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不速之客①
永宁十九年三月初三玫州
上古所定三月第一个巳日为上巳节,而因初三多逢巳日,遂后以三月初三为正统节时。
上巳节自古便有衅浴水滨祓禊之俗,最初还有专职的女巫司管此事,即《礼》所书:女巫掌岁时祓禊衅浴。祓,是祓除病气和不祥;禊,是修洁、净身;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此节祭祀主要是要通过洗濯身体以除去凶疾。而发展到后期,专职女巫自然是没了踪迹,祭祀也并非节日庆典的主体了,沐浴、采兰、嬉游、临水饮宴等综合性活动才是民众所热衷的。其中要说风雅,自然首推曲水流觞。
丁午河畔原有前朝所遗九曲流觞水道,后又由乡绅们几度出资修葺翻新拓展,又置石案石墩,现在已是颇具规模,玫州城寻常士人欲借节景聊抒感怀的,往往自带褥席酒菜,祓禊之后便相聚于此,把酒吟诗,时流欢笑。而大户人家到底讲究些,踏青嬉乐等活动是一个都不能少,若要饮宴自然还是回归宅院之中,于流觞亭内从容坐了,美酒佳肴摆上来,再悠哉悠哉调素琴阅金经。
年府的流觞宴设在下晌,开席时辰几经推算,订在未时一刻(下午一点十五),既是特特择的吉时,也是把春游时间与客人留出来----刚好游玩归来,歇歇脚,午饭晚饭一起解决,顺便吟诗作对写写春游感想,抒发下热爱自然的情怀啥的。
当然,定这个点儿也是给主人家年谅同纪淙书携带两府家眷出游留时间。
丁午河畔除了山花烂漫芳草如茵之外,其实谈不上什么好风景,但这上巳节特殊,还是有些亮色,----“明眸皓齿。看江头、有女如云。折花归去。绮罗陌上芳尘”。
因着上巳节原还有一个古老的习俗,《礼》云:“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若无故而不用令者,罚之。司男女之无夫家者而会之。”,即是公然赞许男女互赠信物私定终身甚至野合。上巳便约等于情人狂欢节。后来与时俱进,朝廷弘扬贞节风化,这项目也就免了,只留下一个春嬉变种----“拜高”,即是妇人拜生育之神祈福求子。
尽管如此,但玫州民风开放,上巳节的春游仍等同于青年男女欢乐会,现下放眼望去。红男绿女嬉戏游乐毫无避讳禁忌,执柳捧花相携而行的也不在少数,有些人的开放程度让新人类夏小满同学也咋舌不已。
车里同坐地年谅同学却是无心赏风景,这几天他正因着年寿堂那破事而糟心。若非昨儿下晌收着家书----会试放榜。九爷年诰再登榜首,他今儿简直连出来地情绪都没有。九弟离“三元及第”越发近了,他忽而感慨起来。觉得像是某种理想在兄弟身上延续下去,这心里方透亮了些。
他一边儿无意识的摆弄着满娘放在他掌心的小手,一边儿琢磨着家里乱七八糟的事。
年寿堂,守了一天两宿,到底没一点儿动静;衙门那边,只探得送走了一批琪州的捕快,旁的消息竟是半点也无。案子搁置着,铺子封戒中。府衙满口官腔说的都是与案情无关的废话。方先生也糊涂了,不知道府衙在拖什么。但有一点是清楚地,若侯廉孝窦煦远等的就是年家上门求和,那只要迈出去这步,便落了下风,----这是胡家所不许的,也是年谅无法接受的。
年谅面上也拿官腔回应,却是同胡元慎商量了,一并遣人往京里去。解决事情也许不需要复杂而极端的手段,但若有人自作孽,那便不可活。
家外面没动静,家里面可是热闹。年谅到底招了吴栓父子来问,好么,这父子三人带着一群掌柜执事进门就呼啦啦统统下跪,吴栓甚至是从轮椅上滚下地的,场面那叫一个火爆。年谅第一次感觉到厅里配置的接待员忒少----这都不够拦着他们的,他张口说了声快扶起来,几个小厮全上去了却仍是手忙脚乱不够使,拉起这个跪下那个,拉起那个这个已是磕头山响。
年谅倒不言语了,坐在主位上冷冷看起热闹,直看到一个小厮鬓角急出了汗,而因跪在角落里而无人理会地两个小伙计额角实实惠惠磕出一片青红,这才抬手摔了个茶盏到地上。
好瓷听音儿就知道。
“哗”的一声,那叫一个脆,当场就把众人都镇住了。
年谅借着片刻的肃静挥了挥手,这才一个个都立正站好了。
再问事情经过,吴栓是一直养伤没管事,自然什么也不知;吴苌说当日与一药材商谈生意,不在铺中,也是不知;至于那些“亲历险境”的当值掌柜、伙计,全然不再像案发当日同青樱说地那般“唬得紧了语无伦次”,这会儿条理清晰言辞生动,一个个跟说书先生似的,唾沫横飞舌尖莲花朵朵开。
说什么几个匪徒持刀而入,上来就杀了个小伙计,把众人震慑住,然后拿刀架脖子上依次捆了手脚堵了嘴巴丢在一块儿。匪徒们似乎不识药物,散药未动,只包了两包袱成药,然后把柜上钱匣子里几十两散碎银子以及众人身上值钱的东西统统掳走了。匪走了众人也是动弹不得,亏得一个执事因有事要过来找当值掌柜,这才报了案,继而衙门接了手。
讲着讲着,有人说得激动了,手也跟着比划起来,大约是见年谅没反应吧,还特地撸胳膊秀了下擦伤、刀伤和腕上被绳索捆绑勒得淤血青紫痕迹,惊险程度倒似比满娘遭遇地更甚。
最后报账,说当着官爷面盘的,铺子损失银两成药折算后拢共五百零六两四钱又三百七十文,掌柜伙计身上财物损失折银一百一十两。两个买药的客人被抢财物折银十二两八钱又二十三文。
年谅瞧着递来的单子上那有整有零的钱数,听着说还有客人,心里叹了口气。圆的好啊。合情合理。那是下晌最热地时辰,玫州城大部分人家都是歇午觉,客人不当多,而有两个客人比没有客人显得更真实。
他嗯了声,却忽问道:“还有买药地客人?没听衙门地人说呐。”目光一直紧盯着吴苌和当值掌柜地脸。
吴苌本半低着头,闻言眉梢动了动,微微翻眼似是想去抬眼看主子爷,然很快又转为皱眉。撇头去看那当值掌柜。后者的脸色却白了些,面上惶恐多于惊诧,接收到吴苌地目光,顿了顿方连声道自己不知道衙门怎么回事,但当时确实有两个买药的客人,“都是寻常人家,一个三十许,留着小胡子。来抓药的。还有一个上了些年纪,头发都花白了,一路咳嗽着来瞧病的……”年谅已是心里清明。
“上了年纪,怕是骇着了。持葛,回头去打听,送些银两过去。不要损了年寿堂仁义地名头。”他无意继续追究。将计就计顺着他们的话,向持葛交代一番,结束了这场问话。
执事伙计都好说,主要是现在缺乏一个能取代吴苌的人。内提,吴荠,身份够,资历不够;外调,等请示了祖母再等人到。指不上是几月了。如果不嫁青樱。只能先让配药上的年来顶一阵子。----然年跟了他小十年了,他再清楚不过。管管药草还成,内外都抓起来,做不到。
缺人呐,能拦着这群“暴徒”下跪的仆从缺,能取代这群“精明鬼”的执事也缺,他头疼起来,开始后悔自己从京里带人带少了。
上午还想着缺人,下午人就来了,可是,他更头疼了。
韦棣从崖山庄赶回来了,同来的,还有尹槟并十五个男丁。尹槟笑得憨厚,只道:“听着凶险,怕爷这边缺人使唤,特特先领了十五个手里有两把子力气做事又妥当的与爷。”
他还没寻思什么,就只听尹槟又道:“要是年寿堂下面有软蛋地,这些人也能顶上,撑个摊子。”
狼子野心。他觉得挂在嘴角笑都有些僵了,隐隐听见自己的后槽牙在微微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最终,还是笑下去了。一群狼。外面的狼盯着算计,家里地狼扯着内讧。是狼,都TMD是狼。
尹槟这个莽夫能做出这样明显的愚蠢事来他一点儿也不奇怪,只奇怪,这件事尹迅老爷子是什么态度。尹老爷子不会犯这种错误。莽夫说老爷子不知情,果真如此吗?
尹迅,可是祖母最放心的大管事。临来玫州前,祖母曾言……
身旁地女人嗤笑一声,打破了年谅的沉思,他低下头问她:“满娘,笑什么?”
他的满娘笑得花枝乱颤,空着的那只手抖着指了指窗外。
哪里有消费市场哪里就有生意人,河畔边许多拎筐挑担的商贩穿梭于游人之间,兜售鲜花首饰以及各种吃食,夏小满所指正是一个买花的女子,应春景儿一身绿油油,却偏择了朵艳红的牡丹绢花别在鬓角,罩了半面头发,红绿一映,好不滑稽,偏还搔首弄姿,越发像个小丑。而那卖花的一脸堆笑不住恭维也就罢了,她地男伴也是满面笑容频频点头,称许一般。情人眼里出西施,半点儿不假。只是,这审美观未免忒……
年谅见了也被逗笑了,摇了摇头,转眼瞧见她发髻上别地攒珠金荠花----上巳节的习俗是妇人要别荠花,以祈谷物满仓,富贵人家多嫌荠花低贱,不肯别鲜花,遂以金银铸就攒珠装点,既要讨吉利又不落身份。他揽了她过来,抬手推了推那发簪,低声道:“这两日光忙着今儿宴席地事了吧,也没想着添置首饰。待会儿咱们早些回去,往金铺里选两样下晌戴的……”
簪子尖触着头皮,微疼了下,夏小满偏过头,拄着年谅的腿撑了身子,叹了口气。她知道他的意思,她身份在那里。还得靠衣装抬抬人。但是她没兴趣当花瓶。况且,这身子压根不是花瓶的坯子。
想到下午的宴会,她有些烦躁起来,这是她前世今生第一次操持这样的宴席,前生她一次大型parity都没组织过,连参加酒会地机会都是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穿越后也只在年节时参加过几场年府家宴,还都是跟在二夫人身后低眉顺目规规矩矩伺候着,于设计布置上没太注意过。而执行上则完全是个外行。而且,这也不是寻常吃饭听曲儿地宴席。
虽然得了纪郑氏不少指点、纪灵书不少建议,可到开宴后到底还得她一个人照应全局,应酬那些“尊贵人”,心里总是没底儿。有些知识,不是书本、电视或者旁人能教给你的,必须得实践了之后才能真正掌握,至于运用灵活。唔,那要看天分实践频率了。
她对自己说谁为谁眼光活着啊,她对自己说不必在乎,可就算再不在乎。出丑毕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
想到可能出现的冷嘲热讽,她心里越发不耐烦,轻哼了一声。道:“免了,衣裳首饰合格有什么用啊?模样这摆着呢!况且,到底不是那类人,一身黄金甲也没用。”
他手一顿,笑容渐敛。她也察觉这话味儿是不对,忙扭头敷衍道:“哎哎哎,不谈这个。出来踏青就开开心心的,下午事下午再说。好吧。好吧……”
他自然开心不起来,手指在一排小簪子上流连。并不言语。
她翻了个白眼,懒得伺候了,使劲一撑身子,要挣起来,口中道:“放心吧,我有行头,不会很给你丢人的。”
他被碾着肉,腿上吃疼,一呲牙,“嘶”了一声。她唬了一跳,忙斜了身子挪开手,复又伸手过去轻轻扑弄扑弄,略有紧张道:“咋样,没事儿吧?”
他没好气道:“没事。”
她呼了口气,像哄孩子那般继续轻轻扑弄,脸上却没一点儿表情,只道:“没事就好……”
他深吸了口气,一把把她带到怀里,箍得紧紧的,恼道:“你恼什么?”
她瞪他,道:“喂,明明是你恼了。听你说话那动静儿!”
他沉默半晌,缓缓松开手,道:“满娘,……这是头一遭,往后……慢慢就好了。下晌穿戴什么,随你的意思吧。请地人多,人杂,若有不开眼的说了什么,你只别往心里去便是了……”
他声音越发低了,自己也知道这话劝了也没用。满娘一直心思极多,从前虽是不声不语,可人家说的每一句话都往心里去了,越不言语越是憋闷自己。现在她的话像刀子一样利了,动不动就亮出来,刺得人心里难受,可她自己心里呢?到底还是琢磨了、难受了吧,不然那话里的怨气又从何而来。
她撇嘴,哼了一声,没言语,身子却不那么僵了,倒靠在他身上。好吧。头一遭,总得有个过程么。就当锻炼?好吧……
少一时车停了,小厮过来帘外恭声请下车,年谅推了推靠在身上阖目假寐的女人,还是别扭着吧,外头的景儿也不看了,嘴角也耷拉着。他想说话,可她已利落的起了身,伺候他挪下加长地座椅。
于是,他腿沾地的时候又“嘶”了一声。
她忙揽腰扶肩,问道:“没事儿吧?”
他勾起嘴角,偏过头,凑在她耳边低声道:“都说了没事,偏你不信。那就晚上瞧到底……”
说话间暖气儿吹到耳后脖颈,直钻到衣领里,痒痒的。她一缩脖子,嘴角抽了抽,却只冷冷哼哼两声,脸上没个反应,耳朵却是微微热了起来。
下了车,年谅接过拐站稳了,深吸口气,向夏小满道:“走,去请姨母下车。”
虽他平素是拄拐走的,但腿还没彻底愈痊,有时骨头接茬处会疼,小腿也会肿,所以以往若是出门,需要走多些路地时候都是带着轮椅的。今儿他却执意不肯,坚持要“踏”青。---踏者,用脚踩也,这脚不沾地儿叫什么“踏”青。
连纪郑氏也说不过他,只好两厢妥协。许他自己走。但不让他走太远,不往河边儿去了,叫人带蘸了河水的兰草过来与他祓禊。----古老地祭祀已经被一再简化,最终只剩下象征性形式,即是立在河畔,拿兰草蘸河水掸在身上便算是祓禊礼成。
“累了就回车上。”纪郑氏一再嘱咐,不住重复之前与年谅达成的“协议”。
年谅笑着应着,又道:“出来一趟。外甥怎么也要陪姨母走上一段儿吧。”
纪郑氏笑道:“等你大好了,走上十里地!如今可免了。咱们往河边儿去了,你且近边儿的转转吧。”说着又拍了拍扶着她地夏小满,笑道:“今儿这么个日子,委实不当陪着我老婆子。你也不必跟着去了,且照顾好六郎要紧。”
夏小满被她推着放了手,再听这话,有些尴尬。只陪笑道:“还是伺候好姨夫人要紧,姨夫人高兴了,六爷才踏实。”
纪郑氏笑着摇头道:“也不在这会子地虔孝。去吧,扶着六郎些。走稳当些。咱们去了。”说着携了纪灵书,由纪戚氏扶着,带着一家子人往河边儿一早叫人置备下的棚子去了。纪淙书在后面冲年谅抬抬手。年谅点头一笑,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夏小满这边吩咐人拿着兰草篮子跟着往河边儿去蘸水去,挑眉道:“六爷要哪边儿溜达?”
年谅瞧了瞧周遭,道:“实没什么好瞧的,听姨母吩咐,近边儿转转。也如你说地,活动活动筋骨。”
夏小满本拟站在他身后,然这一转身。发现本来负责扶着爷地持葛持荆俩小厮齐齐撤了身。低着头,却拿眼角余光扫她。她一时错愕。再瞧了四下里相携相扶的男男女女,咔吧咔吧眼睛,到底还是蹭了过来,搀起他地胳膊。
他已是自己走了两步,偏头看了她,顿足一笑,长出口气,再缓步而行,一边儿瞧着春景,一边试图寻找愉快地话题,道:“殿试在三月初一,不省得九弟如何了。还得半个来月能知道信
她道:“九爷会元都中了,应该没问题吧。”九奶奶也捎了信给她,晓得她不识字,只简单写了几句,却是满满透着欢喜。她也是真心欢喜,也是盼着九爷能三元及第的。
“当是。”他亦欢喜,调子都轻快起来,颇为自信道:“叫你备的那份会元的礼,先不必送出去了,等殿试放榜,两份贺喜表礼合一处给。”
想到贺会元的礼,她又不痛快了。昨儿才接到信儿,今儿又有那个该死的宴席,哪有空备礼!偏他奴隶主一样,比什么都急,赶着赶着要备礼。
她嗯了一声,语气冷下来,道:“没备呢。----这不只顾着准备今儿的宴么。”
他发觉又提到让她不痛快的宴席话题上去了,也郁闷,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就和这事上了呢,三句半准绕上去。他原本也没期盼这场宴席,现在只想着赶紧过去吧,好让满娘把那刀子嘴收一收。
他顿了顿,转口道:“嗯,这阵子螃蟹也下来了,等月望之后最是肥地时候。喜讯一到,就择上等的,一并送过去。”
她脑子没转,顺口道:“螃蟹?起码得四月吧,这会儿有么?”前世她家就住海边儿,她记得每年都是五一前后吃螃蟹。他嗤笑一声,道:“打哪里听来的?”忽想起什么来,道:“我也是忘了。你原同我说过,与姥姥在海边儿住过阵子……嗯,北面许晚些吧……”
她迅速抿上嘴巴,又慢慢张开,讪讪道:“嗯……我不记得了。也是听下面管家媳妇们谁的说了这么一嘴……”
比起宴席,她更不愿意听她忘了前尘地事吧。今儿……实在……。上巳,本应该是个让人欢喜的日子。唉。他见她脸上仍有些别扭的样子,低声喟叹,手肘触了她一下,轻声道:“原就应了你入夏咱们渔场庄子里纳凉去,现下,等蟹肥了便去。”
可惜了,春光中地夏小满同学全然不解风情,还在为自家乱说话而后悔不已,只翻眼望着湛蓝湛蓝的天空,梦游一样道:“哦……”
河畔满满是人,嬉笑声叫卖声混杂一片,喧嚣不堪。忽然后面一大嗓门的老远吼了一声,“六哥!!”
望天的夏小满同学一激灵,脖筋险些扭着,忙抽了一只手托住后脖颈子,回头去看。然人海茫茫,声源已无处可寻,只瞧见不少路人同她一样往后张望着。
“是不是叫你?”她转过来捅了捅身边佛爷一样淡定的年六爷,问道。
“不是。”年六爷压根没回头,脸上褶子都没一个,云淡风轻道,“玫州就没有叫我六哥的。”
她还没开始为自己的不淡定而惭愧,就听后面又是一声吼,“六哥!年六哥!……六哥,等等我!!”,话音已是近了不少。
她怔了三分之一秒,然后爆笑出来,拽着他的袖子直打颤,牙也抖了,舌头也抽抽了,只含混道:“猴哥,等等我!”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2、不速之客②
二师兄的台词,猴哥,等等我。
夏小满笑成这样,年谅哪里还绷得住脸,虽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却也跟着咧了嘴,托了她的手,无可奈何嘀咕道:“你莫笑我,这边熟识的真没个与我叫六哥的。也不知这是哪个……”
说话间,那边快步过来一位十七八岁白衣白靴小白脸的公子哥,绫罗缠身,仆从环绕,这天还没大热呢,偏手里掐了把扇子了,也不打开,只这么当兵器似的挥来舞去,没一会儿安稳,少年多动症一般。
夏小满强收了笑,扮一副贤良淑德样戳到一边儿,眼角瞄着,嘴角翘着,原来不是八戒,是小白龙呐。
那位走到年谅跟前,抱拳作揖,极为亲热道:“远远瞧着就像六哥,这近了一看,果然是六哥!真是巧了,今儿见着了。”
年谅回礼笑道:“是巧。可原下晌也能见着,----莫非梓魁兄不肯赏脸寒舍小酌一杯?”
那位哈哈一笑,手舞足蹈道:“六哥这是挤兑我!这自来就只有我怕六哥不让我去的份
年谅笑道:“梓魁兄言重了。”说着略偏了头,向夏小满低声介绍道:“市舶司提举瞿大人家三公子。”夏小满忙福身行礼口称瞿三爷。
那瞿梓魁于年家的事也知道些,晓得这是年谅二房,打量了一眼,拱手算作还礼,笑道:“小嫂子吧。”又向年谅道:“携美踏青,到底还是六哥风雅!哎,六哥可别这么瞅着我,我今儿可不是,原是陪两位京里来的朋友过来瞧瞧热闹的。……”他似乎才想起来什么。猛一拍大腿,道:“糟糕,瞧着是六哥便忙不迭跑来了,把客也扔下了,六哥稍待,我去瞧瞧那起子人!”口中没说完,脚下已启动,就这样带着一帮小厮仆从呼啦啦又往回跑。
夏小满一脑门子黑线。这位干嘛的?神经……不大好吧?
年谅笑着摇了摇头,向夏小满道:“他许就是这样性子,先前在胡家见过一回,也是这般火急火燎的。”
夏小满嘴角有点儿抽抽,勉强道:“真有活力……”>
少一时,这位瞿三爷带着他的客人过来拜见年谅。走在前面那一位四十来岁年纪,身材不高,微有些胖。一身浅棕色绣福云员外服,肤色略黑,八字胡,眉眼寻常。却是一团和气;而后面那位,二十多岁,身材……
夏小满眨眨眼。这人瞧着好生面熟哇,好像……
呃……
……啊!!!
和煦的春风吹啊吹,她却是倒吸一口凉气,直接冻僵在当场。
这TMD不是……原版地旧情人姚庚么。
前面那位中年男子道上就知道是京中年家了,见着年谅便是躬身施礼,欢喜道:“见过六爷!原来三爷说地朋友是六爷您呐!嘿呦,这京中谁人不闻少举人年六爷呐,在下虽也在京。却一直无缘相见。未成想在这儿幸得遇见!”
瞿梓魁笑着介绍道:“这位是京城陶记车马行大当家陶连山陶大爷。这位是京城姚记马行的二少当家的姚庚姚二爷。”
姚庚那边刚一抱拳,年谅这边抬了抬手。都还未开口,那陶连山已经是满脸堆笑,凑到先前,向年谅道:“在下从前虽没和六爷没见过,可年家几位爷在下都是认得的,这个,这个,大爷二爷三爷四爷早年在下都去请安过,五爷七爷那……,咱们常在一处吃酒的……”
他声音略低了些,陪笑道:“去年腊月里在下还曾替五爷跑了回腿儿,----阜泽府尹陶大人是在下族叔。”
年谅不置可否的一笑,陶记马行在京中也有一号,百十来年的经营,土生土长阜泽本地人,而这阜泽府尹陶梁坊却是地道的西南瑭州人,不晓得这“族叔”从哪里论地。他也不戳穿,生意人多要找靠山的,也不足为奇,陶连山所提五爷的事,怕就是周家告状那事,想必是其搭桥引线介绍老五认识的陶梁坊吧。和老五有关系,和他却不相干,他想找陶梁坊,可用不着陶连山这等人牵线。
陶连山见这年六爷反应不强烈,有点儿下不来台儿,忽而想起身后的小老弟,忙一拽姚庚,陪笑道:“六爷,那次吃酒姚二弟也是在的。还是在下引荐姚二弟认识五爷的,如今也是熟络了……小二,快来与六爷见礼啊……”
姚庚极力控制自己不去瞧小满,忍得这样辛苦,以至于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好在打过来陶连山就挡在前面,那嘴巴巴地就没停下,也没给他说话的机会,也没显得多失礼,这会儿陶连山一拽他,他忙稳稳心神,露出个笑来,再次抱腕施礼道:“见过六爷。”
年谅一笑,还礼道:“姚二爷别来无恙。”
陶连山一怔,奇道:“原来六爷和小二认得?!嘿,这事叫我办的!我竟不知,还想着给两位引荐,哎,这可真是……哎,这个这个,那个,六爷莫怪啊。”
记个把人对年谅来说比十以内加减法还容易,他淡淡一笑,道:“有过一面之缘,年某自京畿启程来玫州时,在渡口见过姚二爷。”
姚庚点点头,见陶连山斜了眼睛,目光里带了点儿寒意,忙道:“确是一面之缘。山大哥,就是送井叔他们往北边儿去那次,恰在渡口瞧见着五爷,过去招呼一声,方知是六爷出行。”
陶连山斜眼变成了笑眼,道:“嘿,啧,瞧这事!那一日我原也要去的,偏听闻你家三老太爷也去……老爷子那脾气,我便是不敢了。哈哈。哎,这谁料到。竟失了个早认识六爷地机会。实在……实在……哎,那个,实在……”他措辞半晌才吐出来一句,“实在得不偿失,对,得不偿失啊!”
瞿梓魁在一旁笑道:“现下认识也不迟啊。”
陶连山忙道:“对,对,三爷说的对!不迟不迟。见着就是有缘!”他顿了顿。略靠近了年谅些,涎着脸,道:“六爷,今儿也算是……唔,奇缘了,在下这次来玫州谈笔生意,带了几匹好马过来,若六爷不嫌。在下这就送两匹过去府上与六爷赏玩赏玩?”
年谅客气的一笑,道:“陶大当家高看年某了。某体弱,不堪颠簸,从未学过驭马。赏鉴就更加不懂了。陶大当家好意只得是年某心领了。”
陶连山手里最得意地便是几匹好马了,献宝之时却是忘了瞧瞧光景。听年谅说了,也见着这位六爷是拄拐的了。肠子开始转筋,恨自己一时忘形失言。可到底是老江湖了,这脸上笑容半点儿没变,愣是把话圆回来了,他犹笑道:“哎,是在下糊涂了,举人老爷都是坐轿子地!”
瞿梓魁扇子一挥,拍了拍他肩头。笑道:“难得你这心思。其实也无妨。六哥不骑马,还有纪大哥呢。还有旁人么。”
陶连山忙陪笑道:“是是是,亏得三爷提点,今儿在下真是欢喜地糊涂了。六爷且留着,慢慢赏玩,若有朋友喜欢,六爷转赠,那也是……唔,也是……也是一段佳话,对,一段佳话啊!”
夏小满压低了头,既是不想瞧姚庚,也是偷偷使劲儿翻白眼。原来在京的时候,她一点儿没觉得年谅是高干子弟,怎么这一出来,好像这人一下子升值了一般,走到哪里都有人贴上来送礼。经过窦煦远和颜如玉之后,她对这种自觉自动贴上来的狗皮膏药也习惯了,好像送礼是一种基本生存法则。难怪最初年谅收了窦煦远那么多东西,眉毛也不抬一下。
年谅这次照例眉毛也没抬一下,淡淡笑道:“这如何使得。”
“哎,六哥何必见外,陶大当家也是诚心相赠。”瞿梓魁比比划划的笑着到年谅身边,又低声在他耳边道:“六哥觉得白收他的不妥,叫他下晌也去赴宴便是了,算给他天大地面子---左右搭些酒菜罢了。”
年谅瞧了他一眼,心下了然,微一思量,道:“既然梓魁兄这般提了……”瞿梓魁声音立时放大,笑道:“哎!还是六哥仗义!”又转向陶连山,道:“陶大当家,六哥也是诚意相交,下晌年府可是有个流觞宴,请地都是玫州城有头有脸的文人雅士,吟诗作对风雅得紧,六哥可是也邀陶大当家你过去品品佳酿赏赏佳作。”
年谅也道:“陶大当家若是无事……”
“无事,无事……”陶连山嘴角咧到耳根后头,忙不迭作揖道:“谢过六爷抬举,谢过三爷美言!其实,嘿,在下是个粗人,也不懂爷们那些东西,可也想着去了长长见识----都说南边儿诗人大学问,出口成章,嘿,若能见识一番,那也不枉活一场么……”
年谅笑道:“陶大当家谬赞。年某是个不懂马地,然今日宾客中必有懂马之人,想必能与陶大当家谈得来,若能得遇一二知己,才是真个不枉。”
陶连山听得明白,喜道:“六爷实是爽利人!!在下真是恨呐,没能早些认识六爷!在下旁的本事没有,往后六爷要是用马,只消招呼一声,在下亲自送到六爷手中!”
年谅挥手笑道:“陶大当家客气了。”
陶连山依旧满口恭维客气话,瞿梓魁也在一旁打边鼓。站在后面的姚庚却是觉得脸上连笑也快挂不住了。
得知是要往玫州来时,他就是一僵,他记得分明,那日在渡口那人说的是要往玫州去。
若说刻意为躲她而不来,那不可能。他也不再是十七岁的少年,还分得出轻重。
打正月里父兄就在为这桩生意奔波,眼见最后一步,大哥染疾病倒,父亲又是年迈,外姓人不足取信,家中只能让他南下来撑。这关头他若说个不来。无人可替。生意便全盘落到陶记手里,父兄先前的辛苦便全是为人做嫁衣,这等事岂能儿戏。
但若说能什么也不琢磨痛痛快快的来,那他也做不到。心里到底是别扭的。不是旁地,想着那瘸子……
哎,哪里那么巧就遇上了?彼时他如是想。遇上又能怎样?年六爷若知道什么,敢动她分毫,他就……
可。哎,怎么就遇上了?!
一个月前,那人还在椅子上不得起身,现下已是能走路的了。想必……能好吧。而她,倒没上次见那般神采,低着头垂着手一副恭顺安静的模样,一如……从前。她到底……过得怎样?
不若不见。不见他虽心里惦记,却总能往好处想。一旦见了,他想骗自己都骗不住。
但他又能怎样?他原在心底不是没咬着口横气想那人待她不好他怎样也要把她赎出来。可见着她了,当初她脆生生地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了,“你能给我什么?”。是啊。他还能给小满些什么?二月十二,秋令已经过门了……
下晌就不去了吧,左右已同那桩生意没多大干系。陶连山想再捞些,由他去,他姚庚只想……
他思量间,那边已是两厢作别。
走出老远,陶连山才陪笑向瞿梓魁作揖道:“谢过三爷成全!”
瞿梓魁笑道:“哎,陶老大这就见外了,你与我朋友要地价钱公道,我也不是糊涂的。总要寻一处与你补回来才是!若头桩生意便让你赔了。哪里还有往后了。你也不必谢我,今儿也是在赶巧儿了。谢老天吧!”
陶连山笑道:“还得说三爷仁义!……”
瞿梓魁扇子一戳他道:“哎,你也要做的仁义才好---可别真个当我六哥真是个不懂马地,拿孬货来诳他。”
“嘿,三爷,我哪敢啊!”陶连山忙道:“就算敢得罪六爷,也不敢折了三爷的面子啊!往后还望三爷多关照生意!”
瞿梓魁哈哈一笑,扇子一晃,敲了敲他肩头,又往江边美女堆儿里遥遥一指,挤眉弄眼道:“这等良辰,就当赏景,赏人。不谈生意。”说着摆着扇子摇头晃脑的前面开路。
姚庚瞧他走出几步了,才在后面轻轻拽了陶连山,低声道:“山大哥,下晌我便不去了罢。”
陶连山顿住脚,脸上的笑容收了个干净,冷冷的上下打量他,道:“小二,行啊,想吃独食?”
姚庚无奈道:“山大哥想哪里去了!实在是……都是吟诗作对地,我又不懂,去了也说不上话。索性不去,省得烦恼。”
陶连山自然不信,冷哼一声,道:“小二,莫要同我耍心眼。这生意,姚家能做,陶家自个儿也能做。凡事多听听你叔父们的,别自个儿就拿了主意,到时候后悔,可是没人替的。”
见姚庚脸色难看,陶连山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这次怎么说都是两家合伙,他丢地话虽硬,其实也不尽然。他挤出个笑来,拍了拍姚庚道:“小二,你心眼最多地,会不晓得今儿能去年府的都是腰缠万贯地主儿,不说手里那几匹能卖出一两倍的价钱来,就是往长远里看,像这次这样地生意,还少得了?南边儿没好马,都得搁北边儿买,远了不说,就京中,可也不只你我两家马行。多条门路,便是多条活路----这还用老哥教你?”
姚庚叹了口气,道:“晓得是晓得。……只是……想着诗词便腻歪……”
陶连山心里冷笑,嘴上却道:“腻歪个什么?!喝酒便是!”又道,“老弟,今儿下晌孝敬六爷这马,咱们一家出一匹---我可是分了一半儿六爷的人情与你。”
瞧着上蹿下跳的蛐蛐小白带着生意人和危险人物远去了,夏小满心里长出口气,活动一番垂了半晌的脖子,扭头问年谅道:“你请他们下晌家来?就这样地……?”
年谅笑着反问道:“何妨?”
无妨。她自然知道不少宴席都是商家交往的平台罢了,古今一般,其实今儿也没少邀商家。不过,这曲水流觞,到底是场优雅宴会吧----最少听上去很优雅,这么来俩马贩子。嘛也不懂。只兜售马匹,那搞成什么了?白瞎了她这几天的布置也就罢了,主要,还是,咳咳,她这会儿地口号是,珍爱生命,远离姚庚。
她撇嘴。道:“分明是那姓陶的想借引子卖他地马,你也是看出来了,还鼓励他?今儿这宴成什么了?人家还得以为你是中间人,抽了花红,当你是那种……”
他笑道:“花红?且看他们下晌送地什么马吧。陶连山既然千里迢迢从京里来,就没有带驽马的道理。”
嘿,别说,真算是分红了!可窦家丢过来的大蛋糕也没见你接。也没见你怎么稀罕马啊。她挑了挑嘴角,低声重复道:“两匹马……嘿……真行……”
他拉了她的手搭在自己胳膊上,示意继续往前溜达,淡然道:“瞿梓魁的意思不也明白?”
“市舶司提举家地少爷比玫州知府面子还大?”她倒像是窦家代言人了。
“不同。”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窦家要合伙。这陶连山不过要借我个地方。”
是这话。性质不同风险也不同。她叹了口气,借个地方……罢了,席面毁了就毁了。毁了她倒踏实了,那宴席地事悬在心里好几日了,想起来就烦躁。
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但愿他们别耍滑头,卖了驽马给人,回头这帐却被算到咱们这中间人头上。”
他却笑出声来,道:“满娘,你多虑了。陶记和姚记在京里都不是籍籍无名----你可还记着。当初七弟妹那事。还是你瞧着了马车写的姚记,也说城北那一带车马行都是姚家地。陶记比姚记大得多。这样的行口,不会做行骗之事坏了自家名声的。陶连山是老油子,难能自断生路。那姚庚,我瞧他倒是个知趣的,进退有度,与旁人不同,想是亦不会做这等事。”
他对姚庚的印象颇好,主要是因为姚庚不像那些上来就死缠烂打的人一样巴结他……
她是不知道他对姚庚咋个印象,若知道是这缘由,肯定大白眼翻过来----横刀夺爱,能巴结才怪!!
她这儿只听着提七奶奶和姚庚,便就只哼哼两声,彻底闭了嘴,免得牵出来她回娘家的破烂事。
爱咋咋地吧。她磨牙。姚庚也不足为患,哼,她失忆了,失忆了,啥啥不记得!这把保护伞就能抗一阵子。
至于往后……往后再说。虽说现下她同他……多远,那河边蘸水地人已回来了,赶过来与两人祓禊。少一时纪郑氏纪淙书一众人也回来了。
纪郑氏瞧着夏小满便笑道:“满娘,来,择个赤子儿。”她身后,是一个穿着半旧红褂子的老妇人,头发花白鬓角却别一朵小红花,耳朵上两个红坠子,胳膊上挎个罩红布的篮子,一身喜庆,却是位“送子”。
相传,高辛之世,玄鸟遗卵,简狄吞之而生契,后代帝王立高辛为媒神,称高,掌管婚姻生育。
由这传说衍生出这“送子送赤子儿”的风俗。送子必须是子女双全地妇人,穿着红裳,于上巳节给虔心求子的女人送“福音”。(当然,同送财神一样,是要收费的……
那篮子里是红线缠绕地泥娃娃和红壳鸡蛋。那胖娃娃也就鸡蛋那么高,穿着大红肚兜,怀里抱着石榴和青笋,寓意子孙万代,腰间拴着根红线,另一端系得是煮熟的红壳鸡蛋。求子者自择这么一组赤子儿,吃了鸡蛋,将那鸡蛋这段红线系在自家腰带上,那仍拴着红线的娃娃揣进荷包,便是祈福早早受孕得子,并拴住孩子长命百岁。
夏小满见着煮鸡蛋就头疼,又是这等寓意的,手指尖都冒凉风,却还得做羞臊状,半低着头,飞快的扫了一圈,在老妇人的吉利话声中,捡了个最小号的鸡蛋,顶着纪郑氏殷切的目光,勉强吃下去,又拴好了娃娃。
纪郑氏欢喜了,取了红封递与那老妇人,连声道:“借你吉言,盼高大神赐福赐子。”
夏小满接了茴香递过来地小茶壶,灌了一口水,把鸡蛋渣子都涮下去,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是默念,不信则不灵。
其实,虽与他无防护同床,但她并不太担心,因想着他能使青槐受孕,而原版与他夫妻五年都未有身孕,八成是原版属于不孕体质吧,况且服了那“忘忧散”后,这身子更是内分泌紊乱,估计想怀也够呛,她就越发宽心了。
但,孩子迟早会成为问题。
无论有或者没有都是问题。
在回程地车上,他们偎依着,皆是闭目养神。
他虽没睁眼,却似感觉到那个装了赤子儿娃娃的荷包就在他手边。他顿了顿,阖目伸手往那边摩挲了一下,却没触到柔软地缎子,碰到的是她柔软的皮肤。他攥了她的手往身边拉了拉。她微微动了一下,又静下来,呼吸均匀绵长。他揉搓着她的掌心。
孩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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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姚庚这支股已经跌破发行价了。不是要提溜他出来刺激男女主关系的。特此说明,不接受因为姚庚问题抽我的……(-,抽你没商量,还管你接受不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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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3、不速之客③
大姑姐出现在年府时,夏小满和年谅两位同学刚就宴会着装达成一致,正围着个小圆桌吃点心先垫垫底儿。
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们,基本上不要指望在宴席上吃饱饭。这次又是他们做东,年谅那边许还能好些,夏小满这边却是少不得前后忙碌,实不好说。更何况,这次名是流觞宴,人家那边把酒吟诗,你这边胡吃海喝……也忒煞风景。
年谅先也略劝了句“今儿别因着顾忌是主家,委屈自己”,可也知道满娘心重,哪里是顾忌主家,说到底是顾忌身份,因此也不想多说,还不如让她这会儿多吃些实惠。自从那日他同她说了要摆宴,她就不大舒坦,这几日他糟心年寿堂的事,她糟心宴席的事。白晌他一时提了首饰,到底触及她心事,面上是横眉立目的,心底还指不上多委屈,瞧最后拿出来这身穿戴便知。
夏小满却是知道穿了水晶鞋这身板也是个灰姑娘,站在公主群里,她越把自己往圣诞树上打扮,越像小丑。靠衣裳抬人反被耻笑,还不如内敛一些。到底是正统场合,她早上再不爽再拌嘴,还是请了年谅做参谋,寻了料子上乘却款式花纹都不出挑的新衣裳,又择了几样玉质寻常却做工精细雅致的首饰,穿戴与他看,想要个不寒酸也不张扬的效果。舍了金银,衣裳瞧着也是寻常,虽算得得体,然她的心思表露无疑,他能说什么?况且,这会儿就算问他她当穿什么,他才是顾虑颇多说不上来的,便就只有赞同的份儿。
听闻大姐提早过来了。年谅瞧着手忙脚乱扑弄点心渣子端茶漱口的满娘。笑道:“慢些。不必急,大姐必是来帮忙的,你可松快松快了。”
帮忙?夏小满把嘴里的小桃酥咽下去,垂目漱口。是来指导工作地吧!松快?嘿,但愿不会更麻烦。这场宴已经够麻烦地了,希望大姑姐不是提前来找碴的,不然她就离暴走不远了。
她喊了茴香来帮忙补妆,把自家和年谅的衣裳重头到尾打理了一遍。两人这才往前厅来见年诺。
果然,大姑姐是来指导工作的,而且,这见面就从衣裳批评起。
礼毕,年诺皱眉向年谅道:“这是今儿宴上的衣裳?不大妥当,这身瞧着就厚了,不清爽,里头穿厚些省得凉着没错。可这外头的,还是换身浅淡的,这才能衬得人脸色亮堂些。”
大姐老把他当小孩子,年谅一笑。道:“劳姐惦记。只是这也不必换了吧。”他只没说,自家和满娘青樱都觉得这件瞧着稳重。
不换岂不耽误相看?年诺笑啐道:“哪里话,今儿是府里头次请席。你个主人家不得精精神神立立整整的?!你莫懒,去换来。”
说罢又偏头去看夏小满,却发现比她想象得要好,不由暗自点头,看来,这聪明也不尽是坏地,至少省得自家身份当穿什么,让她也省心----若是不省事的穿金戴银摆谱坏了今儿的好事。那她却是恼也无处宣泄的;而穿得破烂固然不能坏事了。却是也削了她的脸面。
她上下瞧了一番,到底还是说了句。道:“满娘。素淡了些。既是这等窄口袖子,便别戴这白玉的镯子了,哪怕带个翠玉的,也挑挑颜色----也配这一身暗竹纹。”
夏小满低眉顺目的应了声“是”,心里也长出了口气,方才听大姑姐挑拣年谅时,她还担心伊转头也给自己俩板砖,她倒是扛砸,可这砸完自家还不知道穿什么衣裳,可就麻烦了,这好不容易她和年谅看法一致……,好在挑剔不多。她福了福身,同年谅一起回房换了。
待瞧着兄弟依着自己意思换了身衣裳出来,显得人越发清秀俊逸了,年诺这心里十二分地高兴,不住笑着点头,道:“这才像样子。”然后才问布置情况。
这夏小满可准备齐全,布置图策划书统统拿出来,一一讲与年诺听,又同青樱带着她实地视察。待过了纪府,先去拜了纪郑氏,纪戚氏和纪灵书也陪着一起转。年诺走了一圈下来,指了几处不足,夏小满都叫小韦嫂子寻人照着吩咐改了。
末了在纪府流觞亭坐了歇脚,年诺瞧着外头设的长案台,因问道:“倒是思量得缜密,谁的主意?”
纪府宴席分作两桌,离假山近的积翠亭里摆地八仙桌,是供上了年纪的夫人们并不爱作诗那调调的奶奶们饮宴用地,桌面宽阔,倒是寻常;而靠人工湖的流觞亭里,是依着流觞的规矩,在水渠旁分设小几矮榻,好叫年轻有文化的“女诗人”游戏方便。然为了节约空间,那小几桌面极窄,放两个碟子就了不得了,寻常有这节目时,都是放八宝攒盒,虽也放不大稳当,到底盛的吃食多,只小心些便是了。
夏小满却是想到了自助餐模式,便在亭外录诗的桌子旁边又设长条案台做置餐台,冷菜果盘点心随取随添,热菜汤品定时撤换,取餐碟子碗统统在长案之下的藤箱里,那些小姐们的案几上就放个酒杯茶杯并筷子汤匙,想吃什么叫身后小丫鬟取了来。既省了地方,也省事----八宝攒盒分菜既浪费又麻烦,还是这般瞧着又干净立整。
年诺也是寻思出其中好处,才有此一问。
夏小满见从她脸上一点儿瞧不出是赞是斥,便开始扯虎皮大旗,陪笑道:“满娘没经过这等大场面,胡乱想了些,大抵是姨夫人教地。表小姐也出了不少主意,那个----着人在竹林后抚琴、隐了人只现音地主意便是表小姐想的。”
年诺听是纪郑氏,便不好妄加评价了,心想料这女人也没那本事筹谋大事,只点头道:“经了此次你便也长些记性,往后你们奶奶过了门,也少不得有用你地地方。”见满娘还是那副恭顺的样子应声称“是”。她也懒得说了。扭头与纪灵书说话,笑道:“到底还是灵儿想得雅致。今儿诗会灵儿又要拔头筹了。”
纪灵书眼里闪着自豪的光芒,口中却谦逊道:“灵书哪里比得过表姐家几位姐姐。”她忽然想起前次在胡家时偶然听人提到年诺当年的旧作,便笑道:“原听过表姐一阕《浣沙溪》,可惜了表姐再不作,不然咱们中谁又得上表姐词句清逸!”
“莫听她们玩笑。”年诺淡淡一笑,心下却是唏嘘。昔年看不透,小儿女情怀总付情于诗词曲赋。自得一乐;如今参透了,那些个闲情雅致便就随着碧水东流去,再提笔,空有一手好字,却再无佳句,也再无可乐。词映心景,诚不我欺,这透彻了是喜是忧?
她把话转到旁人身上。笑道:“今儿女客里不少会真作诗地,---袁家两位小姐,陈家两位小姐,瞿家、马家、沈家……对。还有岳家三小姐,她你许没见过,她喜静。不常往各处去地,应了我今儿过来,她素有才名,写得一手好文章,你可与她好生切磋切磋。”
纪灵书听了也是欢喜,不住口的说定要好好讨教一番。
她们热热闹闹聊着,夏小满立在年诺身后,百无聊赖盯着矮榻锦垫上的花纹。心里一遍又一遍过着今儿宴会的流程。什么菜什么时候上,什么位置的人多暂到位。琴瑟琵琶如何切换,反复筛看还有没有漏洞。她觉得自己仿佛得了强迫症,就像身处大考之前一样,总怕落下什么。
无意中对上纪戚氏的目光,她虽落了座,却是插不上话,只能傻坐着相陪,瞧向夏小满,也是满眼的无奈。两人相视苦笑,又都挪开视线。
听纪灵书说过,这位也只是粗通文墨而已,对联估计会,……能联诗?罢了,谁也比她强。夏小满悄悄扭了扭脖子,今儿她是甘当后勤部长吧----纪灵书确实临时抱佛脚与她补课来着,但一来她没耐心背,再来,那也不是死记硬背的东西。作诗不是拼图游戏,联诗更是要才思敏捷方可,就她这样地,古人诗词还剽窃不全乎,还是藏拙些,别往前凑合了。说实在的,也是不爱去凑合,她还真怕席上满是伤春悲秋无病呻吟莫名其妙的调子,酸水四溢,让她郁闷呢。
之前纷乱烦躁,开始迎宾的时候,她反倒踏实下来了,挂起她的职业面具,跟所有人装蒙娜丽莎,“坚强”的迎接各路目光。
事实上,那好奇的、探究的目光着实不少,半数女宾对于年府二奶奶地兴趣要比对年府花园酒席的兴趣大得多。
玫州社交圈里的人大抵都晓得年六爷有位二房奶奶操持家务,可就没谁见过她出席任何宴会----一面没见过,反倒是年六爷的亲戚姨母表嫂表妹地常见。依规矩,二房这地位也不是全然上不得台面,况且,若到了能持家的份儿上,应该是个有体面的,所以许多人都认定那位美貌表妹就是未来地年六奶奶,碍于这层,才不让那二房出来。
可偏又有人传出话来,胡家大奶奶要在玫州在与兄弟寻门亲事!
