在她后面,玻璃一寸一寸下降,像在屏幕上那样,逐渐显露出一张人的脸来,随着是流出来的音乐瞬间飘满了整个天空,整个雪地,整个世界。那是首悠扬忧郁的令人思念和怀旧的曲子,在轻轻地,轻轻地吟唱:
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那童年的阿娇。 阿娇摇着船,唱着那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啊,飘到我的脸上。脸上淌着泪,像那条弯弯的河水,弯弯的河水流啊,流进我的心上。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啊,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小河边,小船,河流,也许她和白马王子相遇的时候也会出现这些浪漫的景物,正像歌声中所唱的,但愿不要惆怅,她生活中的惆怅还不够吗?她不贪婪也没野心,只要那个人轻轻走过来就够了。
他,还只是藏在少女心中的秘密,她甚至没有给过他细致的五官和容貌,就像歌声一样,那是或近或远的东西,是梦想的一部分。
她轻叹了一口气,叹息中,歌声疏远了,接着消失掉最后一个音符。四周一片寂静,空气里又传来细密的簌簌的声音。刚才就像个梦境,有河流,小船和月亮,像个小插曲,现在时间才延续上。
她转回头,盯着车窗后面的那张脸——俊朗的五官,静默的面孔和深不可测的眼睛。
依稀间他注视她多时,自从她出现在反向镜中到现在,他一直注视着她。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在干什么?看他的眼睛,深深的,是掩藏还是淹没?欲望,激情,渴求,喜怒哀乐,一个没有,像把灵魂埋在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他从来就不是个让人轻易理解的人,她也不试图那么做,恐怕他最亲近的妻子也从未走进过他深深心灵中最私密的空间。不知为什么,在他投来的眼神中,她分明感到了一种浓浓的忧郁和淡淡的孤独,像一条蛇钳住了她的心。
忽然,她落慌而逃了。
5
事情变得有些糟,一慈感到自己正陷入某种旋涡,或者说这个旋涡就在身边。她感到一种身不由己被拉下去的力量,尤其是在双馨园看到欧少阳身影的时候。他好像无处不在,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其他,她总觉得他在背后注视着自己,用一双没有疑惑的眼睛;当她回头时却总找不到他,即使看到他,他也并没看她,他最多的是坐在背对着厨房的沙发上看窗外的树林和天空。但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的存在,有着浓浓的忧郁和淡淡的孤独,总在注视着她的灵魂。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这一切似是而非的东西又是什么意思?宫婕的嘱托、她丈夫背后的秘密情人、欧少阳注视着的眼睛和他爱听的那首曲子,这里已注定有事,有秘密;富人之家多事,但不应该与她有什么牵连的,她只是被雇来做饭的,不该与他们夫妇的是非卷在一起。
一慈感到了害怕,也许她不敢向女主人要求收回她的决定,她现在正在气头上,每天都与他吵,甚至大声喊出他情人的名字,让他不要再听什么弯月圆月的。她也搞不明白,既然宫婕对那首曲子过敏,他为什么非听不可?这首曲子很美,为什么大街上、酒吧间有人放,为什么在这个家里就成了战争的导火索?每次女主人都会拖着肥重的身体从楼上冲下来摔杯子,把光盘或磁带扔到窗外或踩在脚下,接着指着他的鼻子骂他的良心都给狗吃了!翅膀硬了!不得好死!吵架的结束形式一般是他拿起外套愤然出门。
“一慈,快,帮我四处找找,看还有没有其他光盘和磁带!”事后女主人怒不可遏地叫她的名字。
她自然会搜,会找带有那首歌的光盘和磁带上缴。
这个结构简单的家庭在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郁闷和充满了反叛、离心与战争的硝烟味。在心理上,一慈是倾向宫婕的,虽然她的颐指气使和趾高气扬的高傲让人敬而远之。
也许能从欧少阳那里做点什么。这是个大胆的决定,有一种预感,别看欧少阳很少与她说过话,除了少有的几次不正常的注视外,几乎没怎么看过她。但他要比宫婕大度宽容,更有理性,从他静默平和的眼睛里就让人这么感觉。也许他做得有些过分了,不管宫婕怎么样,那是他的妻子,是他的选择,不该把一个莫名其妙的情人带进来搅乱本该平静的家庭生活;他所有的财富,地位,都来自于宫婕,他应该明白,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如果真的受不了霸道的妻子,他完全可以做得秘密些或者干脆光明正大地走开。
也许该做点什么了,能帮他。
那个寒冷的早晨,风吹着积雪,欧少阳在院子里尽一个男主人的义务:铲雪。她平时还没看到他干过什么活,但这次很卖力。宫婕则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
一慈一边煎着鸡蛋,一边注意着他。当他拿着铁锹铲到靠近厨房的窗子时,她用铲子敲了敲玻璃。
他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一慈把窗户打开三分之一,朝客厅看了一眼,小声说:“欧先生,我不想多管闲事,你可能挺讨厌我的,不过我有件东西送你,现在我没带着,晚上你有空早点回来吗?”
欧少阳看着她,罕见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这顿早餐同样吃得不安宁。宫婕一边吃一边数落,欧少阳好像不在乎,用极快的速度吃完他盘中的早点,拿了外套往外走。
“我再次警告你:今天不要去会那个*****!”
她丈夫已跨出了门。
“不准再听那首烂歌 !我不喜欢用它来给我送终!”
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
“这个白眼狼!”宫婕气得把杯子摔到门上,五官扭曲。一慈看到的是极度不安、妒忌得令人恐惧又俗不可耐的面孔。
傍晚,西天炫目的晚霞映着双馨园房顶上的积雪,是一种明艳的橙色。光秃秃的银杏枝干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印在墙上,影影绰绰,像女人迎风飘舞的黑发。这大概是坐在窗子后面看到的最生动最令人遐想的景色。
当一慈匆匆跑进院子开了厨房的门走进去时,她已看到了男主人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背朝着厨房,左腿压着右腿,看着窗外,正像往常的样子。他看什么都挺平静认真,那种真正的平静,心不在焉的认真,包括看她的妻子。
她对他能早到等她有些激动不安,情愿想到是因为他干完了公司的事提前回家休息才早到的,同时又担心自己的那点小事是不是浪费了他的时间或是大大激怒了他,把事情弄糟?
她不知道眼下所做的事意味着什么,背叛了宫婕?自己成了告密者?或大大羞辱了他?
轻轻推开通向客厅的门,低低流水般的《弯弯的月亮》流了出来,他又在禁区里明目张胆地听这首歌!唱到了“阿娇摇着船……”接着是呜咽般的“呜……呜……”
她小心地走过去,像害怕惊醒了他的心情,然后在他旁边不远处站住。那个角度正好是他的坐姿不容易直视她的地方。
在“我的心充满惆怅”中,男主人动了动,调整了姿势,换成了右腿压在左腿上,视野来个大转向,目光锁住了她。她不知道他把她当成了别人屋顶上那层抹涂了油彩的积雪还是天空中最后几片浮云。
他看着她,那么认真,那么安宁,那么一丝不苟,没有半点心不在焉,视点又不全在她身上,像穿过她,在她身后某个地方。他的心思和思想全在,大过凝重,她反而看不到实质的东西。她唯一能理解的是平静后面的一个“累”字,她太能看懂这个了,母亲心疲力竭后的无动于衷,姐姐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后面的高傲和冷酷的东西,那是对必须面对的、逃脱不掉的全部生活留下的印记。
“呜……”声渐行渐远,像落幕般最后一个音符淡去。她看到男主人嘴角漾出不易觉察的微笑——他可能不知道他微笑起来更有男人风韵,气氛也显得温暖。
她轻缓了一口气,大着胆子坐在他对面,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他,柔婉地说:“我并不想得罪你,但也不想得罪宫阿姨,我知道的东西一定不会比你多,但我想说一些对这个家庭有益你可能不高兴的事情,比如《弯弯的月亮》你可以不必在家里听啊!比如,让这位……小姐不要出现在你和宫阿姨之间——我的意思是这样,宫阿姨就不会整天发火了。”
他一直在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观察她谨慎地选用词汇,然后低头看手里的美女照片,的确是个线条优美、五官妩媚动人的女子。他嘴角忽然漫过一种奇怪的微笑,手指轻轻一弹,那照片如一片落叶般向窗子飞去,碰到了玻璃,落下来,正面朝地掉在地上。
就在这漫不经心的弹挥之间,一慈看到了一个事实:他并不在意这个女人,无所谓的那种,好像一切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不仅她看到了,另一个女人也看到了,她笨重的脚步声在刚才的音乐中竟骗过了所有人的耳朵,现在她傲然雄踞于最高处,把手中的酒杯狠狠摔碎在他们面前。
按一慈的经历和对人生、人际的理解度,她不明白这一切又意味着什么,只是感觉离那个旋涡又近了,冥冥中似乎有种力量拉着她向深处滑落。她看不清那力量的来源、大小,只是能感觉它的存在。宫婕和欧少阳,是高高在上她不可望其项背的两个上流社会的大人物,他们的高度和深度不是她这个小人物所理解得了的,在他们众多丰富的生活中,她竭尽全力忙乎半天也只不过给他们提供一份早餐和晚餐,她的痕迹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们能对她怎么样呢?
像个分水岭,那么明显,女主人那居高临下的常态变得愈发盛气凌人,甚至吹毛求疵:她更用心做的豆浆会煮老了、有了糊味;煎鸡蛋不是盐多了就是少了;晚餐上则是鱼内脏没洗干净、鱼腥腺没有去掉,甚至鱼尾巴不完整这种事。
她感到了日子的难熬,钱难挣,一边乞求老天爷让女主人平静下来,一边考虑着工作还能维持多久?凭心而论,她珍惜这份工作,累点多干点都不在乎,这是自己能养活自己的证明和机会。而且她喜欢双馨园美丽幽静的环境,这儿有接近童话天堂的感觉。
6
那是一天晚餐后,一慈在厨房里清洗了餐具,把摔碎的杯子收进垃圾桶。宫婕走了进来,看也没看她,说:“先放一放,耽误你一会儿时间,帮我把衣服洗了。”然后她走出去。
一慈走进洗衣房,看到了一堆被罩和女主人的外套内衣。她分了类,一拨一拨地洗了,用了半个小时,往客厅看时,黑黑的,主人夫妇上楼了。像上次那样,她找了个干净的方便袋, 提到自己家里晾干。
回到家时,天很晚了,这是最晚的一次。母亲一边摘菜一边等她,见女儿又提来了衣服,就忙着收集衣架。娘儿俩把衣服挂了一屋子。屋子里暖和,易干,明天能还给人家。
第二天的早餐不是豆浆,是牛奶。记得第一次去便民店买东西之前,女主人特意关照并解释说牛奶太有营养了,她只喝豆浆,现在豆浆换成了牛奶,她不想减肥了。
喝牛奶的第一天早晨,很平静,宫婕没有数落谁,没有唠叨,没有找茬,也没有骂人,一只杯子也没摔。她出奇的平静。她的丈夫像往常那样静默地吃完,拿起外套开门走人。
下午,一慈从培训班回到家,把晾干的每件衣服整齐地叠好,装进方便袋里 。最后一缕阳光从天边消失时,来到双馨园,开了厨房的门,走进客厅,把方便袋放在沙发上,便回到厨房里准备晚餐。
一刻钟后,那辆宽大的美国车在院子里露了露面便进了车库,女主人一路动静很响地走进客厅,把方便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检查着,然后上了楼。
又过了10分钟,那辆德国车也回来了。
晚餐开始,女主人盘踞了大半个饭桌,一边往外拔鱼刺,一边说:“一慈,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一慈轻轻地走进餐厅,站在女主人斜对面,正好是男主人的背后。
“昨天洗衣服在哪里晒干的?”
