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太子妃I 第一部分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1)
正月初三,城南锦绣街张太守府邸。
张太守外放地方官多年,一个月前才告老还乡。
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也是他的第18房小妾为他生的儿子满岁的大庆日子。
张府外面是一条绿树成荫的大道,大道尽头便是繁华的大街。今日天气晴好,春暖花开,街上行人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正午,张太守抱着老来子四处和宾客打招呼,就在众人举杯欢庆、畅饮恭贺之时,忽然听得“轰隆”一声巨响。这如雷的响声不仅吓得众宾客四散奔逃,就连大街上的行人也闻声络绎不绝地拥挤过来看热闹。
片刻之后,张府门外已经围得人山人海。可是,如此拥挤的场面却没有人发出声音,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褐色的倒塌的墙壁——无数的铜钱纷纷从墙壁里滚出来,顷刻间就堆成了一座黄澄澄的钱山,有的还在四处乱滚——树下、草上、人们的脚边都是钱,敢情这张府的夹墙里竟然藏的全是铜钱。
“唉,这墙壁太不堪重荷了,我只那么轻轻拍了一下,真的,就只拍了一下,谁想它就坍塌了耶!”一个小姑娘坐在另外一半尚摇摇欲坠的墙壁上,手臂乱晃,似乎立刻就要掉下来,可偏偏又不掉下来,唧唧呱呱的声音又脆又快:“张太守,你的藏钱地点太不安全了,可不能怪我哦。”
张太守气得花白胡子乱颤,手指着墙壁上的人,一口气上不来,“快,快……拿下这妖女……”
一群如狼似虎的家丁抄了家伙正要围过去,人群里不知谁爆发出一声呐喊,无数双手立刻伸向了那座钱山……“我的钱哪!快,快,先保护钱要紧!”
一众家丁立刻转了方向,奔向捡钱的人群。“哈哈哈,狗官,下次把藏钱的夹层做牢固点哦。再见!”
“妖女,我要杀了你……”
正月初九晚,金谷园别墅。
别墅的暖厅里灯火通明,歌舞升平。正中的玉台上,几个男人踞案举箸,吃喝正欢,可是,其中一位男子却袖手而坐,悠然不饮,脸上挂着阴阴的不以为然的笑。在他的左手边是一张纯金打造的案几,案几上摆着五个精美的琉璃彩盘,每个彩盘上都盛着一颗秀丽的头颅。
这些头颅原本是血淋淋的,但是刽子手的手艺十分出众,刀锋过处,斫断关节,那一缕的秀发覆下来,恰恰遮住了血迹,只剩下五张精致如生的面容,或惊恐或麻木或微笑或扭曲——似乎伸出手去,还能触摸到她们脸上微微的余温。客人饮不尽兴,则杀劝酒姬妾助兴——这是金谷园别墅主人石大人的规矩。
歌继续在唱、舞继续在跳。艳糜的乐音里,一排美姬手捧金盏侍立一旁,皆玉容惨淡。
最前面的女子手里端着酒杯走到袖手而坐的男人面前,纤纤十指颤抖得厉害。一开口,几乎泣不成声,“顾……顾大人,请喝酒……”
顾大人脸上依旧是阴阴的笑,目光一闪,忽然看向主位。主位上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迎着顾大人的目光,正要开口,只见怀里的宠姬纤腰一扭,似要滴得出水来的目光正和顾大人暧昧欲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
宠姬的目光瞟过那名战战兢兢的捧酒侍姬,柔柔一笑,“顾大人,干了这一杯,权当怜香惜玉呀。”
“石大人自杀家奴,与我何干?不过,要是秀珠姑娘斟酒,下官自然痛饮几杯。”
秀珠一笑,柔、妖、艳、媚到极点。顾大人只觉得骨头都酥了一下,口涎不由自主滴到了桌子上。
“老顾,敢情你是瞧上我的心肝宝贝了。好,我就送给你又何妨?!”石大人挥挥手,立刻有两名仆人将秀珠带下,“赶紧重新为秀珠梳洗打扮,给顾大人送上来,让顾大人好生品尝品尝!”
半个时辰之后。顾大人伸长脖子不知已经张望了多少次,等待打扮好的秀珠的到来。
终于……
四名侍女抬了个巨大的银盘摆上桌子。银盘里,坐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女人头发梳得又高又美,珠饰璀璨,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纱。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2)
“石大人,你真是有新意,哈哈,老顾我自愧不如啊。”顾大人揭开绿色的薄纱,秀珠盘腿而坐,精致的面容依旧,脸上的胭脂、眉间的青黛都画得恰到好处,只是眼睛闭着。
顾大人伸手摸在那赤裸的丝绸般光滑的胴体上,忽然察觉一阵十分怪异的热腾腾的肉味。他的手微微加了点劲,秀珠美丽的胴体忽然倒在了盘子里。
只见石大人面色自如地笑着伸手往那只光滑的大腿上一撕,撕下一块肉,放在嘴巴里大嚼起来,“美女大腿部分的肉最嫩了!顾大人,快尝尝,这是刚刚在大铁锅里蒸好的秀珠,蒸得又耙又烂,保证鲜美无比。”
顾大人面无人色,捂着嘴巴跑了出去,身后,传来石大人的哈哈大笑,“老顾,你太没有口福了,竟错过这无上的美味!”
正月十一,清晨。
石夫人刚刚起床,想到外面的花园走走,正要出门,忽然眼前一花,梳妆台上多了个大大的银盘子。
盘子里盛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人头怒目圆睁又带着几分酒气,似乎在忿忿自己为什么也会被盛在一个小小的盘子里。石夫人后退一步,跌在地上。
门口,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呵呵,用银盘盛禽兽的头,会不会太浪费呢?可是,我在这别墅里找不到更差的家什,只好将就啦!”
家丁已经蜂拥前来,小小的人影已经风一般远去。石夫人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快,快,快去抓住那个妖女!一定要杀了她……”
二月十五。
通往寒山寺的小径川流不息,几乎要将那条杂草丛生的小径踩成跟山下一般宽宽的大道。
寒山寺一个月前才落成。落成当日,僧众摆下盛会,遍邀名士官僚参加。这些官僚名士欣赏半日后,指出美中不足就是那座维摩诘菩萨做得实在不敢恭维。
维摩诘是一位在家佛,与其他苦修者很有点区别。他本人是个大富翁而且妻娇妾美,他在世上以居士身份辅助佛祖教化众生。
魏晋豪奢的名士,尚佛就尚维摩诘。但见这尊像没什么看头,无论释诫大师的释经多么高妙玄奥,一到化缘布施的时刻,这些士族官僚们便一个个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纷纷意思意思捐了少少一点香火钱就走了。
按照释诫大师的意图,是想筹集一笔钱,重做一尊维摩诘。然而一天下来,他仔细清点那点可怜的布施,却远远不够。化缘盛会没有达到目的,僧众均觉得有些扫兴。
第二天,释诫大师忽然发出消息,一个月后寺中有新的维摩诘像面世,无论士庶、贵贱均可前来朝拜。今天,就是维摩诘像的落成之日。一轮鲜红的朝阳,已经升起在寒山寺最大的那棵千年古松的顶端了。
霞光令松树的翠绿变得五颜六色,从枝桠间透过时又有些支离破碎。寒山寺的大门依旧紧闭着,门口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开始议论纷纷,“寒山寺今天的大庆到底庆什么?”
“听说是维摩诘的画像面世。”
“谁画的?”
“能画维摩诘,肯定是京城最著名的士族世家的公子,他们之中有好几个画艺超群的。”
“究竟是朱、石、王、何哪一家的公子?”
“会不会是石家的公子?”
朱、石、王、何四大士族是京城最著名的四大世家,也是整个士族的领袖世家。本朝的士族分为文化世家和武力豪宗。如果说石家是传统的文化士族的话,那么朱家则为当之无愧的武力豪宗。
四大家族历代均是三公九卿,虽然经历了几次王朝的更替,却因为树大根深,丝毫无损家族的地位。自本朝渡江立国之后,更是因为拥戴有功,其各自家族的势力几乎达到了巅峰状态,朝中重要职位十之八九把持在四大家族手中。
“闲杂人等,快快闪开!”
议论纷纷的人群立刻转头望去,只见山下大道边,正往寒山寺而来的行人纷纷走避。旋即,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停在了路中央。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3)
待马车完全停稳,一众佣仆迅速拿出一卷长长的红丝毯铺在马车下面。铺好后,立刻分立两侧,然后,两个干净利落的小童打开了车门,人们先看到了一只搭在车窗上的手。
这是一只青年男子的手,手指修长、有力,又如羊脂白玉,叫人一看就忍不住想轻轻摸一摸。
稍顿片刻,手的主人,从容不迫地缓缓走下马车,踏在了红丝毯上。他约莫二十来岁,正是一个美男子最好的年华,身材颀长,足蹬粉底官靴,身穿紫缨白绢的宽大夹袍,腰上系一条紫色精绣的带子,头上戴一顶月色纱笼帽,帽下的头发上束着一条镶嵌了一颗明珠的金色冠带。
他从马车上下来,站在路中央,看看清晨路边尚滚动着水珠的青草,才转过头看看对面通往寒山寺的小径,稍微皱了皱眉头。他唇红齿白,面若粉敷,眉头微皱的时候,薄薄的嘴唇抿得如刀削,这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几乎如同某种刚刚剥开的水果的果肉一般新鲜透明,让人恨不得扑上去咬上一口。
闪到一边的人们,早已看见了马车上绣着的那只跃跃欲飞的仙鹤标志——这个标志正是士族四大家之一石家的独门标志,而这位坐了石家马车、鲜衣怒马赶到寒山寺的,自然就是石家的独生子石良玉石大公子了。
众人远远地让开道路,石良玉十分自然地走在了前面。本来,士庶是不走同一条路的,但是,这条小径是通往寒山寺的惟一途径。所以,要等他走出一段距离后,那些普通人才能跟在后面。这是士族和庶族的严格行为准则。
自石良玉出生以来,他就已经习惯了社会、世人所一致遵循的准则——它是如此的天经地义,就如同人要吃饭呼吸一般习惯成自然。
寒山寺,大雄宝殿。
大雄宝殿旁边那面雪白的照壁,依旧用厚厚的帷幕遮盖着。照壁四周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而照壁边上搭建了一个月的席棚已经拆除,地上那些零星的散料都已经被完全清除干净了。照壁前面有一段青石板铺成的绿道,很少有人知道禁止通行的绿道的围墙后面有一道小小的石门。走出这道石门,是一栋掩映在绿茵里的木楼,名曰“招隐阁”。
晨曦里,这道石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人背负双手慢慢地走到了照壁旁边,抬起头,看看上面覆盖着的厚厚帷幕。
一阵风起,一个瘦小的人影从照壁旁边那棵千年古松上飞身下来,揉了揉眼睛,“唉,我又睡着了。”
这一个月以来,她不分昼夜地在这照壁上作画,累了就跃上千年古松粗大的枝干随便歇歇。
“辛苦你了!”
来人说话的速度很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串成一条四平八稳的线。可是,他盯着帷幕的目光却不如语速的平静,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丝紧张的期待和揣测。
那瘦小之人看看他略微紧张的脸色,道:“你告诉释诫大师,可以开门朝拜了。凡愿意今日观看的,每人必须布施十万钱。明日看的减半,后日看的随意出价,大后日就任其参观不用收钱了。”
她的语速快快的、脆生生的,如有人在清晨摇动一串均匀的珠子。话音未落,她忽然飞身掠起,身子像壁虎一般伏在照壁上,一伸手,那厚厚的帷幕立刻落在地上。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了。红的朝日、蓝的天空下,照壁上活脱脱的维摩诘,他不是站着也不是坐着,身子半隐在淡淡云雾里,稍微前倾,脸上的清羸病弱之容也清晰可见,几乎要咳嗽着走下来一般。来人期待的目光立刻转成了虔诚的惊讶,不由自主跪拜下去,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好一会儿,来人站起身,看着面前倦眼惺忪的女子,慢慢道:“招隐阁有房间,你可以去休息一下。”
“不用了,我随便歇歇就好。还有,我要看看是哪一个附庸风雅的家伙最先出十万钱哦。”
她唧唧呱呱地笑着,语气如孩子一般任性。他再看她时,她的身影已经藏匿于古松繁茂的枝丫间了。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4)
他摇摇头,又以同样缓慢的速度慢慢往那道禁止通行的石门走去。
庙门已经按时打开,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立刻蜂拥而入。大雄宝殿外有一道大门,要经过这道大门方能进入朝拜维摩诘画像。
收钱的小和尚施施然地坐在椅子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诺大的钱筐,“维摩诘画像落成,凡愿今天朝拜者,需布施十万钱!”
“什么画像这么贵?”
“谁先进去看看?”
“十万钱哪!”
“石公子来了。”
人群中忽然让出一条道来,贵气、俊美的石良玉不紧不慢地走来,他的纱笼帽纹丝不动,举手投足之间,完全是士族阶级最崇尚的标准风雅。他看看那个施施然的小和尚,点点头,随身的一名仆从立刻递上十万钱。
小和尚喜滋滋地记下布施,“公子,您请进,请进……”石良玉慢慢地以同样的步姿跨过了这道门。
过了一个转角,石良玉的目光一落在那面照壁上,原本只剩短短的距离,他忽然飞奔起来,完全忘记了自己维持了几近二十年的名士风度。
那是一种心灵的巨大震撼,那是活脱脱的维摩诘立在照壁上,隐几忘言,病容倦倦,悲悯着人间的万物众生。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仰视画像,然后又蹲下,最后干脆就地坐下,张大嘴巴,入神地看着。也不知看了多久才稍微回过一点气来,喃喃自语道:“天啦,这世间竟然有如此仙才之笔!”
一只鸦雀从林间飞起,这鸦雀之声是如此刺耳,他猛地抬起头,只见照壁旁边的大树边,一个人揉着惺忪的睡眼,仿如才从树上跳下来一般。
这是一个十分瘦小的姑娘。她很随意地穿着一件粗布衣服,这原本窄窄的衣服穿在她瘦小的身子上,也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她眉清目秀,但面上略有菜色;她头发凌乱,衣服上还溅了不少红的黄的颜料……明明是个小小的女子,却偏偏给人一种落魄书生的感觉。
石良玉生平从未接触过庶族女子,但见她衣着寒酸,举止散漫,显然是庶族无疑。他看了看这片神圣之极的艺术殿堂,又看看这个毫不起眼的小姑娘。两相对照,有些刺眼。他心里不悦,却依旧温和地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快出去。”
她直视着他的目光,好奇地打量着他俊美的面容,“这里是寒山寺又不是你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关你什么事?”
石良玉见她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且出口不逊,暗道,这庶族女子好生无礼。
他正要说什么,女子的目光已经移向一只刚刚飞起的翠绿的鸟儿,似乎这只鸟儿是什么绝美的东西。她的笑声里带了点温煦的倦意,“你是来附庸风雅的第一个傻瓜!”
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已经飞入高高的天空的鸟儿。石良玉看看画像又看看她,正对上她收回的视线。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啊!这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却清澈明亮,眼珠那么黑那么大,骨碌骨碌转动时,发出令人目眩的光彩。
士庶不共处!
他本想继续驱赶她,见了这样的目光,驱赶的话不知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女子见他的眼神几变,又唧唧呱呱地笑起来,转身走了。
石良玉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很快又沉浸在了那幅让人目眩神迷的艺术杰作里。
已近黄昏,朝拜和看热闹的人群开始渐渐退去。早上还施施然的小和尚现在数钱已经数到手软——自石良玉第一个进去后,其他赶来的士族官僚岂甘落后?他们纷纷效仿,每一个人看后都大呼那十万钱真是太值得了。
如此大半日下来,已经筹得好几百万布施。释诫大师笑眯眯地巡视一番,决定明日再加派两名收钱的弟子。明日虽然布施减半,但是经过今日的轰动后,来观摩的人不知会增加多少倍。
照壁前已经完全清静下来,只有一个人依旧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那幅画,心里一遍一遍地反复临摹。一天下来,他几乎已经揣摩了维摩诘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甚至包括最角落里那个十分不起眼的朱色的印章。
第一章 书画双绝蓝熙之(5)
这个印章嵌在云层的一朵红色莲花里面,不十二分仔细,根本看不出来,即使看出来,也未必认得出来——那是三个异常复杂的古篆字:蓝熙之!显然正是作画者的签章。
“石公子,我们要关门了!”守门僧连续叫了好几遍,他依旧如痴如狂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守门僧无法,也不敢再去打搅他,正为难间,只见释诫大师走了过来。守门僧立刻迎了上去,“大师,石公子他……”
释诫大师点点头,走到照壁边上,石良玉依旧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壁画。释诫大师重重地咳嗽几声,石良玉终于抬起头,忽然站起来大声道:“大师,蓝熙之是谁?他在哪里?快告诉我,我一定要见见他!”
“这个嘛,咳……咳……”释诫大师这回是真正地咳嗽了起来。
一个月前,“招隐阁”的主人告诉他,有人看中了这面雪白的照壁,要在上面为维摩诘画像,并且保证,此画落成后,至少会为寒山寺挣得百万布施。释诫大师正愁布施不足以重新塑像,反正照壁空着也是空着,而且是“招隐阁”的主人出面请托,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应神秘的作画之人要求,照壁前的简单棚架搭好后,大雄宝殿关闭了整整一个月,任何人不得进出,只有一个负责送饭送水的小和尚每天将饭菜放在指定地点。作画者饿食斋饭,倦栖古松,如此一个月下来,从来没有任何人见过其真正面目。
蓝熙之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在哪里?情急之下,石良玉猛地抓住释诫大师的领口,“快告诉我,快……”释诫大师被他摇晃得喘不过气来,连连摆手道:“估计早已离开了。”
石良玉松开释诫大师的手,狂奔而出。寺庙外,他的一众佣仆早已铺好了红丝毯,准备了下山的小轿等着他。见到公子出来,两名小童正要迎上去,他已经越过众人踏上了下山的小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快回去,不用等我。我要去找一个人……”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1)
三月初三,踏青社日。
一个老婆婆坐在路边叫卖着纸伞。
她已经很老了,背脊都完全佝偻起来,眼睛也有些模糊不大看得清楚了。但是,她还是挣扎着提了一篮纸扇来这热闹的社日之地,希望能赚得几文,为家里买一点点米。
可是,从早上到晌午,无论她怎么殷勤地吆喝,她的纸扇依旧一把也没能卖出去。她看看陆续散去的游人,失望地叹口气,心想这是春天,人们还不需要用扇子吧。可是,来来往往的人群里,那些风流才子,明明就是人手一把纸扇。
一个人蹲在地上拿起一把扇子,仔细看了看,老婆婆心里一喜,“小姑娘,你要买扇子么?我今天还没开张,你要的话给你算便宜一点,每扇五文……”
小姑娘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摸出一块硬炭模样的笔就在扇上飞快地画起来。
老婆婆气愤地看着她,大声道:“你干什么?我的扇子……”
“莫急莫急,老婆婆,我帮你卖扇子。”
小姑娘笑着回答,手里的硬笔却片刻不停,很快,雪白的扇面上就有了荷花、虫鱼、松树、飞鸟……
一个时辰之后,十来把扇子都画完了,小姑娘拿出一个朱红的印章一一盖在扇面上,“老婆婆,你就说这是蓝熙之的亲笔,每扇卖一千钱。”
这个印章上的字并非大篆,而是清晰可辨的小楷。老婆婆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哪里敢开出口来漫天要价?
小姑娘见她根本不信,自己忽然大喝一声:“买扇子哦,蓝熙之亲笔画,每扇只要一千钱。”
她的声音并不是很大,可是过往的人群都清楚地听见了。她喊完这一嗓子,冲老婆婆一笑,身影立刻就消失在了人群里。
老婆婆尚未回过神来,身边已经围上来一大群人,“这扇子真是蓝熙之画的?”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看,有蓝熙之的印章,是真迹!”
“快,我要一把。”
很快,老婆婆篮子里的十来把扇子已经被抢购一空,到最后一把扇子时,三只手同时伸了过去,有两只手的主人同时大嚷起来:“我先来的!”
“是我先……”
“我出一万钱!”
另外一只修长的手已将扇子拿在了手里,正在争执的二人立刻停下转向共同的“敌人”,待看清楚“敌人”是一位锦衣士族公子,便不敢再吭声,毕恭毕敬地退开去。
石良玉仔细看了看扇面上疏疏的一支青荷和旁边淡红的“蓝熙之”三个字,微笑道:“老婆婆,这作画的人去了哪里?”
“她……”老婆婆看着面前的一堆钱,几乎如做梦一般。她活了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一堆钱,更别说和这样一个贵公子说话了。她四处看看,背影穿梭里,哪里还有那个小姑娘半丝影踪?
石良玉失望地正要离开,忽然听得老婆婆喃喃自语道:“那个小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她的画为什么这么值钱?”
石良玉急忙回过身,“给你画画的是个小姑娘?”
“嗯哪,看样子,她明明是个庶族女子,庶族的女子作画也会值钱么?”石良玉并不回答,立刻追了出去。
可是,这大街上的姑娘成百上千,哪个才是蓝熙之呢?
朱府。
此朱府,正是“朱、石、王、何”四大世家之首的朱家。当今司马皇帝原本是先帝的庶出旁支,没有继位的资格,很长时间内在自己的封地韬光养晦,闭门不出,安稳地做着一个毫不起眼的司马王。后来,因为一个偶然的机遇,司马王结识了当时的青州刺史朱涛。两人一见如故,实权在握的朱涛很快对之倾心推奉,令得孑立无援的司马王感激不已,视为友挚。
先帝驾崩,朝内各王混战逐位,司马王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率领北方各大豪门士族抓住机会渡江南下,在偏安一隅建立了朝廷。初来时,江南大族并不朝拜,又是在朱涛的精心策划下,逐渐树立了帝王的权威,收服了各江南大族,又经过十几年的开疆拓土,才有了今天惨淡经营的局面。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2)
司马王坐上了龙椅,一手扶持他起家的朱涛,自然顺理成章执掌了本朝的最高官衔——太尉。在司马帝登基的当天发生了一件亘古未有的奇事:皇帝邀请朱太尉共坐御榻,一同接受百官的朝贺。帝王名器,岂容他人僭越?而御榻更是王权的象征,没有君臣同享之理,朱涛向来对司马帝忠心耿耿,自然不会和他共坐御榻。
此事之后,皇帝更是对朱太尉深怀感激,雅相器重。随后,朱涛的兄弟、子侄分别出任了本朝最主要的官职:他本人为太尉兼中书令,他的一兄两弟分别为荆州刺史、青州刺史和雍州刺史。而他的其他子侄则分别做到了司徒、尚书令……朝中重要官职,大部分都已经被朱氏家族把握。
可以说,自立国之初,司马帝无论是政治上和军事上都要完全依赖朱氏家族,是朱家和他司马家共天下,而绝非司马与朱家共天下。所以,“朱与马共天下”就成了民间的口头禅,世人皆知。
朱府旁边挨着的那座崭新的府邸刚落成不久,上面仍然高悬“朱府”二字,它的主人是朱太尉的独生子朱弦。
这座府邸就是专为朱弦20岁生日准备的。
今天,正是朱弦的生日。
男子二十行冠礼——对于朱弦这样的士族子弟来讲更是一件大事。
朱弦跟其他谈玄论诗、留恋花丛的士族子弟很有些格格不入。他自幼胸怀大志,修文习武,18岁时已经勇冠京城,就是皇家御林军的大统领在他手下也走不了20招。
如今,又是两年过去了,他的身手已经精进到什么程度,就无人能知了。
朱弦不止能武,十六岁时就曾经外放到“会稽”上任。上任伊始,遇上罕见灾荒,他立刻开仓赈灾,下令本郡断酒以救民命。结果本郡酿酒业停了半年,节约粮食五十万斛,得以顺利度过灾荒。
他在任两年,政绩斐然。回京后,皇帝多次在公开场合赞扬:“朱氏子弟虽众,但无有能及朱弦者。”
而朱太尉更是以儿子为豪,举凡朱家内外大事,必定征询朱弦的意见,培养他成为家族的核心。
早在半年前,朱太尉就在为儿子的冠礼苦心准备礼物了。可是,看了诸多礼物,朱弦都不满意。最后,他对父亲说,生日那天要由自己完全作主庆贺,就当父亲送自己的礼物。朱太尉欣然答允,早早的吩咐了家人,这一天绝对不能打扰爱子,无论他想做什么,无论他要请什么人,都由他自行决定。就连他欢宴的地点,都定在了他的私人府邸——朱太尉为他的成人礼准备的独门大宅。
刚刚用上等花椒粉刷过的墙壁,发散出辛甘的芳香气味。身着宫装彩衣的侍女、歌妓已经训练完毕,正赶去大堂开始夜宴前的演奏。
她们身上的那种淡淡的高级脂粉味,她们那飘飘的衣袂,香风过处,就如一朵朵彩色的云在群芳里穿梭。
紫丝布为面、碧绫为里的锦步幛,已经从大门外五十里处连绵铺开,迎接众多士族青年才俊来参加这场无与伦比的盛宴。
夕阳刚刚西斜,外面大花园的广场上,就按照士族世家的等级官阶停满了油壁香车。因为有女眷参加,所以马车的样式和精致的程度较之往常更是别出新意。
在门口迎接宾客的,是朱弦的堂兄朱顺,从食物准备到宾客安排,都由他一手操办。此刻,他正站在门口四处张望。因为,直到现在,今天的“寿星公”朱弦因事外出仍未归来。
一声马嘶,远远地,一个青年男子骑着一匹上好的枣红马飞奔而来,马蹄踏在红丝绒的地毯上,发出“得得”的如某种裂帛的声音。
男子佩着罕见的玄铁短剑,并非寻常士子的宽袍大袖,而是穿着裁剪合身的紧身装束,在漫不经意中又透出低调的华丽精细与贵气。
他的皮肤是十分健康的颜色,孔武有力的手揽住缰绳,整个人看起来英气勃勃。可是,他的眼珠又特别大,睫毛特别纤长,看人一眼后,睫毛就阖住眼珠子,有些蒙蒙的,偶尔露出笑容时,看起来竟然有种妖艳而蛊惑的美丽动人。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3)
在他身后,跟着八名一色青衣的少年仆从,皆高头大马,耀武扬威。
“大公子,您可回来了!”
来人正是今晚的主角,朱府的独子朱弦。
朱顺虽然是他的堂兄,但是也叫他“大公子”。
“嗯。客人到齐了没有?”
“还差两三位。”
问答间,两人已经走进朱府。
客厅里已经满坐客人,左边位置上,一个胖胖的男子一见朱弦,立刻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行礼道:“朱公子,我来给您拜寿,不请自来,多多海涵。”
朱顺低声提醒朱弦道:“这位是陆贵妃的弟弟陆超。”
朱弦点点头,忽然道:“以前在我们家赶马的车夫陆大勇是你什么人?”
陆超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正是家父。”
“来人,撤座。”
朱弦挥挥手,两名仆人立刻走上前去,撤掉了陆超的座位。
“立刻将座榻烧去,庶族污染之物,决不能留在府中。”
陆超满脸充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羞愧难当地拔脚奔了出去,背后传来一阵七嘴八舌的讥笑:“庶族就是庶族,别以为麻雀真能变凤凰……”
“低下之人,竟敢上朱府大门,真是自取其辱。”
“士庶从不共处,堂堂朱府,怎允许庶族进入?”
天空的晚霞淡下去了,夜宴马上就要开始。
朱顺最后一次来到大门外,看看有没有漏掉什么朱公子的重要客人。他刚刚跨出门口,立刻看到一辆香车慢慢驶来。
驾车的四匹白马皆高大健壮,无一丝杂色。香车绝非寻常豪富家的描金饰漆,而是装饰了一圈淡淡的银色,搭配浅绿的缎子,门帘则采用了同等大小的珍珠,用流苏串了,在最后的晚霞里发出悦目的光彩。
两个粉妆玉琢的小丫鬟掀开珠帘,娇笑道:“小姐,请。”玉人无声,先是一只绿色的绣花鞋着地,接着,另一只脚也轻轻踏在地上。她穿一身鹅黄精绣的百褶裙,身姿婀娜,苗条秀美,齿如编贝,吐气如兰。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搭在丫鬟的肩上,如弱柳扶风,却又如临水照花。然后,她抬起头,妙目一转,但见得面如凝脂,眉如远山,清而不寒,艳而不妖。
门口迎宾的侍从、管家都看得呆了,朱顺虽然也有些发呆,却不敢失礼,立刻迎了上去,“何小姐,请。”
何小姐一笑,这一笑正符合她的身份,不多不少,不露不显,却动人之极,高雅之极。
朱顺更加丝毫不敢失礼,因为,何小姐是今晚最重要的客人之一,也是朱太尉私下吩咐了要好生接待的三个女宾之一。早有专门迎接女眷的女管家闻讯赶来,何小姐玉足轻抬,正要随女管家进门,朱顺也正在做最后的观望,夜宴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按照朱大公子的脾气,无论是什么尊贵的客人,都是过时不候的。他正要收回视线,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女子。女子既不是坐车来的,也不是骑马来的,她是走路来的。
女子十分瘦小,穿一身洁净的月白窄身布衫裙,头上身上皆没有任何钗饰。那样普通廉价的衣着,那样和男人一般走路的姿势,一看就是庶族出身的,从未娇养优容的女子。
两名家丁立刻吆喝着跑上前去驱赶她,朱顺也以为是走错路的女子,不以为意地转身正要随何小姐走进去,忽然听得“扑通”两声,他赶紧回过头,只见两名家丁已经摔在地上,手脚乱蹬,一时之间哪里爬得起来?而那个女子依旧旁若无人地大摇大摆往大门方向走来。朱顺大怒,却不明白那两名家丁因何倒在地上,手一挥,又是四名家丁扑了上去,“哪里来的贱丫头?快滚!”
“我偏不滚,你奈我何?”
几名家丁纵身扑了上去,似乎一把就要抓住这个瘦小的女子撕成碎片,却见她一个转身,一抬手,那几名家丁失去重心,胡乱冲撞,拳头立刻招呼到了同伴身上,互相一阵猛攻,直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4)
而那个女子已经侧身闪在了一边,笑盈盈地看着他们互相殴打,竟似看得有趣,拍手欢笑道:“好啊,妙啊。”
朱顺这时已经看出这个瘦小的女子很有点古怪,又惊又怒,手一挥,十几名家丁正要一拥而上,忽然又响起一阵马蹄声——一辆马车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马车上的标志是司徒将军家的。一个文弱公子探出头来,正要下车,可是一眼看到当中站着的那名女子,便犹豫起来,目光冷冰冰的充满了厌恶,像是看到了某种可怕的虫豸。他四处看看,似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那个女子看样子既非小姐也非丫鬟。说是小姐吧,任何一个有身份的小姐,都不会如此寒酸;说是丫鬟吧,哪个丫鬟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大摇大摆居中站在朱府的大门口指手画脚?
司徒公子不屑地看看那个女子,犹豫着要不要下车,“这是怎么回事?这里怎么会有庶族女子?”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朱顺看看那个女子,更是怒从心起,刚要开口,忽然听得一声低低的惨呼,赶紧看去,原来是正走到门口的何小姐。她听到打斗回过头来,看见那些家丁头破血流的样子,吓得身子一软,几乎晕了过去。
“快扶何小姐进去!”朱顺更是慌乱,立即吩咐家丁:“赶快把这个贱丫头赶走。不,不!乱棍打死她!”
十几名家丁立刻围了上去,远处,司徒公子吓得赶紧将头缩进了马车里,将车门紧紧关上,生怕遭到池鱼之殃。
女子看他有趣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正笑得高兴,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声迫来。她闪开,十几名家丁东倒西歪,刀枪棍棒互相乱攻。
等他们醒悟过来时,那个女子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众人正要追上去,忽见朱弦怒容满面地走了出来。“大公子……”朱顺有些惶恐,一众家丁立刻退下。
朱弦瞟了一眼那个女子,挥挥手,朝朱顺道:“不要生事,无关人等,毋需理会,宴会可以开始了。”吩咐完毕,转身又跨进了大门。“今天朱府喜事,不和你计较,快滚!”
“嘿嘿,你少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狗仗人势了,今天我偏要进去,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门,另一只脚却又生生停下。那个笑声又清又脆,快似连珠炮,却又隐隐带了点沙沙的质感,出口的话那般尖刻,听着却似什么甜言蜜语。
他干脆将已经迈进去的那只脚也拔了出来,转身正对着那个瘦小的女子,“本府决不允许庶族进入,你是谁?为何来这里捣乱?”
女子略微有些菜色的脸孔浮现一丝淡淡的愤怒的红晕,声音却是脆生生的,“你又是谁?再敢无礼阻拦,休怪我不客气!”
朱弦哑然失笑,“我是谁你管不着,不过,我倒要看看你究竟何德何能居然敢在这里放肆!”
“肆”字尚未脱口,朱弦忽然眼前一花,饶是他反应极快,也觉腰间一松,他心里一凛,只见对面的女子手里已经多了一样东西,正是自己腰上的一块荷包。
女子本来是要取他腰上那把玄铁短剑,但见他反应极快,躲了过去,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胡乱飞舞着那个精致的荷包,然后随手抛了出去,“废话少说,我是来赎人的,赎一个叫做锦湘的女子,你快快交出来,本姑娘马上走人。”
第一次被人徒手夺走身上的饰物,朱弦勃然变色,手下意识地按着玄铁短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锦湘?”一边的朱顺,脑里飞快地闪过这个名字。那是朱府刚买回来不久的一个丫鬟,这个女子大动干戈找上门就是为了赎那个丫鬟?