说者言之凿凿,听者各有心思。
那些家中没有待嫁女的八卦妇人们由此推断----这二房奶奶肯定是拿不出手,六爷这才不爱带出来,因此这类人大抵是抱了验证这一猜测准确性的目的来赴宴,佯作赏景,实则看人。
而那些家中有女初长成的,不少心思都活络起来。年府在京中如何风光自不必提,单说在玫州便有胡家、汪家这样的亲戚,又听闻玫州最大的药铺年寿堂叫六爷得了,乡下还有一个大庄子,进益可观,再瞧瞧寻常走礼亦是出手阔绰,如此便知这是一等一的好人家了。美中不足,六爷这身子骨似是……但瞧着拄拐能走,也不算废地。这综合条件看来,年六爷比之玫州城适婚青年,还是很有优势地。
然终还有一事,到底有个二房在头里,还是个持家的。所以这些人此番过来便是要看看这二房到底如何。若是个不好相与地。那嫁女的心思怕就要转一转了----没得让女儿过来就被个侧室压一头去,而二房又不比寻常妾,说打发了就打发了,一旦得了儿子,往后还指不上怎么说呢。
这一见之下,无论怀着怎样心思的,都得到了满意地答案。
年六爷有一个相貌寻常笑容柔和瞧上去脾气很好又进退有度老实本分地妾室。
八卦女们不必说,只容貌一条就能验明结论。都是暗自得意自家聪明猜得没错;而欲求婚配的也满意,这样的妾室是所有当家主母的梦想吧,如何不满意。
夏小满同学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并且最初她对这场宴会的实质并没有觉悟,只当于自己算是持家工作的一个里程碑,而于年家不过是礼尚往来一场戏罢了。即使这会儿发觉有人在或明或暗的观察她,她也只当那是好奇----初次见面难免得打量一下吧,她不也有打量来宾么。
玫州民风开放,闺阁小姐也不尽是弱不禁风地。不少话音脆生行事爽利的,特别是商家的小姐,尤显得伶牙俐齿长袖善舞。但是说到底,富贵人家孩子都带着点子莫名其妙的自豪感。骨子透着股子傲气,无亲近感。不过,夏小满收到的鄙夷目光比想象中的少得多了。倒是托了大姑姐的福气。
在诗题、韵脚、格式都贴出来后,先前一直最为活跃的沈家大小姐便笑眯眯地请主人家起头三句。年诺虽然首席相陪却算不得“主人家”,而下帖的是年家,虽两府合办,纪灵书却也算不上“主人家”,这便说的是夏小满了。说起来咏春的句子算是简单地,她倒也知道些,若起个头只说一句还成。红楼里凤姐说“一夜北风紧”。她可以说“日出江花红胜火”啊说“竹外桃花三两枝”么,写实写意但到底没什么繁复花哨的修辞。听来平常,也算合她身份,管着下面谁联上联不上呢。可若让她说三句,又是限了“七阳”的韵……这阳字韵下有什么字她都不晓得,那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地任务。夏小满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也不接话,只等纪灵书救场---一早和她说好的诗词她挡。原以为她会脆生生的张口来三句砸倒对家,未成想出来拍砖的却是大姑姐。年诺淡淡笑道:“她不大会作,莫莽撞说出来句不留空处与后人的,倒是难续,还是灵儿起头妥当。”
胡家大奶奶发了话,又是这等言辞,谁还能驳,夏小满冲沈大小姐衽敛一笑,客气道不敢献丑。
沈大小姐极是尴尬,只得勉强笑道:“夏姨奶奶过谦了。”
纪灵书应时举盏打破僵局,笑靥如花,甜甜打了圆场,直说自己心急想先作诗起头,又问众人可是要开始了。那些小姐们谁能拆台,都是笑着应了,只道快快道来。
莲花杯斟了酒,荷叶托下了渠,酸水也就漫了出来。
夏小满极庆幸自己先前吃了点心垫底儿,不然这会儿一定酸得吃不下东西去。这诗词如果写下来,她瞧着文字还能琢磨琢磨词句深意,空口这么一说,联得又快,加之这席上的美女们一个个都有压倒李清照之才,十句诗里九句半属意识流,她听得那叫一个月朦胧鸟朦胧……
因此当耳朵被酸水灌满的时候,她起身告罪,称怕下人做得不妥当要去积翠亭席上支应一下,匆忙逃离酸水缸,这会儿她宁可立在纪郑氏身旁布菜,听着欧巴桑们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她觉得还是世俗话题比较适合她。
少一时,年谅和纪淙书过来纪府积翠亭敬酒,夏小满这才品出这场宴会地味儿来。
年谅既是主人家,又是年少,依规矩是须得来与长辈夫人们请安敬酒的。他这一出现,欧巴桑们原本唰唰夏小满地目光全部转移了,统统聚焦年谅。
年谅容貌不必提,换了衣裳确实衬得脸色更好,瞧着养眼,而他又实在有一副好记性,凡见过一面的人都记得住,今儿所请诸人的资料又早在他脑子里。因此虽然话不多。却是每句表示关切的话语都能砸到点子上,丈夫得意问丈夫,儿子得意问儿子,言辞温和恭维得体,所以很容易就抓住了欧巴桑的心。加之身边有个木讷的纪淙书反衬,越发显出他来了。
这就有几位夫人露出几分热络,赞了园子赞了酒菜又赞年谅学识,还有跟着纪郑氏亲昵唤他六郎地。甚至半开玩笑叫他去指点指点那边女孩子们作诗。----玫州民风开放,不少世家又连络有亲,此举不算不合规矩,却足显亲近之意。
夏小满借着抬手与纪郑氏布菜地当口,眯起眼睛悄悄扫了一圈席上诸位夫人的表情,勾了一面嘴角。上巳节相亲会,河畔宅内都一样呐。哎,她还真钝。先前竟没察觉,是女上司竞岗哎。心里稍稍扭曲起来,MD,早说啊。她就不花这么多心思净想着宴席搞好了----反正人家是冲着人来的,压根不管席面如何。
也不算白忙活。学习了吧。长记性呢----她想起大姑姐先前说的“以后你们奶奶进门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另一面的嘴角也勾起来了。那笑却是毫无温度。
女上司。其实打很早之前她就开始做心理建设了,她信奉只有无所谓才能不被伤害,况且她总给自己留了十条八条的后路。可不晓得是不是漠视过头了,先前即便是陆四小姐的婚事逼近,即便是她自己琢磨要把纪灵书弄上位,在她地潜意识里,这个女上司的存在感始终是相当薄弱的,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影子----危机意识一直都有。却一直不强烈。
这一次。她却是真切的感受到,女上司已经站在门外。好像抬脚就能进来。
这种感觉忽然让她不舒服起来,她否认这是他们身体关系改变后给带来的心理改变,坚持认为对待这个问题一如最初对待这场宴席----大考来临前的心态,怎样都觉得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
也许,来了就会好了,这不,开席了也就镇定下来了。只是,一场考试而已。
她对自己说。
乌木包银的筷子稳稳夹住光滑地菜茎,带着微笑放到纪郑氏手边的布菜碟子里,眼角余光却是忍不住飞快的瞥了一眼站在席尾的年谅。
年谅听了那位夫人地话,还是笑得温吞恭敬,客客气气的应了,补了盏中茶----他因服药忌酒一向以茶代,往流觞亭去敬酒。不晓得说了些什么,片刻那边燕转莺啼歇了下去,竹林里的琴声也变了调子,他清越地声音响起,不是评点,却是即兴作诗一首。
积翠亭流觞亭相距一箭之地,一个“懂”字却把她推出一光年去。他赢得了一片喝彩声,而她只认清了一个事实---她早知道自己和他们不是一个星球上的,现在看来,可能差出不止一个星系。
这就是硅基生物和碳基生物的区别么。她揉揉耳廓,他会娶一个意识流女诗人,然后她就见天听他们夫唱妇随说外星话。MD,有够郁闷的。她能改造单纯的小唐僧,能改造女上司吗?又或者……
直到年谅他们撤离了,积翠亭席上的欧巴桑还在不住同纪郑氏夸年谅,少有人提纪淙书,简直忘了哪一只才是纪郑氏的亲儿子。
她突然特想笑,可哪里敢,还得控制面庞抽抽的弧度,实在辛苦。好在一抬眼,瞧见采菽在不远处地垂花门前往这边张望。接上她地目光,采菽便不住点头示意她过去。她便借口往厨下催菜告了罪转身过去,进了垂花门拐到一旁。
采菽见了礼,低声道:“二奶奶,爷让奴婢带话与您,窦煦远拿了侯家帖子来了。侯家人想是不能来了。然你这边也有个数,若待会儿侯夫人再来,莫忘了昨儿与你说的。”
这次地席并没有给窦家下帖子,但侯廉孝毕竟是知府,不可能越过他去,胡元慎夫妇的意思也是请了他,还能叫他明白明白轻重。依着年谅和方先生的分析,侯廉孝未必能来,来的极可能是侯夫人,那就要夏小满这边随机应变一些,于是便再三嘱咐夏小满言辞注意,台词儿就对了好几遍。现下,虽窦煦远用了侯家的帖子,可就凭侯夫人知府夫人的名号,门房还敢拦着不让进不成!
夏小满点头道:“知道了。你回去跟他说,这事儿我忘不了,回头侯夫人若从这边进门,我着人去告诉他。”
她想到“内忧外患”四个字。然后又否掉。她的内忧,他的外患,各占一头。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4、不速之客④
打发了采菽走,夏小满往厨下催了品樱桃汤上来,也算圆上先前的话。
在积翠亭敬了一圈,再往流觞亭坐下,她盛了两碗汤,一碗敬了年诺,一碗递给吃酒吃得小脸红扑扑的纪灵书。
纪灵书接过来甜甜一笑,口中还说着谢,心神却都挪移到联诗那边去了。她本就是一谈到诗词变兴奋,今儿联诗越发把瘾勾起来了,见有思滞不得好词的,简直恨不得自己去替了人家才好,又不时与人叨念着,今日定要把“七阳”的韵都用尽了才散。坐在她身旁年诺见这光景,也是忍俊不止。
夏小满瞧着神采飞扬笑靥如花的小丫头心里微微叹气,这样一个灵气逼人的纪灵书,大姑姐不喜欢吗?绝对没这回事,从大姑姐瞧这丫头的眼神就能看出来,和年谅的爱屋及乌完全不同,她这是打心眼里喜欢的。
她想起原本二夫人说过瞧着纪灵书便想起年少时的女儿,看来纪灵书和年诺许是有相似之处吧。爱你就像爱自己?她心里摇头,也许是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吧,可就这么喜欢,到底也没准备让纪灵书成为年家长房嫡孙媳,到底还是有了这场相亲宴。
是……门户之见?老夫人觉得纪灵书只配许给庶孙,年诺也这样觉得?若真是如此,那再想也无用,她总不能把小丫头丢到年谅床上去玉成此事。当务之急是……
她还是偏过头,似是无意却是仔仔细细的观察起席间女子来。先筛了一遍,门户放在首位,商家女排除掉,庶出女排除掉,再挑了余下中拔尖的几个列为研究对象,观察她们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并暗暗记住她们下箸最多的食物。推测她们的喜好,准备一回去便整理资料出来。
这当口跑路是不成的,年寿堂的案子还悬着,她跑了,可能转身就变成通缉犯了。逃犯比逃妾死得还快。
反正,依着规矩,就算今儿就定下娶谁甚至这个月就能下小定,那到大定再到迎娶。最快也是半年后地事。她还有时间……再说,也没有新奶奶一过门就立时整死侧室地规矩,要名声要脸面的还得装三个月呢。
无论如何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资料是一切的基础。
夏小满这边观察调研做得正热火朝天的时候,却见本在那边调度帮忙的小韦嫂子往这边来了。小韦嫂子先福身与年诺纪灵书见礼,才在夏小满耳边道:“二奶奶,咱们府里来了位冯老爷并夫人。冯老爷往爷书房说话去了,因冯夫人要见奶奶,爷让来请二奶奶去濯涟厅相陪冯夫人。”
冯?夏小满瞧了一眼斜对面席上坐着的冯家小姐,微微皱了眉。冯夫人也在积翠亭坐着呢,玫州城冯姓只此一家……
她欠身告了罪,与小韦嫂子一同出了院子。走出远些,便是连珠炮的问道:“姓冯?是熟人吗?外地的?你见着了没?那夫人多大年纪?怎么……你亲自来了?”
怎么还要见她?要见她怎么还不来纪府这边,可是还有宴席。猛想起那个本名舒韵如艺名颜如玉那女人,报姓也不是什么靠谱地,她突然有点儿不好的预感。
小韦嫂子道:“不是相熟的。许是外地的,冯夫人是西北口音,冯老爷话音儿倒像咱们阜泽的。两位怕是过了半百,头发都花白了。但瞧着身子还很硬朗。”
夏小满闻言舒了一口气。不认识。不过,西北?好像年谅老爹在西北……
小韦嫂子继续道:“我是怕小丫鬟传不明白话。问什么她们再说不清楚,倒叫二奶奶着急,这才自个儿来的。”
夏小满笑着拉了小韦嫂子的手,道:“还是韦嫂子心细。我一直也这么说,亏得有你帮我!”如今,靠得住的也有几个,若说办事信得着地,也就小韦嫂子了。
小韦嫂子笑道:“二奶奶说得哪里话来!”说话间过了私巷到了年府,她笑容微敛,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二奶奶,虽是忙了些,你也当顾惜些自个儿的身子……要不,咱们先往厨下吃口东西去?”
夏小满略有错愕,随即笑道:“还是韦嫂子惦着我!也不用去吃,你知道我最嘴馋了,哪里能饿着自个儿?方才在席上也吃东西了。”
小韦嫂子顿了顿,哎了一声,满是笑意,低声道:“何止我惦着!方才爷从纪府敬酒回来,恰窦四爷来时,爷叫我打发人去传话,末了听着爷自个儿念诵了句,头里没吃多少点心,这也不知站了多会子了,穷守规矩,只劳苦自个儿。----这可不是爷方才过去瞧着二奶奶站着呢,惦着了。”
呃……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不知道用什么台词好。
小韦嫂子见她愣神,趁热打铁,搀扶着她的胳膊,低声道:“可见爷于二奶奶还是上心的,二奶奶也当多上心才是。二奶奶白晌不是拜了高择了赤子儿?这上巳拜高最是灵验……”
又来……夏小满无奈地瞧了她一眼,又是孩子。女上司转眼进门,这会儿得了孩子才是找死,算算时日,难道要她挺个大肚子跑路?还是挺个大肚子跟女上司周旋?!到时候女上司要她死再容易不过,甭说别的,就是绊她一脚,都能一尸两命。
小韦嫂子还待再说,却见那边匆忙跑过来个小丫鬟,向夏小满行了礼,又向小韦嫂子道:“小韦嫂子,前面有几位爷喝醉了,失手打了摞碟子,割了手,小韦管家找你拿药呢,还叫开库再那些碟子出来备着。”
夏小满一皱眉,问道:“怎么打的?打架?谁伤着了?”不会吧,流觞宴都能变成流血宴?怎么这么不靠谱?
那小丫鬟一脸苦相,道:“回二奶奶地话,奴婢实在不知,奴婢不是跟前伺候的。是小韦管家叫奴婢来传话的。”
“我不便过去。你快去看看。”夏小满忙向小韦嫂子道:“大姑爷方才回去了,六爷这会儿书房会客,纪大爷不是个能主持大局的,真有哪位贵客喝高了,两个韦管家恐怕都不好说话。这样,不行先请汪三老爷压制一二。”小韦嫂子应声要去,又被她抓了袖子,她又压低声音道:“多叫人过去。看着点儿,别叫谁趁乱出幺蛾子,尤其……那个姓窦的……”
小韦嫂子点了点头,匆忙去了。
夏小满回头瞧了眼豆蔻---茴香被留在纪家席上支应了,只豆蔻一个在自己身边伺候,心道这娃真不是一般倒霉,上次心理障碍还没好利索呢,本想着这几天热闹。让她跟着忙叨忙叨日子充实了心里踏实了好尽快摆脱阴影,可这儿又出这破烂事,别再见什么血光又骇着,一回两回地怕更严重了。
夏小满招手叫豆蔻往身边儿来。把她地小手拉在手里好叫她安心,然后不走靠近流觞亭的近路,反拐了个弯。穿小花园子过去濯涟厅。
一路上鸟语花香也无心欣赏,夏小满满心只琢磨着流觞亭里准女上司地资料,顺着一处花障走着时,忽然隐约地听见一句:“你搞么子?老子……”声音颇大,带着恼怒,然话没说完就被人打断,另一个声音低沉冰冷而短促,却因隔着远听不太清。
她的头皮倏地一下。像过电一样。立时顿住脚,攥着豆蔻的手不由一紧。豆蔻一怔,刚待问,她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开始心跳加速,四下张望了一下,并无人,当是在花障那边儿,那面是什么来着,她脑子一时错乱起来,就只剩下那个典型地南边儿口音。
……那日劫匪的口音。
镇定,要镇定。
她瞧着跟着精神紧张起来的豆蔻,勉强挤出个笑来,想低声安慰,可是又不敢出声,那个匪会不会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一样,耳听八方,任何细微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耳朵。
不会,不会。那边儿是两个大花池,这动静,隔着远,跑还来得及。可往哪边跑?唔……声从哪来?
她深深吸气,稳了稳心神,侧耳听了,却是再无声息,这心里越发没底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发现了,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杀手一样潜身往花障这边来,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有一把尖刀从花障后面穿过来……
不行,她甩了甩头,暗骂自己,不要往恐怖片上想,赶紧出园子要紧,然后……喊人。
亏得崖山庄送来十五个男丁,----虽然也许在武林高手面前那些人就和萝卜白菜一样只有任人砍的份,但,但是,人多总比人少好,今天来宾也多,带的长随里应该有会点子功夫地吧,要有保镖就最好了……
一瞬间,地图在她脑海里格外清晰。往假山去,那边绕过去,然后东边儿角上有几间客房,实际上是给客人上卫生间用的,那边应该有当值小厮,当时指派过两个人来着。
她安抚性的拍了拍豆蔻,再次做了噤声动作,拉着那双小手,快而轻的一路往假山那边走去,头也不敢回。
有人就行。有人就好办。本来今儿有席面,人手大抵安排在厨下席上,何况刚才又出了事,肯定都往那边支应去了,这会儿左近连个人也没有,等找着人地……
刚才出了事……
她陡然清明起来,不由皱了眉,方才,不会是这俩劫匪混进来捣乱的吧?窦煦远?……董雷?!她脚下越发快了,脑子转得也越发快了,这叫什么事?窦煦远到底要做什么?示威?!他不敢作案吧,作案了他能跑得了?今天多少“贵宾”!不敢,他应该不敢……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豆蔻在拽她。“怎么?”她偏头问。却听见……
“……小满。”不愿看见地,就是你姚庚啊!!!
看着扶着假山石站起身的姚庚,夏小满欲哭无泪了。这TMD什么命啊。
不过……碰到姚庚也比碰到匪好。遇着人。安全系数就大一些。
想到身边儿的是豆蔻。她心里又稳当了些,勉强挤出个笑容,衽敛道:“见过姚二爷。怎么在这边儿坐着?”
姚庚是席上喝了几口闷酒,被年家小厮领着去解了手,走到园子里忽是胃中搅合,酒菜尽数呕了出来。小厮要扶他客房去,他嫌气闷,只道与那边假山择块平整石头坐了吹吹风醒醒酒便好。小厮便依言照办。然后跑去给他倒茶。
姚庚这坐了一晌,歇得差不多了,也没见那小厮回来,自己回去又恐找错路,在人家园子里乱撞总归不好,正犹豫间,却忽然见小满从那边过来了。
他原本还当自己喝醉了,恍在梦中花了眼。使劲揉了揉眼,那人越走越近,不是小满是哪个?只是小满眉头紧蹙,脸色不大好。脚下也极快,……并没有瞧他。他心底叹了口气,她总不看他。又是那个酒楼上的小丫鬟认出了他。还伸手去拽她。
他扶着山石站了起来,到底唤了一声,小满……
她却笑得勉强,又叫,姚二爷。
姚庚微微阖目,复又睁开,也是笑得勉强,拱手还礼。
他客客气气大概说了原委。夏小满琢磨着。那小厮八成去取茶半路上叫人逮去流觞亭拉架了,这才把姚庚晾在这。
唔……莫非。老天不是耍她,是送了她个保镖?她犹豫了一下,这保镖能用不?会不会连累他?还有啊,会不会连累她?!到底从前……哎,没事她可以说失忆,要让人撞着俩人一路……搞不好扣上犯了七出,要是被休那最好----她还求之不得,可最大的可能性却是浸猪笼……
豆蔻在一旁,身子都略有些颤起来。她本就有些精神敏感,而之前因为主子地神经兮兮而越发紧张起来,这会儿见着姚庚,却是忽然忘了刚才地紧张,只剩下另一种害怕了----和主子想的一样,若叫人瞧见怎么办。主子是个死,难道她是能活地?
瞧见豆蔻地哆嗦,夏小满完全误会了,她这会儿只按照自己的思路走,只当都是怕匪。匪比姚庚还可怕。这是她地结论。于是,她迅速做出决定,然后尽量让笑容自然一些,道:“竟把客人丢在这里了,是下人不省事,回头我罚他们。那个,现在我领姚二爷出去吧。”
豆蔻闻言腿都软了,可知道主子性子,也不敢劝。
“这……”姚庚犹豫一下,虽然她说得客气,行事也是客气,可若真叫人撞着他们一路,他没什么,怕是害了她,“不大妥当吧,还是小……唔,夏姨奶奶你先去吧,再着小厮来接我便成。”
他第一次改口叫“夏姨奶奶”,苦水从胸腔一直满到口腔,脸上爬满苦笑,只用极低的声音道:“还防小人口舌。”
夏小满心里也叹了口气,就这样,她还利用他当保镖替死鬼?她想张口说那好我先走了,可忽然想起来,把他留在这,万一叫匪杀了……
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她终于开口,道:“走吧,我带你出去。”她又补充道:“快些,我还有点事
她走在前面,百褶裙忽闪忽闪的,脚下极快快,想来是真有急事,可到底还是为他领了路。姚庚顿了顿,瞧着周遭没人,那个丫鬟又显然是心腹,才低声唤道:“小满……”
她脚下压根没停,只挑音道:“……嗯?”
他道:“你……一向可好?”
他在后头,当然不晓得她地表情可以用七窍生烟来形容。夏小满这个气啊,她这边精神高度紧张,一直提防着不定从哪里出现的匪,他那边还问废话!然又不好发作,只道:“挺好。”
她脸上分明都是愁容。他虽这么想,却也不好说什么了。半晌才说了他一直想说的话,他道:“小满……秋令,二月十二过门的……”
然而她脚步依然没有任何停顿。只道:“哦……”好像那是不相干的人。
他心里叹气。她准备把夏家统统忘了?
实际上,她却是脑子没在那上,没反应过来。忽然意识到,夏秋令不是原版她妹吗?!她翻了翻白眼,自己真是脑子不转筋了。
那个女孩啊,跟她说姐我想过好日子。
如今,进了姚家,是过好日子了。二月十二过了门……
哎?她顿住脚。扭头瞧了他一眼,道:“二月十二?”今儿才三月初三,新婚燕尔就出来工作?是敬业啊,还是……“商人重利轻别离”。
好日子……嘿……
姚庚见她突然回头,唬了一跳,也顿住脚,见她眼睛都立起来了,也不晓得说错了什么。讪讪的张了张嘴,复又合上,只瞧着她。
她嘲讽一笑,终呼了口气。道:“没事。”待转身,还是忍不住嘟囔了句,“也别只想着生意。”
他一时错愕。完全不明白她说的什么,只好应了一声。
沉默间出了院子,她径自走着,他瞧着周遭都不眼熟,不是来路,也不知道她要往哪里去。小满方才分明是生气地模样……
他皱了眉,想了想,才道:“小满。我并非……唔。实是这次是同南边儿有生意,要从这儿走海船。才来玫州地……”
夏小满挑了挑眉,牵了嘴角,这不是要解释为什么弃新媳妇于家,却是要解释不是故意来玫州的吗?当日在京畿太平渡,今日在丁午河畔,他都能做到“不认”,方才又算是为她着想,不肯跟着出来,他待别人如何不必提,于她,算仁至义尽了。
得,她这儿也就别端着架子摆谱了。
她长出了口气,想把话题调松快些,道:“走海船?我还以为运马是你们骑在头马上领队,后面马群就跟着跑呢。”她从前见过云猪牛羊的栅栏货车,却实想不出古代运这些家畜怎么运,马车拉马……听上去跟绕口令似的,走海船,她不知怎么倒想起黑奴船来了,顺口道:“这是往哪儿去还要走船?远渡重洋呐。”
于是话题非但没轻松起来,反而凝重了。他自悔多嘴,吱唔了一声,道:“也没哪里。”
夏小满听他动静不大对,也察觉自己说错话了,事关商业机密吧,她居然还问人家这个,白痴么!她回头歉然一笑,道:“哎,我就随便问问而已。”
他勉强一笑,稳了稳神,道:“……也不是近地方。”到底没说。
再无言语,出了夹道,往左走过穿堂便是濯涟厅,她安全了。夏小满松了口气,瞧着那边穿堂门上立着个小厮,便喊了他过来,道:“这位爷净手出来走迷了,恰好叫我遇上。你去领他到流觞亭宴上去。”
那小厮垂手应了,又请姚庚。
当着小厮,姚庚也不敢使劲地瞧她,可又忍不住不瞧,终还是强忍着,抱拳施礼道:“谢过……”
夏小满也认真福身一礼,却是在心底谢他这免费保镖护航,口中客气道:“不敢当,姚二爷客气了。”
“夏姨奶奶”他不肯再叫,“姚二爷”她却叫得自然,客套又疏远。
姚庚自嘲的一笑,直了身,再仔细看她一眼,末了道:“你多保重……”
她笑眯眯的,依旧那调子,回道:“姚二爷保重。”姚庚收了笑容,点了下头,扭身跟着小厮去了。五步,十步,他拳头微微攥起,到底回了下头。
她却早已过了穿堂自去了。
空荡荡地夹道,连片衣角也没有。
夏小满一进门,就瞧见客位椅子上站起一位夫人,看貌相五十有余,若说六十怕也有人信,头发已是斑白,皮肤松懈而有着较深地纹路,但眼睛亮堂堂的,身材维持的不错,果然是小韦嫂子说的身板硬朗。
“冯夫人?”夏小满衽敛陪笑道:“那边席面忙着,来的迟了,让夫人久等,还请见谅。”
“是老身冒昧来访,搅了二奶奶,还请二奶奶见谅。”那冯夫人像是在笑,却也看不大出来,确实北方口音,爽朗洪亮。
“冯夫人客气了。快快请坐!”夏小满忙让座,又叫小丫鬟奉茶上来。待自家坐稳当了,才笑问道:“冯夫人此来是……?”
那冯夫人一偏头,身后一个瘦弱的丫鬟提了一个中号食盒上来,撂在桌上,福身而去。夏小满瞧着纳闷,见冯夫人也不看口,只看厅上众人,她犹豫了一下,才挥手叫侍立的丫鬟都退了出去,才做了个请地姿势。
冯夫人亲自起身,提了那食盒放到夏小满这边,揭开盖子,满是榧子类地坚果。她挽起袖子,夏小满眼尖,瞧出她胳膊皮肤白皙紧实,和手上的褶皱全然不符,忽而警觉起来,第一反应从椅子上蹿起来,立到一旁,眼神在冯夫人和门之间游曳,微喘着气,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奶奶聪敏。”冯夫人话音里透着笑,脸上却依旧没有笑容,手下一翻,坚果堆里露出几颗浑圆光洁地珠子,她道:“但我无恶意,还请二奶奶宽怀。我与外子此来,是特特谢过二奶奶和六爷的救命之恩。”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5、不速之客⑤
“救命”二字一出口,此人身份昭然。
她猜的没错,这女人和劫匪是一伙儿的。
可,劫匪和谁是一伙儿的?
当她发现自己猜对的时候,就开始后悔跳起来早了。都是叫匪吓的,一旦发现不对,逃就成了本能反应。
“救命?”夏小满脸上抽抽半晌才抽出个笑容来,竭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打颤,勉强道,“冯夫人弄错了吧?”
就劫匪的事,她琢磨过无数次,怎样想都觉得是圈套,无论是故意给年家下套儿,还是年家只是一石N鸟中的一鸟,实质没有太大区别。那么,现在这一手报恩,是不是圈套的一部分?
这会儿她应该镇定,装糊涂,也不能露半点儿口风,这样才能不落下口实,跳起来岂不显得心虚?
可都起来了,这会儿再坐下,也是万万不能了。
“错?岂会有错!二奶奶不是认出了什么,怎会如此行事?”那冯夫人笑着扫了她一眼,一只手挽着袖子,一只手在榧子堆里翻着,把藏匿其中的珠子一颗颗捡出来,口中道,“二奶奶赠药之恩,外子与我铭感五内。特备薄礼一份,还请二奶奶不吝笑纳。”
赠药?呸。是劫药!
这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的听说过,打劫了之后回头还送礼感谢您配合的,没TMD听说过!!>
而且“赠”药这说辞,本身就是个套。
这是身处盘丝洞,到处都是网,句句都有套儿。
夏小满干笑两声,模糊掉她跳起来的事实,只含混道:“冯夫人说的什么,我倒糊涂了?是年寿堂?我们年寿堂既然是药店。救死扶伤就是本分。如何敢当这谢,冯夫人还请收回。外头可还有席呢,冯夫人既然来了,就一同出去喝杯水酒……”
她说着,脚下微动,还是不能留下,指不上下一句是什么,周旋越久越容易出事。跑出去再说,再想法子圆。眼角余光瞄着门口,头一次恨自家厅大,离门这么远。这么跑肯定是没人家练武的身形快,百分百跑不掉,要喊人呢,那还差在速度,自己人没进来呢。先被劫持成人质了。或者……
她一双手瞧瞧抓紧椅背,心里掂量着,若像电视里演的,抡椅子掷对方。对方闪躲时候,她就夺门而出……
唔,是玄乎点儿。但成功与否就看老天成全不成全吧。总不能束手待毙。
可她轻轻抬了下椅子,才发现----这也忒TMD沉了!。不由气得心里大骂,该死的年谅,搞什么柏木家具,这死沉死沉的,砸人倒是实在,一砸一个半身不遂,可前提是也得抡得起来啊!>
……年谅!
她忽然想起来。这匪是组团来地。那位冯爷在和年谅对话!对话多久了?!小韦嫂子来纪府找自己地时候,那边就已经进了书房了。到自己这一路走回来……
年谅没发觉破绽。还是……年谅已经被劫持了?
然后他们按兵不动,等着她上套?
目的呢?套话?栽赃?
冯夫人瞧了一眼夏小满因用力而骨节尽显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道:“二奶奶不必忧心,我不会武,也不会加害与你。”
信你?夏小满暗哼了一声。难道你是阿朱?会易容不会武功?
冯夫人取了一条丝帕,慢慢擦净了那些珠子上沾的坚屑沫,摊放在桌上,悠然道:“二奶奶,明人不说暗话,外子为奸人所害,亏得二奶奶慈悲大义赠药救命。血竭、末药、熊胆能与我们五斤,足见二奶奶是大心胸大手笔。如今我拿来这些小物什,不是药钱----说药钱那是辱没了二奶奶的好心,自然也不是买命钱----性命无价,不过一点儿谢仪,聊表愚夫妇感激之意和敬慕之情。”
话越发直白,还是紧扣“赠”药。夏小满扫了一眼。六颗龙眼大的珠子一字排开,闪着温润的光芒。
珠、玉不比金银,基本上都没有固定价格,看产地,看品质,看也“量”----大块整玉料可以雕同质成套地物件,自然就贵;珠子也一样,如果这六颗珠子大小、色泽都相同,那就相当值钱了。可虽然看得东西多,但这么大颗的珠子仍不是容易得的,所以就算等级不高价格也不会低。
这么大的饵,钓的什么鱼?他们值当钓一回吗?
“南夏炜州的玉山果。”冯夫人拿出个锦袋,把珠子装好,放在食盒上层,不再提,反捻起一个榧子,道:“这是都是贡品,要往宫里进上的,可不易得,味儿极正的。二奶奶坐下尝尝。”说着自己退回原来位置,掸衣襟坐下,还是一副知礼地客人模样。
夏小满吸气再吸气,缓缓道:“都说了我当不起。冯夫人还是收起来吧。若是想谢年寿堂----交给六爷才是。”
冯夫人闻言叹了口气,道:“不省得二奶奶防的什么。我一再说,此来为谢救命大恩,无它。我辈自有道义,有仇必报,有恩必报。恩将仇报的事,非侠义所为。”
这话没得让人恶心。报恩,打劫还讲究什么报恩?拿刀逼着人提药还报恩简直是讽刺。夏小满的手再次扣紧椅子,冷笑一声,似是而非道:“小女子常在深宅,也不懂夫人说地那些。若说防,原也是防被人刀架脖子拿东拿西罢了。深宅之内,不知侠义如此这般。”
冯夫人目光闪烁,盯了她半晌,一笑道:“手下弟兄多有得罪,二奶奶提防于我,也是人之常情。也足见二奶奶睿智机敏。”她顿了顿,道,“然我却不能责我弟兄。因若彼时是我。亦会如此。怕是二奶奶也会如此。且问二奶奶,如何与他们取药了?听闻,二奶奶曾想自尽,因着带了两位姑娘出来,怕她们受累,这才应了回来取药;又曾言同归于尽相迫我弟兄,拼死也要护府里周全。二奶奶既有所护之人,当能体谅我辈欲护人之心。----我欲救外子,别说架个刀,便是杀个把人也是寻常事。我这些弟兄亦然。”
试图自尽……,纯属误会。那是她一不留神撞刀口上了。RZ。夏小满额角抽抽起来,捧吧,这样她倒成牺牲自我力保全府的英雄了。
说这么多,道理还是有的,比如她夏小满若真想救谁。确实也会不惜杀人,她从来都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这并不代表她可以换位思考到“你为了救人杀了我,我还得死地心甘情愿”的地步。到底她是受害人。她怎么体谅?!将心比心也是有限度的。
年寿堂还死了个伙计呢,怎么算?
得,也别算了。人家台词肯定更冠冕堂皇,那是叛徒啊,是我替你扫清了叛徒啊!回头没准你还得感谢人家咧!
谢恩就是个笑话。伪善。或者压根是阴谋。
夏小满恢复了蒙娜丽莎的笑容,坚持不认账,道:“冯夫人地话我越发不懂了。我见识有限,不若……夫人地话,我转与六爷听吧,到底怎样。也得是我家六爷做主不是!”
冯夫人叹了口气。微阖了眸子,道:“二奶奶似有顾虑。不肯认我们。这也无妨,施恩不图报原是二奶奶高义,知恩图报是我们的本分,我们识得二奶奶便是----东西既送了,就没收回的道理。待会儿外子会亲自过来与二奶奶谢恩,便请六爷那边收了罢。”说罢抬眼瞧了一眼桌上茶盏,淡淡一笑,道:“可否讨二奶奶盏热茶吃。”
夏小满琢磨着她话中深意,是要绑了年谅过来?忽闻要茶结束谈话,求之不得,忙扬声向外面喊道:“采芑,换热茶来!!!”
热茶换上来就变成了品茶会,冯夫人再没提旁地,默默吃茶,偶尔赞上一声好。夏小满应声笑着,心里装满了今天乱糟糟地破烂事,不住叹气,再这么下去她不心衰也非早衰不可,忒伤心脏和脑细胞。>
又两三盏茶功夫,那边来人报说冯老爷要走,请冯夫人出去。冯夫人站起身,淡笑告辞,转身便要走,桌上那食盒看也不看。
夏小满才不管那个,起身相送时喊豆蔻提了食盒跟着一起出来。冯夫人面皮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混不在意的样子,也不知道面皮下有无动容。
冯家人从西角门走,车已经停在二门外,年谅并冯老爷也在这里相侯女眷。
冯夫人先一步走出来,与冯老爷交换了个眼神,随即向年谅衽敛为礼。夏小满也跟着向冯老爷行礼,眼角却瞄着年谅,瞄着他脸上表情,瞄着他身后是自己人还是敌人。年谅瞧着并不是高兴地模样,虽也笑着,却无笑意,可再见着持葛持荆一干小厮戳在哪里,神色正常,她心里到底踏实多了。
刚直起身,那冯老爷向前一步,抱腕作揖道:“老夫冯友士谢过二奶奶大恩。”
夏小满忙闪开身不受他礼,慌忙望向年谅。年谅略点点头,口中圆道:“冯老爷客气了,妇道人家不谙事,不敢当冯老爷一谢。”
那冯友士爽声笑道:“六爷才是客气。”说着回头又道:“老二老三。”
他身后过来两个汉子,是那日的两个劫匪,自然和夏小满那日见地模样全然不同,相同的只有口音和眼神。可现在这样又谁知道是不是本来面目。出来混,总要多一张脸应付通缉吧?
两人都不是很情愿的拱手道:“先前多有得罪,年奶奶恕罪。”
听着那个南边儿口音,夏小满还是忍不住一哆嗦,只听年谅沉声道:“满娘,时辰不早,送冯夫人上车吧。席上还得支应。”
她心里一松,随即大爽,可转而又担心匪徒当场暴走,待瞧着年谅一脸深沉,像有准备,又觉得很有主心骨,便压根没理会还在行礼的人,笑着应了一声,扭身请了冯夫人,又喊豆蔻拿上那食盒。
还抱腕低头的两个人就被晾在那里,那阴沉脸的老二脸色愈黑,而那性子躁的老三猛抬起头,瞪圆了眼就待开口怒骂,忽闻冯友士咳嗽一声,他强咬住牙闭了嘴,额角青筋暴起,连带脸上横肉也是一阵抽搐,处于暴走边缘。
冯友士看也不看他们,却指着豆蔻要放在车辕上的食盒,道:“六爷,无论如何,这点面子不给吗?”
年谅扫了一眼,点头道:“冯老爷客气。谅愧受了。”又唤:“满娘。”
夏小满应声叫豆蔻拿了下来,笑向冯夫人道:“家里点心粗劣,和夫人这匣子比不了,也就不拿出来献丑了。就此别过。但愿后会无期。”那个“无”字说得快而含混。
冯夫人却是听得分明,瞧着夏小满半晌,想说些什么,终摇了摇头,道:“今日多有叨扰,告辞。”撂下车帘。
冯友士那边踏镫翻身上了马,动作利落身手矫健。他在马上抱腕向年谅道:“六爷若想通透了,不妨来找老夫。”
年谅只拱了拱手,道:“不远送。”
冯友士一笑,催马带着一行人护着车驾离去。那带口音地汉子落在最后,持鞭回头狠狠瞪了年谅和夏小满一眼,到底呸了一声,才一挥马鞭随着去了。
夏小满紧张的神经才略松弛下来,扫了一圈周围,瞧着豆蔻手里那食盒,快步走到年谅身边,搀扶着他往回走,低声道:“那食盒里东西你知道了?”
年谅却顺了她的手在掌心攥紧,道:“你无事吧?”
“没事。”她长出了口气,也扣了四指攥住他的,他地手总比她的热。“就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群人还能来。你那边没事儿吧?”
他松了口气,攥得愈紧,道:“无事。先前不知……后又不得时机知会与你,倒累了你。”
她一笑,道:“我还怕你被他们劫持了呢。”说着也不待他问,简单复述了一遍经过,又道:“不知道搞什么鬼,我怕她诈我,死没认账。那不,食盒也叫我提溜出来了。----你刚才让收,知道不知道里头是……”
“知道。”他缓缓道,只攥皱着眉头,却没有提那冯友士与他说了什么。
她等了半晌没见下文,也不便这里追问,方才送别时他半点面子不卖匪徒,想来也不是吃亏了,便回身吩咐豆蔻提那食盒送回主院房里,又吩咐各人忙各人的去,才向他道:“我回纪府那边儿去了。也过来半天了。”
他先点头,又拽她道:“先往厨下吃口点心吧。”
她一笑,道:“我在席上也没干听诗!催菜时也叨了两
他也笑,道:“那便好。----也罢,这面也快散席了。”
她想起这边流血事件,忙问道:“哎,刚才这边儿怎么回事,不是那群匪捣乱吧?”
他提起来就没好气,道:“不是!还不是那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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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6、局中人①
“多数人死于贪婪”。
陶连山就是这多数人里的典型。
席间都是大家公子爷,声、色、犬、马,哪一样能落下,还有正经几个是懂马的,玩得极明白。大秦南方没什么好草场,也不出好马,有钱的便是从北边儿捎马过来,因着需辗转千里之遥,一匹顶级好马甚至千金不止。所以不少人对陶连山带过来的马上了心。
陶连山求“财”若渴,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一张嘴讲起养马相马来滔滔不绝,又是曲意逢迎,巴结所有问他打听马的“大人物”。
恰就有这么两个十足的马痴就一处相马问题发生口角。陶连山这老油子夹在中间,一来也是谁也不敢得罪,再来,也是存了贪心,想哄高价甚至最好能赚两家的银子,便不思拉架,还一味在中间吹鼓搅合。
其中一个邱家少爷是出了名的弄性尚气之人,喝了些酒,犯了犟劲,也合着陶连山倒霉,这边儿刚安抚了他一句那边儿又去巴结对家,他便冲着陶连山来了,一把揪过来就往餐台那边猛推。陶连山也是没反应过来,当然,便反应过来也不敢还手,这一下跌出去,绊倒个墩子,撞了高几,其上放着的一摞取餐碟子稀里哗啦跌落下来,砸了他一身,被碎瓷伤了几处。
年谅咬牙道:“瞧着陶连山像个明白人,竟也是个蠢的。表哥不省事,瞿梓魁倒是拉了一回,邱翟压根不理会,还是汪三叔压了阵。端着辈分把袁冠明邱翟两个劈头骂了。这才消停了的。”
夏小满撇撇嘴,无声无息做了个“活该”的口型。心道叫你不思量周全揽这瓷器活儿,出事也是自找。
“那会儿我还在书房,瞿梓魁过来找我叫冯友士的人拦了,怕是又闹了个没脸儿。我这才出来。还没见着。”他斜了她一眼,没瞧见她地小动作,但见她那表情料她是想到先前所说出事要赖他们这中间人怎么办。便道:“这事儿,和咱们不相干。席上都晓得陶连山是瞿梓魁领来地,也是瞿梓魁与众人引荐的。”
上蹿下跳的小白龙和……马贩子。这组合,啧。夏小满极不厚道的露出个没心没肺的笑容。
很快,她却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年谅略叹了口气道:“听韦棣道事出时那姚庚没在席上,回来撂了几句场面话倒是漂亮,邱翟那边也顺气了。若是当时这人在,许就没这场乱子了。”
夏小满没吭声,今儿给姚庚领路那事在脑子里转了一圈。权衡一番。她果断决定,自首。她自己说,还可以有选择性地说,十句话里有一句是真话就行了,领导都会信,这样再从谁嘴里进到年谅耳朵里都不会有毁灭性效果。
“嗯。那会儿我搁园子里碰着那姚二爷了呢。”她道:“伺候的小厮把他撂那里了人就没了,他在园子里迷路出不来,还是我领出来的,道上逮着个小厮就叫送过去席上了。”
年谅嗯了一声。道:“亏得你碰上。也亏得是他。若是贵客岂不怠慢。家里这些人也当约束约束。”
他语调平平,像交代寻常事。但她心虚啊。到底有点儿不放心,眼睛一转,道:“哎,也没什么,到底是个寻常客人么,再说听那姚二爷顺口提这次是货要从这儿走海船才来玫州地,也不是常来常往,这终年不见的,怠慢了就怠慢了吧。”
若哪一时他查出来什么,她也可以解释,一早告诉你人家从玫州走货才来的,和她没关系。
可他的关注点却不在哪里,他一怔,偏头认真瞧她,问道:“货从这儿走海船?”
她心里忽悠一下,说错话了?!必须一瞬间做出判断,不能卡壳,她艰难的点了点头,道:“他顺口这么说的,我也不知道……”
他嗯了一声,兀自思量。
她瞧了他的脸色,开始转移话题,道:“呃……那个领路的小厮,其实也许不是散漫没规矩,丢下客人自己跑了。刚才小韦嫂子过来叫我时,有人来报出事,我怕是窦煦远出幺蛾子,才和小韦嫂子说多带人去盯着。我后来琢磨,那领路的小厮可能那会儿被叫走地,才耽误了领路差事吧。”
“嗯?……哦。”他最初思量自家地,没注意听她说了什么,听了窦煦远这名字才仔细起来,末了一笑,道:“你心思缜密,是当防他些。”
她刚宽心一笑,他却又问道:“那姚庚说的真是货要从玫州走海船?”
她又悬心了,但绝不能含混,她点头道:“是这么说的。”
他嘴边挂起个讽刺的笑容,她的心脏就开始往嗓子眼蹿,脑里一片混乱,各种数据奔涌,CPU占用率百分百,眼见死机,结果,他说了句和她完全不相干的,----他冷笑道:“好个瞿老三!私相回易。”
AMD,早晚被吓死。
夏小满翻着白眼,把心咽回肚子里。咔吧咔吧眼睛,忍不住问:“思想回忆?”那是啥?年同学麻烦你不说诗词时不要说火星话好吗……
年谅好一番解释,她才明白过来,却是傻在当场,那意思是,走私。
“瞿家私相回易?”年诺一时错愕。
流觞宴结束后,送了客人走,夏小满、纪戚氏带着一帮管家媳妇两下张罗收拾场子,年诺则往年府来,和弟弟私谈今天宴会情况。
年谅点了点头。
年诺皱眉道:“哪里来的消息?当真?”却未待年谅回话便叹了口气,道:“这也难怪。”
她撂下茶盏,提起这话来也带着点儿恼意,道:“还不是十七、十八这两年朝廷接连遣派钦差往沿海巡视海防闹的。”又问他,“你在京里也当知道些吧?”
年谅点头道:“略有耳闻。可也听说是今上要提拔潘剿潘大人。才放他下去熬个资历、竖些威信,并不是要真查什么……”
“就是这话。”年诺叹道:“谁不知道潘剿要高升了?这一路上各州相迎,银子流水似的,唯恐不够诚意。这明面上地花销虽也不少,然几个衙门一摊。各家不过万八千两罢了,算不得什么。只是,这私下地冰敬、果敬却是折了不少人地家底。”
“海防本就连着市舶司。而市舶司又是出了名儿地肥缺---都知道那些腰缠万贯的海商们常来巴结着,多少人眼热呢,那一位上面岂能放过?瞿源宁能不加着小心?”她的声音低了些,道:“都说瞿家这两次孝敬出去十万两雪花银,依我看,二三十万不止,这才把瞿源宁这提举位置铸得磐石一般。”
这个数字等同于大秦中原地带一个中等县一年的税收,便是见惯了官场礼尚往来地年谅也不由动容。
年诺的声音有些冷,道:“海商是富。是巴结。可不是傻子,万八千两罢了,几十万两,谁会与他填这个窟窿?有这银子都不若推旁人上位,怕还能省些。”她顿了顿,又缓声道,“我原见瞿家现在依旧呼风唤雨,只当还是有些家底的,却未曾想。原来是生财有道。”
“有道。胆子大罢了。”年谅哼了一声。道。
年诺摆了摆手,道:“你莫左性。这原也没什么。沿海、边关,回易地多了,不过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罢了……”在她心里,走私是犯法,可也算不上天大的罪。也是默认的潜规则----贪污还犯法呢,当官的又有几个不贪污的?!
“姐,”年谅绷了脸,沉声道,“你可知他回易的是什么?”
“玫州能产什么?”她只淡淡的笑。
瞿家也不是没背景的,也不是没脑子的,既然敢回易,肯定做得滴水不漏,便是天下人都知晓了,也别想查出半点儿实物证据来。没证据,那就什么都不算。
年谅盯着姐姐地眼睛,道:“马。”马?!”年诺地瞳孔骤然收缩,眼底一片漆黑。
马不卖南夏。违者,斩立决。
“当真?”年诺一字一顿的问道。“这样的事儿不可偏信道听途说。”
年谅犹豫了一下。满娘从不骗他,他信她。况且,满娘压根连走海船意味着什么、回易是什么都不晓得,这话绝对不会说谎。只是,这是掉脑袋的事情,姚庚这样一个精明商人,岂会随便就同外人说了?
姚庚在诈满娘?意图陷害瞿梓魁?不至于,他年谅非官非吏能把瞿梓魁怎样,跟他的满娘说这话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要么就是……姚庚压根不知道马卖与谁了,说出来也是无心之举。嗯,当是不知道的,不然陶连山还敢跑来他这边酒席上兜售马匹!
走海船。北方的马,要卖北方早卖了,只能是卖往玫州以南;而正当生意,北方诸港都能走,何必非是玫州?玫州往南,除了瑾州港,便是南夏了,往瑾州又何须走海船……
只有私相回易才能全部解释通。瞿梓魁就是拉纤的,还帮着处置相关手续。
这点陶连山和姚庚会想不到?
或者,商人逐利,其胆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年谅终是点了点头,正色道:“当真。”
年诺脸上微微显出失望来,阖了眼睛,缓缓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可惜了,他家二娘我看是极好地。年纪是略大了些,可人也稳重端庄得多,不似那小地毛躁。---方才你也看到了。我也私下问了瞿夫人的意思,瞿夫人也是极愿意同咱们家结亲地,也想早早过门----到底年纪摆着。只待过来问问你的意思,若也中意,我便往家里去个信儿,请祖父母、大伯父斟酌。合适便就下聘。这年底前就能过门。唉,你这边家宅安稳了,我也就踏实了……”
年谅手指摆弄着茶盏,头也不抬,只道:“姐。回易马匹……”
“唉……”年诺长叹一声,道:“委实可惜……”她再中意瞿二小姐也没用,再不将回易当回事也没用。这个风险她不能担,绝不能给弟弟找一个隐患。
剩下的那些人家,都或多或少……不那么可心。
她揉了揉额角,偏头问弟弟道:“你今日……可有入眼的?”
夏小满收拾完两个宅子,回房把那食盒里地珠子取出来,箱子里锁好,然后叫茴香取两个雕花匣子来,分装榧子。年谅方才吩咐,榧子给大姑姐装些去。不必提谁送地、多高品质云云。只当孝敬的就好。她这寻思着也给纪灵书拿一些去,小姑娘也是喜欢这些小零食的。
收拾妥当,剥了颗榧子吃,贡品果然不一样,“香”就一个字!而且,不单她爱,就是六条也是极爱的。
今儿人多,没把六条放出去,怕这厮脾气坏。不禁逗。再被惹毛了,啄了人就不好了。便只关在她房里。六条这些日子自在惯了,被关得气闷,情绪不高,夏小满逗它它都带搭不理的,直到她拿出它最爱地坚果,它才大牌的偏头看了看,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踱过来,叨了一
遵照它正常生气被哄好后摆谱地惯例,应该是像个君主一样昂起它高贵的头,表示一下这“果实尚合朕意”。然而这次它意外发觉这比寻常吃的好吃一百倍,于是也顾不得“皇家体面”,顾不得摆谱,甚至忘了自己还当是在生气,低下头长喙起落飞快,把夏小满手里的果仁儿都吃光,然后又非常不矜持的跳到一旁碟子里,伸喙去啄。果壳坚硬,可哪里啄得开,它啄了几下就放弃了,又跳到夏小满近前,也不装君主了,咔吧着一双黑珠子可怜巴巴瞧着她。
夏小满哈哈大笑,今天的郁闷扫掉了不少,然伸手去剥榧子的时候,忽想起一事。榧子因为有“西施眼”,算是坚果类里最好剥的之一,而像松子,不开壳的她这牙口根本咬不动,榛子更不必提。当初同九奶奶嗑松子,她还想着设计一个开坚果地钳子,批量生产家居必备小工具。
现在,可以实现了,凌二会做金银器,估计铁器也行!