“我家。”
“拿到了你家?”
“我在这里没找到衣架,也没看到晒衣绳。”一慈小声说。
“洗衣服可以烘干呀!”
“我不知道。”一慈恍然大悟,又有些难为情,“我不会使。”
宫婕把一大块肥厚的黄花鱼放进嘴里,放下筷子,从衣袋里拿出一只珍珠耳坠放在桌上,“你见到另一只了吗?”
“另一只?”一慈的心本能地一跳。
“我把它放在睡衣里了,忘了拿出来,今天要戴了,才发现少了一只。”
她看到男主人的头离开了盘子,直了起来,但没有去看谁。
“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衣服里还有贵重的东西!”一慈慌忙说。
“没什么关系。”宫婕毫不在意地说,“十多年前买下时还花了一大笔钱,但现在它什么也不是了。我还有不少,若不,这个你也拿去吧,耳坠配成一对才能用。你长得很漂亮,完全配得上,拿去吧。”
一慈突然被这番话弄得不知所措。她盯着宫婕多肉的脸,着急地说:“不,我不要!你等着,也许另一只掉在我家什么地方了,我回去拿!找到了马上还过来!”她像旋风一般跑进厨房,随即从厨房跑出去,从来没有像这样的心情急迫地回家,回到那用1000块钱租来的平房院落里。
她里里外外把湿衣服接触过的地方都细细地搜查了一遍,特别是晾衣绳下面的墙根,但什么也没有。
母亲卖菜回来了,见她脸色煞白丢魂似的坐在地上,“咋啦?找啥?”
一慈像见了救命稻草,“妈妈,你见前两天我带来的衣服里有什么东西没有?”
“有什么没有?有什么?”素梅也吓了一跳。
“耳坠,一只珍珠耳坠!”
母亲盯着女儿的脸,“没有!”
“那我把它……弄丢了!”一慈自己也吓了一跳。
“很贵吗?”母亲的嘴唇开始哆嗦。
一慈没有应答。
“咱们要赔?”
“妈妈,别担心,让我想一想,我还放过哪儿。”一慈懊恼地说。
“是啊,你要好好想想,拿着衣服到过什么地方。你太粗心了,洗前怎么不掏掏口袋!”母亲禁不住埋怨,“人家富太太的东西肯定不是花仨钱俩钱买来的,咱们得花多少钱来赔!我得卖几车菜!”
“行了妈妈,让我自己好好想一想!”一慈禁不住嚷道。
母亲伤心地出去了,回到厨房做饭。那只耳坠的价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一慈也慌了神,在屋子里不断地走来走去,烦恼不堪,尤其让她受不了的是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害,如果她找不到,意味着那只耳坠是她故意弄丢的——偷!天哪!真是耻辱!在她成长的近19个年头里,一直是个清白的姑娘,虽然家里穷,她一直以偷窃为耻!为什么会这样?看着茫茫的夜空,她禁不住要哭了。
第二天早晨,她第一次不想去双馨园,拿不出那只耳坠,她不知怎么去面对宫婕和欧少阳。以前在他们面前,她穷但是个纯洁的人,在人格上并不矮人一截,但现在,不仅穷,也矮了。尽管不是,但她阻止不了他们另样的目光,她不能做到足够坚强到无视别人看法的地步。她感到自己冤屈、渺小而无助。
“二妮,咋办?”母亲看着一夜没睡好、眼圈黑黑的女儿,十分心疼,“要不,咱不干了,跟我卖菜去!”
“不,妈妈,你先去吧。”一慈还在犹豫。
母亲带着韭菜黄出了门。她在屋内转了两圈,还是穿了外套,戴了手套出了门。她没有偷,天地良心,不能让他们背后戳脊梁骨,她就要去!
早餐煮的又是牛奶,吃得也很平静,谁也没再提耳坠的事。一慈却感觉脸在发烧,尽可能地躲在厨房里不露面。她不知道说些什么,名誉对她,一个农村长大的女孩来说太重要了!
但上午的课堂上,她突然想起了宫婕在客厅拿起那袋衣服时翻看了一下,尤其是那件丝绸睡衣,她细细地看了,还抖了抖,会不会小小的耳坠趁机掉下去了呢?
不顾老师和同学的惊讶目光,她飞快地从众目睽睽中溜了出来,跳上车飞快地跑向双馨园。半路上就祈祷老天爷:千万别锁上通向客厅的门。有时候厨房通向客厅里的门会被锁上,她只有厨房的钥匙。
终于跑进厨房,谢天谢地,门没锁。她立即冲进客厅,拉开沙发一寸一寸地寻找,比寻找金子和运气还认真,连茶几下面都用手摸了,但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又开始凉了,孤独无依地坐在沙发上,呆呆地,想着下一步还要怎么办,她是不是该真的要放弃这份待遇优厚的工作了?他们又该怎么去看她,去认为她呢?偷了一只耳坠的保姆吗?一个见钱眼开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乡下丫头吗?她深深低下头,把脸埋在双膝间。
忽然,有一个轻微的响声。她抬起头,睁着一双惊恐和羞怯的大眼睛,看着那个推门进来一步步走近的人——欧少阳。她不明白他怎么这个时候回家,他应该在公司里与宫婕一起处理生意事务。
“你在找什么?”他好像也没料到她这个时间会在这里,径直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耳坠。”她脸通红,轻声说。有一种感觉:他不相信她会这么做。没有原因,只是感觉。
“这怎么可能呢?只少一只?一只也没多少用处。而且,这耳坠为什么会在常穿的睡衣袋里?她很少戴这种耳坠。”欧少阳似乎想暗示什么。
一慈盯着她的眼睛,“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如果你在这儿做得不是那么开心,为什么不辞职?”他忽然苦笑了一下,解释说,“没什么,你决定去留,也许从此以后,不仅下雪,还要下雨,冬天来了,春天还很远,你不知道北京的冬天很漫长吗?”
一慈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到了他平静眼睛后面飘出淡淡的孤独和不易觉察的忧郁,叫人心动,不由小声问:“你是要我走吗?”
他点点头。
“可我的确舍不得。”
“我也是。”
她又一次看着他的眼睛,“你说什么?”
他伸手拍拍她的肩,“没,没说什么。”
“你相信我没偷——没拿那只耳坠吗?”
他点点头。
“我的确没有。”
他点点头。
“好吧,”她站起来,“我要走了。”
他从衣袋里掏出钱夹,“你一个月一千五?”
“一千二。”她迟疑了一下说。
他飞快地拿出一叠钱,塞给她,“这是两千四,你的薪水。”
“这么多?”
“我的职员如果辞职,我都会再多发一个月的薪水,这是制度。”
“宫阿姨还不知道。”
“我会跟她说。”
“谢谢。”她转过身。
“喂。”
她又停住。
他想了一下,“你认识林一帆吗?”
“认识。我姐姐。”一慈立刻骄傲地说,“你认识她?”
“见过几面,很漂亮。你很像她,容貌像。”
“别人也这么说。她总太忙,不常回家。”
“你们姐妹完全不同,我是指性格。”
“是呀,姐姐很厉害。”
“不仅厉害,高傲,有手段,而且很有战略作战计划。”
一慈有些听不懂,但知道那是夸人的话,高兴地说:“可不是,她就那样,从小犟,有性格。”
“而你却温婉可人,优雅,恬静,善良能干,质朴,勤劳,那么漂亮,那么无怨无悔,有着女人应有的人性的光辉。”他注视着她明亮的眼睛和光洁的面孔,伸出手,迟疑了一下,慢慢地从她柔密的黑发中穿过,然后转身走出了客厅。
7
一慈离开了双馨园,心里很难过,这三个月的高薪工作曾激起多大的自信和成就感啊!她还以为自己只能去餐馆工作和帮妈妈卖菜呢!可离开的原因又让她倍感屈辱和委屈,为什幺宫婕想出那种招数让她有苦说不出的难堪呢?她做错了什幺?同时心中也慢慢涌出一种异样的感觉,是由欧少阳引起的,和宫婕比起来,她一直以为他更冷漠、不易和不屑与下人相处呢,实际上他最平易近人甚至具有亲和力。她已感受到了这一点,而且他对她抱有好感,有一种不可言表的期待在里面,当他静静地注视着她和他的手指从她长发中穿过时就已明白。不过,她不愿也不敢再往深处想,他将近长她一倍,在地位和财富上有着云泥之别,更重要的是他有个更强大更有财势和手段的妻子,那是不可逾越的高山。唯一能解释的是欧少阳对年纪大又盛气凌人的妻子失去了兴趣和耐心,开始转移目标……她不想再想下去,毕竟她离开了那里。
“不去就不去了,快到年了,好好认几个字吧,我觉得你也该在这方面下下功夫啦!你知道昨天你姐姐来电话还问起你呢。”母亲吃饭时说。
“姐姐还说什幺?”
“问了咱们现在的情况,我没告诉她你又有工作了。她要我好好看住你,让你接受最起码的教育,说,如果你不听话,让我教训你!”
一慈嘻笑起来,“你打算怎幺教训我呀?”
“我教训你?想教训也没那份力气了,不教训了,说了你最好听,不听就叫你姐姐来教训你!”母亲慈爱地看着女儿,故意吓唬她。
“姐姐教训我?我还怕她没那个时间呢。”一慈禁不住抱怨。“咱们来到这里这幺长时间了,姐姐来看咱们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她怎幺就这幺忙?这儿可是家呀!”
“她忙乎就忙乎呗,不忙人家怎幺给她那幺多任务资?她还说又要给咱们几万块呢。”母亲对赚钱有一种本能的理解和欲望。
“我也曾经很忙过,忙得脚不连地,又去工作又去学习,可我还是一天能回家吃饭睡觉!”
“一帆和你不一样,她那儿——才叫忙!”
一慈不说话了,依然不明白姐姐为什幺快过年了仍不回家。她也穷过,从记事起就一贫如洗,但依然不如母亲对那种吃了这顿没下顿的记忆刻骨铭心,因此对挣钱也没有母亲那种偏执般的狂热和理解。
“一慈,你要是放学了还有空,还想找点事做就到菜市场帮我卖菜吧?”母亲夹了一片藕片,看了看孔里的紫黑色,还是放进了嘴里。
“妈妈,这藕都坏了,你还炒,扔了吧!”一慈也夹了一片,又放了回去。
“干什幺?有油又有盐的!以前这还吃不上呢!”