这时,大群武装的侍卫和家丁已经闻讯赶来,其中还有不少客人也追了出来。
朱弦一挥手,将众人拦在了门里,目光看向朱顺,“锦湘是谁?”
“府里刚买回来的一个贱婢。”
朱顺怒向女子,横笑一声,“那个贱婢已经签下终身卖身契,嘿嘿,岂容你想赎就赎?!”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5)
“不赎也行,你们直接将锦湘给我,免得我自己进去搜。”
“好你个不知进退的贱婢……”
朱顺一句话尚未说完,只听得“啪”的一声,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耳光。
“对你这种蛮不讲理的东西,就得用蛮不讲理的办法。居然敢对蓝熙之出言不逊,打得好啊,打得好!”一串噼里啪啦的掌声响起,一个俊秀的公子闪过人群站到了瘦小的女子身边,他粉嫩如某种刚剥开的新鲜水果一般的脸上有细细的汗珠,又有些气喘吁吁的,显然是拼命赶路的缘故。众皆变色。很快,围观的宾客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她就是蓝熙之?”
“就是画维摩诘像的那个蓝熙之?”
“蓝熙之竟然是个女的?”
“不会吧?蓝熙之怎么会是一个庶族女子?”
“一个庶族女子如何能画得出维摩诘?”
这些日子,京城里传得最沸沸扬扬的就是寒山寺照壁上的维摩诘像,而作画的“蓝熙之”更是在口耳相传里成为了天纵奇才。
可是,此人太过神秘,除了一个名字,谁也不知此人究竟是何方大才子。有好事者,甚至赌下东道,要在某个时段之内找出蓝熙之,并邀请他(众人以为必定是士族的某位公子)为诸人作画。
朱涛喜好书画,半月前曾带领朱氏子弟到寒山寺观摩了一整天壁画,回来时,唏嘘不已,当即吩咐随同的朱氏子弟留意此人行踪,若能结识如此仙才,定要将“他”举荐重用。
朱弦并不十分喜好书画,当时听了也不以为意,可是如今,见到“蓝熙之”本人忽然出现在自家门口,且指手画脚,放肆之极,一时之间,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挨了一耳光的朱顺,知道朱大公子性格倔强、不善言辞,见他愣在原地,立刻走到他身边,正要开口,宾客中忽然发出一声惊呼:“她就是拍塌张太守藏钱夹墙的那个妖女!”
“对,就是她!!”
“杀金谷园别墅石大人的也是她!!!”
张太守家的夹墙不堪重负滚出万千铜钱、石大人蒸人为乐自己的头也终被装在盘子里、维摩诘画像冠绝天下——这三件大事,无不是近日街头巷尾,茶前饭后的热点话题。如今,做下这三件大事的主人竟然就站在面前,竟然就是这个毫不起眼的瘦小女子?
猜测议论声越来越响,围观的宾客越来越多。
朱弦挥挥手,低声吩咐了几句,朱顺立刻转身进门招呼众宾客先行赴宴。看热闹的宾客哪里肯轻易离开。朱顺率领一众家丁、侍从连劝带拉,好不容易将宾客全部带到了宴会大堂。
大门外,只剩下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以及远处不知是该离去还是该进门的司徒公子和他的马车。
“蓝熙之,我可找到你了。”俊秀的公子已经喘过气来,脸色白里透红,笑得有点儿呆呆的,态度旁若无人,眼中却只有一个蓝熙之。
此时,天色快黑了,女子看看他水果般鲜艳的面孔,似乎很想伸手去掐一下,却生生忍住,咯咯地笑起来,“你是第一个布施十万钱的傻瓜,你叫什么名字?”
“石良玉。”
“嗯,幸好是良玉!不是顽石,好!”
石良玉拼命点头,“好眼力,在下可不是顽石。这里不是谈话之地,我们换一个地方谈谈书画如何?”
“这里的确不是个好地方。”蓝熙之笑嘻嘻地看着石良玉,话却是对朱弦说的,“快将锦湘交出来,不然……”
朱弦沉声道:“好,那个丫鬟就交给你。”
蓝熙之见他如此爽快地答应,倒有点意外,“赎金多少?”
“不要赎金。”
“哦?为什么?”
朱弦一时语塞,冷冷道:“本府不想和庶族有任何关系,你走吧。”
蓝熙之瞄一眼那豪华的府邸,“这府邸,不知多少民脂民膏堆积,能不进去还是不进去的好,免得脏了本姑娘的鞋子。”
第二章乌衣巷边的夜宴(6)
朱弦怒容满面,这时,朱顺已经带着一个十分秀丽的女子走了出来,正是那个叫做锦湘的丫鬟。
锦湘一见蓝熙之,立刻奔了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蓝姐……”
蓝熙之拍拍她的手,轻轻抱她一下,“锦湘,你可以回家了。”
锦湘身材高挑,蓝熙之则很瘦小,就如一个孩儿抱了个大人,显得少年老成,特别滑稽。
石良玉正在一边发笑,朱弦纤长的睫毛盖住眼睛,冷冷地道,“石良玉,你也不是来做客的吧?请便!”
“石某只为美人和才子折腰,抱歉,你朱弦两样都不是,喔?”
他回头,蓝熙之和锦湘已经走出几丈远了。眼看她们就要走过司徒家那辆马车了。
“蓝熙之……”
“我今天没空和你谈书画。”
司徒公子见场面已经平息,开了车门探出头来,忽然看见蓝熙之经过,吓得将头缩了回去。直到她完全走过,才松了口气,慢慢跨出马车。
司徒公子的右脚刚要接触到地面,忽然一个人影晃过,竟是蓝熙之又折了回来。她大笑着跃身而起,一掌拍在马背上,那马受惊扬蹄乱奔,马车一阵狂颠,足有半尺的高度。司徒公子却不知收脚,猛地滚在地上,滚出了红毯,一直滚到了青草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气恼不堪的朱弦,见司徒公子满头满脸的青草汁水,浑身如筛糠一般,恰巧又被草地上的一截树枝刮破了薄丝的裤子,露出一点儿白生生的屁股来。
他闭了闭眼睛,纤长的睫毛扇啊扇啊,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边,石良玉已经狂笑起来,边笑边喊:“蓝熙之——”
“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蓝熙之的声音唧哩呱拉地传来,“石良玉,今天我有事,改天再找你玩耍。”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1)
夜,已经很深了。
走在路上,夜风呜呜地直往脖子里钻。
蓝熙之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越是快跑,身后的呼呼风声就越响,就像跟了个附体的妖魔,怎么甩也甩不脱。
远远的,亭台的影影幢幢已经进入视野,她忽然松了口气,脚步慢了下来。然后,又紧走几步,不一会儿,已经来到了紧闭的大门边。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手里提了盏灯,“快进来,你这么晚赶路,不害怕了?”
“害怕!”她老实地点点头,“我很害怕黑夜,尤其害怕在夜里赶路。刚刚,我老是觉得身后有什么鬼怪跟着,现在腿都是软的。”
“那是呼呼的风声,并不是鬼怪。”掌灯的人笑起来,“既然害怕黑夜,就不要在夜里奔跑。”
“今天是要送锦湘回去,没有办法。”
“锦湘送回去就好了。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
蓝熙之走在前面,掌灯的人关了门,走在后面。她赶了长长的路,她害怕黑,所以很自然地走在他的灯光里。她喜欢这样的光明,喜欢这样毫无负累的安宁。
灯笼将两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铺在地上,蓝熙之退后一步,和那个长长的影子并排而立,伸出手在那个影子上比划比划,然后笑嘻嘻地跳到那个影子上晃荡,想竭力遮住那个影子,却怎么也遮不住,只好徒劳无功地叹口气,“唉,你的影子为什么老是比我的长啊?”
“因为我比你高啊。”
橡木的桌子上,灯花新剪,照亮了屋子。左右两边各摆了一把椅子,是用山里那种特别的毛榉树木料制成的,又宽大又舒适。
蓝熙之整个人蜷曲着靠坐在椅子上,她身材瘦小,眼睛微闭,如此盘腿坐着,也一点不显得拥挤,十分舒服的样子。
“那个石良玉,真奇怪,他居然知道了我的名字。”
“他到‘招隐阁’来过,我告诉他你到了朱府要人。”
“难怪哦。”
“看见朱弦没有?”
“看见了。这人傲慢无礼,不过尔尔。”
“是么?”他笑了起来,“朱弦是世家子弟里少有的清醒杰出之才,而且外放地方官时大有清誉,不会像你说的那么糟糕吧?”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她撇撇嘴巴,“那个朱涛,说什么朝野倾心,号为仲父,自比萧何,我看未必。而朱弦更是可恶,我没有报你的名号就驱赶我,真是沽名钓誉之徒。萧卷,你觉得呢?”
萧卷笑起来,摇摇头,“朱家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有今天也是应该的。再说,你没有报我的名号,朱弦都肯将人交给你,对他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为什么在士族的眼里,我们就是贱民?连和他们站在同一片土地上也不被允许?他们凭什么那么嚣张?他们多凭祖荫,不过是一群寄生虫而已,又有什么了不起?!”
蓝熙之连珠炮样地说,睁大眼睛地问。萧卷还没有回答,慢慢咳嗽起来。
烛光下,他的脸色可真苍白啊。这是一张常年带了病容的棱角分明的脸,眉眼坚毅又有几分宽和与善意。他每咳嗽一声,脸色就更苍白一分,目光也更乌黑起来。咳着咳着,嘴角就有了一丝浅浅的血迹。
蓝熙之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桌边端一杯水给他,看他慢慢地喝了一口,水沾上嘴角边的血迹,就逐渐淡了,慢慢的看不出来了。
“萧卷,你会不会死?”
“也许,就看是哪一天吧。”
“你若死了,谁给我点灯呢?”
“那,就让天不要黑好了。”
天会不黑么?怎样才能让天不黑呢?蓝熙之紧紧的皱着眉头,整张脸皱得几乎像一块小小的核桃。
萧卷微笑起来,“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你去休息吧。”
“萧卷,我要给你画一张像。”
“今天累了,你应该休息了。”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2)
“可是……”
“你的武艺要是有你的画艺那般超绝就好了。有空,就多练练武功吧。”
说到这个,蓝熙之大为沮丧,“唉,我今天居然没有能够夺下朱弦的佩剑,并且还是趁他不备的时候。”
萧卷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看看她瘦小的身子,以她这样的体质,武功能练到这种程度,已经不错了,要想更进一步,只怕十分艰难。
现在,她还可以站在朱府门前徒手搏斗并全身而退,改天要是遇上了高手,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可惜自己丝毫不会武功,也不能帮她什么。而以她这样的个性,希望她安安分分,事事袖手旁观,只怕是痴人在说梦了。
“你这一闹,他们都知道你就是蓝熙之了吧。”
“对啊。”
“可张太守和石家人都在追杀你。”
“想杀我的人多了去,也不差他们两家。”
萧卷摇摇头,又咳嗽起来,闭着眼睛靠坐在椅子上。过了好一会儿,似乎睡着了,只听得微微的呼吸之声。
蓝熙之站在他身边,借助越来越昏暗的烛光细细地看着他。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眉毛那样英挺,鼻子高而且直,薄薄的嘴唇,因为咳嗽浮现的那丝苍白的淡红暂时还没有褪去。他的长长的腿随意地搭在地上,双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修长的十指带着一种枯瘦的疲倦。
她想,如果没有这一脸的苍白和羸弱,萧卷真的是个少见的美男子。有一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萧卷的一只眼睛,她伸出手去,轻轻为他拂开,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心想:我一定要为萧卷画一幅像。
“熙之,藏书楼的第三层第二间密室里面有大量的武学典籍,你明天去找些来看看有没有用。”
他突然开口说话,她吓了一跳,赶紧缩回手去,将手背在后面,抬起头,看着蒙蒙胧胧的屋顶。
只得这一声,四周又安静了下来。她低了头偷偷看过去,萧卷依旧闭着眼睛,就像刚刚的话并非出自他之口。
“萧卷,我给你画一幅像好不好?”
“夜深了,快去休息。”
蓝熙之摇摇头,又回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盘腿坐下,慢慢闭上了眼睛。烛火已经燃尽,屋子里突然一团漆黑。那扇惟一的窗子虽然开着,可是外面高大繁茂的树木完全遮住了天空,呜呜的风吹着树叶摇曳,依旧透不进半分光亮。
“熙之,害怕不?”
“不害怕,有你在,灯就一直亮着。”
晨曦微明,一个人影蹑手蹑脚地往侧门走去。他的手刚要触摸到门柄,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站住!你要去哪里?”
石良玉回过头,嬉皮笑脸地看着面前的美妇人,“娘,我只是出去走走。”
“走走?家里这么大的花园,不够你走么?为什么要出去?”
石夫人一脸狐疑地看着儿子,“我看,你想跑路是真的。”
石良玉见被母亲识破,干脆拉下脸皮,气呼呼地道:“娘,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做什么驸马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石家那么多子弟,不见得礼官就会选上你,你担心啥?”
石母揪住了儿子的衣袖,“小子,即使应付你也要给我应付过去。这是圣旨,族中所有未婚配的子弟都要参加,你不去也不行了。”
“做驸马有什么好的?你看那些娶了公主的,无论如何英雄的男人也不得不摄威敛气。而且公主们往往颐指气使。娘,难道你希望娶回来一个恶妇,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
石良玉并非妄言,现实往往就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
远的不说。本朝山阳公主嫁与孙家,孙家以为攀了高枝。不想,山阳公主不肯安分,公然置了好几个面首,孙公子的绿帽子戴得高高的,却一声也不敢吭。
而嫁与周家的旬阳公主,因嫌弃周家公子矮小,断然不肯圆房。每次周公子一进她的闺房,就看到房间里贴满自己祖父、父亲的名讳——士族即便著书立说遇到长辈名号,也要避讳找其他别字代替。现在,遭到这番公然羞辱,周公子不得不一次次嚎啕大哭,羞愧退出。以至于结婚几年还从来没有挨到过公主的身子。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3)
就连勇武如桓大将军,娶了公主,在家也是低眉顺眼。朋友约请喝酒,都不敢痛饮狂欢,生怕错过公主规定的时间。
石母姓王,出自四大士族的王家。她自己的一位族兄也娶了一位公主。偏偏那公主是个虐待狂,经常将丈夫捆绑在院子里凌辱。去年寒冬的一天,因为夫妻之间的一次小口角,这个族兄又被公主剥光了衣服绑在一棵大树上。若不是他的大哥及时得报打上驸马府,几乎要跟公主玩命——只怕这位族兄早已被冻成僵尸了。
所以,只要没有昏头,哪个小伙子都不愿轻易接下公主这个烫手山芋——唯恐攀龙附凤不成,先玩掉了自己的小命。
王夫人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举例,这些事情,她自己也是件件耳闻目睹——她的身子不禁抖了抖,拉着儿子衣袖的手不由得一松。
石良玉心里一喜,可是,转瞬衣袖又被牢牢抓住,“儿啊,可是皇命难违啊。你爹就是怕你溜走,早就吩咐我看着你。你随便准备准备,对付一下吧。”
石良玉白玉般的脸变成了苦瓜相。无奈母亲抓得太紧,又不敢强行挣扎,只得垂头丧气地跟着母亲一步一趋往回走。
石府,大花厅。
十几个年青未婚的男子拥挤一堂,窃窃私语,一个个心情紧张不已。看见石良玉垂头丧气地进来,他们的目光立刻全部落在了这个家族里名声最响亮的美男子脸上。
“你们看着我干啥?”石良玉又急又怒。这一急,白玉般的脸几乎成了红色的苹果。
众人都笑了起来,“良玉,你——不——保——了。”
石良玉冷笑一声,“你们先别幸灾乐祸,走着瞧好了。”
众人并不理会他的冷笑,都大大松了口气。有石良玉在,就有替死鬼了,还怕啥?
门口侍立的一名小厮悄声道:“来了,来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一众男子立刻正襟危站,很整齐地列成两排,大气也不敢出。
很快,石家的大家长石茗就陪着礼官说笑着走了进来。
礼官挑剔的目光扫过一众子弟,被他目光扫中的人,心里无不砰砰直跳。礼官边看边点头,来回走了两圈,忽然道:“哪个是石良玉?”
石良玉的帅名早已传遍士林,来为公主选婿的礼官自然作足了功课,兜了一圈就直接问石良玉。
一众子弟暗暗吁了口气。只见石良玉漫不经意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微微佝偻着腰,走路还有点一瘸一拐的。
礼官迎着他的视线,不禁皱了皱眉。面前的小伙子虽面目白净,但是双穴鼓起,眼角下吊,目光无神,正是命相上很典型的“克妻相”。而他整个人看起来更是没精打采,形容委琐。
礼官暗道传闻往往言过其实,摇摇头,目光又转向了其他男子。原本以为可以就此逃过一劫的一众子弟,心口又全部提到了嗓子眼,无不狠狠瞪着石良玉,几乎要用目光杀死他。
就连石良玉的父亲石茗也暗暗吃惊,心想这小子眨眼之间怎么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青草上的露珠晶透欲滴,微风吹来,露珠纷纷滑落叶子坠落地上。有一颗露珠微微偏了方向,却落到了一根细细的青草上,立刻压弯了青草的腰。
萧卷站在一棵巨大的松树下面,阳光透过叶子洒得他满头满脸一片金黄。
他乌黑可鉴的头发从束好的冠帽上掉下一缕,和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同样乌黑的眼珠几乎算得上是炯炯有神,和着英挺的眉毛一起,似乎与整个的病容完全独立开来,自成一派,显得异常的生气勃勃。
春日的鸟鸣、花香、萧卷,一切都刚刚好。
蓝熙之看看面前这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想自己初来时,是个寒冷的冬天,只看到一地的枯黄,随手晃了下火褶子就燃烧了一大片的枯草。如今,奇妙的季节忽然施展魔手,漫山遍野蓦地换上了新装。
“萧卷,我第一次来时,这草地是枯黄的。”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4)
“草木只知一岁一枯荣。它们现在绿了还是要枯黄的,凋残是它们惟一的宿命!”
“草木枯了还能荣,可是,人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也许,在那枯萎的草根上长出来的,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棵草了。就比如人死了,留下的是他的子孙,有他的血脉。可是,无论如何,他是他,子孙是子孙,再流着相同的血,他们也绝非是同一个人了。”
“那棵枯的草早已死了,再荣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株草了,只不过我们以为是那棵枯草复生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万事万物都会死亡的!萧卷,你是这个意思么?”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草木没有什么子孙。”
“人有子孙,草木就有子孙!可是,子孙又怎能代替那个逝去的人?”
蓝熙之蹲在地上,仔细的看了好一会儿脚下的青草,又扬起头看看萧卷。
萧卷不咳嗽的时候,他总是站得那样挺拔、坚毅,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她长久地盯着他,心想:萧卷真是好看!可是,为什么自己盯着他时,他的相貌是如此清晰,而一闭上眼睛或者一个转身,自己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样子呢?
蓝熙之呆了好一会儿,忽然看见一个人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对面的山路上猛冲过来。
他的脚步一瘸一拐,可是偏偏速度又那样快捷,看起来十分诡异。她吓了一跳,赶紧拉了萧卷退到一边。来人收势不住,差点撞在那棵大松树上。
石良玉?
石良玉靠在松树上,口里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连连道:“好险,好险。”
蓝熙之见他原本如某种新鲜水果般的脸上,忽然变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像被谁揍了一顿。再细细一看,他的脸上又没有丝毫伤痕、血迹,似乎是某种颜料所致。
再看他的脚,那可真是货真价实的一瘸一拐——水果男受伤了!
蓝熙之有些意外,“水果男,你干啥?”
“你说谁是水果男?”
石良玉拼命瞪着她,脸上的汗水密密的浸湿几缕头发,斑驳得一张原本粉妆玉琢的脸庞更是五颜六色。
“你啊,你现在就像一个被砸烂的苹果。”
萧卷看着他一脸的五颜六色,倒真像一个破相的苹果。他强忍了忍,嘴角牵了几下,还是笑了出来。
石良玉的脸红了一下,不过他的脸已经够花了,红得也不是很明显。蓝熙之看他哭笑不得的样子,奇道:“有老虎在追你?”
石良玉恶狠狠地道:“好厉害,你怎么猜到的?”
“真有老虎追你?这山上哪里来的老虎?”
他一本正经地道:“是母老虎,比老虎还厉害。”
一边的萧卷见蓝熙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微笑起来,“石良玉,礼官去你家选驸马了?”
“还是您了解情况!”
石良玉向他行了一礼,口里依旧呼哧呼哧如拉风箱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来,“好可怕,差点就被看上了,要不是我英明,早做准备自行毁容,真要落入魔掌。哈哈哈,我那些族兄弟还指望我做替罪羊,现在,不知道他们哪一个会成为倒霉蛋,哈哈哈——”
他越笑越开心,萧卷摇摇头,苦笑了一下。
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你脸上大概是某种特别的油彩,这个不稀奇。可是,你的脚是你自己‘毁容’的?”
“对啊,我自己用蜡烛炙伤的,好疼”,石良玉伸手擦擦眼睛,“为了装成‘克妻相’,我整整练习了三天鼓突方法,又临时在眼里加了点东西。可是,现在要弄出来就难了。”
他一甩衣袖,里面掉出来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好险,幸亏准备充分。哈哈,我真是有点佩服我自己了。”
他伸手,想擦去脸上的污迹,可是越擦脸越花,眼眶也揉得通红,就像要泪流满面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滑稽。
蓝熙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羞不羞啊,你!”
第三章 读书台上两相望(5)
她不笑还好,这一笑,石良玉的“眼泪”怎么忍也忍不住,一下掉了出来。
“泪流满面”的石良玉分辨不得,气恨交加,“蓝熙之,枉我那么崇拜你,你居然看我笑话!”
“公主是什么夜叉猛兽?叫你怕成这样?”
石良玉还没有回答,萧卷忽然道:“我先回去休息一下。”
蓝熙之原本满心好奇,但见萧卷已经转身走了,只得道:“嗯,萧卷,你该好好歇着,我们回去吧。”
她转身要走,石良玉飞快地拦住了她,“蓝熙之,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先别走。”
萧卷微笑起来,独自慢慢地往不远处的阁楼走去。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得一点也看不见了,石良玉才收回视线,狐疑地看着蓝熙之,“你直呼他的名字?”
蓝熙之反问:“不叫他的名字叫什么?他不是叫萧卷么?”
石良玉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你来读书台多久了?”
“我不是读书台的人。”
“招隐阁”里的“读书台”是个专门接纳士林中贫寒读书人的地方,很多才能杰出却因为各种原因落魄的人士,纷纷闻风投靠在这里。“读书台”为他们提供食宿、让他们安心著书立说。
石良玉想,能画出那幅维摩诘像的人,自然不能当一般女子看待。现在,听她不是“读书台”的人,更是意外。他还想追问,蓝熙之先开口:“你找我什么事情?”
他正要回答,却龇牙咧嘴地坐在草地上,一把拉掉自己左脚上的靴子,除掉袜子,口里“哎哟、哎哟”地呻吟起来,“痛死我了,痛死我了。”一只雪白的脚映入眼帘——脚趾修长,趾甲红润整洁,不肥不瘦,长短适中,白中又透出一些淡青色的细细的血管,似乎能看到里面淡淡的粉红的血迹。惟一美中不足的是脚踝上被炙伤一块黑红的淤血,铜钱般大小,不过,更给这雪白映衬了一份妖媚。
石良玉呻吟好一会儿,忽然抬起头,只见一双眼睛正牢牢地盯住自己的脚,不由得吓了一跳,“蓝熙之,你看啥?”
“你的脚怎么这么漂亮?是天生的还是有什么保养秘诀?”
“你,你,你……居然这样盯着一个男人的脚看?有什么好看的?!”
石良玉没好气地道:“你还是不是女人?”
“说不准,也许是,也许不是。”
“天啊!”石良玉紧紧捂住自己的脚,似乎吓得不轻,“什么叫也许是也许不是?蓝熙之,未必你是阴阳人?”
“有这种可能哦。”
她干脆上前一步,石良玉飞快地窜身站起来,几乎是眨眼之间就套好了自己的靴子,后退一步,低头看着这个身高方过自己肩头的瘦小女子,不胜惶恐,“你想干什么?”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们看到漂亮女子的时候不也会多看几眼?我看一下漂亮男子就不行?”
“可是,若有漂亮女子时,我一般是偷偷看的,并不像你这般肆无忌惮!”
第四章妖女美女和野狗(1)
长乐酒家,一个雅间里。
石良玉蹑手蹑脚地关了门,回到桌子边坐下,又探头探脑看看开着的窗子,然后又去把窗子也关了。
虽然是大白天,虽然是艳阳高照,虽然关了窗户,雅间里也明晃晃的。蓝熙之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狐疑地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古怪?”
石良玉终于坐定,小心翼翼地从雅间的暗柜里取出一幅寄存的长长的画卷,展开,铺在桌子上。
蓝熙之一看,画上是一个美女。美女鬓发堆云,穿孔雀白的彩衫,左右两根一带垂下,飘飘欲仙,加上脸上那抹淡淡的忧郁,真有楚楚可怜之态,倾城倾国之姿。蓝熙之心想,一幅美女画有这么神秘?
她再细看一遍,又摸摸那个保存得很好的卷轴和纸张,忽然跳了起来,“这是陈思王的手迹!”
石良玉有些紧张,连连摆手让对方噤声,“真是陈思王的手迹?”
“千真万确!好家伙,你从哪里得来的?”
石良玉眉飞色舞地笑起来,“我从街边一个画摊搜罗来的,但是自己也不敢肯定,所以找你来给我鉴定一下。”
“既然是陈思王的手迹,莫非这个美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洛神?”
“错不了,就是她!能叫陈思王念念不忘的佳人,果真名不虚传。本公子今后要娶妻,就一定要按照洛神这个标准找,嘿嘿嘿嘿——”
蓝熙之伸出手去,“拿来!”
“什么?”
“鉴定的工钱,五两黄金。”
石良玉瞪圆了眼睛,“你——要——抢劫!”
“没法,就是这个价格。如果付不出来,就拿这幅画抵押!”
石良玉一把将画抄在手里,恨恨地伸手从怀里摸出一块金子递过去,“没见过这种人,帮朋友看看画居然要收钱。俗气到这个地步,真不知你是怎么画出维摩诘的。”
“谁是你的朋友了?”蓝熙之接过黄金,笑嘻嘻地打断了他的话,又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他一番,“‘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快出去’。”她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正是那天早上在寒山寺,石良玉驱赶她时说的话。
“石良玉,你是士族公子,我是寒门庶人,士庶不共处,再见。”
“见”字一落口,她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蓝熙之……”石良玉追出去,忽然愣住。
永乐酒家的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群拿着砍刀的劲装大汉,酒家里的客人见势不妙,乱成一团,有些奔到门口,但见那群黑压压的大汉,却又不敢走,只得又退回去。
为首的,是一个白白胖胖的矮公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一见蓝熙之,立刻怒喝一声:“就是这个妖女,快杀死她!”
石良玉跨前一步,“石虎,你干什么?”
石虎看着这位堂兄居然和蓝熙之一起从雅间里出来,早已怒不可遏,现在听他问起,立刻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今天终于寻到这个妖女,我一定要杀了她!”
“今天,她是我请来的客人,谁也不能动她!你们快走!”
“她是你的客人?”石虎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一般,冷笑起来,“这样一个低贱的女子,居然是你的客人?石良玉,你真是丢石家的脸。”
“石虎,你老子作恶多端,死有余辜。有其父必有其子,想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本姑娘有事,暂且留下你的狗头。”飞快地说完这几句话,她的身影已经越过众人头顶,清脆的笑声远远传来,“石良玉,再见。哦,最好别见了——”
“快,那个妖女跑了,快追!”
“快追,今天一定要将她千刀万剐!!”
“跪下!”
石茗一声怒喝,王夫人紧张地扭着手里的锦帕,看看丈夫满脸的怒容,又看看同样满脸怒容却倔强立在一边的儿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畜生,你敢不跪?”
“啪”的一声,石良玉雪白的脸上多了五个手指印,半边脸顿时高高肿了起来。他依旧倔强地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第四章妖女美女和野狗(2)
王夫人早已泪眼滂沱,苦苦哀求道:“良玉,快给你爹认个错吧。”
“我有什么错?”
“畜生,你还说自己没错?”石茗又是一耳光挥了过去,“前些日子,蓝熙之在朱府撒泼打人,你跑去喝彩叫好。朱弦生日,宴请的都是一等望族,堂堂石家公子,居然和一个卑贱的庶族女子一起上门挑衅!在名门望族中传为笑谈,不仅败坏自己的名声还累及整个石家的名声,连我上朝都抬不起头来。今天选驸马,你装疯卖傻,逃之夭夭,竟然又跑去和那个妖女鬼混,你是不是疯了?还有,石虎拿人,你为什么要阻止他?他们虽然是石家的远枝,可是,石家人被杀,总不是什么光彩事。如果元凶不除,岂不是人人以为石家好欺?!”
石良玉冷冷地看着父亲,“他蒸人吃人,凶残恶毒。民间朝中,告发弹劾他的人不知有多少,蓝熙之不杀他,迟早会有人杀他的,你又袒护得了他几时?”
石茗牙关紧咬,又是一耳光挥了过来,打得石良玉一个趔趄,“孽子,你这是什么话,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老爷……”王夫人扶起儿子,又心疼又害怕,“良玉,你快给你爹认个错,从今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妖女鬼混了。”
“我没有和蓝熙之鬼混,蓝熙之也不是低贱之人!”
“畜生,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妖女,你乖乖的束手就擒吧,你跑不了了,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石虎站在圈外,看着被围在中间的蓝熙之,得意得下巴上的肥肉一颤一颤的。
又是一柄铁斧挥来,蓝熙之心里一凛,来追杀自己的众人中,竟然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使铁斧的家伙,武艺十分高强,远非石家那班家丁可比。
她觑个缺漏,刚刚冲出重围,身后一阵呼呼风声,又一柄利斧砍来,她跃起避开,可是左边的一掌却再也避不过,一下劈中了她的左肋,几乎可以听到一声清脆的肋骨“咔嚓”折断之声。
她的脚步一阵踉跄,也来不及看路,夺命冲了出去。耳边,只听得飞速后退的呼呼的风声。
天色已经快黑了,也不知已经奔出了多远,蓝熙之勉强站住,这是一条偏僻的小径,四周是稀疏的树木,好在身后很安静,那些人一时半刻还没能追上来。
早已痛得麻木的伤口,方一停下,立刻开始活跃起来,她的整个左边肩下到腰间已经血污不堪。她咬咬牙关,撕了幅衣袖,想要包扎一下伤口,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她心里一慌,正要夺路而逃,腿一软,却跌坐在了地上。
来人勒马,远远的看着她,连看几眼,“蓝熙之,又是你!”
竟然是朱弦,他的身后来跟着七八名侍卫。
蓝熙之暗暗叫苦,勉强挣扎着站起来,笑道:“真是冤家路窄,今天冤家一起出现了!也好,就一次了断,免得多费手脚。”
朱弦纤长的睫毛扇了扇,转动的眼珠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水汪汪的,他催马再走几步,几乎快走到蓝熙之面前,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只有等死的份了,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蓝熙之正待反唇相讥,无奈站起身时又牵动伤口,扯得胸口生生的疼。她不经意地用手捂住了伤口,身子晃了晃,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深的暮色下,朱弦的眼睛又大又漂亮,脸孔如刚刚开放的桃花,眉目原本如女子,可是,偏偏整个人看起来又毫无阴柔之气,勇武到了极点。
朱弦笑起来,他笑的声音也特别好听,“唉,本公子赴宴途中,无意间发现一班恶奴行凶,没想到原来是追杀你的。蓝熙之,你要不是那么嚣张,四处结怨,本可以多活几年的,可惜啊,可惜!”
他看看她满身的血迹和尘土,以及因为奔跑而蓬乱的头发,有些嫌恶地移开目光,掉转马头,才道:“你也不是什么娇贵人娇贵命,快爬去找个郎中,或者找个地方躲着养养伤,捡条命也说不定。”
说完,挥挥手,一扬马鞭,带着一众侍卫远去了。蓝熙之松了口气,身子又晃了几下,她咬紧牙关还是跌坐在了地上。她松开捂着伤口的手,一手的鲜血粘乎乎的,被夜风一吹,很快变得冰凉,已经看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了。
第四章妖女美女和野狗(3)
这时,蓝熙之才发现,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身前、身后一团漆黑,黯淡的小径分不清楚究竟通向何方。
蓝熙之又挣扎着站起身,勉强走到最近的一棵小树边。靠在小树上,喃喃自语道:“萧卷,天为什么总是要黑呢!”