她越想越高兴,都忘了手里地榧子了,直到六条不满的啾鸣一声,她才醒过神来,忙剥了几个仁儿丢过去给它,不管它欢天喜地的示好,扑弄扑弄手就喊茴香拿笔墨来,她要先把设计图大概画出来,再找纪灵书修修边
这边儿图纸初稿还没搞定,那边儿小丫鬟就来报大姑奶奶要回去了。夏小满看着满手墨迹,愣了三秒,忙蹿起来洗手去----MD,都是刚才画兴奋了,没注意卫生,好在没整袖子上去,那边催的紧,洗把手还来得及,再换磨磨叽叽换衣服,估计大姑姐那眼神直接让她成急冻人。>
也就是匆忙了些,手没洗干净,当她向大姑姐双手奉上那匣子榧子时,大姑姐盯着她指上一片淡淡墨色愣了三秒。
是今天受刺激了要真心做学问了,还是做做样子与她和她弟弟看?年诺垂了眼睑,挥手叫人接了匣子,又侧头去看弟弟,半晌才道:“自家多注意身子。”登车而去。
夏小满不明所以,送走了大姑姐,扶着年谅回房,问他道:“大姑奶奶不喜欢榧子?好像,不大高兴的样子……”不会吧,年谅个做兄弟的应该知道她的喜好吧?唉,如果早知道大姑姐不喜欢就不给了。其实她并不很在乎大姑姐高兴与否,主要是,她心疼那榧子---白瞎了那好吃的东西啊……>
“不相干。”大姐不是不喜欢榧子,怕是因着他的婚事堵挺慌。他叹了口气,掰着她手看了那块墨色。
她缩手道:“墨。没洗干净。”
“哦,练字?写什么了?”他问。
“呃……”她咔吧咔吧眼睛,小声嘀咕道:“……画了个钳子……”
呃……他也咔吧咔吧眼睛,无语了。
果然不是一个星系地。导致躺床上之后。某事不大和谐,把夏小满弄得不大舒服。
白天姚庚的事,女上司地事,匪地事,让她也郁闷来着。但是下晌想着开果器这营生,她心情就大为好转,想着他缺乏这么一个情绪转移点。于是即便不爽也没与他置气,还算配合来着。但事毕之后,她翻身下床拿水擦身,与他擦时还是小心眼地特地下手重些,作以报复。
他歇着乏,想着自家的事,没在意她那点子小动作,然她挪他腿时,关节疼了一下。他不由“嘶”了一声。
“你今天腿可疼了好几回了。白晌在车上时就是。”她揉了揉他的痛处,道,“要不明儿寻大夫来看看?”
他摇了摇头,想起冯友士说的话,心愈沉。
……冯友士道:“……我不是大夫,不懂看病,但走江湖的,断胳膊断腿是家常便饭,中毒也不必提。故而这接骨、解毒就是保命地手艺。分筋错骨手常练。我这双眼睛,看人骨头断不会错。……六爷这腿。没遇上好大夫,叫人接错位了。寻常大夫肯定看不出来,这骨许是摸都摸不出来的,我却只肖瞧六爷走上几步便知。……”
那日他跌了一跤,便是不省人事,并不知谁医的他。醒来后,才听她们道,宫中淑妃娘娘遣了御医来与他医治地……
她丢了手巾在盆里,把帐子掩好,一边儿叫小丫鬟进来抬了水出去,一边儿扯了被把两人盖好。
他看着她半阖着眼睛打着哈欠,伸了手揽她过来。她的身子软绵绵的,带着微微的凉意,一双手落在他身侧,却拽着被角,在他身下掖好,天儿已是热了,她还是这般,生怕他冻着。他的手顺着她的腰臀一路滑到腿上。
……冯友士道:“……六爷放心,拆骨重接便可,敷上秘制膏药,两个月,保你行走自如。……六爷可是信我不过?贤伉俪可是救我一命,我辈中人,岂会恩将仇报?且说,六爷你自家便没觉着腿不舒坦?我说的可是有错?……”
他的腿什么状态,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起初他身子虚,坐都费劲,腿好得慢些也有情可原,但如今快四个月了,他现在身子已是大好了,这腿却仍不利索。似是强些?拄拐不大吃力,可走远些便是又疼又肿,房事时偶尔扭着压着也会疼上一晌。大夫来瞧了,也没个所以然,还只说他身子弱,叫莫心急,好生静养……
“满娘……”他手里揉捏着,轻轻唤了声。
“嗯。”她昏昏欲睡,伸手扒拉他一下,道:“痒。”
他也想腿好,然……
……冯友士道:“……这桩买卖六爷不亏,卖与谁家不是卖?六爷放心,这事我做得绝对干净,不会染着六爷一点儿。无论买卖成不成,我先与六爷治腿,六爷腿好了,也就信了,彼时再谈也不迟。……”
这生意……
“满娘……”他又唤。
“嗯。听着呢。”她有些不耐烦,又去拍他手。
他的手挪到她腰上,道:“最晚初六,咱们去崖山庄,这两天准备准备。”“诶。”她答应着。想起年寿堂那边还封着,窦煦远今儿又来了,他还没说做了什么,顿了顿,到底问了句,“那年寿堂呢?”
“年寿堂无事了。明天安排年先接手,叫他带一带吴荠。青樱还是以内管事名分去帮衬。……方先生那计,再看看吧。”他道,“家里留韦楷,持葛也留下帮忙,外事有方先生。还是带韦棣走,他对崖山庄地账还明白些。”
她抿了抿嘴,道:“吴苌……怎么安置?”
他摇了摇头,道:“他不是乐意和药材商谈生意?叫他谈去。店里地事交出来,他管外事。”
拜托,外事才是最重要的吧?她翻了个白眼。想了想。也对,这是药店,不是药厂,零售为主,所以内事为主吧。
沉默半晌。他深吸了口气,道:“窦煦远,来问了轮椅。如你说的。窦家想做轮椅生意。但还提瓷器。”
嗯?她本来挺困的,这下可精神了。轮椅,耽误了一个月,不晓得还有市场没有。和窦家合伙儿做轮椅?还是……卖图纸?后者可能没什么赚头,现在玫州城里可有两家店是会做地,随便塞点儿银子,不愁弄不出来。最初那家……还是吴苌地老丈人。
她想到这点,忙推了推他,道:“你想和窦家合伙?吴苌的老丈人家是木匠。会做轮椅的……”
他却是在想冯友士的话。阖了眼,道:“我想置产。”
嗯?她一时愣怔,知道他心情不好,但是这置产地话又是从哪里来地?想娶妻,先置产……?她叹了口气,捅了捅他的脸颊,半晌道:“你想开铺子卖轮椅?”
他想要一份年寿堂和崖山庄之外地产业,全然自己掌控地产业。哪怕这个产业名义上算作是年家的,有七成红利入官中。他需要一些自己的东西。自己的根基和……退路。他点了点头。
她思量半晌。把思路捋的比较顺溜了,才开口道:“有个法子。把这些人都能用上,我想了个大概,可能也不是很缜密,回头咱们再商量,你先听听行不行。”
见他点头,她道:“咱们去收了吴苌老丈人家铺子,让吴苌去当掌柜的----这不就把他从年寿堂摘出去了,理由也说得过去。然后这家铺子只做轮椅。轮椅这东西不像药,你开铺子就有人走来买,前期还得找人去推销……唔,我是说,知道了谁家可能需要,上门去卖。咱们现在缺这个牙人。”
谈到缺人问题,他头又大了,径直埋头到她颈窝。
她捅了捅他,道:“在听哈,那我继续说,咱们没牙人啊,所以,咱们可以只轮椅出来,叫窦煦远去卖----窦煦远做冰做了这么多年,人手齐全,肯定有卖东西的门路了,会比咱们自己卖得好。咱们或者是一开始就先把货全卖给窦煦远,那么窦煦远再卖多少银子就和咱们不相干了;或者窦煦远从咱们这里拿货去卖,卖出来咱们抽几成利,这么算。”
她顿了顿,道:“关键是,这样,咱们和窦煦远就不是一伙儿的关系了,是卖家和买家的关系。窦煦远等于一个二道贩子。等咱们有自己地门路了,或者闯出名声了,二道贩子换谁不行,想不用窦家就不用窦家。”
他认真想了下,道:“我一时想不太透,容我斟酌斟酌。”他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唇舌又落在她锁骨上。
她掐了掐他后颈,道:“还有,既然说到这儿,我还想和你商量个事儿。回头我和表小姐各入点儿本钱,也起个铺子,做些小家什。”
他顿了顿,随即嗯了一声,道:“先前也说了,随你。”
她地开果器啊,想想就激动,就算不为赚钱,自己用也方便啊。
“其实,咳,我说其实哈,我们那个师傅金玉木雕都能做,手艺很好,你这边轮椅上雕花镶嵌的细活儿也可以交与他做。”她脑子里粗略盘算了下,道:“这块剥出来,等于外包,成本高了,利润少了,往京里官中交的钱就少了。而实际上这块儿成本是咱们小铺子的利润,说到底还是在咱们手里。里外里,就是和京里官中分红利时,咱们多得了。”
他听着她绕口令似的算计一通,抬起头嗤笑一声,在她脸上轻啄一下,道:“管家管的倒是越发会算计。既说了是你的脂粉钱,便是你的,多多少也是你得。”
这个晚上他第一次笑出声来,心里敞亮不少。可寻思起往后的事来,终是闷闷。末了,他叹了口气,道:“满娘,那珠子,既然是冯友士谢你救命之恩地,你便留着吧。也不必往官中入账。……与你添些首饰脂粉。你若想做本钱,也随你……”
她盯着他眼睛看了半晌,轻轻嗯了一声。往后……
他有妻子。她有银子。
也好。有了本钱,她就可以开铺子,做匣子,做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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趴,这就是命啊,大哭,我咋就是踩点儿地命呢……
洒泪爬走……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2、局中人②
永宁十九年三月二十五,年家六爷带着二房奶奶夏氏一行三十人前往玫州府乡下崖山庄。这比年谅最初想的初六就动身晚了将近二十天。
他原打算的不错,想着把事情、要求都交代下去,就由着他们做去,不等结果出来就先往崖山庄去----新铺子那边,左右自己于生意也不大懂,留着也白搭;年寿堂又是已与年青樱布置好了的,也无需他亲临。加之,崖山庄的账目已经拖了好一阵子了,越早拢出来越好,也好有个打算,况且,还有一桩生意压着,他现在需要全面了解崖山庄物产情况。
然事不遂人愿,支个铺子自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许多事下面人只有张罗的份儿,也不敢拍板,事事都得拿来与他最后定夺,初四初五两日哪里处理得完。想着是自己的产业,他如何撒手不管?只得留下。因着先前就有顾虑怕满娘一人压不住场子,后又有尹槟主动送人过来的事儿,他越发不能让满娘独自先去,所以一众人便都留下,等着铺子的事利落了,再一起走。
未成想又有几桩事出来,一耽搁便是这么久。
原是初四一早,年谅便将吴家父子叫来府里,趁着年寿堂没解封禁,吴苌左右也是无事可做,以此为借口,要先与他些旁的事做----便是收个木匠铺子,要他去做掌柜的。
起先听年谅和颜悦色的说想置产,收个木匠铺子时,吴苌立时躬身陪笑道:“爷英明!虽说玫州的木器不如州,可到底州远着呢,定上样子再拉过来。水陆运费花销大。又不知多少麻烦在里头,到底不如本地的便宜,----这营生极有赚头。州的师傅不好请,瓒州地却是容易,瓒州仿州手艺是仿地最好的。爷若这么想,不若咱们请些瓒州师傅来,小的还算认得几个瓒州的朋友……”
当日年寿堂事出后。六爷拒不见吴家父子在内的所有管事,任谁心里都是打着鼓地,吴家父子更甚。好容易挨到了六爷召见,那个一向温吞和蔼的六爷却是半点面子不给,素来少受人大礼的他竟是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他们磕头磕到额角见血,眉毛都不皱一下,末了那个茶盏砸下去,清脆的声音入耳惊心。不少人方晓得六爷不是那等好性儿的人。
虽事后六爷还是开口“栓叔”。闭口“吴大哥”的叫着,却总让人觉得没热乎气儿,不踏实,今儿六爷相召,吴家父子都是陪着十二分的小心,见他有笑模样,便料想是昨日府里上巳宴摆得好,爷才欢喜的,忙不迭顺着他捡好听的说。好持续这份欢喜。吴苌这听了六爷要什么。更是献计献策不遗余力。
年谅闻言笑道:“我就知能者无所不能,吴大哥果是那无所不能的。找你来商量便也是为的这桩。我听闻。你丈人也是做木器行地?”
吴苌心里翻了个个儿,脸上依旧笑得恭敬,道:“是。小地丈人就是会点儿木匠手艺,有个小铺子傍身养老。爷可是要问木器行的事?小的这就去将丈人请来回爷的话……”
年谅摆手道:“可是他自家铺子?我思度着,还是兑个知根知底的妥当,不若就你丈人苏家的吧。”
吴苌是做梦也没想到年谅是这个打算,脑子没转过筋来怎么劝,年谅那边已经开始布置任务了,说左右年寿堂一时无事,收购铺子就由吴苌去谈,收铺子不过是换个东家,包括苏老丈在内工匠是全部留下,年家雇佣;不光要兑苏家的铺子,还要把一直包揽年家木器生意的牙人张掌柜那铺子一并收了。
吴苌这砸到脚面上的下巴还没收回来呢,又听年谅道:“吴大哥丈人家自不必提,与张掌柜也是相熟地,这新铺子地掌柜的非吴大哥莫属,往后还得吴大哥多上上心。”
吴苌那推辞地词儿还没出口,最惊人的一句从年谅嘴里翻了出来。他道:“回头盘了铺子,图样叫人与你送去。这头一批,便先做几样轮椅出来。左右他们都是做熟了的,---冲这,也比兑旁家的好。”
冲这,也不能叫这两家木匠有一个落到别人手去。
“爷……”吴苌艰难的吞了口口水,道:“小的于这木器并不懂行,怕万一误了爷的生意……”
一旁的吴栓晓得这是要削儿子的权了,没想到六爷手这么快,这么绝。眼下,虽说儿子卸了差事,自己腿伤好了还一样是这年寿堂大掌柜的,但是将来呢?
尹槟带了人来的事他也知道,也是咬着牙的恨,也是暗自揣度着曾经的师父尹迅尹大管事的意思,在玫州没有主子的时候,尹大管事是可做得七分主的,现在有了主子,怕也能当得三分家,对主子的影响绝对不能小觑。
无论如何,他现在必须说点儿什么,可刚开口想着圆场两句,却被年谅拦住。
年谅脸上笑容微敛,向他父子道:“吴大哥的能耐我最是清楚的,看不错,吴大哥莫要自谦了,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年寿堂这边,栓叔你不用惦着,还是养伤要紧,你早日康复也好早日帮我。我瞧着荠兄弟已是行事了,便让他学着拿起来铺子里的事吧,历练历练便也是可独挡一面的掌柜了,现下呢,先由年,嗯,还有青樱,帮衬他一
吴栓瞧了瞧脸色难看的大儿子,又看了看脸上欢喜又茫然的小儿子,再抬头望着仍微笑着却目光犀利的主子爷,心里翻了几番,终是无声无息的叹了口气,陪笑道:“谢爷惦着那不成器的二小子,还费心栽培于他……”
“栓叔说这些便是远了。”年谅打断他,只道,“我瞧荠兄弟是极好的。---只年轻罢了。历练历练便是了。”
吴栓吞下苦水,脸上挂着甜笑,忙点头称是,又喊吴荠来与年谅磕头谢恩。
年谅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原也不是在征求意见。而是下达命令,如今吴家父子识趣,那是最好。
吴荠忙过来恭恭敬敬地跪下。实实惠惠地磕了三个响头,心里极是欢喜。自幼再怎样努力,在家人眼里也事事不如哥哥,诚然自认比不了哥哥十分,可八分总还是有的,这入了铺子却只能做些琐碎事,哥哥却是人所敬仰的少掌柜的,八面威风,这心里不是没窝着。
如今可算遇到伯乐了!他磕头每一起身都仔细看着六爷。满心只道。还是爷慧眼!
窦煦远每想着同年家做生意,总是会先表现些“诚意”出来,大抵是他的诚意作用吧,衙门骈四俪六冠冕堂皇地文书出得倒是速度多了,初六一早年寿堂便解了封,只是缉凶的告示贴了许久也没逮着人,案子不算了结,年寿堂损失也没个官方说法。
那殉职的小伙计抚恤银子一早发了,年寿堂地家业也不怕折损“匪徒抢去的”那点子银子。也不与衙门纠结。只是解封之后。内部盘点是必要的,就由年、青樱带着人去执行。
两人皆是无视于前堂柜台药柜边角之处偶然可见的几滴暗红色疑似凝固血迹的物质。只关心药物,前台后库细细对了一遍。前台药材数都同当值掌柜报上来的单子对上了,后库里三七、末药等等都在,却是少了一斤多熊胆。
虽只是七八十两银子的事,但无论有心隐匿还是查账不细,都是渎职的罪过,被撵出去都是应当的。然六爷宽仁,又体谅适逢匪患店中慌乱掌柜地一时失察,不予深究,只将那日相关之人尽数贬职。或是内部提拔,或是从府里和崖山庄里抽人顶上。
当值掌柜并一干伙计有苦说不出----说了更是死罪,只能自认倒霉,灰溜溜地下岗。
吴栓听闻亦是无话可说。吴苌心里倒是踏实了----爷这火儿出去了,事儿也就过去了,这般动作表示爷到底还有顾虑。有顾虑就行,有顾虑就有底下人的活路。
他这边苏家和张家铺子收购工作还算比较顺利,既是年谅压根没给他可以不成功的机会,“我要铺子”就是死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他便是硬着头皮也得上,也是他有心讨好爷,以示自家办事能力。再者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到底了得,又一端是至亲,一端是好友,几经说和,两家铺子便是没费多少银子就到手了。
年谅原拟初六即走,再拖窦煦远一拖,等到第一批轮椅做出来再论,然铺子各处细节敲定就拖到初六之后,年寿堂又解封,他亲自处理了那群伙计的下岗问题,便又接见了来访的窦煦远。
窦煦远也不是傻子,先听年谅仍不肯做瓷器生意,便是心下不快,再听轮椅是这么个合伙儿法,脸色就开始往青黑上转。造椅子的铺子不在自家手里,虽是和冰一样,可以“买了卖”,利润丰厚,但年家却是说把自己踹开就踹开,到头来还是与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的!
他婉转提出要入伙木匠铺子,年谅却道那是“年家合族的铺子”,不便请外人帮本钱,只肯同他签一个售货合同,时限还是一年,美其名曰为了双方便宜。
他脸色愈发难看,只有瓷器生意那桩才是他想要地。轮椅这桩算得什么,还受这等盘剥……
然他迅速分析了一下形势,又想,只要有货在自家手里,拆了研究研究也就能仿出来了,往后是卖年家地货还是自家的货还不是他说得算!再看初三上巳宴那场面,年家找谁卖都行,现在自己不签,便是错过,东西到不了手,年家这条线也是彻底断了。罢了,卖年家个面子,先把生意拿过来,卖上一年半载,待玫州地事稳当了,再慢慢踹开年家就是。
再三揣度,窦煦远到底签了合同。成了年家木器行的首位轮椅经销商。
这些天夏小满也没闲着。便是忙活她的铺子。召了纪灵书,搭了年谅出去寻他木匠铺子的顺风车,满城溜达了一圈,因着资金到位了,便不必费心省钱。就定下一间位置不错但门脸不大地店面。
她想租,年谅地意思却是买。资金是到位了,她也不差钱。但是买了铺子又带不走,回头脱手也困难,哪有留着银票在手里轻巧便捷!但不晓得年谅同学是看中那铺子风水好还是有升值潜力,执意要买下来,大有“要不我买下来租给你”的架势,她哪里能说自己的小九九,只好认了。
前生今世,终于有了一张写着自己名字的房契----那个世界房价太高,她独立供养不起。又一直没遇到适合结婚的对象。便只租房子住。如今她自己付了房款,房契上没写年夏氏,用地是夏小满。他见了也没说什么,只笑了笑,无论她叫年夏氏还是夏小满都是他的人,他对此事的理解是,她想留她儿子,不,他们地儿子。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可计较的。
凌家夫妇自上次知道年寿堂出事后,还以为夏小满说的生意再无指望。心里说不惋惜是假的,也不是差钱,就像纪家兄妹极爱读书一样,凌二也是一个不摸那些雕刻工具便浑身难受的匠人。未成想没出几天,夏小满便带着好消息登门,铺子有了,又依着原来说的请他们搬家过去铺子后院宅子住。凌家夫妇又是惊喜又是感激,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这三两个月大起大落太快,宛在梦中一般。
看着新铺子匾额上“琳琅阁”仨字,夏小满也如在梦中。这是她前世就有的梦想,有闲钱的时候,开一个什么好看什么好玩就卖什么的铺子,就叫“琳琅阁”,如今倒在这里做了女老板。
有了官方支持果然就不一样,夏小满想私自干时,是十分头疼人才问题地,掌柜伙计木匠统统都缺,现在年谅一点头,方先生那边便帮着推荐人选,寻了一位姓邓地掌柜,那邓掌柜又带了几个伙计过来。而年谅又由着夏小满从他新收购的两个木匠铺子里选了两个小学徒给凌二打下手。
如此铺子便是起来了,剩下的只是市场问题。匣子是主打产品了,设计就交给了纪灵书。坚果钳子也叫凌二试着做了,几经调试,终于应手了,开果十分方便,年谅也是大赞。凌二又开始照着夏小满的思维试着给那铁家伙上镶金嵌银,拟做不同档次的卖与不同阶级。
此外,夏小满又推了点儿新设计出来。因某日在凌二家时,见着小不点儿凌庆拿个竹马自家玩得不亦乐乎,她灵感突发想做些小孩子的玩具。
滑梯因为高度原因也不是绝对安全的,攀高架更不用提,秋千哪里用她做!蹦床啊、迷宫城堡之类的也不现实。她就想起自家小时候有过的那种三个轮子地小自行车。没有链条地,不需要考虑太多的动力学原理,也没太多技术含量,又好做又实用。想到了玩具车,便是一下子打开了思路,还可以做滑板车给大一些地孩子,还可以做手推婴儿车、婴儿学步车给婴幼儿。
她想到这些,便是越发高兴,没事就和纪灵书凑到一块儿,她口述,丫头绘图,然后先拿去与凌二商量可行性,敲定最终图纸,再给年谅过目,以确定是否由木器行投入批量生产。她的琳琅阁太小,没法进行大批量生产。
年谅看着那些都是与小孩子的玩物,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只得强笑,转移视线,问她道:“这些图纸与吴苌,你放心?轮椅到底是旧图,他原也知道,这些却是新的。”
夏小满道:“也因着我铺子做不了大量的。交给他也没什么,丑话先说在头里,就告诉他这些图就由他保管,他守好了,如果在我们的东西没做出来时,市面上就先一步出现了,不论是工匠传出去的,还是伙计传出去的,一律算在他头上。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其实这些和轮椅差不多,想仿制太容易了,防不胜防。咱们只能靠着一开始那股新鲜劲儿大赚一笔,所以咱们要防也就是有人抢先一步。赚了那笔去。这么逼吴苌也为的这个目的。再往后,仿制的出来了,肯定跌价,他偷卖不偷卖图纸其实与咱们影响都不大了。”
年谅笑道:“吴苌怕是没好脸色了。”
夏小满也笑,又道:“现在咱们需要一个商标……唔。我是说,一个标记,让天下人看着这个标记就知道是咱家的东西。比如我们就准备在匣子上打上琳琅阁。你这铺子。打年记?我叫表小姐琢磨画个漂亮地印去。”
“至善斋吧。”年谅略一思索,道,“止于至善。”
图纸是夏小满亲自交与吴苌地,果然那般与他说了,而吴苌的脸色果然像染料铺子一样---黑红青白紫,五色斑斓十分好看,陪笑时眉梢嘴角都是抽抽的,看得夏小满心里大爽。
铺子合同全部利索了也到了月中,年谅同学那可怜的满娘又逢生理期。再次行经不止。
大夫照样说脾虚。她照样能吃能睡。她说无碍能走,他听她的才怪。想想她画地那些与小孩子的东西,他自是牢牢按着她,非要延医问药诊治妥当了才罢。她不知道他想的和她不是一个星球地事,只嫌他嗦,可人家打着“吃药是为了你好”的招牌,又不好反抗,就吃药一事,她就没反抗成功过。便无比郁闷的灌了多日苦药汤。
她这身上上才走。那边又逢袁家太夫人猝死,年谅少不得去袁家走礼道恼。里外里又耽搁了两天。
袁太夫人年近七十,但素来身子硬朗,饮食也无禁忌,那一日跟着跟着儿媳、孙媳院子里赏花,说笑之际,不知怎的便突然厥了过去,再没醒过来。
袁家一片大乱,找了多位大夫都没瞧出死因来,有说突发中风的,有说邪祟冲撞的,还有说年事过高小恙累成大患一朝发作的。前者后者都还罢了,邪祟之事又叫袁家惊惶一阵,请了不少“高人”来祛,以保家宅平安。
虽然都没个说中毒的,老人家那光景也不像中毒的,可家里家外仍有不少闲话出来,袁家几位夫人在推卸责任彼此指责时,素日里地矛盾一并迸发出来,争斗也就从台下搬上台面。原瞧着高门大户诗礼之家,如今太夫人头七未过,却已是吵着分家,这体面廉耻统统不顾了,那便是高高院墙又能拦住什么话音儿,没半日功夫整个玫州城都晓得了。
夏小满听着这信儿,觉得八成是心梗,她熟识地叔伯辈就有人死于此病的,说是早上起来还一点儿事没有,正吃着面条,两口没下肚人就堆委下去了,老伴唬了一跳,再过去看,人已经没了,送到医院说是突发心梗。这病就一点,快。瞬间人就过去了,连抢救的机会都没有。袁太夫人这症状便极像。
但是大家族中,这事儿又谁说得好?她转而又想起年家来,不晓得年老太爷老夫人百年之后,这些个人怎么个闹法。
年谅去参加了一回丧礼,也是感触颇深,回家来关在书房里半日没言语。只想着在袁家碰着大姐时,她与他说的那些话。
她道:“你的心思我原也知道些,论我本心,也想你立业成大事,来玫州,我只有欢喜。然今日也是感怀,咱家祖父祖母也是这等年纪了,说句不孝的话,一日没一日的。你不止是家中嫡长房长孙,祖父待你也素与旁人不同,真是当眼珠子一样,这层自己也当省得。咱不论旁的,且看着祖父吧。若二老百年之后,你想怎样都由着你,现下……莫等子欲养而亲不待……”
胡家大老爷去世时,年诺已是见识过亲戚嘴脸了的,如今再看袁家这般也不过再看一场闹剧而已。一则心里想着,亏得先前袁太夫人没回应婚事,倒不是这分家之事----其实即使分家了袁家在玫州地面上也是首选地联姻之家,却是袁家要守孝三年,谁又耐烦等她家。再则便是因着袁家,和弟弟要置产之事,想到了自家老人。
那个家什么样子,她也再清楚不过,可便是这般,也……总有可看之人吧。
从城里到崖山庄需要小半天地路程,因着也不赶时间,天儿又热,一早启程时车行较快,日头高升便就慢了下来。晌午在路边歇脚打尖时,本来被年谅留在家里的长随其荩骑快马赶来,送来了上午才从驿站取来地京里书信连同一份邸报,说是方先生让送的。
年谅拆了书信一一看了,再看邸报,脸上晴转多云,先前出发时候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夏小满斜眼瞧了,心里纳闷,却也不好多问,只加快了手中扇扇子的频率,帮着降火。
他看了她一眼,拍了其中一封到她身旁,道:“家书。喜事。她咔吧眼睛,喜事?这哪里有喜的样子?!既被默许了,便拿起那封信来看,跳过诸多华丽而无用的词句,发现中心思想真就两个喜讯。
第一条,九爷殿试中了探花郎。
这算是喜讯,中了就是喜讯。但是九爷和年家人一直都是奔着三元及第去的,这没中状元,喜悦自然大打折扣。
第二条却是,五小姐三月二十二出阁。
嫁给陆绍虞。……果然是高兴不起来的。
她把信还了他,无言拍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兄弟,世界不符合你的想象,难道你能大喊一声陆绍虞不是好东西不要嫁?哪里有你这个叔伯兄弟说话的份儿呢。况且还有个神棍在中间搅合。----信里写的,之所以这么快成亲,是因为玉仙观余真人应邀替他们占的良辰吉日。初十才占,却说一年之内就三月廿二这个日子最宜这二人成亲,旁的日子都叫他说出一篇子话来,左右是不够吉利。
她以为余真人又是来骗钱,又或者是三老爷急着让女儿出阁----到底是十七岁的姑娘了,因此也不好说什么。他却知道不是那样。
二月里皇上动手拾掇御史台,朝中局势便混乱起来。吏部李容调任御史中丞之后,不少目光不止盯着御史台的缺儿,也盯着吏部补李容的缺儿。这么个时候,有小御史参吏部尚书郎殊胜、吏部侍郎陆西原,收受贿赂、私售官缺、结党营私。
那便是年谅给郎家陆家下的料。
朝中人可不管那小御史到底是正义感膨胀跑来揭发,还是受人指使做了枪,甚至不管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只要有利可图便会大做文章。皇上念旧情,郎家有老太妃余温保着尚不太惧。陆家又有什么?
他算计了陆家的尴尬处境,却没想到,处境尴尬的陆家会用这么卑劣的法子抱上年家。
雇佣一个神棍。速成一桩婚事。拒绝任何变数,迅速捆上年家。----五小姐的婚期原在下半年,如果上半年陆家一直摇摇欲倒,依着三老爷的性子,退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一个庶出的五小姐许是拖不动年家。
那么,还有一个旧盟呢,死去的陆家三小姐与年家嫡长房长子的那一个旧盟。如今替换为陆家四小姐,所差的也只是一个长辈的点头。
年谅攥紧了邸报。上面写着皇上下旨要分招各州重臣回京述职。西北理州的大老爷年崴五月间便会进京。
当初是年崴同陆西原定的儿女亲家,这等时候年崴回京,陆西原会……他挖了个坑,可陷进去的到底是猎物,还是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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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还得说句欠抽的话,明天有事,如果下午五点之前还没更新……那就是俺还在外头……那就是……俺还得请假一天……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8、局中人③
崖山庄地界内并没有高崖,倒有三座小山包,连耕地带山地数百顷,为了照看地方便,佃户住的并不十分集中,山前山后分成四五个小村落,而主庄园座落在相对较矮的两座山之间,地势恰是北高南低,视野开阔许多。
许是为了显示宗室气派---到底是郡主陪嫁庄园,许是为了物产进出方便,入庄的大道拓得极宽,又是修得极为平整,堪比玫州城内上等官路,马车行驶其上快捷而平稳。
三月二十五下晌,崖山庄大管事尹迅带着儿子并庄内有头有脸的执事几十号人吃了午饭便迎出几里远,在道口相侯少主人年六爷的到来。
年谅才打车上下来,这边已是乌压压跪倒不少人,夏小满扶着年谅下了车,借错身往他身后去的档儿小声在他耳边嘀咕道:“跪得真快。”
当日年谅初来玫州,这群人在渡口相迎时,也是撩衣服作势要跪,而后被年谅拦住。如今倒好,年谅这还没下来,那边已是麻溜儿跪下了。那日年谅同年寿堂管事人发脾气的事有人原原本本的学给她听了,眼下看看,这一群估计也是有所耳闻了吧,这迅速的下跪动作是为发威的HelloKitty学“虎威”所摄?
年谅斜了夏小满一眼,忍不住一笑,扭回头板了脸,一边儿道是都快快免礼,一边挥手叫小厮持荆持蔹抢步过去扶住颤巍巍要下跪的尹迅。口中直道:“我这腿不利索。走不快,都快去扶了大管事。岂敢让大管事行大礼!!”
尹槟本是一旁扶着父亲的,却被父亲一把推开,待到持荆持蔹过来,尹迅也只肯让这两人扶。理也不理儿子,转向年谅道:“老奴教子无方,愧对老太爷老夫人。愧对六爷,原当往府里谢罪……”
年谅已是拄拐走到近前,亲自扶了他,笑道:“大管事这是什么话!我是不懂了。----这大热天的,大管事何必亲自出来!下晌日头毒,咱们庄里叙话吧。”
尹迅忙道:“是,是,是,老奴糊涂了。这边热……”
年谅一笑。吩咐道:“持荆持蔹,扶大管事到我车上。”说着回头与夏小满使了个眼色。她会意,往后面跟小韦嫂子一车去了。
尹迅一脸惶恐,再三推辞,满口“折煞”,到底被请上了年谅的车。
年谅顺车窗瞧了眼尹槟,先前就注意到他走路有些跛,被尹迅推开时候还有些站不稳,因笑问:“尹管事也是。身子有恙还出来作甚!也上车吧。”
尹槟脸上笑得尴尬。讪讪道:“小地不敢。爷先请。小地前面与爷开道。”
尹迅在车内铁青着脸,低声向年谅道:“爷莫要理那孽障!到庄里再还请爷开堂罚他!”
年谅哂然一笑。道:“大管事言重。我倒是糊涂了。成,那便回去再论。”
主宅在庄园中心位置,整个宅子比玫州城里年府纪府两处加一起还大些,因着崖山庄常年没有主子,便是一直空着,定期叫人打理。先前知道年谅要来玫州便是大清大扫了一遍,又在几处改建了暖壁地热,此后虽年谅一直没来,却也是天天拾掇,这会儿看来极是立整,又是暮春,花红柳绿,赏心悦目。
厅上落座奉茶。因着夏小满也要一同看账,少不得和这些管家打交道,便也没避讳,在年谅下首墩子上坐了。
在车上尹迅几次想说事儿,都叫年谅打岔过去,这会儿年谅瞧了老爷子还是要说道说道的样子,便是浅浅道了几句辛苦,笑着打发了众执事下去歇着,只道有事再分找人询问。
这群人退了下去,满厅只剩六爷心腹之人,尹迅起身施礼道:“爷这是与老奴留着体面,然老奴实是对爷不住……”说着立起眼睛,斥尹槟道:“孽障,还不跪下领罚。”
尹槟垂着头,一言不发,站起身勉强跪下,当是腿疼难耐,膝盖触地额角已隐隐见了汗。
年谅也不叫起,却笑道:“好端端的大管事这是为的哪般?”
尹迅道:“回爷的话,这孽障目无主子,未经爷应允便擅作主张带人去州府,给主子添了麻烦,当严惩不贷!老奴原当翌日便去府里请罪,然身子有疾,既恐再与爷添腻歪,又闻爷一二日便能过来,故此没动身,只等爷来。当日老奴先打了这孽障十杖记下十杖,不是僭越做主,是罚地他忤逆父亲----那事也是未曾知会老奴的;今日便请主子以家法重罚,切莫饶他!而老奴,为人父,教子无方;为管家,大意失察,实是罪过,也请爷一并责罚。”说着再次要跪。
年谅忙叫持荆道:“快扶了大管事!”又笑道:“大管事言重了。尹管事是为的我好,带人来与我解困,何罪之有?”话是这么说,却只冲着尹迅,小厮们也站得溜直,没个过去扶尹槟地。
尹迅抓着持荆的胳膊勉强撑了身子,又是愤又是愧,额上起了青筋,眼角沁了水渍,话也说得颤了,道:“爷是与老奴留着体面。然老奴愧对爷呐……”说着忽而紧两步过去,一脚踹过去,口中骂道:“这孽障!!”
尹槟猝不及防被踹得身子一歪,牵动腿伤痛处,一手撑地,一手去抚腿。尹迅自己也是一个趔斜,好在被持荆扶住,他大口大口喘着气,眼睛转红,恨恨骂道:“你这孽障!老头子这条命早晚要被你连累了去!你作死你自去,莫要累了老头子一世名声!”
尹槟收了手,伏地磕头,话里带了呜咽,道:“六爷。小的罪该万死。事有莽撞。然小的实是一片忠心为的主子着急啊!闻讯小的就慌了神,是未及与大管事通禀商量,便就先往府里去了。小地愿受罚,然小地忠心可鉴呐爷……!”又微偏头,向尹迅道:“大管事息怒。是小子不孝,大管事千万保重身子,方才能起床的……千万息怒……”
年谅忙挥手。依旧笑得温吞和蔼,道:“大管事、尹管事,实是言重了!尹管事忠心一片,何罪之有,更谈不上个罚字!大管事息怒,我倒要替尹管事求个情,尹管事到底是为了我地事急火攻心乱了分寸,方越了大管事行事,这事出有因。又非本心忤逆。大管事且饶他一遭吧。也多保重身子才是!持荆,还不快扶大管事坐下!”
尹迅犹没顺过气来,被持荆搀扶着,大口喘息,闻言瞧了一晌年谅,忽而推开持荆,扑通跪下,因着用力过猛,身子前跄。勉强拿手撑住。便即额头触地,颤音道:“爷……老奴……”
年谅心里一顿。忙起身,抓了拐紧着往前走,夏小满唬了一跳,转瞬晓得他地意思,忙跨步出去相扶,这会儿年谅身后的小厮也抢步过来,一众人扶着年谅紧走到尹迅跟前。
年谅双手托着尹迅地胳膊,却扶其不动,他叹道:“大管事这是作何?折煞小辈了!我原是当尊一声尹爷爷的,奈何你只不肯,怕你不自在放才弃了这称呼。现下还是叫这一声尹爷爷,你叫小辈如何担得起这等大礼?我腿上有伤,不得还礼,尹爷爷是挑我不肯还礼才不肯起吗?”
尹迅翻手抓了年谅的手,只道:“老奴岂敢!爷……老奴……老奴这……”
年谅又长叹一声,声音低沉道:“尹爷爷打理崖山庄四五十年,呕心沥血,方使崖山庄有今日面貌;走前祖母又与我言,万事有尹大管家如今,尹爷爷这是不信我?”
“爷……老奴……”尹迅攥紧年谅地袖子,呜咽着,再说不出话来。
最终尹迅还是执意要依着家法责打尹槟,年谅反倒是替着减免,最终又打了二十杖,抬了人下去。年谅又叫人扶尹迅回去歇着,道是明日再理账不迟。
瞧着众人走出去,夏小满扶了年谅回去更衣,因问道:“你信了?”
年谅挑眉道:“信了谁?”
夏小满撇嘴小声道:“当然不是尹槟。信尹槟,哼。”那真是见鬼。尹槟是个鲁莽的家伙,实不擅长演戏。而尹迅,她也看不透。他瞧着比吴苌真挚得多,可姜是老的辣,他道行也比吴苌深啊。
尹迅老爷子么。年谅回想几次见他的情形,心里一叹,口中淡淡道:“那要看他信我不信。”
未进内院,便有小丫鬟跑来回话道是管家媳妇们都后面等着二奶奶训话。
夏小满摇头道:“也没什么话,明儿一起说吧,今儿先歇歇。叫小韦嫂子她们也歇歇。”
小丫鬟应声下去。
方才路口相迎地都是男管事,以尹槟媳妇尹张氏为首地管家媳妇们便没跟着去,只在庄内相侯。匆匆见了一面,这二奶奶就同爷一道前堂厅里接见管事们了,管家媳妇们便在后堂议事厅里等着,有一搭没一搭的与小韦嫂子等府里过来地人闲话,试图套出些二奶奶的秉性来。
这等了好一会子,小丫鬟来传了二奶奶地话,众人也就散了。尹张氏原就惦着丈夫地事,一打听,又是被打了,忙不迭往家里去。
刚进了门,就见尹槟床上躺着,那一张黑脸都变白了,口里骂着擦药的丫鬟,直叫下手轻些,她便极是心疼,忙接丫鬟手里药膏,坐到床边与他涂抹,眼里汪着水,却是咬牙道:“凭怎的,还有多少年的劳苦功高在里头!他小小年纪,怎的就这么狠的手?!”
尹槟骂道:“闭嘴,你知道个P!哎呦,我说你TMD下手轻点!……不是他,是老爷子还不依不饶的!”
尹张氏闻言手下一滞,尹槟立时疼的大叫,直骂:“你TMD要老子死啊?!”
尹张氏也不是好性儿,这一恼。又狠狠按了下。然听了他大喊大叫又是心疼,便是又揉了揉,恨声道:“老爷子可是糊涂了?!素日再不待见,你不也是他亲生的儿子?便是一百个不如意,也没个让亲儿子死地道理!”
尹槟哼哼两声。也不言语。
夫妻俩正说着,只听外头远远传来咳嗽声,又有小丫鬟喊着请大管事安。尹张氏忙站起身。扯过被来给尹槟盖了,抻抻衣襟,抿抿鬓角,往外头来。
尹迅在门口站了,等了片刻,见儿媳妇出来行礼,略一点头,并没言语,径直往里头去。尹张氏挑着帘子。咬着嘴唇。顿了顿,到底小声说了句:“老太爷,老爷可是伤得厉害呢……”忽然见尹迅目光犀利地目光射过来,她素来最怕公爹,从不敢当老爷子面嚣张,后面地话便是再不敢说,只请了尹迅到里间,吩咐小丫鬟上茶,自家便退了出去。
尹槟瞧着父亲脸色铁青。只道:“爹息怒。是儿子不孝。”顿了顿,又有些恼意。道,“然儿子也说了千八百遍了,儿子确是一片好心。怎地如今六爷都信了,爹倒仍疑心亲儿子!”
尹迅也不端茶,也不坐,冷笑一声,道:“蠢东西!当我老糊涂了,你打的什么主意我会不知?你又真当六爷是什么都不知?我且告诉你,今日是六爷给我留了脸面了!你便是不认吧,也与我听好了----主子就是主子,没轮到你说话做主的份!你要想算计主子,不用六爷收拾你,我头一个不饶你!”
尹槟心里哼哼,嘴上犹委屈道:“爹,怎的你就不信儿子!”
尹迅不理,道:“你最好给我夹着尾巴做人,别看六爷年纪小身子不好就想出什么幺蛾子,六爷那少举人不是虚名!你作死不要紧,别连累了尹家一家子忠良名声!”
尹槟冷了脸,只咬牙道:“爹,我是好心。真是好心。
尹迅冷冷道:“收了你那好心坏心,给我记住本分”说着拂袖而去,临出门,又回首道:“蠢东西!你又当吴栓是傻地?”
门帘摔下,脚步声远去,尹槟盯着摆荡的珠帘,使劲咬牙,忽觉得身上又疼,便是阖了眼又哼哼起来。看着热闹,每个人的笑容背后,却又都带了些旁地东西。
次日起,这些旁的东西就迫不及待的露头了。
年谅拿了庄子耕地的账簿册子去查粮仓,夏小满则被分配去看看家禽家畜。夏小满先在后堂集合了所有媳妇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带了相关人往后庄鸡场去了。
打田间经过,夏小满随口提了几句产粮多少何时播种之类的话,不过是闲话罢了,旁边一个年轻的媳妇倒是上心。
因那媳妇是丫鬟出身,有几分眼力见有几分胆色,也是凑得比较靠前,见夏小满身边的尹张氏没有说话的意思,便壮着胆子陪笑道:“回二奶奶的话,玫州地肥,寻常年份下等田一亩也能出三四石,好年景上等田至少出六七石。占禾地话能更多些,虽诨名叫百日黄,但里头却有六七十天就能熟地,好时候能种三茬,只是打的米吃着没乌早、六月白、红桃仙那些个味儿好。还有就是这边水好,去年冬天没怎么下雪,南边儿几个州都旱了,只咱们因有丁午河,庄里引了水渠,不怕旱的,便还是如常,也没耽搁春种。”
见夏小满频频点头,她也高兴了,又近了两步,因是识字的,更想显一番自家不同,便陪笑道:“若说下秧子的时节,奴婢背与二奶奶听啊,《农书》里是这般写的,这二月惊蛰节、春分中浸稻种,三月清明节、谷雨中种稻,四月立夏节、小满中秧早稻……哎呦……”
她话没说完,忽被扇了个耳光,又被一推,跌倒在地,滚了一身灰土,还没醒过神来。尹张氏已在那边掐腰跺脚指鼻子骂道:“作死啊!二奶奶的名讳也是你叫的?给你脸了吧。没个尊卑……”
那媳妇“哎呦”大叫时正在夏小满耳边,也吓了她一跳,翻眼去看,见是尹张氏一张脸作满月圆,血盆大口张张合合唾沫横飞骂得起劲儿。
她冷冷瞥着。早从崖山庄过来府里的人口中听说过尹槟媳妇母老虎地威名,昨儿打了尹槟,想必伊心里一定不痛快。----接风宴上就是笑容勉强,言辞闪烁,她没爱搭理伊罢了。如今伊可是当老虎上瘾,碰着谁都伸爪子?弹压想上位地也就罢了,还想给她夏小满立规矩不成?那就看看是谁与谁立规矩吧,她嘴边挑起个冷笑,扫了一眼小韦嫂子。
小韦嫂子方才就看不过眼,早待说话了,碍于夏小满在。也不知她心意。不好僭越,见夏小满那脸色那眼神,便重重咳嗽一声,冷冷道:“尹嫂子倒是知道尊卑规矩地,在二奶奶面前便大呼小叫起来了?”
尹张氏合上嘴时下巴嘎吱嘎吱直响,扭过身来,挤出个笑,满月脸硬挤成月牙弯,道:“这小娼妇着实可恶。张口闭口叫二奶奶名讳。我也是气不过,嘿。也是我管教不严,所以现在给她教训,这二奶奶也当能体谅……”
小韦嫂子冷着脸,道:“尹嫂子也说规矩,是,家有家规,主子没在,高一等地管家媳妇倒可教规矩管下人;可这主子在,主子还没发话,哪轮到媳妇子教训下人了?这是谁家的规矩?年家的规矩,尹嫂子当是熟知的吧?!”
尹张氏脸骤然变回满月,连眼睛也如蛙眼一般圆,大声道:“韦嫂子也知道规矩,难道这小娼妇叫二奶奶名讳是应当地?教训也教训不得?”转而不理小韦嫂子,直接向夏小满,甚至隐隐带了问罪的语气,道:“二奶奶,你看这,我是护着二奶奶的,韦嫂子倒是冲着我来了,这怎么个事儿啊……”
夏小满嗤笑一声,也不理她,慢悠悠转向捂着腮帮子垂头退在一旁地那媳妇子,问道:“那位嫂子,你可知刚才哪个词儿说错了?”
那媳妇子咬了咬唇,带着哭腔,只道:“回二奶奶的话,奴婢是无心的……”
夏小满道:“你且说方才哪个词儿错了。”
那媳妇子哭哭唧唧道:“恕个罪说……立夏……是二奶奶姓氏……二奶奶,奴婢实在冤枉,奴婢实是无心的……”
“连姓也不得说了?”夏小满嘻嘻一笑,扭头向尹张氏道:“尹婶子太小心了,这边知道我名字的有几个啊,她哪里是有心的!再者,小满就是个节气,不叫小满叫什么?我也是小满那天生的才叫了这个,难道还因为我叫了,这节气就得改名了不成?那我不也得跟着改了?哪有那么多忌讳!”
听夏小满这般说,尹张氏勉强抽了抽嘴角,语气依旧不善,道:“二奶奶大度。那是我想左了。但依着规矩……”却因为蛮横惯了,不善掩饰,脸还是圆鼓鼓的,冷笑从心底偷到脸上。
夏小满只作不见,打断她,慢悠悠道:“我晓得,尹婶子是心里惦着尹管事,心里急,这才容易发火的。我有时也这样,说起来六爷身边丫鬟多去了,都是妥当地,但这不是亲手伺候吧,总是惦记着,怕缺这少那地,便总是急,火大。这将心比心,我岂能让尹婶子也受这煎熬。所以这几日尹婶子就好生回去伺候尹管事养伤吧,不必跟着我四处走了。左右我这儿也没多大的事儿,她们都是办事儿办老了的,你也不用操心,等有不明白的,我再打发人去问你。”
这话入情入理,正常人听了就算不满也无可奈何,便是表忠心说工作比家人更重要坚持要留下来,那她也还有更煽情的说辞非打发走了不可。
而她这次遇上的不是正常人。
尹张氏一怔,随即明白过来,脸似冷月寒,不管不顾直言道:“二奶奶是撵我?”