母亲瞪了她一眼。
“我不想去,我不想卖菜,我要再找份工作。”
“看不上卖菜的还是咋的?告诉你这不少挣钱呢!这人一天三餐都要吃的,他们城里人又不种,就得买!我还想自己租个摊子单干呢!你帮我不帮?”母亲直视着女儿。
“自己单干?”一慈不相信地看着味口逐渐大起来的母亲,“能行吗?”
“怎幺不行?这一年来我差不多看清他们怎幺进货卖菜的了,咱们又不是没有本钱,我还能卖!人家能挣钱,咱们怎幺就不行?一天少说也能几十块呢,这机会放在咱老家,人人还不挤破了头!记好了,我要单独租个摊,吃饭或旁的事,你只替替我倒一下班就行了,到时候我还给你交学费!”
过年之前还有一段闲时间。一慈勉强答应了。
一慈是真的发现自己不太喜欢菜市场吵杂和乱哄哄的氛围,并不是人们讨价还价有什幺不好,也许她在双馨园太久了,更喜欢一种安静优雅的环境。于是她情愿把时间花在同样吵闹却也更清洁明亮的培训班上,她爱在教室周围的空地上游游荡荡,看看冬日明亮的阳光照在不大的操场上,喜欢看觅食的鸽子自由自在地飞翔。她经常想到的是如果她能从这儿毕业学到更多的知识,她也会离开母亲的菜市场,象姐姐那样在市区高楼大厦里进进出出,可以有钱乘汽车,可以自由潇洒地生活,犹如天空中飞翔的白鸽。
那天中午放学后,她不想回家,不想在妈妈的菜摊上帮一会儿忙。在她看来,家里已有不少钱了,妈妈完全没有必要再没早没晚地操劳了,她身体又不好,姐姐又不少给生活费,歇歇,享几年清福是再正常不过了。
一慈在街道上逛着,两边大大小小的餐馆里飘出来诱人的饭香,其间还有不少出售五颜六色的各种小玩意儿的铺子。她喜欢在明媚温暖的阳光下看着这一切,似乎比呆在教室里单纯的认字有趣得多;走到街道尽头的时候找一家便宜的餐馆,要一碗面条,然后再逛回来,基本上又到下午的上课时间了。
她正慢悠悠地走着,盯着一家店铺窗口上挂着的中国结,忽然觉得前面拥挤,有一个人碰到了她,她躲了过去,才发现小街上驶进来一辆小汽车,占了大半个道。她绕了过去,突然觉得那墨绿色的漆面有些面熟,蓦然回头向汽车窗户看去,做梦般,依然是深深静默的面孔,依然是幽深不可测的眼睛,依然是不可琢磨犹如藏在梦中的表情,仿佛穿越时空沉浸在过去遥远的往事中;往事悠悠,飘荡在耳边的依然是那首悠扬又洋溢着浓郁怀旧气质的《弯弯的月亮》: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小桥的旁边,有一条弯弯的小船……阿娇摇着船……
欧少阳已下了车,双手插进裤袋,站在她面前,“正在逛街吗?”
“不是,我正找饭馆吃饭。”一慈连忙说。
“正好,我还没吃饭,我请你——还是你请我吧,你是山东人,这样比较符合你们的习惯,是吧?”
欧少阳看样子是作好了吃饭的准备。一慈脸皮薄,只好带着他往前走,走到那一家常去的只有四张桌子的小拉面馆。里面吃饭的人不少,没有了空位,她只好站在门口等。
欧少阳对这费时又拥挤的简陋房舍有点熟视无睹,他在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就在这里上课呀?”
“是呀。”
“上几年级?”
“刚开始。”一慈小声说。
“刚开始?刚开始怎幺说?”
“刚开始是从现在开始接受教育。”
欧少阳无声笑了笑,“还不错,不过你要认真才行啊。”
“那当然,我还是优秀的学生呢!”一慈不以为然,很自尊的样子。 “也许做不成有学问的人,但可以做个有教养的人!”
有人出来了,让出了位置。一慈跑进去占了两个空位,让给欧少阳一个。
欧少阳坐在拥挤不堪窗不明桌不净的最底层的人群之中,感觉到屁股下面的凳子是最值得珍惜的,“你常到这里吃饭吗?为什幺不到对面?那里不挤,不用排队,服务也更好些。”
一慈看了一眼对面红黄格子的门和明亮的餐厅,有些难为情地说:“钱包里有多少钱就吃多少饭,我可不象你——今天我也只能请你吃面条,三块钱一碗,没吃过吧?”
欧少阳没有说话,等面条上来了,便抓起筷子,“全中国人都吃过,一点儿也不陌生。”
“你怎幺不在公司吃?不是有盒饭吗?”
“想出来吃。”
“宫阿姨现在——好吗?”一慈小心翼翼地提及。
“还是老样子,血压居高不下,不停地喝水,去医院比去公司还勤。你是知道的。”欧少阳说话时没有忧伤,更象谈及与他不相关的事。
一慈抬起头看了看他,他却回避了她的目光。
“你们——还常吵架吗?噢,我什幺也没问。”一慈埋头吃饭。
“还是老样子。你所看到的,世界大战每周都有,我还象以前那样的角色。”欧少阳并不难为情。
一慈突然觉得好笑,象欧少阳这样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人也会象个——她想象不出拿什幺作贴切的比喻。“吃饱了吗?”
“饱了。”欧少阳习惯性地从袋里掏出烟,“可以吗?”
“你不必征求我,我管不着。”一慈有些受宠若惊。
欧少阳环顾了一下墙壁,没发现有任何禁烟标志,还是点着了。在袅袅飞散的蓝烟中,一慈探出脑袋看。
“怎幺了?”欧少阳伸出手臂。
“几点了?”
“二点多了,零五十分。”
“对不起,我得走了,我要迟到了!”一慈一边大叫结帐一边往赶过来的服务员手里塞了六块钱,就向门外跑,“再见,欧先生。
“喂,明天我请你!”欧少阳追到门口喊道。
但一慈已跑到街上消失在人群里了。
就在这一天晚上,一慈遇到了麻烦,这是她做梦也没梦到的,生活中还有这样的麻烦。
“喂,你,掏出证件!”
她只不过在街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在欣赏这个庞大城市霓虹灯的同时想想白天发生的事,一辆大约装八个人的小巴在她身后鬼魅般停下来,有两个人站出来,冷冷地对她说。
一慈有些害怕,掏出身份证。
“暂住证!”他们粗略地看过,生硬地丢给她。
“暂住证?什幺暂住证?”她小声问,随即明白了,那不是半年前姐姐曾给她的一个小红本吗?她曾经随身带了许多天,后来嫌麻烦,不知放在哪里了。“忘家里了,明天给你带来行吗?”
“带走!上车!”
于是她被一双冷硬的手推塞了进去,里面已是黑压压的人,不下于二十个。她只能半蹲着弯下腰缩在一个满是喘息、胳膊和肌肉的拥挤的小空间里,二十多分钟后到达了一家阴森森发着霉味的小派出所。有一度,她以为被地痞恶棍绑架了。
在派出所的前半夜,她象个犯人似的被勒令鼻尖离墙一寸,双手举过头顶面壁蹲着。天很冷,她腿脚手都麻木了,不知怎幺度过这个夜晚,明天又会怎幺样?后半夜是暖和了,热气是一大堆人呼吸聚集起来的,象一个鸽子笼一样,里面挤满了三十多个南腔北调全国各地不同口音的女人们,虽不孤单,却同样感到了恐惧。周围一片黑暗,与世隔绝,没有人知道并伸出援手,这情形让她又回到了无依无靠的童年和看不到边际成年之前的日子,但那时还有母亲,现在准也没有,谁也指望不上。她吓得泪流满面,突然想抓住什幺,那种东西能带给她安全和可靠的感觉——她没受多少教育,不知道这意味着什幺,只是过往生活折射过来的本能恐惧。
第三天早上她出来了,其中幸运之一是去昌平收容所的轿车满得不能再满了;幸运之二是和她一同剩下的那个青年人身上带了不少钱,且又能说会道,在她哀求下能软下心肠,用300块钱贿赂了其中两个大盖帽。他们偷偷溜了出来,作为代价,她跑回家取了200块给他。
她心疼那200块,更感到如释重负。她不敢告诉妈妈是怎幺回事,让派出所的人给绑架了,谁说得清楚?昨夜去了哪里?她撒了谎,说睡在一个女同学家里。这次的诺言很圆满,母亲深信不疑。
她又回到学校,如惊弓之鸟惴惴不安,弱小和毫无保障占据了她全部思想,她热爱羡慕城市人的生活,却完全没有乡下人的那种自在自由。
那天中午,她又漫步在学校后面的小街上。正午的阳光温暖地照着行人的脸庞,她绞着双手,忐忑不安地往前走。
“喂,一慈!”
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并转回头,盯着那人的面孔。
“我让你害怕了吗?”欧少阳感到奇怪。
“我以为你是……”
“以为我是什幺?”欧少阳竟有些开心,“以为我是坏人吗?你这样漂亮的小姑娘很容易招引坏人的注意吗?”
“哪有的事!”一慈本能地辩解。
“好了,今天该我请客了。你知道吗?昨天我就来了,可白等了一个中午,你就是这样每天上课的吗?一迟到就是一天?”欧少阳带着一慈来到那家黄白格子的餐厅。那里宽敞明亮,明显不属于底层人的那一种。一慈不明白为什幺这幺心安理得地跟他来。
菜是欧少阳点的,有点象一慈在他家里做的:糖醋鱼,干煸豆角等。
“说说看,昨天是怎幺回事?你是个‘优秀’的学生呀,优秀的学生也常常迟到一天?”
一慈突然没有了胃口,很难为情地说:“才不是呢,被人关了起来。”
“你妈妈?”欧少阳有点好笑。
“派出所。”
杯子从手里滑到桌子上,欧少阳盯着她,很意外,“为什幺?”
一慈不禁哭了起来,“他们向我要暂住证,我不知丢到哪里去了。”说完放下筷子跑了出去。
在街上,还是被追上来的欧少阳捉了回去,他很开心地笑着说:“这有什幺呀,有什幺不好意思的?问问大街上的外地人谁没被那帮人整过?丢了再办一个就是了。”
“怎幺办?我去哪里办?”一慈泪光莹莹的看着他。
“给我你的身份证,明天我给你暂住证,我让人去办,你可以作为我公司的一名职员来办。”
一慈掏出身份证。欧少阳接过仔细地看了看,尤其是她的年龄,年轻得让他灰心。
“不过明天……万一他们今晚又逮我怎幺办?我连身份证也没有了。”一慈无助地靠在椅子上,可怜巴巴地说。
欧少阳看了看她,看着她眼睛里深深流露出来的恐惧,抓住了她的手,“现在快过年了,他们在清理城里的闲人,每年都这样,算不了什幺,这帮走狗加恶棍并不能把你怎幺样。有我在——如果再发生这种事,你给我打电话。”
“没有用,连打电话的机会也没有。”一慈心有余悸地说。
“好吧,我不会拿走你的身份证。”欧少阳回头唤来服务员,“麻烦你到附近给我复印一下,谢谢。”
一慈放心了,舒了一口气,“太好了,我又有暂住证了!谢谢欧先生。”
“不用客气,快吃饭吧。”欧少阳拿起筷子,“吃过饭我送你回学校。真是有点好笑,你竟碰上这种事。”
一慈盯着他,他从没象今天这幺五官放松,随时要笑起来,不禁喃喃地说:“真的谢谢你,欧先生。”
“没关系,以后碰到解决不了的事,打电话给我。”他伸出手,触到她肩上,然后悄悄从她发梢上穿过。
她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象一股泉水流进心里,浇灌着五腑六肺和身体里所有恐惧的部位。
第二天见面就没有那幺拘谨了。一慈一出校门就看到了衣冠楚楚的欧少阳,靠在开着的汽车门上专心致志地玩手机上的游戏。
“你在这多长时间了?”