蜡烛烧饭、糖浆洗锅,金壁辉煌的堂下雕凿着纯金莲花,侍立的歌妓无不正当妙龄绝色。
一道道山珍海味端上,一个个空盘撤下。不一会儿,一个大玉盘端了上来,上面是一整只蒸乳猪。
伺候的仆人分好了肉,一一递给众人。
朱弦一尝,只觉得清香扑鼻,味美异常,生平也不曾吃过如此美味的蒸肉。
“朱、石、王、何”之何家的大公子何曾殷勤地举起玉壶,亲自给朱弦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得意洋洋地笑道:“朱兄,这蒸肉味道如何?”
朱弦点点头,“这蒸肉味道如此之好,贵府的厨师烹饪有何秘诀?”
“说来也没什么好希奇的,这小猪刚一落地就用纯人乳喂养,喂养到一个月后立刻宰杀,既不能早一天也不能迟一天,然后洗净料理好,再用人乳蒸熟。”
何曾眉飞色舞地讲解,朱弦笑起来,“久闻‘皇家没有何家富,皇家没有何家乐’,何伯父向来主张素食,而何兄每顿饭花费万钱还苦于没有下筷子的地方。哈哈,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销金乐窟。”
何曾挤了挤眼睛,“满朝皆知朱太尉不仅衷心耿耿,而且带头节俭。老一辈的人天天讲究什么本朝立国不久要倡导节俭,与民休息。朱兄大概也是深受影响。其实,年青人又何必听老一辈的古板腔调?人生短暂,尧舜汤武和桀纣幽王都是相同的一抷黄土,天下、后世与我辈何干?不如口甘天下美味,色阅天下佳丽,生前能享乐就尽量享乐,哪怕死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朱兄,你说是不是?”
朱弦笑而不答,他笑的方式也很奇怪,眼皮笑,眼珠不笑,乍一看是皮笑肉不笑,可是细细一看,又根本连皮笑肉不笑都算不上。
何曾拍拍手,一队歌舞乐妓飘然出场,丝竹缓奏,翩然起舞。
他看得津津有味,过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来,看朱弦无甚兴致,立刻道:“这群庸脂俗粉不入朱兄法眼?”
朱弦摇摇头,“我从小习武,不好此道。”
“这样的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乐趣?”
“也许吧。”朱弦早已觉得话不投机十分无趣,也不管酒宴尚未结束,就要告辞。他正欲起身,鼻端忽然飘来一阵淡淡的香味,清雅绝伦,浸人心脾。
然后,一个浅紫色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少女穿一套紧身粉色罗衫,外披一条浅紫色的轻纱,曲线生动,身材苗条,一头秀发梳成变化多端的飞云髻,髻上斜插珍珠凤钗步摇。她每行一步都恰恰踩在堂屋的黄金花纹上,真是足足踏金、步步生莲,望之仙气缥缈,光彩照人。
此人正是他生日时上门宴饮过的何家大小姐何采蓉,何曾的妹妹。
朱弦的生日盛宴被蓝熙之搅扰,整个晚上,大家都在议论那个充满传奇色彩的庶族妖女,朱弦十分没兴,也没招呼客人,随便喝了几杯就自顾练功去了。而何小姐由于在门口见到血腥被吓晕,在朱府休息也没有参加宴饮,第二天就回家了,两人几乎面都没见到。
何采蓉先向哥哥点了点头,再面向朱弦,盈盈一礼,朱唇微启,声音如娇莺出谷,“朱公子光临舍下,采蓉有礼了。”
朱弦回了一礼,笑道:“当日何姑娘上门做客,在下招待不周,真是失礼。”
何曾笑道:“朱兄何必客气?小妹略懂琴音,今晚献丑,为朱公子弹奏一曲。”
“久闻何小姐才貌双绝,愿听雅音。”
何采蓉嫣然一笑,落落大方地道:“我哥这是在吹我呢。不过,既然朱公子开口,采蓉就斗胆献丑了。”
“何姑娘,请!”
瑶琴轻抚,歌喉婉转,一曲终了,何采蓉尚沉浸在琴声的世界里,手依旧轻抚琴弦。
第四章妖女美女和野狗(4)
朱弦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纤长的睫毛笑得阖住了水汪汪的大眼睛,“何姑娘仙音绝妙,无奈朱弦不懂丝竹之道,也听不出是个什么曲子,惭愧惭愧。”
何采蓉抬起头,眼波流转,微微一笑,手抚在琴弦上没有做声。
一阵脚步声响起,那是送客的何曾回来了。刚踏进屋子,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碎裂之声,但见那具上好的瑶琴被摔在地上,琴弦尽裂,何采蓉满脸的怒气。
“小妹,何故大发雷霆?”
“哼,我真是对牛弹琴。那个朱弦,竟然连琴都不会听,空有一副好皮囊,其实蠢俗不堪,真难相信士族四大家之首,竟然出了如此赳赳武夫。”
何曾赶紧陪了笑脸,“小妹,朱弦不懂琴音就算了,那三大家族中还有不少风雅的子弟。”
何采蓉和何曾都是何府大家长何延的原配正室所出。何采蓉自小聪明伶俐,她三岁时,一位相士曾对她的父亲何延说过:此女将来贵不可言。何氏夫妇因此视为掌上明珠。何采蓉日渐长成,才貌双绝,艳名远播,无奈何家门第太高,除却与之齐名的三大家族,是不会婚配外姓的。
何采蓉虽然见血即晕,其实并非水晶美人,相反,她很有主张,知道自己只能在另外的三大家族中择偶,便坚持要自己过目未来的夫婿。何氏夫妇溺爱女儿,因此每有世家大族子弟上门,便允许何采蓉亲自考核。无奈,三大家族适婚的几十名子弟都先后上过何家宴饮,却没有一个能入何采蓉法眼,最后,只剩下两个大名鼎鼎的美男子朱弦和石良玉没有见过了。
何氏家族对朱弦和石良玉都抱着极大的期望,因此,何曾大力邀请与自己素无深交的朱弦上门,原本是为了讨好小妹,没想到朱弦不懂风雅,反倒惹怒小妹,他虽为兄长,但是对这个妹妹却忌让三分,便小心翼翼地道:“朱家是武力豪宗,朱弦不懂琴音也就算了。还有一个石良玉呢,石家是文化士族,石良玉精通琴棋书画,改天我再邀他上门。”
何采蓉满面怒容地打断了哥哥的话,“石良玉?算了吧。他和那个叫做蓝熙之的庶族贱女鬼混,名声不知多糟,提也别提他了。”
“好好好,不提不提!”何曾忙不迭地点头。
何采蓉怒气未消,两名贴身丫鬟赶紧服侍着她离开了。没有月亮,开路的灯笼一明一灭。
前面是几棵稀疏的大树,朱弦忽然想起傍晚路过时见到的那个垂死的嚣张女子,勒马止步,只见一棵最小的树下,有一团阴影。
前面的两名开路侍从已经提着灯笼跑了过去,“公子,她好像死了!”
朱弦翻身下马,信步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笼下,地上的女子血透重衣,面色如土。他蹲下身子,伸手在她鼻端探了探,“没死,是晕过去了。”他的手转到她受伤的肋骨处,微一用劲,女子惨呼一声,睁开眼睛。他兴致勃勃地看着她痛苦不堪的模样,就如看着一只丧家犬,“果然是庶族贱命。蓝熙之,野狗也不会比你的生命力更强了。”
“滚开!”
“见死不救本来不是本公子的风格,不过你这种妖孽留在世上也是祸害。也罢,就让你自生自灭吧。”朱弦一松手,蓝熙之又是一声惨呼,腰间伤口再度裂开,涌出一股鲜血。
朱弦似看得有趣,纤长的睫毛又笑得一颤一颤的,“你竟然还是不死,真是个妖女!”
第五章一棵开花的大树(1)
黑夜,无边的黑夜。
为什么只要睁开眼睛就是黑夜?
身子摇晃得厉害,隐隐的疼痛令她眼冒金星。迷糊之中,眼前竟然是明亮的。
那是什么人点燃的灯笼!
残花隔院香,亭台无数草,鼻端有淡淡的熟悉的薰香味道。
胸口贴着他突出的肩胛骨,硌得生疼,却让人情难自禁的喜悦。
她的手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脖子;他察觉到脖子上传来的清醒,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熙之?”
她咯咯地笑出声来,“萧卷,天要亮了呢!”
“嗯,天快亮了。我们就要到了。”
他又移动脚步,身形略微踉跄。
一名侍从上前一步,低声道:“主人,让小的来背吧?”
他摇摇头,手仍然轻轻托着她的双腿,“熙之,很疼吧?”
蓝熙之软软地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颈上轻吹一口气,将头埋在他的肩上,“呵呵,萧卷,你走不动啦?”
那热乎乎的轻微的气息吹在脖子上,痒痒的,酥酥的。萧卷轻咳一声,笑了起来,“没关系,就要到了。”
东方的天空已经浮现一丝鱼肚白,一步一步后退的深深浅浅的草上,露珠滑落,浸湿了萧卷的靴子。
一群早起的鸟儿飞过,一根低低的树枝簌簌抖动露水,湿漉漉地滴到脖子里一阵冰凉。
蓝熙之又笑起来,笑声有些微弱,“呵呵,萧卷,我好疼。”
萧卷很急促地咳嗽了几声,却并不停下脚步,“熙之,忍一下,马上就到了。”
“哦,要到了啊?”她的声音倦倦的,又有些失望,“还从来没有人背过我呢!”
“这样背着会更疼的。”
“有你背我,疼也没关系。”
“以后不背了,你要好好站着,自己走路。”
“我自己走路,疼了你就不知道了。”
脖子上忽然一阵湿热,萧卷的身子晃了晃,放慢了脚步,“熙之!熙之?”
身后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音。
“熙之,以后我常常背你,好不好?”
脖子上热的水珠很快变凉,身后仍然是静悄悄的。
萧卷又笑了起来,“熙之,等你好了,给我画幅像吧。”
“不画……”背上的声音闷闷的,完全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压抑了一些抽泣。
“我给了你机会,是你自己放弃的哦。熙之,以后可别后悔。”
“哼!”
罗帐轻掀,床铺洁白。蓝熙之靠在舒适的孩儿枕上……窗外,千竹垂荫,万松滴翠,琉璃瓦上朱霞残照,良苑桃叶一抹红绡。
蓝熙之骨碌翻身下床,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了出去。
榴花似火,一树的盛开。
花树下是一张书桌,两张木椅。
萧卷握着书卷,聚精会神地坐在木椅上。
“咳咳——”
听见这故意的咳声,他从书卷里抬起头来,“熙之,你不好好躺着,跑出来干啥?”
花树,人影。
萧卷的脸因为笑而浮现一丝血色,苍白里带了艳红,整个人如临风的玉树,开出别样的花来。
蓝熙之忽然有点明白,自己和萧卷是注定的相逢,一经相逢就已亲密无间,像几百年修来的一次偶遇,像一株盛大的花树开在自己必经的山路。
她这样看着他,眼睛一眨也不眨。
萧卷似是早已习惯了她这样呆呆的目光,微笑着拉她一下,她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另外一卷书,看了看,嘟囔道:“又是法华经,我都背得了。”
“可是我还背不得啊。”
萧卷合上书卷,“熙之,一个人呆着很闷么,回去躺着,我陪你。”
蓝熙之狡黠地摇摇头,“我已经好了。”生怕萧卷不信,她还挥挥瘦瘦的胳臂,站起来,又轻轻跳了一下。
萧卷凝视着她苍白中褪去了菜色的面孔,虽然受伤,不过这半个月的调养,倒让她整个的身体状况好了许多,又生气勃勃起来。
第五章一棵开花的大树(2)
“好得这么快,得感谢朱弦。他率人赶走了追杀你的石府家奴,又用重手法接上了你的断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感谢他?”蓝熙之下巴上扬,想起他接骨的可怕手法和他那张妖艳的面孔,乃至他那长得有些诡异的睫毛,心里极不舒服,“朱弦太讨厌了!”
“朱弦的见识、行事,远超一众装模作样、走狗斗鸡的世家子弟,并且还有几分正直。”
“正直?你确定说的是朱弦?”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伸出手摸摸他的额头,“朱弦简直是个魔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每次都要说他不错呢?萧卷,你好昏庸!”
萧卷拿掉她的手,有些心有余悸,“若不是朱弦,你差点就丢了小命!”
蓝熙之翻翻白眼,看着天空,“萧卷,我想吃桃子。”
“桃子还没有成熟呢。”萧卷叹息一声,“熙之,你以后就呆在这里,读书品茶赏花听松,这样不好吗?”
“我又不是什么隐士,干吗过这种生活?不过,如果你一直在的话,我就会喜欢。萧卷,你会一直在吗?”
萧卷又翻起了手里的法华经。
她又开始唧唧呱呱地说话,只要在萧卷身边,她就喜欢不停地说话。萧卷早已习惯了,总是静静地听。
“哎,萧卷,你说我的功夫怎么变得这么差?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大败过呢。是石府的家奴变厉害了,还是我自己不行了?”
蓝熙之又想起那两个拿斧头的家伙,两人穿着言行,根本不像家奴,来历十分古怪。
萧卷看她垂头丧气的样子,又放下书卷,“朱弦已经派人查过了,追杀你的人中,有两个是石家高价请来的杀手,身份十分神秘。”
朱弦,又是朱弦。蓝熙之想起他魔鬼面孔上的那种讪笑,想起自己垂垂挣扎最狼狈时被他狠狠地折磨,越想眉头就皱得越紧。
萧卷笑了起来,他每次看她这样皱眉都会忍不住发笑,“熙之,又怎么啦?”
蓝熙之聚精会神地看着地上,似乎要将那片地看出一个洞来,“萧卷,你说要如何才能练成绝世武功?”
“为什么非要练成绝世武功?”
“以前,我总是说要保护你,我还以为自己功夫很不错。可是,如今非但不能保护你,还要……”
“熙之,很多事情并非只要武功盖世就可以解决的。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千军万马!再说,你的体质已经决定了,再强行修炼只怕身体会受到很大损害。”
“可是,据说那些内功高强者,一运功就可以治疗很多疑难杂症哦。如果我练就绝世武功,说不定可以治好你的病呢!还有,上次我听说出现了一个很诡异的妖道,医术很高明,我去找他给你瞧瞧,说不定能治好你的病呢。”
“你都说这是很诡异的妖道了,那些骗人的把戏你也相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怎么办才行?”
萧卷看看不远处的几棵桃树,青桃已经有小孩儿拳头般大小了,“好好休息,等桃子成熟,这样就行了。”
“萧卷,我给你画幅像吧。”
“不行,你自己已经拒绝了的。”
蓝熙之狠狠的瞪住他,“那天你明明答应了的。”
“可是,你也明明拒绝了嘛。”
“萧卷,为什么你从来不要我给你画像?”
“因为我不想画。”
“每次都是这样,可恶。”
萧卷又不说话了。
“萧卷,我好闷,最近有没有什么稀奇事情?”
“哪里会有什么稀奇事情啊。不过,明天‘新亭’讲学,你去不去?”
“要去,要去。躺了大半月,我早就闷坏了。”
新亭。
这次讲学,其实就是一场清谈聚会。
本朝崇尚清谈,名士、学者围坐一起,讨论宇宙的起源以及哲学、文学、逻辑等课题。而且一谈起来就没完没了,整日整夜地胡侃乱吹,并且边喝边侃,醉了就睡,醒了再侃。逐渐地,清谈已经发展成为品评人物的标准:谁清谈得好,谁的名气就最大,就被认为最有才。所以,世家子弟无不崇尚清谈。清谈已经成为了他们一种固定的生活习惯。
第五章一棵开花的大树(3)
“新亭”是一座长亭。
长的条桌,长的木椅。木椅有着宽宽的靠背和舒适的座垫,木桌上摆放着一坛一坛的陈年佳酿。这些,正是为了长时间地玄谈而准备的。此刻,与谈的人员几乎已经到齐,一个个宽袍高屐,风度翩翩,举止悠闲。
今天的主讲是太学院院长何延,也是四大家族之何家的大家长。
何延精通佛法,自称断忌生食,惟好鳝脯和糖蟹。
何延名气极大,因此,来参加玄谈的人特别多。
石良玉坐在新亭最边上的一个座位,不时引颈张望。他从小善于玄谈,是玄谈的常客,可是,今天他对玄谈却没有多大兴趣。他张望了一会儿,忽见一人骑马上山,紧身佩剑,顾盼自雄。
参加玄谈,居然紧身窄衣,众皆不以为然。那人却已经翻身下马,正是朱弦。
何延本也有些不满,待见得是很少参加玄谈的朱弦,心想,这尚武的世家子终于慢慢回到正途上了,就向他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清清嗓子,讲了开去。
朱弦找个位置坐下,看到石良玉意外的目光,正要和石良玉打声招呼,石良玉却先开口了,那语气竟像看着什么洪水猛兽般,“朱弦,你竟然也会来?我还以为你从来不知道‘新亭’的方向呢!”
“好,我今天就来听听你这个知道‘新亭’方向的人谈得如何。”
何延一带头,不一会儿,与会众人或娓娓而谈,或从容道来,或咄咄逼人,简直不亦乐乎,热闹之极。再一会儿,又喝起酒来,更是来劲,一个个谈吐高雅的士人,慢慢地激动不已,指手画脚,口沫横飞。
善谈的石良玉今天却很少开口,不时心不在焉地看看山路的方向。
一会儿,山路上走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手拢在长长的袖子里,笑容也是倦倦的,如落第的秀才。
石良玉站了起来,大喜到,“蓝熙之,你来了?”
众人听他一声大喊,激烈的争辩不由得停了下来。
何延忽然见到一个女子来参加玄谈,吓了一跳,正要开口,侍立一旁的新亭门人赶紧上前一步,低声对他说了几句。
何延面露惊讶之色,不再阻止,也不管蓝熙之,只对众人道:“大家继续,大家继续……”
众人见何延默许,虽然十分意外,也不好说什么,又兴致勃勃地继续谈了起来,加上七分酒意,很快就陷入了天南地北的神侃之中,便忽略了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
石良玉白玉般的手用力挥着,忙不迭地挪开一个空位,蓝熙之悄然走了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那天回家后,他一直担心着被石府家奴追杀的蓝熙之,无奈被家人严加看管,又打听不到丝毫消息,这次好不容易借新亭讲学跑出来,见到她自然高兴万分,“蓝熙之,你没事吧?”
蓝熙之摇摇头,低声道:“我好好的呢。”
石良玉松了口气,手放在心口,“没事就好。那天是我约你来鉴定画卷,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太对不起你了。”
“嘻嘻,怕对不起我么?那就把那幅洛神图送给我好了。”
“做梦吧,那是我挑选妻子的标准。你可不能觊觎!”
蓝熙之看他俊秀的脸庞瘦削了不少,狐疑道:“莫非你果真为这幅美人图相思入骨衣带渐宽?”
石良玉哪里好说自己是因为和她来往被父亲责打,并被关在房间终日郁闷的缘故。只笑嘻嘻地改变了话题,“哎,我还收藏了一幅陈思王的书法真迹,改天送给你好了。”
“小气!”
“嘿嘿,不是小气。我是男人,对洛神美人一看入迷,秀色充饥。你拿美人图有什么用?!”
蓝熙之正要讥讽他几句,忽然看见对面的朱弦。朱弦头束一顶发冠,冠带上缀着九颗同样大小的珍珠,衬得面若桃花,长睫毛眨啊眨的,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又妖冶得有点不像话。
看见她的目光,朱弦居然笑了一下,兴致勃勃地似乎在研究,“你怎么还没有死?命真比野狗还贱。”
第五章一棵开花的大树(4)
蓝熙之瞪他一眼,再一次觉得此人面目之可憎,忽然听得何延讲到佛法的素食篇,正大谈自己的素食心得,说自己断忌肉食荤腥。
何延正讲得得意,座中一个年轻人忽然开口:“何大人,您断忌生食,为何还要食鳝脯和糖蟹?”
“因为这些东西都已看不出原来曾是活物,所以不属肉食。”
年轻人明知他是诡辩,可是听他振振有词,一时也反驳不得,只好作罢。
何延又道:“现在我已不喜鳝脯和糖蟹,惟喜牡蛎而已,各位有和见解?”
众人听了他对鳝脯和糖蟹的狡辩,倒不好回答,众皆环顾,交头接耳,想不出什么来接下去。
何延见众人无法接口,得意洋洋的道:“既然如此,我们就……”
“我建议何大人吩咐家人,常常在厨房里准备牡蛎,畅享口实!”最角落上,一个人站起来接过了他的话。
“哦?”何延兴致勃勃地看着那个毫不起眼却名噪京城的女子,“蓝姑娘也支持我的看法?说说你的理由。”
蓝熙之笑了起来,高声道:“在做鳝脯时,鳝鱼在油锅里一屈一伸,一定十分难受;把螃蟹放在热糖里炸,螃蟹横行翻滚痛苦更大。只要有一丝善心的人,都会为它们的遭遇悲伤。而那些牡蛎把肉缩在壳里,无论怎么对待它们也没有反应。不悴不荣,曾草木之不若;无声无嗅,与瓦砾其何算!所以,牡蛎可以不算肉食,何大人佛法高深,菩萨心肠,可以多多准备,长充厨房,放心大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何延的脸色青一阵又白一阵。众人看他胡子一翘一翘,尴尬无比的模样,心里很想笑,却一个个强憋着,好一会儿,忽然听得“咕咚”一声,一个人倒在地上,放声大笑起来,正是石良玉。他边笑边指着蓝熙之,“哈哈,蓝熙之,真有你的。”
他这一笑,众人哪里还忍得住,一时之间,前仰后合,清谈圣地“新亭”只闻笑声一片。
何延在笑声里站起身来,狠狠瞪了一眼蓝熙之,拂袖而去。正在嘻笑的众人见主讲太学院院长大人悻然离去,也觉无趣,不一会儿,纷纷借故离开。很快,诺大的新亭就只剩下三个人。
朱弦已经走到亭边,又回过头来看着蓝熙之,眼睑闪动,忍俊不禁,“哈哈,这姓何的两面三刀,又要主张素食,又要满足口欲,诡辩半天,居然栽在你的手里!蓝熙之,你真是个打不死的妖孽。”
“彼此彼此,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尖牙利齿,刻薄讥讽,总有一天会死于非命的。”
“你心狠手辣,作威作福,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
第六章醉饭的水果书生(1)
朱弦骑马离去,诺大的新亭只剩下俩人大眼瞪小眼。
“石良玉,你还不走?”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出来玩一次,我怎么会轻易回去?”
石良玉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吧,我那个远房的堂叔被你杀死后,朝野轰动,揭露了他多项罪名,其中光是残杀奴婢就有130多人。他家已经被抄了。同样结局的还有那个钱多得压垮墙的张太守……”
“哦,有没有连累到你家里?”
“他虽然姓石,不过是石家很远房的分支,基本上没有什么来往,与我们没有多大关系。加上我父亲准备得早,石家倒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老实说,我都觉得他是死有余辜。”
蓝熙之笑嘻嘻地看他一眼,“水果男,看不出,你还有点良心。”
“哪里哪里。”说完,石良玉忽然上前一步拉住她的宽宽的袖子,神神秘秘地说:“蓝熙之,走,和我去见一个人,给我品评一下。”
蓝熙之看他神神秘秘的样子,拂开他的手,“你一会儿要品画,一会儿要品人,人怎么个品法?”
“你去看了不就知道了?”
“我能不能不去?”
“不能。你眼光好,一定要帮我瞧瞧。”
“我是要鉴赏费的,老规矩,五两金子。”
“怎么会有你这种人?!”石良玉气呼呼地看着她,见她掉头就要走,赶紧又紧紧拉住她的袖子,口气软了下去,“五两就五两。”
山路很狭窄,石良玉却拖着她的袖子走得飞快。一路上,他的白玉温润的苹果脸放出异样的光彩,手脚并用,眉飞色舞,“她叫妙儿,人妙,名字也妙,她的琵琶弹奏得尤其精妙,舞也跳得美轮美奂。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出色的美女。”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光洁的花笺,上面题着两行字:山在斜阳里,人立翠微中。
蓝熙之见花笺上的字迹十分漂亮,估计正是出自妙儿之手,又见石良玉那般兴高采烈,狐疑道:“妙儿如此出色,她会看上你么?是不是你一厢情愿哦?”
“你这是什么话?虽然相处时间不多,可是,我和妙儿姑娘一见如故。她脱俗高雅,温柔体贴,一定正苦苦等着我呢。”
“就是你心目中的洛神?”
“当然不是啦。她比洛神还稍微差一点点,对,就差那么一点点。”
蓝熙之摇摇头,“唉,遇人不淑,这个妙儿姑娘真不幸!”
“长乐”酒家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一家普通的民居。
门一推开,立刻传来一阵异样的香味。
院子里,摆着一张沉香木打造的精美的床,床边是一个红檀木的大箱子。
蓝熙之随手打开箱子,拿起一件衣服,丝绸的美丽光彩在阳光下更添绚烂。
好家伙,这一大箱子竟然全是上等绫罗绸缎制成的新衣。
蓝熙之看看周围,只有自己和石良玉两个人,不由得嘴巴微张,冷汗直冒,“石良玉,你该不会是要我帮你扛着这些东西,去送给你那个妙儿吧?”
“你以为你那五两金子是白得的?”
蓝熙之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幸好,我还没有收你的定金。”
石良玉飞奔上前拉住她的袖子,陪笑道:“开玩笑啦,怎么敢劳驾仙才蓝熙之扛这些东西?你只负责帮我品鉴品鉴一个人儿就可以了。”
他一挥手,四周忽然涌出十几个壮汉,竟似早已做好准备,领头的人恭恭敬敬地道:“石公子,可以走了?”
“马上出发,送到兰花坊。”
“等等,石良玉。”
“干吗?”
“这就是你藏娇的金屋?”看看四周的房屋,又看看地上的箱子,“会不会寒碜了一点?”
“什么藏娇的金屋?我只是给她送点礼物。”
“这礼物送去,她就不会跟你回来了。”
石良玉张口结舌,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个问题,“她怎么会跟我回来?她身陷风尘却出淤泥不染,藏娇不是糟践她么?赎身后,她也会开始另外的生活啊。”
第六章醉饭的水果书生(2)
妙儿身在风尘,心性高洁,品貌不逊大家闺秀;妙儿痴情缠绵,专一坚定,好得真是不得了;妙儿身世凄惨,是误陷魔窟的小百合,正等着他这个王子去拯救……
石良玉一路上滔滔不绝的诉说妙儿的好处,直说到口干舌燥,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兰花坊的门口。
沉香的巨大的香味吸引来无数围观的人群,闻声出来的老鸨喜出望外,“石公子,您瞧上的是哪位姑娘啊?”石良玉虽然只来过一次,但是,她那双厉害的眼睛早已牢牢记住了这张漂亮的水果面孔,此时殷勤万分地迎了上来。
石良玉看也不看她,旁若无人地道:“我自己去找,妙儿一定苦苦等着我的。”
“妙儿?”兰花坊是这一带最出名的三大青楼之一,陆续出了几名花魁,所以近年来当红姑娘不在少数。妙儿在她们之中并不怎么出名,更算不上什么花旦。老鸨面色一变,依旧笑得殷勤周到,“妙儿正等着公子您呢,您先坐坐,我去给您叫来。”
她哪里留得住心急的石良玉,说话间,石良玉已经冲上了二楼,推开了记忆中的妙儿的房间的门。
一屋子的酒味,妙儿正坐在一个又肥又壮的男人怀里,举着酒杯,鬓发散乱,声音娇媚,“好人儿,再喝一杯嘛,喝一杯嘛。”
石良玉呆在门口。
肥壮的男人听得推门声,转过头来,“哪个奴才这么不识趣?快滚!”
他怀里的妙儿嗲声道:“是哪个呆子啊?快滚!”待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忽然从男人的怀里站了起来,急忙理理鬓发,“石公子……”
闻风而出的青楼女子,正拎出大木箱里面的一件件丝绸衣服观赏,啧啧道:“妙儿真是好福气啊。”
“这床好香,得花多少钱哪。”
“是哪一家的公子?出手这么大方?”
“就是那个只和妙儿喝过一次酒的石家公子。”
“只喝过一次酒就送来这么多东西?竟有这等……傻角?”
“我们姐妹姿色也不比妙儿差,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石良玉走到木箱面前,一个姑娘媚笑着靠过去,“哟,多精美的衣服啊,石公子,也送我一件吧。”
石良玉接过丝绸的衣服,刷地一声撕成两半,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石公子,石公子……”
初夏的阳光已经很热了。
石良玉跑得飞快,不一会儿,两人已经来到城外了。
石良玉停下,满脸的汗水,脸上白一阵又青一阵,再也不是红苹果,而是青苹果了。
蓝熙之小心翼翼地道:“我不要你的鉴赏费就是了嘛。”
“哼,你以为我是想赖你的账?”
“你就是装可怜,想博取我的同情,然后让我白跑一趟。算了,这个亏我吃了,认栽。”
两人彼此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忽然又同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石良玉的脸又恢复了新鲜的红润,看得人恨不得扑上去狠狠地拧上一把。
“我有一次路过兰花坊捡到一张花笺,很好奇能写出如此诗句的人物,就四处打听。终于打听到是她所写,就赶紧去找她。她说自己命很苦,误落风尘。我就想能不能让她脱离苦海,恢复自由身……你说,我就这样离开,她会不会遭到别人的嘲笑?”
“你又没有将礼物带走,那些人怎会嘲笑她?只会羡慕她呢!”蓝熙之听到那帮青楼女子议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石良玉是呆子,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呆子,如今面对如此境遇,他竟然还担心着自己愤然离开后,妙儿会不会遭到别人的讥笑!
蓝熙之仔细的看着石良玉,自从认识他以来,她总是对其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他傻头傻脑,有些痴痴颠颠的,可是,今天她忽然发现,这个呆子,其实有一颗赤子之心。
石良玉被她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喂,蓝熙之,你想吃人啊?”
“水果男,今天我发现你不像苹果却像桃子了,像水蜜桃。”
第六章醉饭的水果书生(3)
石良玉厌恶地翻翻白眼,“桃子毛茸茸的,你觉得很好看?”
“洗干净就不是毛茸茸的了嘛。而且桃子比苹果好吃哦!”
说到桃子,蓝熙之咽了口唾沫,忽然发现和石良玉这样没头没脑地乱窜一气,早已又渴又饿。
饿还可以忍忍,但是渴起来的滋味就很不好受了。
她紧紧地盯着石良玉的脸,就像盯着一个香甜的水蜜桃,不由自主地舔了舔舌头。
“你干吗?”石良玉牵起衣袖飞快地遮住了自己的脸,惊恐地道:“快不要这样看我,好吓人。”
“哈,哈,哈!”蓝熙之大笑三声,石良玉放下宽宽的袖子,瞪她一眼,“我知道东城的杏花街上有一家很好的‘杏花’菜馆,走,我们去喝一顿。唉,一醉解千愁!”
“要不要我请你,安慰你一下?反正我刚刚赚了五两金子。”
“喂,蓝熙之,你不是说你不要鉴赏费了吗?”
“可是,你说你不需要同情的嘛。”
“出尔反尔的小人!”
“皇帝不差饿兵。我和你非亲非故,干吗白白帮你跑路?”
蓝熙之的手已经伸了过来,石良玉大大地翻着白眼,翻遍全身,身上的钱财加起来只值一两多金子了。
蓝熙之将这点钱拿在手里抛了抛,转过身大步走去,还一副唉声叹气的样子,“唉,本来就没收够钱,又得请你吃饭,我的命好苦。”
石良玉又气又急又身无分文,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她身后,两人直奔杏花街。
傍晚,正是杏花菜馆生意最好的时候。由于菜馆新聘的乐队里面有个箫声极为美妙的歌妓,这几天更是吸引了不少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贵人、富商巨贾穿梭其中,边大吃大喝,边听着美妙的曲子。
两人还在门口,就听得那美妙的曲子传来,酒没入喉,人已先醉。
“鲜溜鲤鱼片、野猪里脊烤肉、小牛腩肉炒笋尖、新掐脍菜苔……再加上云梦泽的香粳米、开胃的兰花酒唇齿留香……蓝熙之,我们先不喝酒,吃饱再说。”石良玉喜不自胜地盘算着这店里的各种特色菜,越说越觉得饥饿,兴冲冲地就要冲进去,“走吧,进去随便吃个饱。”
石良玉心里欢喜,身子却被拉转了一个方向,往左边踉跄了几步。
他已经饿得眼冒金星,抬起头,这是一家小面馆,上面飘着一面昏黄的旗子,破簌簌的,风一吹,不停往下掉灰尘。酒旗下方的门楣上,歪歪斜斜地挂着一个同样满是灰尘的招牌:倚天屠兔记!
里面迎面是一个案板,案板上摆放着几只颜色十分昏暗的卤兔子和一堆兔脑壳,苍蝇围绕着嘤嘤嗡嗡的飞来飞去。肉案前的老板弓腰坐在一张似乎随时会垮塌的椅子上,小眼眯缝,似乎经年累月都没有睡醒过一般。看见有客人上门,他有气无力地抬抬昏黄的老眼,“二位客官,吃牛肉面,还是兔肉下饭?”
石良玉的下巴几乎快掉下来了,“蓝——熙——之!我们不会在这里吃吧?”
“答对了,你真是个天才,呵呵。”
三两张桌子上,一个客人也没有。石良玉选了一张看起来稍微干净点的,唉声叹气地正要坐下去,忽然听得一声大喝“等一下。”
他吓了一跳,只见蓝熙之双脚并用,已经将五只蟑螂踩在脚下,得意洋洋地道:“这里倒不冷清,有这么多朋友作陪。”
哦,头好晕!