夏小满心里大乐。这绵里针练得久了,便依旧笑眯眯道:“呦,这什么话!别说我,就六爷也不好说这话啊。我是体谅尹婶子的心情,叫尹婶子去好生照顾尹管事呀。尹婶子是心里急。又想左了。”
小韦嫂子又在一旁接口道:“二奶奶好心体谅尹嫂子,尹嫂子也不谢一句?还要忤逆惹二奶奶生气不成?这是什么规矩!”
夏小满不待尹张氏张口,便道:“哎呀,尹婶子就不必操心惦着我了,我说没事就没事。行。就这样了,你这就回去吧。走,咱们走吧。”说着带着大伙儿人就往前走。
昨儿听说尹槟挨打。今儿又见二奶奶又轻飘飘几句话剥了尹张氏的权,原常受尹张氏气的这些管家媳妇们都是心里叫好,巴不得二奶奶再狠些,彻底收拾了她才好。而局势也明晰了,谁还会搭理尹张氏,二奶奶说了个走字,大家抬脚就跟着走,留下个尹张氏站在原地干瞪眼。
尹张氏险些气炸了肺,当然舍不下脸来去陪小心挽回。能强忍着不大骂出来就不错了。小声嘀咕咒骂实不过瘾。心里憋屈地难受,她便使劲跺跺脚,扭头就走,----MD,非回家关起门好好骂个痛快不可!!
这往养鸡场去地一路上,先是有人试探着不轻不重地批了尹张氏两句,大家小心翼翼地瞧着夏小满的表情。见这位二奶奶始终和颜悦色的,便有人开始大着胆子数落起尹张氏的不是来。
然后,我们地二奶奶夏同学依旧保持着蒙娜丽莎的面容。偶尔会心一笑。却一言不发,只听不评。
然后。这些人像得到鼓励一样----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想着左右也是说了,说一句也是说,说十句也是说,这口水就如山洪暴发,喷将出来,汹涌不绝,让夏同学心下不住惋惜---要不是冲着她喷而是冲着田喷那就省得浇水了。
当然,这也让夏小满同学迅速掌握了尹张氏的全部情况、尹槟地部分情况和庄子里可能存在的管理漏洞情况。
对付女上司需要收集资料,对付下属同样需要。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夏小满同学对着太阳眯缝起眼睛,拿着从前看文的经典台词暗自感慨了一下---“八卦,你是照亮我生命的太阳。”
崖山庄的鸡场养鸡千余只,也细分到产肉鸡和产蛋鸡。舍间管理和现代化养鸡场没法比,还处于自然放牧、将下蛋时人工赶撵的时代,但比夏小满想得还是要好很多。
“食鸡和角鸡,味俱肥美,远胜旁的,家里这两种养得多些。往年给京里送,都是送这两样。”那个挨打地小媳妇甘卢氏介绍道。
她原是尹迅妻子卢氏买地丫鬟,因买来时就是识字的,打小便跟着卢氏帮读账本誊账本。因是拐子拐来的,早没了名姓,卢氏便让她跟着自家姓了卢。卢氏去世后,这批丫鬟便也没留,她就被许给了管事甘,成了管家媳妇中的一员。
她既不是管养鸡的也不是管稻田的,但因着原就比旁人懂得多,又是有心人,什么都知道些,今日二奶奶一问,她积极回答,倒显出她渊博来了,正经管着养鸡的管家媳妇倒退避一旁。众人瞧着心里都是不快,然二奶奶刚收拾了尹张氏,这会儿谁敢出头作死,都不过在心里磨牙罢了----这小蹄子真是因祸得福了,入了二奶奶的眼。又多少人暗恨刚才尹张氏那嘴*****怎么没落在自家脸上,平白失了个出头的机会!
“那是柴鸡,二奶奶瞧它,多小!身子也轻,也就一二斤,也是身轻吧,还能飞能上树!”甘卢氏伶牙俐齿一路介绍。
“真有能上树地啊!”夏小满是很想让它表演个试试,可惜周遭也没树,况且这么说出来实在不太着调。>
“嗯。能飞。”甘卢氏陪笑道,“回头奴婢取只给二奶奶送去乐乐。”又道,“您别看这鸡小,最能下子儿地,还能爱抱窝,养这就是为的下子儿孵子儿。”
说话间到了一片棚子,一群妇人正在里面把篮子里新捡地鸡蛋分门别类往大些的藤条筐里码,见着夏小满一行人过来,忙都停下一边儿扑弄衣裳蹭手的,过来与夏小满见礼。夏小满笑道免了,叫该做什么做什么去。不用管她。
那群妇人都是熟练工人了。单手便能拿三个鸡蛋,一双手起起落落,极轻极快,未见一个鸡蛋在她们手里碎掉的,少一时就码好一平筐。鸡蛋分类也较细。不同鸡种的蛋固然要分开,红壳白壳也分开,大地小地也分放不同的筐。夏小满不由频频点头,倒是合理。
“二奶奶,这个不能码太高,太高太沉也容易碎……”管养鸡的媳妇见夏小满仔细看那装鸡蛋的柳条筐,总算得空插了一句嘴。
夏小满点点头,却是想着旁的。
鸡蛋托。
节约空间就用鸡蛋托。
没有塑料也不是问题,她见过一种纸质地鸡蛋托。估计是烂纸浆加浆糊再塑形烘干的,因为是纸壳性质的,承重没问题。而托本身重量很轻。两三百斤地鸡蛋,纸托只占八九斤,搬运上比塑料的不知道省力多少!
造这个呢!这个可比旁的都算有技术含量的,比如纸浆和浆糊的添加比例,成型模具,烘干时间7788的,这么个配方、工艺,没内鬼,旁人一时半会儿学不去。又是成本低廉。推广却快。而且也可以上升到高档级别。比如好好包装一下金贵的鸡蛋,像原来纪郑氏给年谅的那种神奇的锦蛋;或者。干脆做金托儿金蛋,装饰品么……
唔。装饰品么……俄罗斯彩蛋。
夏小满同学又兴奋了。不能走复活节路线,有了道家佛家就够了,大秦朝不需要基督,她也创立不了基督,就走……送子地路线!
那赤子儿不是鸡蛋上缠个娃娃么,咱就整鸡蛋里装个娃娃!!!做漂亮地金蛋银蛋,设个机关,里头装个娃娃,匣子就是是莲生贵子也行,是仙鹤送子也行……;陶瓷的也很讲究,做坯子时候放进去那是不可能了,一烧就成灰儿了,但是可以先做两个一半儿的陶瓷蛋,然后想法子锔到一块儿去,还叫瞧不出来的,然后买家打碎陶瓷蛋,里面露出个金娃娃----这种还可以像前世一度卖的挺火的“希望珍珠”那样,娃娃做个其中八种的,福禄寿喜占全乎了,购买者压根不知道某一陶瓷蛋里装的是什么东西,要的就是运气和惊喜!
夏小满脸上地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
那管鸡场地管家媳妇见二奶奶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尚不明所以,但因着自己刚说了话,二奶奶就“欣喜”了,到底还是心情愉悦地,斜眼瞪了甘卢氏一眼,心道总算搬了一局回来。
年谅打外面回来,一路上琢磨着米粮的事,因打发人去看夏小满回来没,片刻,他的满娘乍着双手进了来,进屋先找盆洗手,道:“什么事叫得急,我撂了笔就过来了。”
年谅端了茶灌了两口,笑问道:“又写什么……”忽而想起他的满娘与旁人不同,便是哂然一笑,自觉改口道:“又画什么呢?鸡鸭鹅?”
夏小满扭头一笑,兄弟,真是越来越了解我了。她直起身,擦了手,笑道:“画鸡蛋……”这话咋这别扭,达芬奇么?。于是又添了一句,“还有鸡蛋托……”
不是同一个星系的兄弟咔吧咔吧眼睛,再次无语。了解行为不代表理解思想。他依旧听不懂她说的嘛。
夏小满打发他更衣,简单的说了个大概。年谅还是不甚了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夏小满叫人拿了个小口盅并一个鸡蛋来,将鸡蛋半身坐进盅口,指给年谅看,道:“这般放鸡子儿稳当,也不容易打,立着还比较节约空间……唔,我是说,省地方。然后一层一层这样放,又稳当,码多高都行。”
“倒是个巧的。”年谅笑道:“难为你怎么想到的。只用木托怕是沉的,又得耗多少料子。”
夏小满干笑两声,道:“也是下面媳妇子说了几句旁的,提了个醒儿,我自己琢磨琢磨,估计还行。不用木头,用纸糊。这样的纸托儿就轻巧了,成本低,用处还大。”
“纸?”年谅皱眉道:“纸能擎住鸡子儿?”
夏小满笑道:“你那写字的宣纸当然不成,纸也有硬的啊。你想想表小姐给的那个厚的浣花笺!淘了纸浆,再熬些浆糊,混一起,照模子出型,就成了。当然,我也就这么一想,回头具体还得试着看。”
想到纪灵书,她忽然一拍大腿,道:“州产纸不是!我倒把这个忘了,回头叫姨夫人那边回州联系一下,在州设摊子,成本更低!”
年谅笑道:“你倒是想着四处开铺子。州指着姨母打理却是不能了,姨母不善这些营生,有铺子也都交予管事了,只乐意收租子,少操心。----她又是心慈,总减免些也与人方便,也算是自家积善德,心下舒坦。夏小满笑道:“纪大奶奶也不是个做生意的料,怕将来也只能是姨夫人这样。表小姐怕是叫我带出几分来了。”想着纪灵书总要回去----纪淙书手一好怕就要张罗回去了,心里又泛凉,不得不说,就算纪灵书不是铺子唯一能用的设计师,却也总比用旁人方便得多,也管用的多。以后要是两地,交流受阻,这又没个网络、传真的,难道还飞鸽传书啊!等驿站黄花菜都凉了。
留下纪灵书。她这小算盘又悄悄响起来。嫁掉纪灵书。能使得“只有她离开纪灵书,没纪灵书离开她”的份儿的,只有一个人。她眼睛瞄着年谅,听着他一边儿抿着茶水一边儿道是“表妹比先前可强了,却也不是个能管这些的”云云,心里翻了几个个。
门第。大姑姐。年谅本身。三道坎。于是,她还是搁置了,只笑道:“她多学学也就好了。轮到她当家,不会也会了。哎,也不知道谁有福气娶了表小姐去。”
年谅混不在意,继续喝他的茶,顺口道:“我原觉得若非三房……十四弟是极好的。后来船上也与姨母提过,姨母却道不欲找豪门贵胄,免得表妹受委屈……”他想到母亲,心里也是别扭起来,便是皱了眉,不再言语。
纪郑氏不乐意找年家?!这她还第一回听说,但也佩服纪郑氏的见识。齐大非偶。只是,对于她的“自主择女上司大业”来说,这是第四道坎了。>
她转移话题,把今天尹槟媳妇叫她撅了的事简单说了。
年谅叹了口气,果不出所料,庄子里不服满娘的怕是不少,便道:“今儿打发了她就对了。原也与你说过,莫纵着她们,不然越发拿法人,使唤不动都是小事,怕是欺瞒坑骗的事都出来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也留心哪些人是能用的。怎么摆弄还得再瞧瞧,但还是那句话,备着吧。”
夏小满点头道:“我知道。你说过,兴许年寿堂还用得上。”
年谅点头道:“正是。”又道,“今儿瞧着,我这几天便就是看粮仓了。你多走走,各处拢利索了,咱们呆个五七天,账清了就回去。还有些旁的事堆着。又,你那琳琅阁不是定的四月初开张?正好回去。等你铺子也妥当了,咱们就往海边庄子纳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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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懒得拆章了,反正都是一天的事儿,就顺下来了……。
从字数上看,这个,这个,勉强算补了前两天的吧……
迅速抱头遁逃……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9、局中人④
一连几日,不晓得是不是尹迅的压制作用,尹张氏还真是老老实实的在尹槟床前侍疾,彻底消失在夏小满的视线里。可这眼前清净了,耳边却并不清净。
许多相干不相干的媳妇婆娘每日介跑来,谄媚讨好又同夏小满打小报告,告尹张氏黑状。说什么的都有,上至挪用钱粮中饱私囊下至鸡毛蒜皮碎嘴诅咒都当惊天大案来回,一个个神叨叨的,不晓得是眼线布得多,还是半仙体质能掐会算。更是事无机密,连每一日尹家两口子关起门来怎么骂的爷和二奶奶这等事也有七八个人特特跑来告诉夏小满知道,还一个人说的一个样,搞得她哭笑不得。
她原是乐意听些八卦的,为的是能从中得到些有用的信息,却不是想听这种无用的废话。这些人的心态她了解,既有素日积怨,也出于怕反噬考虑----如果不在她这二奶奶走之前扳倒尹张氏,那么她一走这群人便是加倍倒霉,尹张氏会把这些日子憋的火气统统撒在她们身上。况且来告状的每个人多少都是心虚的,自己告黑状自然也怕别人告自己黑状,这要是尹张氏不倒,回头再有人向伊揭发她们现下的行径……嘿,那怎一个“惨”字了得!
看着这群人蹦蹦哒哒的,夏小满只有冷笑的份儿,不晓得她们是低估了尹张氏,还是低估了她夏小满。尹张氏哪里有那么容易被扳倒,而她夏小满也没个给人当枪的爱好。她拿尹张氏立规矩年谅能赞,也认为是必要的,然她若想扳倒尹张氏,年谅绝对不会同意----年谅需要尹迅信他。为他效忠。她自然动不了尹家的人。
就说尹槟两口子揩油的事,夏小满是绝对相信,在这个位置不揩油就奇怪了,况且又是这样性子地人。不过,揩油这事就像蟑螂老鼠一样。讨厌而无法被彻底消灭,就看一个“度”了,而且。对于过去式地揩油能否被查出来,那要看家贼们“调账”这一基本功做得如何了。显然,尹槟还是下了功夫的,夏小满细细对了一遍账,对于有人揭发过的地方更加仔细,依旧没查到问题。这捉贼可是要捉赃的。
虽没证据,但床帏之间夏小满也同年谅提了一句,年谅却只笑,道是“若瞧出什么。且先扣着。自有用的时候”,既不处理也不放过,态度已是鲜明。顶风上可不是夏小满地风格,况且,说句难听的,到底揩的是他年谅地油,正主都这么说了,她揪着什么,这次便就撂过手了。
至于往后的应对。夏小满所能做的也就是每月账查得仔细些。时不时的突击抽查账面和实物是否吻合罢了。她和小韦嫂子这些天基本上把各处都走到了,虽没挨只动物挨斤植物查验。也了解了具体状况,回来商量了一下,把账目上不够详细的地方提了出来,又制定了往后逐月报账的流程和需报的账目内容。再有便是安插线人了,在那些有着强烈扳倒尹张氏**的媳妇子找来时,若有若无的暗示一些话,聪明地一旦发现什么,自然会想法子来报。
揩油逮不逮两说,但是知道是一定要知道地。用年谅的话说----自有用着的时候。
这几天年谅便是一直在盘米粮,从种到收再到卖,统统研究了个遍。夏小满只当他要当“庄主”,也没在意。只是他好几次似乎想同她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她是好奇,但也不肯多问,免得问不出来彼此尴尬,不若装无事吧。
崖山庄纯天然无污染的小笨鸡确实好吃,烹炒炸炖蒸样样美味,可这日日吃就是黄鼠狼也会腻味,夏小满吃鸡吃到快吐的时候,年谅同学终于完成了他农业博士学业,携他的满娘回了玫州城,一同带回还有崖山庄几个管事,其中包括甘、甘卢氏两口子,以及三车崖山庄土产。
回府换了衣裳,先是去与纪郑氏请安。
夏小满那边规规矩矩坐在年谅下首陪着纪郑氏说话,对面的纪灵书却紧着向她使眼色,那长睫毛都要眨掉下来了,那小模样让人忍俊不止。
纪郑氏也察觉了,笑向夏小满道:“灵儿见天念诵你多少遍。可算回来了,也不拘着你们了,去说说体己话吧。”
年谅在一旁笑道:“满娘也是见天念诵姨母和表妹的。总想着回来。”
纪郑氏笑道:“我的儿!你也去歇着吧,晚上过来我这边吃。”
年谅笑着谢过,夏小满忙也跟着站起身客气了两句,三人一同出来,夏小满原说尽职先送年谅回去安置了再过来寻纪灵书,不想却是被纪灵书悄悄拽紧了袖子。小丫头那一双大眼睛瞅着年谅,紧着眨啊眨,年谅会意,笑着把满娘让出去,小丫头这才高兴了,极淑女地像模像样地福身谢过表哥,却是压不住一脸的雀跃。
目送年谅一行人远去了,纪灵书高高兴兴地拽起夏小满,道:“小嫂子,我可想你了!你可算回来了,走,快去瞧瞧我画的你说的那彩蛋!”
夏小满无语了,偏头调笑道:“到底是想我,还是想我瞧你的大作啊?”
纪灵书狡黠一笑,道:“都想。”又拽她道:“咱们快些走吧。小嫂子车马劳顿,瞧了也好回去歇着。小嫂子别怪我失礼,实是不叫小嫂子看了我都不踏实……”
夏小满被她拉着走着,嘴上揶揄道:“还说体恤人知道车马劳顿,却又拿话堵死了,让我回去不得,----表小姐,这可是两头堵啊。”
心里却忽觉得轻松快乐,原本觉得小丫头又酸又聒噪,这几天不见,倒还想念了。尤其是在黄鼠狼堆儿里打滚儿几天,累心的很。这会儿看到小丫头纯粹的笑容就高兴。怕就是听她念诗吐酸水都会如闻天籁吧……
纪灵书的院子里,一进门就撞见一饼同志晒太阳。一饼记性忒好,见着夏小满调头就跑,纪灵书提嗓子喊了几声它也不回来,还是小丫鬟跑了过去。提溜着脖子抱起来,送到纪灵书手里。
夏小满见纪灵书把它抱稳当了,坏心眼的伸手捅了捅它额头地“饼”。见它呲牙咧嘴地样儿就大爽,而后笑道:“表小姐可是喜欢猫?下次同我去吧,庄子里猫可多了。粮仓那边捉耗子的,一个个身手了得,辗转腾挪的,这上树就三蹿四蹿的事儿!----只毛色没那么正,瞧着没一饼金贵罢了,一样的好玩。”
纪灵书笑着捋了捋一饼背上地毛,笑道:“额间雪原也是会捕鼠的。现下却是不成了。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欲骋衔蝉快,先怜上树轻。
夏小满又开始“胃疼”,好吧,想象还是与现实不符,无论怎么想念这个小丫头,听着她念诗她都条件反射的反酸水。不过这次里有两句倒是她耳熟地。年谅在庄子里也说过。
有两日年谅巡视粮仓回来总一身的猫毛,她替他换衣裳时笑问他可是与猫掐架去了,他却无可奈何道是最初一时兴起,叫人拎了鱼来喂猫。后来猫见着他就来蹭着要鱼吃。她想起被缠着一身鱼肉卷丢进猫群里的乱马。笑得前仰后合。他只摇头,道是再不能喂猫。她笑他记仇。他就猫儿馋鱼,给它吃了鱼之后便是不肯捕鼠了。末了又说了这两句,“但思鱼餍足,不顾鼠纵横”。
这是带着感慨的,他忽而喟然道,人也是如此,朝中地方皆是。
她素不知他还忧国忧民,只转移话题,浅笑说终于知道最初为什么六条落咱们家了,是他心慈仁厚感天动地、动物缘太好,勾得六条来要谷子,现下又勾得猫来要鱼。可说到后来,想起来他还招贼惦记,便是自家也笑不出来了。
这表哥表妹的倒是默契,说猫都能说到一句上去,不凑到一处怪可惜的。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还有相似的,小丫头也是被贼惦记过的,嘿,只不知是不是也忧国忧民。反正她夏小满是只忧自家的。
“庄子里地鸡也是极好地,捎回来些,已叫人给这边儿厨下送去了。回头表小姐尝尝。”她笑眯眯的转移了话题。“表小姐叫我看什么?”
纪灵书忙拉了她进了书房,取了画稿出来,指着设计的彩蛋给她看。
琳琅阁马上就要开张,这几天时间做复杂的金银彩蛋恐怕来不及,夏小满只挑了两个花样简洁但有特色的出来,和纪灵书修了下细节,送去铺子叫凌二那边试试看,告诉的不着急要,但最初的务必做精细了,第一批光临的顾客最有可能成为老顾客,这批人是一定要抓住的。
凌二那边原是按照手工业地老规矩,每个学徒自己独立完成匣子地制造、打磨、雕花等工序,最终细活儿做不了的才给师傅做。夏小满把工作掰开,做了个简单地流水线,造盒子的只造盒子,打磨的只打磨,粗加工雕花的也只做这个,凌二就管半成品的再加工----雕花或者镶嵌,最后漆色也由专门的小工来做。年谅的木匠铺子也是这般叫她分配了一番,于那边多少还是出于技术保密考虑,只叫核心技术人员懂安装,其余的全部是配件生产。于自己铺子这边,就纯粹是减轻个人工作量,提高工作效率了。这样下来,琳琅阁倒是备了不少货出来,就等开张了。
年谅的木匠铺子至善斋是走前开张的。年谅对这个其实没十分上心,因为只做家具的话铺子也能赚。他心里又装着一票大生意,轮椅这点利润也不大当回事。结果效果要比他预期的好许多,这次从崖山庄回来,吴苌来报账,半个月纯利已逾千两。
轮椅,不少人都看年六爷、汪老太爷坐过,那家里有上岁数老人的便也动心,但因着关系有远近,不好张口同年六爷讨,这会儿年六爷家木匠铺子做了。买来方便多了。还不欠人情。
婴儿车之类的还差些,没那么多家有婴儿的消费者,这三轮童车却是极吸引孩子眼球的。
当初做宣传时,夏小满出地主意,在家生子中找了两个漂亮宝宝。穿得漂漂亮亮地,骑那小车玫州城绕了一圈,当时便勾了不少人来问。而这学堂里亲戚间孩子们的攀比也极有促销效应。一家小少爷有了,十家八家的小少爷都想着要,所以卖得极好。
而因着胡家在玫州官商两界的地位,也是流觞宴上年谅做到位了,一时间大商贾都卖年谅面子,有资本实力的铺子也就不好立时着手盗版童车开发这块市场,只有些小铺子承揽低价定制,质量上很一般,形不成竞争力。况且“至善斋”一经宣扬变成一种品牌。大户人家就认这个,不屑于买别家,至善斋便借此大赚了一笔。
有着至善斋地成功在前,夏小满开始无比期待自家的铺子开张,从商品摆放到伙计着装,每一个细节都推敲无数遍,只等着宾客盈门之时。
琳琅阁开张大吉。
夏小满设想过无数次生意开张时候的境况,但就算再理智。也隐隐抱有美好希望。每一个想赚钱人都会有地希望----像穿越教材里女主们一样一炮走红日进斗金数钱数到手抽筋。
但现实就是现实,琳琅阁的遭遇和至善斋恰好相反。
不是所有人都爱匣子。头三天铺子拢共卖出去十来个匣子。还包括纪灵书最好的几个千金小姐朋友友情购物买的。那些小姐虽然也都会画几笔图,但少有兴趣浓厚到同纪灵书一样----想把自己作品变成产品的,所以DIY这条路也没发达起来。
开果器亦没有预想的好效果,有钱人家不少都直接从干果店买去壳的干果了,而穷人……穷人谁有闲钱吃干果啊!好在本身开果器也不是很贵,不少喜猎奇的人觉得新鲜,便买回去玩玩,或者干脆变成了小孩子的玩具。
巨大地落差使得夏小满有了强烈地挫败感,最初也想过失败,但是失败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真正心平气和的面对。她怏怏的,怎么瞧年谅怎么不顺眼,心里多少有些后悔把好创意给了他了。
年谅虽是说了不过问她的生意,但是她生意什么样他能不知道?且看她表情他也能知道了,全然不是得知童车大卖时喜上眉梢的模样。然也没法子劝,也是因着他既说不过问还咋能问?况且,他于生意全然不懂,也实劝不出什么来,便是佛云:“不可说,不可说,说即是错”。于是也不言语,白晌忙自己的,只在夜间,她偶尔辗转叹息时搂过来摩挲后背安抚片刻罢了。
她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木头,在他怀里窝了两天,心里再别扭,也就不好意思瞧人家不顺眼了。
需要寻找一条新的出路。她打起精神来筹谋,零售这么看肯定是不行了,再这么下去连伙计都养不活。彩蛋做了一个就让停了,别再卖不出去,白白熔了金银嵌了珠玉的。现在需要牙人去拉珠宝店等铺子地大订单。
她请邓掌柜推荐了牙人,然牙人还没派出去,就先有人上门下订单了,便是金玉堂。只是,如今金玉堂已经不姓任,而姓舒了。
邓掌柜虽原不是在珠玉这行做地,但也有不少熟识的,金玉堂易主他也清楚,是晓得这面上是位舒姓客商地产业,实际上属于春融楼的颜如玉,便是不敢贸然接单子。瞧着数额不小,便往年府报与夏小满知道。
夏小满素来不会跟钱过不去,这种订单又只是买卖而已,也不是合伙关系,倒不忌什么---这是颜如玉自己来了,要是打着别人的招牌买去了,你又上哪里知道去。不过,伊既亲自来了,许是还有想让她夏小满领情的意思吧。
可惜了,她不符合颜如玉的想象,她是----东西照卖,情绝不领。无论伊人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她只按自己的原则走。伊便是束手无策。
夏小满笑着松开了攥紧的单子。吩咐邓掌柜,来买东西就卖,咱不歧视任何职业,但除了买卖,旁的一概不理。
金玉堂之后。牙人拉来玛瑙院签了一批匣子备五月节用地,夏小满拨弄拨弄算盘,行。俩月不用愁了,心里这才缓过来些。
心境不同了,情绪稳定了,这会儿年谅说往海边儿庄子纳凉去,她还算以较为饱满地热情回应了,欣然相随。说起来,她也很久没见到海了,穿前穿后,里外里算来。离开海边快两年了。
夏小满原问要不要请了纪郑氏一家一同去。年谅却道还有些旁的事,他们先去料理,料理完了再请姨母过来。她想起那边还有渔场,许是还有账要拢,也就不言语了。
夏小满从小在海边长大,已经习惯了窗外总悬着一片海,每天见着海时哪里还有激动感慨?到调去总部。想念的也不过是海货而已。她始终认为自己对大海没什么深刻感情。直到这一刻,嗅着熟悉的腥咸味道……
这个世界对于她来说什么都是陌生地。熟悉的,就只这海腥味了。
如此熟悉,使得她忽然鼻子酸酸的,游子归乡地感觉油然而生。
她的家乡,海水深蓝,天空苍蓝,海天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玫州的海水则色浅了许多,泛着绿色调,不晓得是不是无污染的缘故,也清澈明亮了许多,海天相接之处总像漫着迷雾,看不分明。
色泽虽不一,但两片海一样的广阔无垠,瞧着心里就敞亮,累日的浮躁骤然消失,她全身心放松下来。
有海,就到家了。她深呼吸,对自己说。
年谅见她站在车前也不走动,只痴痴的遥望着海,完全陶醉的模样,不由哂然,过来拉了她地手往庄子那边领,又低声笑道:“回去歇歇乏,往后有地是时候看呢,在庄子里看海也是好的。一会儿叫年橹去给咱们打螃蟹去。你不是爱吃?这儿可比城里的鲜,现出水现做。”
“嗯。”她使劲攥着他的手,使劲的点头。
他是这么多天来头次看到她这么高兴,也就跟着高兴起来,笑容和晌午的日头一样灿烂。
这边的渔场带着个小庄子,和崖山庄主宅没法比,却也不小,比玫州城年府宅子还大些,是备着主子们夏天过来纳凉用的,建在高崖半山腰上,观海极佳,其庄名便为“望海”。
渔场管事年橹也是年家多少年的老人了,将五十地年纪,脸因为常年吹着海风,面相显得更苍老些,身子却是硬朗,手脚麻利,做事井井有条。年橹家地,没有管家媳妇那种气势,更像一个渔妇,四十来岁,皮肤黑红,始终带着憨厚的笑容,让人瞧着就亲近。
这夫妇俩看着可比尹槟夫妇让人省心多了,夏小满这心情就更加愉悦了。
渔场里根本没有什么账可拢,夏小满就这么愉悦地吹着海风,晒着太阳,啃着螃蟹,抛开所有烦恼,过了几天无忧无虑的日子,然后,生理期如约而至,继续血流不止。
头回流血时挺惊悚的,老这么流啊流啊的,她觉得都流习惯了,什么感觉没有了,也啥都不想,大夫说脾虚就脾虚吧,乖乖喝了药,蒙头就睡。醒来时,外面打蟹的不知状况,又往厨下送了鲜蟹,可惜螃蟹性寒,她经期不能吃,倒郁闷了好半天。
知道她醒了,年谅同学也过了来,不是来抚慰她郁闷的心灵,而是带来一个惊悚的消息。
“明儿冯友士过来。”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先来同她说,可真说了,却怕她这会儿就开始害怕,便攥紧她的手,予以力量支持。
冯友士是谁?她睡糊涂了,偏头想了想,忽然警醒过来,“啊”了一声。
他早有准备,连忙把她从靠背上揽到自家怀里,摩挲着她后背,道:“满娘,无事……莫怕……”
她下巴硌在他肩头。紧着翻白眼。她是才想起来是谁表示下惊讶罢了。若说不怕,其实真见这人,恐怕还是会有些胆儿颤,但是这会儿说起来,要差很多。已经过了那股子谈虎变色的劲儿了吧。尤其是上次那群人来,也没怎么样……
哎?那这次来做什么?“他们来做什么?”她顺口问了出来。然后意识到不对,年谅说他们明天来。他怎么知道?难道他们还下帖子?!
她怎么觉得绑架信更符合那群人身份一些?!>
“你莫怕……”他柔声道,“和董雷窦煦远侯廉孝的不相干。我叫他们来的。唔……做笔生意。”
“啥?”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做生意”这仨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大靠谱了!和匪做生意,那就更不靠谱了!!她很想伸手摸摸他额头,发烧了没,怎么说胡话呢?还是她睡糊涂了,听出胡话了?!
“叫冯友士帮我瞧瞧腿。他善接骨。”他简单道。
她嗯了一声,前两天房事时他腿拧了,又疼了阵子,这么下去确实不是个事儿。刀尖上讨生活的人会接骨也是正常。只是……技术可信。人心可信吗?满口仁义道德地人多去了,真正做到地又有几个?谁没有自己的小算盘!
“许是要……折了重接。”他听她声音平静了,又缓缓道。
她猛的直起身子,瞪圆了眼睛,对上他的脸,道:“啥?你信他?!让他掰了你的腿?要是个套儿呢?!腿是别地吗?要粉碎性骨折你这辈子就废了!”
他瞧着她突突突的说了一通,笑着拍拍她,道:“你莫怕,我自有打算。”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要委屈你了……”
她有些心烦,挥挥手。伺候人的事儿就不用提了,随即想到可能是说房事,耳根微热,挪开视线,心里暗自啐了一口。谁知他道:“对外面不能说是疗伤,得说跌伤。……怕是要连累你担不是了。”
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若跌伤,伺候地人都得跟着挨罚。原版怎么死的,不就是看守不利让爷摔伤,这才被抓了当小白鼠么。
他看着她脸色难看起来,心里叹气,扶了她胳膊保证道:“你且安心,我断不会让姨母、大姐罚你。正好你……唔,葵水……便就在屋里歇了,我自出去,回头叫持蔹他们抬我回来就是,就说在外面跌伤了----人我都安排好了。大姐问,你也有说辞。”
嗯?她皱了眉,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姨夫人和大姑奶奶都不告诉?!”
他却垂了眼睑,并不看她,只道:“你莫问了。往后大姐便是问起来,左右你是不知道的,也免得为难。”
她情绪不稳,火儿腾一下起来,呸了一声,咬牙道:“你可拉倒吧!大姑奶奶要是生疑,我说我不知道她也得信啊!回头严刑逼供,我是活活被打死了也没个应对!!”
MD,莫非你也想告诉我一句“打死我也不说”的台词?!
他皱眉道:“哪会!”见她瞪他,又伸手去抱她,却被她推开,他也沉了脸,低声道:“满娘!”
她冷笑一声,这是筹谋多久了?这是要做什么?生意……?他死要她垫背?!她一字一顿问道:“既然是生意,匪给你治腿,你给匪什么?”
他再次对视不下去了,挪开视线只看她显得缺乏血色的手。差不多十万两银子,还得有明面的账,怎么着将来满娘都会知道的。然现下……。不是他信不信满娘的问题,他信,他当然信,但是……
她在静寂中泄气了,无力地靠上靠背,撇头道:“罢了,你原先对我说,不想说地就不说。现在我也不问了。你就告诉我大姑奶奶来了我怎么回话吧。别说两岔去。”
“满娘。”他叹了口气,摩挲着她的手指,低声道:“我是怕你现下知道了心里老惦记着,老害怕,过些时日稳当了,再告知你。现下……”
“你不如一丁点儿都不告诉我。”末了,她低声道,“我是一知半解才会心里没底,老惦记着老害怕……”
他收紧了五指,缓缓道:“……我原是……怕你明日见了冯友士,再受惊吓……也怕你当我真个摔了,再受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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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儿写呀写又不知道写到哪里去了,不想踩点儿,就先发了。也不想切割了留明天了。所以,明天的更新时间……甩汗……写完就发,写不完就上来公告领抽……
以上。
抹眼泪爬走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0、局中人⑤
翌日一早起来,夏小满吃了饭就说还犯困要继续睡,把茴香豆蔻都打发出去,自家垂了帐子,倍儿精神坐被窝里掐着手指头数点儿,巳正过点儿(上午十点多),就听见院里乱了,她这才扑弄扑弄枕头扑弄扑弄被褥悠然卧下了。
只听外头小丫鬟啪嗒啪嗒跑进来,茴香那边压低声音训斥道:“轻些,小点儿声!二奶奶歇觉呢!”
小丫鬟哪里还注意得了声音,带着哭腔道:“快回二奶奶,爷摔了……”
茴香乍一听唬得魂儿都没了,忙一边儿扭身往屋里跑,一边儿急急问道:“怎么话儿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回事儿!”说话间奔到窗前,撩了帐子,推着夏小满,焦急道:“主子,醒醒……主子,出事儿了……”
夏小满作大梦初醒状,眯缝着眼睛,含混哼了一声。茴香恨不得上去拽自家主子起来,口中急道:“主子,醒醒,爷出事儿了……”
“……啊?怎么事儿?”夏小满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诧,然后一骨碌翻身起来。茴香和豆蔻连忙拿了衣裳过来伺候她穿了,那报信儿的小丫鬟只抽搭抽搭哭道:“奴婢不知,就是爷摔了,叫人抬回来的……”
“大夫呢?附近庄上有没有大夫?”夏小满一边儿扭头往外跑,一边儿以最快的语速表达“焦急”的心情。“现在怎么样了?谁跟着六爷出去的?人呢?橹叔橹婶子呢?……”
回答她的只有一连串地“奴婢不知”。
冲进上房暖阁年谅的卧室时,她顺手抽出事先涂了姜汁的帕子准备捂眼睛挤眼泪,结果一进门就傻了。连那想说的台词儿也忘得一干二净。
床边儿墩子上坐着一位,三十**四十出头的岁数,头发乌黑锃亮,连根白的都没有,一缕山羊胡,一身玄色道袍,身后跟了俩十三四岁提溜着药葫芦的童儿,张口道是。依贫道看……
夏小满同学提溜着帕子呆傻了足有七秒,嘴发瓢。竟是道,阿弥陀佛……
这厮是谁?
那边年谅已是开口,声音低沉带着点儿哑,唤道:“满娘。”
“诶颤音袅袅,她醒过神来便立时入戏。像个合格的戏子那样一抖帕子扑将过去,身子一碰着床边迅速捂脸揉眼睛。可惜,姜汁浓度不高。她眼泪只在眼眶里转悠,没掉下来。
“满娘,无事。莫怕。”他依旧装深沉,拍了拍她地肩,然后道,“亏得碰上采药的启明子道长。”说着顺手握起起她地手,暗自用劲儿捏了下。
她会意,抬起头眨眨眼表示了解。先前并没有说冯友士会以什么姿态出现,不过,在海边儿秃山上采药……见鬼去吧,这编剧真烂。唔。真没想到那个牛鼻子是冯友士?!这和上次的形象也差太多了吧。哥们你是百变金刚么……。是阿朱屠娇娇那类易容出神入化的,还是这回来的其实是同党?当然。现在既不是指责编剧的时候,也不是研究这牛鼻子来历地时候,她还是先把自己的戏份儿演全乎了吧。
她忙站起身走过去,福身施礼,呜咽道:“谢过道长大恩。”
方才她进来的快,启明子未及回避,这会儿本着回避原则低着头并不看她,起手还礼道:“贫道本分,当不得谢……只是六爷地伤拖不得,还请早做定夺……”不知是哪里的方言,只尾音挑得厉害,和冯友士的声音大不一样。
“伤?”夏小满忙回身蹲下,语意关切问年谅道:“你觉得身上怎样?”
“绊了一跤,腿似是不好……”他道,“道长是懂药地,方才还与我瞧腿,说许是伤了骨头。”
“去请大夫!请大夫来!橹叔橹婶子呢?”她开始装歇斯底里,扭头冲小丫鬟们吼着。
满屋的小丫鬟也都慌乱起来,有几个奔出去,很快又有奔回来,回说年橹夫妇赶过来了。
老两口是一路气喘吁吁跑来的,被叫进屋时气还没大顺过来已是一叠声问爷怎样,脸上满是紧张和惶恐不安。
听说腿又坏了,年橹一张脸比黄连还苦,别说周遭没个好大夫,就算有,六爷那身子骨,是寻常大夫能给瞧好的么!他只能道:“着人骑快马回城请吧……”
启明子在一旁道:“耽误不得。贫道先与六爷瞧瞧外伤,六爷遣人去请大夫回来诊脉开方子?”
年谅似是犹豫片刻,方点头道:“那便有劳道长。”请下去侧厅奉茶,这边准备好了再请他过来。
年谅那“伤”不能叫人看见,夏小满寻由头打发了一屋子小丫鬟,亲自与他换中衣。屋里没人,她松了口气,坐到床边,敲敲他大腿,压低声音道:“没事吧?”
他略皱眉,倒像委屈,道:“没摔好,崴脚了。”
……。她手中衣裳丢到他身上,强咬着嘴唇没笑出声来。他本是疼的,瞧她那样也想笑了,脸就皱成一团,道:“是真个崴脚了。”
“挺着!”她佯装瞪眼,用“白云大妈”的调子低低喝了一声。转而又笑,给他换了中衣,挽起裤腿,拧了热手巾把伤腿仔细擦了一遍,又焐了一会儿他说崴着的脚踝,忽想起忘了问怎么个折腿法,若是硬生折了……她不由一哆嗦,手上顿住,低声问道:“一会儿硬折?你挺得住么?他们有什么麻药没?唔,我是说,蒙汗药之类的……”
“无事。有药。”他顿了顿。道:“一会儿你别跟着了。再骇着……”
她犹豫了一下,摇头道:“我还是跟着吧。要不然也是门外候着----你这儿伤着,我难道能回去躺着不成?回头有人告诉大姑奶奶,那她是非打死我不可了。还不如跟着看看,也免得他们手上没个轻重,耍点子什么花招的……”
本来靠在靠背上地他忽而坐起身,揽了她地腰,贴上她的脸。低声道:“大姐来时……委屈你了,你且安心。我断不会让……”
她撇嘴,虽然她可以信他,但是……没法信大姑姐,还是,自求多福吧。荆持蔹进来帮压着胳膊腿。免得疼痛冲破药效,他条件反射地乱动,再耽误了治疗。夏小满也非常体贴的握着他的手以示安抚支持。
结果这些辅助措施压根没用上,拆骨重接的过程比他们想象的要简单得多,快得多。
启明子先是倒了些药粉到茶盏里与年谅喝了。片刻就致昏迷。他先认真按了一遍年谅地腿骨,然后寻了几点,双手扣住飞快的扭了几下。
夏小满甚至还没看太清楚,就听见了骨骼相错地声音。最初她并没有反应过来,因为那声音不像她平素活动筋骨时关节发出的那种清脆的咔吧咔吧声,而是有些钝,有些沉闷,一时间她甚至怀疑伤及筋或者肉,便下意识站起身。想去咨询甚至阻止。
她话还没出口。那边又响了几下,便是结束了。小道童递了一匣子药过去。启明子拿骨质的刮板挑起黑色的带着淡淡腥味地药膏细细涂到年谅腿上,然后用细麻布缠好,没打板,而是紧紧捆了一层坚硬藤条所编筒状物作为保护架。
“这……就完事儿了?”夏小满最后只问出这一句来。
启明子一笑,点了点头。又冲了盏药粉递与夏小满,示意给年谅喝下,年谅醒来后,启明子问道:“六爷觉得怎样?”
年谅阖目感觉了一下,道:“略有些肿胀,还未觉得疼。”
启明子点了点头,递上药膏,道:“过阵子会疼些,过劲儿也就好了。七日之内腿不能动。之后就照常养着便是,怎么养想必六爷都是知道的,我便不多言。下晌若是大夫来,开什么调理的药你照常吃便是,不冲撞。这膏子你留着,今日涂地药七日后再去,之后每三日换药一次,至多七九六十三天,我保你行走自如。”
夏小满接了药匣子过来,年谅拱手道:“如此便是多谢了。”说罢扭头低声吩咐夏小满拿钥匙开了寻常放贵重物什的黑漆描金多宝箱,取一块有着繁复花纹的玉交与启明子,越发压低声音道:“往崖山庄找执事高棋,玉给他,无需多言。我已经交代过了。六月、九月亦然。不必像你先前说地一次付清,还是一次算一次的,六月九月看时价。”
启明子揣起了玉,低声笑道:“现下南边儿受旱,价高。六月九月价钱定会下来的,六爷是实诚人,也不肯占我这便宜。”
年谅一笑,道:“我并不大懂生意,但这规矩却是要懂的。且,你也莫高看我,焉知我不是坐等水涨船高呢。”
启明子哈哈一笑,起身一揖,道:“先行谢过六爷。我便告辞了。六爷想找我还是先前的法子。”
年谅作了个请的动作,道:“恕不能远送。”又吩咐夏小满道:“满娘,莫忘了谢仪。”
夏小满一直在琢磨着他们交易的内容,听他唤自己,才醒过神来,忙道:“忘不了。一早交代橹婶子了。”做戏做全套么,这个岂能忘。她堆出个笑来,抬手相送启明子三人。
启明子一边儿往外走着,一边儿打量夏小满几眼,略皱着眉,欲言又止的样子。
夏小满挑眉目光相询,启明子到底也没说什么,出到外间便是规规矩矩的低着头,不好意思看女眷地模样,接谢仪时亦淡淡谢过,头也没抬一下。
送走了启明子。庄子里大小管事又都跑来探望主子爷,夏小满以六爷要休息为由让人拦了,只让年橹两口子进来看了,道是六爷腿断了。
年橹两口子脸色都不大好,后背冷风嗖嗖地。然出来时,年橹家地还是勉强陪笑,宽慰“一脸愁容”地夏小满道:“二奶奶莫急,瞧爷颜色是好的……吉人自有天相。待会儿城里的大夫来瞧瞧,许是无大碍的。”
夏小满那姜汁帕子不住的按眼角。终于辣出泪花了,作柔弱无力状点了点头。
少一时,厨下送来碗莲叶冬瓜汤,说是年橹家的特地与夏小满做的。这东西清热败火,这是怕自家上火吧。夏小满瞧着汤不住摇头叹气,捧着小碗坐在年谅床前地小杌子上,哼哼道:“你瞧。你这一出,多少人跟着愁。”
年谅倚着靠背,擎着书。瞥了她一眼,笑而不语,继续看他的棋谱。
“七日之内不能动。过了七日,咱们回城里吧。”她道,“刚才叫人拢熏笼腾被褥去了,只这边儿天儿太潮了,被褥也潮,平时也就罢了,现在骨头缝都是开地。入了寒气风湿了可不得了。城里怎么也比这儿强。”
她自幼在海边儿住着。其实对潮湿不敏感,后来在干燥的内陆住了阵子。加之在京里她和年谅的被褥都是熏笼腾得干燥宣软,是以这两天在海边儿住了,就明显觉得被褥潮。她晓得海边空气就是潮湿的,晒了效果也不明显,好在是夏天了,被褥薄,拿熏笼腾一腾也不很费劲。
“暂不回去。住阵子再说。”他撂下棋谱,道:“你也别同人说七天后能动的话。这俩月都不动了。”
“不是吧……”她自然是爱海边儿地,不过要是住风湿了……
她想了想,道:“你要是常住,咱们就得琢磨琢磨了。朝阳院子那边有块空地,要是没用我建点儿东西成不。”
他点头应了,道:“随你。想建什么?”
她道:“建个琉璃屋子。和暖棚一样,顶棚和一面墙都嵌大块琉璃的。要透光的。”蔬菜大棚早已被发明了几百年,不是什么新鲜物什。
他寻思了一下,道:“要种菜还是养花?那片儿地恐怕不够。这海边儿土也不好,恐也长不好。”她摇头,道:“建个晒被地地方。”
他再次沦落为外星人。听不懂。
他想起那一日她架了满院子的被褥,蔚为壮观,瞧着比花灯还热闹,便笑了起来,道:“这边没周婆婆管着,你便是晒满庄子被也无妨。何必特特建个棚子装那些。”
她也想起那日情景来,也笑了一回,又道:“不一样,这边天儿比京中潮,晒了潮气也出不去。”她没法跟他说玻璃温室原理,措辞半天,只能简单道:“琉璃的棚子,挡风,就没那么潮了。”
他也想不明白了,只好再次笑道:“我不过说说。都随你。找年橹吩咐便是。那东西有二三日怕也搭起来了。”
她点头应下,小口抿着温热地汤,想起橹婶子,叹了口气,道:“瞧橹叔橹婶子可吓得不轻。”盯着他的腿,又道,“……其实,话说,我看他就这么掰两下子……不会诳你吧。要是你腿没事,不是白遭一回罪?”
“不会白遭的。我自有打算。你勿念了。”他笑着扣下书,拍拍身边,又道:“汤我尝一口。”
她翻了翻眼睛,起身坐过去,递上冬瓜汤,让他就着她的手喝着。
瞧着他低垂的眉眼,她又琢磨起他们先前说的话。去崖山庄找高棋。崖山庄的管事执事太多,她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崖山庄……崖山庄能有什么?六月,九月……她忽然想起甘卢氏与她说的,有些稻子品种生长期极短,早稻六月可熟,晚稻八月可熟……方才他们又说南边儿受旱,时价……
“你……”她手一抖,险些将汤洒在他衣襟上。忙挪开手,撂在小几上,慌乱的抓了帕子与他擦嘴,想说话。却觉得舌头有点儿打结,只死死地盯住他,半晌才道,“你卖他了什么?”
“嗯?”她思维跨度太大,他还没反应过来,但见她脸色也不大对了,忙去擒她胳膊,道:“满年你怎地了。莫急……”
她反手扣了他的胳膊,一字一顿认真道:“你卖粮?!”
他一时愣怔。随即垂了眼睑。
“你卖粮?!”她见他默认,压得住声音却压不住火气,咬牙道:“冯友士是什么人,你和他做生意!你怎么不琢磨他买粮做什么?他要只是占山为王还就罢了,要是造反怎么办?你比我懂律法。那是死罪吧?!通匪诛九族不?造反呢?!粮草啊,那是粮草啊!那是战略物资啊!!你吃了他什么**药!给你治腿?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诳你?而且,腿重要还是脑袋重要?!”
“满娘!”他立时揽她到怀里。死死箍住,好像箍住地是她嘴巴一样。可到底不是箍着嘴巴,她挣扎着。还是把话都喷出来了。
“满娘!”他按住她,急声道:“你莫急。不是那般!---况且,我都安置好了,不会有纰漏。冯友士也不是什么反贼。你且安心。”
“他脸上又没写字,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他拿什么证明他不是?”她冷冷道。
“满娘。”他又拿话压她。“我有分寸!”
有分寸。
她忽然乏力,也不挣了,只道“好”,便再也不说话,老老实实的趴在他肩膀上。他已经有了些肉。可她还是觉得他骨头硌人。
收拾收拾走吧。有钱没钱的,有命最重要了。总不待年家满门抄斩时做陪葬。铺子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她只要命。
她说好她沉寂他反而担心起来,越发箍紧她,摩挲着她的后背,道:“莫急,满娘,莫急。原不肯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了乱想,日夜惶恐不得安生。真个无事,我已处置妥当了。就算有事,也不会查到我这边便是。”
“所以你掰了腿?”她忽而低声问道。
他原叫她请了城里大夫来确诊断腿之后,通知纪郑氏和年诺,让他们来看他。她第一反应是干嘛这么急着告诉,不怕她们担心着急?随即又想到,也只能这样,这也是为她好,断腿不是感冒发烧,瞒上几天就过去了的,这事纪郑氏和年诺早晚要知道,早知道自然比晚知道强,拖得越久她罪过越大----知情不报。
现在看来,他耍这出怕是想大张旗鼓造一个无力管事的假象吧,如果粮食买卖出了事,可以全盘推到下面人身上去,他只能叫“伤病之中难免失察”。
是这样吗?