“刚十分钟。”
“办……好了?”
“好了。”欧少阳拿出一个信封给她。
一慈从信封里拿出一个红色小本本,翻开,看着自己的照片,几乎兴奋地跳起来,“太好了,我又有证了!”
欧少阳一旁无声地笑着,看着她。
“欧先生,谢谢你!”
“你已经说过了。”他依旧在微笑。
一慈突然觉得信封里还有东西,倒出来,竟是两张电影票。蓦然,她脸红了。
“是张艺谋的片子《我的父亲母亲》,他的片子无论好坏我都会看。”欧少阳笑着。
“现在吗?现在是中午。”一慈连忙说,有点紧张。
“你不是中午有两个小时午餐休息的时间吗?足够了。不远,就在这条街的尽头。”欧少阳转身去开车。
“不吃饭了?”一慈早上没来及吃早餐,课堂上肚子就咕咕叫了。
“这里!这里!”欧少阳在车里叫,“幸亏我有先见之明,知道有人在饿肚子。快进来,一大包呢。”
一慈犹豫了一下,还是很快乐地钻进车里,看到热汉堡冰淇淋和其它零食。她大大地咬了一口,品尝着这只在麦当劳厨窗里才看到的西方食品。欧少阳打开了一罐露露,递给她,然后发动车子,缓缓驶出了大门,来到不大的电影院门口。
电影是循环场,他们进去时《我的父亲母亲》正在演后半段,银幕上晃来晃去的是“我的”老年后的父母,还有一段是父亲雪天的葬礼和母亲深情回忆的解说辞。颜色是暗灰色的。一慈什幺也没瞧出来,倒是觉得恰恰瓜子味道很香,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欧少阳,他倒认真地观看。好在又一轮开始,当穿着鲜艳红上衣和肥嘟嘟不象样的棉裤的章子怡带着一磁碗饺子在山坡上在慢镜头里来回奔跑时,她才被吸引住了。那是一段感人的情怀,一个深情的农家少女深情的行为;女主角不是那幺漂亮,却是那幺纯真,对一个男老师的向往爱慕之情令人感动。他只不过是个乡村教师而已,在男性魅力和风度上,和欧少阳差远了——她悄悄转过头,他依然在聚精会神观看,在一明一暗的光和影中,静默的面孔上笼着一层柔和的色彩。
情节又到了下半段重合的部分,她听到了他轻微的叹息声:“张老谋子是不是江郎才尽了?”转回头,正看到他明亮凝视的眼睛,“如果有女孩子这样爱我,我想我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她看到那种熟悉的眼神,平静的,深情的,静默的,又隐隐隐藏着某种热情和期待的东西。他一直用这种目光观注着她,只不过从来没有象现在这幺近,看到的这幺清楚。她能看到他眼睛深处正慢慢升起的火焰,红红的,象海水那样动荡起来——他伸出手,慢慢地,穿过她的柔软的黑发,到发梢之际,又回来,抱住她的头。她只感到唇发热,有一种窒自己感,来不及害怕就被熔化了。
作为一个十九岁的少女,有过梦想,渴望过一个白马王子来爱她,亲吻她,给她安全可靠的感觉,象今天这样,平静、温和、彬彬有礼地邀请她,深情温柔又热烈地亲吻她,不使她感到难堪和唐突,他的一切都是那幺有计划地,有步骤地,有教养地……
好一会儿,他的唇移到她耳边,轻轻地说:“我能象这样爱你,你能爱我吗,一慈?我爱上了你,非常需要你!”
明灭光和影的变幻中,她颤栗地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他因某种欲望而变得生动柔和的五官,感觉到被一种深深温暖的东西所包围,所环绕,这种情感如此流畅和美妙,似乎酝酿多时,由来已久。她需要这个,在贫瘠的童年、青少年和眼下缺少安全保障的陌生城市,她需要一个可靠的依赖,而他从一出现就有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他从未损害过她,从未使她害怕和担忧过;无论在经济和身份上,他都高高在上,她却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若有若无,似乎从她第一次出现在双馨园的下雪的早晨之后他就试着接近她了,试着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溶入她的环境和生活。因为在她面前他从来就没有陌生过,每做一件事都使她觉得理应如此,水到渠成,就象今天的深情之吻。
她爱他吗?她不知道,好感是有的,爱情呢?她不知道。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直隔着她,使她不敢考虑也不敢奢望这份感情和对他的好感。她所受的农村传统的最单纯的教育和感情观念也使她不能这幺做,在母亲惨痛的经历中,她更不能逾越那座山,不能!
“你妻子,宫阿姨怎幺办?”对他深情款款的眼睛,她清晰地问。
“你可以等我。她有病。过几年。”他说。
“不,我不行。你这样是背叛她和你的家庭,我讨厌这种行为!”她挣脱了他,跑了出去。
8
黑暗中,她睁大眼睛看着模糊花纹的天花板,那里清晰地映着一个贵族般男人的身影:挺拔而匀称的身材,优雅安静的举止,静默中透着忧郁气质的眼神和神态;语气温和,没有那种富人家的天然距离感。这一切的一切都使她的脑海里抹不掉他的纠缠!关键是他又爱她,他已清楚无误表明了这一点。她拒绝了他,接下来又该怎幺办?在爱情上,她没有信仰,应该说还没形成,唯一的基础便是清教徒式的母亲在漫长生活中断断续续告诉她的和她本人的经历。在她眼中,母亲是爱情和家庭的伟大忠贞者,她的坚贞不渝和坚守妇道足以立一个比天安门城楼还要高大的牌坊!她的选择和生活方式深刻地影响着她对爱情的观念,即使明知母亲没有必要这幺做,她也没胆量和勇气犁出与母亲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轨迹。
现在母亲的卧房中还亮着灯。她从床上跳下来,想得到一种观念上的支持,要不,一整夜要失眠了。
推开母亲的门,半佝着身体的母亲正拿着小本本在灯下一丝不苟地记帐。灯光照着她灰白的头发和曾经年青的脸上出现的刀刻般的皱纹,这是不相称的,母亲才45岁,即使过了这个到门槛的新年也不过46岁。她勤奋认真的身影映在雪白的墙壁上,一慈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家庭的三个女人中,母亲并不是最无用最没有主见和光知道任劳任怨的,在某种程度上她的坚韧、创造力和野心丝毫不亚于姐姐,自从她来到北京的第一天起,她不是盘算着如何用姐姐的钱过上舒服的日子,而是算计着怎幺小本经营挣钱,挣每一分钱!她有个随手的小帐本,把每天的经营状况都认真地记在上面。母亲不识字,连韭菜辣椒都不会写,但她会画,会画出象兰花叶那样的韭菜,莹光棒一样的辣椒,萝卜最绝,清一色的老鼠啃东西状,红心的用红笔画,绿皮萝卜用绿笔。那是一项极具清晰和责任心的菜摊财务表。
每天晚上,无论多幺疲惫,她都花上半小时以上进行盘帐,对一天的进出都了如指掌。母亲有一种执着的精神,正是她所缺乏的,那是财富和金钱魔力对她极度贫乏后创伤的身心有力渗透的本能反映,也可以说是现在对过去的弥补。
一帆能看出其中的道理,而一慈不能,她也经历过苦难,因为处在心智的成长结段,却没有形成一种结,一旦环境正常了,便又象花儿一样四处寻找阳光雨露和合适的温度,而不是执着地要求其中一种。过去留给她的只是痕迹,而不是伤疤。
“妈妈,我帮你记吧?萝卜这幺写,辣椒这幺写。”一慈挨着母亲,坐在床上,工工整整地把四个方块字写在纸上。
“这幺写呀?哦,就算它们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这画画又快又准,混不了。你写的自己留着用吧。”母亲倒很欣赏女儿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拍着她的手臂,“看看,还是念书有用吧,我就后悔当年没送你多念几年书。现在好了,用功吧,不能象你姐姐那样,赶上她一半也行,千万别象我,记帐也老想着,恐怕出错。”
这种教训听多了,一慈漫不经心地应着,小心翼翼地向另一个话题靠拢,“我知道,我知道,不正努力嘛。妈妈,你没发觉吗?姐姐这幺多天不回家,一定有男朋友了!”
母亲抬头认真看了她两眼,随即笑起来,“可不是,这些天我也这幺想,哪有再忙也不回家看看的?况且回家也不用做火车了。哪天她来了问问她。”
“好,我一定得问她,这可是件大事。”一慈有些慢吞吞的,“妈妈,你说这城里的男人对成家也挺看得开,好象什幺样的都行,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也不在乎。”
“嗯,我就在菜市场看到不少老夫少妻,这地方人多,门对门都不认识,谁管谁呢?”母亲少有的开通。
“那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在一起也不会有什幺吧?”
“怎幺不会有什幺?大这幺多!”母亲突然拿眼睛瞟了女儿一眼,“肯定好不了,男的老得快,过了十年八年那女的还要他?再说这种情况一般是男的比较富有,女的情况差些——也可能过得不错。你问这干嘛?”
“噢,我的一个女同学,和我差不多大,她喜欢上了一个比大一倍的男人,那男人也象你所说的什幺都有,也挺好看,很喜欢她。可现在我的这个同学不知道该怎幺办,她问我,我说不知道。”一慈突然发觉撒谎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那男的离婚了?”
“没……没有。”
“那小妮子可不找罪受吗?和一个有老婆的男人瞎搞能不吃亏吗?”母亲语气有些严厉,“十八九岁懂什幺?三十多岁的男人什幺世面没见过?是哪根神经搭错筋了?”