才刚刚进入初夏,吹来的夜风为什么这么热啊?石良玉双手捂着头就往外走,“我中暑啦,头好晕。”
可是,他的袖子被一双手紧紧拉住,挣扎一下又挣不脱,不得不回头坐在了凳子上。脚下,是五只蟑螂的尸体。
蓝熙之的声音又甜蜜又大方,“老板,来两碗牛肉面。对了,石良玉,你还要不要其他的?可以随意大吃大喝哦,外面还有兔肉、兔脑壳,随便点,千万不要客气,千万不要为我省钱。”
牛肉面已经端了上来,用的是那种粗瓷大碗,份量倒是足足的,面上搁的那几块牛肉倒也汤清肉亮,颜色正宗。
第六章醉饭的水果书生(4)
蓝熙之已经拿起筷子,慢慢地吃了起来,吃一块牛肉,喝一口粗茶,又舒服又惬意的样子。
“老板,来两只兔脑壳哦。”
“来了,来了。”
石良玉再看时,她已经徒手抓起一只兔脑壳,津津有味地啃了起来。
尽管肚子叽哩咕噜地叫得厉害,石良玉看也不看那碗牛肉面,只是一味低头看着牛肉面旁边的桌子,似乎要在桌子上看出一朵花来。牛肉面的味道那么浓郁,蓝熙之吃得那么津津有味,他拼命咽了咽口水,手微微移动一下,正要触摸到筷子。
“水果男,快给我倒杯水。”
“我又不是小厮,干吗给你倒茶水?”他四处看看,那个终年没睡醒一般的老板已经又在外面的摊子上打起瞌睡来了,赶紧加一句,“你不晓得自己倒啊?”
蓝熙之右手拿筷子,左手拿兔脑壳,无辜地眨眨眼睛,“我这样能自己倒么?再说,你身无分文,我请你吃饭,你为我做点事情做抵偿,又有什么不可呢?你没听过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啊?”
石良玉怒目而视,“谁要吃你请的饭了?”
“哦,不吃啊?不吃我就省钱了哦!”
石良玉狠狠看着她,还是拿起桌上的茶壶给她满满倒了一杯。
蓝熙之的右手伸到另外一碗面前,“你自己不吃的哦,我反正还没吃得太饱,还可以加一点,不要太浪费了。”
“你不能老是让我吃亏。”石良玉已经飞快地将这碗面端到自己面前,二话不说就大吃起来。他早已饿得心慌,几乎是风卷残云一般三两下就吃得精光,大声道:“老板,再来一碗,要大份。”
“我的钱呀……”蓝熙之哀叹一声,正要去拿那个兔脑壳,又被一只白玉般的手抢了先。石良玉抓在手里狠狠地啃了一口,又大声呐喊道:“老板,把你的兔脑壳都拿来。”
“谢谢客官,承惠两百文。”
老板眯缝着眼睛,看着桌上的那堆钱和那个撑得几乎快走不动的大肚汉。
这个大肚汉一人干掉了五碗牛肉面,十个兔脑壳,此时扶着墙壁几乎快走不动了。
两人已经走出门口,老板又追了出来,昏黄的眯缝眼笑得睁了开来,“两位客官,下次一定要再来光顾呀。”他看看已经摇摇晃晃的石良玉,笑得满口的黄牙全部露了出来,“小店特别欢迎您这种客人。”
夜风吹在身上,凉悠悠的十分舒适。
石良玉一步一步往前挪,蓝熙之跟在他身边,嘻嘻笑道:“这就是贪心的下场哦。”
石良玉靠在街角的一片废墙上,小声嘀咕道:“我总要吃回来一点本儿,是不是?”他边说边弯下腰去,咕隆一声,就吐了出来。
蓝熙之吓了一跳,赶紧跑出一丈开外,心惊胆战地看着他,“水果男,你帅哥的风度荡然无存哦。”
石良玉这一吐,浑身轻松了许多,摸出一张锦帕将头脸擦得干干净净,随手扔了,追上去,手一伸,“给钱,我要坐马车回去。”
蓝熙之拍掉他的手,嘴巴撇了撇,“你一个大男人,坐什么马车?走路回去好了。”
石良玉几乎要吐出血来,“蓝熙之,你有没有人性?我浑身无力,我醉……醉面了。”
“别人醉酒,你醉——面?”
石良玉用力点头,忽然伸出手去,笑嘻嘻地拧住她的脸颊,“蓝熙之,我今天很开心,真是开心极了。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好奇怪啊。”
“你干吗?”蓝熙之见他完全一副“醉醺醺”的模样,赶紧挣脱开他白玉般的魔掌,骇然道:“水果男,你真的醉了,赶紧回去歇着。”也不等石良玉回答,转过身飞快地跑了。
身后,传来石良玉的惨呼:“喂,蓝熙之,给我钱坐马车呢!”
“坐什么车啊?你走路回去啦。”
第七章新亭品评桃花男(1)
寒山寺的斋会大典。
维摩诘的壁画令寒山寺名声大震,今天的斋会大典就是答谢前期布施的士族香客,以及举行一场布施大会。
今天的寒山寺较之往常的气氛更有几分不同,因为此次有何府的千金何采蓉布下水陆道场为母亲做法事,祭奠已经逝世几年的生母。何家租下了寒山寺的西厢,何曾打点好一切,何小姐才款款而出,待法事完毕,已经是黄昏了。
寒山寺的千年古槐树下,一众士族贵公子正在品尝山上一种刚出的新茶。虽是品茶,可是各自的目光却无不偷偷地看向两丈远外的一顶轻纱顶棚。
纱棚里坐着绿裙紫纱的何采蓉,在她身边,八个娇俏可人的丫鬟侍立一旁。
蓝熙之背着大包的颜料和纸墨从侧面的照壁走出来,忽见古槐树下坐着一众品茶的贵公子。她暗暗皱眉,正要避开众人,想折回去,走另外一条路出去。
“妖女,你又到处乱蹿?”一声放肆的大笑响起,一个鲜衣男子悠闲地坐在椅子上,十分有趣地看着她。这人明明长得高头大马,健壮如牛,却偏偏睫毛纤长,眼睛水汪汪的,正是朱弦。
蓝熙之停下脚步,见他的一双桃花眼笑得那样猖獗,皱了皱眉头,“朱弦,你的桃花眼是怎么弄的?”
桃花眼?!
在座诸人都已经认识朱弦多年,也见惯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忽然听蓝熙之说出“桃花眼”三个字,再对比一看,果然有这个味道,无不偷偷笑了起来。
朱弦将众人的偷笑扫在眼里,转动着眼珠,“这是士族聚会,你这种妖女永远也无法鱼跃龙门。”
蓝熙之走过来几步,在他对面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朱弦,你觉得自己是士族就很了不起么?”
“本公子也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你蓝熙之就只能画画,画好等本公子欣赏,这就是区别……区别,懂不懂?”
蓝熙之正要反唇相讥,忽听得人群里一声低呼:“蓝熙之,她就是蓝熙之?”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子站了起来,语气失望,神态轻薄,“画维摩诘的居然是这样一个庶族贱女,真是可惜我们的布施啊,您说是不是,朱公子?”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附和的哄堂大笑,谑笑之间,往日在他们心目中神乎其神的维摩诘画像和景仰不已的作画者,立刻轻贱如尘埃。
说话的人叫顾可以,出身没落士族,以隐士自居,因为自恃文采,在朱家当过幕僚,很得朱涛看重。他虽以隐士自居,但是因为背靠朱家,也算有钱有势。
蓝熙之站起身,还没回答,对面的纱棚里忽然传出一声惊呼:“这里竟然有庶族贱民?”几个丫鬟大惊失色,立刻扶着何采蓉离开了。
众人看着四大家族中最有名的高贵美女被这个庶族贱女惊走,无不对蓝熙之怒目而视。
朱弦点点头,长睫毛略微眨了眨,手下侍立的随从立刻抢步上前,撤掉了蓝熙之刚刚坐过的椅子。
朱弦笑得又开心又无辜,“立刻火焚,庶族沾染之物,决不能留在清静地。”
顾可以随即附和道:“蓝熙之,看在你还略有些才艺的份上,给公子们画一幅画吧,这样,说不定朱公子会赏赐你一杯清茶。”
一直没开口的蓝熙之微笑着点点头,“天色已晚,画就不做了,我写一幅字送给你和朱公子吧。”
朱弦见她如此轻松愉快地答应,心里有些意外,看过去时,只见她已经走到了古槐树旁的墙壁下。
寒山寺落成不久,这面墙壁虽然不如维摩诘前的照壁光滑洁白,倒也整洁如新。只见蓝熙之将包袱里的东西倒在地上,拿出一支巨大的毛笔,饱蘸了颜料,笔走龙蛇,运笔如风。很快,雪白的墙壁上就出现了八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
这是《诗经8226;衡门篇》里的一句话,意思是说,门只用一根横木做成,如此简陋的住所,可以当作安身处。
这正是隐士的生活写照,众人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朱弦却面色大变。他的父亲朱涛字子衡,“‘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正是讥讽顾可以欺世盗名,自称什么隐士却投靠在权臣朱涛门下,作威作福。
第七章新亭品评桃花男(2)
顾可以的脸色也是青一阵白一阵,一些不明就里的公子哥儿还在大声念这句话,他们越念朱弦的脸色就越难看。蓝熙之也不看他二人的脸色,哈哈大笑着,收起地上的包裹就走了。
天又黑了。
山路是那样崎岖,偏偏今晚又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一颗,整个世界乌漆黑成一团,跑得越快,身后的风声就呜呜的越响。蓝熙之跑一阵回头看看到底有没有什么妖魔鬼怪,看看,又跑。如此循环反复,一阵奔下来,背心都是冷汗涔涔的。每次一个人走夜路时,她总是这样的跑,总是这样的一次一次回头看有没有什么魔鬼。
山上的亭台传来微弱的光亮,那是谁人点亮的灯笼。
“萧卷!”她大叫一声,兴高采烈地跑了过去,“好害怕,一路上都有奇奇怪怪的声音。”
“熙之,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释诫大师要我画一幅观音壁画,画好了又非招待素斋,所以回来晚了。”
她唧唧呱呱飞快地回答,一路走在前面,走在萧卷点燃的灯光里,“口好渴啊,萧卷,我要喝水。”
连喝了两大杯清水,她才放下杯子,眼珠转动,忽然看见萧卷若有所思的目光……
“熙之,你要过生日了。”
“我要过生日了么?哦,我忘记了。我算算,还有两天。”
“要不要请几个朋友?”
“我没有什么朋友啊。”
“朱弦和石良玉。”
“朱弦什么时候是我的朋友了?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是我的朋友。”
“熙之,他救过你的命。”
“我记着呢!”蓝熙之想起他撤座烧椅的神情,冷笑一声,“欠他的情我一定找个机会还给他!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和他这种卑鄙小人做朋友。”
“朱弦又惹你了?”
“萧卷,你不要提起他好不好?我十分讨厌这个人,真要见到他,我饭都吃不下去。萧卷,你想我不开心啊?”
“好好好,不要朱弦来。那石良玉总可以了吧?”
“可是,我们干吗要请石良玉?”
“石良玉是你的朋友啊。过生日要有朋友一起才热闹。”
蓝熙之想起上次石良玉“醉面”的样子,心里骇然,赶紧摇头,“你跟我在一起就很热闹了,我不喜欢很多人在一起。对了,萧卷,我过生日,你会不会送我礼物?”
萧卷笑着摇摇头。
“唉,不送就算了,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也从来没有人送过我生日礼物呢!”夏日的天色亮得很早,鸟儿鸣叫着,一群一群的飞过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松树、竹林,推开窗子,满院的清香。
今天是一个阴天,但是,是那种不会下雨的阴天,没有炎热的阳光,却又不暗沉,恰到好处的凉爽,正是蓝熙之最喜欢的天气。
她推开门,萧卷满面微笑地站在门口。
萧卷穿着一件玄色的单衣,白色的领子滚绣着红色的花纹。那一圈微小的红色花纹冲淡了他面上的苍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神采奕奕,而且竟然没有咳嗽。
萧卷的手里提着一个大大的锦盒,满面的微笑,“熙之,早上好!”
“是送我的礼物么?”蓝熙之大喜过望,赶紧接过锦盒,笑嘻嘻地转身跑回屋子里。
“换好出来,我等你。”萧卷微笑着,帮她轻轻关上了房门,静静站在门口。
盒子打开,丝的洁白和绢的绸滑几乎令手停留不住。月白为底、淡红绣花滚边,美丽的裙裳轻薄得像蝉翼,展开来如一朵淡淡的云彩。锦盒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盒子。
蓝熙之打开盒子,即使是白天,也察觉到那翡翠的柔和的光彩。那是通体的绿,绿得没有丝毫的杂质,没有丝毫的瑕疵。绿的凤钗,绿的玉佩,绿的坠子,绿的耳环,绿的手镯……一件尚且十分罕见,何况如此整齐的全套。
她自言自语道:“我说要礼物,可没说要这种啊,怎么弄呢?”
第七章新亭品评桃花男(3)
萧卷站在门口,等待。
他从来没有这样等待过一个人,蓝熙之也从来不会耗费很多时间和精力在穿衣打扮上,可是,今天,居然过了快半个时辰了,她还没有出来。他微笑着耐心地站在一边,门终于“吱呀”一声,打开了。
倚在门口的女子满面通红,衣服是恰到好处的合身,可是,面前的玉佩却戴反了。她从来没有佩戴过任何首饰,也没有穿过这样的衣服,满面的扭捏,连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他细细地看着她,看了好几眼,才笑着伸出手去,“熙之,玉佩戴反了。”
蓝熙之面上的红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嘟了嘴巴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很好看的……哼!”
萧卷已经把她戴反的玉佩纠正了过来,乌黑的眼睛里满是笑意,“熙之,还用说吗?你一直都是很好看的!”
“哼!骗我的。呵呵,不过我喜欢听你这样说。”
遮天莲叶无穷碧,小舟轻逐流水去。美丽的画舫,青绿的水,艄公的口哨吹着素朴的悠扬,这湖边的人、水草、飞鸟、游鱼,身边的萧卷……整个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完美,就如身上的玉佩,没有一丝的瑕疵。
第八章同心离居的日子(1)
虽然是初夏,但是由于天气凉爽,泛舟湖上的画舫也有好几艘。远处,有琵琶的声音,有人唱起无名氏的曲子,调子又婉转又凄凉: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蓝熙之听着那凄婉的歌声,伸手摘下两片大大的荷叶,一片顶在头上,一片递给萧卷,“呵呵,人家是采了莲花送不出去,我们是根本就没有莲花可采。没有芙蓉采,只好采荷叶,一片给萧卷,一片自己戴。”
萧卷接过叶子,也顶在头上,听着她唧唧呱呱,兴高采烈地胡言乱语,半晌,在心里叹息了一声,面上却仍然是微笑,“熙之,你今天最想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和你在一起玩耍。我们从来没有出来玩耍过呢。”
萧卷的笑容前所未有的开心,“熙之,今天你可以提一个要求,无论是什么我都答应你。”
“无论什么都答应?”
“对,你有什么要求?”
蓝熙之一手托着腮,一手又伸到水里拂了几下,“这样好的机会,我得想一个最难的。可是,什么是最难的呢?”
“不要急,慢慢想。”
画舫慢慢在水上荡漾,船艄飘来烤鱼的香味,那是艄公已经在准备二人的午饭。
蓝熙之从水里抽出手,手上翠绿的镯子映着清澈的湖水,美丽得从来不曾见过。
抬起头,接触到萧卷深邃而温暖的目光,温暖里又有那么一丝很奇特的陌生。
蓝熙之心里一跳,笑了起来,“萧卷,好像可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给我做了。我现在想不起来该要你做什么呢,怎么办呢?”
“好,那你就记着,以后什么时候想起,就什么时候说。”
“什么时候都可以?”
“什么时候都可以!”
一张粗糙的琴放在琴桌上。一般的琴都是二十五弦,这把琴却有五十弦,每轻轻拨动一根,就会发出一阵呜呜咽咽的回响。传说中,这种琴本来就是五十弦,因为弹奏时,声音过于悲怆,黄帝经受不住,所以下令工匠改成了二十五弦。
“熙之,你终于把这五十弦琴做成了?”
“唉,还差一点相同的材料,你看,最后这两根不一样哦。”
萧卷看去,末端的两根琴弦果然颜色黯淡得多。蓝熙之手扶琴弦,随意成调,萧卷坐在对面,微闭着眼睛,听着她即兴想到的曲子,每一弦都拨动得恰到好处,既不大喜也不大悲,和谐悦耳,如最擅唱的翠鸟,在三月的清晨发出第一声啼叫。
远处,又有无名氏的琵琶声传来,难以言喻的伤感和凄凉弥漫在这碧绿荷色中。
“萧卷,我不喜欢这种调调。”
“我也不喜欢。”
“我给你唱一首歌吧。”
“好啊。”
“可是,唱什么好呢?”
蓝熙之想了想,又闻到船头飘来的那种烤鱼的香味,“呵呵,快吃饭了,我给你唱首吃饭歌吧。”
“还有吃饭歌?”
“当然啰——
大米、小米、新麦、黄粱,
般般有酸甜苦辣,样样都可口,
肥牛筋的清炖喷喷香,
吴国司厨做的酸辣汤、红烧甲鱼,
叉烧羊肉拌甜酱、煮天鹅、脍水鸭,
加点酸浆卤鸡、焖鳖,
米饼渍蜂糖,玉色美酒加点蜜,
装入羽觞冰冻甜酒,
满杯进口真清凉,
为了解酒还有酸梅汤,
…………”
她唱得兴高采烈,五十弦的琴也弹得欢欣悦耳。
萧卷听得呵呵大乐,“熙之,我从来都不知道楚辞的《招魂》,原来是这样有趣的事情。有这么多好东西,谁还愿意在外面浪荡啊?”
“呵呵,看来这五十弦也不悲啊,会不会是我弄错了音阶?不过,我们也没见过黄帝,谁知道他老人家当时以为的悲有多悲呢?说不定他本身就特别脆弱,本来不悲的事情……”
第八章同心离居的日子(2)
“妙啊,妙啊!”
掌声响起,打断了蓝熙之的话。对面是一艘又大又气派的画舫,一个少年公子立在船头,用力地拍着手,“喂,对面的小妞,你弹的什么曲子?”
何人如此嚣张?
蓝熙之抬起头,看过去,只见一个面若粉敷的少年人立在船头,手拿一把折扇,轻摇慢扇,嘴角轻薄,趾高气昂,一副很自以为是的翩翩公子姿态。他中等个子,穿一身白色的锦衫,手脚纤细,身形亭亭玉立,望之完全如妇人好女,他在船头上慢走几步,竟然颇有几分袅娜身姿。
此人正是曾在朱府门前见过的那个司徒公子。
“这是司徒子都,不用理睬他。”
蓝熙之好奇地看着萧卷,他一直闭着眼睛,脸上盖着那片巨大的荷叶,怎么会看得如此清楚?
“这样一个腌匝泼才居然叫子都?‘子都’是美男子的代称呢!诗经云,‘不见子都,乃见狂童’,他叫狂童还差不多,叫什么‘子都’嘛!”
萧卷听她嘀咕司徒子都的名字,轻笑出声,“熙之,不用理睬他就是了。”
蓝熙之没有理睬司徒子都,司徒子都却偏要理睬她。他见那个弹琴的女郎又低头只顾弹着自己的曲子,便挥挥手,下令自家的画舫开了过来,很快,他距离蓝熙之已经不到一丈远了。
“小妞,过来弹一曲,本公子重重有赏。”
蓝熙之忽然站了起来,笑语盈盈,“司徒小子,你的裤子补好没有?干吗有事没事学人家在外面装什么佳公子?”
司徒子都这时已经完全看清楚对面那个弹奏女郎的面容,眼珠飞快转动,拼命地想啊想啊,好一会儿才辩认出此人是“何方妖孽”,“啊”了一声,赶紧转过身去,拼命挥手,“开船,开船,快开船!这里有庶族妖女……妖女蓝熙之!”
画舫像见了鬼似的退开去,蓝熙之拍着手哈哈大笑起来,“你叫‘子都’真是糟蹋诗经呢!你应该叫司徒狂童、司徒狂狙、司徒胆小鬼,哈哈哈……司徒胆小鬼,注意你的裤子,不要又刮破了哦。”
司徒子都哪里敢回身应战,拼命吆喝着随从帮忙划船,诺大的一艘画舫很快去得老远。
周围的湖面又开始平静下来。
萧卷摘掉覆在面上的荷叶,蓝熙之见他睁开眼睛,笑道:“萧卷,那个狂童吓跑了。呵呵,这些寄生虫,真是胆小如鼠。”
萧卷点点头,“熙之,不要让他们影响了你的心情。”
蓝熙之不以为然道:“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寄生虫,听到牛叫都以为是老虎在叫,吓得魂都掉了。这种人怎么会影响我的心情?不会的,呵呵。”
萧卷凝视着她,“不会就好。”
晌午。画舫的桌上铺满湖里采来的鲜艳的水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清新宜人。
一盆烤鱼,几碟新鲜的野菜,一口兰花酒入喉,脸上立刻泛起淡淡的红晕。
萧卷看着她脸上的红晕,举了酒杯,微笑道:“熙之,慢慢喝,不要喝醉了。”
“这甜酒很淡,不会喝醉的啦。”
蓝熙之边说边抱起酒坛又倒了一大杯,喝下,“萧卷,这酒可真好喝,你从哪里弄来的?”
萧卷看她几乎是牛饮一般,赶紧将酒坛子挪开了一点儿,“熙之,这样喝,真要喝醉的。”
“不会不会,萧卷,快给我,这酒真好喝。”
萧卷又将酒坛子推给他,无可奈何地笑道:“熙之,你会变成酒鬼的。”
“嘻嘻……”
眼看蓝熙之的脸越来越红,萧卷又悄悄将酒坛子挪开一点儿,小心翼翼地道:“熙之,我给你说一件事情。”
她的脸红红的,眼睛却依旧十分明亮,“嘻嘻,萧卷,什么事情呀?”
“我要回去了。”
她手里的酒杯忘了送到嘴边,有些莫明其妙,“你回哪里去?”
“他们已经派人来催了好几次了,我必须回去了。”
第八章同心离居的日子(3)
“可是,你不是说,你再也不用回去的么?”
“事情发生了变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忽然感觉头晕晕的,她放下酒杯,走到一边,伸手又摘了一匹巨大的荷叶盖在脸上,靠在船舷上,一声也不吭。
“熙之!”
“熙之?”
没有丝毫声音。
萧卷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坐下,“熙之,郊外100里处有一个很好的藏书阁,里面有你喜欢的各种名画、武学典籍,还有一片雪白的照壁可以作画,你去那里,好不好?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不去!”
“那,你就呆在‘读书台’吧。”
“不!”
“你要去哪里?”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她摘掉脸上的荷叶,看看萧卷一脸的忧心忡忡,又看看西边已经开始暗沉的天色,“萧卷,你骗我?”
“对不起,熙之,我食言了。”
艄公用力划着船,船已经慢慢靠岸了。
船还没完全停好,蓝熙之就一跃而上,身后,萧卷下了船赶紧追了上去,“熙之!”
蓝熙之仍然没有停下,更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头越来越晕,好像兰花酒的甜甜的滋味一起涌上了头顶、脸上……她摸了摸滚烫的脸颊,在路边的一块小石头上坐下,靠着山坡,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山路小径,夜风轻拂。天色,已经快要完全黑了。
萧卷追了上来,走到她身边,挨着坐下,看着她红红的面颊和昏昏欲睡的表情,看了半晌,伸出手去,轻轻覆在她的脸上,“熙之……”
立刻,他的手被紧紧抓住了,“萧卷,那个酒很好喝哦。”
萧卷也不抽出手,用了另外一只手摸摸她的额头,微笑道:“熙之,你喝得太多了。”
“我才没有喝多呢!可是萧卷,我的脚好软,走不动了。”
萧卷抽出手来,站起来,背对着她蹲下身子,“来,我背你吧。”
她跳起来,高兴地抱住他的脖子,萧卷站起身,慢慢往前面走去。
“萧卷,你不要回去,他们会害你的。”
她的脸如此火热地贴在背上,像有一块烙红的铁一下穿过背脊刺穿了心脏。萧卷的脚步踉跄一下,沉默着没有回答。
“萧卷,不要回去好不好?”
萧卷走了几步,看看快要黑去的天色和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亭台楼阁,轻轻咳嗽了一下,“熙之,我们快要到了。”
“萧卷,这是你最后一次背我了么?”
萧卷停下脚步,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又开始往前走,“熙之,就呆在读书台好不好?东林寺的慧远大师请你去画壁画,你去不去?”
“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又沉默起来。
蓝熙之继续追问:“等我画好了壁画,你就会回来吗?”
萧卷把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也许,你还没有画好我就回来了;也许,我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蓝熙之只听到了前面一句,自动忽略了后面的一句,脑子也不烫了,酒意也褪了下去,咯咯笑起来,“我去东林寺画壁画,画完就要看到你哦。”
萧卷微笑着停下脚步,强行忍住了涌上喉间的剧烈的咳嗽,一缕血迹悄悄涌出嘴角。
背上的人似乎察觉了什么,伸手轻轻摸摸他的额头,“萧卷,我不醉了,我下来自己走吧。”
萧卷摒住气息,好一会儿才开口,开口时,气息已经平静下来,“熙之,我再背你一程,我喜欢背你。”
“萧卷,我下来,我背你吧。”
“呵呵,又说傻话了。你怎么背得动我?”
“我功夫好,力气大,怎么背不动?”
“熙之,我不希望你再有任何危险!”
“哼,我知道,那次我受伤了,你就认为我功夫不好了,是不是?”
第八章同心离居的日子(4)
“熙之,功夫如何不重要,可是,你一定得平安才行!”
蓝熙之不再回答,只是一个劲地在背上挣扎,萧卷无奈,只好放她下来。她立刻转身弯腰,“萧卷,我背你。”
萧卷哭笑不得,长手长脚地伏在她的背上,腿拖了老长一截,根本无法背。
她正要勉强走几步,萧卷已经下来了,拍拍她的肩,“熙之,我自己走。”
“唉,萧卷,你没事长那么高干啥?”她的眼珠转得飞快,“要不,萧卷,我抱你,能抱动的,一定能。”
萧卷摇摇头,笑起来,看着她满面的懊恼,“熙之,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蓝熙之正在研究如何抱他的方法,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今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
好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他这句话,再看看他一脸的微笑,心里忽然有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可以不是读书台,也不是藏书阁,萧卷说,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萧卷,他真的要走了,走了也不会再回来了。
第九章谁人黑夜点盏灯(1)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空上星星点点,一颗颗黯淡无光。
蓝熙之退开一步,萧卷近在眼前,却已经看不清楚脸了。
“熙之……”萧卷忽然伸出手臂紧紧抱住了她,在她耳边低声道:“熙之,我在读书台和藏书阁都准备了很多灯油、灯烛,你可以每天夜里都点着。”
萧卷的手是冰凉的,萧卷的声音也从来不像现在这样颤抖得厉害,蓝熙之甚至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砰砰砰砰”的又快又紊乱。
“萧卷,你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随着黑夜一起黯淡,一切都是肯定,只是自己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一天终究会来,而且来得如此仓促。
黑夜,那每天都会重复的深深的黑夜。
她微笑起来,推开萧卷,慢慢往前走,“萧卷,这个世界上没有足够大的灯可以装足够多的油!无论什么样的灯,总会有熄灭的一天!在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也总是一个人在黑夜里行走的。我就不去东林寺画壁画了!”
她想,其实,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无所谓,习惯了就好。而在遇到萧卷之前,自己本来早已习惯了最最讨厌的黑夜,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因为有人点灯,原本的习惯就变得不再习惯。
依赖,真是一种可怕的骄奢的东西,它滋生得太快,到明白过来时,已经很难一刀斩断了。可是,就像一团麻,无论它乱到何等地步,只要你肯挥刀,它就一定会断的。
她想得太入神,几乎忘记了自己身边还有一个人。
两人一前一后,无声地行走,远远的,已经能够看到读书台的灯光了。
“熙之……”
萧卷伸出的手还是和他的声音一样冰凉,“熙之,不要离开这里,不要走到我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好不好?”
那冰凉的声音里带了深深的几乎是绝望一般的恐惧,这是蓝熙之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心里忽然有一种极其陌生的撕扯,她紧紧抓着这双冰凉的手,低声道:“萧卷,我去东林寺画壁画!”
那双冰凉的手忽然有了一丝暖意,萧卷的声音镇定了一点儿,“熙之,我走了。”
“萧卷,我就不和你说再见了。你要保重!”
从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侧面看去,读书台的门口,八盏明亮的宫灯一字排开,八个青衣劲装的侍从荷刀而立。前面,一个身着紫色仙鹤官袍的老者一见萧卷,立刻躬身行了一礼,口张口合低声说了一句话。
萧卷没有回应,面无表情地转身慢慢走在前面。
老者见他转身,脸上露出大喜的神色,挥挥手,众人立刻跟在身后,鱼贯而去。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异常华丽的车舆,老者做了个手势,萧卷没有理睬他,看了看旁边一匹骏马,估计是来人中某人的马,翻身上了马,双腿在马肚子上一磕,人马很快奔入了黑夜之中。身后众人也顾不得那辆车舆,立刻也上马追了上去……
蓝熙之慢慢地从大树的阴影里走出来,读书台的门口还挂着两盏明亮的灯笼,将相反的方向照得很亮。而相反的方向,正是通往她居住的小小的亭台。
直到走出灯光的尽头,直到走到那小小的亭台。
紧闭的房门口也亮着两只灯笼,蓝熙之提起一只灯笼看了看,里面的灯油还有很多,那是特别加足了的。她知道,推开门,里面还是会亮着同样的灯光。
只是,今晚之后,除了自己,就再也不会有人先点燃这些灯笼了!
朱府。
朱涛正在客厅里和兄弟朱敦闲谈,只见儿子朱弦提了一把三尺长剑兴致勃勃地走了进来。
两人停下闲谈,朱弦一一向父亲和叔叔行过礼,朱敦笑眯眯地看着侄子面色欢愉,又看看他手里的长剑,“弦儿,这是什么剑?”
朱弦对着剑身轻吹了一口气,“这把剑叫做‘玄霜’,是我好不容易找来的。”
朱敦笑眯眯地道:“弦儿,你也成人了,该娶妻生子了,如今,有王府和何府的几位小姐可供选择,钟意哪一家的姑娘,你自己拿个主意。”
第九章谁人黑夜点盏灯(2)
朱弦摇摇头,“我的功夫还没大成,现在娶妻只怕早了点,会影响练功的,再等三五年再说吧,也不急于一时。”
朱敦瞪眼道:“弦儿,你可别听你那些混帐师父说的,练什么童子功,娶妻生子照样可以练得高深武功。朱府第高门显,娶亲只能娶般配的士族。四大家族里,朱家、石家旺男,王家、何家旺女,如今王家、何家有几位正当年华的小姐,再过个三五年,只怕被别的家族娶走了”
“不会吧?三大家族合起来,起码有几十上百的小姐,哪里那么快就被娶完了?”
“可是嫡出的小姐却只有十来个,等没得选时,莫非你娶偏房的小姐也愿意?”朱敦看着这个唯嗜好骑马射击的侄子,“或者,你想做驸马?”
朱弦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叔叔可千万别提什么驸马,这个玩笑开不得,开不得!”
朱涛见儿子吓得不轻,赶紧制止了从弟的玩笑,只道:“弦儿既然有心多学武艺,那就等等再说吧。”
朱敦知道大哥溺爱儿子,自己多说无益,转移了话题,“现在太子又被接回宫里,看来,很快又要立太子妃了。”
太子是皇后所出,所以8岁那年就被确立为太子。太子成年后,屡次劝谏皇上不可太过佞佛、不可大兴土木,因此越来越不得皇上欢心。宫里传言,太子很快将会被废黜,皇上中意的太子人选,已经变成了最得宠的谢妃的5岁之子。
这种传言越来越公开,太子妃生性柔弱,又因为在一次宫廷花会上,不小心忤逆了谢妃娘娘,遭到谢妃嚣张的冷嘲热讽,回家后,惊吓忧郁过度,不久就郁郁而终。
太子妃死后不到两个月,太子终于因为再次触怒圣颜,皇上借口他身体羸弱,需要静养,将他遣送出宫去。众人都知道,“静养”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太子是被逐出了皇宫。走出了这第一步,身份被废黜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太子这一“静养”就是两年,所有朝臣都已经看出皇上立谢妃之子为太子的决心了。不过,因为朱涛等权臣一再劝谏,万万不可轻易“废长立幼”,这事才被暂时搁置了下来。
没想到半月前,谢妃的儿子因为一场天花,不治夭亡。皇帝虽然还有两个儿子,不过一来太过年幼,二来都是浣衣局的宫人所出,生母身份太过低贱,不宜立为储君。忧虑之下,皇帝立刻又想到了在宫外“静养”的太子。一些拥护太子的大臣也立刻借机上奏,皇帝虽然被连篇累牍的“不可废嫡立庶”、“不可废长立幼”的奏章弄得不厌其烦,但是,鉴于目前情况也只得接受谏议,立刻传旨将太子重新接回宫里。
太子重回东宫,再立太子妃就是必然的事情了。而且众人也早已看出来,谢妃丧子后,皇上对其的宠爱已大不如前,从目前的情形来看,太子的地位忽然变得相当牢固起来。
要知道,虽然做驸马,宗室贵族子弟都是人人恐惧,避之不及。不过,做太子妃,却是一块抢手的肥肉,有女儿的士族大家无不跃跃欲试,因为女儿一旦入主东宫,待太子一登基,就会母仪天下,给家族带来巨大的好处。所以,凡有女儿的豪门大族都开始瞄准了东宫女主人的位置。
朱敦道:“这是个好机会,大哥,我们朱家的姑娘要不要去选秀一下?”