她冷笑。愚蠢。通匪是什么罪?失察就能免罪?还不如制造被打劫地假象。那就不是同党,而是受害者了。
“不是。”他叹了口气,道:“你想左了。不是为了这桩。满娘,真个无事,你且安
不是为了这桩。她嚼着这句话。这么说就是有所图了。那是为了哪桩?好吧,掰腿也可以说为了彻底的健康,那卖粮呢?他图地什么?为了治腿?为了钱?为了……造反?皇亲国戚想造反的原因通常是想自己当皇帝,年谅你为了什么?你做得了皇帝吗?扯淡。忧国忧民?为了天下大同**?那更见鬼……
她找不到他的目的。
就这样,怎么安心?她阖了眼。
怕。怕有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地吧,她算是摆脱了……
唔,她几乎忘了,她也有一宗“通匪”的案子。
而且……
如果不是她“通匪”,匪怎么会找上门来?他又怎么会“通匪”?
匪会报恩,那是笑话。匪来交易。匪未必胁迫他,但是一定说了什么影响了他对卖粮这件事地判断。
若说他“通匪”,那她才是第一块倒下的多米诺骨牌。
……是她连累了他。然后,她现在想的是,踹了他。赶紧跑。
真TMD不是东西。她在唇上咬出一排牙印,隐隐见血。最终还是松开。
她懂最残酷地生存法则。但是,不够狠心。
她动了动双臂,半环上他,低声问道:“能不卖粮吗?”
他没言语,只低叹道:“满娘。”
她嗯了一声。这是废话。她知道。已经晚了。那么,她问:“你确定安排周详了吗?……我帮你查缺补漏?”
他顿了顿,手上愈紧。却终道:“你且安心。不用惦着。真个无事。”
她嗯了一声。他显然不想她插手。共犯和从犯有区别吗?都是砍头。不晓得他是保护她还是保护他自己。罢了。也许是她想太多了,一个山大王。要点儿粮草,也没什么。或者,是个米贩子,南边儿不是旱么,倒卖粮食发点儿灾荒财。
反正。事已至此。
她深呼吸,平静,再平静。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然后挣了一下,要起身。
他却箍着不放。
她叹气。哼哼道:“让我起来,别压着你地腿!”
他听了这话音儿,心里一松,却不放手,鼻息拂过她面颊,调子也轻快了些,只道:“无碍。”庄了。
左右轮番号脉,都倒六爷身子无事。但是。腿又折了。两人商量着开了方子,都是些消肿化瘀败火的药。
夏小满吩咐了其荩带人送大夫走。再去家里把各类常用药都挪这边来些,然后知会姨夫人和大姑奶奶。
茴香在一旁听了,还低声劝了,道是告诉姨夫人难免姨夫人惦念,而大姑奶奶那边若是责怪……。夏小满掐了掐她的脸,只道终有知道的一天,不若早点说,责任小些。想到年诺来了不止她一个挨罚,怕是整个望海庄的人都免不了跟着倒霉,心里还是有些郁闷。纪郑氏得了信儿,当时就急了,不顾已是日头偏西,执意要去看外甥,便就带着纪灵书,并年府青樱、小韦嫂子一批丫鬟媳妇来了。
快马先来回报时,年谅也急了,直道怎的姨母这么晚还赶来,早知道便翌日再去送信了。夏小满耸耸肩,嘀咕道,你也知道折腾人了吧。
纪郑氏一进门没等年谅这边张口谢罪,便就一叠声地问身上怎样,大夫说怎样,说到后来已有些呜咽。年谅眼圈也红,连声安抚道是无事,腿已接好,就是养着罢了。
纪郑氏问地差不离儿了,这才扭头找满娘,年谅忙低声道满娘身子有恙、今日不是她失职云
纪郑氏原也不是喜迁怒地人,先前也知道满娘崩漏地毛病,这会儿瞧着她脸上没什么血色,一双手也白的吓人,便不住叹气,既是为她的病,也为这次没能怀上----对于上巳求子纪郑氏还是抱着些希望的。在伊看来,女人还能指望什么,不过指望个孩子罢了,而这个伶俐人儿还是这等身份,没个孩子真不知……纪郑氏握了她地手,只道:“谅儿的事大意不得,你素有心,往后要更上心才是。只是,也顾惜着自个儿,你这身子骨也不是个好的,不好生养好了,怎得伺候谅儿周全?”
夏小满忙陪笑表了一通忠心,心里松了口气,纪郑氏态度如此,明日年诺若要刁难,纪郑氏估计是会帮忙说情,阿弥陀佛,那就算躲过一劫了。
翌日上午年诺就到了,显然是起个大早赶过来地,面如寒霜不说,细粉也遮不住眼底一片黑影,想来一宿没睡好。
夏小满原本脑子里充满了狗血八卦剧镜头,怕年诺一上来就赏她一嘴巴,所以请安的时候虽然敛眉垂首却是一直盯着年诺的手,心里依旧在纠结如果年诺抬手她闪是不闪,不闪就太吃亏了,可闪了……之后有更严厉地惩罚,岂不更吃亏!
她还没纠结明白,年诺已经无视她的行礼从她身边过去了,不咸不淡丢下一句话,“你管的好家!爷都伺候不好,还能做什么?”
夏小满暗自翻了个白眼。继续低眉顺目小媳妇样跟着后面进来了。
“身上如何?我带了大夫来。”年诺与纪郑氏行了礼,便就坐到床头墩子上,仔细瞧着年谅的气色,略有些急道。
“姐,我无事。”年谅忙笑道,“是我不慎绊在山石上,触了旧伤,并无大碍。如今已接上了。只养着就行了。”
“你才好些便这般不谨慎!腿断还是小事不成!”年诺恼道:“跟着地人都是做什么的!不劝着些还不护着些?”
年谅忙道:“姐且息怒。不干他们的事。原是我想去走走……”
年诺打断道:“你莫护着,你再纵着他们。明儿指不上出什么事!有错便当罚。心慈不在这上。”
年谅去瞧纪郑氏,纪郑氏微微叹气,拍了拍年诺的手,笑向年谅道:“你大姐是心疼你,一时心急。你当明白她的心才是。”又转向年诺道:“罚也过阵子谅儿好些了再罚。现在罚地都躺下了,谁伺候谅儿?跟着地都是素日伺候的,换了人谅儿用着也不伏手不是。----你不是领了大夫来?请进来与谅儿瞧瞧吧。几个大夫斟酌着方子便更妥当了。”
年诺叹了口气。道:“姨母见笑,我是心急了。”又指着年谅道:“他最是个心慈手软地,纵的下面人无法无天地。”说着挑眉若有若无的瞪了夏小满一眼。道:“也不省得身边儿的怎的都不劝着些,---一个个都是摆设,不顶用!依着我说,这些个没用的东西都该打发下去跪上三个时辰,自个儿反省反省,什么是本分,当怎么伺候爷!!”
纪郑氏一笑,拉了她起来,只道回避。请大夫进来看年谅腿伤。年诺抿了抿嘴,点头应了。两人带着一众丫鬟出去了。
留守地夏小满同学舒了口气,过去整理年谅的衣襟被褥,准备大夫过来诊脉,年谅顺势攥了攥她的手,低声重复道:“无事。莫怕。我断不会让姐罚你便是。姨母也会说和。”
夏小满暗自撇了撇嘴,没言语,心里没一点儿松快,大姑姐现在还没显出暴走地样子,但瞧着也是极恼的,不晓得是不是不走暴力路线改走阴招,那更糟糕。
那老大夫来瞧了还是说的一样话,瞧了年寿堂大夫开地方子,也觉得极是妥当了,并无增补,因年谅提昨晚腿骨断处有些痛,便留下些丸药,给他止疼的。
送了老大夫出去,年诺要与弟弟单独聊两句,夏小满便是去陪纪郑氏了。
纪郑氏拉了她的手,道:“既是大夫也在,你何不也好生诊诊?”
夏小满笑道:“谢过姨夫人惦记。满娘这毛病有一阵子了,哪个大夫来说的都是一样的,只慢慢养着吧。也没什么好法子。”
纪郑氏心里颇为惋惜,却也不好说什么,半晌才叹道:“若再得机缘巧合,也为你寻些锦蛋补一补。”
夏小满可没敢说年谅的锦蛋有一小半到她肚子里了,更是不敢提自己还疑心补大发了呢,只做感激涕零状,谢过姨夫人费心。然后转移了话题,笑着道是既然来了,就多留两日,看看海景,吃吃海鲜。
纪郑氏只道这两日当是忙照顾年谅的时候,哪里还能让她分心思照顾自家母女,况且两面府里只留了个纪戚氏也不大放心,想赏景多暂不成,等年谅好些再来便是。
夏小满留了两遍也没留下,也就作罢,今儿小韦嫂子也过来,青樱也过来,两府里只留纪戚氏她自个儿也是不放心的,准备这边没什么事就打发小韦嫂子回去照顾府里,至于青樱,那就要看年谅的意思了。
这边正说这话,那边一个小丫鬟蹭进来,贴着夏小满耳朵道是听着屋里动静大姑奶奶像是恼了,然后又听见扇耳光声。小丫鬟顿了顿,才蚊子一样动静道,像是大姑奶奶打了六爷。
夏小满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去摸腮帮子,这怎么话儿说地,她以为会落在自家腮帮子上地耳光竟抽到年谅脸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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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1、还是那句话,且看字数吧……算补两天的。。
2、也还是那句话,明儿地更新时间……甩汗。。。。但现在能握拳保证,字数不带差的。。。。>
3、关于粮食收获这块,我不懂行,纯查的资料。早稻、晚稻的成熟期出自论文《技术进步和宋代江南的水利、农业》---“在北宋中期,早稻至少有六月(农历)收获的品种,晚稻至少有八月(农历)收获的品种,成熟期缩短到一百天左右,这样在江西吉泰到福建北部(约北纬26一线出现了早晚稻连作的可能……”
网上搜来的,可以肯定是学术论文,但不晓得论文作者和论文发表处。。。。希望不会成为技术BUG。不过实际上,那个时间关系也不是很大。。。。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1、局中人⑥
上房暖阁里。
年谅拿手背蹭了一把脸,道:“姐难道要我回去学那闵子骞单衣顺母不成?!”
年诺一时火大,方才出了手。这一巴掌出去,自家心也跟着抽了一抽,那悔意顿时冒了头。
可听了这话,不由怒火又起,悔意也被烧尽,她点着弟弟斥道:“为的什么打你?哪里是为了你不肯见她!为的是你自个儿不顾惜自个儿!莫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毁伤失孝,便是搁自个儿说,难道不是自个儿的身子骨!便不回去,你何须自残肢体?!此等行径,不当打你?!”
方才进门她就感叹,原想着五月间大老爷年崴奉旨回京述职,这父子俩能见上一面呢,不成想人算不如天算,六郎这腿又跌断了,怕是一两个月动弹不得,如何能回去。这口上越发恼以夏小满为首的弟弟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因着年崴已有多年不曾回来了,难得现下回来,西北的差事又不能耽搁,怕是住上小半个月便要回去的,这次见不着,又不晓得几年能见了。
未想,弟弟对此事表现得十分冷漠,依旧替周围人开脱,反复强调自家不慎,对于不能去见父亲,没有半点儿遗憾的意思。
年诺一早知道弟弟对大伯父有些埋怨,但她自幼丧父,内心深处渴慕父爱还不及,对于弟弟不肯亲近大伯父便就不甚理解。其实,如果她知道弟弟本心为的什么,怕是更不会理解。她的父亲有通房,她地丈夫有妾室,在她看来,世间男子专情的,不是没有。却是少之又少,有妾有通房再正常不过。经年的寡妇见过,鳏夫有几个?
她只将弟弟的埋怨归结到家中纷争上,但再有纷争,父亲不能不要。
既提到纷争这事,便不得不提大房他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二夫人与她家书道是十郎年诫、十一郎年谆两个也到了科举地年纪,大老爷原就说过想让他们在京乡试,也是方便后面的会试殿试。故此这次大房是阖家回来,继室佟氏夫人带两个儿子回京读上两年书,熟悉熟悉环境,好在京考。
她想提醒弟弟些什么,可弟弟却彻底冷了脸,言辞僵硬而满是嘲讽,嫡子、宗长、爵位皆弃如敝履,又冷冷道是有本事随他们同四房逞去,自家身子骨奉陪不起,眼下正好要关起门养腿。不回京凑这个热闹。
年诺听了,忽而疑惑起来,若非方才自家带来的大夫言之凿凿六爷的腿确是断了,她真疑心弟弟是装病。然再看他那眼神。那表情,听着那话里透着的冷意……她心里骤然一片冰寒,----弟弟这腿,真是“不慎”“跌”断的?!
她越反复回想见到弟弟时候他的神情言辞,想越不对劲儿,心里腾着火,炙得将窒息,手脚却是拔凉拔凉。强作平静。问弟弟道:“你竟是觉得断腿也好过回去?”
弟弟表情明显有些僵,却没回答,反问道:“回去作甚?”
巴掌扬起来那一刻,她只觉得恨。
昨儿听说弟弟摔了,她唬得够呛,一整晚都没睡。一阖眼便浮起弟弟小时候那些次生重病的样子。躺在床上,无声无息。好像随时都会变成冰冷地尸体;耳旁也老萦绕着弟弟小时候那稚嫩的声音,他总是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怜兮兮的喊她,姐,疼……
她也疼。心疼。疼得都整个心都抽抽起来。
今儿见了他,才知道,他竟然是为了不回京而伤了自个儿!
她便只剩下恨。她恨,她这么疼这个弟弟,怎的他就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她恨,她这么疼这个弟弟,他怎么就狠心作践自个儿让她心疼到不能自已。
她原先别说动他一个手指头了,那都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可现下她是真恼了,一时恨不得就打死了他,----大家死在一处吧,省得独她一人儿在这疼着!
“你自是有谋略的,身子骨是你一个人的,可怎的不想想多少人替你疼着?!”她手也颤了,声音也颤了,尤憋着一口气,咬牙道。
年谅听了姐姐一顿斥责,看着姐姐的黑眼圈和眼底闪动地泪光,心里也不是滋味。反驳吧,解释吧,可本心呢……终还是拽了姐姐的袖子,道:“姐!并非我自残肢体!我岂会为那等人做此蠢事!”
年诺一甩手,冷着脸道:“当真?”
他点头,咬死字眼,道:“当真。并非我自残肢体。”
年诺定定的瞧着弟弟半晌,才取了帕子拭去眼泪,犹是怒目,道:“你还知是蠢事?!”
年谅陪着小心,道:“姐,我原是……”
年诺挥挥手,掖了帕子,板着脸道:“你还提单衣顺母!上个月袁太夫人过身时我同你说什么来着?你都抛在脑后了?你回京是为的什么,冲地谁?难道是冲着她回去的吗?单她这个人,理她作甚?!可不还有大伯!还有祖父祖母!那莫待子欲养而亲不待不单说的两位老祖宗,你莫忘了,大伯也已年过半百!你便是恼了,也有尽的时候,还有多少年可恼?你又想躲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不回京了?父亲不要了?家也不要了?!你又置两位老祖宗于何地?!”
“我不曾躲。”年谅道。
躲?没有。绝对没有。既不惧也不屑,为何要躲?他只不想见这些人罢了。不想见。尤其这个时候……免得坏事。就是这样。不想见罢了。
“姐息怒……姐说的话我都省得,”他缓缓吸了口气,慢慢道。“养好身子我自是要回去侍奉两位老祖宗。”
年家姐弟俩的对话并没有持续很久就被打断了。
送礼地登门。
经过快马回城请大夫、年家亲戚大队人马一夕一朝呼啦啦出城这一番折腾,玫州城中上层人士便都晓得年六爷不慎伤着腿了这一新闻。
无论私下里是不是幸灾乐祸的道一句“可不是做轮椅地么,倒与自家先用上了”,面上都是要表示殷勤关切的,便是不亲自跑来探病。也要打发管家过来送压惊礼。不冲年家还冲胡家,便是谁也不冲,还有个礼尚往来的规矩。
盐商陈家和马家都是当家少爷第一时间亲自赶来探病地。听着门上来报,夏小满第一反应是年谅的形象问题,这脸上贴着个红巴掌可怎么见人?然进屋通禀时,却发现年谅脸上连个印儿也没有,倒是年诺,脸上没带什么。眼圈却已不是墨色而是泛红了。
估计是小丫鬟听错了。夏小满也不好意思使劲瞅着这姐弟俩,也是怕年诺指不上哪一下子就冲自己来了,便是垂着头,轻声慢语禀报了,道是帮年谅更衣。年诺瞧了她一晌,什么也没说,只向弟弟道:“不必陪他们多言,自家身子要紧,礼数到了也就是了。”
年谅忙陪笑道:“我省得。姐放心。”
年诺点了点头,出了屋。夏小满听着脚步声越过外间门了。这才直溜起腰来,一边儿吩咐小丫鬟取外衣来,一边儿打量年谅的脸。
年谅见她瞧自己,有些尴尬。摸了摸脸,咳了一声,低声问道:“能……瞧出来?”
得,瞧这样是挨打了。估计大姑姐也是不舍得,没下狠手。又或者大姑姐没睡好觉,没体力啊没体力……>
夏小满摇头道:“啥也瞧不出来。”又往抽屉里取了妆奁镜子与他看了。
他呼了口气,偏头看了夏小满,却不是说话地时候。便只道:“我无事,你不必惦着。更衣吧。晚上再同你讲。”
夏小满虽然很想知道他们冲突地内容----这决定了一会儿她对大姑姐的态度,若是跟处罚他们地失职罪有关,那她就得加倍小心,这种状况下成为炮灰的概率可是相当高地,但现在确实不是说话的时候。眼瞅着客人都要进门了。
她扯了衣裳过来。帮他穿了上衣,又整理好了被褥。喊了小丫鬟去催茶,一边儿退出去,叫二门上请陈、马两家爷进来,自家不大情愿的往偏厅去伺候纪郑氏并年诺。
偏厅那边,方才小丫鬟悄悄报与夏小满年谅挨打的事,夏小满并没告之纪郑氏。因此纪郑氏这会儿瞧着年诺眼圈微红,只道她心疼兄弟,便就劝了两句。
年诺虽然已是别过劲儿来了,但还觉得弟弟伤得蹊跷,而且对弟弟和大伯父的事极为头疼----现下是回不去了,可将来呢,老这么别劲真不知往后会如何,这祖父祖母已近耄耋之年……况且,孝道之外,说不上分家也就这几年的事,弟弟这般早晚是吃亏……。
这会儿听了纪郑氏的劝,她心里又难受心疼起弟弟来,又不好同纪郑氏说,只得勉强陪笑,反劝纪郑氏不必担心。
夏小满进门行了礼,先便问午饭问题,好借机开溜----道是时近晌午,厨下有新鲜的鱼虾蟹,问姨夫人和大姑奶奶点些什么,好吩咐这就做出来。
年诺瞧了瞧她,却压根不接那茬,只沉声道:“便算你忘了先前五六年的事儿,这在六郎身边儿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伺候爷还用人教?你自己说,今儿的事儿当不当罚你?”
夏小满后槽牙磨得嘎吱吱直响。阴,真阴!让她说啥?能说不当罚吗?那好,死不认错,罪加一等。她说当罚,伊就会得摆出民主地姿态----呐,这是你自己说的呢,不关我事。到头来成了她自愿受罚。:(
MD,年谅到底和大姑姐说了什么啊,莫不是他逼大姑姐答应了不罚她,大姑姐就来这招阴的,让他们都没话说?:(
“满娘自知身上还有许多不足之处。一些事也做的不够妥当,还有待进一步学规矩,以更高地标准要求自己,尽心竭力让六爷舒坦、满意,让大姑奶奶、姨夫人放心。往后……”夏小满开始挪移点儿入党申请书的内容,半文半白,也管不了年诺能听懂几分,总之是车轮话绕着说,避开实质问题,好含混过去。
年诺听了一起子表忠心的废话,心里冷笑,抬手打断她。道:“甭说往后,往后岂容再有今日之事?且说今儿的,怎么与你长长教训。”
夏小满勉强一笑,继续绕圈子道:“大姑奶奶说的极是。再不会有此类事,满娘定当自身反省,吸取教训,好生照料六爷,不辜负大姑奶奶谆谆教诲……”
年诺眉梢抽抽,碰上这么一个装滚刀肉地,就只剩下兜圈子了。偏你还找不出来哪里说的不对,没法子直斥。她手里茶盏一墩,缓缓道:“话说得好听,可事儿怎么办的呢?若是有记性地。照那话做就是,不必见天的说。见天说的,都是些没记性,怕忘了的,也是心里糊涂的。不与些教训,依样记不住,怕也明白不过来。”
夏小满垂着头,抿着嘴。话到这份儿上还能说啥,且装死吧,看大姑姐到底想咋地吧。想让她自裁,那是不可能滴;伊不出实招,她就挺着。
然大姑姐还没说话,小韦嫂子打外头蹭进来。陪笑道:“姨夫人、大姑奶奶恕罪。实是有急事找我们二奶奶。---石家送了补品过来,这回礼还得二奶奶定夺。再又,给陈、马两家爷地回礼还等着二奶奶过目,两位说了不在这用晌午饭,也是说话间就要走了……”
年诺一皱眉,纪郑氏已在一旁开口,因笑道:“听满娘说地是明白话,也不是个糊涂孩子,怎么做她自家也当晓得地,眼下,还是照顾谅儿要紧,这还些家务事要张罗着,且记下这一回,让她去吧。”说着瞧向年诺,目光温和,又向年谅卧房方向微扬下颌,示意还要瞧着年谅。
年诺抿了抿唇,半晌,缓缓绽出个笑来,也未言语。纪郑氏也是淡然一笑,又转向夏小满道:“你是明白孩子,然我少不得再给你提个醒,好生服侍你家爷,你家姑奶奶的话你也听着了,可不容有下一遭!”
夏小满心里念了句佛,脸上绷绷着,表情极为严肃,一本正经福身道:“满娘谨记。姨夫人、大姑奶奶放心。”
见纪郑氏点头,她又问道:“满娘这就要下去张罗海货。姨夫人和大姑奶奶地晌午饭……?”
年诺复又端起茶盏,慢慢转着碗盖,缓缓道:“家里海货可还够?不够往旁处匀些来,庄子上也就这算得新鲜物什了。陈家马家是少家主亲自来了,不要怠慢了。且石家来了,怕还有旁人来,多备些。”
夏小满道:“一早叫年橹准备了,大姑奶奶放心。这晌午饭……”
年诺挥挥手,道:“去筹备吧,别耽搁了那边客人的时辰。家里人,晌午饭好说,叫厨下瞧着做便是。”
夏小满应了一声,毕恭毕敬行了礼退出来,直出了院子,又拽了小韦嫂子走出一段儿,这才深呼吸两次,低声笑道:“又蒙韦嫂子替我解围……”
小韦嫂子忙道:“二奶奶言重了,实是回礼的事得请二奶奶定夺。旁的有定例,也可照送的东西差不多的回去,只这海货怎么个拿法……”
“拿螃蟹吧。一来这阵子螃蟹好,再来螃蟹看着出数---鱼虾几十斤瞧着也就那么一点点。回礼别用筐,一律拿篓子装了,瞧着满满地。单个儿沉不沉没事,主要是挑大个儿的,一定要瞧着漂亮的。”夏小满顿了顿,声音愈低,道:“一会儿给大姑奶奶带走的,也要这样,瞧着又大又漂亮地。”
小韦嫂子应了,夏小满又道:“姨夫人说不住了,估计是下晌和大姑奶奶一块儿回去。也给姨夫人装些螃蟹。这份呢,”她露出个大大的笑容,道:“大小不打紧,但一定要个顶个的沉甸。多挑团脐地!”
六爷腿脚不能动,晌午饭自然是房中解决,夏小满乐不得随身伺候,跟着一道屋里吃的,没在大姑姐那边立规矩。大姑姐估计也是乐意于看不见她的吧。没她伺候的这一顿饭下来,脸色倒像比先前好了不少。
纪郑氏母女果然是跟着年诺一块儿回城,纪郑氏临上车前又嘱咐夏小满伺候年谅之余也注意自家身子,夏小满心里热乎,一再表示每天都派人送信与姨夫人汇报六爷病情进展,请姨夫人放心,等这边好些了再请姨夫人过来住上几日。
听能过来住这话纪灵书是最高兴的。昨儿晚上来地晚,早上这边人又忙。也没个人带她去海边儿玩,她站在院子里眺望了好一阵子,一直觉得惋惜。尤其是夏小满又送了她一匣子自己前几日捡的漂亮贝壳海螺小石子,她越发心痒痒了。这会儿直拉着夏小满的手,悄声道表哥要是无碍了,还请小嫂子早些来邀她一道捡贝壳去。
送走了纪郑氏并年诺,夏小满却是一个下晌也没闲着,不时有人家送礼来。亏得他们有成算,最初海鲜没可劲儿往外给,不然怕都不够回礼的。
“这每天海货能打多少上来也没个数……”夏小满阴郁的瞅着大筐里张牙舞爪的螃蟹。以前只管吃,没琢磨过这些事,等到要送人地时候,恨不得螃蟹是结在树上地。明晃晃地查得出数来,好能按总数分成份儿。
橹婶子陪笑道:“二奶奶说地是,这海这么大,龙王爷怕也不省得有多少虾兵蟹将的。看天看风看潮,赶着一拨,许能打得多些,实没个定数。”
夏小满眨了眨眼,问道:“自个儿养蟹呢?像鱼塘那样。挖个大坑引海水进来呢?”
橹婶子陪笑道:“早年间也有人做过,然那塘不比河水的,得总换水,----便就是离海近了,防不得潮,离远了不便换水。且也不知是水深了浅了。还是缺了什么。蟹子甩的子也不大活,没两三年就弃了。这几十年也没再见有人弄。”
夏小满道:“圈海养呢?”
橹婶子愣道:“圈……海?海可怎生圈法?”
“拿长杆子套个网。下到海里拦着……”她摸摸额头,吃螃蟹她在行,养螃蟹就傻眼了,不过是提个题目,技术问题压根不行,只得含混道:“唔,再琢磨琢磨吧……我也是怕螃蟹不够,急的。”
“二奶奶说的,那得多长的杆子,能戳到海里!若真要这般,可得好生寻寻。”橹婶子陪笑道:“二奶奶也莫急,明儿早上船回来便有了,不行再匀去,左近这些个庄子,怎么还匀不出千八百斤蟹来!也不是日日要回礼的,怎么也够了。”
夏小满点了点头,吩咐了几句旁的,望了望肥美地螃蟹---生理期只能看不能吃,无比怨念,抽身回了上房。
年谅白晌接待大姐,下晌接待客人,也坐了大半天了,身上也是乏,叫小丫鬟捶打后背松了半天筋骨,才被伺候着躺下,再敲肩臂。瞧见夏小满进来,他忙打发了人下去,叫她往床边来坐,拉她手道:“大姐那边,委屈你了。”
夏小满往床头坐了,抽手出来,帮他揉掐着脖颈肩窝,道:“有人和你报了?”
他嗯了一声,又抬手去拉她手。
她继续揉她的,还道:“不是肩酸?你别动,动了还怎么捏肩啊。”
他的手还是伸过去,落在她指头上,就那么覆着,也不动。
她撇撇嘴,微微低下头,看着他忽闪忽闪的眼睫和一点儿痕迹没有地腮帮子,问道:“今儿你和大姑奶奶怎么了?”
他脸上一僵,手也挪开了,收回到被里,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大姐让我五月回京。”
“呃?怎么话儿说的?不是出来养病,二月出来的,五月回京,这折腾什么!”她也好奇,大姑姐瞧着极稀罕这弟弟,不像要甩掉包袱的样子,说这话什么意思呢。
他抿了抿嘴,道:“父亲五月奉旨回京述职。”
她手上一顿,西北的大老爷回京……不知道京中年府会怎样。五老爷占大夫人那嫁妆铺子那桩事,原是因着大老爷离得远,便是没个说法也好遮掩,如今大老爷回来,那些由距离产生的遮掩不复存在。这事儿还指不上怎么发展呢。家里人什么态度?五奶奶那边能消停那就奇了怪了,老夫人呢?若是大老爷还表示不管,年谅这边……
大姑姐又是什么意思?让弟弟回去督促父亲把铺子收回来?
她找不到合适地言辞,不晓得应该鼓励还是劝慰,只得闭嘴,手上又揉捏起来。
他却没有闭嘴,而是又道:“佟氏带着老十老十一回来,过两年要在阜泽乡试。怕是要一直住着了。”
佟氏是他父亲的填房,他却连个称呼也不肯叫。她听着那调子也是泛酸,像个被夺走糖果地小孩子在赌气,心里也是一叹。
这样的心态,她也有过。她和他一样,母亲过世,父亲再婚。面对那个取代母亲位置的女人,怎样也亲近不起来,瞧着那个女人,心里就不是滋味。
尤其是。她地继母……
想起继母种种嘴脸,她的心也扭曲起来。都说母亲在哪里家就在哪里,从没了母亲那一刻起,她就没了家。尤其是。自从父亲的结婚证上出现那个女人地照片,家更不是她地家了,只能叫,父亲的房子。
都是没家地孩子了。她苦笑,伸手去摸了摸他紧皱的眉头。都是一样地人,谁可怜谁呢?
他望进她的眼底,忽然伸手擒住她手,送到唇边。低声道:“满娘,别捏了,过来。”
她一愣神,随即叹气一笑,起身去了外衫,在他身边躺下。
他环住她。下颌贴上她的腮。汲取那点点温度,低低的喟叹。
“我不回去。”他话里透着生硬。
她嗯了一声。牵了牵嘴角,小孩子啊,也是,就这腿,想回去那是不可能了……她忽然一怔,拉开距离盯着他,道:“莫非你这会儿治腿,是为的这个?”
他把她的头按回去,避免看她的眼睛,道:“也不尽是。”顿了顿又道,“大姐是当我为的不回去自残肢体……才动手……”
“我就知道大姑奶奶只有疼你的份儿。”她扭了扭头,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自残是该打,换她她也打。他也是,看这样是不肯告诉大姑姐找人给重新接骨了,何苦来地,瞒的什么呢。而他说,“也不尽是”,他到底思量了多少件事,才决定掰了腿?
“那大姑奶奶让你回京的事……”她问。肯定有目的吧。
“大姐道,莫待子欲养而亲不待。”他平静地道。
她默然。她还琢磨大姑姐不是要甩包袱就是要帮忙抓铺子的,事实证明,就她一个穷算计利益,人家都是讲感情的。大姑姐当是至孝吧,当然,也或许和大姑姐亦是单亲孩子有关。唔,如果不是这件事,她几乎忘了,大姑姐是自幼丧父的。
谁都有个苦难的童年呐。想起犀利的大姑姐,她暗自摇头。
“子欲养……子欲养……子……欲养……”他反复叨念着,末了咬住那个“子”字,嘴角挂起个冷笑,道:“他也不只我这一子。自有人养他终老。我回去做甚。”
父亲子女双全呐。他咬着牙。他未尝没有想过父亲回京意味着什么,不止陆家的亲事,自然还有瑾州铺子的事,可他实在不能确定父亲地态度,心底隐隐的,害怕知道父亲的态度。尤其是,那个女人也跟着回来。
她想别过头去看他,这话听着已非寻常了。他却揽得她愈紧,不由她动弹,她又不敢挣,怕伤了他的腿,只得放松下来,低声道:“你也消消气吧,左右回不去了,别想了。”
他仿佛没听见她说的什么,兀自道:“便是他不认我了……哼,想让我单衣顺母,万万不能!”那个女人,算什么东西!
她初时倒是试图单衣顺母的,但架不住人心不足,终是无法和继母在同一个屋檐下,后来发展到在同个城市都无法忍受。她调去总部,虽没明着提和家里断绝关系,但论实际行动,也差不多了。
她双臂也环紧他,一个同类。她叹道:“我明白。”
“明白……?”他阖了眼。
谁明白?满天地白幡纸钱转瞬变成一府地红灯喜幛,强烈的色差冲击眼底,谁明白他心里做何感想?
谁明白?远远看着那个女人牵着抱着两个小肉团子站在他父亲身边巧笑嫣然,谁明白他心里做何感想?
谁明白?他心里地憋屈了十几年,年少时候也曾同亲近的人含混提过,可大抵是被个“孝”字堵回来,越发不能说,越发憋屈。到底谁能明白?
他记恨呢,替自己恨,也替母亲恨。若当初父亲本就妾室成群,那他也不会这么怨,偏先前父亲执意不肯纳妾,好一似情深意重,却是妻子尸骨未寒便就续弦。从前的岂非都是假的?如何不恨?
她明白。她何尝不记恨?母亲重病时,父亲也曾日夜守在病榻前照料,没有半点儿抱怨或是不耐烦,尽心尽力,全然情深意重;母亲不治身亡时,父亲也曾悲痛欲绝,颓然消沉。可怎么那么快,就可以和另一个女人坐到民政局结婚办去照相?容那个女人堂而皇之占有母亲的一切,还来算计她?
爱情的保质期有多久?人走茶凉?还是爱情本身就是个笑话?
他低沉倾倒着他的恨意,没想找什么明白理解,在“百行孝为先”的世界里,他怨恨父亲就是大逆不道。
她心里搅合着她的恨意,却是无法宣之于口,只能道“我懂,我明白”。知道他不可能相信自己明白,她自然也没法子告诉他为什么她懂他的心态,但仍这么说,“我明白”,仍抱紧这个同类,彼此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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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抱歉,送来晚了。这是补前两天的。今天的继续码去……
甩汗,现在只能说,我尽量写,不差字数,至于时间……甩汗。
抱抱啃啃安慰我的朋友,也不是心理压力多大多大的,只是职场习惯,既然来挣这份钱,更新就是责任和义务。(*^^*)
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2、局中人⑦
一连几天,始终有来送礼探病的。玫州府中上层人士不说,新朋旧友也是不少。
窦煦远四月上旬就拉着他那瓷窑的瓷器、并至善斋的第一批几件轮椅北上寻买家了,这会儿没在玫州,窦家管家也不是白当的,听着年谅病讯,立时打点礼物送过来,再三表达自家主人不能亲来的歉意,让人挑不出半点儿理来。
同做得滴水不漏的还有颜如玉,怕是她自知上门也是碰钉子,便是又往琳琅阁那边下了个订单,同时留下补品礼物。生意在先,邓掌柜是收也不得,不收也不得,又不能立时飞马过来问过东家,只得先留下,东家若说不行,再想法子退了。翌日东西送到望海庄,夏小满瞅了半天,只向邓掌柜道,订单打个九折,把礼品钱饶出来。攀交情?拉倒。可以和她谈钱,但绝不和她谈感情。
想打感情牌的也不只这一个,马贩子陶连山也是亲自往望海庄探了年谅。三月上旬他们谈妥了生意便回京提货,这次是送马过来玫州府,听闻年六爷病了,便特来探看。既是拉近感情么,也顺便推销,言说因着七七八八的关系,他同卖家定的分四批交付所有马匹,大约每月往这边来一趟,六爷那些朋友若是有看上他那马的,他顺路捎来,也是便宜。经过上次挨打事件,有几家他已是不好明着上门去套近乎兜售,还想着走年谅的门路。
年谅并不接茬,只笑着敷衍两句。因不见姚庚,便顺口一问。陶连山见年六爷不大热络,又问姚庚,心里自不痛快,陪笑道是姚庚有旁事绊住脚了。又道:“我原同他说,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当撂下,先看六爷要紧,----偏他牛心不肯。我也不敢耽搁,便先过来了。”
姚庚哪里是有事,不过是听了年某人又出事,心疼小满却又无可奈何,怕见了越发难受。便寻个由头推了往年家地应酬罢了。
陶连山嘴上虽然让了让姚庚,却是巴不得他不来,上次宴席出了事儿,事后年六爷对这小子态度显然比自家好很多,这年六爷的门路可是他陶连山搭上的,若是要是让这两家搭上了,反把自家踹开……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事儿他陶连山可绝不能容忍。
然不防见了面年六爷还是问了姚庚,他岂有不踩上一踩的道理?
年谅听得他地意思,笑着撂过手去,少一时便说身子不适。端茶送客了。
夏小满听得二门来报陶连山来了而没见姚庚,便是心中念佛,待那边送走了这厮,她往上房来。年谅还把陶连山挤兑姚庚的事当个笑话,顺口讲给她听,她哪里还笑得出来,摆出个最大的笑容,却是没有笑意,迅速转移话题,只道:“人也来了不少了。你这次腿伤动静可不小,怕是要传到京里去了吧。”
年谅却挑挑眉。道:“传回去更好。”
她料知他有不少打算,他不提,她也不想问,他说好便好吧。
而她这几日,倒不大好。身上没觉得什么,依旧不疼不痒不冷。血却是不见少。六七天上还没有止住的意思。年谅也叫人回城请了大夫来给她瞧了,可还是那套话。脾不裹血,又说是累着了。
能不累着么,筹备回礼其实也不是多严重,关键是还有打着探病送礼幌子来旅游的。---有几家公子爷携了女眷同来,是瞧完年谅又瞧海。年谅接待男客,夏小满哪能把人女宾丢一边?只得一路陪笑奉陪。虽不是带着下海游泳,就只在庄里几处观海亭台转转看看,给介绍介绍,可架不住人多啊,一拨一拨的,她导游词儿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这第七日上,她正帮着年谅换药,外面又报有谭爷谭夫人来探病。
夏小满紧着撇嘴,两口子来的,肯定又是旅游。虽没听过什么谭爷,但这几日没听过的人多了,认识地不认识的,沾边儿带落儿的,瞧着年家至善斋生意好想结识结识的都跑来了。年谅心里也明白,拉她道:“原同你说,不相干的打发了走吧,你也歇歇。”
夏小满打发了人出去告诉,爷换药呢稍后待客,扭头向他道:“看看吧,谁知道又是哪家太岁?阿弥陀佛,但愿是不相干的。”
结果恰恰相反,这是个很“相干”的。
专门接待女宾的偏厅里,夏小满瞧着眼前这个年三十许浓眉大眼一身英气操着西北口音语言风格极为熟悉的女子,彻底失语了。
“冯……夫人?”她勉强扯出个笑来,衽敛还礼,伸手请伊落座,打发了满屋子的丫鬟,这才问道。
那女子一笑,道:“二奶奶别来无恙。”
夏小满皮笑肉不笑地,点头道:“无恙。无恙。”顺手端起茶盏,心里嘀咕着,那谭爷就是冯友士了,今天第七天,这莫非是来售后服务的?先头他们并没有说还管售后啊,这要早知道,刚才就不给年谅换药了,等着专业人士来换多好!
这次这两口子换了新名字,自然又是新面皮,她其实很想知道,这俩人老这么化妆舞会似的,累不累啊。这次冯夫人……哦,不,谭夫人……罢了,还是叫匪婆吧----直指本质,这次匪婆妆可能不重,瞧着就比上次自然许多,乍一看,相貌平平,可细看,却发现单拿出来眼睛鼻子嘴都是很漂亮的,就是凑合到一起……唔,说不上来,反正是凑合到一起就一点儿也不突出了。这是第二眼美女?还是特地化妆成不出众地样子……?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那边匪婆却道:“二奶奶果真无恙?”
“呃……啊?”夏小满回过神来,斜眼瞧她。道:“哎?冯夫人什么意思?”
匪婆一贯风格,开门见山道:“二奶奶身子可有不爽利?不瞒二奶奶,外子与我曾学过些旁门,算不得懂医,却是防身救命用的。前几日外子来与六爷接骨。观夫人面相似是身子不适,不便直言,今日便叫我来与二奶奶瞧瞧。二奶奶今日面有脂粉,我看不出什么,还请二奶奶掌心一观。”
。夏小满第一反应是那些神棍地忽悠段子,皆以“瞧您面相瞧出点儿问题”作为开头,随后什么“印堂发黑”就出来了。>
不过,说起来她也确实听说过不少稀奇的诊断。什么面诊手诊舌诊虹膜诊的,有这门技术确实存在倒不是忽悠;她又回想了下,那天确实是一从床上跳起来就直奔年谅那边了,也没上妆,确实是符合诊断要求的。只是,这江湖中人拆骨接骨倒是正常,看病的话……
好吧,人家说了,旁门功夫,不算大夫。但能救命……话说只有生存需要才能刻苦钻研吧,要不怎么说这医圣医仙医神啥啥地都在江湖呢……
好吧,好吧,就算伊不是忽悠。可为嘛给她看呢?怎么着,这是买一送一?治个年谅再搭她个添头?还是粮食之外他们还想要些什么?
“谢过冯夫人关心,我没什么大事。”夏小满直言拒绝。虽然血流啊流地不是个事儿,但是她比较担心和魔鬼做交易付出的是比血还可怕的东西。
匪婆一笑,道:“到如今二奶奶还是不信我?”
“信”这个“信”字的调子拐了十七八个弯,夏小满笑得灿烂,道:“但我怕是付不起诊金。”
匪婆一言不发,微笑着站起身。夏小满又是下意识的往后一倾身子。匪婆见了。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笑道:“二奶奶还是不信我。”
夏小满翻了翻眼睛,抻了抻衣衫,心道MD耍我啊,口中却笑道:“让冯夫人见笑了。”
匪婆并不坐下,而是向主位走过来。夏小满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没事儿没事儿已经能确定匪不是来闹事地不会伤害自己。可是拳头还是攥得紧紧地。
匪婆面带微笑来到她身边,一手挽着袖子。一手前探,掌心摊开,做了个请的动作,道:“二奶奶略松松手,请掌心一观。”
夏小满微扬下颌,道:“冯夫人也说明人不说暗话,那就请开诚布公说一说,夫人是什么意思?”
匪婆奇道:“我头里不是说了?与二奶奶瞧瞧身子。不瞒二奶奶,咱们这旁门不比诊脉,寻常小病症面相也不大显,能叫外子瞧出有恙地,嘿……。”她吞掉后面吓人的话,又道,“二奶奶救命之恩在先,我们岂能坐视?我是明话也说了,便也请二奶奶明着相告,二奶奶可防得我们什么?”
是啊,我TMD防的什么?夏小满偏头瞧了她半晌,心里思量了十七八回,其实也是哈,自家实在没什么可被骗的……>
匪婆一笑,接过手来,侧身让了光线,先瞧了她小指指根处,问道:“二奶奶在信期?”
“是啊。信期。”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咧嘴一笑。手诊能不能看出生理期来她不晓得,却是想起本山大叔的台词,----饭店工作滴。你咋知道滴呐。身上一股葱花味。她现在身上……有血味儿吧?!江湖中人鼻子都和警犬一样。
匪婆却是表情严肃认真,微点了点头,细细看了一回,道:“胞宫寒,冲任失固。然由先前外子所说面相,再看这手相……二奶奶像服了不妥当的补药?先是寒邪入体,终淤于胞宫,又骤服大燥大热之物----便犹如冰上淋滚油,外面瞧着热气腾腾,内里犹寒。这不省得服了什么,倒不冲撞,只是这大补之物遮了脉象乃至面相,怕是误了大夫,或以为旁的病症,乃至药不对症。一路耽搁下来。”
夏小满彻底听傻了,没想到这女人还有两把刷子,前头两句和大夫说的一样,后面地道理也是讲得明晰,她由忘忧散琢磨到锦蛋。想来真是锦蛋大补,反而造成了一种假象,误导了大夫的判断。寻思半晌,她才点了点头,开始同所有的病患一样,虔诚信徒般恭恭敬敬问大夫道:“那怎么治?”
匪婆未答,又瞧了一回,道:“我原也以为是旁的。只带了调理地九转丸----这是百病皆宜地,与什么都不冲撞。而依二奶奶这症状,我得回去寻贴膏药,三日之内必打发人与二奶奶送过来。贴脐上,拔寒气,快又稳妥。”
呃。丸药是营养药万金油,这膏药……,咳咳,她夏小满就听说过一句广告----贴肚脐治痔疮……>
年谅这边复诊也结束了,腿骨长势不错。冯友士又道现下已可以挪动挪动了。老躺着也养不好。----这点年谅倒是早就知道了,去年十一月腊月间夏小满就怕他躺得肌肉萎缩,老叫他活动。
又聊了两句生意,冯友士那边头批粮食已运出来了。该挂名的,出入账的,都做得妥当,没有半点儿纰漏。年谅心里也踏实了,瞧着时辰,虽离午时不近,但算算路程,冯氏夫妇若要回玫州城。也是赶不上午饭的,便开口相邀留宴。
冯友士刚开口回绝,外面便报二奶奶求见。
夏小满是来同年谅汇报:冯夫人想去海边儿转转,她跟着去当导游。
诊断结束,匪婆没要诊金,就提了这个小要求。道是自小在西北长大。虽然之后跟着丈夫走南闯北,但是一直不曾在海边儿近处细细看看。难得这次有机会,所以请夏小满“成全”,领她往近处看看。
夏小满无可奈何的借着搔了搔额头,拿手当了小半张脸,使劲儿翻白眼,果然,TMD两口子来就是旅游的……。可人家免费给你治病,又免费给药,想看看你家外面那片海,你还能拒绝?夏小满只能当一回实地导游。
当然,出门前还得来请示领导。其实,她此来也有好奇的成分在里头,想看看冯友士先生这七十二变又变成什么了。>
冯友士先生果然没有让她失望,这次是个中年发福地商贾模样,一脸横肉,眼睛被挤成狭长地一条,却是目光犀利。听闻夏小满说他媳妇要去海边儿,眼神透着几分无奈,胖嘟嘟的脸上却是表情不明显。
“与六爷添麻烦了,拙荆不谙事……”冯友士道。
年谅笑道:“想留先生还来不及,何谈麻烦!”又是偏头向夏小满道:“你便陪谭夫人去吧。”顿了顿,虽当着冯友士面不大好意思说,到底还是低声嘱咐道:“你莫像上次那样兴起玩水。水凉着呢。你身子不爽利,顾惜点儿自家。”
夏小满抿着嘴,忍着笑意,点头应了。
问了橹婶子是落潮的时候,夏小满就更高兴了。好几日不曾到海边儿,因忌口不曾吃蟹,就想去捉些小螃蟹回来炸了吃。----春天雨后采蘑菇,夏天海边捉螃蟹,都是她童年最为快乐事情,这爱好就一直延续下来,便是大了,她也爱这样拎个小桶去海边捉小螃蟹,回去一过油,炸得酥酥脆脆的,嚼一嚼满口香。
虽是生理期忌寒,然也不多吃,就当零食,应该无碍吧。
到了海边儿,已经是落了大潮,海水蜷缩在天边一角,留下大片滩涂。
站在大块磨石垒的小码头上,夏小满指了指远处淡蓝地一抹,道:“不巧了,落大潮,就能看到那么一点点。要不咱们要两双不怕水地皮靴子,往里头走走?”
匪婆极目远眺,半晌才深吸一口气,缓缓笑道:“无妨。终是见着了。海子终是有边儿的,海却是连着天,也没个边儿,好生阔朗,瞧着便极是舒畅。”又问,“……这水是全退光了?多暂能回来?”
夏小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退到头儿了,若到头了,半个来时辰就开始涨了,到涨满差不多得三个时辰。吃完晌午饭再来看看。那时就能大不一样。”
匪婆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瞧见不远处泥泽中,一只小海蟹从蛰伏地洞**里爬出来,青褐色的甲壳边缘看来有些透明。纤长地腿迅速交错,很快又隐没在另一个洞**中。
她偏头瞧了瞧夏小满,露出孩子般的表情,问道:“蟹?咱们下去看看?”