一慈有些狼狈,嘤嘤地小声辩解,“那男的与他老婆关系并不好,经常沙架……”
“再不好,再吵架,人家还是两口子,还是一家人!你知道这叫什幺?叫勾引!那幺难听!拆散人家有什幺好处?再说拆不拆散还不一定呢,那男的看上她就不能再看上别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一茬又一茬,多得是!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二妮,以后咱不与这样的学生交往了,她脑子里一大堆不合情理的东西,一看就知道她妈妈没管教她!我可不想让你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听见了吗?”母亲放下笔看着她。
“知道了,知道了!”一慈忙溜出母亲的卧房。
她甚至想这个问题如果放在姐姐面前,她可能给出另一种答案。她后悔为什幺不第一个问问姐姐。反抗和异议只是瞬间的,她的脑袋还是迅速被母亲的观点占满了。
以后几天去上课,一慈采取了回避的态度,中午她不再去后面的街道溜达,也不去那家便宜的拉面馆吃饭,她换了个更隐蔽的位置;吃过后就迅速地跑进学校,然后躲在最高层走廊里的椅子上想心事。
她知道他每天中午都会到来,推开一扇玻璃往下一看就知道,那辆宝马占据了多半个街道,人们在绕着走过去;也许他正坐在车里,也许他站在外面东张西望。可她不敢露面,不敢再象以前那样怀着羞怯和高兴的心理走进他的视野。他们之间有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那是由肥胖的宫婕、双馨园、“勾引”、“瞎搞”、“小小年纪不学好”、“拆散一家人”等垒砌而成的。无论心里的感觉如何,她只能选择望而却步。她回避他简直太容易了,他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辆惹眼的汽车,她遥遥一看便有了退路。她一再告诫自己,这是正确的,有些欲望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应该禁止!
有一天傍晚放学,寒风劲吹,夕阳早早地滑落到西山之后,一慈随着人流走出校门,街上灯光闪烁,她裹紧了棉衣走向车站。突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过头,随即低了下去。
欧少阳象个绕不开的高贵门户和招牌一样站在她面前,用一双平静后面燃烧着忧伤的眼睛看着她,“为什幺每天中午都拒绝见到我?我知道你是故意的。”
“欧先生,我不能见你了,你有妻子,有家,这样不好。”
“是的,我有,那是我二十多岁时冒险所犯下的错误,我现在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只是我想知道,一慈,你怎样看我并不重要,但你爱我吗?”
一慈抬起头,再度看到他寒风中藏在沧桑后面的深情眼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她是个诚实的人,不会欺骗别人和自己。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双手从衣袋里拿出来放在她肩上,“我没有权力要求你忠于对我的爱,但我能保证忠于对你的感情。一慈,你能否考虑一下,在你的新男友出现之前常常想起我?我是说你现在还年轻,十九岁嘛,你还要上课,还有其它的事要做,也许再过一两年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男朋友,在这段时间里让我们保持着经常见面好吗?我不得不说你的出现是一个奇迹,就象我丢掉十多年的旧梦又重新续上,我想找回失去已久的东西,那东西在我梦中出现过许多次。一慈,你能明白我的感觉和感受吗?”
一慈后退了一步,哆嗦着说:“不,不行,欧先生,你有家,有妻子,我不能这幺做,我不要这幺做!”接着她跑开了,远远地跳上一辆刚停下的公共汽车,消失在黑夜中。
欧少阳咬着唇,在风中站了良久,慢慢转回身。车子发动起来,在昏暗的街上如一条游鱼,转过几条大街,停在协和医院门口,下了车,走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便悠悠踱步到住院部的高级单人间病房,没敲门,走进去把花插进瓶里,绕过床,坐在床后面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没有星光的夜。
病房里漫着巧克力的味道,宫婕剥开最后一块放进嘴里,看着丈夫沉默的背影细品其中的滋味,然后笑了一下,幽幽地说:“少阳,这些天你经常莫明其妙地消失两三个小时,我不会问你去了哪里,我知道我应该学会熟视无睹和宽容。这几年,因为我使你过不了正常的夫妻生活,这是种令人生厌的苦恼,因此我可以让你适当放松一些,但你也要学会适可而止,把握个度,不要因为我一时的放纵而走得太远。你应该看到,我还活着!”
欧少阳没有回头,用惯常的平静口吻,“你要说什幺?”
“你又不糊涂,我要说什幺你不清楚吗?”宫婕嘴角泛起一丝揶揄的笑,“也许你现在后悔了,与我的婚姻会把你搞得这幺累这幺不开心,你没有想到我会这幺难缠,衰老的这幺快,现在你一定认为我是一无是处了——不要试图打断我,听我讲下去——你发现生活并不象想象的那样美好,实际上越来越糟。我们的婚姻确实在走下坡路,你想改变一下,改变一下现状,甚至要摆脱我。当然我很难过。你想过符合你这种年龄的生活,想找一个比我年轻更有朝气和活力的女人,我没说错,你是这样想的。公平地说这也没什幺不对,我毕竟太胖太老太丑陋了,你想要的我都提供不了。
“我一直以为你与另一个女人保持着暧昧关系,我甚至掌握了一个荒唐可笑但并不真实的证据,实际上,我搞错了,并不是她。
“我应该能感觉到当她第一天出现在我们的客厅里时,她的年轻、美貌、恬静和与世无争的性格是吸引你注意的一个因素,但我忽略了,还愚蠢地动员她成为我监视你的同盟,想想有多可笑!现在你能告诉我,你爱她到了离不开的那种地步了吗?”
欧少阳静止得象座雕像,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宫婕又自嘲地笑了两声,“我快成了你人生里一个恶梦了吧?当我们相爱时你是不是想得更多的是改变困顿的现实生存状态而没有想到若干年后现在的样子?想到这一点我也烦恼不已,我觉得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我给了你无尽的财富、无尽的关爱和令人羡慕的地位及身份,我给了你一切,即使我们之间没有了爱情,你也有义务效忠于我!我记得你是空手着来到我家的,你理所当然是属于我的财富!你怎幺能再偷偷跑出去恬着脸去爱别人!拍着良心说,你有那个资格吗?你为什幺这幺做?”宫婕越说越激动,最后鼓着腮喊了起来,把手中的巧克力盒尽力向她丈夫扔去。
“我可以放弃你给我的一切,我只想得到自由,我现在才感觉我并不是那幺在乎。”欧少阳平静地说。
宫婕愣了一下,盯着那个背影,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我们夫妻一场,有过痛苦也有过欢乐,我不会让你最后一无所获,这也不符合我观念中的利益分配原则。我们各退一步做个妥协吧,反正我也活不了几年了,就当你受罪多陪陪我吧。就几年,你不会受不了吧?实际上我还是依赖你、在乎你的,只是有时太妒忌而过分对待了你,请你原谅,以后我会克制。作为让步,我允许你与她交往,但你们不可以到达那一步,我受不了,也许我死后你可以分到一部分财产,到时候你再娶她做老婆。你看怎幺样?”
欧少阳看着窗外,依然没有说话,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只是他静默的背影表示了他在过去和现在生活环境养成的惯常反应。沉默是代表了一种默认呢还是代表了反抗?
9
面前堆积着芹菜、土豆、西葫芦、西红柿、青椒和萝卜,另外还有葱姜大蒜,一慈在照看着母亲的“企业”。真的没看出来,母亲的野心和胃口越来越大了,说干就干,她脱离了给别人看摊打工的被动职位,利用姐姐给的钱自己租了摊位,当自己的老板了。母亲说自己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货,自己拉来卖,更有赚头。母亲是对的,她那本图画财务表上每天都有记录的余盈,唯一的代价便是她必须蹬着三轮车去把各种新鲜蔬菜拉回来,时间多是凌晨,然后一天超过十二小时站在摊前把每一斤称给家庭主妇们。母亲象铁人似的乐此不疲。一慈不会象姐姐那样去管她,一说她便道理十足地提及过去的穷日子如何如何,哪怕有今天的一半机会日子也不会过得那幺暗无天日!
一慈却逐渐不太喜欢菜市场的氛围,吵闹,纷乱,各种味道混在一起,闹哄哄的。她渴望过象姐姐那样出入高档大厦有条不紊的生活;自从双馨园别墅区上了三个月的班,她更加留恋那种在阳光从窗玻璃里射进来、窗外是绿树和蓝天的气氛了,哪怕在一个不大的餐馆当服务员也行。
头脑清醒时,她知道自己将来某一天出人头地的机会并不多,她没受过多少教育,是最致命的,虽然现在进了某种形式的培训班,只是对最基本知识的普及,能走多远她没有信心,好象错过了“找出通往幸福和未来之门钥匙的时代”,梦只能活在黑夜中了。
一拨人过来后,摊上的菜量就下去了不少。一慈稍喘口气,坐在小凳子上休息。这时母亲骑着三轮车来了,车上是一袋冬瓜。
“行了,二妮,晌午了,你回去做饭吧,给我送一碗,然后去上学吧。”不知疲倦的母亲麻利地把冬瓜码在西红柿旁边。
一慈走回家,做面条。北京的炸酱面的吃法让她觉得简单粗糙得可笑,她要做山东面条,手擀面,硬硬的,汤是清汤,面条是面条,然后再炒一盘菜,就好了。
切面条时,电话响了。
“喂,请问哪一位?”她在双馨园学来的礼貌而客气的开场白,她学会了在任何地方拿起任何电话第一句都要这幺说。
“一慈,我,老大。”
“姐姐,你呀!想死你了!”她本能地欢呼起来。
“干嘛呢?”
“正煮面条,鸡蛋炒柿子椒。你过来吃吗?”
“真香,我已经闻到了。今天不行,我有事,正忙着呢,明天可能行。妈呢?”
“菜市场,还没回来。”赶紧又补了一句,“晚上打电话,妈妈一定在,她正想你呢,常说离这幺近你为什幺不回来……”
“我有事,忙嘛。快过年了,更忙!”
“忙得都没有家了,过头了吧?”
“别说我了,你现在怎幺样?学得不错吧?”
“还行。”
“能把信写下来吗?”
“行一点,我练习过多次了,嘻,除了几个错别字。”
“再接再厉,坚持,以后你自会知道知识的用处。没事了,我挂了。”
“姐姐!”
“说。”
“你明天真的来吗?”
“嗯。”
“想吃什幺?我给你做。”
“什幺都行,在外面吃烦了,家里什幺饭我都愿意吃。”接着隐隐接来咳嗽声,很闷的样子。
“姐姐,你怎幺了?感冒了?”
“没事,我挂了。”
“姐姐再见。”
放下电话,一慈有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电话机在传音上有些失真,她还是感到了姐姐在语气上与往日的不同,同样生硬命令,柔和,亲切,总有一种东西在里面。到底是什幺,她不知道,只是凭感觉。姐姐明天回家,依然是个大大的喜讯,她和妈妈已盼了好几个月了,一推明,明推后的,终于定在了明天!
一慈快活地吃过午餐,把面条和菜倒进同一个饭盒里,裹上毛巾,装在方便袋里,骑上自行车到了菜市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向妈妈叫喊:“妈妈,明天姐姐就回来,她刚打来电话。听到了吗?我说姐姐明天回家!大妮,一帆!”她兴奋地一遍又一遍地说。
母亲听清楚了,嘴角露出欣慰的微笑,她没忘记去年优雅尊贵的一帆身着华丽的长裙来到菜市场所造成的周围惊慕艳羡的情景,那可是改变全家命运的福星!明天她一定象迎客人一样欢迎她回家。
一慈又到了学校,自从两个星期前她就改变了主意:中午回家吃饭,顺便也能帮一下母亲。虽然时间紧了点,不过这样能彻底避开欧少阳了。她告诉自己不能再与他见面了,不管他对自己多幺深情和友好,太过了,一个有妇之夫!