“不会吧?叔叔,小妹才9岁,选什么选?”
“唉,可惜啊,朱家就是没有适龄的女子,白白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朱涛的正室只生了一个女儿,可惜年幼。朱敦倒是有几个妙龄中的女儿,可惜都是庶出,相貌也一般。
朱涛道:“最近何延出入宫廷很勤。他看准皇上信佛,就常常投其所好,和皇上大谈佛法。”
朱敦满不在乎地道:“这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不过是投其所好,想让他的女儿做太子妃罢了。”
朱弦忽然想起“新亭”里,蓝熙之和何延那番素食主义的辩论,几乎要笑出声来。
见父亲和叔叔怀疑的目光,他赶紧把当天的情形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
第九章谁人黑夜点盏灯(3)
朱涛和朱敦两兄弟听得连连摇头,相顾觑然,二人早就熟知何延那套两面派的鬼把戏,他的儿子每顿饭花费过万,还常常说什么“无处下箸”,甚至有一次皇帝宴请,何家父子居然咽不下国宴的饭菜,只吃自己带去的东西。可笑他豪奢成性却整天大谈什么素食忌生。很多人对他都不以为然,但是也不好当面讥之太过,如今却遭一个女子当面讥讽,想必不知气恼成什么模样。
朱涛本身擅长书画,自从在寒山寺观维摩诘画像后,就对“蓝熙之”这个人心向往之,甚至吩咐朱家子侄留意此人行踪,以便有机会加以接纳,结果在儿子生日那天,才知道仙才“蓝熙之”竟然是一个小小女子。这一失望不啻为严重打击,令他唏嘘不已,不过每次听到蓝熙之的惊世骇俗的言行,仍觉十分有趣。
朱涛叹息一声,“张太守贪污受贿的钱财压垮墙壁,石家蒸人虐杀凶残成性,这两家被抄家收监也不算冤枉。蓝熙之虽身为女子,画艺超绝又胆识出众,若是男子,即便出自庶族也可征召提拔大显身手,可惜身为女子却率性不羁,难免终将招祸上身!如此人物,若遭横死实在可惜,如今仇家已灭,她也算暂时安全了。”
朱弦笑起来,“她这种妖孽,仇家不知有多少,我看她一天也不会安生的。”
朱敦见他父子二人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个陌生庶族女子,蓝熙之虽然近日来名噪京城,不过他对绘画不感兴趣,听得也不起劲,皱眉道:“这个蓝熙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最近老是听到有人议论她?”
蓝熙之是什么人?
朱弦见叔叔追问,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形容此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是一个十分古怪的女子。”
朱敦知道这个侄子和自己一样不喜书画,当然不像大哥那样看了维摩诘画像就惊呼什么“仙才蓝熙之”了,他见朱弦不以为然的样子,赶紧转移了话题,“要是让何延的女儿选上了太子妃,只怕……”
朱涛点点头,“是啊,何延的女儿艳名远播,就连皇上也大有耳闻,进宫当选的可能性实在极大。”
何延原本和谢妃关系甚密,可是自从谢妃的儿子染上天花后,凭借何延的精敏,还没等到小王子病死就已经疏远了谢妃。事后,反而成为奏请太子回宫最卖力的家族之一。现在,太子重新回到宫里,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个可以令女儿入主东宫的绝好机会。
乱世太子妃I 第二部分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1)
一场大雨瓢泼般地洒下来,头顶的荷叶完全失去了作用,蓝熙之飞快地往山路上跑去。雨越下越大,就连不远处的小小亭台的门也看不真切了。
她又跑了一会儿,终于到了门口, 只见门口立着一个俏丽的人影,正拿着雨伞四处张望,一脸的焦虑,见到白晃晃的雨幕里忽然冲过来一个人,松了口气,“蓝姐,你终于回来了。”
蓝熙之虽然高兴,也有点意外,“锦湘,你怎么来了?”
锦湘脸上的喜色黯淡了一些,高挑的身材似乎寒颤了一下,低声道:“我没有地方可去了。”
蓝熙之浑身上下都滴着水,拧了拧头发,笑道:“我们进去再说吧。”
窗外的雨依旧铺天盖地般下着,锦湘的脸上却是干干的,没有一滴眼泪。
锦湘的父亲好赌,赌输了便将她卖给朱府做丫鬟。蓝熙之上次将她从朱府“赎”出去后,原本指望他的父亲会从此善待女儿,没想到,为了给她的哥哥娶亲下聘礼,她的父亲再一次想到了出卖女儿,要将她许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做小妾。
锦湘趁家人不注意,三天前偷偷跑了出来,这些天一直在读书台附近徘徊,等待蓝熙之回来。
蓝熙之默默听完她的讲述,她早已明白,既然她的父亲会因为赌博卖了女儿,对女儿就不会再有什么慈爱之心了。她点点头,“锦湘,本来上次我就不想送你回去的。既然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你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锦湘低声道:“不知道萧公子他?”
蓝熙之笑了起来,“你放心住下吧。而且,对面山上的读书台里经常有各地来投靠的才俊,你有事没事可以去那边晃晃,留意一下有没有长得帅的未婚男子,嘻嘻,若有的话,就……”
锦湘的脸色红红的,低声道:“哪里会有又帅又好的男子呢。”
“只是碰碰运气嘛,说不定就遇见了哦!呵呵。”
清水梳洗,换了一套干净松爽的衣服,盘腿坐在宽宽的椅子上,在风雨里奔波的疲乏立刻消除了大半。
对面的桌几上摆放着四个碟子,一碟风干的松鸡、一碟切片的牛肉、一碟绿油油的野菜外加一碟脆生生的藕片。
蓝熙之赶紧夹了块松鸡肉,笑道:“锦湘,我在东林寺里吃了快两个月的素斋,真是快要疯了。”
锦湘细声细气的,“蓝姐,以后我给你多做一些荤菜吧。”
“好啊,我们这几天就要吃它个大鱼大肉,呵呵。”
雨后的黄昏,一轮秋阳钻了出来,不过很快就日薄西山了。
山间林中,湿润的空气慢慢变得清爽起来。
蓝熙之靠在一棵松树下,看着山路的方向,这条隐蔽的山路很少有行人经过,何况是在这样黄昏的时候。
一只野兔从已经有点泛黄的深草里蹿出来,要是往常,她一定会飞快地去抓住,但是,今天却一点心情也没有。
忽然,她看见远处,一个人影正飞快地往山上而来。她心里一喜,可是这种喜悦很快又消失了,萧卷不会跑得这么快的,萧卷从来都是慢慢的走,决不会快步地跑。
也许是路人吧,她想。可是那个“路人”却越奔越快,到近了,忽然大声喊道:“蓝熙之——”
蓝熙之勉强打起精神一看,来人却是石良玉。因为奔跑也因为雨后新晴,他的脸新鲜红润得几乎就如一只刚刚洗净的苹果。
石良玉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昨天赶去看了东林寺新落成的壁画,今天才赶回来。哈哈,蓝熙之我以为你这两个月跑到哪里去了,原来是躲到东林寺画画去了。”
“嗯,现在壁画也画完了。”
“壁画画完了正好,我知道有个好地方,明天……”石良玉滔滔不绝的正要说下去,忽然发现她懒洋洋的没有什么精神,改口道:“蓝熙之,你怎么无精打采的?”
蓝熙之摇摇头,“你又发现什么好地方了?”
“一处奇异的洞穴,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动物画像,据我估计大概有2000多年历史了,其中好几种动物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色彩也很怪异。”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2)
蓝熙之来了点兴趣,“哦,那倒要去看看。”
石良玉见她答应,更加来了精神,“蓝熙之,你现在空了,给我画幅画吧?”
“没空,我要练功。”
“练功也总有空暇嘛。画一幅,老规矩五两金子。”石良玉见她依旧不为所动,“十两金子?”
“万两金子也不画,我不喜欢给别人画像!”
“那,你一定喜欢给自己画像喽?给我看看。”
“给自己更不喜欢画,从来也没有画过。”
“嘿嘿,那我和你不一样,我喜欢给别人画像。”石良玉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一个画卷,递了过去,“你看看。”
蓝熙之看他狡黠的目光又带了点忸怩不安,赶紧展开画卷,画上是一个女子,眼波流转,彩带飘然,清秀明雅。作画的人笔法精妙,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心思,真是栩栩如生,生动传神。旁边还有印章和题词,“蓝熙之”三个隶书写得漂亮之极。
“水果男,你画的不是我!”
石良玉讶然的看着她,“不是你是谁?”
说完,他又狐疑地看看画,再看看人,一幅很受打击的样子,“我真的画得那么差?竟然连本人也不认得是自己了?”
“你画得很好。不过,你画的是自己相像中被美化了的人,所以你画的是一幅画,而不是我!”
石良玉顾不得扭捏,一把抢过画,恶狠狠地道:“你不要就算了!”
蓝熙之看他“恼羞成怒”的模样,忽然觉得很有趣,一伸手又抢过画,“嘿嘿,既然你说送给我,我就不客气了。不过,我不会付你5两金子的。诺,给你五文吧。”
石良玉接过五文钱,在手里抛了抛,瞪着她道:“能赚五文是五文!”
天色已晚,蓝熙之见他还没有离去的意思,不禁开口提醒他,“石良玉,天快黑了,你还不回去?”
“半个月前,皇上下令大选秀女为太子充实宫廷并且立太子妃。我有一个堂妹年方十六,也是候选人之一。”石良玉几乎是眉开眼笑的,“现在家里都在忙这件事情,谁顾得上管我?我正好偷偷跑出来潇洒几天。”
蓝熙之淡淡的,“哦,天下美女随便挑选,难怪大家都喜欢做太子。”
“蓝熙之,这你就不懂了。”石良玉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说:“当今太子一定得有秀女充实后宫为他开枝散叶,若是一直没有子嗣,就会陷入非常不利的境地。美女充庭,有时其实是一件迫不得已又很辛苦的事情,并非外人相像的那么好。”
蓝熙之冷笑一声,“水果男,你平常装得单纯可爱的样子,为什么此时又变成了万事通?连宫闱密闻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石良玉翻翻白眼,“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即使一个家族也是如此,何况是宫廷?我也只是说了一个普遍的常识而已,哪里又变成散布什么宫闱密闻了?”
蓝熙之狐疑地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还整天在外晃荡,不赶快多娶妻妾充实你的后宫?哦,不,是你们家族。”
“哈哈哈……石家家族里有三四十个青年男子,光我就有兄弟5人,所以我用不着做那些辛苦事情。”
蓝熙之见他眉开眼笑的样子,看看快要黑下来的天空,“我不跟你胡扯了,我要回去吃饭了。”
说到吃饭,石良玉才想起自己一路奔波,肚子早已经开始咕咕鸣叫了,他立刻道:“蓝熙之,你晚上吃什么?”
“鲜椒牛肉丝、红焖野兔梅花鸡、烟熏五香排骨,外加清炒蕨菜、三鲜汤……”
蓝熙之一口气地说,石良玉直听到最后一个菜名,终于忍不住大大地咽了口唾沫,喜笑颜开地就走在蓝熙之前面,“哈哈,我正好可以大吃大喝。”
“喂,这些是我自己吃的,谁说有你的份了?”
石良玉转过身,满不在乎地瞪着她,“蓝熙之,我好歹上门算是客吧?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你是什么客?不速之客!我干吗招待你?”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3)
不速之客终于还是抢先一步登堂入室了。
锦湘正端上一盘新鲜的蔬菜,忽然看见一个青年男子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吓了一跳,不敢开口,幸好她看到蓝熙之随即走了进来。
“这个漂亮姐姐我见过的。”石良玉笑嘻嘻地开口,那天蓝熙之到朱府大闹,他就见过锦湘了。锦湘此时也认出了石良玉,红着脸向他行了礼,“石公子请坐,我马上给您上茶。”
新鲜的山茶在手,那是锦湘采集的一种很少见的野花泡的,鲜香扑鼻,清新可口。石良玉坐在舒适的木椅上,喝了几口茶,眼珠子立刻转到了饭桌上几碟色彩搭配赏心悦目的菜肴上了。
蓝熙之好笑地看着他,他看看蓝熙之的脸色,立刻坐到饭桌前,“蓝熙之,还不开始吃饭?”
蓝熙之尚未回答,他已经风卷残云地吃开来,那狼吞虎咽的样子,哪里还有丝毫豪门公子的气派,“蓝熙之,快来吃饭,味道好极了!”
蓝熙之苦笑,“我真怀疑这是你的地盘,还是我的地盘?!”
“你的地盘你了不起啊?我得赶紧吃了饭要到读书台去过夜。”石良玉眨着眼睛,“我也难得走了,看样子,这里应该有空房间的。”
“好好好,你赶紧吃饭,吃了饭立刻去读书台!”
杂草丛生,蝙蝠乱飞,偏偏又是阴天,抬头看看,黑云压顶,气氛阴森。
石良玉还在拔着乱草一路往前走,蓝熙之停下脚步,“喂,那个古怪的山洞到底在哪里?”
“怕了?”
石良玉笑起来,“你害怕的话就走前面吧。”
“废话,我怎么会害怕?我是问那个山洞究竟在哪里。”蓝熙之看看头顶越来越密集的蝙蝠,如此多的蝙蝠围绕在头顶,可不是什么感觉很好的事情。
“就在前面不远了。”
“这话你起码说了不下十次了!”
石良玉笑嘻嘻的,“说完第十一次,就真的不远了。”
乱蓬蓬的深草里又跳出一只不知名的黄黄的动物,惊得蹿起一群老鼠,几乎是贴着人的脚背飞快逃去。蓝熙之吁了口气,很想在他的白里透红的脸上狠狠地掐上一把,“水果男,如果再有第十二次的话,我一定掐死你!”
“我不会给你这种机会的,你看……”
石良玉跑了几步,一片锋利的草叶贴着他的脸滑过,白皙的脸上立刻起了一道血痕。他并未理会,伸手拨开一丛茂盛的灌木,露出一个洞口。
洞口也是杂草丛生,蓝熙之赶紧跑上去,探头一看,只见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石良玉点燃早已准备好的火把,举着走在前面,蓝熙之立刻跟了进去。
山洞很深也很狭窄,走了约莫两三里后,空间变得开阔起来。石良玉又往前走了几步,举着火把在左边停下。
蓝熙之定睛看去,只见左边的墙壁上画着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的庞大,有的微小,有的像是生活在陆地上的,有的又很像是生活在大海里的。这些动物初一看是刻上去的,可是细看又是画上去的,色彩清新鲜艳,造型却十分古怪。
尤其是一幅奇怪的有触须的动物图,用了淡蓝色的颜料做底,完全像是伸开了四肢在海洋中嬉戏。
更为奇妙的是,每一幅画上的动物都摆出一个十分奇特的姿势,竟像是随时侯命待发,准备着出手狠狠搏击一样,充满了孔武和无限生气。
蓝熙之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忽然心里一动,照着一个古怪动物的样子做了个古怪的姿势,立刻,丹田一股气息窜出,又快又急几乎要裂开心口,竟然稳不住身子晃了晃差点倒在地上。
石良玉背对着她在看另外的画,并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她赶紧收拢四肢站好,石良玉已经转过头来,“蓝熙之,看出什么玄妙没有?是不是觉得这些画十分古怪?”
蓝熙之点点头,又看看那些奇形怪状的动物的姿势,默默地一一记在心里,低下头又默默回想了一遍,正要开口,忽然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4)
石良玉吓了一大跳,立刻伸手扶住了她,“你怎么啦?”
蓝熙之摇摇头,“这些动物真的有些古怪。”
“我们先出去吧。”
“不,我再看看。”
石良玉将火把举到她的面前,只见她脸颊潮红,正是刚才气血上涌的缘故,他愈发觉得这洞有些古怪,蓝熙之的神情也有些古怪,心里毛毛的,赶紧道:“反正你也知道这个地点了,以后可以随时来看的,也不急于一时是不是?走吧。”
蓝熙之看了一遍右边的动物,右边的动物又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风格。她粗略记忆了一下,才跟着石良玉走了出去。
走出山洞,才是午后不久,可是天气已经黯淡得像要完全黑下来一般。
冷冷的风裹携了零星的雨点,秋天的寒意已经在深深的草丛里扩散开来。
“水果男,我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从山洞里出来后,她的脸色就十分惨白,石良玉不无担心地道:“蓝熙之,你没事吧?我先送你回去。”
蓝熙之摇摇头:“我头有点晕,先回去歇着,你就不用管我了。”
说完,她已经飞快地往回跑去。
石良玉追了上去,大喊道:“蓝熙之,你跑那么快干啥?等等我!”
“你回去吧,我想到了一件要紧事情,等事情完成了我再找你玩耍,现在真的没空。”
石良玉见她急匆匆的,而且态度异常坚决,不好再追上去,只好怏怏地往相反方向走了。
早上的第一场淡霜,已经浸染得“新亭”四周的红叶更加鲜亮。可是,这种鲜亮在纷飞的细细的秋雨里,却似沾染了一丝淡淡的快要褪去的“黄”。
“新亭”边立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手里提着一把三尺宝剑,长长的睫毛阖住水汪汪的大眼睛,“蓝熙之,你怎么随时都跑得像一头丧家之犬呢?仇家又追上门来了?”
蓝熙之见他手持宝剑横在路中央,简直就像一个把守路口的大盗。她懒洋洋地白他一眼,绕到最边上,径直走了过去,一句话也不愿和他多说。
朱弦看她走在细雨里,面色惨白,神情怪异,不过她在不尖牙利齿争吵的时候,完全就换了一个人一般。
“喂,蓝熙之。”
“朱公子有何要事?”
朱弦犹豫了一下,面上一红,还是开了口,“家母请你去画一幅画。”
蓝熙之头也不回,“庶族贱民不敢登您朱家的豪门贵槛,朱公子还是另请高明吧。”
朱弦讨了老大一个没趣,瞪着她的背影道:“要不是我母亲催问,谁愿意请你这个庶族妖女了?”见蓝熙之已经走远,又赶紧追上去,跑到前面拦住她的路,“蓝熙之,今天你非去不可!”
他是奉母命前来,如果请不回去,脸皮可就真没地方搁了。
朱夫人爱美,每年寿辰,都会请来画师为她画一幅像。可是,几年下来,朱夫人总是觉得这些画师没有一个能画出自己美轮美奂的模样。这些日子,听丈夫儿子说起一个叫做蓝熙之的女子如何善于作画,她忽然想到,今年就请蓝熙之画像好了。
除了母亲,更令朱弦头疼的是他的小妹。朱涛溺爱小女儿,从小教她琴棋书画。她小小年纪,就以善画著名。不久前,朱涛亲自带她去看了维摩诘的画像。回来后,小姑娘天天疯魔般念叨一定要见见蓝熙之,一定要拜蓝熙之为师。
朱夫人要画像,朱小姐要拜师学艺,朱弦只好接下了这块烫手山芋。
朱夫人以为,只要朱府上门请人,那就没有什么请不来的人,何况只是请一个画艺高妙的女子来作画而已,这对一个庶族女子来说,无疑也是提升身份和名气的事情。
朱弦却暗道不妙,可是又怎好说自己和蓝熙之关系恶劣,而且还有“撤座烧椅”的举动,蓝熙之如何肯给自己面子?
但是,碍不过母亲和小妹天天催促,便不得不硬着头皮到读书台来等候。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5)
“蓝熙之,今天你非去不可。”
蓝熙之停下脚步,怪有趣地看着他,“朱弦,我不去你能奈我何?将我绑去?”
朱弦点点头,长睫毛眨啊眨啊的,又是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你别以为我不会!”说完,他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你需要什么报酬?无论你提出什么要求我都会答应的。”
“朱弦,你还是滚吧,我是从来不给别人画像的。”
“蓝,熙,之!”
他火冒三丈地盯着面前这个瘦小女子,又强忍住了怒气,“你要什么条件才肯去?”
“什么条件都不行,黄金万两也不画!你快滚!”
朱弦的桃花眼忽然不再是水汪汪的,而是燃烧着干冷的怒火,“蓝熙之,最后再问你一句,你究竟去不去?”
“不去!朱弦,你快滚吧。”
朱弦一伸手,飞快的抓住了蓝熙之的袖子。蓝熙之躲闪不及,一用力挣扎,袖子立刻被撕下一幅来。
朱弦冷笑一声,“蓝熙之,本公子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你再不乖乖跟我走,休怪我不客气。”随后,他的桃花眼又变得水汪汪的了,“何况,你既不是香,也不是玉。”
蓝熙之也顾不得断了半截的袖子,又气又急,也不答话,一掌就像朱弦的面门打去。朱弦跳开一步,架住了她的手。他还没来得及用力,忽见蓝熙之脸色惨白,眉头紧皱,似乎是强忍又没忍住,嘴角一下子流出血来。
朱弦吓了一跳,赶紧放开她的手,心里涌起一阵不安和愧疚,“喂,蓝熙之,请你画幅画而已,你不去就算了,也不用气到吐血啊。”
蓝熙之不再理睬他,捂着袖子埋头就跑,像身后跟着鬼似的。
朱弦心里大是疑惑,又追了上去,拦在了她的前面。
蓝熙之见他再次挡路,几乎怒不可遏,也顾不得气血上涌,这次用了全力,一掌就像他胸口攻去,“朱弦,你还不滚?”
朱弦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招式,心里一凛,并不接招。忽见她用尽全力的一掌后,步履踉跄,显是受伤不轻的样子。
朱弦心里大为疑惑,立刻抢上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蓝熙之的嘴角又浸出血来,哪里挣扎得动,整个人差点贴在了他的怀里。
“朱弦,我要你的命。”
朱弦紧紧扣住她的脉门,面色大变,“妖女,你到底在练什么邪门的功夫?为什么浑身气流乱蹿,经脉乱跳?天啊,你已经走火入魔了。”
他也不等蓝熙之回答,立刻出手封了她的几处穴道,给她顺了一下气息,才又重新解开她的穴道,“蓝熙之,你究竟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穴道一解开,蓝熙之立刻觉得浑身的气息顺畅了不少。一睁眼,才发现自己整个人靠在朱弦怀里。这一惊简直非同小可,赶紧用力挣扎,无奈朱弦牛高马大,手又抓得极紧,一时之间哪里挣脱得了。
朱弦当时尚未意识到两人的姿态,经她这一挣扎,立刻醒悟过来,赶紧松开了手。他练的功夫是不近女色一派,从小到大,房间里使唤的丫鬟都少,几乎全是书僮、小厮。此时怀里一空,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抱着一个温暖的身子,而且抱了不短的时间。
这种陌生的感觉让他的脸蓦地变得通红,眼光乱转,就是不敢看蓝熙之一眼。
蓝熙之本来快要“恼羞成怒”了,但见朱弦一向傲慢自负的脸红得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原本水汪汪的桃花眼更是惊恐不安地四处躲闪,就是不敢看自己一眼。她的眼珠骨碌碌转动,瞧得有趣,忽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哈,桃花眼,你……你可以滚了。”
原本惶恐不安的朱弦,听她这样哈哈大笑,倒镇定了几分,恶狠狠地瞪着她,“妖女,你到底在练什么邪门功夫?”
“嘿嘿,那不是什么邪门功夫,是绝世神功。”
“绝世神功?”朱弦看看她瘦小的身子,苍白的脸色,鄙夷道:“凭你这样子,能练到今天这个程度就不错了,哪里还能练成什么绝世神功?你是中邪了,还是在异想天开?”
第十章朱公子上门请客(6)
“我想干嘛就干嘛,关你什么事?”
朱弦又瞪她一眼,“妖女,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弃吧,再练下去小心小命不保。”
“要你多管闲事,你滚吧!”
朱弦转身就“滚”,大步往山下走去。走了几丈远,忽然又停下脚步,似乎这时才记起自己是来请人的,可是人没请到反而碰了一鼻子的灰。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1)
天色已晚,蓝熙之轻轻敲门。门很快开了,锦湘细声细气地道:“蓝姐,你回来啦?可以吃饭了。”
蓝熙之随手关了门,对锦湘道:“锦湘,我有点事情跟你说。”
锦湘见她脸色苍白且神情有些紧张,不安道:“蓝姐,出事情了么?”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锦湘,我这3个月要闭门不出。无论什么人来找我,你就告诉他我已经外出了,要3个月后才回来。”
锦湘迷惑不解,“你要做什么?”
“我要练功。反正,别人问起,你就说我外出了。”
“好吧。”
蓝熙之急匆匆地走了几步,又跑回来,“锦湘,如果是萧卷回来的话,就一定要立刻告诉我。记住,只有他一个人例外,其他任何人都不见。”
“好的。萧公子若回来,我一定马上告诉你。”
蓝熙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转身穿过3间小屋,来到最里间的小屋后门处,推开门。外面,另有一间木屋。这间木屋正好建在两峰之间的交汇处,只见松竹环绕、山泉溅玉,堪称是整个读书台最清幽最漂亮的地方。
她走过去,推开木屋的门走进去,随手关上。里面,有练功所需要的一切东西。
她从角落里拿出一本厚厚的快要朽掉的经卷,上面有很多失传的武学秘籍,其中有一部分是一些古怪的图案——摆出各种姿势的人像。
对于这本书和这些图案,她早已烂熟于心。心里也经常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可是总是缺少一些要素,无论如何都连缀不起来。
回想起今天和石良玉一起去过的那个山洞,那些古怪的动物摆出的古怪姿势,立刻在脑子里清晰地一一浮现。她仔细整理了一遍思路,只觉得这些动物图案和人的姿势没有任何联系,可是又有一种十分古怪的直觉上的牵连。
她闭上眼睛,又想了一会儿,似乎有些顿悟。可是再细细一想,忽然觉得胸口又有一股气流在四处乱蹿,无论怎么也控制不住,几乎要裂开胸膛狂涌出来。
她赶紧盘腿打坐,好一会儿,这股气流才稍微顺畅了一点儿。
她看看那书,又想想那些古怪动物的怪异姿势,然而悄悄乱蹿的气息在提醒着她:练功是需要循序渐进的,这种极端的速成法子,短期内虽然十分有效,但也极有可能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废,重则筋脉尽断四肢瘫痪。
她犹豫了一下,想要放弃。可想想,又坚持闭上眼睛,开始练习起来。
锦湘每天都起得很早。这天,她出门采集了一些新鲜的山菜,刚回到小亭,忽然看见通往小亭的山路上走来一个翩翩公子。
待来人近了,她立刻认出,此人正是石良玉。石良玉穿一身月白紫色花边的薄裳,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清雅绝伦,风姿美妙。
锦湘看得有些失神,忽听得石良玉道:“锦湘姑娘,蓝熙之在不在?”
锦湘慌忙收回视线,脸上泛起红晕,低声道:“蓝姐……她不在。”
石良玉有点意外,“她去哪里了?”
这时,锦湘已经回过神来,记起蓝熙之的吩咐,细声细气地道:“蓝姐有事离开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3个月之后吧。”
石良玉失望地看了一眼小亭。小亭的门开着,静悄悄的,看来看去,都只有锦湘一个人的身影。
他看看锦湘怯生生的模样,温和又有些好奇地道:“锦湘,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锦湘低下头,老实地回答:“是有点害怕。可是,这里是我呆过的最好的地方了。”
“要不要我找个丫鬟来陪你?”
锦湘对于这位素昧平生的公子的细心和好意大为感动,向他行了一礼,“多谢石公子,等我习惯就好了,不用麻烦您的。”
石良玉想起那天蓝熙之从山洞里出来后的奇怪表情和嘴角的血迹,再次看看小亭四周,又道:“锦湘,那天蓝熙之回来后,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异常?”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2)
锦湘想起蓝熙之的吩咐,摇摇头,“没有,蓝姐和往常一样。石公子,您请回吧。蓝姐说了,3个月之后她就会回来的。若是您有什么重要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一定会转告她的。”
“算了,我也没有什么重要事情。等她回来,我再来找她。”
石良玉将手里的盒子递了过去,“这里有一颗人参,蓝熙之回来就给她吧。我看她脸色很坏,身体也不太好,也许用得着的。”
“好的,我先替蓝姐谢谢您了。”
一场大雪,让青翠的松树挂上了冰凌。已近年关,开始有了不少新年将至的气息。
蓝熙之推开小木屋的门,慢慢地走了出来。
一只鸟儿低低飞过,蓝熙之一跃而起,轻轻抓住了鸟儿的翅膀。对此,她自己也有点意外,但很快就欣慰地笑了起来。手一松,正在掌心里吱吱挣扎的鸟儿立刻冲天飞去。
蓝熙之在宽宽的椅子上盘腿坐下,看看四周,小亭台的门是关着的。锦湘的父亲逝去,她回家奔丧去了。
在厨房里,有锦湘调理好的众多腊味、干果、干粮,还有一些可以多放几天的新鲜野菜。
在桌子上,摆放着一张纸笺,纸笺上压着一只漂亮的盒子。蓝熙之先拿起纸笺,上面很详细地列明石良玉3次来访的具体时间。她打开盒子,盒子里装着一支上好的大大的人参,显然是石良玉送来的。她微笑起来,在旁边的干果筐子里,随手拿了几颗松子放在嘴里,然后慢慢地推开了小亭台的门。
一夜的风雪,一望无际的银装素裹,通往山下的路没有一个脚印。
这个和读书台比邻却又隐秘的地方,一向少为人知,如果有脚印,那多半会是萧卷的脚印。可是现在,也许将来,都再也不会有萧卷的脚印了。
这3个月里,多次在练功的紧要关头,她隐约听得脚步声,那似乎是萧卷的声音。可是,等细细静听,却不过是幻觉或者是风声而已。如此反复多次,幻觉就渐渐淡了,无论听得什么声音,都觉得那不过只是声音而已!
极目远眺,她忽然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萧卷,你是再也不会回来的了。也罢,我也应该离开了。”
这是腊月里一个少见的艳阳天。
在等锦湘回来的时间里,蓝熙之一直在山上四处游荡。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多,无论是对面山峰的寒山寺、读书台、新亭,还是这面山峰的小亭木屋,每一处记忆都深得如刀刻。
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里对自己来说,其实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除了一个锦湘,甚至没有朋友需要告别。这样,也算是无牵无碍吧!
她忽然又想起石良玉,想起他留下的人参,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水果男,至少我应该向你告个别的。”
新亭外面的石凳子上,雪水已经被阳光融化晒干,可是坐上去还是浸入骨髓的冰凉。蓝熙之看看亭里干燥的木椅,她知道,若是坐在那上面一定会舒适得多。但是,她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刺骨的石凳子上。她知道,以后自己要路过的很多地方,一定会比这冰凉的石凳子更加刺骨。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欢声笑语,里面还夹杂着童稚的小女孩声音。蓝熙之抬头一看,一群人正浩浩荡荡往新亭方向而来。他们显然是从寒山寺出来的香客,正要从这条路下山。
前面是两个开路的仆役,后面是一乘十分精美的轿子,旁边跟着4名丫鬟、4名仆役,后面远远的还有一个骑马的青年男子。看样子,是某豪门大族的女眷出行。
蓝熙之看见骑马人的面孔,还没开口,那人忽然大喊一声:“喂,蓝熙之!”
蓝熙之点点头,侧了侧身子,背对着众人,想等众人走过去再说。
一个童稚的声音欣喜若狂地喊道:“蓝熙之?蓝熙之在哪里?快快停轿。”
前面的粉红色轿帘被掀开,一张玉雪可爱的小脸探了出来,双手乱摇,“赶快停下,我要见见蓝熙之!”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3)
紧接着,一个中年妇人也探出头来,脸上颇有几分喜色,“蓝姑娘在这里?”
轿子放下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和一个中年美妇人先后走出轿子。小女孩几乎是跑步飞奔过来。她身后,朱弦赶紧下马跟着美妇人一起走了过来。
蓝熙之不得不站起身。
只见朱弦态度是前所未见的端正,“娘,这位就是蓝熙之。”
他刚接触到蓝熙之的目光,忽然面上一红,竟然不敢直视,只道:“蓝熙之,这是我娘和小妹”
美妇人微笑着点点头。蓝熙之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小女孩忽然抢上一步,抬起脸大声道:“蓝熙之,我天天都想见到你,今天终于见到了。我要拜你为师,你给我画一张像好不好?”
朱弦拉住了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瑶瑶,叫蓝姐姐。”
朱瑶瑶平常听人议论时,都是“蓝熙之”、“蓝熙之”的说,所以自己也这样叫。听了哥哥吩咐后,她伶俐之极,立刻改口道:“蓝姐姐,你给我画一幅画好不好?我很喜欢画画,也希望能够画得像你那么好。可是,我如何才能画得如你那般好呢?你可不可以教教我?我可以拜你为师么?”