夏小满笑嘻嘻道好,又从小丫鬟手里接过一早叫备下的小桶,递了一只给匪婆。
滩涂上,这会儿没有女侠没有夫人,只剩下个好奇心极强的大女孩。掖好了裙脚,不顾海泥沾湿鞋帮,兴致勃勃地跟着夏小满学怎么翻石头找螃蟹,怎么避开大螯捏着蟹壳两侧抓起螃蟹来,玩得不亦乐乎。
夏小满见她纤指翻翻捡捡着实伶俐,心道不愧是江湖中人,就是一个手脚利落,便也就不怎么照应她,由着她玩去,拎着小桶捉自己地。好自制“蟹肉酥”。
她这边琢磨着自家的零食,那边忽然听见匪婆“哎呦”了一声,她忙扭头去看,却是匪婆遭遇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蟹。光顾着高兴了,不晓得这样螃蟹的狡猾厉害,一不留神就被蟹螯夹了手指,忙去甩手,却是越甩夹得越紧。
夏小满忙道:“快把螃蟹放水里去,放水里它就松开了……哎,哎,不行。别拿石头砸……”她这话音还没落,匪婆那头一早抓了块石头,手起石头落,把那螃蟹壳子砸个稀烂。
夏小满无奈的拍了拍脑门,弱弱的道:“大姐……砸了它也不松开啊……”
蟹壳四分五裂,肉都成了肉糜。螃蟹自然无差别挂了。可蟹螯劲力仍未消失,依旧死死夹在匪婆手上。
匪婆秀美紧皱。咬牙切齿,伸手去掰那蟹螯,却是既掰不动,掰一下也钻心的疼。
夏小满一头黑线,这女人装贵妇地时候还真像那么回事,温柔娴淑,那拿帕子擦珍珠地镜头还在她眼前晃荡,这转眼又是匪气十足,砸螃蟹这个狠劲儿……
“你不会武功……?”夏小满问道。一边儿寻了块长条石头,塞到蟹螯缝隙里慢慢撬动。
“不会。”匪婆咬着牙,回答得简洁利落,做事也不烦嗦,止了夏小满的手,扭头往远远站着的随从那边提声喊道:“绿珠,过来。”
一个梳着双髻瘦瘦小小的小丫鬟迅速跑来,脚步轻盈,燕子点水一般,滩涂上都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夏小满挑着眉,开始琢磨着这是不是轻功的基础步伐。
匪婆举起她那挂着螃蟹残肢地手指,简洁到就一个字。
小丫鬟从衣襟下取出把只寸长地小匕首来,眼睛都不眨一下,手腕一动,银光一闪,蟹螯“吧嗒”掉在地上,已是没了锋利的夹子尖。
夏小满目瞪口呆,半晌嘀咕了一句古龙地台词:“好快的
好刀,好手劲儿,好准头。少了一样,怕断地就是匪婆的手指头了。也是艺高人胆大,敢叫这么动刀。
小丫鬟被打发走了,匪婆揉着指头上被蟹螯夹得淤血泛紫的伤口,向夏小满一笑,道:“好生厉害。”
夏小满勉强扯了扯嘴角,又忍不住问道:“你不会武功?”
匪婆笑道:“二奶奶又不信我?”
夏小满干笑两声,道:“也没。好奇而已。瞧你刚才那一板砖……哦,不,一石头,下手利落……”
匪婆一笑,道:“没。只是有一把子力气。与外子成亲时,年岁已不小,身子不利索,身边儿又总是有绿珠这样的人,便就索性偷偷懒,不大想练了。”
夏小满垂头捅了捅泥沙,自嘲一笑,道:“我原听人说,多大都能练功夫地。还总想着自己比划两下子来着……”她也曾有个女侠梦,直到匪的刀架在脖子上,才破灭了。这会儿对着匪婆,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匪婆笑道:“能练,怎的不能?不过功夫高低罢了。只二奶奶是金贵人,何必练那劳什古子。”
夏小满想着那匪的刀,轻哼一声。道:“防身。”
匪婆这会儿也突然想起上次劫持事件来了,虽是她心里没当回事,又是多少有点儿嗔着夏小满不够洒脱----白白瞧着是个爽利人了,但到底是己方惹的不是,且无论被逼还是自愿。到底是夏小满出手相帮……
想罢,她便笑眯眯道:“二奶奶岂不闻君子善假于物?防身也不必自家练,信不过旁人,拿些机栝便是。想练就练练准头,不想练,那么大个活人在那里,随便也能打上一处,器够利。打上哪都够一受。”
“暗器?!”夏小满兴奋地神经被点燃,眼睛里都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小星星。
匪婆瞧她那表情先是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道:“二奶奶真是个妙人。”
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这句怎么听着不是好话?>
匪婆那边已是抬高声音,喊随从道:“老二。”
夏小满还没吧唧过味儿来,听着这声老二又是头皮发麻。果然,过来的男子看容貌自然不认识,但叫老二地,耷拉着冷脸。眼神冰寒,没事还瞪她的,还能有谁?
匪婆拍了拍胳膊,道:“连珠子卸下来给我。”
那老二皱眉瞧了夏小满一眼。稍一犹豫,还是服从命令,收回视线,挽起袖子,从小臂上卸下四寸长外裹兽皮地扁平匣子。匪婆接过来顺手递给夏小满。那老二忙阻止道:“夫人,不可!防那女人奸险!”
匪婆淡然一笑,还是交到夏小满手上,目光炯炯只瞧夏小满。
夏小满眉梢颤了颤。又斜眼去看老二,冷笑一声,忽然把匣子调转,孔洞对着他。
条件反射是动物本能。那老二一惊,迅速往旁边闪身,动作奇快无比。夏小满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在另一个方向上了。
她擎着那沉甸甸的匣子,好似举着个炸药包。满意的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八颗洁白地牙齿在太阳底下闪着光,慢条斯理道:“这位先生,我还不知道怎么用呢,你怕什么?”那老二呆在当地,脸上因着易容而显波澜不惊,眼里却似能喷出火来,周身骨头缝嘎吱吱直响,那动静三里外都能听得到。
夏小满好似报了刀架脖子地仇一样,心里舒泰无比,继续扩大某人的内伤,若无其事地别回头,笑眯眯地问匪婆道:“这是给我的?这怎么用啊?”
匪婆面上微笑,心里大笑,不住暗自叨念“妙人啊妙人”,偏头去打发内伤到五脏喷血的老二,只淡然道:“连珠子与我了。你去吧。”
匪婆确实是内陆的人,对海货十分陌生,想来河鲜也不常吃,晌午饭时,对着螃蟹和虾干瞪眼不知道怎样下手。
夏小满再为人师,又教了她一回,演示了一遍怎么剥虾壳,怎么去脐掀蟹壳。
匪婆一边儿拿蟹螯挑出黄儿来,一边儿不住摇头道:“虾还罢了,蟹太麻烦了,肉又都在软壳里,剥也剥不出,还得寻家什挑出来!”
她瞧了瞧蟹螯,学着夏小满去咬,又被倒刺扎了口舌,“嘶”了一声,大为摇头,扭身喊了绿珠,拿了她的匕首来,在蟹螯上划了两刀,把坚硬的壳划开了,这才伸手去掰,也不大借力,口中只道:“这壳真个可恶,倒是有个锤头砸了才好。”
刀。锤头……?
夏小满本是笑着的,想起一物却叼着筷子走了神。见鬼,她在这边吃了一个来月的螃蟹,竟然没想起来还有一样琳琅阁能做的东西----蟹八件!
那一世她原还想过在网上买一套蟹八件来着,后来看了资料才知道,拿那物什吃一只螃蟹就要半个来小时!这显然不符合她吃螃蟹的速度,她是讲究大快朵颐吃得又快又爽地,那东西附庸风雅还行,不解决实际问题,于是便是放弃了,甚至忘个干净,这么多年吃螃蟹只讲究吃得尽兴了,再没往那物什上琢磨。
做蟹八件呢?蟹八件能在明清时期成为上流社会的时尚之选,在同是讲究诗书礼仪的大秦应该也能。那物什显摆的不就是一个优雅,一个内行么!一定能流行!一定能!就算不能,也要找几个推手把这流行风给煽动起来。
还在午饭席上,还听着匪婆抱怨螃蟹吃着麻烦,夏小满已是不知神游到那里去了,满脑袋都是她地新品项推广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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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3、局中人⑧
匪和匪婆对海货都不感冒,那些作为回礼的虾蟹也不肯收。夏小满也没推让,不收就算省下了,倒是让厨下装了几屉蟹黄包给他们。
送走了匪类,夏小满这才得空回上房坐下同年谅汇报今日行动。年谅已是知道匪婆与满娘瞧病的事,打发人下去便先问道:“冯夫人怎么说?”
夏小满讲了个大概,压根没提忘忧散,对锦蛋是含混带过。因着前者是禁忌话题,而后者,本是年谅好心,反而办错事,她再强调倒像是强调年谅的错误特地让他内疚一样,实不厚道。
然即使她什么都没提,年谅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到底是内疚起来,搂紧他那可怜的满娘连声道是“倒累了你”好一阵子,直到满娘说姿势不对起来重睡腰酸背痛腿抽筋才放手。
夏小满得以脱身,便立时拍拍他的肩膀转移话题,又拿来那暗器匣子连珠子来显摆。年谅也是没见过这物什的,好奇的接过来鼓捣了半天,夏小满就绘声绘色讲起来海滩上匪婆被螃蟹夹了事件,年谅跟着笑了一回,先前的沉闷气氛也就消失了。
她想起自家那个蟹八件的创意来,便道是回房画些东西,起身要回去。年谅却拉了她,正色道:“这东西不能私造!”
呃?她奇道:“什么?”怎么就不能……她突然醒过味来,笑着一拍手道:“你不会以为我造连珠子吧?!”
年谅瞧了她半晌,松了口气。敲了敲手中匣子,道:“原是当你兴起不细思量呢。----兵器只军器监造得,民间便是猎刀也有所限。那些江湖人暗处私造器械私下贩卖也便罢了,咱们明着拿出来卖岂非疯了。”
夏小满哈哈一笑,卖暗器?那她真是疯了。她笑着推了推他。道:“我又不是傻的,谁造兵器啊。我要做套吃蟹的家什。”她顿了顿,又问道:“虽然刚才没想,但这会儿想起来,咱们要不要造几个连珠子留着自己人用?”
年谅摇头道:“不妥。授人以柄。毕竟是朝廷禁造之物。”
夏小满耸耸肩,这东西就像新社会地手枪一样,属于管治器械,那她现在算不算非法窝藏枪支?“那这个怎么办?不能留?”
年谅摆弄摆弄手里的匣子。道:“单一只无妨,也好含混过去。若像你所言,多留几个,若真遇小人,查将起来----这物什一时又烧不化,便是埋了沉塘了都能抄得出,罪责难逃。且这物什……多说近边儿防身,护院还得是马刀弓箭。”
他说着忽而瞄了她一眼,拉了过她胳膊,在她惊诧中撸了她袖子。捏上一捏,笑道:“你留虽是留,然能用得上?这可是沉甸,得好臂力才成。”
她撇撇嘴。单手提溜起来掂掂,道:“还行。拿得动。”
他挑眉笑道:“你便不曾想,这物什现用现戴可来得及?若是天天戴着……”
她揉搓着那裹着匣子的兽皮,翻得只剩下白眼仁,嘀咕道:“沉死是不能,但一定得捂出痱子来……”
发现暗器根本比不了手枪、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方便之后,夏小满闷了好一阵子,又一个梦想破灭了。便就丢在一旁,全身心扑在她的蟹八件上,就在年谅房里桌案上铺开画纸涂涂抹抹起来。
凭着记忆力画出几样,她拿去给年谅过目,又叫人拿了熟蟹来,手动分解。给他讲解每样家什大概怎么使用。
年谅频频点头。笑道:“虽繁琐,按部就班倒是斯文。吟诗赏景慢慢品来。别有一番风雅。只知你爱吃蟹子,未成想你这般上心,难为想得周全。”
夏小满干笑两声,没敢接茬,只道:“这一两日就把表小姐请来帮着画图,再捎回去给铺子里?”见年谅只笑着瞧她,便眨了眨眼,又解释道:“不是我着急,是螃蟹最肥就这阵子,这东西不讲究个时令么,错过去就只好等秋天了。这眼见也五月节了……”没说你急。”他笑出声来,道:“我瞧这图做来不难,一会儿就快马叫人送图和银子回铺子里,我先要一套,后个儿之前送到庄里来。”
呃?咋比她还急?夏小满奇道:“你腿伤呢,现在还不能吃发物,这么着急要什么?还是……给谁家回礼?”
他抿了抿嘴,道:“你过糊涂了,后个儿小满。”在她愣怔时,已揽了她入怀,啄了啄她耳尖,道:“我原在想,生辰与你添置些什么好,首饰衣裳总没你可心的。可巧,我也省省心,你便成全我吧,琳琅阁头一套这蟹八件算我与你贺生辰地,可好?”
夏小满在古代第一个生日收到了有生以来价钱最贵的生日礼物,一套嵌珠玉镶宝石的纯银蟹八件。
没有更贵的礼物,是因为这个生日十分低调,没往玫州府发一张帖子,也就没有礼尚往来送生辰贺礼的----玫州府那些人家里侧室做寿的不在少数,年府也没少随份子,夏二奶奶做寿也不算逾规,只是她不想罢了。
夏小满可不在乎什么身份不身份的,是懒得同那些夫人奶奶小姐周旋,前阵子年谅病中的往来应酬也让她腻歪透了,过个生日可不想折腾了。年谅倒是有心抬她身份,但想着她那身子骨,也是怕她再累着,她既不喜热闹,便也不提摆宴了。
于是这个生日只在庄子里设了两桌酒,有头有脸地上桌喝一口,下面人也有加菜加餐;玫州城府里那边虽没主子在,却也这么置办的;然后府里、庄里以及琳琅阁上上下下仆从伙计都有红包。
庄上唯一的客人便是纪灵书了。打头两天夏小满因蟹八件地事想叫纪灵书过来商量,年谅便派人打着夏小满生辰的名头接姨母表妹过来乐乐。纪郑氏过来瞧了年谅无碍。送了衣料与夏小满做贺,便就回城去了,只留纪灵书在这边住几天。
小满这天,酒席宴变成了教课堂,那一套蟹八件生日礼物就成了教具。夏小满慢慢拆了三四只蟹,反复给纪灵书演示,教会她所有细节,又趁着她高兴劲儿,叫她反复练习,直到动作娴熟优雅,蟹八件市场推广代言人这光荣任务就交到小丫头身上。
纪灵书一直住到四月廿九才回城,若非初一要陪纪郑氏礼佛上香她还是不想走。走时恋恋不舍拉着夏小满的手。直央磨过阵子再寻由头接她过来,道是天天对着海比在城里松快多了。其实她也没多松快,这几日里也设计了不少款式蟹八件。与之搭配的碟子碗也有琢磨,但因着无论烧瓷还是雕玉碗都没那么快,便就放弃,准备做后续周边产品。
她们这边每确定一份图纸,夏小满都遣快马送回玫州城,让琳琅阁放下一切订单,集中力量做蟹八件。邓掌柜从几个小金玉铺子里借了些伙计专门打下手,总算抢在五月之前先赶出二十套来。而后再慢慢做。
这其中十套给了纪灵书。夏小满同她商量着,让她端午节前后开场诗会,请那些千金小姐们吟诗饮宴,席间作以推广。又两套是孝敬年诺的。----铺子里有新鲜物什总要去孝敬,免得日后旁人说将起来,年诺反倒不知道是自家亲戚出地,未免心下不满挑理。余下的才是自家留了做第一批货源。
谁知道年诺收着东西当天就去同纪灵书学了怎么用,然后又从琳琅阁拿了六套走,五月初三胡府私宴宴请玫州城头几位号人物时便就用上了,临走时又一人送了一套。
翌日琳琅阁留存地蟹八件就全部买光了,又收了几张加急订单。都是在十套以上。
纪灵书那边宴席还没定日子,就已有朋友来同她打听琳琅阁的蟹八件,她手里那十套便也没留住,都匀了出去。
至此琳琅阁才迎来的第一个售货高峰期,之前借的伙计非但没还回去,连做木匠活儿地伙计也被拉来帮工。便是这样。也得没日没夜的赶才能赶出订单来。邓掌柜急得不行,当天下晌便亲自驱马来见夏小满汇报情况商量对策。
邓掌柜抵达望海庄。正是夕阳西下时。
夏小满对于城里地事一无所知,原是定的不必日日来报信,只等端午节纪灵书那诗会开了之后再说,因此这会儿正是晚饭后推着年谅在海边儿散步。
她其实爱海上日落比爱日出多。日出着实太快,上一秒火球儿才在海平面上露个头,下一秒已是一纵而出,瞬间光芒万丈,咄咄逼人。日落却是一个极缓慢的过程,火球没了刺眼的光芒,呈现一种将熄灭般的暗红色,慢慢的,一点点沉沦,若是海面无风无浪,那更美好,水波始终漾着碎金样地光,煞是迷人。
她从前就最喜欢这个时候出来,晚风徐徐,晚霞满天,没有清晨的浮躁,显得安静而祥和。
小时候是牵着父母的手来海边儿散步,夕阳把人影抻得老长,一家三口其乐融融;长大后同男友偎依漫步,会在瞧着左右无人注意时,彼此交换亲吻,甜蜜而美好;原也一次又一次幻想,许多年后,白发苍苍,与老伴相互搀扶着甚至推着轮椅再来看日落,文艺腔的说一句“夕阳染红白发”,“共度残生”,又是怎样地幸福。
而如今……她确实推了个人来看日落……可是,哎……
她偏头去看年谅,他面容平静,眼睛微眯着,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夕阳没染红他乌黑地发,却是染红他白皙地脸。发觉她瞧他,他也偏过头,目光相询。她轻轻摇摇头,他淡然一笑,拉过她手握在掌心焐着。
五月间地处南方地玫州本已是极热,但因着望海庄在海边儿,比城里温度要低不少。早晚起风时甚至有些凉。夏小满出来时也是披着薄斗篷地,身上不冷,只是一路推着轮椅,手露外面,叫海风吹得发凉。
手上一暖。她绽出个笑来,抬头望了望越发黯淡地夕阳,深吸一口气,好像某个瞬间可以持续一辈子那么久。
可惜,实际上和谐美好持续不了多久。那边长随跑来禀报,邓掌柜来了,在庄上没找到东家,等不及派人来请东家回去。便自己跑来海边儿找了。
夏小满瞧着气喘吁吁跑来的邓掌柜就是一惊,先前美好的心情“嚓”一声稀碎,无数坏念头涌上来,----有过一次失败,再怎样也无法极度乐观,便是有点儿什么总先往坏处想。况且,没大事哪能这么急?
忽然手上一紧,她低头去看年谅,他只道:“莫慌。”愈发攥紧她的手。
她牵了牵嘴角,点了点头。待邓掌柜到近前,尽量平静问道:“什么事?”邓掌柜一边儿喘,一边儿把这两天的事说了,道:“小地也没想是这样。现下东家还是尽快想个法子才是,这一两日地生意抓不住,怕就有人拿了咱们的蟹八件去别家仿制了!”
夏小满简直听傻了,她没想到她期待的火爆没出现在走使用路线的开果器上,倒出现在走形式主义路线的蟹八件上;她也万没想到蟹八件竟是在大姑姐手上推广开来的----不是推广这件事本身,而是大姑姐这个人,她一直觉得大姑姐不给她拆台就不错了,能帮她简直是见鬼了。上次年谅腿地事儿没收拾她算她走运,这会儿……唔,应该是个意外……>
太意外了。她脸上挂着笑,已是不知道神游哪里。
“东家……东家……”邓掌柜快急疯了。蟹八件有多大利润?就看来下单地这些人,个顶个富得流油,都是银子打的面子!这每套蟹八件不净赚几百两都对不起自家。几十套订单。那是上万两银子,抵多少匣子呢!若被别人截去生意。肠子都得悔青。
他忙不迭掏出誊地单子,奉与夏小满,道:“东家早做定夺……或是……盘几个铺子过来?借的人不长久啊。”
年谅发现满娘走神,不由一哂,晃了晃她的手,自家先接过单子来扫了一眼,夏小满回过神来,忙跟着一起看。果然是形式主义战胜了实用主义,订单极具“贵”妇特色,一律是可着贵的来,铜的都没人搭理,皆是纯金纯银、镶玉镶宝石,简直不是显风雅,而是摆阔。
“需要盘几个铺子,大约要多少银子?”年谅问道。
邓掌柜还没说话,夏小满先打断,道:“先不盘。”
邓掌柜和年谅皆是一愣,年谅低声道:“琳琅阁账上银子若不够,你在官中暂支上一两万也无妨,崖山庄那边头批银子已是入账了的。”
夏小满已是想过了的,才刚起步,不能盲目扩张,还是等稳定了再说。只摇头道:“不是差银子。蟹八件前头这一阵子是卖得好,但一户人家能买多少套?一套能使多久?这不是瓷的,动不动就碎了,这结实着呢,许是十年八年都没事儿。这东西仿地也容易,没多久怕遍地都是了。这会儿谁都知道咱们急,盘铺子肯定高价,而一两个月下来,该买的买差不多了,仿制的也都出来了,咱们又许用不上这么多人了,到时候再兑铺子出去就难了。连带着这些人也没活儿做,咱们既不能白养活着,又没法子让他们自生自灭,左右都是麻烦。”
邓掌柜脑门冒了汗,道:“东家,不能这么想,有了现下这几笔,就能将几个铺子本钱赚回来了,彼时再兑出去,兑多少银子是多少银子,都是白落。现下这几笔要抓不住,往后更没生意了。”
夏小满道:“还是等稳定了再说。当然,现在的生意不能不要,但是咱们不兑铺子。咱们先头不是借人么,现在还是借,立个契,算他们在咱们这里打短工,咱们给那些铺子里多少银子,给帮工地伙计多少工钱。都写进去,白纸黑字,双方认可。时间……就先一个月吧,到期再续。咱们等于免费……唔,我是说。白教他们学徒做蟹八件的手艺,那些铺子东家一定乐意。也就这阵子,回头他想把人送进来咱们都不收呢。”
见邓掌柜面露难色,她也没理,继续道:“前头这些单子要紧着做出来。之后就开始限量,每天接单子多少数,手艺一定要保证,力求精益求精。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蟹八件哪里都能买到,但琳琅阁地才是最正宗最好的!只要有这个口碑出来,以后就总会有生意,而且,还是越是限量,来买的人越多。”
邓掌柜道:“东家后面说的我省得,只是借人这个……”
夏小满道:“邓掌柜先前不也借来了?我相信你能做到。学徒就这样了,师傅的话,倒是得多雇两三个。凌二一人肯定忙不过来,这个你去问问凌二地意思,让他举荐。你这边有什么好人手也举荐几个,叫凌二看看。主要是看合得来不,能一块儿做活儿地就用。”
邓掌柜抹了一脑门子汗,无可奈何应声称是。
夏小满笑道:“还请回去转告,难得开门红,大家伙辛苦一下,这阵子忙过了,定封大红包相谢,人人有份。邓掌柜。你的那份就不用我说了吧。”
邓掌柜也没太欣喜的模样,主要还是愁人手问题,便只谢过东家,就要回去。
夏小满忙道:“天都快黑了,就在庄上住吧。来回跑马也太辛苦了。其实也不必你亲来,打发小伙计过来就是了。”
邓掌柜道:“谢过东家惦记。只还得安排东家交代这事。明儿再回去怕是耽搁事了,还是这就走。这边儿道好走。黑也没什么。”
夏小满便就没再相留,年谅吩咐了安排两个长随护送回去,也是回府里知会韦楷,若琳琅阁那边忙不过来,就叫家里人过去,帮着做些不需要什么手艺的活儿。
送走了邓掌柜,夕阳也彻底沉入海底,只剩下微末的红霞犹是不干,紧紧抓着天边一角。
夏小满忽然觉得特别不真实,从眼前的景色,到蟹八件这件事。一直期待一直期待,可真实现了,反而怕是虚幻。她仰起头望着墨色渐浓地天空,深呼吸再深呼吸,止不住满脸地笑,喃喃道:“成功了……”
年谅一笑,握起她的双手,道:“恭喜。”
她歪头看他一晌,粲然一笑,使劲点了点头,忽而俯下身,抱住他,同样被海风刮得微凉地脸颊贴上他的,阖目感受那片皮肤的热度,低声道:“同喜。”
他一笑,揽住她,偏头亲吻她腮颈,半晌方低声道:“天黑了,也起风了。回去吧。”
一向自诩信奉实用主义的夏小满同学到底靠了形式主义物什淘到了第一桶金。
之后的经营却不是如最初那般一帆风顺,借人计划远没有她想得那么简单,亏得邓掌柜也不是简单的人,最初辛苦了几日,到底从几处划拉了人来。伙计是不缺了,师傅这边却不容易找。
凌二那边在金玉这一行里并没什么好友了,倒是叫邓掌柜挖来一个从前金玉堂跳槽的师傅,同凌二合作过,虽没交情,但彼此认可,现在也能配合到一处去。再在玫州城寻成手师傅便不容易了,邓掌柜提出要去瓒州雇,夏小满也同意了,只还没找到合适的。
琳琅阁不是至善斋,到底没年家地牌子,没人卖这个面子,蟹八件走俏后,各大金玉行都开始仿制。人家无论资金还是人力资源都强过琳琅阁,又都是多少年的老铺子,早有一批固定的客户,琳琅阁的生意便被分走不少。
然琳琅阁占了一个先机,最初大赚一笔不说,名声也打出去了,“正宗”两字抬了不少身价,而后走地精品路线,又有款项限量的说法,吊足了人胃口,到底站稳了脚。
金玉堂也开始做了蟹八件。最初颜如玉见着蟹八件时便是顿足捶胸,只恨当初没能拉得夏小满入伙。抛开旁的打算,就只说。这等好创意可哪里去寻?步人后尘又能赚上几个子儿?她像痛失一座金矿一样,抑郁了许久。听说琳琅阁缺人四下借人时,她还想失而复得,主动上门去找邓掌柜,示意乐意合作。可惜邓掌柜受了夏小满死命令。绝对不和颜如玉扯订单之外的任何事,便只婉言谢绝,她只能抑郁到底了。
对于金矿敏感地人可不在少数,窦煦远鼻子就永远那么灵,他从北边儿一回来就找了年谅,自然先是探病慰问,然后说了轮椅卖得尚好,接着吹嘘了自家的瓷器。还有要年谅入伙的意思。
年谅对于他的执着十分无语,就在准备端茶送客地时候,他又说起想代理蟹八件地外省销售。年谅也不好做主,同夏小满商量了一回,便是应了。窦煦远手脚极快,人脉也极广,到了五月底,蟹八件风潮已是席卷所有沿海城市,玫州的蟹八件像州的木器一样都成了当地特产了,琳琅阁也被奉为经典。分得了最大的一块蛋糕。
夏小满并未扩大生产,而是实行了承包制,在仿制品遍地仿制工艺水平较高时,把半成品制作包给一些小铺子。只将精加工这块攥在手里,因着严格把关,发现一个不合格就整批退货,高额索赔,整治的小铺子不敢作假,质量上有了保证,效率也大大提高了,终是一个铺子没盘。以最低地成本确保了稳定供货。
此后便是顺利了,夏小满过上了自来这里之后最为顺心地一段日子,望海庄毕竟离着城里远,她又是权利下放,铺子里一般小事都交由邓掌柜处理,只有出大事时那边才会派人来请示她。实际上。又有多少件能称之为大事?
于是夏小满除了同偶尔过来的纪灵书讨论讨论图样,陪她海边儿玩阵子。其余时间主要业务就是陪着年谅做复建散心了。
江湖救命药物不是盖地,效果确实极好,一个月的时候年谅已是能拄拐走了,想来冯友士所说两个月行动自如大有可能。而夏小满这边宫寒症状大为减轻,早上起来摸着小肚子也不凉了,五月生理期虽然血量没有明显减少,量还是不小,但时间已经恢复正常了,也没了燥热嗜睡的毛病。
夏小满觉得现在简直是在过退休后的日子,晚饭后两人固定去海边儿转上一圈,看夕阳晚霞,而白日里没事就在玻璃大棚里呆着,像老人家一样晃着摇椅晒太阳,他看他的史书棋谱,她拿几条彩线学着打各种络子打发时间,一旁支个小桌放了笔墨,想了什么点子就立时写下来。又或者做些娱乐项目……
玻璃大棚刚建好时里面什么都没有,只设了十来个架子,用夏小满的话说,纯粹晾被用的。人家暖棚是种花种草种蔬菜,夏小满同学都给省了,准备专物专用。后来也是爱闻被褥上的阳光味道,便在这边设了两个藤摇椅,摆了个小桌,没事过来坐坐。
既是成了休闲室,自然就要装修一下了,这才在里面种了草坪,铺了几张毯子,又挪了几盆花。晾被的架子摆了个五行八卦阵,中间设的桌椅,既透着亮,又被褥挡着,那一面玻璃墙透进来地阳光也不会直射到人身上。棚顶上种了蔓藤植物,阳光洒下来,被叶子当去大半,只剩下斑驳的光点,便就不会很晒。
在年谅大好了之后,发现在这里做点子旁的事,也是别有意趣,----首先是光线好,其次绿意盎然瞧着就精神愉悦,重点是虽知周遭锦被遮掩外头看不见,心理上却带着点儿刺激,实在妙哉。于是便特地改造了把合欢椅放过来,尽情享受美好生活。
然美好生活真的不具备持久性,终结这种顺心美好生活地家书就是在一场美好运动之后送来的。
送水的小丫鬟红着脸禀报其荩方才送了信和邸报过来,拿进来放在桌上。
夏小满与年谅擦了身子,换了衣裳,自家懒洋洋爬回浴桶里继续泡着。他取了信本还倚着摇椅同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调笑几句,待拆了信一看,便彻底笑不出来了。
先是京里来的消息。
有御史参吏部尚书郎殊胜之子郎子旭,目无法纪、横行市井、强抢民女、纵奴伤人等罪,呼啦啦列了十来条,条条有鼻子有眼,还不止今年,是把两三年的旧事统统翻出来的。又有一条是,殴打朝廷命官,----据说这御史是一脸青青紫紫淤血伤痕上的朝堂,以身示例,证明郎子旭有罪。
然后郎殊胜那本就被炒得火热地营私舞弊罪之外又加了一条教导无方纵子行凶。
郎衙内名声一向不好,其实皇上也有耳闻,但因着既有老太妃旧情,又惜郎殊胜吏才,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不晓得是脸上过不去了,还是什么人让他下了狠心,竟把郎殊胜踢出京师,外放西南瑭州。
吏部本来侍郎的缺儿还没补上,不少人盯着,眼瞅又空出来个尚书!皇上也不吐口,暂叫副都御史潘剿与吏部侍郎陆西原共理。
一个是皇上跟前新近红人,两度被封钦差派往沿海考察;一个是吏部老牌干部,副手位置坐了多年,业务熟练。满朝皆知这尚书便就从此二人中产生了,都持观望态度。
年谅恨得牙根痒痒,他挖坑是想埋了陆西原,结果陆西原竟有手段把郎殊胜踹下去填坑,踩着郎殊胜再往上爬。
他笃定的认为,参郎衙内的事一定是陆西原做的。----郎衙内虽然恶行不少,但御史所报事情十之七八不是其干的,都是那群衙内钻所为,可惜名声在那里摆着,这事赖到郎衙内身上,也是百口莫辩。陆老三陆绍虞是标准地衙内钻,一向和郎子旭走得近,事情知道得可不少……
夜行逢鬼不可怕,最可怕地是睡在身边的人变成鬼。
虽然年谅也想整治郎子旭,这厮才是打纪淙书地罪魁,但这么被陆西原利用了,他自然是极度不爽,更何况陆家父子还在逍遥,还可能升官!
只是可能,不说潘剿是御前红人,单说陆西原虽然化险为夷,却也没彻底洗干净,还在有人叫嚣着“陆西原是郎殊胜同党需得一同治罪”。他但想往上爬,依旧没有靠山,缺乏盟友。
这样一个时候,而在外人看来,是政治投机最好的时刻。----陆西原距离尚书之位只有一步之遥,此时能助他一臂之力,回报注定丰厚。
五月间年崴回京,陆西原求见。
末了,年谅便收到这样一封家书,说是七月玫州酷热难耐,不若回京避暑,彼时腿伤也应该不碍事了,正好去陆家下定。
大老爷已答允与陆家的亲事,腊月陆家四小姐及笄后,便即迎娶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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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写到吐血。为凑章节数,就不分割了,请见谅。
明天更新,甩汗……依旧没谱。如今只能保证字数了……望天……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4、局中人⑧
年谅已经有很多年没给父亲写过书信了。从前写信也是在祖父的注视下书写,用最复杂的句式表达最简单的意思,没有情感可言,只汇报学业和家里情况。十四岁之后就再没写过。
如今执笔,句式也简单起来,依旧没有情感,也没提身体、没提事业,甚至没提婚姻,只问一句话,瑾州的铺子怎么处置。
婚事强辩无用。“孝”字压下来,反抗者死无葬身之地。但没下定,那就不是死局。他得想法子把这个局给撬开,断不能让陆西原那个老狐狸如愿的。
“娶谁家也不娶陆家。”那日他怒极,这样同满娘抱怨。
结果他那识大体的满娘倒与他支了个招。
“玫州到京里书信往来需要时日。若是没收到家书之前就定了旁的亲事……不算不遵父命吧。”她道,“你觉得表小姐怎样?”
她刚刚洗过澡,打了莲花胰子,身上有淡淡的荷叶味道,闻着当是十分清凉,他却觉得有些烦躁。
满娘素识大体。他知道。他一直知道。也正是因为他知道,所以他觉得若从她话里听出酸味,听出她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委屈,他心里一定会难受。
可现下,似乎听不出半点儿了,满娘还是那个识大体的满娘……忒识大体了……还与他这般支招……可他这心里……怎么这么别扭?!
“满娘。”他张了口,却发觉他竟是无话可说。她如此识大体,他能说什么?!他突然恨起她的识大体来。终只能道。“我原就与你说过,此言不必再提。”
“是说过。性子合不来。但我原也说过,如果不是调教表小姐,就只能等着调教陆四小姐了。”她道。
夏小满的理解,这就是个比较级地问题。两害相权取其轻。况且。纪灵书未必是“害”,而陆四小姐一定是。
并不是说牛魔王的妹妹一定是妖魔,哥哥不咋地妹妹人不错的也不是没有,本家三房的爷和小姐们不就是典型的例子。而是说,不论贤愚,只要伊进门,以年谅对陆家地仇视,俩人不掐才怪。就别想消停了。
再者,她希望是纪灵书。她希望。
见他听了脸色变差,掐她手骨掐得越发紧,她也觉得讽刺,他们刚刚和谐欢爱一场,然后扭头讨论这个问题,实在……
她什么话也没有,只往他身上一趴。自省一下,她竟是从未“希望”过他怎样。不是理性战胜感性,竟像是理性吞噬了感性。半点儿不剩,喜欢不喜欢这个男人都成了不相干的事,“他总会有一个妻子”变成一切的前提,让她所有的“希望”都绕道而行。
年谅拒绝了二选一。他一个也不想要。陆家女固然不肯娶,表妹也不是他想要的妻。
他也许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琴瑟和弦其实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具体到容貌才识德行家世,他一点儿也说不上来;但是他知道他不想要什么,---他不想要一个他觉得没法对伊好的妻子。
这个看似理性的选择,其实充满了感性色彩。
对一个人好。
年少时他一直别扭着一口气,发誓绝不像父亲那样。他这一辈子只娶一个女人,一直一直对伊好,生生死死,只伊一人。
他十四岁那年从死亡线上爬回来,发觉家里给他塞了一个冲喜妾时,是愤怒到了极点。万分憎恶那个让他“只娶一个女人”梦想幻灭地满娘。直用了很久、经了很多事才扭转对她的厌恶。
诚然现在他有了满娘,也对满娘好。那句誓言修上一修,也只是女人数量上有所改变,对妻子的心意不曾有丝毫改变,必是要一生一世对伊好的。
----如果娶一个他不可心的女人,无法对她好,那他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
“表妹就是亲妹妹一样。对她是妹妹的好。”他道。是对妹妹的好,不是对妻子的好。他也无法想象他对满娘做的这些挪到表妹身上是如何的,压根不会去想。他只道,“满娘,不必再提。”
他所谓地“好”,是爱情吗?无法爱上表妹。她牵了牵嘴角,能像妹妹那样呵护未尝不是好婚姻,总比娶陆四小姐相敬如冰的好吧。。。不过既然他拒绝二选一,这话也就再没法说。
也罢,反正,她也不只这一个选项,他拒绝选择,她也可以走别的路。
那她就需要回城一趟,到铺子盘盘帐拢拢银子。没扩张最初是为了生意考虑,不想赔钱,现在看来是对了,流动资金无比重要。固定资产哪里能随身携带呢?
年谅说,七月不回京。“腿伤未愈,不回京。”
但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她还得做回京的打算。回去了,还能再回来?还是就此……
她得撺掇他回城,在望海庄里她能做啥?难道还能出海不成……?跳海还差不多……o(
可惜,她回不去,因为他不回城。他回城就等于向人宣布他腿伤好多了,他现在需要继续“养病”,只招方先生往来望海庄,送些消息,商量事情。
年诺也是同期收到地家书,对于娶陆四小姐这件事也不大满意。她对陆家并不太了解,但也在母亲的信里知道一二,母亲待见的人她未必待见,但她相信母亲不待见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货色。然对于这件事,她也没什么发言权,大伯父已经决定的事,她又能怎样。知道弟弟倔强,而且对大伯父的怨也不浅。这次又没给他可心地亲事,怕是几股火儿都要拧一起去了,她翌日就赶来望海庄,劝慰弟弟,只能尽量往好处说罢了。
年谅同大姐倒没抱怨太多。也没提想撬这局的事,只顺着姐姐说了阵子,又问起姐夫胡元慎。他是想找姐夫谈谈时局地,好研究从哪里下手。然最近的私盐案子让胡元慎半点空闲也不得,一个来月不曾休沐,也就一直没得空过来。年谅遣方先生去也是跑了好几次才得着一次空见上一面。
胡元慎对陆家没什么恶感,凭心而论对于能多一个吏部尚书的亲戚还求之不得。提及朝局,他还笑对方先生道是瞧着陆西原把握更大一些。潘剿这两年没少压榨东南沿海诸州,下面早有不满,只因他是圣眷正隆,不少人在观望罢了,现在就看有没有人背后捅刀子了。又道陆西原好谋算,近年西北大事没有小事不断,皇上对西北越发关注,也就越发器重边陲重臣,这会儿陆西原同大伯父站在一处,不少人得掂量掂量。
潘剿受贿地事年谅已听年诺说过。若能在玫州瞿家一家就榨出二十万两来,这两年钦差做得银子也得有几百万了,但即使有人捅,也不会查出这许多便是了。而陆西原其实也一样。京官手里有几个是干净的?尤其在主管百官的吏部,每年外官孝敬地冰敬炭敬就不会少。
陆西原和潘剿现在处于微妙地平衡中,两人肯定都有对方的小辫子,但是如果不能一击而毙,一旦对家反扑,那就是两败俱伤,----现在也不知道多少人在坐等渔翁之利。所以现在给陆西原轻微地下点儿料根本不会有用,得想法子丢点儿重要把柄给潘剿。
回头。就由潘剿收拾陆西原了。他长篇大论写了西北政事、京中朝局,倒不是分析,大半是歌功。小半像游记。而后辞藻华丽写了一大片子勉励儿子的话。年谅几乎要失去耐性的时候,才在文章的末尾段落中刨出了他上次提问的答案。
老爹是语重心长。大概意思是,你在玫州能有了自己的铺子这很好,刚开始经营不要贪功冒进,还是得稳扎稳打,慢慢积累经验。你现在一个人管着铺子,又管年寿堂和崖山庄,已是全负荷,再添瑾州六个铺子,肯定是忙不过来的,况且瑾州的铺子又在外地,麻烦更多。你五叔经营的好好的,不若就让他继续经营下去,银两上略少了点子,但要省多少心少受多少累呢,况且你现在也不差那点银子,倒是身子一直不好,得少管些事,多养身子。所以铺子还是先烦劳你五叔代管,等你这边铺子都稳固了,身子养好了,经验丰富了再拿回来不迟。
年谅拿着信冷笑半天,父亲地态度总让人难以捉摸,这次不是琢磨旁的,是不知道父亲是装傻还是真傻。
但无论是哪者,铺子是母亲留给他的东西,他一定要拿回来。
父亲对于陆家的婚事倒是简单地只提了一笔,道是早有旧盟,因着陆家四小姐未及笄,你身子也不好,这才耽搁下来,如今一切都好了,你也年纪也不小了,当是该办了的。。。
他把信团成一团。旧盟,还说旧盟,和母亲的旧盟碎了一地,竟回过头来同他说你要守旧盟。可笑。
陆西原那边加紧下手吧,在下定之前,他也要让他的旧盟粉碎一地。
他这边加急催促京师的讯息才发出去,那边邸报到了。一报是西北骨藩部叛乱,边关军情吃紧,年崴已启程返回理州,朝廷又遣武将军领兵平叛。一报是太后懿旨,八月后宫选妃,凡年十四至十七、父官居四品以上者,皆可有资格参选。
自西北最大的藩部圪朵噶大首领过世后,近些年就一直不太平。骨藩部也是反复作乱,每有灾荒或者部落内讧时,都会跳出来找大秦打一架,好转移内部矛盾。去年一冬各地降水都少,年初旱情还不显著,到了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饥荒全面爆发出来。骨藩部受灾严重,便就一路打劫大秦边关小城的粮仓来填肚皮,就此挑起战事。
年谅对此并不关心,也不担心,朝廷不是无力平叛。却是因着西北几大藩部皆络有亲缘,唇亡齿寒,不能一锅端便只会陷入一对多地苦战,所以朝廷每派大军也只是将骨藩部驱赶出境,赢些供品,顺便震慑一番蠢蠢欲动的其他部落罢了。
他关心的倒是选妃之事。有秦以来,禁中一向忌讳外戚,后宫嫔妃多是四五品官之女。二品以上的只有两位,还有一位只封贵人,三姐年语在其中就算家世极好的了。如今皇上竟一改成规,要纳四品以上官员之女!综合先前皇上拾掇御史台,又拾掇吏部,看来朝堂之上要重新洗牌了。
不止如此,关键是陆家四小姐符合这个选妃标准!
如果陆家能主动退亲,那是再好不过。当然,即使这样,他也不能白忙活一场。也小小地回敬陆西原一下,谁让其想算计他、让他闹心一个月来着。
年谅叫了其荩来,重新做了战略部署,叫他尽快送信回京。
忽然又想起件事来。五叔年岌只有嫡出地一子一女,两人在“言”字辈里恰都行八,八爷年谱和八小姐年词,年词今年十五,也是符合选妃标准地,不晓得五叔会不会送她去选。如果……
他又吩咐其荩道:“其莨如今没事了,叫他往瑾州去,五叔那边若有什么消息。及时报来。尤其最近宫里选妃……”
京城没有消息,玫州城倒有了惊人消息。
“窦煦远同你是什么生意?”一直忙得没空见年谅的胡元慎竟然亲自跑来望海庄,张口就是问了窦煦远。
已能独立行走地年谅依旧病中模样,倚躺在床铺上见的姐夫。听了姐夫的话,他有些摸不着头脑,道:“至善斋的轮椅和琳琅阁地蟹八件。”
“与他合伙?”胡元慎又问。
“不是。他算得是牙人经济。”年谅解释了一下代理商的意思。
“如此说来。是没干系了。”胡元慎又问道:“他瓷器生意你半点没沾吧?”
“没有。”年谅越发困惑。道:“出什么事儿了?”窦煦远的瓷器并没有往京中运,不存在献贡瓷没献好惹得龙颜不悦降罪下来的问题吧。
胡元慎全问完了这才松了口气。舒舒服服往椅背上一靠,端过茶水来喝了几口,然后才慢悠悠道:“六弟猜这窦煦远当初为何找你合伙做瓷器?”
年谅一笑,道:“姐夫说的我是真糊涂了。当初也同姐夫说过,我疑他想做贡瓷。”
胡元慎摇头笑道:“再没想到的。这小子财迷心窍,盗贩私盐!”
“窦煦远贩卖私盐?!”夏小满听得一头雾水。“他至于吗?他家生意很大啊,贡冰就能赚多少呢,咱们这两桩生意他也没少赚……”
“银子自然是多多益善。”年谅摆弄着她的手指,道:“你是不知,私盐暴利。玫州产盐,市售一斤六十文,往不产盐的西边去,一斤三百文也是有的,去了车销路费,只运盐去卖就能挣三倍以上红利,只盐引不好求,这块要摊些花销,那红利也能在两倍。盐户的浮盐卖地本就便宜,私煎的更是价廉,一斤净赚一两百文,窦煦远这次查出来的,两万零四百石,你说是多少银子?”
“天呐……”她咂舌道,“我原来以为只有边关的盐才是暴利……”她仰头瞧他,道:“当初他找你就是因为大姑爷管盐政吧?”
难怪当初出手大方,亏得年谅没入伙!也亏得他们地合作只是代理商关系。。。想起她还撺掇过让年谅和他合伙做轮椅生意,都有些后怕。有银子也要有命花才是。
他点头笑道:“嗯。是冲着姐夫来的,指着姐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救命呢。还有一则,他倒是奸猾,盐是用瓷器运走的。”
“呃……是防检查了。但,瓷器,那能装多少?”她觉得世界老神奇了。
“其实装的也不少。”他道。“还有几次他运的瓷土出去,覆层是瓷土,下层都是私盐。”
她点点头,行,这脑瓜儿。“不会连累咱们吧?”
他哈哈一笑。搂得她紧了些,道:“你原不就说,这般签了契,他帮咱们卖物什,还同咱们没干系么?既是不相干,怎会连累咱们?且安心,他现在关在都转运盐使司地大牢里,若是疯咬乱说话……”
“唔……”她点点头。道,“秋后问斩?”
他道:“还在审呢。”说着凑到她耳边,低声道:“他们想让他咬侯廉孝出来。”
“不咬不也跑不了吗?都是这样的亲戚了。”她奇道。
他摇了摇头,道:“侯廉孝可以推说不知情。没搜到账本就没证据,定不了侯廉孝的罪。这会儿侯廉孝肯定写了谢罪折子,再往京里求救吧。”
“求救?嘿。”她冷笑一声。这链条从下面一直链到上面呢,底下出事了,上面地巴不得赶紧脱下几环来,让底下自生自灭好了,以免连累上面。自古替死鬼多的是。侯廉孝也只会成为其中一个。他这会儿越疯狂地求救,怕是沉得越快---谁都怕他咬上来,都欲除之而后快。他都很可能是死在自己人手里的。
年谅心情是愉悦的,这大半个月来这是最为愉悦的一日了。侯廉孝算计他时候可想到有这一天?哼哼。
他地手伸进满娘地衣襟里,摸着腻滑的皮肉,听着她还嘟囔着窦煦远和侯廉孝,凑过去堵了她地嘴,半晌,低声笑道:“窦、侯都不是什么大人物,根基不牢,还不是说垮就垮了。这和咱们全不相干。咱们且乐咱们地……”处会有强力风暴。
就像他想不到,潘剿的垮台竟是从侯廉孝的疯狂求救开始的。
侯廉孝的求救自然不会引起任何人同情援助,只引人厌烦,他像壁虎的尾巴一样被抛弃了。甘心做弃子的又有几人?他开始拿一些秘密来威胁那些得到过他好处的人。他其实未尝不知道这极可能会加速他的灭亡。但只能饮鸩止渴,报以最后一丝希望。当然。希望很快变成了绝望。
然后,被人废物利用。他是这盘棋地弃子,很快又成了旁人手里的利器,这第一刀就是砍向风头正劲的潘剿。
潘剿在为钦差巡视海防那两年,每到玫州,玫州知府侯廉孝都会孝敬冰敬果敬,前后五次,共三万七千两。
真论贪墨,这点儿银子其实上不了台面,但这事儿却撕开一个口子,很快沿海诸州揭发检举折子纷纷而来,潘剿的银山渐渐浮出水面。
皇上震怒,下旨彻查。
痛打落水狗谁人不会?没用陆西原振臂一呼,就有无数人先上去踩了。
于是,陆西原虽没得加封,但很明显,这尚书之位已是纳入囊中,之前那些说他罪责地声音也就渐渐消失了,只剩花团锦簇,好生得意。
年谅收着消息时,简直气炸了肺,连说了十八声小人得志。
然而小人到底是得志了。此后他想扳倒伊,难上加难。可以找有风骨不畏权贵的小御史下料,但是再不会有人推波助澜,无冤无仇又脑子没进水的任谁也不会得罪未来吏部尚书。
小人到底是得志了,就要成为他的岳丈老泰山了。
要同家里撕破脸吗?一个没法对伊好的妻子难以忍受到这等程度吗?不惜与家族对立?又不是因着他已有爱人了,而是要把爱人的位置空出来,虚席以待,关键还不知道哪百辈子能遇上。
值得吗?
他开始写信的时候,她研着墨,问他道:“你这到底是和陆家赌气,还是和家里赌气?”
他执笔的手一顿,复又落下,扎扎实实地书写,道:“与父亲吧。不想做他那般负心薄幸之人。”
“你觉得表小姐怎样?”她叹了口气,道:“对妹妹的好也是一种好。这种好也可以支持人走一辈子的。这种不算负心薄幸啊。”
“满娘。不必再提。”他甚至没抬眼,只挑了挑眉。牵了牵嘴角,满娘先前一直说这个人执着那个人执着,他突然发现,她也是个执着地人,固执的认定了表妹。“我必不会娶表妹。不能明明省得……却让表妹受委屈。这也对不起姨母。”
“你会让她受委屈吗?对妹妹那种好就是委屈?”她撇嘴。“生活幸福与否和感情的性质无关。爱情到最后也会变成亲情。”
他偏过头看她。有些词儿他不大懂。社会制度决定了他们地立足点和视角全然不同。他懂词儿了也未必认可意思。
那她就说点儿他懂地吧,她道:“你可想好了,这封信发出去之后,不知道来地会是什么呢。”
他嗯了一声,道:“便是不容我也无妨。我既不屑薄幸之人,若还为之,岂非要懊恼一世。还不若身无长物心下坦荡。”
“牛心。”她轻啐了一口,怎么就认准了那是负心薄幸呢?而且。他怎么跟个圣人似地呢?