开始几天,她还在悄悄溜走时看到停在校门口的那辆墨绿色的汽车,再过几天,汽车停留的次数逐渐稀少,现在只是偶尔看到。大概他感到了她的所想,悄悄撤退了。
一慈松口气之余,又莫明其妙充满了忧伤,潜意识已为他所动,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在背后为她深情而专注地吟唱《弯弯的月亮》?他有着世上最吸引人的外表和体格,有着世上最动人的幽深的眼睛和静默沉寂的目光,也有着世上最令人倾倒的贵族式忧郁气质,年龄不是过错,他唯一的过错便是有了妻子!
天地之深,幽幽我心。算了吧,没有好结果的,母亲的话没错,她的遭遇便是明证。她是漂亮又勤劳的,父亲不是很早便弃她而去?算了吧,不能再重复这种傻事了,算了吧。
一慈在课堂上强迫自己做个好学生,回到家便计划着怎幺做一顿丰盛又温馨的饭菜迎接姐姐。姐姐是家里最有见识和眼光的,也许有些问题该向她请教。她心里说。
破天荒,母亲同时买了鸡和鱼,还把批发来的每种蔬菜都留下了一些。一慈便发挥擅长的厨艺在厨房里翻着花样炒、煎、煮、爆,四十分钟后,色彩艳丽的一幅中国山水画捧到了桌子上了,鲜嫩的芹菜,棕色的滚油豆腐,黄灿灿的可乐鸡和褐色池塘里飘着浮萍的香菜汤。
她坐在桌子后面兴奋地等待着。
一会儿,母亲回来了,又破天荒早收了摊,为了团聚。然后娘儿俩坐在桌旁等待着。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走过,外面没有门响。终于到了下午要上课的时间,一慈无言地站起来,穿上外套,看了母亲一眼,走出门去。
那天,一帆没有回来,母亲伤心不已,好在两天后又平静如常了。一慈就知道母亲不会生太长时间的气,只要她继续沉醉于菜摊和挣钱,就不会真心生气。姐姐也在挣钱啊,而且挣得是大钱!
不知为什幺,一慈却感觉到哪儿出了问题,不知母亲是否也有这种感觉。
第二天,一帆来电话了,依然是一慈接的。她象故意避免晚上打电话,故意让妹妹把话传给母亲而不是亲自向母亲说。
“一慈对不起,我有事,太忙,走不开。”
“我知道,我和妈妈都在等你。”
“跟妈说一下,我太忙,有空一定回去。”
“好的。”
“好好上学,告诉妈不要太累,钱不够说一声。”
“好的。”
“我挂了。”
“姐姐!”一慈大叫了一声,随即小声说,“注意身体,我和妈妈都很担心你。”
一阵沉默后,又一句:“我挂了。”电话里全是盲音。
时间在静静地流逝,空气逐渐多了爆竹的味道。终于在离新年一星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母亲失踪了!
那天她放学回家,做好饭,去了菜市场,唯独见自家的菜摊凌乱地摆着,象是顾客弄乱的,却见不着母亲。母亲在的话绝对不让菜摊乱成这样的。问左右其它卖菜的人,有人说母亲上午就骑着三轮车出去了,临走让他们照着一会儿,却一直没有回来。
一慈骑自行车飞快地跑到蔬菜批发市场,在一座座堆满车厢的蔬菜和冻得哆哆嗦嗦讨价还价的人中间,没有母亲单薄的身影。她询问了与母亲经常生意往来的贩主,有的说今天根本没见过;有的说她太精明了,已经不与她做生意了。最后终于有个好心且记忆力很强的人说看见母亲拉了一袋土豆和粉条,中午时就回去了。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母亲没什幺事,正在正常地劳作。她下午没回家,可能是其它什幺事耽搁了。
一慈安慰着自己回到家,守望着一桌子晚餐等待母亲回家。她看着大门,如果大门响第一声,她会跳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去开门。
夜深了,大门除了风吹得轻微和接连不断的“哐啷”声,什幺动静也没有。她缩在沙发的一角,双手环着膝,脑袋抵在胸前,经过抗争后还是无意间跌入了睡眠。瀑布般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担忧、焦虑而憔悴的面庞。
第二天,她开始变得神经质,接受能力出奇地脆弱,母亲一天一夜没回来,这意味着什幺?这个1400万的大城市不是家乡的小村,不怕人走丢,走到村口亮开嗓子,多远都有人回应。这儿是人潮的海洋,各种人都有,每天都有人失踪,出乱子,而且还有派出所和治安联防的人随意对穷人和外来人进行骚扰和打劫。现在母亲去了哪里呢?
她又跑到菜市场,问昨晚看到母亲来了没有。
“没有。”
“没见着。”
“今天早上也没有?”她乞求。
“我老婆前几天也是这样不声不响不见了,我找了她好几天。咳,让派出所那帮臭狗屎抓住收容了。”过路的一个蹬三轮的黑黑的六十多岁的老头说了一句。
一慈追上人家,“那怎幺办哪?”
“有什幺办法?没有!你就等着老家的收容接待站来电话吧,准备500块钱,赎人!你老家在哪里?”
“山东。”一慈呜咽。
“还挺近。我老婆被送到哈尔滨去的。”那人停下车,无所谓又可怜地说,“也没什幺,死不了,只是受点罪。姑娘没事,回家待电话吧,快过年了,那帮狗腿子可忙着抓人呢,年年如此,有什幺办法?”
一慈谢了他,往回走,如果母亲真让派出所的收容了,也算知道了母亲在哪里,眼下只能等了,如果派出所真来电话的话。坐在电话旁,她不禁哭了起来,想起自己一个月前在派出所所受的待遇,不禁为母亲担心,她身体不好,关节炎,常腿疼,受过那幺多苦,如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双手举过头顶面壁蹲上几个小时?如何又与二三十人拥拥搡搡地挤在一间黑屋子里度过寒冷的长夜?她还没去过收容所,不知道那里的环境怎样,但无论如何也够母亲受的!母亲没有犯罪,她唯一的过错是个外地人,且是个穷人,为什幺她这一辈子理应受到种种不公平的对待?谁能救救母亲?谁能!
这个时候她唯一想到的便是姐姐,姐姐是强有力的,是她们家庭的一面旗帜,她知道该怎幺办,她一定有办法!
她抱起电话,飞快地拨姐姐的手机号,里面有人说机主关机;呼她,一个女孩子说该机号停了。她又拨了几遍,相同的结果。她茫茫无措,不知姐姐为什幺不开手机,最后愤怒起来:该死的一帆,你在干什幺重要的事?你不知道妈妈出事了吗?!
过了一会儿,她缩成一团睡着了,焦虑到极点,太困了。窗外,太阳从楼房后面沉了下去,夜幕降临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电话象炸弹似的响了起来,震得房子发抖。一慈从梦中惊醒,一把抓起电话。
“二…二妮……二妮!”
“妈妈!”泪水夺眶而出。
“二妮,我……我在……光东火车站,快去找你姐姐……来接我,快去!”
“妈妈,我去,该怎幺去?你在哪里?”
“快来吧,电话……0317********”
“妈妈!”电话里传来嘟嘟之音。
她打电话给姐姐,那边手机依然关着。
一慈放下电话,电话再没有响起。她飞快地冲向母亲的卧室,从抽屉里拿出两千块,跑出门,上了锁,打车直奔火车站。
站在北京火车站灯光明亮人影拥挤的广场上,心又凉了,每个售票窗口都排成了上百米的长龙,她挨都挨不到边,买上票还不到明天?
妈妈,在某个陌生的地方期待着她接回来的妈妈!她饥饿?寒冷?害怕?心里惶恐之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欧少阳。有一种直觉告诉她,他能帮她,也会帮她,肯定会!
拨开人群,她冲到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一串手机号码,心里祈祷:老天爷,千万不要关机呀!千万不要!
电话打通了,她松了口气。
“喂?”一声低沉的男中音,“哪一位?”
“我,我,一慈。”她的眼泪倾刻而出。
那边一阵沉默,显然没有预到,接着是漫长几秒的息息倏倏、咚咚等微小的声响,象是下楼的声音。
一慈能想到他是楼上卧室趿着拖鞋来到了客厅。
“怎幺回事?慢慢说。”
“欧先生,救…救我妈妈……”
“不要哭,”他好象把手机从一手换到另一手,“你妈妈怎幺了,慢慢说。”
“妈妈在贩菜的路上给派出所抓了起来,她没有暂住证,两天一夜了,刚才,刚才……”
“慢慢说,我听着呢。”
“刚才我妈妈打来了电话……她在光东火车站……要我去接她……”
“光东火车站?”欧少阳念着这个名字,“在哪里?山东?”
“我不知道,我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你在哪里?怎幺这幺吵?”
“火车站。”
“哪个火车站?你不知道光东火车站在哪里,怎幺乘火车?”
“我也不知道……”一慈又哭了起来。
“别哭,一慈,别哭,我马上过去。你在哪里?不要挂电话,先等一会!”
一慈擦干泪,抱着话筒,想着他去拿车钥匙还是换下睡衣?过了一会儿,“哪个火车站?”
“北京站。”
“不要着急,我就要过去了,你要站到路边我容易看到的地方,不要乱跑;往周围看看,找一个有标致性的建筑,那里建筑不少,看到了吗?”
一慈转头看了前后左右,“火车站门口行吗?”
“那里人太多,走出火车站,换个地方。”
“跳基中心?”
“什幺中心?兆基中心,可以,到它的门口,站在那里,别动。”
“它有好多门。”
“没关系,我能看到你。”
一慈放下电话,从地下信道到了街道另一端,站在了兆基中心灯光下华丽的门口,心里陡然有一股热流和平静,也有一种安稳,尽管刚才念错了字有些不好意思。
一刻钟后,缓缓车流的街上,一辆被灯光照成黑色的宝马驰了过来,停下。一慈突然有些无措。
他跳下来,看着她在灯光下苍白憔悴的面孔,“没事吧?天太冷了,快上车。”是那幺自然,几乎是毫无意识地伸出胳膊揽住她瑟瑟发抖的肩往车里走。
他为她开了门,送她坐进去,自己也坐上车,才转过头望着她,声音很温和:“慢慢说,还有别的情况吗?”
“这是那个火车站的电话。”一慈把一个小纸条递给他。
“0317应该是河北省的区号。”他说着把电话拨了过去,却是占线。他拨了另一个电话,“庆明,打扰你,帮我查查河北省……对,还是光东火车站,刚才我给你说的……什幺?没有?怎幺可能?再查查。”
静默中他看着前方,一慈看着他。然后她把脸埋在手里,开始哭泣。一会儿响起了手机铃声,他接通了,“东光县火车站?什幺东光县?不是光东……好,谢谢,我可以给那边打电话证实一下。是的,幸亏有电话。好吧,你去睡觉吧。多谢。”
一慈抬起头,泪光莹莹中看着他。欧少阳又给那远方的火车站打电话,又是占线。他停了一下,又拨了出去,这回通了,“请问你那里是东光火车站还是光东火车站?东光火车站,噢,谢谢,请不要挂机,占用你的电话费晚会儿我会加倍补偿给你。是的,我一到那里就给你。对,我正要去你那里。刚才,不,大约一个小时前,一个女士,年纪四五十岁,用你的电话给我打了电话,你能想起来吗?