蓝熙之觉得自己说话的速度已经够快了,没想到这个小女孩比自己还快几分,只听她脆生生地噼里啪啦一大串,几乎听不清楚究竟说的是什么。
朱夫人插口笑道:“蓝姑娘,小女性急,莫怪。”
蓝熙之微笑着摇摇头,冲她行了一礼,“朱夫人好。”
朱夫人点点头,笑道:“久闻蓝姑娘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天终于见到了。”
朱瑶瑶见母亲和蓝熙之说话,便迫不及待地又插了进来,“蓝姐姐,给我画幅画吧。”
蓝熙之看她玉雪可爱的脸儿红扑扑的十分可人,微笑道:“现在没有纸笔,改天好不好?”
“纸笔么。”朱瑶瑶长长的眼睫毛扑闪扑闪地眨得十分可爱,“我早就准备好了!快点,把纸墨笔砚拿过来,蓝姐姐要给我画画了。”
两名丫鬟立刻从轿里拿出了纸墨笔砚,走了过来。
朱夫人看着女儿满脸的雀跃期待之意,想阻止她,但想了想又没开口。可是,又想起朱弦上次来请蓝熙之竟碰了老大一个钉子,因此生怕对方又拒绝,赶紧道:“瑶瑶,不要麻烦蓝姐姐了。”
“哥,你不是说,如果能够见到蓝姐姐她就会给我画的么?不然,我才不来寒山寺烧香呢。”朱瑶瑶又担心地转向蓝熙之,“蓝姐姐,你会给我画画的,是不是?你答应我好不好?”
蓝熙之看着她那已经冻得有些红了的小脸儿,以及眼睛里的热切期待,便不忍拒绝,笑道:“好吧,我就给你画一幅吧。”
“谢谢蓝姐姐!”
上等的大幅花笺,在新亭原本用作清谈的长桌上铺开。用这种花笺作画其实并不理想,但是像朱瑶瑶这样的小女孩子,显然更喜欢这种香香的有着美丽淡纹的纸张。
朱夫人不耐寒,在一众丫鬟的陪同下,到里面的屋子休息去了,只剩下朱弦兄妹和两名丫鬟在外面。朱瑶瑶身穿雪白的狐裘斗篷,小脸冻得红彤彤的,却是又笑又跳,一副欢呼雀跃的样子。
砚台里的墨有些冻结了,朱弦见状,立刻用哈气化解,并下手磨起墨来。蓝熙之见他亲自研墨,有点意外。朱弦佯装没有看见,只是低头继续研墨。
朱瑶瑶跳过来,大声道:“哥,你这样会把砚台磨坏的!”
朱弦抬起头,忽然接触到蓝熙之的目光,面色一红,也不理睬小妹,却将力气放小了许多,仍旧继续研墨。
蓝熙之看看周围的雪景,微笑着低头运笔,不一会儿,一幅简单的雪景图就画好了。画面上,除了眼前的雪景,还添了一只幼小的雪松鼠。雪松鼠尾巴翘翘的,似乎是真的在摆动一般。
朱瑶瑶兴高采烈的欢呼起来,“好可爱的雪松鼠哦!尾巴好像在动一样,好奇怪哦。蓝姐姐,给我盖个章,要签上你的名字哦。谢谢你啦。”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4)
“蓝熙之”3个清丽的小楷书完,红章盖下。朱瑶瑶赶紧收起了画纸,“呵呵,我现在有蓝姐姐的真迹了,只有我一个人有哦!蓝姐姐,你做我的先生教我好不好?”
蓝熙之摇摇头。朱瑶瑶失望道:“不行啊?”
“我没空啊。”
朱夫人早已闻声走了出来,仔细地看看那幅画,“蓝姑娘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见面胜过闻名啊。”
“夫人过奖了,涂鸦之作而已。”
朱夫人笑盈盈地看着她,又道:“蓝姑娘,三日后,舍下有一个梅花赏会,还请光临……”
蓝熙之立刻想起3个月前,朱弦上山来“请”自己去给他母亲画像的事情。如今朱夫人亲自提出邀请,如果自己上门“赏花”,她再要求画像那如何好拒绝?所以立刻摇头,“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怕是没有空了。”
估计是第一次请客遭拒,朱夫人有点意外,“哦,既然这样,那就不好勉强了。不过,还是要谢谢蓝姑娘为小女画画。”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各位,再会!”
朱瑶瑶仍意犹未尽,“娘,下次你烧香我还要来。蓝姐姐,下次你还给我画画,好吗?”
“好的,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再给你画。”
朱瑶瑶见她答应,这才握着画卷兴高采烈地和母亲上了轿子。
轿子已经启动,朱弦落后了一步,低声道:“蓝熙之,你要去哪里?”
蓝熙之第一次见他说话的态度如此有礼貌,估计是因为母亲妹妹在眼前,不好露出太过嚣张傲慢的真实面目。于是,她也表现出一幅“礼貌”的姿态,柔声道:“谁要你多管闲事!你还不滚?”
朱弦第一次见她满面的微笑,只觉怪异莫名,接着又听到她出奇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随即瞪眼低声道:“妖女,你……”
朱弦忽然觉得她面色苍白中又带了点说不出来的陌生,只觉得3个月不见,蓝熙之竟然跟换了个人似的。可是,究竟是哪里改变了,却说不上来。
他又狐疑地看她好几眼,“妖女,你这3个月是不是练了什么邪功?”
蓝熙之笑了起来,抛给他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朱弦,这是我的一点心得,并非速成的功夫,对你并无危害,也算酬谢你曾经的相救之情。你随便看看吧。”
朱弦拿着那本小册子,刚翻开一页,又抬起头,只见蓝熙之的背影已经远了。他心里更是吃惊,蓝熙之的身法竟然变得如此快捷,肯定是和她“失踪”的这3个月有关。
锦湘捎来信息,说父亲的丧事之后,哥哥又感染风寒病倒了,家里无人照应,短时间内她大概不能再上山来了。锦湘的父亲虽然残暴好赌,但是她的哥哥对她却颇有兄妹情意,现在她父亲已死,估计再也不会有人卖她了。因此,蓝熙之亲自上门给她送了些银两、什物,安排好了她们兄妹的生活。
从锦湘家返回的路上,蓝熙之想,两峰所有的景点都已经故地重游,就连简单的包袱也已经准备妥当,只等回去后,拎了包袱就可以走人了。
她又想起石良玉,他是这里惟一一个需要告别的朋友。她停下脚步,仔细想了想,竟然不知道该去哪里向石良玉告别。
石府自然很好打听,可是他家是豪门大族,再加上自己杀石家远亲的事情,自己若上门拜会,只怕在门口就被赶出来。对于自己这种庶族之人来说,“撤座烧椅”的待遇并不是只有朱弦才会给。
她想了想,又转身往自己曾为石良玉鉴赏“洛神图”的酒楼走去。在酒楼里转了一圈,里面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可是并没有石良玉的身影。
“唉,水果男,我也算是向你告别了。是你自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可不要怪我不够朋友哦。”
小亭的石椅上坐着一个人,闭着眼睛,也不知是在等天黑还是在闭目养神。
蓝熙之上前一步,大喝一声:“水果男!”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5)
石良玉睁开眼睛,大喜过望,“蓝熙之,你可回来了,我在这里等你两天了。”
原来,自己刚下山他就来了,正好错过。
蓝熙之看看寒冷的夜色,笑嘻嘻地道:“进去吧,今晚我请你吃饭。”
“你这么好心会主动请我吃饭?”石良玉狐疑地看着她,“你这些日子跑到哪里去了?弄得鬼鬼祟祟的。蓝熙之,你到底在干什么?”
蓝熙之悠然道:“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件小事而已。”
“什么事?”
“不告诉你。对了,石良玉,你最近又自由了?”
“你有所不知,皇帝特别尚佛,听从东林寺慧远高僧的建议,舍身佛塔两个月,因此宫里大小事情都由太子亲政。太子精明仁厚,事必躬亲,批阅奏章审慎决断,朝中大臣不得不小心从事。我父亲素日好酒,可是太子亲政以来,他已经大为收敛了。他整天忙于正事,哪里有闲暇管我的动向?”
她想了想,又道,“那,你那个堂妹被选上太子妃没有?”
“慧远大师说,皇宫这一年内不宜嫁娶。皇上最是相信他的话,所以就暂时搁置了。哈哈,可惜那些小姐们准备了那么久,一个个不知有多失望呢。”
“哦。原来如此。”
两坛埋在地下两年的桂花酒被挖了出来。埋的时间太短,酒还不够浓郁,可是却别有一番清新风味。一碟烟熏猪蹄,半只野雁,一碟风干的鹿肉丝,腌干的山蕨菜和松软的桂花糕。两人围炉而坐,谈笑风声。
两坛酒已经全部喝完,两人都已经有点醉醺醺的了。
窗外,开始透进丝丝麻麻的天光。蓝熙之微笑道:“水果男,我要走了。”
石良玉的醉意醒了几分,“蓝熙之,你搞什么名堂?怎么刚刚回来又要走?快除夕了,你要到哪里去?”
“就是因为快除夕了,我才想去一个有趣的地方过年。”
“回你家里?”
蓝熙之摇摇头,笑道:“我刚出生就被丢弃在野外了,没有家也没有家人。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
“那,谁把你养大的呢?”
“是我的师父。她是个很奇特的女子,可惜3年前就去世了。”
石良玉沉默半晌,不无担心地道:“现在天下混乱,除了江南一隅,整个北方战乱频繁,胡族猖獗,你一个人东跑西跑的太危险了。蓝熙之,你就呆在这里不好么?”
蓝熙之看看他的目光,笑了起来,“拜托,水果男,快快收回你这样万分同情怜悯的眼神,真是受不了。我告诉你,从小到大我师父对我极好,教我念书学艺,并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可怜。”
“这不是同情,我是担心你……”
“我又不是3岁小孩子,有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在没来江南之前,我还不是这样东奔西跑的,都十几年了,有什么好可怕的?”
石良玉见劝止不住,又想起山洞的事情,再次道:“蓝熙之,你上次在那个山洞里神神秘秘地跑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你说这事啊。”蓝熙之从怀里摸出一本极薄的小册子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石良玉翻开,只见上面是一些武学心得和一些极其古怪的招式。石家是当地著名的文化士族,子弟并不习武。石良玉看看这本小册子,道:“这跟山洞里的画有什么关系?”
蓝熙之知道他不会武功,笑道:“那山洞里面的动物的姿势十分奇特,而且暗合武学上的一些关键之处。所以,我突发奇想,将其和我熟悉的一本武学典籍里面的招式结合起来,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功夫。上面是我记载的一点心得和简单入门的粗浅功夫,很容易学的。”
她看看石良玉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又笑道:“你也知道时值乱世,各异族在北方征战频繁,朝廷虽然暂时偏安江南一隅,可谁能知道以后的事情呢?水果男,你还是早点练些功夫,出门行走至少可以自保啊。否则,以你的姿色,嘿嘿,一旦出门就会被山大王抓去做押寨夫人的。”
第十一章 神秘失踪三个月(6)
石良玉见她不怀好意地死死盯着自己的脸,赶紧扭过脸去,“蓝熙之,你干嘛这样看我?好吓人的。什么乌七八糟的押寨夫人?我是男的,而且我们家里有大批侍卫保护,我干嘛练习武功?”
蓝熙之无奈地摇摇头。她知道他们那些高门士族家里仆役、侍卫成群,自然有人会保护他们的财产和人身安全。
蓝熙之正要收起小册子,石良玉眼明手快地一把抓了过来,“嘿,蓝熙之,你从来没有送过我什么东西,这就算你送我的。我会好好收着的。”
蓝熙之哭笑不得,“这并不是什么礼物。”
石良玉赶紧将小册子揣在怀里,“我管它是啥,有东西总比没有的好!”
推开窗子,天色已经完全明亮了。但是,天气却是十分的阴沉,冷冷的晨风凉凉地吹在脸上。
“蓝熙之,你能不能不走?”
蓝熙之摇摇头,“我早就决定要走了。水果男,以后我还会来江南的。”
“以后是什么时候?”
蓝熙之见他追问不舍,笑起来,“水果男,你可别东问西问的了,以后自己小心点,别又被拉去做了驸马就对了。”
石良玉无限惆怅却又无可奈何。
蓝熙之已经拎上包袱,拉开屋门,“走吧,水果男,我们还可以一起下山同走一段路。”
“能同走多久?”
“一两个时辰吧。”
蓝熙之见他满脸的失望,笑了起来,“别这个样子,说不定我很快又会回来呢。你也知道,外面很乱,只有江南一隅暂安,‘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是不是?”
“好,那我会经常来这里看你有没有回来的。”
他的眼中的坚定与他玉润般的面孔实在有些冲突,蓝熙之愣了一下,忽然发觉面前这个常常被自己欺负的美男子,其实,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一眼就可以看透。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1)
除夕已经过了,元霄节也已经过了。
从早上开始,天就下着细细的雨夹雪,仿佛这才是一年中最寒冷的一天。
小亭的门紧紧地闭着,无边的寂静表明,这里的人早已离开了。
侍从打开门,每一样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桌子上已经有了一层薄薄的轻尘,冷清得几乎快要令人窒息过去。
萧卷摸摸那层薄薄的轻尘,颓然坐在同样微微蒙尘的椅子上,闭上眼睛,一动也不动。
“主人,还是去读书台吧,这里太冷了。”
萧卷摇摇头,“你们先去门口把灯笼点上。记住,一定要点两盏,挂在门口,挂得越高越好。”
“是。”
持续了一天的雨夹雪,让天色比往日更早地黑了下来。
天是黑的,山路是滑的,身上的斗篷开始淌着细细的水线。
蓝熙之在半道上停下,看看群山环绕的黑暗,又扬起头远望——这里距离小亭还有一段距离。
她转过身,不想再继续往上走了。每天这样重复着失望,慢慢地让期待开始变得麻木。
明明知道是不可能出现奇迹的,可是,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是不肯死心,都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又折回来,然后连续几天这样地在黑夜里上山下山。每次,远远地看到黑暗中的小亭,又满心失望地下山而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她心里念叨着,又转过身子继续往山上走。再翻过一片松林小坡,就可以看到小亭了。
灯光,什么人点燃的灯光?!
她心里一抖,忽然有种似真似幻的感觉。
再细细一看,从灯光那么高的位置来看,天下之间,只有一个人才会有这样的习惯。
她突然加快了脚步,飞似的往山上跑去,连斗篷掉了都不知道,只是拼了命地气也不喘一口地奔跑。
门是虚掩着的。
她再看看头顶上那两盏高高挂起的红灯笼,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推开了门。
桌子上点着灯,旁边的火炉散发着温暖,萧卷靠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神情疲惫,面色苍白。
她的脚步很轻,萧卷却忽然睁开眼睛,“熙之……”
她刚在他面前站住,他忽然伸手轻轻一拉,她整个人被拉进了他的怀里,然后是他如释重负的微笑,“熙之,我以为你走了。”
“我本来已经走了的。”
心里是静谧的,冰凉的手也很快在萧卷的大手里变得温暖,之前的失望和恐惧突然间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熙之,换件衣服吧,你身上的衣服全湿了。”
“我披着斗篷呢。雨又小,没淋到的。”
“你的斗篷呢?”
蓝熙之摸摸肩头,这才发现斗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丢掉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不知道掉哪里去了。我看见亮着灯,就拼命跑啊跑啊。”
萧卷心里忽然一阵刺疼,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柔声道:“熙之,我给你带来一样东西,你看喜不喜欢?”
蓝熙之这时才发现屋子里有一个巨大的木箱,她赶紧跑过去打开,箱子有三格,大的一格里面全是各种各样的美丽衣服,中间一格是一些珍贵的古书,最小的格子里有一个狭长的匣子。她拿出匣子打开,是一把十分古朴约两尺长的宝剑。
她低头抚摸着剑鞘,然后慢慢抽出剑身,只见剑光森寒,并没有预想中的那种出鞘伤人的凌厉剑气。
她跑到厨房里拿了一把菜刀,宝剑一挥,菜刀立刻断为两截。
萧卷看着她欢欣雀跃的样子,觉得十分开心,“熙之,我就知道你会喜欢的。”
蓝熙之爱不释手地提着剑,“真是一把好剑。它叫什么名字?”
“紫电。”
宝剑中,紫电、青霜常常并提。可是世人并不知道,紫电可要比青霜的年代久多了,也锋利多了,堪称利如闪电。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它被收在了皇宫里,秘不示人,成为武器库里排名第一的利刃。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2)
蓝熙之看得十分仔细,忽见紫电上有一圈淡淡的青色痕迹,又看看萧卷满面的苍白,心中一动,走过去抓住了他的手。
“熙之,你这是干什么?”
“萧卷,你被剑气所伤了?”
“没关系的,不是很严重。”
蓝熙之搭着他的脉搏,“紫电封存至少上千年了,一出鞘必然沾染鲜血。萧卷,你被剑气伤得很严重!你,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虽然不会武功,可是,不是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么?我无意中得知它的下落,估计你一定会喜欢,就带来了。熙之,我不知道剑气会伤人。当时只是好奇想拔出来看看,没想到剑一出鞘,就……”
“幸好你不会武功,不然受伤会更严重的。”
“我受点轻伤也无所谓。否则,你先拔剑就难免受到重伤。”
蓝熙之心里又是开心又是酸楚,转而笑呵呵地打趣道:“向来都是宝剑赠英雄哦。萧卷,我得到了这样一把宝剑,是不是就要英雄救美男呢?”
“是啊。我等着你救我呢。”
萧卷说话间,忽然感觉手腕传来一股力道,接着蓝熙之的右手已经抵在了自己的背心。背心处那股奇特的气流更是让他心里一惊,“熙之,你?”
蓝熙之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前些日子闲着无事,便挑选了一种功夫来练。如今略有所成,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为你治疗一下。”说话间,心口忽然一阵疼痛,一股气流几乎要蹿出头顶。她慢慢收了掌,强行压下那股乱蹿的气流,若无其事地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萧卷,觉得好点没有?”
“好多了。熙之,你这是什么功夫?”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还行是吧?呵呵。”
萧卷凝视着她,“熙之,你这样拼命的练功……”
蓝熙之忽然面上一红,低声道:“我怕他们继续害你,我是真的想英雄救美男的。”
萧卷微笑起来,“熙之又要做女英雄了?好吧,我就做个需要你保护的男子。熙之,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的。”
“你要永远支持我。”
“我永远支持你。”萧卷迟疑了一下,“你,不要走了吧?”
几乎是一夜之间,温暖的阳光就催放了漫山遍野的山花。
萧卷从读书台的方向漫步走来,老远就看见一个人影蹲在一丛山花前,手里不知拿着一件什么什物,正在忙碌着。
他放轻了脚步,在她身后不远处停下。她忽然说话了,“呵呵,萧卷,快来帮我的忙。”
“熙之,你在干嘛?”
“我在酿花酒。”
她身边堆着一大堆各种各样刚刚采下的野花,双手握着一只木棍,快速搅动着身边的一个瓦罐。春日的阳光下,她忙得满头大汗,脸上还沾了一些新鲜的泥土。
萧卷伸手帮她擦擦脸上的泥土,“熙之,酿酒是很复杂的事情。你这是怎么一个酿法?”
“呵呵,我昨天才从一本秘方里面看到的,说这种酒可以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哦。我一定要试试。其实方法很简单的。”
萧卷笑起来,“我帮你做什么?”
“帮我洗这些花儿,我进去准备密封发酵。”她话音未落,已经跑到屋子里去了。
萧卷笑笑,蹲下身子,在她刚刚忙碌的地方,清洗起那些形形色色的花儿来。
“蓝熙之!”
人未到,声音先响起。山路上,两个人快步往小亭走来。走在前面的人显然心情十分急迫,几乎是跑了过来,“门是开着的,蓝熙之一定回来了。喂,蓝熙之!”
萧卷从花丛里站起身来。来人忽然看见萧卷,又看看他满手的水,再看看他面前的一大堆东西,当场呆住,“您,您,您在干活啊?”
萧卷点点头,镇定自若道:“石良玉,熙之在屋子里,就快出来了吧。”
“哦。”石良玉反应过来,有些不自在地向他行了一礼。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3)
石良玉身后的人是一名胖胖的道士,白面黄须,双目炯炯,几根黄黄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他见石良玉对面前这个瘦弱书生模样的男子如此恭敬,有点意外,赶紧道:“石公子,这位是……”
“葛洪,他就是读书台的主人。”
“读书台”名满天下,主人的身份自然也是人所共知。葛洪立刻跪了下去,伏地就拜,“参见……”
萧卷立刻道:“原来是葛洪道长,快快请起。读书台是江湖地,我和各位是布衣之交,毋需多礼。你叫我萧先生就可以了。”
葛洪起身,满面的喜色。他是江湖上很有名的一个道士,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术法,并且医术高超。他自恃本领了得,可不曾想本朝崇佛不崇道,所在的道观香火惨淡,日复一日下来,连糊口都成问题,大小道士也跑得差不多了,最后他也干脆离开道观,云游四方。听说读书台的主人广交贤才,便要曾和自己打过交道的石良玉引荐一下。
当得知读书台的主人已经离开很久后,不免大为失望。听说石良玉要上山找人,便怏怏地一起前来,原本只是随便游览一下山水,没想到一来就遇见了这位名满天下的读书台主人。
这时,蓝熙之已经闻声走了出来,“水果男,你来啦?”
石良玉点点头,新鲜温润的面孔露出喜色,“我是来碰碰运气的,你却真的回来了。”
“我不是说过‘宁作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嘛。呵呵,所以又躲回这里了。”
她看看那名陌生的道士,眨眨眼睛,“这位道长,莫非就是教你摆脱驸马噩运的那位茅山道士?”
石良玉点点头,葛洪道:“正是在下,这位姑娘莫非就是蓝熙之?画维摩诘像的蓝熙之?”
“呵呵,看来我还真成名人了。”
葛洪细细看她几眼,忽然道:“蓝姑娘是气血体虚的命格,看起来却双目清亮,乌黑有神,是不是练了某种功夫却控制不住气流,有时会沿经脉乱蹿?”
蓝熙之暗道,这个道士很有几招本领,看来他的那些术法大名还真不是吹的。她摇摇头,“没有没有,我很好。”
萧卷知道她以前就体虚气弱,只是因为练有武功才维持了体质,最近又见她整天神采奕奕的,以为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如今听葛洪一说,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立刻道:“道长,这是不是很严重?”
葛洪正要回答,蓝熙之笑嘻嘻地道:“我只是练了几招古怪的招式而已,一点问题也没有。”
葛洪见她抢先说话,他惯走江湖,擅察言观色,立刻明白眼前的女子早已知道自己的症结,只是不愿对外人讲而已,便又看了蓝熙之几眼,很自然地道:“哦,果真如此。只是一时气血所致,并无大碍,只要平常注意养生调理就可以了。”
萧卷点点头,“既是如此,还请道长开一些药方。这样吧,这里没有纸笔,你可以先去读书台。”
葛洪本就是投奔读书台而来,如今获邀,简直是喜不自禁,他转身望着石良玉,“石公子,你去不去读书台?”
石良玉摇摇头,萧卷自然知道他并非是为读书台而来,便也不邀请他,只对蓝熙之道:“熙之,我先回读书台了。”
“好的。”
简单而又复杂的密封工作终于完成,小亭洁净的石桌上放了一壶滚烫的茶水,发散出清新的味道。蓝熙之坐在小亭的石椅上,透过大树的浓荫看看春日的天空,心里十分快活。
石良玉在她旁边的石椅上坐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蓝熙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哦,有十来天了吧。”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才道:“因为他回来了?”
“对。”
“读书台有很多杰出之士,他走之后,他们却依然可以留下的。”
蓝熙之笑起来,“石良玉,你太高估我了。我并非读书台招纳的贤才,也对读书台没有什么兴趣。萧卷在这里,我就觉得这里有趣;他若不在,这里其实很无趣的。”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4)
“你可知道,他在这里根本待不了多久。甚至,他以后也绝无可能再待在这里了。”
“那就待一天算一天吧。”
太阳已经偏西。石良玉站起身,淡淡地道:“我该回去了。”
石良玉本来是个热情又容易激动之人,蓝熙之第一次看见他温润脸庞上,流露出那种淡淡的甚至不以为然的表情,微笑道:“好吧,再见。”
石良玉也淡淡地说了声再见,就往山下走去。
读书台里,萧卷仔细翻阅着葛洪递上的《抱朴子》,上面三教九流丰富多采的内容很快就吸引了他。他翻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道长所著此书,真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医学篇,很多材料简单易得,普通人也能采撷。若是流传开来,真是功德无量啊。”
葛洪摇摇头,低声道:“小道因无人赏识,常常被讥笑为妖言惑众异想天开,自己又无力推广,所以……”
“来人,将《抱朴子》妥善存之。从即日起,调派专人刻印散发,特别是其中的医学篇和工具制造篇。”
葛洪大喜,“多谢萧先生!”一句多谢似乎还不够,葛洪又道:“承蒙先生赏识,今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道长何必拘礼?若有好的人才,尽可往读书台招纳。”
葛洪喜道:“小道还有一个朋友叫做郭璞,精通占卜易学术数。他遍游天下,见识出众,如今也落魄在家。”
“欢迎你这位朋友来读书台。明日即可差遣侍从去将他请来。”
“萧先生如此礼贤下士,真是我辈之福啊。”
葛洪留驻读书台的一切事宜都已经安排妥当。他正要告辞,萧卷微笑道:“还要请教道长一个问题。”
“萧先生有话但说无妨,葛洪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长医术高明,日前也见到了蓝熙之。请问,她的身体究竟有没有病患?”
葛洪想起蓝熙之那极不欲人知的表情,迟疑了一下,可是萧卷所问,又不能不答,便如实道:“蓝姑娘原本体虚气弱之质,加上可能练了某种奇怪的功夫,阴寒之气极重,长此下去,难免会咳血而亡。”
萧卷眉头微皱,“既然如此,该如何医治呢?”
“其实,医治也并不困难。要知道,但凡体虚气弱的年青女子,很容易被各种阴寒流毒所浸,只要择精壮男子尽快成亲,阴阳调和,再辅之必要的调理,必将寒气祛除。之后,再治疗其练功所带来的阴毒,就会简单得多了。”
萧卷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好一会儿才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小道识浅,只知道这一种方法。”
萧卷心里叹息一声,对葛洪道:“那就先麻烦道长开一付药方吧。”
“好的。这药方对蓝姑娘很有好处,要让她按时服下。”
葛洪提笔边思考边写了张药方,萧卷立刻吩咐侍从下山去买所需药材。侍从一走,葛洪看看萧卷,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萧先生贵体欠和?”
萧卷摇摇头,笑道:“我这病就不用看了,道长自去忙吧。”
葛洪不敢再多说,恭谨退了下去。
春日晴好,鸟语花香,却有一股浓烈的药味在小亭的上空飘荡。
萧卷手握一卷,正坐在一把大椅子上细读。蓝熙之跑了过来,“萧卷,为什么熬药啊?谁喝啊?”
“你喝。”
“我干嘛要喝药?我又没有得病。”
“葛洪道长说你气虚体寒,需要滋养。”
蓝熙之转动着眼珠,想必葛洪这茅山道士已经将自己的症状告诉了萧卷。她拿起药罐旁边的药方细细一看,原来都是滋阴补肾、强筋壮骨的药材。若照这个药方进行调理滋补,真是……可怕!
“萧卷,你不要听他的。”
“熙之,我觉得他的药方很有道理。你看看这本书就是葛洪写的,里面有很多奇特的观点是很不错的。”
蓝熙之接过来一看,“《抱朴子》?”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5)
她翻了一下,本来是随手一翻,粗粗看下去竟然被深深吸引了。她翻到其中一章,仔细看完又再看一遍,“萧卷,你看这个‘枣木飞车’的制造,‘用枣木心为飞车,以牛革结环剑以引其机……上升四十里’。如果成功了,运用在两军阵前,肯定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
“可以运用在战争里?”
蓝熙之点点头,笑起来,“我只是突发奇想而已。”
本朝渡江立国,全靠士族大家的支持才勉强偏安江南一隅,根基尚浅。而整个北方一带遍布大大小小的政权,战乱频繁,随时觊觎着这江南一隅。如果能制造一些新武器,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萧卷若有所思,“这个,能成功么?”
“总要试试才知道。”她笑起来,“我觉得很有趣,就让我我想跟葛洪一起研究吧?”
“好,我也觉得这个想法不错。既然你有兴趣,就和葛洪一起研究吧,需要什么帮手和材料,你吩咐下去就是了。”
“好的。”
这时,快熬好的药已经发散出更浓郁的味道,蓝熙之皱着眉头,跑开几步:“萧卷,这味道可真难闻,我没病,我是不会喝的,要喝你自己喝。”
萧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笑起来:“熙之,良药苦口嘛。”
蓝熙之大大地翻着白眼,想起那张滋阴大补的药单,暗想:葛洪这个茅山道士,只看到我体虚气弱,却不知道根源何在,他的药方下手如此狠,真要喝下去可不得了。
萧卷见她执意不肯,也不勉强她,忽然轻轻拉了她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熙之,我有一件事情要给你说。”
“什么事情啊?”
“我认你做妹妹,好不好?”
“妹妹?”蓝熙之狐疑地看着他,“我干嘛要做你的妹妹?你为什么要认我做妹妹?”萧卷还没回答,她忽然笑了起来:“嘿,我想想,做你的妹妹或许也不错哦。”
“对啊,你没有亲人,有个哥哥,就可以一辈子照顾你了。”
蓝熙之开心起来,“哦,那我们要不要做什么撮土为香、八拜之交这种仪式?还要不要说点什么‘不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或者‘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之类的誓言?”
萧卷也笑了起来:“熙之,不用吧?这么俗气。”
“好吧,我们两人知道就行了。萧卷,是吧?”
萧卷笑着没有回答。
过了一会儿,萧卷又轻轻道:“熙之,你觉得朱弦和石良玉这两人如何?”
蓝熙之想了想,才道:“石良玉很不错,我很喜欢他,他也算我惟一的一个朋友了。朱弦嘛,虽然傲慢又无礼,不过本质不错,算得上是个好人。不过说实话,我很不喜欢他的。呵呵,萧卷,你觉得呢?”
“他们两人小时候做过我的伴读。石良玉聪明机灵,博闻强记;朱弦率性耿直,很有主见敢作敢为。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喜欢朱弦。”
“哼,昏庸的萧卷,每次都说朱弦不错。他哪里是什么率性啊,他那是傲慢自负。”
“好,熙之说是傲慢,那就是傲慢吧,呵呵。”
乌衣巷的春色比任何一年都来得早。可是,朱府上下却闭门谢客,少与宦游。自皇帝痴迷佛学后,就特别宠信为他献上了一车佛经的何延。年初,皇帝从佛寺归来重新执政,短时间内又对何延及其嫡系亲信连连加官晋爵,曾经“朱王共天下”的朱涛,大权隐隐有被架空的趋势。
朱涛并不在意,朝中事多就上朝,没事就在家里和子侄喝茶下棋、谈玄论道。朱涛本人很淡然,他的弟弟、手握重兵的青州刺史朱敦却不干了。朱敦是勇猛战将,脾气暴躁。本朝渡江立国,朱氏家族立下汗马功劳,如今皇帝这番架空朱涛大权的作为不禁让他大感忿忿,多次递上奏章为大哥鸣不平。见大哥自己不以为意,更是怒从心起,斥大哥软弱如老妇人。朱涛见信后,投诸火炉,一笑了之,只对送信的人说,要朱敦好好在青州任职,就不要多管朝中之事了。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6)
这天,朱涛正在家里和儿子下棋,小女儿在一边观战。
下了一会儿,朱弦终究沉不住气,忽然道:“爹,二叔到底是如何打算的?”
朱涛忧心忡忡地道:“你二叔是个火爆的性子,如今口口声声要申讨何延等人,说什么‘清君侧’。如果阻拦不住他,只怕会给朱家带来灭顶之灾啊。”
“我们该如何阻止他呢?”
“他那个脾气,如今手握重兵,谁阻止得了?”
朱瑶瑶好奇地问道:“爹,什么是‘清君侧’啊?”
朱涛斟酌一会儿,正要回答女儿的疑问,只见老管家匆忙走进来,低声道:“老爷,太子来访。”
朱涛和儿子对视一眼,立刻站了起来,出门相迎,朱瑶瑶很机灵地赶紧随管家退下了。
父子俩还在门口,一个人已经不急不徐地随另外一名老仆走了进来,正是萧卷。朱涛赶紧行礼,“殿下光临舍下,老臣不胜荣宠。”
萧卷伸手扶起朱涛,又看看屋子里的残局,“朱大人不必多礼,我今天是来叙旧的,还望没有打搅到你们父子的雅兴。”
“哪里哪里。”
朱涛本人很喜欢萧卷,再加上儿子幼年曾给他伴读,颇有交情,所以一直是最大力支持他的朝臣。不过,萧卷虽然对朱家特别亲厚,但是从来不曾微服亲自登门过。
双方坐定后,萧卷摸出一张十分精美的帖子,“我今天是来给朱大人送帖子,邀请大人和朱家子侄到读书台,参加今年的‘上巳节’赏春花会。”
朱涛接过帖子,心里更是意外,“殿下邀请,不胜荣宠,臣一定携子侄赴会。”
萧卷见他面上有疑惑之色,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事,只是我新收了一个义妹,希望借‘上巳节’能够介绍给各位。对于朱大人,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萧卷收这个义妹,居然亲自上门送请帖,朱涛心里更是惊讶,只道:“老臣自当效犬马之劳。”
“朱大人,如今‘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士庶之间界限森严。我这个义妹虽然自幼孤苦无依,但是品貌端庄、才华出众,真可谓不世出的奇女子。如今士族大家以朱家为最,所以我想请朱大人来主持这个仪式,如此,我这个义妹今后才不致于为士林所轻视。”
忍耐了很久的朱弦终于忍不住了,“您这位义妹是?”