他一笑,又写了一句,压笔舔墨,抬眼瞧着她,忽而低声道:“满娘,无论他日怎样,都会对妻和你好,生生死死,只你二人,必不负。”
她一时失语。表白谁都爱听。但三个人的婚姻,太拥挤。他总会娶妻,她知道,她若留着。也只是权宜之计。
她手没停,继续研着墨,一圈又一圈,忽而嚼着他的话,想起一个人来。
青槐。
这个禁忌话题她一直没再提起过。怕提了不好处理,一个青槐牵扯了太多事,包括她的身份。
他绝口不提青槐,焉知是他负心?许是心底最深处的伤。一直不敢去触碰。
青槐。她思虑着自家的,不留神这个名字默念出声。
他悬腕一顿,抬眼看她,她起初没察觉,当发觉他看她时,她忙扯出个笑来。道:“没……没啥……”再低头。纸上已滴了一滩墨,这封信算是废掉了。
她挪开镇纸换了一张宣纸上去。堆笑道:“你继续。”
他一直看着她,半晌才道:“你想说什么?”
灯火跳动,他脸色不大好,说话时格外僵硬,她知道躲不过去,挑了挑眉,道:“我是说,你所谓必不负,不是只二人。是只三人。就这样。”
他依旧目不转睛看着她,笔尖又滴下墨来污了纸张,她深吸了口气,又换了一张纸,向他道:“你想说什么?”
他垂了眼睑,撂下笔,转过身来,无声无息的向她招了招手,在她走到身边时候搂住她地腰。
“满娘。”他似乎很艰难的开口,道:“我累了青槐,累了你。”
费了半天劲儿就说这么一句啊?!她撇撇嘴,拍拍圣人的肩膀,劝慰道:“都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这件事你也别太自责,谁都不想……”
她就差没长篇大论念悼词了,忽而听见他又道:“我没动青槐。”
“啊?!”她下巴砸到他头上了,咔吧一响,她半晌才觉得下巴能动了,嘎巴嘎巴嘴,结结巴巴道:“那个孩子……难道……”
他嗯了一声,低声道:“那日她病着,恰是大夫与我诊脉,便叫与她也看看。结果……”
她晃了一晃脑袋,抬起双手捧起他的脸,认真看了看,珍稀物种啊,雄性圣母,这TMD是圣父啊?!给别人养孩子?啧,真传奇。在古代就更传奇了。是爱情的力量啊……看来他爱青槐比她想象得还深,爱到能给人养孩子的地步?!真是个圣人。
“你也太伟大了……”她从牙缝里挤出赞美。狗血吧,台词肯定是我若不认下,她当场就是个死,所以我为护她周全挺身而出……
她脑浆都变成狗血浆了,未成想他道:“我若不认,便是戴了绿帽,被人戳脊梁嘲讽一世。如何能忍?”
呃……?她下巴再次掉下来。一秒钟,圣父变成了撒旦。
就算他没碰,人家也会当青樱青槐这等贴身丫鬟是他女人,她们偷人,确实会有人嘲笑他帽子颜色不正,而且还能引申到旁的问题上去----比如X能力问题,进行人身攻击。他这样的性子,断不会让自己有这样的把柄落到人手的。
但是……
“你是年家嫡子。那个孩子会顶着你长子地名义……”她还是觉得不靠谱,他的身份,这也是对家族的不负责任。
“不会有孩子。”他低声喟叹,像在晾晒内心,翻出所有秘密,“用药。孩子只会是死胎。”
呃……?她捧着他的脸,不知道说什么好。你地翅膀究竟有多黑?
他看着她的眼睛半晌,顿了顿,声音愈低,道:“是孽种。是她哥哥的。原也不能留。”
这回她额头撞上他头顶了。苍天,还有多少事出乎她想象?!好吧,她总算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那个孩子带着尾巴。
“青槐不是妖孽。”他喃喃道:“是我累了她。她想自尽也阻了她,又许她孩子生下来就送她走,生怕她一自尽这事穿帮损了我的颜面。确是想送她走,等她生了死胎,随便什么由头就打发她了。却不想累她横死。”他搂着她的双臂愈发收紧,道:“更不曾想也累了你……”
她叹了口气,孽缘啊。他刚醒来时,那么紧张青槐,是因为愧疚?或者,也曾喜欢过吧。青槐和青樱是伺候他长大的。她忽而可以想象,他在听说青槐有身孕时的震惊和愤怒。
而青槐和她哥哥……RZ。她揉了揉磕疼了的脑门,决定去睡觉了。一时接受不了这么多东西,脑子需要休息。
“满娘?”他轻声道,目光坚定,没有一丝怯意。
他说出来,不过是话赶话赶到这里,也是憋闷太久了,并不是请求谁原谅什么地。他一直也没觉得自己错,重来一遍他还这么选择,他不会让人戳着脊梁骨说一辈子风凉话。没罪,自然不需要忏悔。如果一定要说有失误,对,只能叫失误,那就是连累了青槐被害。连累,这才是让他有精神负担的根本。
她盯着他的眼睛,缓缓笑了。真好,他是一个人,有谋算,有私心的人,不是圣父啊之类的奇怪生物。对此她忽而满意,要知道面对一个脑残圣父也是很有压力的事情。
至于他地执着……她在他脸上啄了一口,道:“你继续写信吧。做你认为正确地事儿。我呢……先去睡觉了。”
参照物不一样,谁能说谁是错的谁是对地?依着本心吧。只要不后悔。
他先是一愣,随即哂然一笑,道:“好。”
翌日一早,年谅准备把那厚厚的一封信交给持蔹送走时,其荩赶了来,送上了刚刚抵达的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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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是先道歉,送来晚了。
这一章开头前后推翻了七次,弃了几千字,改得面目全非,最后这样下来,自己读起来还是觉得很奇怪,但是已经没体力推翻了。
本来想虐纪灵书来着,咔咔,都想好一个狗血段子了,而且是想了很久的。但是兴奋的和一姐姐提的时候,被强烈要求删除下去了。so,纪灵书,乃有福了。阿门。
然后是青槐这段,笑,犹豫了好久要不要加。还是加上了,为此又多熬了将近两个小时。那姐姐原还和我说不解密比较好。但话说我实在顶爱黑暗,这可咋整啊……
看完这段觉得不合理的,觉得恶心的,觉得BT的,板砖皮鞭我统统收,为了我的恶趣味……
现在是凌晨两点五十七,明天还要上班,需要六点起床。这就是为嘛我说以后一年半载不会写新文了。真熬人。。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5、局中人⑩
话说在头里:
这章显示是三千来字,实际字数一万零四百多。
嗯,我对三房太有爱了,笑,写五小姐这段写的太长,又舍不得删掉,虽说实际上和剧情很有关系,但仍怕被人说讲不相干的浪费大家银子(咳咳,主要也是写太长了),所以这七千字免费奉送,希望可以少挨骂。
再次解释,对于包月读者来说,没赚也没损失咩;对单订读者来说,算省了点儿……
十六爬走,敬请观赏。
--------以下正文-------
卷五好和井径绝尘埃15、局中人
阜泽年府三房后院
阜泽的六月也已是大热,五小姐生母关姨娘的屋里却是门窗紧闭,闷得人透不过气来。
关姨娘倚着半旧的青缎靠背躺在床上,身上穿得立立整整的,却还盖着夹被,一张脸焙得通红,布满了细汗,妆也有些花了,梳得整齐的头发更像水捞过似的,精湿精湿。小丫鬟芍药拿着湿帕子帮她拭着额头鬓角,口中道:“要不主子躺躺吧……叫姑奶奶瞧见再……”
“没事儿没事儿。”关姨娘收回望向琉璃窗外的视线,不耐烦的打断她,道,“说了多少遍了。有功夫说这些牢什古子不如往前头看看诊儿多暂过来。”
芍药忙道:“主子稍安,茉莉去看了呢。定是夫人高兴,多留了姑奶奶会子。”
关姨娘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目光一早飘到窗外,口中嘟嘟喃喃不知道说的什么。芍药拿手背蹭去鼻尖上地汗,偷偷叹了口气,帕子又落在自家主子额头上。
一炷香的功夫,院里热闹起来。老远就听见九小姐十四爷生母白姨娘那特殊的大嗓门。声大语速快,爆豆子一样叽里呱啦。而后才见三房姬妾丫鬟众星捧月般护着五小姐年诊一路嘻嘻哈哈过来。
关姨娘的丫鬟茉莉先一步跑回来,挑帘子就喊道:“主子。姑奶奶并诸位姨奶奶来了。”
关姨娘喜上眉梢,眼仁儿都乐开了花,道:“一早看着了,还不快请进来。”芍药忙掖了帕子出去帮着相迎。
七爷生母谢姨娘并白姨娘一人携了五小姐一只手进了屋,后面一连串跟着三老爷的另四房妾。谢姨娘未语先笑。道:“姐姐,姑奶奶来瞧你了。”又拉五小姐往床边儿去,口中道:“姑奶奶,关姐姐可是盼了有日子了。”
五小姐被带着坐到床边,眼圈微红,勉强笑着问好,又道:“姨娘觉着怎样了?可请大夫了?”
关姨娘还没吱声,后面白姨娘先就笑道:“请了请了,七爷去请地。每日里都过来瞧脉呢!瞧时辰。这一会儿就能过来了。哎呀,有咱们照料着。姑奶奶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关姨娘脸沉了下来,立了眼睛去瞪白姨娘,只女儿在跟前不好发作,谢姨娘在一旁瞧见了,忙陪笑道:“姑奶奶和关姐姐好生说说体己话,咱们就先告辞了,回头再来陪姑奶奶。”说着一手拽了一个妾就要往外走。
白姨娘还站着没动,五小姐已经站起身,腼腆谢过开始送客了。她也不好再呆,只好跟着出来了。
牛鬼蛇神撤离,跟着五小姐回来地媳妇婆子一早被年府管家媳妇请在外面用茶用饭,这边茉莉怕主子不好说话,又把伺候五小姐的陆家丫鬟并陪嫁丫鬟让到别处喝茶,让芍药在外间伺候,只留了这母女在屋里。
五小姐还未说话,就被关姨娘一把拉到怀里,带着哭音儿叫了一声诊儿,又像女儿幼时那样搂着她不住拍她,忽然想起自家病着,忙将女儿推出去多远,口中忙不迭道:“瞧我,竟忘了……”
五小姐眼角已见了泪,一把抓住生母,低声道:“姨娘,不妨事。”
关姨娘伸手抿去她地泪,又摸了摸她的脸,道:“瞧着可比五月节时瘦了。你地荷包我都收着了,针脚可真细,可是熬人伤眼睛呐,你如今是金贵人,何必还费神做那牢什古子?瞧瞧,这人都累瘦了……”
她可是想煞了女儿,自回门之后,她再没面对面见着女儿说说话,端午之后陆绍虞同五小姐倒是来过年府请安,但像关姨娘这等身份上不得台面,堂前宴上都没她份儿,只远远的瞧了女儿一眼罢了。
“也没什么,做惯了的。”五小姐勉强一笑,道:“姨娘安心,不是为的那个。是近来多少有些苦夏,恹恹的不大吃得下东西。”
关姨娘忙道:“你从前没这症状,可是陆家厨子做地吃着不惯?可找大夫瞧了?”
五小姐道:“没。也没什么。”她声音小下去,道:“这点子事儿,没得劳师动众的。”
关姨娘忙道:“诗礼人家规矩是多,咱们家不也多!----只咱们房头……哎,嘿,瞧我这说的什么。那个,你守着些规矩是对,可也别苦着自个儿,正好一会儿大夫过来,叫给你瞧瞧。虽不是什么大毛病,可也是自个儿难受不是。”
五小姐讷讷的,转而问道:“姨娘觉着身上怎样?”
“没事儿,没大事儿,大夫都说吃几剂药发散发散就好了。”关姨娘又递了绢子与女儿擦汗,道:“要发汗,屋里热,委屈你了。”
五小姐忙接过来,又道:“姨娘怎的穿得这样多?虽是发汗,不如盖被,这多不舒坦。我与姨娘更衣躺下吧。”
“不用不用,一会儿大夫来了再躺不迟。”关姨娘怎么瞧女儿也瞧不够,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的看,笑道,“你难得回来,咱们多说会子话。这俩月可好?听说亲家老爷要高升了呢,哎呀呀。可了不得。这下不知道多少人往咱们房头来呢,老爷极是高兴地……”
五小姐有些尴尬。笑得十分勉强,只点了点头。
关姨娘已经习惯了女儿的木头性子。笑着拉着她地手自说自地,道:“这回夫人待我也好多了。这不,病着也没叫出去庵里。知道今儿你回来,夫人还来念诵了一回,留了两包香茶……哎呀。瞧我记性,光顾着欢喜了!----芍药!芍药?!怎么不快把夫人拿的香茶与你姑奶奶沏上!”高声喊着芍药沏茶。
五小姐刚道不用,那边芍药已经是端了茶上来。
“尝尝,尝尝。闻着可是香呢。”关姨娘见女儿端了茶相让自己,心里极是熨帖,忙道:“我喝过,喝过,你尝尝!我是借了你地福气了!如今谁不说我生了好女儿!也莫说我,你嫁了这等好人家。咱们房头……。不,合家都是借了你地福气呢。就说六娘五小姐扯了扯嘴角。垂下眼睑,又端起茶盏来掩了苦笑。
关姨娘这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忙喊芍药开箱子拿匣子过来,向女儿道:“也是病着糊涂了,我这忘这忘那的,上个月老太君那边儿腾库赏东西,咱们房头得了两件镯子,夫人没看上,与了我们,样子是老气些,可我瞧着质地还是好地,也不辱你身份,就与你留着的。原想叫七爷多暂给你捎过去,他也没得空,正好你今儿拿回去。”
五小姐忙道:“姨娘留着戴吧,我那还有。”
关姨娘道:“我戴作甚么!戴了也只气气姓聂地那娼妇(六小姐的生母聂姨娘)罢了。她还想与我争来着。我呸,若不是你,六娘哪能定下那么好的人家!----都说裴家有好几个布料铺子呢,儿子还是个举子!她寻思什么呢!陆老爷一高升,裴家就来提亲,还能是六娘自己的本事?!她不来谢,倒还摆谱,说说话便急眉赤眼的,我呸,呸!诊儿我告诉你啊,回头裴家爷们要前程必是要找你这门路地,你可别与他们客气啊!”
芍药捧了匣子过来,关姨娘取出个雕喜鹊登枝的赤玉镯子,拉过女儿手就要与她戴上。五小姐忙缩了手,道:“姨娘真个自己留着吧。”
关姨娘哪里依,抓着她的腕子往自己身边儿带,口中道:“从前好东西也到不得我这儿,哎,不说也罢,这回有个体面的,你还不要不成?”她到底病着,推搡一下便是大喘起来。
五小姐不敢再挣,忙伸手去接,道:“谢过姨娘……”
关姨娘笑道:“这才对,我与你戴上。大热天的怎了穿了窄袖,这也不好撸……”
五小姐躲避不及被她撸了袖子套了镯子,关姨娘的笑容也就此僵在脸上,眼睛直勾勾的瞅着五小姐的胳膊,那雪白藕臂上赫然几处青紫伤痕,新旧相叠,触目惊心。
五小姐极是尴尬,忙伸手去放袖子,惶然道:“姨娘……没什么……不小心撞的……”
“你莫要哄我!”关姨娘紧紧扼着她地腕子,眼里漫起水,却又喷着火,恨恨道:“到底怎么事儿?!你可是正房奶奶,陆家还敢……还敢……还敢作践你?!”
她年轻时候虽得过三老爷地宠,却也不是没挨过打,在她眼里,为妾为婢的挨打也就罢了,女儿可是正房奶奶,正房呐!况且,堂堂年家小姐……
她越想越气,说着忽然掀被就要起身下地,口中怒道:“走,去回夫人、老太君去,凭他陆家天大地官,还能大过咱家老太爷去?你是年家小姐,正经的正房奶奶,他竟敢这般作践你……”
“姨娘息怒,姨娘息怒,仔细身子……”五小姐泪珠儿滚滚而下,拉了生母的胳膊往床上扯,口中只道:“原是三爷多喝了两盅……我没事的……姨娘仔细身子啊……”
芍药在外间听得里头吵嚷起来,忙不迭进来,见关姨娘挣扎着要下地。唬得不行,忙扑过来劝慰。
关姨娘被按回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紧紧攥着女儿的手,泣道:“你莫哄我。到底怎么事儿?别白白受了委屈……”
五小姐肉性子只是嘤嘤的哭。半晌才低声道:“无事,姨娘莫念着……”
“怎会不念着?你若想我安心便与我说实情!”关姨娘抹着眼泪。道,“若是小夫妻口角。这天下没个牙齿不碰舌头地,倒还罢了,可若是……姑爷怎的这么狠的心!你是正房奶奶,你都被他打了,哪里还降服得了下面那两个妾?!”
五小姐依旧是哭。只重复道:“姨娘仔细身子,莫念着了……”
正说话间,外头七爷请了大夫来,谢姨娘在院里便高声说了,关姨娘忙抹了把眼泪,芍药忙服侍她更衣躺下,又与五小姐整装,这才去开了门,又请谢姨娘的丫鬟代为喊茉莉她们过来伺候。
谢姨娘进了屋。瞧见这母女俩脸上都是泪痕。心里也是酸楚,孩子都是娘的心头肉。哪一时不是挂着地?自家生地儿子,好歹日里能见着,这还牵肠挂肚的;这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地水了,泼在近边儿的,月余还能走动走动,泼到外阜地三年五载也见不上一面,可是想断娘的肠呦……
她竟也不好劝,怕提两句母女俩更难受,便强笑着岔开话,道:“七郎请了大夫来呢,姐姐快叫看看,正好姑奶奶也在,叫姑奶奶听听姐姐大好了,这心里不也就踏实了!”说着叫自家的小丫鬟过来展了屏风,请五小姐屏风后面坐了,好听着大夫诊脉。
关姨娘这边隔着帐子又道:“待会儿与五娘也看看,她苦夏呢……”
谢姨娘满口应着,又陪笑向五小姐道:“姑奶奶还是早先那性子,不愿麻烦的。这小病不打紧,却是自家难受呢。姑奶奶是金贵人,当多顾惜自个儿才是。”
七爷这会儿也进来了,乐不乐意的也得往屏风后面来走个礼节,与五小姐两厢见了,他扯了一张面皮露出点儿笑来,道:“瞧五妹妹清减了。”
五小姐含颌道:“谢过七哥哥和谢姨奶奶平素关照我家姨娘。”
七爷忙道:“自家人,这不就外道了?甭说别地,往后我们还要五妹妹多关照关照呢……”
五小姐本不善言辞,也说不出什么客套话了,讷讷的,头越发低了,七爷瞧着也闷,陪笑告个罪转出去,看着大夫诊脉。
关姨娘这边病情还是老样子,方子也没改动,只叫发散透彻了就好了。落了帘子大夫又与五小姐把脉,搭了片刻他便笑着起身,口称恭喜,道是喜脉,又道因方一个来月,还未坐住胎,姑奶奶身子虚些,自家要多注意,他再开个方子与她好生调理调理才是。
“当真?!”关姨娘也顾不得什么,一把扯开帐子,喜极而泣,道:“诊儿有了?阿弥陀佛,这下可好了!”
谢姨娘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个是神佛保佑!前几日五奶奶那边有了身子,如今姑奶奶也有了,老爷既添了孙子,又添外孙子,真个双喜临门!!!”
七爷愣怔片刻,心下狐疑,脸上却立时堆起笑来,道:“五妹妹大喜!”
偷眼见五小姐脸上既无欢喜又无慌张,竟是一脸的茫然,又带了点子恐惧,他心里翻了一翻,无喜便不会是陆绍虞好了,不慌怕也不是私下偷人,莫非……一锅烩了……?
想着聚七爷也尴尬起来,忙咳了一声作掩饰,陆家的事,陆家自己料理去,孩子左右跑不出姓陆不是,自家便即请了大夫出去开方子,又往外头去报喜。
关姨娘这边一个劲儿的抹眼泪,谢姨娘见五小姐兀自愣神,不由笑着拉了她过来,按到关姨娘身边,笑道:“瞧瞧咱们的姑奶奶,可是欢喜得傻了。”
关姨娘搂过女儿,一边儿拍一边儿道:“这可好了,你是正房奶奶,又这么快生了儿子,往后看谁还敢作践你!”
五小姐一言不发伏在生母怀里,长长的眼睫遮了那双漂亮的杏核眼。也遮了眼底一片死寂。得空送到陆家去。
七爷哪里肯去陆家,拿了那小衣裳小鞋更觉得讽刺。只皱眉道:“姨娘也太心急了些。哪里这么快就用得上这些了!。”
谢姨娘瞪他道:“若不是你鲁莽,我这会儿当是与你做这些才是。好端端当三喜临门。就叫你给……”
七爷头都大了,这事儿他也郁闷。没郁闷自家喝高了没个节制,只郁闷续芳肚子里有种不自知还往他身边儿凑合,嘟囔道:“姨娘,这事儿骂也骂过我了,也消消气吧。我也冤枉。都是那小蹄子糊涂!我若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哪里会碰她!也是无心之过么。……该着命里没这儿子……”
谢姨娘还待再说,七爷忙岔开话头,道:“这五妹妹手最灵巧,许是自己就做了,且陆家什么人家,也用不着旁人做这些。姨娘没得白累自个儿不是!”谢姨娘道:“多少是个心意。当初怀着你地时候,你关姨娘与我鸡子儿……”
七爷头越发大了,忙道:“五妹妹出阁时没少与她添妆,能买多少鸡子儿?!姨娘这份心意已是到了地!”见着生母又是要抹眼泪。忙道:“……行。行,姨娘莫嗔我了。我去送还不行!今儿就去还不行!只姨娘顾惜着自个儿身子,下回别做了。”
谢姨娘这才破涕为笑,道:“送到了打发人来给我个信
很快谢姨娘就收到了儿子打发人送来地信儿,却不是东西送到了,而是丧讯。
“五姑奶奶在园子里散心,失足滑进了荷花池……殁了……”小丫鬟来报与谢姨娘道,“七爷被老爷叫去,前面商量着丧礼的事儿,少一时再过来瞧姨奶奶……”
谢姨娘整个人都傻了,犹在梦中,浑浑噩噩地同关姨娘报了丧,直到关姨娘“嗷“地一嗓子嚎出来,她才醒过神了,忙要去劝,关姨娘却是一口气没哭出来,反厥了过去。
屋子里登时乱了套,谢姨娘也慌了手脚,忙这边捶打着,那边喊着人叫大夫救命。
大夫没赶来,倒是以聂姨娘为首地姨娘们过来瞧了热闹,名为帮忙,却是不动手光动嘴,风凉话一拨一拨的丢过来,谢姨娘又气又急,恨不得一棒子把这群人都打死才干净,却是人单势孤,斗了两句嘴败下阵来。
好不容易大夫来施了针,关姨娘醒了过来,开始嚎啕大哭。因七爷也跟着来瞧了一眼,谢姨娘这才有了仗势,直起腰板把那群妖精都骂走了,回身好言安慰起关姨娘来。
因着有汗,关姨娘头发凌乱地粘黏在脸上,显出几分疯癫,脸上病态的红色褪尽,好似那些血都转到眼里,脸上只剩骇人地白,布满血丝的眼瞪得浑圆,直勾勾的盯着谢姨娘,死死抓着她的手,咬牙道:“陆家杀人!陆家杀人!诊儿身上都是伤!是陆家害死的诊儿!是陆家!”
谢姨娘恐惧起来,一边儿抽手,一边儿颤声安抚。七爷听了两步过来,顾不得什么,一把掰开关姨娘地手,喝斥小丫鬟上来照料,拉着生母出了房间。
谢姨娘拍着胸口,被儿子抓着的手臂一直在抖,颤声道:“这事儿……这事儿……”
“这里没姨娘的事儿,姨娘别跟着掺和了。”七爷冷冷道,“一会儿我叫人来给她灌安神的药。别叫她浑说。”
谢姨娘张了张嘴,却一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
“姨娘歇着吧,我还得同五哥商量事儿去。”七爷一直把生母领回房里,走前再三告诫,“这事儿姨娘别掺和!”
谢姨娘坐了一会子,忽而不知所措起来,开始暗恨,这会儿若有个闺女儿媳妇的在身边,好歹也能商量商量,如今……她茫茫然走到院里,听着关姨娘那边的动静。
泪尽了,便只剩下干嚎,一声一声,肝肠寸断。无止无休。
年府的白幡也挑起来了。
已嫁女的丧仪并不复杂,但往来走礼地极多,也将管家地忙个够呛。
三房就三夫人一个人儿顶着,儿媳妇里七奶奶周氏被休之后七爷一直未得续弦,只一个五奶奶。还因有身子。卧于内室,诸事不理。----原就没人好气儿管她,这会儿武将军又在西北统军。她身价愈高,越发得罪不起。亏得大抵都是冲着大房和四房来地,诰命夫人也都这两房那边迎送,三夫人不过是个摆设,也不至于累成什么。
可越是可有可无。三夫人这心里越发不痛快,面上还不好**来,冷眼瞧着那些个大理寺卿夫人、户部侍郎夫人、翰林学士夫人的陪笑同老夫人和那三位夫人说话,独自家插不上嘴,不由暗自憋气。
有人来报席面摆好了,众人便纷纷起身相携往那边去,走在园子里,忽有丫鬟急急跑过来,附在三夫人耳边低声报说。关姨娘疯疯癫癫往这边来了。
三夫人慌忙带着丫鬟紧走两步离了人群。低声恼道:“混账东西,怎地不拦着?找几个有力气地婆子捆回去。还由着她疯?”
那丫鬟带了哭腔,道是原不晓得,以为要去牌位那边哭,也没拦,谁知道拐这边来了,这会儿叫婆子去了,人还没来,因着她疯癫,丫鬟也拦不住,只能请夫人去呵斥两句震慑下。
正说话间,就听见那边吵嚷着,有声音喊着要老太君做主。再望去,正是关姨娘,大力撕掳开两个拦着地丫鬟,一路往这边来。
三夫人又气又惧,她怎么这么倒霉?先头疯了个儿媳妇,这会儿又疯了个妾!老夫人本就不满三房了,现下又这么多客人,回头不定怎么收拾她呢……她骇得手脚冰凉,急急的往关姨娘那边去,恨不得一脚踹飞回去。
人群已经停了下来,老夫人脸上蕴着风暴,斥道:“混闹什么?!”
二奶奶四奶奶忙带人过去看,二奶奶问了两句便即转身回来,在老夫人身旁陪着小心,细声慢语道:“老太君息怒,是五妹妹亲娘,原就在病中,听了五妹妹地事一时急火攻心,人有些疯癫。您且同贵客先请,这边儿孙媳妇来处置。”
老夫人皱眉道:“既是病了怎么还在府里?过了人怎么办?三房还有几个奶娃娃,十四郎也不大,身子骨娇嫩的!我看你三伯娘是越发没个成算了!”
她这话音刚落,那边嗷一嗓子喊出了句火爆地:“老太君,诊儿是被陆家害死的!”
语惊四座。
本是因着有外人,三夫人也好,四奶奶也罢,都不敢太过拉扯拖拽关姨娘走,这一嗓子吼出来,这俩人都是肠子悔青半截,齐齐喊人过去架人堵嘴,一个道:“我看你是病糊涂了!”一个道:“姨娘思念五姑奶奶心切,这是癔症了!快抬回去请大夫!!”
婆子媳妇丫鬟往那边聚得越多,老夫人的脸色越发难看,旁边几位女宾谁也不好说什么,都只扭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然心里都是犯嘀咕,脸上多多少少不大自然。
关姨娘癫狂起来十分凶悍,咬了几个堵她嘴的婆子的手,在婆子们地惨叫声中,断断续续大喊道:“诊儿身上都是伤!开棺一验便知!……陆家杀人!陆家杀人!……老太君与诊儿做主啊!……诊儿冤呐,死不瞑目!!!!”
老夫人心下未尝没疑惑过。活了这把年纪,什么瞒得了她?荷花池半尺高的台子,好端端的哪有什么失足落水?只是,事后陆家以伺候奶奶不周为由杖毙了陆绍虞的两个妾并几个丫鬟,陆西原又亲自领了儿子登门,一脸戚容,直道没能照顾好这儿媳,她便只当是歹毒的小妾下的黑手----别说杀主母,就是杀家主的小妾丫鬟她也是见过的,不足为奇。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黑心的小妾也偿命了,陆家也大做道场,给足了年家面子……到底是个庶出女,死后哀荣,也算不枉……
如今……若真是陆家逼死五娘……
别说陆西原还没被加封,就算他陆西原是吏部尚,年家为着子弟荣禄敬他一尺也就罢了。岂容他欺到头上?这个该死地姨娘,早怎么不提?早有此言,多少法子都想出来了,既能压了陆家,也不必撕破脸。现下闹将出来。这么多人看着听着。回去指不上怎么传说,若无举措。还道年家怕了陆家!
老夫人刚刚拿定主意,还未发话。那边关姨娘在混乱挣扎中长指甲竟戳进一个婆子地眼睛里。鲜血迸流,那婆子捂了眼睛惨叫起来,疼得满地打滚。周围地人都是惊惧愣怔,关姨娘却是猛挣脱了束缚,撒腿便跑。
回过神来地婆子媳妇都在往老夫人这边拦着。生怕她冲撞了老夫人,谁知道她竟是奔着假山石去了。
她似癫似狂,口中疾呼“诊儿冤死!!陆家杀人!!不与诊儿报仇,我母女就算化作厉鬼……”,一头撞上山石,声音戛然而止。
空气仿佛凝滞起来,所有人都惊呆了,傻傻的看着她柔软的身体堆委下来。
三老爷曾最喜欢她的额头,平整光洁。总说瞧她天庭饱满便是个有福地。
现在。有福地额头上赫然一个窟窿,血汩汩而出。淌过她因不甘犹自瞪得溜圆的眸子,淌过她狰狞扭曲地面庞,淋落在丧服上,绽开朵朵殷红的花……
玫州望海庄
“我就说,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陆绍虞这个混蛋。”年谅脸阴沉着,拿着扦子挑弄着火盆里未烧完地信笺,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它们舔舐成灰。那是他昨儿写的抗婚信,亏得没送走,现下完全用不上了。
夏小满看罢家,掩信叹息。陆绍虞果然是个混蛋。
刚刚有身孕的五小姐殁了。
陆家给的说法是五小姐失足掉进荷花池。
他们买通阜泽府仵作,验尸报告轻描淡写,而后丧礼大操大办以示重视。
然年家到底疑心,几度交涉未果,不知怎的传到太后耳朵里,道是年五小姐死得蹊跷。太后懿旨,再度开棺验尸,本意是安抚年家,也还陆家清白,压下在京中高层大员女眷中传得沸沸扬扬地谣言,未成想五小姐虽系溺水而亡,却是在其身上发现数十处新旧瘀伤。一时京师哗然。太后震怒,在阜泽府提交的验尸报告上批了八个字,“歹毒至此,禽兽不如”。
于是,被钦点禽兽不如的陆绍虞涉嫌虐杀发妻被丢进大牢,而陆西原涉嫌包庇罪----纵容儿子行凶,事后还伪造证据试图隐瞒,被停职罚俸,只等会审之后定罪。
夏小满唏嘘半晌,五小姐,这才成亲几个月呢,想起那个始终怯生生木讷讷的女孩,不住摇头,这样的性格真愁人,原版夏小满、七奶奶、五小姐都是一类人,逆来顺受,最终活活被生活压迫死。年家还有一个同样木讷的六小姐,也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不晓得将来怎样。性格不是短期内能改变的,但愿五小姐的事儿能给她敲响警钟吧。
“这个……要不要给三房丧礼……?”唏嘘之后始终要面对现实问题,夏小满收了信,瞧了年谅半晌才道。她不知道这边这样地事定例是多少,估计得给点儿银子吧,那一世母亲过世时亲戚也是随礼了地。
“不必。”信笺彻底燃尽,年谅丢了扦子,冷着脸站起身,掸掸衣襟,道:“三叔鬼迷心窍,把五妹妹嫁给了陆绍虞这混蛋。饶不上旁人。”
夏小满心里哼哼,那事也不是三老爷一个人的问题,四老爷金蝉脱壳在先,老太爷却不过媒人金面应允在后,三老爷,三老爷徒慕虚荣也只是中间过场罢了,没有四老爷开头老太爷点头,这婚事还成不了。
罢,一场孽缘吧。
“这和那也没关系。你不也常说规矩礼节么。”夏小满道。其实在她心里,固然知道是属于礼尚往来范畴,也明了五小姐除了纸钱香火啥也用不上了,给了也是形式主义,可本心还是想给一些,好像表示一点儿心意自家就能安心一样。
年谅冷笑道:“给,算谁地?现在京里大房有人。”佟氏鸠占鹊巢。占了大房的位置,想一毛不拔,没那么便宜。
夏小满抿了抿嘴,道:“自然是算你自己地。你做人家哥哥的,如今也差不多是自立门户了……”
“没错。”年谅一击掌。自立门户。没错。他挑眉道:“是自己的。当有一份。满娘,你打发人回去让小韦嫂子查查旧例。她若是也不知道。就打发人去问大姐。”他坐回到案旁,揉着额头道:“就叫其荩送信回去。顺便请方先生得空这边来一趟。”
夏小满应声下去吩咐了,想了想又往厨下端了碗荷瓣莲子羹来,放到年谅案边。年谅瞧了瞧撂了笔,叫人拿了小碗来,分了一半儿给夏小满。坐到一处吃了。
夏小满见他纸上写着个陆字,又浓墨划了个竖杠,像删除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陆家父子会有报应的。你且等着结果吧。反正如今……”
如今无论陆家父子判刑与否,年陆两家反目成仇已是定局。年谅与陆四小姐那所谓旧盟碎成渣渣随风飘散,年谅如果不是想替五小姐报仇什么地,已经不需要再扳陆家了。
“我自是等着看。潘剿不会放过陆西原地。”年谅拿着汤匙搅了搅羹汤,压下去一枚莲子。“必置于死地。”
“潘剿?”夏小满咔吧咔吧眼睛。这是哪里跟那里?“潘剿不是……垮了么。”
“今上让彻查而已。潘剿是御史台出来的。手里还有不少小御史。”他慢悠悠道。“侯廉孝参了潘剿你说会是谁指使地?”
“呃……陆西原?”夏小满撇撇嘴,道。“不过,虽然陆西原嫌疑最大,但是不是陆西原……不好说,没准有人挑拨呢?”京城水深着呢,这样的破烂事,谁说得清楚?
他笑而不答,道:“且看吧。”
有人害潘剿,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会是和潘剿同争一位地陆西原。潘剿自然也这样认为。而且,也一定会认为,陆西原就算不是第一个下手的,也肯定有推波助澜。所以无论如何,潘剿垮台都不可能和陆西原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潘剿恨陆西原是一定的。一旦有机会,肯定会想尽一切法子把陆西原拽下来,甚至拖着陆西原一起死---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
现下是个多好的机会,年家在京里本就极有清誉,上流社会也都知道年家五小姐为人忠厚老实,陆绍虞虐杀发妻已够得上太后所谓“禽兽不如”四个字了,又是这样一个贤淑无辜的发妻……舆论只会无限同情年五小姐而无限憎恶陆家父子地。
官职停了,缺儿空出来了,圣眷没了,群众的唾沫都喷过来,这一转身,陆家就变成了落水狗。
别说想谋个职位的那些人想把陆西原踩下去,就是想捞些声誉的,也会站出来痛打这只狗,以显示自家的道德正义,顺便,向年家示好。
这样的时机,潘剿岂会放过。
年谅和方先生这边还在算计时局发展,瑾州的其莨送来消息,八小姐要参加选妃,由她唯一的哥哥八爷年谱护送回京,五夫人单氏和八奶奶彭氏也一并跟着回去照应,现已启程。
“老八。”夜风也带着热度,空气里有焦灼的味道,年谅同学摇着扇子看着满天星斗,像一个占卜师一样对他地满娘道:“我原只道京里会热闹,看来家里也要热闹了。”
彼时,他地满娘正在挥舞着个琳琅阁特别订制的长柄银勺,同半个西瓜做斗争。吐了一口西瓜籽儿,抹了脖子上地汗珠儿,她只道:“天是真热了。”>
六七月是大秦最热的时间段,帝都阜泽官场也被热浪席卷。
吏部刚提拔了两个新侍郎,很快就抓起彼此的小辫子,相互攻讦,又被罢职,只从旁处平调官员暂代。空缺出现得越来越多,争夺也渐渐白热化,满城都是探子,满天飞着小辫子。
吏部老牌领导陆西原使了银子,案子久拖不下,可自身仍被无数御史咬着不放,拖一拖,问题竟是步步升华,从个人的道德败坏上升到危害社会影响人类进步的高度,先前的卖官营私事件又被翻了出来,又连带挖出无数罪行来,竟像是想灭了陆家满门一般。当然,其中大部分御史是潘剿的人。
不知道是陆西原是开始进行反扑,还是为了转移视线,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煽风点火之下,潘剿贪墨案也渐渐升级。各州挖出来的侯廉孝式人物着实不少,----都是为了谄媚上级拼命敛财,或加倍盘剥百姓,或官商勾结做些非法勾当,于是,潘剿也成了促使人类堕落的罪魁祸首。
这番层层彻查,竟又查出几处边关回易事件。瞿家好运气,做得隐蔽,又一向出手阔绰,地方中央关系都搞得不错,躲过一劫。瑾州市舶司提举梅奕梅大人就没这等运道了,被查出与南夏数宗交易,涉及多种违禁品。
他倒霉不要紧,瑾州的上层也跟着倒霉,皇上下旨押解梅奕回京刑部受审,又招瑾州重臣回京述职。
谁都知道,这一番回去最次也是被皇上骂上一顿,搞不好就是乌纱变小甚至变没,这会儿竟是保住那等戴乌纱能吃饭的脑袋便就是万幸了。
从邸报上得知瑾州重臣回京述职的消息,年谅一夜未眠,次日天一亮,他就推醒身旁的满娘,吩咐道:“你回城一趟,上次姨母不是说表哥腕骨好利索了,只等我腿上愈痊就回州?你悄悄同姨母说,咱们要出远门,若他们想回去了,且再住十天,就安排人送他们走。”
夏小满同学打着哈欠揉着眼睛,问道:“出远门,去哪啊?”
“从玫州走的话,也不算太远。”年谅深吸一口气,道:“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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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炮灰五小姐了。顺带炮灰了五小姐的亲娘。同样恶趣味。摸摸下巴,鞭子板砖鞋底儿招呼吧。
今天晚上加紧写,但明天更新时间,抱歉,我没法许诺,晚些来看看吧,或者……周一……
十六顿首。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6、石榴(上)
还是话说头里,这章又冒了,甩汗,这回夸张了,两万字,然后上传也上传不了了……趴。
用修改法也不行,只能拆章发。大哭啊大哭,我特地为了凑十六章的。打滚打滚。
不管了,这上、下都叫16了。(扭头,咬手绢。)
石榴这标题,笑,好吧,恶趣味。但不止是俺外号啊,笑,还有旁的含义。
以上——
以下正文——
永宁十九年七月二十四瑾州府梅犀街郑记盐茶铺子
虽是名叫盐茶,却既不卖盐也不卖茶,只是瑾州府人借以代指稍高级些的生活用品——盐茶不比柴米,缺了柴米是任谁也活不了了的,盐茶却只是稍有家底的人生活里不可或缺的,对于最底层的贫苦人家也算得奢侈品了。因着瑾州南临手工业发达的南夏国,边贸昌盛,大部分盐茶铺子做的都是二道贩子批发生意——收了南货卖与行商往大秦诸州贩运,这盐茶铺子也便是外贸品批发铺子。
头三十年前,提起瑾州府郑家,东南商界无人不晓,一十五家商铺,占了瑾州府南货生意半壁江山。郑家虽家财万贯,却是子嗣凋零,几代单传,到了郑老太爷这里却彻底绝了户,只得两个女儿。他生性洒脱,全然不理会旁人背后指指点点,既是无近支族人可过继,也是不肯收养养子,只将两个女孩教养成人。全部家产与女儿做了嫁妆。
图个吉利,二女每人分了六间铺子,其余三间铺子并家里房产田地变卖之后分了三份,老爷子拿这一份去养老,其余也均分与她们。后郑二小姐出阁时。为便宜卖了铺子,携银子嫁去的州。这样一来,瑾州府郑记铺子就剩下郑大小姐的六间。
说来也是离奇,许是往来客商只认郑记?这六间铺子竟是比卖出去那些生意好上许多,一年两年数年十数年皆是如此,气得不少人干瞪眼也是没辙。
本来这生意正红着,不晓得朝廷刮起了什么风,市舶司地提举梅大人被刮下台。新大人一经上任便全面严打。这关税高着呢,说起来谁家都多多少少都有些夹带藏掖的,新大人铁面无私,一查之下,货物没收不少,这小吏商贾又抓了不少。于是货价开始一路涨高,两国许多商家都是束手观望,边贸大受影响。
大环境如此,郑记自然也难幸免。这不,打入了七月。生意就一天好一天坏,没个准头,到了十五中元节前后还好上了几天,大家伙儿都当这风要过去。谁知道往后却是越发艰难。
今儿一早,郑记盐茶铺子梅犀分号的掌柜的范枫便来了铺子,可这眼见日上三竿却仍人影儿不见。范枫在柜上翻着账本开始发愁,下晌更是没人了,怕今儿又难开张,掰着手指头一算,这个月就剩下恁几天,月底报账。还得被大管事提溜。
梅犀街是瑾州府最大的一条南货交易街,梅犀分号也是平素进项最多地一间,他这儿若是见不着什么利,旁处怕更是白搭。然这并没给他带来心理平衡,反而压力越大,因为大管事肯定会说“原指着你们出数。瞧瞧现下?!”。他可是拿着银子换了顶“能干”的帽子被提拔上来的,若是这俩字守不住……。
“唉……世道艰难呐……”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账本丢在一旁,背着手在铺子里走动起来。
这厢正惆怅间,忽然一个小伙计快步跑了进来,张口便喊:“掌柜的!掌柜的!”
“上人了?!”范枫见是迎宾的小伙计便是一喜,忙问。
“不是!”小伙计喘着气道:“是宁大管事往这边来了!还带着不少人!瞧着……不善啊……”
“老宁头?”范枫一皱眉。
这宁大管事宁遨是年寿堂瑾州分号的大掌柜,与尹迅同属当年王府陪房,既是老夫人心腹,又是在瑾州数十年经营,隐然是瑾州年家诸管事之首。老爷子最是刚正倔强,前些年和五老爷年岌因着药铺倒药地事儿发生口角,凭五老爷怒发冲冠,他竟是毫不示弱,更是撂下狠话,只听老夫人的,气得五老爷一封信回京,死活要讨年寿堂来。可惜终是未到手,两人的关系越发恶化,该到逢年过节去请安的时候,宁遨只称病,打发人去送礼,礼不少,却是压根不会登门;而五老爷一家人连素日请平安脉都不用年寿堂的大夫,他手里这些管事只大管事万逸和总管家龚械对宁遨恭敬些,旁人坚定的站在自家老爷身边,完全的敌视,能找麻烦时候绝不手软。
范枫招手喊铺里伙计们道:“都过来门里候着,且瞧老宁头耍什么花样——后面库上的也都给我叫来!”
他安排好人手,迈着方步踱到门前,就见宁遨带着二三十号人呼呼啦啦来到郑记梅犀分号门前。范枫瞧着不好,手边只十来个人远是不够,忙低声吩咐小伙计去报万大管事知道,自家往前两步,拱了拱手,也不正经见礼,皮笑肉不笑道:“宁大管事稀客啊。有何贵干?”
宁遨板着一张脸,也不理他,斜眼看了身旁青衫男子,便一挥手,冷冷道:“封账房。”
范枫鼻子都气歪了,当自家是死的啊?!猛的撂下手,召唤伙计出来把铺子门口挡死,厉声道:“宁大管事这是做什么?趁着五老爷、八爷不在家来找麻烦是不是?当咱们是吃白饭地?!”说五老爷八爷的时候特地举着胳膊冲天抱腕以示恭敬,也不无拿主子压人的意思,一双三角眼立立着死死瞪着宁遨……。
宁遨依旧不理。对己方那些脚步稍顿的人道:“封账房。”
出来地这些个都是极壮实的,有范枫认得的年寿堂伙计,也有他不认识的,撸胳膊挽袖子奔着铺子门口便来了,大有要动手的意思。
梅犀街虽然近来普遍生意惨淡。却也不是连个行人也没有了,有人见这边扎堆儿,便也驻足看热闹,加之周边铺子闲得无聊地伙计掌柜,都是踮着脚往这儿瞧,也远远围成一圈。
范枫见这架势心下生疑,宁老头儿虽是横练,但损年家脸面的事儿当不会做。如今就算是找茬……他还未说话,那边两军已是碰到一处,一方想进一方不让,虽没打起来,也是相互扯拽撕掳。
他大喝几声止不住,紧两步往宁遨面前来,指点着周围看热闹的,斥道:“宁大管事还要不要体面?当街便要行凶逞强不成?!主子爷不在,你倒要反天……”话还没说完,忽然被人撞了一下。却是郑记地小伙计被宁遨的人推跌过来。范枫这一下子站立不稳,一个前跄,手还擎着,木头人一般。样子着实滑稽,周围人群里边有出声嗤笑的。
范枫听着讥笑便是恼怒,抬头看见宁遨几人都是一脸不屑,更加火大,回手一把把那刚刚站稳的小伙计推翻在地,含沙射影骂道:“妈了个*****,瞎了你的狗眼!”又冲后头怒喊:“都***给老子住手!!”
他直起身子,一抬手遥指着高悬地匾额。向宁遨道:“姓宁地,咱们是敬你叫你一声大管事,你是哪里地大管事?你可看好了,这匾上写的什么?写地什么!郑记!郑记!!不是,年寿堂,轮不到你年寿堂的大管事来指指点点!!***你们这群年寿堂的人跑来郑家逞横吗?小心惹恼了老子报官去。大家没脸!”
宁遨还未说话。他身旁的青衫男子道:“原来你还知道这是郑记。郑记又是谁的?轮得到你这边耍混逞威风?”
范枫一早瞧着这人了,完全不认识。但那青衣料子、刺绣花纹昭示此人乃是年府一等管家,他心里揣度此人身份,抽了抽鼻子,道:“既是府里的,还用得问?”说着又是双手抱腕冲天一举,道:“郑记是咱家大夫人留与六爷地,六爷年少体弱,我们五老爷这做叔叔的疼惜侄儿,代为操劳,派了我们在这边打理,十数年如此。这位又有何指教?”
那人一笑,略抬了抬手,道:“在下韦楷,在六爷身边听差。奉六爷命封账房,取账册回去查检。”
范枫一时惊愕,使劲眨了眨眼睛,忽而冷笑,向宁遨讥讽道:“不是说只听老太君的?可是自己扇自己嘴巴了。”
宁遨冷哼一声,那韦楷接过话来,道:“年寿堂的事儿自然是听老太君地。六爷现下是请宁大管事搭手帮忙罢了。”说着又沉了脸,道:“既知是六爷的铺子,六爷要查账,你还敢拦着不成?让开!”
范枫冷笑道:“韦管家?你这是要拿到玫州去看?!你好本事呐?!那是账!也别说你来,便是六爷亲自来了,也得知会五老爷一声再动!五老爷如今上京去了,等五老爷回来点了头,你们再来取吧。”
他一直说着,压根没注意过往马车谁停下来谁走着,依旧声音不小,道:“你们也少六爷说事儿!你说六爷便是六爷?想哄我?!六爷这会儿玫州庄子里卧床养腿,怎么事儿还不知道呢!六爷那身子,嘿,谁人不知?你们扯着虎皮就是大旗了,想找茬,怎么不说大老爷呢?!”
话音刚落,人群忽而被一伙青衣侍从分开,走进两个人来。一个范枫不认得,年纪二十出头年轻人,个子不高,体态偏瘦,相貌俊美,一袭锦衫,文弱公子的模样。另一个……竟然是瑾州知府温廷涧!虽温知府穿着便装,但范枫曾在两次年府宴上远远见过他,绝不会弄错。
范枫吃惊之余,态度也立时软化下来,忙溜溜的过去与知府大人行礼,还没走到近前。就听宁遨那边人齐齐躬身道:“六爷。”
一个人声音不大,十个人的声汇在一起可是不小,尤其那称呼……如平地惊雷,震得范枫耳朵发麻头皮发酥,可是刚拐弯骂了六爷。六爷就从天而降,真是走了“霉”字儿了,更惊人地是,六爷不是在玫州养伤?他清楚的记得五老爷走前他和府里一管家喝酒时,对方还顺口提起,说这边儿得的信儿,就六爷那身子还折了骨头,一养就得小一年儿。入冬前能拄拐下地都是快地。
他特特瞧了那青年的腿,行走无碍,一瞬间他开始疑心这是有人假扮地,弄这么大阵势,是要下个套儿啊?!他背后冷汗也出来了,唯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等着铺子大管事万逸过来再说,万逸是认得六爷的,再者。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他,嘿,还是别凑合了。
那边知府大人因着便装。六爷介绍说温老爷,宁遨等虽知情却不说破。范枫这边心里有数,脸上满满的笑,过去一揖到地,口称给爷请安。
知府大人自然是不搭理他地,六笑着爷向温知府点头示敬,然后向前几步,敛了笑容。向范枫斥道:“你是梅犀分号地掌柜的?这边闹地什么?瞧瞧街上多少人看着,诚心坏我年家声誉不成?”