对,可能是她,我知道这是公用电话,我不会让你赔钱。还有一件事,哥们,我现在在北京,正要去,那位女士是我亲戚。对,我正在北京,正要去!有一个事,如果你方便的话,给她弄点吃的,不要饿着,也不要冻着,到时候我加倍补偿你。一言为定,现在告诉我你的位置……“
他扔了电话,嘟哝着:“为什幺把人放在那里?我们交税养着这帮混蛋就是让他们给我们接二连三找麻烦吗?” 他启动车子,温和地看着她,“我们现在就去——是河北省东光县火车站,一个小站,不是很远,二三个小时的路程。不要着急,你可以睡一会儿,到时候我叫你。”
汽车徐徐驶进了车流,出了二环,三环,向京外驶去。看着窗外明亮催灿的灯光变得稀稀落落,风吹着秃秃的树枝和地面,夜很静,天上有几颗星星伴着一轮小小的寒月在天边孤寂地闪烁。她又禁不住哭了起来,在这样的夜晚,这样寒冷的天气里,母亲是怎样熬过的?她转过身,把脸埋在胸前,不可控制地抽泣,她告诉自己不要这样了,只是禁不住。
欧少阳在反向镜中看着她,她皎美的脸上笼罩着焦虑痛苦的影子,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泪珠;她无助而弱小地缩成一团,低着头;她还是刚刚走向社会的少女。这使他感到心痛,也让他看到了十余年前的自己,面对着一个陌生冷酷的强大世界和生存压力而不知道如何去办,只不过,他那时年龄大得多,26岁,还怀着做一个成功人士的梦想。而她,一个小家碧玉,一个安分谨慎看不清这个世界却闪烁着女性所有优良品质的女孩子,所有的梦想也只不过是有一个爱她给她安全和幸福的丈夫和一个遮风挡雨温暖的家。他有一个最大的愿望,那就是在以后的人生中能永久地待在她在身旁,就象今天这样,他是她喜怒哀乐的聆听者和观注者,她是他蓦然回首时找回来的梦。那幺美丽,恬情,纯朴,勤劳和本份,是理想的娇妻模样,也闪烁着贤妻良母的光辉。
他伸出手,穿过她瀑布般的黑发,秀发如流水般从指间滑过。他叹口气。她睡着了。窗外一晃而过的灯光映着她恬静的脸庞。
东光县是河北省普普通通的县城,火车站也是很不起眼贫困的小站。下了高速公路便到了年久失修坑坑洼洼的柏油路,摸黑行驶了很长一段路才看到了那个县城的并不明亮的灯光和黑黝黝的轮廓。东光火车站在这个并不大城镇的边缘,周围被黑夜笼罩着,但它的大厅里还亮着昏黄的灯光。
当汽车停稳,他们跑进候车厅时,稀稀落落正在等车的客人都转过脸来,连值班的火车站人员也惊讶地看着他们,难得一见的宝马汽车,洒脱沉稳气质非凡的中年男人和身材苗条十分漂亮的少女,他们带来了风卷一切的财富、身份和每个人都向往的容貌。
当时在这些人中,只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没有被一种情绪所波及,她目光呆滞,坐姿僵硬,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某个地方。她身旁长椅上放着吃过的方便面的泡面盒,不远处有一个电话,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在公用电话后坐着,看来与欧少阳讨价还价的就是他。
“妈妈!妈妈!”一慈飞快扑过去,抱住母亲又哭又笑,“妈妈,我来了,我接你了!我是一慈呀!”
“二妮!”素梅这才清醒过来,盯着女儿,喃喃地说,“我们回家吧,回乡下的家,我就想回家……”
“妈妈,他们没怎幺着你吧?”一慈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庞,心痛地哭起来,“你冷吗?饿吗?”
母亲缓缓地摇了摇了头,“我多大的苦都吃过了,多大的罪也受过了,就是没想到现在还有这种苦和罪!”
“妈妈!”
“你怎幺来的?大妮呢?”
“我没打通姐姐的电话。这是欧先生,我以前的东家。”一慈指了指欧少阳。欧少阳刚刚付了素梅打电话和方便面的费用,站在一旁看着她们。
“妈妈,我们走吧。”
但素梅的腿坐麻木了,这时已不能动,一慈与少阳一同搀着她走向候车室外。
回到北京已是黎明时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母亲实在困极了,在后座上睡着了。车子在大兴她家的院门口停住。
“妈妈!”一慈轻声叫着。
欧少阳阻止了她,把素梅抱出来,放在她卧室的床上。一慈给母亲盖被子时发觉母亲的裤子湿湿的。
母亲尿了裤子。她连忙跑出去,看到欧少阳正在院子里自来水管上洗手,便拿了毛巾走过去递给他。
“谢谢,谢谢,欧先生!”她怯怯地望着他,心存感激。
“能为你做点事,我觉得不错,也很安慰。”他淡淡地笑了一下,还给她毛巾,“好好照顾你妈妈。”
“你现在要走吗?”
“是的,我还有事。”
她为他开了门。他轻轻从她身边走过,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她倚在门上看着他的身影在晨曦的薄雾中一步步走远。
他走到车前,打开门时,回头看了一下,看到了她拘谨不舍的神情,停留了一下,坐进车里,走了。
10
素梅把闹钟整整睡了两圈。一慈没有去上课,一天一夜守护着母亲,未离半步。这似乎是个转折点,从即刻起,母亲看上去又老了一圈,她灰色头发中白发又增加了不少,脸上的皱纹也深刻了。当她用手去抚睡梦中母亲的脸时,感到了炙手的沧桑和岁月留给她苦难的经历。她暗暗含泪发誓:在今后的岁月中再不让母亲受委屈,所有的沉重和苦难她愿意一个人承担;十九岁,已经长大了。
第二天早上,母亲下了床,走到客厅里的沙发上直直地坐着,看着门外寒冷而明亮的阳光。
“妈妈,你要吃饭吗?”一慈坐在母亲旁边,把双手圈在她腰上。
“我的三轮车你推来了吗?”母亲突然问。
“推来了,车上还有菜,是胡大爷按平价要了,坏了就可惜了。”一慈说。
母亲点点头,“给我倒杯水,我渴得慌,过一会儿吃饭。”
一慈给母亲倒了杯茶,又把早餐端出来。
素梅喝过茶,吃过早餐,突然说:“我要回家,该回家看看了,我想回去。”
“妈妈,快过年了,你不是说要在这里过年吗?”一慈惊讶地看着母亲。
“不行,我非得回去!”母亲突然固执地说,接着又有些神经质,“我非得回去过年,北京又不是我的家!我想了很久,家里老亲戚我得去看看她们,趁现在手里有两个钱!我要去看望她们!”
“要不要给姐姐商量一下?”
“她忙得很,顾不上咱,咱不要给她添乱!在她不忙时,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看看。”在一帆身上,素梅有一种奇特心理支持她迁就理解她的“不孝”举动。
“好吧,妈妈,我和你一起走。”乖巧的一慈说。
“好,咱娘俩一起回去。”素梅喃喃地说着,突然一转语气,“你放假了吗?”
“还没有,快了,还有两天时间考试,考完试就放假了。”
“今天几号了?”
“二十六。”
“今年没年垂。”母亲自言自语,“我想早点回去,又耽误你的学业,要不,我走,你留下来?”
“不,妈妈,我和你一起走。”一慈不假思索地说。
上午她去上课。这一时间段内,她后悔了,觉得不应该这幺匆忙溃逃出这座城市,它的繁华,它的街道,它的眩目,它的如注的车流,它的巨大喧嚣和那令人羡慕的生活方式,都令她流连忘返。这是一个迷人的梦,如果她能象姐姐那样靠着自身的才华和本事扎根于这座城市,那幺可以多呆在这儿一段时间呀!梦为什幺不可延长一点呢?
这是童话中的天堂,虽然她只在天堂的边缘徘徊,却忍不住再向前靠近一点,哪怕一点点。
中午她回来时,母亲在厨房里做饭,隔着窗子说:“刚才,你以前的东家,那个姓欧的打来电话,人家还问候我呢,我还挺不好意思。”
“他说什幺?”一慈竖起了耳朵。
“也没说什幺,让我好好休息。没有一点架子,和和气气的人,一看就是读过大学的!”母亲沉浸在受宠若惊中,对“读过大学的”的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本能地心存好感,赞不绝口。
一慈陷入了深思。
“还有,二妮,”母亲把头从厨房里探出来,“我刚才去你胡大爷那里了,你胡大娘明天也要回山东过年,我与她一路,决定与她一起走。”
“我还没考试呢!”一慈尖叫。
“你就在这里考吧,我先走,路上有个伴照应着,我也不会下错车迷了路。你呢,考完了,要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就待在这儿。还是你胡大爷说得对,年轻人能有机会留下发展就留下,前途总比乡下强。你还在上学,这是正经事,我不能误了你。再说还有你姐姐在这儿,我也放心,有事给她打电话。”
“妈妈,你决定了?”
“有什幺不好决定的?”
不知为什幺,一慈突然松了一口气。
母亲是第二天下午走的。一慈回家时,母亲和她的大包小包已不见了,厨房里是她做好的午饭。她跑到同是卖菜的胡大爷的菜摊前。那个黑脸老头说:“我刚送她们上车回来,过年了,该回家了,北京又不是我们地方,怎幺在这里过年?有你妈妈做伴我也放心,两个人能互相照应着。”
“现在还能买到火车票?”
“她们做的客车。”
一慈高兴自由之余,心底又莫明其妙涌出一种失落,毕竟与母亲生活在一起太久了,母亲成了生活中的一种不可少的习惯,她一直是她心灵和精神的依托,是她长大并承担责任的理由,忽然她去了千里之外,不再管她,心里便空荡荡的,没有了主见。当然也不见得母亲多有主见,只是那种大小事相商相互参谋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
晚上这种孤单更成为一种百无聊赖,她从这个沙发到那个沙发,再到椅子上;从这本书换到另一本书;听着窗外稀稀落落的鞭炮传达着新年的喜庆,第一次面对属于自己的大量时间和空间时,她突然不知所措,不知要干什幺,想干的事太多了,想做得也太多了,齐头并进,便没了头绪。
第一夜便是这样度过的。
第二夜,她试着读点报纸看看电视之类。窗外被禁的鞭炮和烟花在出其不意的时间和地点突然炸响或照亮。她缩在沙发里,双手抱胸,看一个电视访谈节目。
这时电话响起来。
她抓起来,“喂?”
“是一慈吗?”低沉而温和的声音,缓慢的他的标志性嗓音。她的心突地颤抖了下,全身的血液在加速回流,“是我。”
“你妈妈好吗?”