“蓝熙之。”
朱弦虽然早已猜到是蓝熙之,可是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意外,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朱涛松了口气,笑道:“久闻蓝姑娘大名,贱内也曾和她有过一面之缘,对她赞不绝口。殿下,这个仪式,臣一定为您主持。”
萧卷见他爽快允诺,大喜:“多谢朱大人。”
“不敢。”
三人又谈论了一些日常闲话,萧卷不经意地笑道:“朱弦,你还在舞枪弄棒,还不打算成亲?”
朱弦摇摇头:“还早呢。”
“哦,朱弦,是不是眼光太高,没有中意的女子?”
“这倒不是,我武功未成,过两年再说吧。”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朱弦想了想:“俗话说:娶妻娶贤。我想,要找的话,总得找个门当户对、温良恭顺、三从四德的女子吧。”
萧卷亲自来送请帖, 如今居然还有闲情逸致过问朱弦的婚事,朱涛立刻明白了点儿什么。他见萧卷问得是别有用心,不过儿子回答得也是滴水不漏,显然儿子对蓝熙之并非有很好印象,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见对此不好说什么,便没有作声。
“的确,温柔佳人更衬朱弦的雄姿英发,真不知哪家闺秀能得到朱弦青睐。呵呵,朱弦,大家就等着你成亲喝喜酒了。”
“殿下过奖了,朱弦成亲之日,一定恭请殿下。”
萧卷看看天色,“不早了,我告辞了。”
朱涛父子赶紧起身相送。
石府。
石良玉刚刚回家,就看到书僮急匆匆走来,“少爷,您可回来了,老爷夫人正在客厅里等您呢。”
第十二章皇太子提亲被拒(7)
石良玉皱着眉头,“哦,又有什么事情?”
“您去就知道了。”
石良玉走进客厅,只见父母都坐在那里,满面凝重,似乎有什么大事的样子。一见到儿子,石茗道:“你又去哪里鬼混了?”
自从知道儿子和蓝熙之过往甚密后,石茗就对他越看越不顺眼,多次斥骂教训,要他和蓝熙之断绝往来。可是,却毫无效果,石良玉依旧我行我素。
石良玉见父亲如此严厉,便垂手立在一边,冷着脸没有开口。
“玉儿,你看看这个。”王夫人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张精美的请帖。
石良玉接过看了一眼,“这是什么东西?”
石茗冷哼一声,“太子要收义妹,请我率领石家子侄去观礼呢。”
“哦,这有什么关系?”
“你可知道他收的这个义妹是谁?”
“是谁?”
“蓝熙之。”
石良玉一怔,过了一会儿,忽然又隐隐觉得有点高兴。王夫人见儿子面色起伏不定,小声道:“这请帖是太子亲自上门送的,不得不去啊。”
石良玉满不在乎地道:“不就是去观礼么?又不是什么鸿门宴。”
石茗瞪眼道:“小子,你知道什么?这就是一场鸿门宴。太子亲自上门送请帖,而且特别指名要你前去,你想想,他是什么意思?恐怕是要给自家妹子选女婿呢。哼,那个庶族贱女也不知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王夫人小声道:“如果碍于情面推辞不得,让玉儿纳为小妾也无妨,男子多一房妻妾也没什么关系。”
“纳妾?你可真是妇人之见。那个贱女一旦成了太子的义妹,她就会是什么身份?如果纳妾就好了,太子何必大费周章,亲自屈尊上门送请帖?”
王夫人这才惊惶起来,“这可如何是好?要是让这样一个庶族女子进了家门,我们石家还如何抬得起头来?”
石良玉见父母在那里惊慌失措地谈论不着边际的话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石茗怒瞪着儿子,“你笑什么?”
“人家只是送了张请帖而已,也没向你们提出婚约,而且被邀请的肯定决不只有我们石家。你们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石茗忽然想起,太子送请帖时确实只是请去观礼而已,也只是顺带说了句“石良玉是我义妹的朋友,最好请他一起去”。其他,倒真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看儿子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刚刚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怒道:“小子,你又在得意什么?我可不管蓝熙之到底什么身份,反正今后你少跟她往来就对了。”
石良玉笑着看着父亲,“你既然如此讨厌蓝熙之,害怕因为她而降低了石家头等大族的身份,又何必给太子面子?不去观礼不就行了。”
石茗怒不可遏地看着儿子眼神里那略微的嘲讽之意,正要发飙,石良玉已经跑出去了,声音远远地传来,“好饿,我先去吃饭了。”
“孽子!”他狠瞪夫人一眼,“都是你惯出来的孽子!”
王夫人嗫嚅着,一句也不敢辩驳。
第十三章决绝之夜房中术(1)
蓝熙之坐在树荫下,聚精会神地看着葛洪送给萧卷的《抱朴子》。当看到那一宗宗养生、房中、仙药的部分,想起萧卷买来的药,不禁哑然失笑。因为,那根本就是利用房中术的阴阳调和治疗女子阴毒浸身的方法。看来,萧卷正是听从了葛洪的这个劳什子“房中术”建议。她心里好笑,唉,萧卷真是昏庸呀。
她拿起另外一本,也是葛洪送给萧卷的 “奇书”,是一本所谓讲述彭祖长寿养生秘诀的书,萧卷还没看,以为是什么养生书,就放在她这里了。她慢慢往下翻,却见里面是极为详尽的专门论述房中术的章节,其中有不少“一夜御九女”之类的内容。再往下看,竟然是十分详尽的采阴补阳图。
她正暗叹自己孤陋寡闻,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熙之,你在看什么?看得这么专注。”
萧卷的声音响在头顶,蓝熙之惊得跳了起来,飞快地将手里的书藏到背后。面红过耳,语无伦次,连连道:“没看什么,没看什么……”
萧卷见她神情异常古怪,又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禁大为好奇,“熙之,你看的什么书?”
“没什么……哦,对了,萧卷,我的酒酿成了,给你尝尝。”
还不等萧卷回答,她就跑到屋子里将书藏好,暗暗打定主意,决不给萧卷看到这书。出来时,手里已经多了把小锄。她生怕萧卷再问,拎了小锄径直走到一棵树下,挖出一个小酒坛子,抱在手里看看,揭开泥封,笑道:“时间不长呢,也不知道能不能喝。”
“试试不就知道了。”
两个酒杯斟满了酒,萧卷端起一杯,“闻着挺好的,不知道喝起来会怎么样。”
他还在闻着,蓝熙之性急,已经喝下去一大口,“不错,真不错,跟糖水似的。”
萧卷微笑着,又看看酒杯中那种十分特别的淡淡的花粉色,再抬起头时,蓝熙之已经一杯下肚了,脸颊也变得酡红,满面的笑意,“萧卷,你喝呀,其实很好喝的。”
“熙之,你喝慢点,不要喝醉了啊。”
“不会喝醉。唉,我酿的酒不知道为什么酿成了糖水,一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萧卷仔细地品尝一口,这酒虽然香甜可口,但是,浓度较之她生日时喝的兰花酒不知大了多少,根本不是什么糖水。他正要劝阻她,忽见她一副悠然的样子,便不忍扫她的兴,只道:“慢慢喝,熙之。”
“嗯,我知道。”
说知道的人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似乎越喝越上瘾,脸色也越来越红。慢慢地,明亮的眼睛都开始有点迷离起来。
“萧卷,我再喝一杯,一杯就是了……”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又要去倒酒,却见萧卷悄悄将坛子挪开了一点儿。她伸出手去,想挪过来,脚步一踉跄,一下跌在了萧卷的怀里。
“熙之,熙之?”
萧卷正要扶起她,她“咯咯”笑起来,抱住了萧卷的腰,“萧卷,那么好喝,你为什么不喝?”
萧卷拂拂她额前有点儿凌乱的刘海,笑道:“你知道我是很少喝酒的。熙之,我给你说一件事情,明天是‘上巳节’,有个花会……”
“萧卷,好热啊,天气怎么这么热?”
萧卷低下头,只见她嘴唇微张,面色红得不像样子,笑迷迷的双眼闪烁着一小簇极其陌生的火焰。萧卷忽然觉得心中倏地一下燃烧起一团火,而且她那滚烫的双手也将自己抱得越来越紧。
“熙之.”
“萧卷,我好热啊。”
她抱着他腰的手松开,整个人几乎是腻在了他的怀里,滚烫的双手胡乱在自己脸庞扇了几下风,然后无意识地解开了自己的外衣,嚷嚷道:“今年夏天来得很早哦,这么热。”
萧卷暗吸了一口气,慢慢帮她把脱了一半的外衣脱下,柔声道:“熙之,你喝醉了,进去休息一下吧。”
“嗯,我头有点晕……好晕啊。”
萧卷起身,抱起她就往卧室走。她一直紧紧抱着萧卷的脖子,叽里呱啦地笑个不停,“萧卷,你刚刚说什么?”
第十三章决绝之夜房中术(2)
“你先休息。”
“萧卷……”
她的身子越来越烫,萧卷摒住呼吸,浑身上下也不由自主地燥热起来。他暗吸了一口气,幸好卧室的距离很近,他赶紧几步走了过去,将蓝熙之放在了床上。
他勉强松了一口气,刚要转身离开,可是,腰立刻又被抱住了,“萧卷,好热,你不要走……”
萧卷在床边坐下,摸摸她的脸,柔声道:“熙之,休息一下,一会儿就好了。我去给你弄点解酒的东西。”
“萧卷,你要走了?又要离开了?”蓝熙之忽然有点儿清醒过来,惊惶地拉住他,“这次走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萧卷听着她惊惶的声音,心里有点酸楚。她的手抓得实在太紧,微一用力,萧卷身子前倾,不由得倒在床上,几乎整个压在了她的身上。
身下的人儿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月白色衫子,玲珑小巧的身子火一样贴着自己,她那眼睛发散出醉人的迷离光彩,羞涩却又灼热,陌生而又充满期待。
“熙之,熙之……”他低声叫她的名字,只觉得理智开始一点一点地瓦解,嗓子又干又热,浑身几乎要冒出火来。
醉眼朦胧里又透着点清明,她不由自主地更加抱紧他,呢喃道:“萧卷,萧卷……”
萧卷勉强抬起身子,又要离开。可是,这声“萧卷”让他迟疑起来,抱着她的手再也舍不得放开。
“萧卷,萧卷……”
她这样软软的柔声细语,满含了陌生的情炽,萧卷只觉得呼吸开始困难起来,闭了闭眼睛,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二人,所有的顾虑都飞到了九霄云外。他俯下头,凝视着她乌溜溜的黑眼睛,情不自禁地轻轻吻上她的滚烫的额头、脸颊,然后慢慢地来到她嫣红的同样滚烫的嘴唇,手也慢慢伸向了她的衣襟,轻轻解着她的衣扣……
第一颗衣扣已经解开,她感觉到萧卷那样灼热游走的手和滚烫的亲吻,那是一种奇异到了极点的感觉。她微微闭上眼睛,软软地再叫一声——“萧卷……”
酒的力道,动情的狂乱心跳,牵动了体内无法控制的乱蹿的气息,忽然喉头一甜,蓝熙之不由得偏过头,“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犹如一盆冷水浇遍全身,萧卷一下清醒过来,紧紧抱住了她,惶然道:“熙之,你怎么啦?”
“哦?”蓝熙之也清醒了一点儿,疑惑地看着他,“萧卷,我没怎么啊。”
“还没怎么?”萧卷伸手轻轻擦拭她嘴角边的血迹,“不行,熙之,要马上找郎中。”
“不用了。”
“一定得找。来人啊!”
“萧卷,真的不用了,恐怕是酒喝得太多的缘故,我练的那种功夫不能喝酒。我以为喝甜酒不会有问题,没想到甜酒也……”
萧卷见她说得如此肯定,好一会儿才心有余悸地道:“熙之,今后你一滴酒也不能喝了。记住,不准再喝任何酒了。”
“好的,我再不喝了。呵呵。”
这一大口鲜血之后,她脸上的酡红几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往常更明显的惨白。萧卷紧紧抱住她,柔声道:“熙之,以后别练功也别喝酒了,就平静地过日子好不好?”
“我要保护你的啊。”
“不,熙之,应该我保护你了。”
蓝熙之凝视着他温柔的眼神,他的眼神常常都是温柔的,可是此时如此深邃刻骨而又柔情缱倦的温柔,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微笑着轻声道:“萧卷,我没有事的。你放心吧。”
这时,酒已经醒了一大半,她忽然记起自己刚刚的举动,惨白的脸又开始变得微红,赶紧从他怀里坐起身来。
萧卷也有点尴尬,放开她,站起身走到一边,很不自然地四处看看。蓝熙之想起什么似的,又道:“萧卷,你先前说明天‘上巳节’要干什么?”
萧卷心里一抖,后悔得几乎想咬掉自己的舌头。他沉默了一下,微笑道:“熙之,也没有什么,就是一些朋友一起在读书台聚聚而已。明天我来接你一起去。”
第十三章决绝之夜房中术(3)
蓝熙之转动着眼珠,“又是那些士族么?跟这些人有什么好聚的,而且我又不认得他们。”
“石良玉和朱弦也会来,他们你都认得啊。”
“唉,可不可以不去啊?”
“熙之,就是一起看看花而已。如果到时你不喜欢,我们就先离开好了。”
“那,好吧。”
鸟儿刚在枝头发出第一声清脆的啼叫,蓝熙之推开窗子,呼吸了一口窗外新鲜湿润的空气。
梳妆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锦盒,盒子里是萧卷送来的东西。她打开,里面是一整套极其精美的罗衫和全套的首饰。
这套罗衫比起自己生日时萧卷送的那套更加华贵,是一种十分希罕的贡品,只见罗衫月白为底,上面绣着百鸟朝凤图,刺绣的工艺几乎达到了超绝的地步。再看那套首饰,最奇特的是一件步摇凤钗,上面嵌有两颗同样大小的蓝色宝石,轻轻摇动,还会发出很悦耳的细细的清脆声,就像是某种天然的乐器发出的声音。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这套太过华丽隆重的服饰,心想:萧卷究竟是要干嘛呢?百思不得其解,不过还是穿在了身上。梳洗齐整,推开了房门。
萧卷满面微笑地站在门外,细细地看她几眼,“熙之,走吧。”
萧卷是满面的微笑,可是声音里却有少许的不自然。蓝熙之敏感地看着他,“萧卷,有事吗?”
萧卷摇摇头,蓝熙之看他的微笑里有一丝黯然飞快闪过,心里忽然有点不安,但见萧卷只顾大步往前走,便只好跟了上去。
人,很多的人几乎令人眼花缭乱。京城士族大家的公子小姐几乎全部到了,五颜六色、花枝招展,几乎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萧卷暂时离开了,说是要去安排一些事情。蓝熙之身边原本跟着一大群丫鬟侍从,他们都是萧卷为她安排的,还严格吩咐这些人一定要守在她身边。这是某种身份的体现?蓝熙之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虽然这些人一直恭恭敬敬地跟着她,可是哪里跟得住?她寻了个觑漏,很快便悄悄摆脱了这大帮侍从,隐入了人群中。
“蓝熙之?!”
是石良玉惊喜的声音。蓝熙之也惊喜地转向他的方向。
石良玉看到面前是这样一个盛装女子时,似乎是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时之间愣愣地反应不过来了。她身上的衣裳太过华美,头上的凤钗太过珍贵,因为穿了这样一身行头,走路也变得微微有些不自在,往日飞扬佻脱的女子,忽然如眼前众多的贵族女子一样,变成了木然行走的木偶人。
蓝熙之是何许人也,见他隐隐变得失望的目光,微微一笑,又点点头。见她这样微笑,眼睛又变得那么明亮,石良玉心里的失望立刻变成了一种陌生的兴奋,几步走了过来,开心道:“蓝熙之,你怎么是一个人?要不我陪你吧,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情。”
蓝熙之正愁不认识人,立刻就要答应,可是忽然看见萧卷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花台上,被众人簇拥着。她笑起来:“石良玉,我先离开一会儿。”
“好吧,等会儿见。今天,你可是主角呀。”
蓝熙之停下,正要问他什么意思,可是周围已经拥挤了很多人,此时又有人在喊石良玉,她迟疑了一下,不得不快步离开了。
因为石良玉这一声“蓝熙之”,周围的目光立刻追随了过来。仿如一只猴子忽然进入了人的世界,或许是,一个人忽然闯进了猴子的世界——蓝熙之每走一步,几乎都是走在千百道目光织成的网子里,好奇、品评、挑剔、鄙夷、欣羡……
何采蓉身边的婢女发出一声低呼:“天啊,小姐你看,是蓝熙之,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就是蓝熙之?打扮得如此华贵,不像庶族啊。”
“看她身上的衣服,这种刺绣是贡品中的极品啊,她怎么会有?”
“庶族就是庶族,穿上了龙袍还是狸猫。”
“听说她很厉害,寒山寺的维摩洁像就是她画的。”
第十三章决绝之夜房中术(4)
“能画像有什么了不起?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这是‘上巳节’花会,她一个低贱的庶人女子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这里面,最讶异的是石良玉的母亲王夫人。她今天来的目的,主要就是看看蓝熙之究竟是“何方妖孽”,看了几眼后,忽然自言自语道:“倒也清秀端庄,怎么看也不像传闻中的妖女啊?”
除了朱、石两家外,其他人只是收到了读书台侍从送去的请帖,只知道是“上巳节”赏花,并不知道太子收义妹的事情。王夫人看大家惊讶的眼神,低声道:“你们难道不知道?今天太子会收她做义妹啊。”
“难怪,刚才我看见她是和殿下一起来的。天啊,士族多少好女子,殿下为什么要认她做义妹?”
蓝熙之转头看去,为首的丽人正是两度被自己吓晕的何采蓉。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华贵的中年妇人,也正好奇的打量着自己。她并不知道,这个妇人正是石良玉的母亲。蓝熙之认得的只有何采蓉。何采蓉站在一堆女眷里,既没附和也没开口,脸上是彻底的冷淡和不屑,似乎生怕看一眼庶族之人就会降低自己的身份。
众人忽见蓝熙之的目光看来,窃窃私语声立刻小了下去,纷纷移开了目光。
“你是今天的主角哦”——蓝熙之慢慢往前走,想起石良玉的话,忽然有点明白过来。抬头看去,萧卷正在和几个十分气派的中老年男人叙话。看样子,这些人正是几大家族的大家长。
她继续往前走,前面是几个贵公子在热热闹闹地互相招呼,其中一人看见她走过来,立刻低声道:“蓝熙之来了。”
此人正是司徒子都。他旁边的一个公子也看见了蓝熙之,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蓝熙之,愣了一下,长长的睫毛眨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蓝熙之先招呼他,“朱弦。”
“哦?”朱弦回过神来,好奇地打量着她。面前的女子锦衣丽服,再也不是往日所见落魄书生一般的寒酸,而是异常的清秀端庄,她那样慢慢地走过来,头上的步摇凤钗一步一生辉,很有点摇曳多姿的感觉。
他看着看着心里一跳,却极力掩饰着,猛然笑起来,“妖女,别以为你这样就可以跃龙门了。你要记住,你的血缘还是低贱的庶族,这是永远也改变不了的。”
他的四周立刻响起了一片应和之声,尤其是司徒子都的大声叫好声。
蓝熙之极其耐心地听他说完,微笑起来,“嗯,我会牢牢记住的,朱弦。”
朱弦见她绝非往常的反唇相讥,而是非常礼貌地点头微笑,眼睛里却有一丝深深的悲伤之意。这丝一闪而过的悲伤之意是如此刺眼。朱弦忽然觉得有点笑不出来,低声道:“蓝熙之,你……”
“熙之。”
是萧卷走了过来,温柔的声音,亲切的语调。蓝熙之看着他的笑脸,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她低声道:“我头有点晕,先去喝点水。”
“来人……”
“不用,我自己去喝。”
“好的,你去吧,快点回来。”
已经有普通的游人上到山来,由于他们是庶族,所以只能远远地看着这边的衣袂飘飘。这时,已经有歌乐声响起,那歌喉婉转堪称绕梁三日,熙熙攘攘的人群忽然安静了下来。这是才貌双全的何采蓉在轻歌曼吟。
她是士族的第一美人,永远都是人群里的焦点。
蓝熙之从一棵巨大的古松背后望去,萧卷正坐在中间高台上,欣赏着这样绝妙的歌声。何采蓉是这次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何采蓉才貌双全家世显赫,何采蓉是所有男人的梦中情人……萧卷聆听得是如此忘情,以致于自己已经离开很久了,他都没有发现。
蓝熙之忽然轻轻笑了起来,发觉自己就如一个妒妇,已经流露出了争宠的苗头。她想起石良玉不以为然的目光,喃喃道:“水果男,其实,你们都没有看错。也许,我的意识里就是在妄想攀龙附凤。不然,我为什么要喜欢萧卷?不然,我本来都已经离开了,又何必跑回来自取其辱?”
第十三章决绝之夜房中术(5)
她想起自己昨夜近乎放荡的举止,想起萧卷几次拒绝不得的尴尬神情,心里像扎进了一根刺,眼开始模糊起来。
倚天屠兔记。
蓝熙之的脚步有些踉跄。她看看那个经年没睡醒过一样的邋里邋遢的老板,瞬间觉得他的这张脸特别圣洁干净,几乎没有一点点的虚伪和敷衍。
老板笑着迎了上来,“客官,要吃点什么?兔脑壳还是牛肉面?”
“酒,越多越好!”
一支明晃晃的宝石头钗、一只毫无瑕疵的玉镯,被一起放到了老板手里。老板大睁着眼睛,口水几乎都要流下来了,好一会儿才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您喝多少酒都够了。”
这样的店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
劣质的烧刀子一入喉,就像有块烧红的铁烙在胸口,狠狠地磨,狠狠地挫,要将全身的血肉骨髓都研磨成粉一般。
老板是个厚道人,搬了几坛酒放在旁边。见她只是喝酒,又颠颠地跑去拿了大堆兔肉、兔脑壳放在盘子里,给她端上来,“客官,我再去给您煮碗牛肉面。”
“不用了,你忙你的,不用招呼我。”
“客官,吃点东西吧,不要光喝酒,这样很伤身的。”
蓝熙之微笑着看着他,又将身上的玉佩摘下来,递给他,“老板,你可真是个好人。”
老板吓了一跳,“您给的东西不知可以买下多少个店了,我不敢再收您的钱了。”
蓝熙之随手将玉佩扔在地上,笑道:“唉,看来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都不想要啊。”
老板赶紧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客官,您需要什么尽管吩咐。”
“好的,谢谢你。”
天已经黑了。蓝熙之看看四周,店里已经没有了客人,老板趴在一边打着瞌睡。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明亮,心里依旧那么清醒,她笑了起来。其实,要像喝醉也是不容易的。
一股浓浓的甜腥味蹿上喉咙,烈的酒和体内的一股气流互相冲击着,浑身几乎要裂开来一般。她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吐出血来,直吐得月白色的衣襟都沾满了血迹,殷红的血迹和淡红色的花纹混在一起,慢慢地就分不清楚哪些是花纹,哪些是血迹了。
老板常年没睡醒般的眼睛终于彻底睁开,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了出来,战战兢兢地跑过来,“客官,您……”
蓝熙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这店里的。”
她站起来,在墙上靠了一会儿,慢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
已经是深夜了。天空是黑的,路面是黑的,整个世界都是黑的,没有一丝光亮。
第十四章庶族女子的尊严(1)
天色渐暗,萧卷恍惚地看着对面女子的弹奏,心里越来越不安,几乎一句也没听清楚她唱的是什么。好不容易一曲终了,人群里掌声雷动。萧卷四周看看,依旧没有蓝熙之的影子。他皱皱眉头,一名侍从远远走过来,伏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萧卷面色大变,站了起来,转身就走。
本来是准备充当礼仪的朱涛,先是被告知取消了认义妹的仪式,此时又见萧卷匆忙起身,赶紧低声道:“殿下……”
萧卷脚步未停,“朱大人,我要离开一下,你们请自便吧。”
前面,是谁人点燃的灯笼,明亮得太过刺目。
很多的人影在穿梭,她停下脚步,看着一个满面惊惶的人飞快跑过来,然后,紧紧搂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声音颤抖得厉害,“熙之!熙之!”
他的声音是如此情深意重。可是,不知怎地,蓝熙之忽然觉得这张脸是如此陌生、如此虚伪。她闭上眼睛,几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她想伸手推开他,可是他抱得实在太紧,她勉强加了点劲,那股甜甜的一直在喉咙里打转的血腥味,无论怎么忍都忍不住了,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来,全部喷在那紧紧抱住自己的人的胸口上。
“熙之……”他的声音抖得更加厉害了,几乎语无伦次起来,“快,去传御医!熙之,你忍一下,马上就要到了,你一定要忍住。熙之……”
吐了几口血后,心里又清明了不少。她笑一笑,运了下力,猛地推开他,踉跄着往前走去。
“熙之……”身后的人追来,拦在她的面前,却怯怯地不敢再伸出手去,害怕她再运力,受伤更加严重。
四周围满了侍从,一个个在走近。
蓝熙之眨了眨越来越花的眼睛,笑起来,“萧卷,你敢阻挡我?”话未说完,她忽然跃起,几个起落跃出了包围的人群,快步往前跑去。
一众侍从正要追上去,萧卷挥挥手阻止了他们,然后自己一个人飞快追了上去。萧卷一向体弱多病,处变不惊,侍从们从来没有见他如此飞奔过,一个个骇然不已,也跟了上去。
蓝熙之的脚步越来越踉跄,身子似乎也越来越沉重,几乎就要跌倒。她勉强吸了口气,又快走几步,却双腿一颤,不由自主地跌坐在地上。
她抬起头看看天空,天上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初春的深夜暗沉得出奇。眼皮越来越疲倦……
“熙之。”
那温柔却焦灼的声音响在耳边,一个人用尽全力抱起她,然后转身将她背在背上,就像曾经有过的那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一般。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萧卷,我好疼。”
“熙之,忍一下,就快到了。”
背上没有了声音,萧卷加快了脚步,“熙之,以后我常常背你,好不好?”
依旧没有声音。萧卷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里变得湿漉漉的,也不知道是水还是血,他加快脚步跑了起来。跟在后面的侍从无不惊骇地看着他,他们从来不敢想象,一个体弱多病的人竟然可以跑得这么快。
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继续黑下去。
昏迷中的人仍然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萧卷微微侧过身子,声音已经完全嘶哑,“道长,你看她能不能醒过来?”
几名御医退在一边,葛洪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蓝姑娘会醒过来的。不过,吐了那么多血,精气神几乎已经全部耗尽,而且强行运功伤及内脏。即使醒过来,也很长时间无法痊愈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们下去吧。”
“是。”
屋子里完全安静下来,几盏灯笼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萧卷摸摸她的鼻息,她虽然不能睁开眼睛,可是还有微弱的呼吸,鼻端也是温热的。他轻轻拨开她的手,慢慢站起身,审视着她房间里面的每一件什物。
书桌的最下面放着一卷《抱朴子》,《抱朴子》下面是一卷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彭祖养生”,翻开的那页正是“采阴补阳”密戏图。
第十四章庶族女子的尊严(2)
他记起她那天面红耳赤地慌忙躲藏,忍不住笑了起来,“熙之啊,熙之。”
他打开她的衣柜,里面是一些简单的衣服,还有个小小的包裹。他想起她赶了风雨掉了斗篷飞快地跑回来的那个夜晚,拎的就是这个包裹。摊开包裹,里面东西少少,除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还有自己在她生日那天送给她的衣服和翡翠,折叠得那么用心,几乎没有弄皱一点点。
他正专注地看着这些东西,心里忽然有些异样的感觉,回过头去,蓝熙之已经慢慢睁开了眼睛,正看着自己。
他赶紧跑过去,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蓝熙之抽了抽手,没有抽出来,萧卷惊喜地只叫了一声“熙之”。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蓝熙之看着他憔悴的模样,又闭上了眼睛,很久才吐出几个字,“萧卷,你去休息吧。”
萧卷摇摇头,满心欢喜,“熙之,我就在这里休息,陪你。”
他见她不开口,又低声道:“熙之,我原本以为是对你好,没想到差点害死了你。熙之,我以后再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了。”
蓝熙之不再说话,又抽了抽自己的手,没能抽出来,便又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一句话。
春花,青果,新鲜的味道飘散在小亭的上空。
阳光透过茂密的古松枝叶洒下来,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舒适又惬意。
朱弦快步向上山走来,来到小亭的石板前停住,水汪汪的眼睛看向古松下。古松下的椅子上,坐着手握一册书卷的蓝熙之。
暖洋洋的阳光照得她苍白的脸几乎如一张透明的纸,没有一丝血色。
昨天,朱涛见萧卷匆忙离开,估计是出了事情,赶紧派儿子去打听,才知道是蓝熙之生病了,而且“义妹”一事也不了了之。朱涛并不多问原因,便差儿子送了许多补品过来。
“蓝熙之。”
没有回答,她甚至没有抬起头来。
“蓝熙之。”朱弦以为她没听到,走前几步,又加大了声音。
蓝熙之还是没有回答,依旧漫不经心地看着手里的画卷。这画卷正是陈思王的《洛神图》,原本是石良玉的心头珍藏。前天,石良玉来看她,就带来了这个画卷送给她。
“蓝熙之!”
她早已听到是朱弦的声音,可是此刻心里对朱弦的厌恶之情几乎达到了顶点,只觉得再和这个自命高贵不凡的世家子多说一句话,都是一种对生命的极大浪费。
不回答,不抬头,甚至连反唇相讥都没有,那是彻底的漠视!朱弦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蔑视,有点尴尬地杵在那里,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蓝熙之……对不起!”
朱弦第一次向别人道歉,而且是向一个女子道歉,满脸涨得通红。偷眼看去,却见蓝熙之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手里的画卷。
蓝熙之看完画卷,又拿起另外一本书,正是葛洪的“枣木飞车”。前些日子,她和葛洪粗粗试验了一段时间却没有成功,正找不到原因,此时她看着其中的一段,忽然心中一动,站起身来。
朱弦见她起身,心里一喜,正要说话,可是她却根本没有看自己,慢慢往小亭里面走去。朱弦几曾受到过这样的轻蔑和冷淡?
朱弦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只好转过身,怅然往山下走去。
蓝熙之刚拿了一个模具出来,却见萧卷站在门口,看着山下的方向。
“熙之,朱弦刚才找过你了?你昏迷时,他已经来过两次了。”
蓝熙之淡淡地“哦”了一声,又坐在了那张宽大的椅子上。
蓝熙之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模具,萧卷在她面前站住,手撑在椅子上,俯下头柔声道:“熙之,你身子还没大好,先歇着吧,以后不要再操心这些东西好了。”
蓝熙之抬起头,看着双手撑在椅子上的萧卷,那是一种极其亲热的姿势,似乎很想将坐在椅子上的人一把抱住。
她忽然笑了起来,“萧卷,你怕我以操心这些东西为借口,就会长久赖在小亭不走?”
第十四章庶族女子的尊严(3)
萧卷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目光,柔声道:“熙之,我希望你永远都留在这里。”
“希望我永远都留在这里?”她冷笑一声,“萧卷,你倒真是费心了!先是让我高攀你这个哥哥,又给我选择了极好的亲事,你就是这样让我永远都留在这里吗?!”
“熙之,那是因为葛洪告诉我……”
“什么?”
“葛洪说你身体虚弱,要择精壮男子尽快成亲才会好起来。我没有办法,我希望你活下去。我还希望,无论你嫁到什么人家里,都没有任何人敢轻视你。”
蓝熙之长长地叹了口气,“萧卷,倒真是难为你了。你希望我不是做妾的命运,希望我的未来美美满满,你还在郊外给我准备了‘藏书楼’,甚至不惜屈尊降贵亲自给人家送请帖。你看,这些我都知道。也许,你做的这一切真的是为了我好。可是,你为什么不事先告知我一下,为什么不事先问一问我的想法?”