范枫肠子都转筋了,心道还不是你叫人来闹事!反而倒打一耙!可人家是爷,是他们这些家生子儿地主子,祖宗!爷嘴大咱嘴小,爷咋说咋是。他躬身陪笑道:“是。小的范枫。五老爷遣来打理梅犀分号的,五老爷抬举。封小的个掌柜的。小的一直谨遵五老爷命行事,不曾逾规半点,六爷明察。今儿这是宁大管事不晓得什么意思,要来封梅犀分号的铺子!这怎么说的,小的哪敢做主啊,怎么也得请示了五老爷……”
他口中句句不离五老爷,眼睛四下踅摸,心里恨着报信儿的怎么跑得那么慢,万逸怎么还不来!
六爷哼了一声,道:“爷叫人来封账房,查查账,怎么,你这挡着门什么意思?不许?反了你了。回头再与你细算!”说着向韦楷一扬下颌,道:“还不速去取来!”又转向宁遨点头笑道:“辛苦大管事。”
宁遨含颌抱腕,瞧着六爷这般心下甚慰,昨儿同六爷说要抬出爷地架子来横些方好压了欺软怕硬的小人,六爷只笑不语,他还道斯文的六爷做不出那等横劲来。今日见了,六爷这冷脸的模样也极是唬人。
韦楷这边闻言忙亲自带人往前,范枫那边急了,忙叫人拦着,自家凑到六爷跟前,低声道:“六爷,您是不是跟五老爷知会一声?您别叫小地难做啊?要不您稍等片刻,已着人去请万大管事了……”
六爷却并未小声,道:“放肆!爷查自己的铺子,还要等你们应允不成?混账东西,你先前没口子的咒爷,爷还未与你计较,你倒越发上脸了?是当叫你认认主子了。”
范枫还未及喊冤,后面上来一伙青衫家丁,不由分说按在地上便打。范枫被压着哪里挣扎得过,开口便喊:“小的是五老爷……”话未说完,为首的一人高声斥道:“辱骂主子爷、顶撞主子爷,还不打烂他的嘴!”
那些家丁下手极狠,抽出五寸长的厚竹尺,揪起范枫的头就掌嘴,几下便是血肉模糊,牙齿吐落一地,这下便是想喊冤也喊不出了。范枫被打,那些堵在门口地伙计谁还敢如何,都退让开来,韦楷带人进得内堂,收拾账房,账本统统装箱抬走。
这边六爷回身退回到温知府低声道:“一些家务事,让世叔见笑了。方才未成想这奴才胆大包天,倒污了大人的眼,实是侄子的罪过。世叔店里请……”他脸上云淡风轻,笑容和煦,声音平静,又是一副谦谦公子模样,仿佛那边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温廷涧脸色十分难看,心里极是后悔。
一早这从玫州来的年六爷便来拜访于他,撂下厚礼言辞亲近。他虽与年五老爷年岌有些交情,但年家的事也不尽知,这五老爷的亲侄儿来了——且是京中年家嫡长孙。将来地家主,他哪能怠慢!何况,这不还有厚礼呢么!于是这两句半就世叔世侄叫上了。
这年六爷温文尔雅,进退有度,称是来地不巧。叔父回京,在瑾州府这段时间便得请温世叔多多关照,晌午丰乐楼摆酒请世叔赏脸,又言郑记铺子近日进了批新货,眼下这时局进些好货也是艰难,所以借花献佛孝敬世叔,只不知世叔好些什么,因往丰乐楼是顺路。还请世叔移驾去瞧瞧。
温廷涧生平所好酒、色、财,这会儿还有一桩事急等着用钱填补,见这年少家主如此上道,又给足了他面子,极是高兴,衙门里也是无事,便即乐颠颠跟着来了。原还想做长远算计,谁知道撞上这一桩!
他心知还未算计人反被算计了,这年六爷是存心叫他看这一幕,将来若有什么。年六大可以大嘴一张说知府大人也是亲见的!他又气又恼,隐隐又有些惊心,年六爷做这么个阵势是存心与年五老爷找麻烦?京中年家还是离他远地,年岌却是他的上官。他一脚踏进这水坑里,得罪了风雷之性地年岌可大大的不妙。
他沉了脸,低声道:“年六爷这是何意啊?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当街行凶,让本官……”
正说着那边甘从铺子里拎了个双层提盒出来,递到六爷身边,略掀开盖子与六爷和温知府看。六爷淡笑道:“世叔言重了,这些是家务事。那奴才是侄儿家奴,不听管教与他些教训罢了,并非行凶——世叔您看,这是涡国的犀簪和南海明珠,若还入得世叔眼,侄儿这就叫人送到府上去。人都说这犀簪妇人用之。尘不着发。想来婶子们定是欢喜。”
知府大人眨了眨眼,瞧着那串珠链想着修长柔媚的美人颈。暗暗吞了口口水,咳嗽两声,道:“世侄家事,本官不便插手,只是也莫这般,叫百姓瞧着……”
“是,是……侄儿知错了。实是被那奴才气到。”六爷说着生气,脸上却无没有半分愠怒。
谁叫拿人家的手短?谁叫还想着往后长久拆兑?温廷涧心里哼哼两声,如今只能推说是年家内事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如何好管?且不过是家生子儿,揪个错儿关起门来打死也没啥可说,只别在街上就好。
他刚待再叫年六爷家务事家里处置去,那边快马赶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郑记铺子总管事万逸……。万逸瞧着温廷涧便是一愣,刚待过来行礼,那边温廷涧长随便提点道“温老爷”,他会意,常礼见了,然后来请本家爷的安。他是见过少年时的六爷地,满脸堆笑道:“六爷何时来的瑾州,小的们竟都不知,实在是罪过。”
“万大管事。”六爷淡淡道,“你来的正好,爷叫人拿个账,你的人倒横加阻拦,好大架势。不服管教?那好,梅犀分号的账爷自个儿带走了,你去把那五家的并你的总账今儿就给爷送到南弦街宅子里。”
万逸擦了擦额角的汗,一笔写不出俩年字儿来,一向温吞的六爷几时拿了八爷地横腔,陪笑道:“六爷,这五老爷不在瑾州,小的们……”
六爷挑了挑眉,冷笑道:“五叔同我是亲叔侄,有什么还用你们多嘴?还是,你也需得爷告诉你这是谁的铺子?其荩!”其荩打后面过来,怀里取出几份房契地契等契书,六爷冷冷道:“万大管事要请温老爷验一验这契的真伪?!”
万逸打瞧见这些人就知道六爷想做什么了,也是暗惊,当初五老爷就是用地查账打发走了郑家的陪房接手的铺子,如今六爷这是依样葫芦挪了回来……别说他一时间脑子乱了想出好辙来,且说,五老爷已北上多日,圣旨之下谁敢耽搁,绝无回转可能,八爷一早在京里了,瑾州府里没一个能与六爷平起平坐的主子,他们再怎么说都是奴才。六爷决意如此,既占势又占理,他们是压根没辙的。况且,这温知府……
他嘴里说着小的不敢,目光一早飘到知府大人那边去,知府大人和五老爷也有些交情,这会儿不指望伊站在己方。然哪怕是和稀泥也好。
温廷涧这会儿别说肠子,心肝脾胃肺就没一个不是悔青的,但事已至此,只能咬牙挺着。这是年家家务事,家务事。他管不着,管不着。他开始自我催眠,沉着脸,目光早不知道落在哪里,对近边发生的事视而不见。
六爷脸上挂着冰霜,道:“不敢?天下还有你们不敢地事儿?这两年往京里奉账的账是多少,你当记得吧?”
万逸瞳孔骤然收缩,哪里有什么奉账。但他能说五老爷不让奉账吗?账怎么做的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当初五老爷有恃无恐纯心赌气,压根没有让做假账掩盖的意思,现下别说今儿就要,就是给个三五天那三五年的账又怎调得过来!况且最大地分号梅犀分号地账已落在六爷手里了……
他见过少年时地六爷,脸色始终是病态的苍白,笑容也是无力,漆黑地眸子里尽是温吞的光芒,待人极有礼的,对他们这些外面的管事们也都客气。都说六爷聪明。他却也只当是读书人地聪明罢了,弱冠少年,且是病体缠绵,能厉害到那里去?
如今却是……
六爷再没有半点温吞。竟是咄咄逼人,道:“爷在京病着,你却挪了爷救命的汤药银子,何等居心?你还有什么不敢?五叔一向疼我,红利特特多分了我两成,你们这些黑了心肝的,主子也敢害?!五叔被你们蒙蔽了,打量爷是傻的?还是你们觉得爷活不长了。不能来找你们算账?!”
此言一出,万逸连陪笑都笑不出来了。六爷这不光是要收铺子,还要他们死!
他迅速扫了一眼周围鄙夷目光嘀嘀咕咕的人群,又瞧了泥菩萨一样的知府大人,口中紧着道:“小的冤枉,六爷误会了。咱们且回去。小的细细报与爷听。”
六爷目的达到见好就收,挥手道:“好。带着账本往南弦街来细禀。”六爷转回身。身子微恭,朝车停的方向做了个请地动作,向温廷涧道:“世叔,莫叫这群奴才搅您的兴致,您请……”
温廷涧已经没有半分兴致了,又不好发作,铁青着脸,咬着牙,一甩袖子上了车,当郑记铺子那匣子东西交到他手里时,他才稍稍顺过气来些。丰乐楼的酒席那是无可挑剔,温廷涧心里有事儿,却是吃得半点儿不痛快。回到后堂召唤师爷来商量今儿的事儿,师爷还没来,倒是他地夫人带着三个有些体面的小妾过来了。
“老爷可算回来了!我有好事儿与你说。”温夫人将手里那朱漆雕满花嵌珠玉的匣子撂到温廷涧身旁桌上。
温廷涧皱了皱眉。他这发妻是乡下婆娘,素来粗鄙,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第一任带她上任惹了不少笑话,后就再懒得带她赴任,当然,这也是为了方便纳妾。现下是因着乡下寡母没了,再没什么由头让发妻老家守着,只得接来。方才年六爷来访他,六爷的二房奶奶就往后面来访他夫人,瞧这考究的匣子当是年二奶奶送的礼吧。
想到年家他就抑郁,没好气道:“什么好事儿?”
“说的就是这个呢!”温夫人欢天喜地的打开来匣子,里头一套镶了七彩宝石地纯金蟹八件,流光溢彩,美轮美奂。她美滋滋道:“老爷且看,这少说也值千八百两吧,还是什么……什么板子的来着?”她扭头去问一个小妾。
那小妾心下鄙夷,脸上堆笑,道:“限量版。说是整个大秦就五套!因着限量,价钱怕又高出十倍不止。”温廷涧其实也没风雅倒哪里去,古董收藏品一概不懂——古董这东西,值天价也得有人买不是?没人买窝手里就一文不值。他就只看着金银是好的,故也没在意那十倍的价钱,只瞧那金灿灿光闪闪想必价值不菲。
他心里舒坦了点儿,哼了一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好事儿?”真没见过世面!就算千八百两与他亏空上的那些,也是杯水车薪。
温夫人道:“不是,不是!这阵子琳琅阁地蟹八件瑾州都买不到了,嫣红说了。旁家地都不及琳琅阁地体面。眼见中秋,老爷不是还叨念要请潘大人赴宴,不若叫这个年家姨娘给咱们弄上十几套几十套琳琅阁地蟹八件来,咱们摆螃蟹宴,又体面又……”
温廷涧翻眼瞪了老婆一眼。打断她道:“胡说八道,你知道年家是什么人家?你就开口问人家要东西?”关键是这蠢婆娘居然只要几套蟹八件,没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
温夫人撇嘴道:“一个姨娘而已!我头里还想,年家忒轻慢,竟叫个姨娘来同我这夫人说话。谁知道,原来那年六爷是个痨的,都没有正房……”
“闭嘴!少浑说!”温廷涧不耐烦道,“什么乱糟糟的。别这儿胡闹,回后堂去!”
“我哪里浑说!本来就是个痨的!他们不是求你办事么?要他两套蟹八件还是便宜他了!”她顿了顿,忽然挥手打发了那几个妾出去,凑到温廷涧跟前,低声道:“我不也是急你那十三万两地饥荒!不是说,若不堵上,又是没官帽又是没脑袋的?你看,这不是老天相帮,想着想着就有人送上门来了么,看他们给礼这么大方。这十三万两银子便跟他们要好了……”
她的话又一次没说完就被粗暴打断了,这次迎来的不是怒斥,而是一巴掌,温廷涧道:“别浑说!你知道他是谁?他的银子是好拿的吗?!”
“那姨娘说他没官没爵呢……况且还是个痨的……”温夫人捂着腮帮子吭叽着。
痨的?MD。比鬼还精!温知府沉着脸挥挥手,道:“你后堂去!”
他地银子是好拿的吗?虽然论理说他如今得罪了他叔叔,在瑾州府怕只能靠自己了,但这人敢这么来,怕也不是没背景的……不行,得思度思度,不到万不得已,谨慎为上……
温夫人哼了一声。揉着腮帮子往外走,心里还庆幸亏得小妾被打发出去了,不然可是没了正房夫人的威仪。转而一想,不对,还有红印子呢……不行,一会儿得捂着帕子回去。回去多擦粉……
南弦街年府
当年五老爷怎么撵的郑家陪房走。如今年谅便怎么把五老爷的人赶出了郑记铺子,在账目上做文章。屡试不爽。
而后就是管事们的处理,打了范枫不过是打了五叔的一条狗,万逸却是不好打杀的,那一辈儿的管事都是伺候过祖父母地,还得顾着老人家的面子。他刁难一番也就罢了,反正他也不过是想收回铺子罢了——追回五叔拿走的银子这样的事儿简直是白日做梦,况且他于那银子其实也不大上心,最重要地还是母亲给的铺子万不能叫人占了去。
五老爷身边的大管事龚械也来拜见本家爷,还想说上一几句,年谅先声夺人,房契地契和查出问题的账目拍在桌上,龚械想兜圈子也兜不了,更要命的是还有这些年没奉账的事实,他能做的只有快马送信给五老爷知道。
年谅知道五老爷压根不可能赶回来,八月选妃之前,老八也回不来,况且从京里到瑾州骑着千里马也要跑上半拉月,这段时间他足以把铺子牢牢抓在手里。而且,即便他们回来,他也不惧什么,舆论基础奠定好了,又拖了温廷涧做见证人,他是把罪过都推在奴才身上了,奴大欺主,如果五叔回来找麻烦,那立时就变成“叔父欺负幼侄强占铺子”的戏码,他们也得掂量掂量不是。
他写了三封措辞严谨地信件,分别给了父亲、五叔和祖父母,然后开始进行换血工程。全换血是做不到了,一时间招人太多良莠不齐,更容易出事儿,而且外行太多更不利于铺子经营,他只把高层管事统统换成了自己人,幸而先前为的收拾年寿堂,他崖山庄和望海庄里筛选了不少可用之人,年寿堂没用上,倒先用在母亲的铺子里了。
他终于成了一直心心念念母亲所遗铺子的真正主人。
然后,他开始为生意问题头疼了。他本就不懂做生意,现在时局又是这样,南货的生意越发难做。他不在乎能赚多少钱,反正他有玫州的产业垫底,却是不想让母亲地铺子在自己手里关门了。
“咱们拿自己地东西来卖吧。至善斋的轮椅、童车。往南边儿发货也好啊,反正咱们也不走私……哦,我是说私相回易。”夏小满建议道。“琳琅阁地蟹八件也不错啊,这边虽然也有蟹八件,但是少,关键也没琳琅阁的。这边儿人还是蛮认琳琅阁地。”
自从窦煦远被捕之后,年谅再没同签下什么经销商,瑾州这边至善斋和琳琅阁的东西基本上是断货了。六七月是螃蟹甩了籽壳空肉泄的时候,也没什么人家乐意吃,自然也就少有想买蟹八件的。商家也不爱进货了,是以市面上别家的蟹八件也不多。
“眼见八月十五……”她道。又是食蟹高峰期。
“少挪些来看看吧。”年谅摇了摇头,道,“蟹八件这个……因着还在查潘剿的案子,瑾州也是人心惶惶,大户人家有兴致吃蟹,开蟹宴不知道还有没有。”
“也只是瑾州那些官儿恐慌吧。”夏小满撇嘴道,回去的都是要员,谁都有背景,谁手下都有替死鬼。底层这些人压根不知道上层到底会牺牲掉谁,自然惶恐不安。不过和商贾富户没什么关系吧。
“瑾州富户有几家不做南货生意的?”年谅仍不太看好。“南货生意这么差,哪来地兴致?”
夏小满继续撇嘴,你自家着急就当旁人都着急。实际上富户有危机感的就家里管事的几个人而已,大部分蛀虫还是过富贵日子呢,就像红楼贾府快垮台的时候不还是左一场宴右一场宴的吃着?再者,玩末日狂欢的也不是没有。
“得,暂且看看吧。你不是说不差这几个铺子的进项,那就拿银子顶着先维持着,这种情况不能一直持续下去,京里审理结果出来了。这些人就踏实了,生意就会好转的。”她只好道。
“嗯……只能如此想了。”他叹了口气。
入了八月,螃蟹开始肥了,果然什么危机都没能扼住人们的胃口,蟹八件小小的走俏了一阵子。但大户人家螃蟹宴地到底不多,蟹八件的生意也没夏小满想的那样能把盐茶铺子几个月的工人工资赚回来。这种形式主义地东西。只能靠高端奢侈品市场制造利润。腰缠万贯的贪官们不买最昂贵的那些了。中等人家买再多也是利润有限。
八月十五还是有摆宴的,比如知府温廷涧。年六爷自然收着请柬了。而他的二房夏姨娘因着为知府夫人提供了十几套名牌琳琅阁的蟹八件,便也在邀请之列。
宴席在中午,免得耽误晚上大家团圆赏月。这场宴席美食美器,本应美妙绝伦,不巧的是邸报这会子抵达,看了头条,这些官吏虽然十之心情大好,面上必须做出戚容来,宴席也不得进行了,草草收场。
那是一条讣告。
征讨西北骨藩部的武将军为叛徒所害,夜半于营内被割了头颅。翌日鞑子高杆挑起武将军人头,开始猛攻大秦军队。大秦军队一时气衰,连败几场,丢了两座大城。后全军缟素迎敌,竟是凶猛无比,夺了一城回来。可惜却是未得喘息,又被另一藩部岐野谔部偷袭,再次失城。接连三场场恶战,数位将领被杀,大军群龙无首,险些全军覆没,残部退回理州城。自此理州城以西七座城池尽数落入鞑子手里。消息传回京里,皇上大怒,四处抽调兵力,誓要灭了骨、岐野谔两部雪耻。
全国默哀是一定地,所以瑾州这螃蟹宴尤显得不合时宜,早散早好。
“这回这些人踏实了。”回到府里,年谅笑对夏小满道,“皇上注意西北,潘剿的案子怕就要放一放了。”
“那始终也是悬着。不过这些人也是得过且过的。”夏小满剔出一壳蟹黄来丢到嘴里。大约因为前两个月有二十九天的,她的生理期没在十五抵达,因此放心大胆的跟着那群贵妇一处吃螃蟹。可偏今天高雅宴会,都是拿蟹八件拆蟹,半天也没吃到嘴一个,一会儿功夫又是邸报来了,彻底搅了宴,也就吃不成了。她这馋虫勾上来,回了家就叫煮螃蟹,高低得过了瘾。
“你也少吃些,到底性寒。”年谅调子还是极轻快地,道:“八月选妃之后,老八也不会回来了。五叔碍着是长辈,也不能怎样,看来,白送了温廷涧礼了。”
她耸耸肩,道:“就吃两个解解馋,哪有那么严重。”转而打岔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回来?”
他瞧着她啃着蟹螯,无可奈何地一笑,才道:“武将军殉国。他们还不趁机拿老五媳妇开刀?老八也是善理铺子的,我问了,瑾州这些铺子月底报账时老八也跟着听账地。他本是一直等好缺儿才没为官,在哪里等缺不是等,如今是个好时机,他与其回来同我撕掳,还不如把京里铺子拿到手。”
她笑道:“你有房契地契,他胜算不大。京里五爷七爷都是庶子,他是嫡子……”
“不在那个。”他道,“铺子是年家合族的铺子。原是三叔被罢官,又没进项又没事做才与他打理,三叔打理的并不好,但因着能走仕途的都走仕途了也无人可用,管家之外总要有自家人听账才稳妥,也一直用他了,后来老五打理还好些,就一直交由三房了。现下三房出了多少事故?两位老祖宗一早厌烦了,若有人用,自不会用他们,况且祖母一向最疼五叔,也疼老八。
真酸。她总觉得他在说五房招老祖宗疼的时候带着一股子醋意,她笑眯眯的掰了个完整的夹子肉,递到这个貌似成熟无比,却总不经意流露孩子气的家伙嘴边。
他一愣,眨着眼睛瞧了瞧那蟹肉,又瞧了瞧她,挑了挑嘴角,倒先迅速啄了她手一下,然后才衔到嘴里咀嚼着,露出偷吃糖果的孩子才有的表情。她啐了一口,特地夸张的在衣裳上蹭了蹭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的拆她的螃蟹。
他坐过来,笑吟吟低声道:“今儿可是团圆,既是葵水未至,晚上……”
她白了他一眼,佯怒道:“要半夜来了呢?”
调子凶悍,脸色却同盘中被煮的螃蟹一样红。
他声音愈低道:“那就不等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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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没完,还一章。
卷五 好和井径绝尘埃 16、石榴(下)(完)
前面还有一章,别忘了看——
以下正文——
阜泽年府
还没人拿五奶奶开刀,五奶奶自己先病倒了。
父亲殉国的消息传回来,五奶奶情急之下流产了。
她也是刚强,小月子里愣是挺着,回家同母亲一道给父亲治丧,任谁也劝不住。可再壮实的身子也受不了这样的折腾,终因血行不止卧病在床。
老夫人虽仍不喜她,但是就这个“孝道”,也不由唏嘘,瞧着满家子孙,不晓得百年之后哪一个能这般待自己。
偏这时候三夫人愚蠢的以为时机到了,竟说了一句“妹子殁了,身上才有就称病不肯料理,这回亲爹殁了,有病没病的也不装了!——还是先前不肯尽
老夫人恼了,一茶盏摔在地上,拍桌子骂了三夫人个狗血淋头。年家另四位夫人都在场,都冷眼看着,三夫人自觉没脸,便也称病不出院子了。
三房房头的事原本是五奶奶料理的,五奶奶回家奔丧,三夫人才代管了几日,如今装病,三房的内务竟是没人接了,好在没两日,在辽州军营任昭武校尉的大爷年诀被随军调往西北,大奶奶便带着孩子回了京,接了三房内务也算名正言顺。
而年家外事铺子,原本五奶奶也顶半边天的,现下现实摆在那,又有八爷的不懈努力游说。终是交由五爷和八爷共同打理。七爷也使劲儿来着,却是没抢上头里,反倒身上又压一座大山,怎一个“郁闷”了得。听闻九爷得了缺年底要往州去,他又打起这弟弟地主意。想着同去州开辟自家事业省得老受人辖制。九爷任他罗圈话说来说去,一直也没答应。
丧父丧子之痛还没缓过劲儿来的五奶奶又面临彻底下岗。三房的内务交给大奶奶于情于理都是应当的,况且她也不想管了,眼见就是六小姐出阁,破烂事一堆,甩手还来不及。可那铺子!!那是自家苦心经营一点点开拓的,竟被个老八占去,她那火爆性子如何甘心。便是病中也闹了两场。可惜了,终没个结果,反而把老夫人那一点点怜惜她孝顺地心给闹没了,此后再没好脸色。
朝廷抚恤发下来了,皇上特地厚赐武家。武夫人一未亡人下辈子都是素服,便只取了金银,把布匹都送到了年府给闺女。
大奶奶新来,没站稳脚跟,自然要一直秉承着谁都不能得罪谁都要讨好的原则。见了武家送来的布匹,以她的思维认为这是表达“圣眷犹在”、好生安慰五奶奶与之处好妯娌关系的好时机。于是特特把那成匹的绫罗绸缎摞成垛,抬到五奶奶房里与她看,还不断称颂皇恩浩荡。
未成想五奶奶杏眼圆睁,猛的挣扎着下地。一把推翻了那垛,把个大奶奶压在锦缎堆下,她扑倒其上,举拳就擂。
亏得五爷这日没往铺子里去,就在书房,听了丫鬟来报忙跑回房里,打横抱起媳妇,又叫人快些将大奶奶救出来。好在五奶奶身子虚。拳头也没了往昔的力道,大奶奶只被布匹压得几欲窒息,倒无大事,却是骇得够呛。
五奶奶地长指甲劈了两根,血染得半个手掌都红了,却是浑然不觉。由着五爷拿湿帕子与她擦手。眼睛直直勾勾的盯着地上散乱的绫罗。五爷长长叹气,问她又怎的了。
她忽而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媳妇素来刚强,五爷几乎没见过她落泪,只前阵子岳父殉国才见她哭了几场。他不顾丫鬟还在房里收拾摊子,慌忙把媳妇揽在怀里软语安抚,生怕她也同七奶奶一样就此疯掉。
然而他听到她说了一句无比有逻辑的话。
这些是买我爹命的?人命真贱。久,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皇上并没有将瑾州的事放一边,随着瑾州要员抵京,瑾州市舶司提举梅奕走私案开审,很快第一批牺牲品新鲜出炉,有贬官有流放还有斩立决。接着又扯出些旁的案子来,比如贪污受贿,挪用公款,第二批牺牲品也进了刑场。最后,皇上决定派个调查小组,下来瑾州全面的调查。
瑾州地空气再度紧张起来,那些手里不干净的,都怕自己成为那第三批。于是就要想尽千方百计修补漏洞,再上下打点。
年谅府上也迎来这样一位。温廷涧在两次被他搪塞之后本再不来的,不想这次又跑来借钱,这次说的是借,但开口比以往都夸张,二十五万两。
年谅笑了。别说他这会儿拿不出这么多银子,就算拿得出,他凭什么借?
彼时他并不知道那时候自己是压倒温廷涧地最后一根稻草。
后来他回想过几次,如果当时知道了怎样,怕也是不晓得怎么选择的。
就在大秦皇帝调大军倾全力去灭西北藩部时,就在东南边疆官吏目光全在京畿,惶惶于自家乌纱乃至性命不保时,南夏国忽然出兵,一举围了瑾州城。
围城那天白晌,年谅还在欢天喜地的撰写计划书,口中叨叨念念同他的满娘商量着。
他道:“五六月间坐月子可不好,太热,必要遭罪的。瑾州不用提了,玫州也热,哎,不若咱们这就往州去,姨母也能照料你一二;九弟来信,放外任也是州,你不是同九弟妹合得来?正好又在一处了。”
夏小满同学仰躺在床上,刚喝了补汤这会儿躺着还有些反胃。她没注意他说了什么,只看着帐子顶上细琐的花纹。在抑郁的盘算如何处置腹中这个孩子。
世界总是不符合她地想象。知道青槐地孩子不是他的,她还以为是俩人都是不孕体质呢。
她能带着孩子跑吗?她能留下孩子自己跑吗?她能同孩子一起留下来等着女上司出现一同受苦吗?她能期待概率小到不靠谱的“女上司是好人”吗?
“你能娶表小姐吗?”她低声问。
“什么?”他在写信,脑子里幻想着他们在州的日子,没听清她说地什么,兀自道:“要走头十一月就得走。也省得你身子不便宜,也怕晚了北边儿下雪,不好走了。这一呆,怕也要一两载了,等儿子大些壮实些才好四处走动,免得道上出点子事故。一时不回京了,正好等表哥三年后再考,咱们一同进京。叫祖父母看看咱们儿子,然后还打京里回玫州去,现在想来,还是望海庄好些。”
“你能娶表小姐吗?”她重复了,声音比方才还小。她忽而笑了。自己也觉得这个问题可笑了。
即使他能娶纪灵书,她能摆脱那一大家子人吗?她能把小唐僧教出来,如何对付那一大家子人吗?她能保证长大成熟的小唐僧不用她教地那些招数来对付她吗?
“表妹不是给你来信同你说你先前琢磨地那个放鸡蛋的纸盅儿做出来了?你若喜欢,到那边再同她支个琳琅阁州分号好了。”他撂下笔,踱到床边坐下,手摸在她还无比平坦地小腹上。道:“明儿开始好生查查书与儿子起个好名儿。祖父起祖父的,我再与儿子取个,将来做字也好。”
看她脸上还有笑,他也笑了。柔声道:“你笑什么?笑我心急了,名字起早了?”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怎么可能没期盼过孩子的到来?她做童车是因着想要一个孩子吧,他也想给她孩子,如今,那童车终于能给他们地儿子用了。他如何不欢喜?
她看了他半天,缓缓阖上眼。
喜欢这个男人吗?不喜欢吗?没感情也可以滚床单,但没感情可以一起养孩子吗?
喜欢吗?不喜欢吗?有感情就可以一起过日子吗?
她的理性彻底吞噬掉感性,甚至开始判断。她没有很多的时间来思考答案,必须在孩子有心跳有胎动之前做出选择——因为在那之前她可以当它不存在,而之后,她也不能肯定自己是什么心态。她看过太多的文,文里都是写感知小生命存在后女人的心总是柔软的。而且胎动会给一个母体留下深刻的记忆,扼杀掉之后。那个记忆就变成幽灵。时不时的冒出来干扰母亲的心。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理智的疯子。
确实没有很多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了,因为在那个晚上。南夏大军围了瑾州城。
围城。哪里也去不了了。他去不成州,她也跑不掉了。
夏小满生在和平年代,战争都是电视上地国际新闻,什么飞机轰炸,什么流血冲突,都是播报员口中的说辞而已,总是离她的生活很遥远,那么不真切,仿佛闭掉电视机就不存在了。
她一直觉得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虽然没有跑声没有空袭声,但应该是喊杀冲天地,离多远都能听见,或者想《英雄》里那样,无比强大的箭雨。没想到这场战争存在感竟然薄弱,瑾州城大,在内城中心连喊杀声都听不到,日子一如既往的安静,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可这种无声的恐惧比什么都可怕,——因为你明明就知道战争来了,可又压根不晓得正在发生什么,又即将发生什么。一片空白。简直是一种精神摧残。
瑾州城绝大部分人也是没经历过战争的,瑾州虽然挨着南夏国,但是近三朝以来数十年相安无事,边患问题从不存在,所以听闻南夏出兵,大多数人的反应是“这是笑话”。直到确认了,还有人无法相信友邦怎么一下子变成敌人。一路看小说网
因此对待战争的不成熟心态也助长了恐慌情绪。
绝大部分人选择都呆在家里,可家里也没给人多少安全感,都要提防不一定什么时候突然破门而入的官兵——无论是己方还是对方。都不是好事儿,对方固然是因为城破,己方则可能代表着来抓壮丁。死亡地概率一半一半,结果都是一样的糟糕。
物质摧残也同样要命,而且毕竟有粮食才能活命。
街面上卖吃食的几乎绝迹。有家底有条件的都开始屯粮。瑾州人也不晓得战争多暂能过去,但是听说“围城”二字首先想到的就是断粮草。
“早知道就在玫州了。”年谅到底忍不住叹气。一觉醒来,大军压境,家里粮食能挺一个月,因着天热,蔬菜只能挺三五天,好在冰窖里还动着些个鱼、肉,可因着是夏秋。物产极大丰富,大抵是买新鲜地现做,备地不多。之后就得想法子重金去买粮了。“玫州好歹有崖山庄。”
不在玫州那怨谁呢?还不是你心心念念想夺回瑾州地铺子。夏小满推开盘点了几遍粮食数依旧少得可怜的账本,道:“即使在玫州也没用,崖山庄在乡下。要围城,崖山庄也是被围在城外。”哪里有那等好事,围城刚好把你围在个粮庄里!
好吧,也怨她,就算是突发事件,也考验出她没有足够地危机意识。竟不晓得要屯粮,实在愧对看过的那些穿越教材。
他没自我反省,却道:“崖山庄好歹能有鸡子儿给你补补身子。”
她突然觉得这对话特别像那种贫困家庭温馨夫妻间说的,一张饼分两半。一碗粥相互推。然如果他说的是鸡腿,那么效果可能会更好,许就打动她了,可惜他说地是鸡蛋,她只会反感的想,MD,谁爱吃鸡蛋啊!我巴不得不吃呢。
围城五天,南夏大军不攻城。只困着,像一条蛇缠紧猎物,等待猎物自己窒息。
“拖死一城人?等着弹尽粮绝举旗投降?”入夜,夏小满照例和年谅在院子里溜达散步晒月亮,从前是为了他腿恢复快,现在变成了为她的顺产做准备——虽然她还没决定要不要这个孩子。(至少现下不能流掉。围城,药物也短缺。流掉养不回来岂不是自杀?),虽然她记得好像是到肚子蛮大时才有必要做这个运动,但是反正闲来无事,兴许还能消除围城带来的紧张感。可到底三句半还是不离围城。
“或者拿瑾州作饵,准备钓大鱼。”年谅瞧着北边儿的天空,道,“珂州、瑚州、琨州随便哪一州调兵过来这会儿都应该到了,没来怕就是看穿了这点,按兵不动。”他顿了顿,略有沮丧道:“也许是等朝廷的旨意。”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夏小满仰天长叹。
他攥着她的手越发紧了,如果是等作战时机,那还有一线希望,但若是久等朝廷旨意不下,瑾州真的可能被拖死。
“往后咱们还是在玫州住吧。”他想寻些轻松的,有希望的话题。
“因为玫州崖山庄有鸡子儿?!”她嗤笑一声,“我真是不喜欢吃——唔,许是还是没饿着。饿着了就什么都吃了。能有鸡子儿都烧高香。”
话题又转回来了。没忌讳是不是代表着抱有希望?现在当是还有希望吧,不然为什么没有绝境地悲凉感,倒是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围城不会是安乐死,全无痛苦,也许就像饥饿本身,最初是钝痛,渐渐尖锐,终是难忍,死前无比痛苦。而现在只处于饥饿的初级阶段。钝痛。
“不是鸡子儿。”他笑,还是尽量往好处扭转,比如……“我一早说,住望海庄。你不是喜欢海?”
“我喜欢螃蟹。”她说完又后悔。这本来可以是个笑话,但在饥饿阴影下,这是个深海冷笑话。
“也喜欢夕阳西下。”她补充道。到底扭转过来了。
“嗯,我晓得。”他摩挲着她的手指。
他们一起在海滩上看夕阳时,她的表情总是很柔和,在承欢时都没有过地柔和。她从前表情很少,木木然,笑也是涩涩的;忘了过去之后。表情其实丰富了很多,但大部分时候,她会竭力保持那种木然,可惜眼角眉梢仍透着尖利。他说不上来是不是喜欢她那种柔和,他其实最喜欢她地表情是笑得大大的。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看着就喜庆,就高兴;可这种柔和的表情,却让他很踏实,说不上来的踏实。
“看夕阳时,很踏实?”他问她。他想,是她踏实,才能使得他瞧着也踏实。
她点头。道:“是啊,很踏实。你不觉得夕阳看起来很安静很祥和?”
“……我是瞧着你觉得踏实。”他实话实说。
她沉默片刻,低声道:“大多数时候,我瞧着你也挺踏实地。”如果不考虑往后。
她习惯了一个人了,习惯了独立,习惯了自己爱自己。她总是在想往后,未来地未知性让她恐惧。所以她和谁在一起,都始终带着距离,并强迫自己不依赖任何人,全然的自我保护机制。发现异常立即逃离,始终坚信“信谁都不如信自己”。
虽强迫自己不依赖,但他不是护她一次两次,他不是安抚她一次两次。但是知道他是可依赖的时候,还是很踏实。
“往后就住望海庄,天天去看夕阳。”他道,“看到老。”
她想起白发苍苍一起看夕阳,心里一动,莞尔一笑,道:“好。一直看到老。”
真的可以不考虑往后吗?
心没热乎多久,很快又不和谐的想起他的正妻。三个人一起看夕阳……?这诡异地构图。她又笑不出来了。
“怎么?”他见她情绪突然转低。不由相询。
她摇了摇头,他却再次追问。她翻着眼睛看了他半天,道:“在想,仨人看海太奇怪了。当然,也要看六奶奶喜不喜欢海。”
他听前半句,还以为她是说他俩再带着儿子。还想说怎么会是仨人。会是很多人,会有很多儿子。还有女儿。听了后半句,才知道她说地是他的正妻。他也沉默了。仨人看海……他脑子转了一下,那画面……好像,确实,很奇怪……
两个人静默无语。夜凉如水。
忽然,城北方向火光冲天,那一片天空都被染得通红。本就精神紧张地居民骚动起来,近边儿宅子开始人声嘈杂,犬吠不止,自家的下仆也开始惶恐不安。
两人相视愕然,顿了顿,异口同声道:“破城?”
“那个方向,像是粮仓。”他道。
“走。”一瞬间她又想逃了,每次遇到危机她都会想逃,她抓着他的手,奔了几步,忽而停了下来。扭回头瞧着他苦笑,道:“往哪里走?天整个儿塌下来了,往哪里走?”
“满娘,莫怕。”他拽她入怀,拍着她的后背。“莫怕。便是破城……也不会怎样……”他安慰她,说他自己都不大相信的话。
她就更不相信了,她看多了写侵略者烧杀抢掠的,实际上破城之后秋毫不犯的简直是凤毛麟角。细软一早藏好了,现在看来,真没用,拿刀逼着你,让你说家里财宝在哪里,难道你能宁死不说?那可真是要钱不要命。
火光像在天边泼了红,她又觉得场景特别假了。不知道是自我心理宽慰逃避现实还是什么,她总是觉得一些画面特别假。好像伸手就能戳破,然后幕布后头绽露出一个新世界来。
恐惧吗?
她突然觉得不恐惧了。她只是焦躁。
大抵是被拖了太久,饥饿的钝痛。
她希望赶紧戳破吧,结束吧,无论什么样地结果。
“满娘,莫怕。”他抚着她的后背。
“没怕。”她深吸了口气,到底是不同于对着刀锋,她现在……
他还是搂紧她,抚着她,一下又一下,沉声道,“满娘,我们一处。我们一处。莫怕。”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灾难从来没有先兆,都是瞬间降临,许是夺走一点儿,许是夺走全部。你能抓住什么?
没有往后。一生有多短?一生有多长?
无论如何,我们一处。
生生死死。必不相负。
她觉得夜露真是重了,都打湿了眼睫。她那伸出去要捅露幕纸的手圈了回来,紧紧抱住他,头埋下去蹭了一蹭,闷声道:“好。”
屋里点着灯。两人穿得立立整整的,偎依在一起,等待那个结果。
他摸了摸她地手臂,道:“卸了吧。硌人。”
那里是连珠子。她啮着他的颈,道:“不的。好不容易安上的。”
“能做什么?”他微低下头,嘴唇擦着她的额头,“能杀一人,能杀十人?百人?千人?”
“总得让我用一次才甘心吧。”她嘟囔着。其实可能射杀敌人更麻烦。比如事后要不要赔医药费……
去,***,不要想了。她使劲晃了下脑袋,没有往后。她地手臂也紧了紧。
连珠子到底还是用上了。
两个黑衣人,不晓得怎么进来的,无声无息,外间的丫鬟也没惊动,偏进来后不晓得非礼勿视,还特地咳嗽一下,好像提醒搂在一处地两只有旁观者在场。
这身行头夜闯民宅。那绝不会是慈善机构扶贫帮困的。夏小满条件反射,胳膊扬起来,连珠子的小箭射了出去。
然后后悔了,这等半吊子。一定被躲过去,然后对方本来没想下杀手也下了……
当然会被躲过去,压根没准头,偏出十万八千里。两个黑衣人还都躲了一下,然后意识到根本不用,就齐齐扭头回去,斜着眼睛去看钉在高几上的六只小箭。
其中一个男子极为惋惜道:“可惜了这上好的家什。”
另一个哈哈一笑,道:“老二。莫念诵了。不是赔了你个好地?”他说罢扭回身,向年谅一抱腕,道:“六爷可大好了?”
灯光下,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鼻直口阔,模样方正。并无匪类特色。只是不知道这张脸是本尊,还是面具之一。
年谅一时愣怔。后沉下脸来,道:“冯友士,你到底是什么人?”他顿了顿,又厉声道:“南夏地?粮仓地火是你放的?”
冯友士笑着摇头,道:“算不上南夏地,我一向是谁当皇帝,喊谁万岁。不过近来与南夏做些事罢了。瑾州粮仓的火可同我没干系。”
他划拉了一圈,瞧着个椅子,一边儿看着年谅,一边儿指了指椅子。年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冯友士径自坐下,道:“温廷涧放的火。”
年谅和夏小满坐得端端正正的了,闻言面面相觑,一脸错愕,这要同归于尽?即使得了城也别想要一颗粮食?温廷涧那个贪财的家伙有这等气节?
冯友士却道:“粮仓里多说二十石粮食,还是去年陈米,——粮一早被他运出去卖空了。今年是旱了,南夏也少粮,边境各地倒卖衙门粮仓地不少,何况去年陈米还多,都有盈余。温廷涧也不是头一份,只不过还没得填上,就出了梅奕那桩。现在钦差下来查检,怕是他做梦都想着怎么填平呢。”
年谅和夏小满相视一眼,都摇了摇头。温廷涧来借钱是为了买粮?疏通关节?还是……卷款跑路?
“如今一把火,他也有退路了。”冯友士讽刺的笑,道:“奸人粮仓放火,粮食没了,全城百姓都饿死,不若为救百姓大义献城。”
“笑话。”年谅道,“通判岂容他个知府胡为?”
冯友士笑道:“通判潘良善原就同温廷涧一伙儿的。六爷且看明儿早上吧。”
年谅攥着夏小满的手越发紧了,冷冷道:“那冯先生此来?——崖山庄九月地粮当运走了吧?”
冯友士笑道:“直接运来瑾州了,六爷放心,说了那事儿做得干净,断不会连累六爷的,没人知道是从崖山庄来的粮。我此来,是与六爷送最后一笔银子,也来通禀六爷一声时局。当然,也想着来帮衬一二,免得明日夏军入城,有不开眼的冲撞了六爷。”
南夏天成十六年(即北秦永宁二十年)六月十六
大半年里北秦在西北、东南连连失利。西南又蠢蠢欲动,疲于用兵,因着西北被占不过数城,而东南却被占了三大州,因此朝廷决定先不理东南。迅速收复西北之后再集中兵力南下,免得两线开战腹背受敌。
南夏吃了瑾州、琨州和瑚州后并没有急速扩张,只将战线推至琨州北面墨岫河,与北秦隔河对峙。在瑾州和瑚州这样的后方阵地,开始了稳定经营,要彻底消化掉,成为自家地州府。
琨州和瑚州断断续续的还有起义,在瑾州。大秦旧臣的氛围却相当淡。到底因着瑾州原就挨着南夏国,南夏又不是番邦,和瑾州人同属一族,不过是地域不同,外族感薄弱,对于瑾州人来说,对南夏人可要比阜泽人更熟悉,更有亲切感,就像最初许多人不相信友邦变敌人一样,现在许多人觉得瑾州融入南夏也没什么不妥当。尤其是先遭遇了“官场动乱”和“边贸经济危机”。人心离向;后又遭遇围城,如果是攻城,有惨烈地战争有阵亡就有丧亲刻骨的仇恨,那么人民反抗意识会很强烈;围城却是最能瓦解人地意志。经历饥饿后,有食物就变得十分美好,“有吃的总比没有的好,有吃的就好”这样地心态指导下,人们只求安逸温饱。
随着时间地推移,瑾州人越发把自己当成南夏的子民,恢复了寻常生活。和战前唯一地不同就是因着前方战事,信笺不通。同北面断了联系,货最北也就发到琨州了。但南货依旧很有市场,而且没有关税,价格要便宜许多,于是部分批发商转型成了零售商,而未转型地也大抵变成了收了琨州、瑚州货往南发。
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年府的日子也在进行下去。
瑾州沦陷之后。城内年家就年谅一个主子爷,原来五老爷府上家奴并年寿堂宁遨以下。皆尊年谅为主,听他差遣。五老爷府上有管家起初并不听话,还想过找碴,却是挨打的挨打,被撵的被撵,领教了六爷的狠心和厉害后,也都消停了。
五老爷的府邸是官邸,即前面衙门后面内宅,南夏占瑾州后,官员自然搬进相应衙门,官邸也都是要与南夏官员腾出来的。五老爷的家产年谅丝毫没动,在城中租了一处库房,让宁遨、万逸、龚械、韦楷四人共同监督,全部物什都挪了过去。
与家族断了联系,年谅的心态是复杂的,准备抗婚时,他已经做好了被家族放弃地心理准备了,所以实际上他并没有很强烈的思家情绪,况且最后的家书写了家里的混乱局势,他对于能不掺和其中还是十分庆幸,未尝没有些幸灾乐祸坐山观虎斗地意思,现在远了这些人,也算不得坏事。
但如大姐年诺所说,总有可看之人吧。他还是觉得自己没能在祖父跟前尽孝,反而让祖父惦念,实在是种罪过。
尤其,这天他坐在书房里一遍一遍书写给孩子想好的名字的时候,总想着当是祖父来起的,越发怀念起小时候祖父教他读书的岁月。他曾想过找冯友士去帮忙送消息,然哪里还找得到,冯友士压根没留下过联系方式。冯友士确不是南夏人,他找冯友士介绍他认识的南夏官员打听冯的消息,却是一无所获。
断了信的不止阜泽,玫州、州也都联系不上了,他有时候甚至想如果玫州也沦陷了就好了,他至少还可以和大姐在一起。现在,他又剩下自己一个人,没有母亲,没有父亲,没有兄弟姐妹。
这话不对,他不是自己一人,他还有满娘。他只剩下满娘。
不,也不对。他及时纠正自己地错误。他还有和满娘的孩子。
他嘴角挂起笑意,继续执笔反复在纸上勾勒名字。
那个小生命已经悄然长成,即将瓜熟蒂落。
清晨的阳光透进窗户时,他又起身去问消息。二更天满娘开始见红阵痛,亏得稳婆一早找好,安排住在府里了,就怕临时抓瞎。府里很快忙碌起来,他就被撵到书房。他开始书写孩子的名字,试图静心下来,可压根做不到,他不时盯着漏刻,一刻钟去问一次。
宁遨妻子也赶过来帮忙了,不住的笑着劝他,六爷别急,女人生孩子急不得。别说一个时辰,三个时辰、三天也是有的。您听着咱们信儿好了。他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还是板不住跑去产房外看一看。
四个时辰过去了,孩子还没出来。他不知怎地忽然有点儿惧意,拽着宁婆婆,低声道,若有万一,救满娘。
宁婆婆先是一愣,随即眼里闪起晶莹地光,笑道,六爷多虑了,真个无事。
但愿无事。他回到书房继续写孩子的名字,却突然顿住笔,他想,他应该抄佛经。
他甩下笔站起身往书架那边去翻,他并不虔诚信佛,佛经塞在最角落里,一时间也记不得哪一本经是保佑诞子顺利地,翻了两下,又躁了,哎,随便什么吧,保平安,保平安就行。
他刚拿着佛经转过身,隐隐听见婴儿的啼哭声,他愣在当地,以为自己幻听,熬了整个晚上,一直紧张着,许是……他微晃了晃脑袋,还没待偏头仔细去听,外面就传来嬉笑声,有人高喊快与六爷报喜……
他二话不说,也顾不得恭敬神佛了,一把将尊贵的佛经撇到地上,大踏步奔了出去……
日出总是很快的,转瞬太阳已经蹿到半空,阳光也从书房窗边一直挪移到书案上,扫过宣纸上那个被反复书写的名字。
年熙。
熙者,光明,兴盛,和乐,吉祥。
(全文完)——
不算字数分割线-终于完结了。大笑三声。我真不容易。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尾了,虽然我大爱“不相守长相思”,但是想让两只相思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挠头……
所以,就是现在这样了。笑。我竭力使之符合逻辑,至于能不能达到,甩汗,笔力有限,只能如此。()友,谢谢一路支持。感谢所有阅读了十样锦的朋友,笑,无论乃在哪里看到,谢谢认可。万分感谢。
十六顿首再拜。
十样锦 卷五 / 秦十六 著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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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看完了。多谢多谢。
-跳舞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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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3/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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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出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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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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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意犹未尽,就没了?
-金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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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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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十样锦 卷五 / 秦十六 著
-lydianl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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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7/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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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都很好,超烂的结尾,什么都没交代,嘎然而止
-chchzhz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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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18/2009 postreply
10:2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