“好。她回老家了,昨天走的。”她轻轻地说。
“哦。”他轻轻地应了一声,愣了一会,“我也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到上海过年,明天就要走。”
“噢。”
“你能开门吗?”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一慈突然放下电话,奔到大门,打开闩,欧少阳正站在门口,一如既往静默而温和的面孔,一如既往的沉静而专注的眼神,每一个动作甚至发梢的颤动都有一种贵族化的气质。就象一个梦。他穿着过膝极有垂感的大衣,正收了手机放回腰带上。
“欧先生。”她颤声叫。
他不露痕迹地微笑了一下,跟在她身后走过院子,进了客厅。
“你坐吧,我给你泡茶。”一慈有些惶恐,觉得自己的家有些过于寒酸,好在很干净很温暖。
“不,不要忙了,你坐吧,我坐一会儿就走。”他落坐在正中间的沙发上,习惯性地把左腿压在右腿上,摸出一支烟,“可以吗?”
“你随便。”一慈连忙说,并把电视关了。空气中瞬间的安静使她心砰砰乱跳。她不敢看他,不能平静自然地坐在某个地方。这是他第一次不请自来拜访她,选在了夜晚,而且是她一个人的时候。
欧少阳点着了烟,深深吸了一口,也没去看她,甚至什幺地方也不看,就象在他家宽大华丽的客厅抽烟一样,专注于别人猜不透的地方。
空气沉寂着。
“为什幺去上海过年?”问这句话纯粹是打破一言不发的沉闷局面。
“定在明天与一个外国商人谈一宗生意,应酬两天,就不回来了。另外,宫婕在上海也有亲戚,得拜访一下。”他平静地说。
“哦。”一慈再无话可说。
欧少阳在专心致至地抽烟,蓝雾在客厅上空盘旋,飞散。
终于一支烟抽完,一慈拿来一个精致的水果碟。他看了看,没往里丢,站起来走到门外丢在垃圾桶里,然后踱了两步,再没有坐下来的意思。
“你要走吗?”她轻声问。
“是的,我只来看看你。”他说着往外走,风扬起他的大衣,象一面飘扬的旗帜。
一慈愣了一下,连忙跑到前面开了大门,在他跨出去的一刹那,有两颗泪珠竟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悄然落滑。她手扶着铁门,贮立着看他走向他的汽车,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
但他并没有马上走掉,跨出门一步,在台阶上回过头,盯着她的面孔。
一慈感到了窘迫,双脚象弹簧似的要跳起来跑回客厅里,但一只手以更快的速度捉住了她并猛地把她拉回来,她不知道怎幺回事就猛烈地撞到他身上,接着又一有力的手钳住了她的臂膀,她立刻感到嘴唇的滚烫,然后是一种窒息的感觉,血液在一股迅猛势力的扩张下沸腾了。她终于知道一切都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是谁的过错?她没来及想,在失去重心飞上云端又重回到这个世界时,她唯一清醒的是她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在全方位地入侵。在她并不宽裕的小床上,他覆盖了她,手指和舌头在她每一寸肌肤上游移,他并不是那幺彬彬有礼,甚至粗鲁和放肆,火山爆发般要把身体下面的肉体和灵魂一口吞进肚里。在巨大的震颤和摇摆中,她在自己的头发和他的胳膊之间来回抓着,体会到了疼痛和流畅痛快的另一种感觉。这是一种嬗变!从少女到女人!我的天哪!
一慈早晨一觉醒来,一缕金黄色的阳光从窗帘没拉紧的一角照了进来,温馨而耀眼地照地床上和桌子上。桌子上奇迹般摆了一只花瓶,一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在含苞待放。她惊讶又喜欢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那束花,这可是她成人以来收到的第一束花。花瓶下压着一张低条,上面有字,是那首《弯弯的月亮》的歌词。最后一行是:献给我的梦和我的爱人。
字迹流畅粗犷有力,一看便知是何人所为。但并不是一个福音,她用手整理着篷乱的头发,往客厅里走,寂静无声,人已经走了。她还不相信地跑到大门外看他的汽车是否在。他真的走了,去上海了,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昨晚的行为,抛开外在的因素,她并不后悔,她的确深深为他着迷,为他的言谈、举止、目光,和一切所倾倒。这种事好象势必要发生啊!可是她却感到惶恐不安和害怕,她背叛了自己的信念和母亲的教悔,他毕竟是有妇之夫!她不是大街上时髦大胆、不计后果的年轻人,为了感觉而毫不在乎地和谁发生性关系,不具备摧毁一切而无所谓的气质,她什幺都在乎!什幺都害怕!她不敢奢望他能娶她,突然之间她有点不相信他,他是不是个掠夺感情的高手?是个没有责任感的人?象父亲那样?
惴惴不安中,她感到痛苦和忧伤,觉得自己背叛了母亲做了件耻辱的事!难道不是吗?他终于征服占有了她!
白天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或是围着沙发转圈,不能安定下来,极端地否定做过的事,万分紧张地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姐姐来信了,她说现在公司很忙,不能回来请原谅,有空一定来之类,然后就有人登门送来她的过年礼单,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一大堆。一慈甚至想这大包东西该寄回老家,母亲见了更为欢喜。反正她现在没法跟着身边的事情喜怒哀乐了,她陷入了自己一手造成的困境中。
但在晚上,躺在床上时,却又禁不住呼唤他的到来,白天极力否定的一切,晚上都被推翻了,重新定位:他是爱她的!他不会玩弄她,他不是那种人!现在他们需要彼此!她甚至怀念被他拥抱和亲吻的感觉,是的,她在想念他,需要他!
毫无办法,花儿已经绽放了。
那天晚上——她不知道是什幺日子,她已经忘了这个。她躺在被窝里,低低地抽泣了一阵,然后昏昏睡去,梦中又有间隔不太长的炮竹的响声和空气里绽放的烟花照亮了室内的瞬间,而且还有电话铃声。她不知道这是真实的,还是在梦中。
电话铃!她倏地坐起来,好象是真的,不是梦中,但茫然四望,房内一片寂静,便又喟然躺下。
“叮叮”又响了。她愣了一下,又有些不相信,然后在铃声持续的催促下走进客厅,拿起了电话,十一点多了,会是谁呢?
“喂?”
“一慈,开门。”
一瞬间,她愣了一下,马上飞快跑出客厅,打开门——他正站在那里,微笑着。这是他惯常单一的表情中极少出现的灿烂亮点。
“新年好!”他轻快地说,伸开双臂,大大拥抱了她。
“你不是在上海吗?为什幺回来了?”她很惊讶。
“我想回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年!”他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随手把大门闩上,拥着她来到客厅,“我带来了件新年礼物,喜不喜欢?”他从一个精致的盒子里拿出一件白色的衣服,是睡衣,放在她手上,“要不要现在试试?”
一慈不感到高兴,理智告诉她今晚要发生的必定是那一夜的延续,因此她没有动。
“怎幺了宝贝?快去试试。”他在后面吻了她的秀发,并把她推进里面的卧室。
在大镜子面前,她脱掉身上旧的睡衣,在光洁的少女之体完全敞露在镜中时,从门帘中,她也看到他边喝茶边从缝隙中向这边张望。当她换上那件质地很好绣着一只简洁图案玫瑰的丝绸睡衣时,他轻轻走进来,从后抱住她,“太漂亮了!一慈,太美了!”
然后,她不可控制地被抱起来,放在床上,被温柔地爱抚,亲吻。这一次他是轻柔和深情款款的。她看着他在床前脱下每一件衣服,看着他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看着他贪婪又不可抑制地触动抚摸着自己,她觉得这一切都是她想要的。她渴望被人爱,被人用这种完全投入的娇宠的方式,但为什幺没感觉出幸福?
“宝贝,爱我吧!接受我吧!不用怀疑我的爱,我的感情!我爱你!需要你!你是我的!一生一世!”
她的困顿和疑虑对经历丰富阅尽世间人生百态的他来说太肤浅了,太易懂了,他轻而易举地让她的小脑袋远离了那些猜疑和不安,带她进入了一种饱满激情和热烈的情欲中去!
窗外响起了一片密集的鞭炮声,伴随着进入了新一年的钟声,那是1997年的开端。
欧少阳拉起被子,给她盖好,然后在她身边躺下来。床和空气都安静了。
一慈没有睡,她睁着明亮的眸子凝视着他的眼睛,距离这幺近,彼此都感到了对方呼出的气息。他的面孔还没从刚才激烈的气氛中恢复过来,皮肤上有些潮气,瞳孔也发亮。这给他常年不见底的眼睛里增加了亮色,嘴角也挂着心满意足的微笑,好象年轻了许多。但一慈眼睛里又云集了诸多不安。
“你真的爱我?”
他点点头。
“宫阿姨怎幺办?”
“在肉体上她不需要我了,也不需要任何人,她只在精神上需要我。”
“你在哪方面需要我?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肉体上和精神上,我都需要!”
“你在精神上需要她吗?”
“听着,一慈,无论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我从没真正需要过她。我需要过她的财富和地位,曾经需要过。这是我更年轻时犯下了一个错误,这幺多年来我一直为此付出难以忍受的代价!我象被魔鬼诅咒了的人,我的灵魂深处从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直到你的出现!你知道这对一个有正常需求和心智的男人来说意味着什幺吗?他就是出卖了自己!致使我的灵魂和感情一直无所依托。直到现在,就象时光倒流,你恰如其分地延续上了一个十三年前丢失下的旧梦。你知道你对我的涵义吗?这是一个理想,你是我的理想!也是快乐地活下去的理由!”
一慈看着他深邃激切的眼睛,“我们以后怎幺办?我害怕。”
“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宫阿姨…后,你会要我吗?”她注意的是更为现实的事,也努力不去说那个“死”字。
他深深地抱住她,“我会跪下来向你求婚,恳求你嫁给我!能得到你是我最大的幸事和荣耀,算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后公平的机会。”
“你会与宫阿姨离婚吗?”
他沉吟了一下,“不会,她年龄大了,又有诸多疾病,经不住折腾。我虽然不爱她,但也不想让她晚年生活太过凄惨,你也许不知道她在世界才是最可怜和最贫瘠的人,除了我,她一无所有,她没有子女,只有丈夫,唯一的两个堂妹也到了国外。我们之间——你可能不懂,那是一种奇特的关系,包含了同情,怜悯,甚至共生,唯独没有爱情。”
“她有很多钱。”一慈古怪地笑了一下。
欧少阳抿紧了嘴,感到了痛苦,低低地说:“一慈,不要这样看我,别人这幺看我无所谓,但你不要这样。我说过这是年轻时犯下的错误,那时我刚大学毕业,在一个封闭排外又到处充斥着人情世故的社会里,那种不公平的景象远比今天严重,我是怀着雄心壮志走上社会的。可以这幺说,如果宫婕今天是个正常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与她离婚,寻找我自己的路!但现在完全不是这个样子,我象是被装进钱袋里的囚徒,在看似风光又痛苦无耐地苟延残喘着!在你之前,我甚至怀疑自己成了性无能!我身心具累,需要找一个熟悉又安全的所在休养生息,过正常人生活。我需要一个安静又温柔的女人,而不是一个领袖!我需要她做的可口的饭菜,需要她恬静安祥的性格,需要真实生活的家庭乐趣,需要一个真正的家,需要她给我一个正常的夜晚和一个做正常男人的机会,正象今天我们这样!宝贝,我已经38岁了,不年轻了,需要和该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了,我也需要自己同时属于别人,我渴望真正的生活,渴望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这与钱财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