萧卷强行忍住咳嗽,嘴角边又隐隐渗出细细的血丝,“我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所以……熙之,其实,我非常后悔那个愚蠢的决定。熙之,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萧卷,你要明白,并不是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会怎么样的。我希望能走很多的路,看很多地方的云。读书台这里,我已经看厌倦了。”
她看着萧卷苍白的脸色,惨淡的神情,心里忽然涌出极大的快意。她将手里的模具一扔,做出要站了起来的姿态。
萧卷默默地放开撑在椅子上的双手,退开一步,看着她慢慢走进屋子里,然后,房门关了。
一夜风雨,不知多少花落成泥。
天色微明,通往山下的小径还是湿漉漉的,有些打滑。
瘦小的人影提了小小的包袱,走出小亭的门。她的包袱太小了,既装不下曾经心爱的宝剑“紫电”,也装不下那套曾经为她所珍视的生日礼物。她曾经以为,那份礼物,直到自己死亡时都会跟随着自己,永远也无法舍弃。可是,真要舍弃的时候,才发现要丢掉一些东西,其实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情。
她的脚步已经快接近下山的第一级石梯了。
萧卷一直在门口注视着她,剧烈地咳嗽,心口碎裂一般地疼痛。她的一只脚已经先跨了出去,他知道,只要另外一只脚也迈出去,此生此世就休想再见她一面了。
萧卷忽然冲了上去,用力拉住了她的胳膊,“熙之,不要走!”
他拉得太用力,生生将她迈出的步子拉了回来。她却不敢回头,“萧卷,何必呢。”
“熙之,你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她心里一震,身子完全僵住。
“熙之,我很自私,我希望在自己的最后岁月能够和你在一起,而不是陷入整天挂念你、担心你的痛苦中。”
手里的包袱掉在地上,她转过身子,紧紧抱住了他,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她抬起头,轻轻推开了他,捡起地上的包裹,微笑道:“萧卷,再见!我会保重的,你也要保重!”
“熙之,不要走!”
这次,她的两只脚几乎是同时跨了出去,萧卷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得越来越快,很快就在半山腰上变成了一个黑点。
天色依旧十分阴沉,他咳嗽得喘不过气来,已经病入膏肓的身体似乎再也支撑不住了,好几次向着山崖下摇摇欲坠……
第十五章朱丞相全家请罪(1)
乌衣巷边鸟雀纷飞,花树繁茂,朱家的大门却紧紧关闭着,门口的几名家丁也小心翼翼的,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大早,朱涛便率领在京做官的二十几名子侄入宫请罪去了。这样的举动已经持续了近半个月。
半个多月前,他的弟弟朱敦终于忍受不住刁协、刘隗等人的弹劾,在青州举兵,将皇帝安插在青州的几名心腹官员全部斩杀,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向京城进发。
在起兵之前,朱敦曾给皇帝上疏多次,其中历数了刁协、刘隗的罪状。
皇帝阅后大怒,立刻下令诛杀朱敦等乱臣贼子,“有杀朱敦者,封五千户侯”。
皇帝原本以为,圣旨一出,从者自然会云集申讨叛逆。可是,江南大族偏安日久,都是以自己家族的利益为重,将皇家不过是看作一个大豪族而已,所以历来没有将皇权看得多么神圣,况且刁协、刘隗也实在嚣张得令人厌。所以,圣旨虽下,却从者寥寥,只有一向狷介耿直的石茗拍案而起,“人主不是神仙,孰能无过?人臣怎可以举兵抗上?”
皇帝原本以为除了勤王之师外,自己布置的牵制力量至少也能抵挡一阵。可是,这些人如何能与浴血疆场几十年的朱敦抗衡?朱敦之师几乎势如破竹,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
朱涛一向反对兄弟起兵,可是阻止不住。而在朱敦起兵后,刁协、刘隗二人更是大肆向皇帝进献谗言,说朱涛把持朝纲多年,目无君上,将自己的子侄都安插在重要位置上,羽翼已经严重威胁到皇权云云。以至,令朱涛苦不堪言。
本朝渡江南下,皇族并无依凭。皇帝共有4个皇子,其中一个夭亡,太子又体弱多病,剩余的两个皇子尚年幼,但见朱家男丁兴旺,子侄众多又皆为人中龙凤,绝无其他家族那种纨绔败家子弟。所以,朱敦起兵后,皇帝更生出“孤家寡人”的恐惧。久而久之,对朱涛这位自己曾经拉其共坐御榻的股肱之臣生出许多罅隙,很久不再召见他了。
朱涛因此终日忧心忡忡,无奈之下,只好每天率领在京做官的二十多名子侄,跪在宫门外请罪,希望能躲过这场大劫。
这天,朱涛率领一众子侄又跪拜了半天,宫门依旧未开。
众人跪了良久,只见一人健步如飞地走来,正是石家的大家长——石茗。石茗官为仆射,在中书省任职,人虽然古板狷介,却绝非落井下石的小人,早年和朱涛也有些交情。本次朱敦起兵,他虽是惟一拍案而起的人,但是却从来不曾针对朱涛极其朱家子侄。
朱涛一见他,大喜过往,赶紧道:“茗兄,你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全家一百多口全靠你了。”
石茗喜欢喝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今天上朝,虽然没有喝那么多,但是身上还是有一股酒味。他看也不看朱家众人,像没有听见一般,昂首走进了宫门。
朱涛看他进去,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旁边的朱弦小声道:“爹,他会帮我们吗?”
朱涛长叹一声,“现在这种情况,谁愿意帮我们啊!”
金殿上,石茗向皇帝行了大礼。皇帝愁眉不展,“石卿家快平身吧。”
石茗立在一边,见何延、刁协、刘隗等人都在。
因为石茗那番拍案而起以及他平素的好名声,皇帝近日对石茗更是亲信,向何延等人点了点头,示意但说无妨。
何延道:“实不相瞒,石大人,我们今天正在商议,是不是先拿下朱涛和朱氏子侄。”
“万万不可!”
石茗摇手大声道:“朱太尉忠心耿耿,要是没有他,就没有本朝的渡江立国。朱敦起兵后,他每天率领子侄在宫门外请罪。皇上明鉴,朱涛若是真有反意,他兄弟子侄内外勾结,谁人抵挡得住?”
刁协道:“朱涛一手遮天,目无君上……”
石茗怒瞪他一眼,“汝等小人矣,整天罗织罪名诬陷良臣。皇上正是该亲贤臣远小人。”
刁协、刘隗怒不可遏,意欲强辩。皇帝摆摆手,皱眉道:“众卿家毋需再争,当前急需解决的是朱敦举兵一事……这叛贼就要兵临城下了。”
第十五章朱丞相全家请罪(2)
说到这个问题,刁协、刘隗甚至何延都又哑口无言起来,石茗冷笑一声,“各位倒是快些献计献策啊。”
刘隗也冷笑一声,“石大人可有什么好主意?”
石茗翻了翻白眼,“二位如此能干,现在又没主意了?”
“众卿家都退下吧。”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谴退了众人。
已近日暮了,石茗从宫里出来,朱涛和一众子侄依然跪在宫门外。
朱涛一见他出来,抱了最后一点希望再次迎了上去,“茗兄,您看……”
石茗依然不理不睬,一边走还一边嘀咕:“今年杀贼子,取个斗大金印……”
一众朱氏子弟一听,心都凉了半截,朱涛叹息道:“墙倒众人推!现在,是不会有人帮我们的了。”
朱弦心里也隐隐有些失望,他小时候曾上过石家玩耍,石茗见他神采出众,很是喜爱,曾亲自割牛心给他吃。他看看失望不已的父亲,低声道:“爹,现在只要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不错了,我们也不应该要求太高。”
他的一位堂兄愤愤道:“谁敢说他没有落井下石呢?”
“以石大人的为人,应该不会的。”
朱涛听子侄争辩激烈,摇摇头,忧心忡忡道:“回去吧,现在只好听天由命了。”
深夜。
老管家走进书房,低声道:“老爷,有客人来访。”
正在书房里商量对策的朱涛父子大为意外,这个草木皆兵的时候,朱家还会有客人来访?
朱弦立刻看向老管家身后,尚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那人伸手摘掉了头上的斗笠,低声道:“朱大人,是我。”
朱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赶紧下拜,“参见殿下!”
萧卷扶起了他,“朱大人毋需多礼。我今天来也并非有什么要事,只是随便和朱大人聊聊。”
“不胜荣幸。”
双方坐定,萧卷道:“如今刁协、郭隗等人没有少刁难朱大人吧?”
朱弦愤愤道:“正是。”
朱涛苦笑一声,“臣的兄弟如此大逆不道,能不遭人刁难嘛。”
萧卷道:“刁协、郭隗依附于何延,逢迎君王所好,媚上欺下,完全是一班见风转舵的谗臣。朱敦性子耿直火爆,这是我知道的。我想,‘清君侧’也是他出于一片忠心。”
朱涛一时不知该怎么接下去,只是点点头,“臣也希望他早早悬崖勒马啊。”
萧卷笑道:“如今,司徒将军镇守入京关口,他和朱敦素常来往密切。朱大人对司徒将军有提携之美,这次还要请朱大人提点他一下。”
朱涛心里“咯噔”一下。近日,他曾派人劝说朱敦,同时也暗示了京城的一些兵力部署。自本朝渡江立国后,朱涛一直是忠心耿耿,直到现在也不曾心生反意。不过,他也随时担心着一旦朱敦覆灭会导致朱家的灭族,加上传闻太子病重,后继之人未必再对朱家亲厚,所以心里十分矛盾,也的确有作两手打算的准备。
朱敦为了扫除进京的道路,曾经私下和司徒将军接洽,没想到如此绝密的事情,竟让萧卷这么快就知道了。看来,读书台果然藏龙卧虎。他细看萧卷一眼,对方虽然面色苍白显得很文弱,可是气色平稳,行动自如,绝非气息奄奄的样子。
他几乎不假思索地道:“近日,朱敦的确派人试图和司徒将军联系,不过臣会极力阻止此事的。殿下还请放心。”
萧卷点点头,“那就有劳朱大人了。朱大人放心,只要萧卷还在一天,朱家就决不会有任何意外。”
朱涛听到他如此郑重其事的保证,心里松出一口气,“多谢殿下。”
萧卷微笑着站起身,“我还要进宫一趟,就不多耽误了。”
在一边静默多时的朱弦开了口,“殿下,蓝熙之好了没有?”
萧卷摇摇头,神色黯然,“我先告辞了。”
朱弦见他如此神情,想再行探问,可是又不知如何来问,只好退在一边。
第十五章朱丞相全家请罪(3)
皇帝已经在御书房里呆了一整夜,快到天明时才伏案休息了一会儿。
近日,他连续传出密令,要太子万万不可进宫。他清楚,朱敦的大军很快就要兵临城下了,他惊恐之余已经安排好后路,冀望万一城破后,至少太子还可以方便逃出去,以图日后东山再起。
养了一会儿神,皇帝忽然被一阵轻微的声音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太子正垂手恭立在一边。他惊喜道:“卷儿,你怎么回来了?”
萧卷上前行礼,将朱敦一事以及掌握的一些情况,择要给父亲讲了一遍。
皇帝正在疑惧朱涛会不会和朱敦里应外合,听了太子的一番分析后,急忙道:“卷儿,你说对朱涛一家该如何安排?”
“这个时刻,一定要信任朱大人,有他的帮助,我们才能真正赢得这场战争。”
“可是,刁协、郭隗均力主先将他拿下。”
“刁协好逢迎,郭隗好妄言,都不足以倚赖。父皇即使要扶植力量与朱家抗衡,这二人也绝非是好的人选。朱涛向来宽厚圆滑,为官讲究无为而治,他和野心勃勃的朱敦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绝无反意。如今,他每天率领子侄前来请罪,几乎算是押下了人质。在这种情况下,父皇还不能相信他的话,倒真要逼反他了!”
“刁协、郭隗也的确不是什么大才,不过还算忠心。可是,朱家人才辈出,再不牵制只怕以后更是尾大不掉。卷儿,这天下,就只有我们父子同心了。唉!”
萧卷本来还想提醒父亲,刁协、郭隗绝非可以信任之人,可是听到父亲这声叹息,满是“孤家寡人”之感,再看老态龙钟的父亲因为过度操心更是满头华发。萧卷沉默片刻,“父皇,这次的事情能否交给儿子处理?”
皇帝从御榻上站了起来,沉吟一下才道:“好,卷儿,就交给你了。以前我不在朝中时,政事都由你处理,你很多时候做得比我还好,我很放心。”
“多谢父皇。”
皇帝早年无子,人近中年才生下萧卷,自幼宠爱。萧卷小时候特别聪明伶俐,博学多才。在他6岁那年,皇帝曾问儿子一个问题:太阳和长安哪个更远?儿子答:日近长安远,太阳就在头上,长安的人却一个也看不见。第二天,皇帝宴请群臣时,又问儿子:太阳和长安哪个更近?儿子答:日远长安近。皇帝有些不高兴:你昨天并不是这么说的。儿子不慌不忙地回答:今天我看见了长安人,可是太阳还是在那里,所以长安自然比太阳近。皇帝和群臣都大为惊叹:此儿小小年纪竟如此聪慧。
自幼受宠爱的儿子,长大后,却因政见不同与父皇发生了一些争执,再加上萧卷的母亲死后,皇帝转而宠爱谢妃及其所生的儿子,甚至生出另立储君的念头。当时,萧卷的反应是立刻淡然退让,以身体虚弱为由提出将太子之位让给弟弟,自己隐居读书台著书立说。
皇帝自然清楚,儿子当时的这番行为绝非故作姿态,所以心里一直有些愧疚。
他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道:“卷儿,你身体如何?”
萧卷笑着道:“读书台适合养生,身体好了许多,父皇不必多虑。”
皇帝放下些心来,想了想才道:“卷儿,要尽快立下太子妃,既能照顾你的身体,又可延续子嗣。我看何延家的女儿不错,你觉得如何?”
“父皇,一切等朱敦事件解决后再说吧。”
“也好。”
“父皇,我希望这件事情能够自己作主。”
皇帝看着儿子坚定的神情,沉吟一会儿,便点头道:“你自己作主就是了。”
第十六章至诚君子如王猛(1)
这是距离京城不过一百来里的一个小镇。
蓝熙之牵了马,走进小镇边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客栈。里面门可罗雀,正在擦桌子的小二跑了过来,殷勤地道:“客官,您住店还是吃饭?”
人们常说什么“七尺男儿”,蓝熙之想,这个小二一定至少有“八尺”。他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虎背熊腰,相貌堂堂,面容看起来十分忠厚。虽然店内没什么客人,但他依旧认真地擦着每一张桌子,使得这屋子里的每一件家什都很整洁。
蓝熙之看了看外面火热的艳阳,正在考虑要不要继续赶路,只见这小二已经先上了茶水,“客官,先喝水。天气这么热,您的马都吐白沫了,我也去给它喂点水。”
蓝熙之点点头,连着喝了几碗茶水,只见小二已经从栓马的大树下走进来。
他刚进门,忽然听到一声大喝:“王猛,滚出来。”
这个叫王猛的小二立刻走到门口。蓝熙之看去,只见一个掌柜模样的人旁边跟着一个拿匾额的小厮,匾额上还没有写招牌字样。
掌柜的瞪圆了眼睛,“现在赵先生要一千钱才肯重新题写。都怪你这奴才,没用的奴才!”
王猛并不争辩,看样子也不太善于言辞,只是低声道:“老板,我赔您的匾额就是了。”
“你一个月才10钱的工钱,你赔得起?都怪你这个瘟神,自从你来后,店里就没安生过……”
掌柜的絮絮叨叨地斥责着,蓝熙之半天才听出了点眉目。原来,几天前的晚上刮大风,将门口的匾额吹下来摔烂了,老板怪王猛半夜没起来摘下匾额,所以就找借口想让他白做两年工赔偿。 王猛听到自己要做两年白工,心有些不甘,却依旧没有争辩。
蓝熙之见这个小伙子走路生风,便知有些功底。但他面对老板如此无礼的要求,虽然眼中露出难过的神色,却并不仗恃武力反抗而是默然答应了。她心中便暗暗赞许,决定出手相助。
她笑了起来,“掌柜的,你也不用找什么赵先生了,我给你题写匾额。”
“你?”
掌柜的这时才看见店里惟一的这个客人。他打量着这个女子,鼻孔里哼出一声,“姑娘,你开什么玩笑?”
“试试不就知道了?我不要你的钱。”
掌柜的本来相当不屑,但想到“不要钱”这个诱惑,开始半信半疑起来,“你会写?”
“我写了,你要不满意,我可以出一千钱赔偿你这个匾额。”
掌柜大喜过望,横竖都是对自己有利,立刻转身骂道:“王猛,还愣着干啥?快去拿笔墨。”
“阿富客栈”四个大字转瞬写好。
老板揉揉眼睛,看了半晌,他虽然看不出好坏,可是那四个大字实在秀致生辉,不由他不暗自叫好。旁边的那个小厮嗫嚅道:“老板,有没有赵先生写得好啊?”
“蠢才,你懂什么?”
蓝熙之笑道:“老板,匾额已经写好,王猛的工钱你就照样发给他好了。”
“好,算他小子走运。”
匾额已经挂上,老板进里间账房忙碌去了。
王猛再次端了茶水走过来,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姑娘援手。”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夕阳已经落坡了,客栈外面的那棵大树被晚风吹动,发出簌簌的声音。蓝熙之走到门口,看看四周,这里相当幽静,也难怪客人不多。
王猛跟了出来,“姑娘,天色已晚,你不住店么?”
蓝熙之摇摇头,正要牵马离开,心口忽然一阵疼痛。自从在“倚天屠兔记”里出来后,这种疼痛就时时出现,一直不曾痊愈,加上今天赶路匆忙,更是气血上涌。
她想了想,放开了牵马的手,低声道:“我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好的,小人立刻为您准备客房。”
客房算不得舒适,却也干净整洁。
她放好行礼,来到大堂。这时,已经陆续有少少的几个客人上门。
第十六章至诚君子如王猛(2)
她要的几样小菜清粥已经送上来,却发现桌上多了一盘牛肉。她正要开口,只见王猛走了过来,低声道:“姑娘,这是我请您的。我看您的身子很虚弱,不要太吝惜钱财。”
原来,这个牛高马大的少年见她衣着普通,吃得十分简单,猜想她一个女子出门在外是因为吝惜钱财。因为感激她出手相助,便暗自到厨房里赊了一盘牛肉给她。
蓝熙之见这少年人眼中毫无伪饰的感激之情,点点头,也不推辞,只道:“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姑娘哪里话,请慢用。有什么需要的,立刻吩咐就是了。”
虽然这个简陋的客栈里,几乎没有一样合心的饭菜,蓝熙之还是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好几天。
她喜欢每天坐在大堂里,一边慢慢喝茶,一边看王猛将里里外外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劈柴挑水、上菜上饭、买菜买米……一个人几乎把一个店里所有小厮的活计全部干完。他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和力气,从不偷懒发牢骚。蓝熙之想,这个老板可真是赚到了,请了一个比牛还勤快百倍的人回来。
最不一般的是,这个牛高马大的少年并非一般洒扫小厮那般邋里邋遢,虽然粗衣旧裳,却一直洁净整齐,精神抖擞。乍一看,倒像是什么器宇轩昂的大人物。
夜已经深去,蓝熙之将桌上的几本书放在包袱里,准备明天上路了。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一阵打斗声,然后传来王猛的声音,“你这个贼子,鬼鬼祟祟的在这里许多天了,究竟想干什么?”
蓝熙之推开门,只见王猛正在和一个人对打,他虽然天生神力,却远不是这个人的对手,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一见蓝熙之推门出来,他立刻喊道:“姑娘,快跑,有坏人!这个坏人偷偷监视你好几天了。”
蓝熙之冷冷地看着那个扭住王猛手臂的男子,“刘侍卫,放开他!”
刘侍卫立刻松开手。王猛站了起来,疑惑地看着蓝熙之,“姑娘,你认识他?”
蓝熙之点点头,微笑道:“多谢你了。这里没事,你去睡觉吧。”
王猛依然疑惑地点点头,又看看那个刘侍卫,似乎生怕他突然对蓝熙之痛下杀手。看了几眼,见他态度恭敬,才转身走了。
蓝熙之冷冷地看着这个读书台的第一侍卫,也是萧卷身边最亲信得力的一人。
刘侍卫见王猛走了,连忙躬身道:“蓝姑娘息怒。主人并不想阻止你的,只是希望您不要再饮酒。”
“萧卷派你来监视我?!”
“主人担心蓝姑娘喝酒伤身。等您康复了,小人决不敢再跟随您半步,立刻就会回读书台复命的。”
蓝熙之颓然靠在门上,半晌无语。
刘侍卫看她一眼,低声道:“蓝姑娘,如今朱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起兵,主人操心不已。您也知道,他已经久病多时,只怕……”
蓝熙之心里叹息一声,只道:“你赶紧回去吧,如今,他身边正需要人。”
“不,蓝姑娘一日未痊愈,小人一日不敢离开。”
天快亮了,小亭彻夜点燃的灯笼终于全部黯淡下来。
萧卷走出小亭,看看远方,初夏的清晨刚刚升起第一缕霞光。
他准备只带两个随从,从后山的小道秘密下山。
穿过小亭后面的练功房,就是那条下山的秘道。曾经有两次,他在黑夜里背着那个受伤的女子走这条近道上山。可是,曾经赖在自己背上不肯下来的女子,如今却毫无留恋地决然离去。他叹息一声,自言自语道:“熙之,你到哪里去了?”
一阵风起,他剧烈地咳嗽一阵。一名侍从看见他咳出的血,惊声道:“主人!您……”
这些日子,他总是小心掩饰着自己的病,就连进宫之前,也让葛洪先开一帖方剂暂时稳住他的病情,以免被人发现引起更大的风波。可是,此刻忘情悲伤之下,忘记了掩饰,恰好被侍从看见。侍从正要伸手去扶他,他摇摇头,低声道:“没关系,走吧。”
第十六章至诚君子如王猛(3)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似乎心肺都要吐出来似的。他弯下腰,很久直不起身子,过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背心传来一阵暖意,有人轻轻扶住了自己。
那样的手,不是来自侍从的手;那样的感觉,也不是来自侍从的感觉。那是许多次午夜梦回时,心灵深处一直悸动着的期待。
他抬起头,转身紧紧抱住搀扶自己的人儿,“熙之,熙之……”
她也那样紧紧地回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微笑起来,“萧卷,我走了几次,总是走不远,所以只好回来看着你死去,然后再去游历天下。”
“熙之,我需要你在身边。”
“好的,我不走了,只要你还活着一天,我就在读书台呆一天。”
那是胜过一切灵丹妙药的功效。萧卷站起身,有那么一瞬间,蓝熙之发现他的身子看起来是如此挺拔,就像身后的古松,充满着生命力。可是,她却深深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她强忍住心里的悲伤,微笑道:“萧卷,你要去哪里?”
“我要下山去安排一点事情。”
“我和你一起去。”
萧卷犹豫了一下,立刻坚定地道:“好吧,熙之,我们一起去。从今往后,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蓝熙之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萧卷看着她如此灿烂明媚的笑脸,又有点儿心跳的感觉,拉了她的手,柔声道:“走吧,熙之,我们边走边谈。”
这条走惯的山路,从来不曾如此妩媚多姿。山道两旁繁茂的大树,茵茵的青草,飞动的彩蝶,一切都美丽得不可思议。
“熙之,你的身体好些没有?”
蓝熙之看着他满面的柔情,笑道:“萧卷,你怎么不为自己也找些良药?”
萧卷微笑不变,“熙之,我已经找到自己的良药了。”
蓝熙之盯着他眼里的柔情,“你一定要努力去找,不要开玩笑了。”
“好的,熙之,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够活下去。你放心吧,我一定会努力去找的。”
蓝熙之点点头,想了想,“萧卷,你下山可是因为朱敦起兵的事情?”
“你也知道了?”
“对,我已经打听过了。这次朱敦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进逼京城,说是要讨伐刁协、郭隗等人,我看他们朱家野心勃勃,恐怕早就想造反登基了吧?”
萧卷摇摇头,“朱涛绝无反意,现在每天都率领在京做官的子侄在宫门外请罪。”
“说不定朱涛是在装样子呢。”
“熙之,你有所不知,我父皇本来是先帝的远支,根本没有承继大统的资格,只因为北方战乱,国破家亡,我父皇被朱涛兄弟所拥戴,渡江南下才逃过一劫。刚到江南时,根本得不到当地豪族的承认,完全是朱涛一手策划,陆续收服当地豪族,才建立了本朝。这十多年来,朱涛主持朝政,朱敦领军抗击北方势力的威胁,所以才有今天暂时的偏安局面。可以说,没有朱氏兄弟就绝没有本朝。”
“可是,若朱家想取而代之……”
“朱涛绝无反意。不过,朱敦此人向来野心勃勃、暴躁无常,如今打着‘清君侧’的幌子,恐怕就是想自登御榻了。”
“那,怎样才能阻止他?”
“已经阻止不了了!”
“为什么?”
“被我父皇寄予厚望的郭隗初遇朱敦就战败了,之后带着五千残部投奔了北方一个小国。而刁协因为年老体弱,在逃跑的路上就被朱敦追杀了。”
蓝熙之立刻意识到了此行的危险,紧紧拉着萧卷的手,“萧卷,你这一去岂不是很危险?”
萧卷笑了起来,“熙之,所谓尽人事后知天命,虽然明知没有多大用处,但我也总要努力到最后一刻吧。”
“好!我一直陪着你就是了。”
第十七章幽冥之中负良友(1)
暮色已经降临,朱敦坐在大营里面,一脸阴晴不定。就在今天早上,他又接到了朱涛的劝降书。兄长一再告诫自己不可轻举妄动,而且司徒将军也被劝阻和自己共谋大事,继而京师防线更加巩固。
一个士兵走了进来,低声道:“朱将军,占卜大师郭璞到了。”
“快快请进!”
不一会儿,一个一身布衣的男子在士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约莫三十来岁,清瘦矮小,双目炯炯,身上背着个惯走江湖的占卜用具。
“草民见过将军。”
“大师不必客气,快快请坐。听说大师神算铁口,请为下官卜上一卦,看看下官的命格到底如何?”
郭璞起身,不慌不忙地仔细看了看朱敦的眉间额头,又再细细看他的两手掌纹,之后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小心翼翼地道:“将军贵不可言,此生必定位极人臣。”
朱敦原本指望他说出一番自己头上有“帝王之气”之类的话,如今听到这句“位极人臣”,心里是又恼怒又失望。他已经快兵临城下了,如果一鼓作气,谁人能够抵挡?黄袍加身也并非完全是异想天开。
他并不死心,又恶狠狠地道:“再占卜一卦看看。”
“是。”
随着朱敦的摇动,一支签从竹筒里掉了出来,他立刻拿起一看,竟是一支下下签,大凶!
他心里的恼恨可想而知,脸色也愈加可怕,狠狠地瞪着郭璞,“你这妖人!”
郭璞连忙伏倒在地,而朱敦身边的两名亲兵更是紧张不已。
朱敦背着双手,焦躁地踱步,不再理会郭璞。此时,一名探报飞快地跑进来,“报将军,发现有人在前来刺探军情。”
“是什么人?”
“为首之人是一个瘦高男子……”
朱敦听完探报大致的相貌描述,立刻摒退左右,有些惊惶地对帐中军师道:“此人肯定是太子,他不是快要病死了么?怎么还敢前来查探军情?”
“当务之急是万万不可让他逃脱。”军师说道。
“来人!赶紧派人追,无论死活,务必要抓到此人!”
“已经派人在追了。”
“再加派人马!快,给我备马!”
“遵命!”
随行的3名侍卫中,有两名已经中箭身亡。此刻,余下三骑上好的河曲良马急速飞奔。
奔得一程,前面出现一个岔路口,身后追兵腾起的烟尘越来越近,刘侍卫大声道:“殿下,你们快走,小人留下来阻挡一阵。”
萧卷勒马回头,“刘侍卫,把你的水袋拿出来。”
蓝熙之看看萧卷满头的大汗,关心地道:“萧卷,你渴了么?”
“勿需多言,你快上我的马。”
蓝熙之从未见过萧卷如此果断,心知必有缘由,也不再问,便翻身下马。
此时,刘侍卫已经来到她的马前,将水袋捆束在马鞍上,然后细细地扎了一个小洞。
一骑飞奔向前,两骑拐上了岔路……
朱敦亲率兵追出50里,前面却踪影全无。
一名探报下马看了看路面,回报道:“将军,水滴没有了。”
朱敦看看前方又看看天空,怒叹一声,“唉,天意啊,天意!”
半个月之后,朱敦的大军在京城30里外停下。
经过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乱频繁,汉代正统儒学早已不被这些江南的豪强大族所重视。无论是先后渡江的侨族还是本土的士族,一个个皇帝因他们而立又因他们而废,皇位不过是一个碎弃的珠宝而已,尊之,则显贵无比;毁之,则任人践踏。
郭隗已逃,刁协已死,司徒将军按兵不动处于观望之中,进城已经基本上毫无阻力。按照朱敦最初的打算,是要破城而入的。但是,他想起郭璞的占卜和萧卷的孤身探营,这些日子夜夜噩梦,总不敢轻举妄动,再加上大哥的强烈反对,便在城外停下了。
皇帝眼见大势已去,干脆躲在深宫闭门不出。朱敦也不进城,却不时派密探高手进城刺探军情、散布流言,甚至密捕、暗杀异见大臣。
第十七章幽冥之中负良友(2)
朱敦派人先后密捕了石茗等大臣。此时,军营变成了一座公堂。
朱敦摒退左右,只剩下刚刚赶来的朱涛。他狠狠看着大哥,“你为什么要一再阻止我?!”
朱涛淡淡道:“有些事情,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没有就别强求。”
朱敦瞪着眼睛,“你一直以为我想做什么鸟皇帝?不,我是恨皇帝误信小人,排挤朱家!他也不想想,是谁扶他坐上龙椅的。”
“龙椅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朱敦叹息两声,又道:“如今刁协、郭隗等奸臣已灭,你觉得谁人可以担任他们的位置?”
“暂未想到。”
“石茗虽然骂过我,但是他名声极大,也算得当今人望了。是不是可以……”
前一个月,自己一家还在哀恳石茗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仅仅一个月之后,石茗的性命就悬在了自己的手上。朱涛暗叹世事无常,没有回答。
“大哥,你觉得石茗如何?”
朱涛想起石茗“今年杀贼子,取个斗大金印……”的嘀咕,还是没有开口。
朱敦并不知道大哥的心思,连问几声后,见大哥并不开口,忽然明白过来,目露凶光,“既然他不配,那就杀掉算了。”
朱涛还是保持沉默。
十余名被密捕的大臣被带进了营帐。营帐两边,分列着上百名拿着明晃晃大刀的精兵。
很快,有3名刁协、郭隗的同党被诛,其他大臣小心翼翼地列立两旁,尤其是朱家的宿敌更是无不两股颤颤,禁若寒蝉。
朱敦坐在上首,凶狠的目光扫过众人。石茗接触到他的目光,翻翻白眼,忽然大笑一声,“头顶的天都被朱将军的大手遮住了……”
朱敦早已起了杀机,如今听石茗如此肆无忌惮的讥讽,更是怒从心起,“嘿嘿,其他人嘛,我也不为难了,只想送石大人去看看那片没有被遮住的天。”
石茗依旧大笑不止,“朱敦,你狼子野心,必遭天谴……”
他的话还没说完,朱敦一挥手,两名士兵挥刀向石茗砍去。石茗惨呼一声,头颅飞出,脖颈处汩地喷出一道血光。旁边众臣心胆碎裂,却无一人敢开口劝阻。
“石大人……”
一柄长剑欲架开了那把利刃,可是迟了一步,石茗的身子已经倒了下去。
朱敦望着飞奔而来的朱弦,怒道:“弦儿,你这是干什么?”
朱弦扶住石茗的身子,怒瞪着叔叔。
“朱弦,放开他!”
“你诛杀刁协余党也就罢了,为何累及石大人?”
一众大臣看着他们叔侄激烈争吵,无不面面相觑。朱敦的脸都气成了猪肝色,大喝道:“你们快滚!”
谁也不敢多看一眼石茗的尸首,也不敢再看二人的争吵,如遇大赦般,落荒而逃,。
朱敦见朱弦依然抱着石茗的尸身,大喝道:“朱弦,你也快滚!”
“你说什么‘清君侧’,其实是大逆不道,只手遮天。石大人是朝中少有的好人,你也不放过。”
朱敦听侄子越说越激烈,竟至声泪俱下,不由得勃然大怒,“畜生,再不住口,我今天就杀了你!”
一群精悍的士兵围住了朱弦。
远远的,朱涛飞奔而来。他人胖,跑了一程,已经是气喘吁吁,“弦儿……弦儿,赶紧跪下……给叔叔赔罪。”
朱弦冷笑一声,“我见了太子尚且不跪,何况是朱大将军。”
“畜生!”朱敦双目赤红,挥挥手,“拿下!”
几名精兵立刻欺身向前,朱弦仗剑直指。
朱涛连忙拉住兄弟的手,急声道:“你是不是要我也跪下来求你?”
朱敦冷哼一声,强压下怒火,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溺爱的好儿子。”随后一声令下,带着众人走了出去。很快,营帐中就只剩下了朱氏父子。
朱弦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原本只要你一句话,石大人就可以得救的……”
第十七章幽冥之中负良友(3)
朱涛看着老友的尸首,长叹一声,无法应答儿子的指责。
“他即使没有为我们美言,也不失为一个好人,一个直臣!你们难道想把所有不曾为我们美言的人赶尽杀绝?”
“弦儿……”朱涛低下了头。
朱弦尚要再言,忽然听得帐外一声惨呼,“父亲、父亲……”
他探出头去,只见石良玉在一众士兵的追赶下,跌跌撞撞地向营帐跑来。
“父亲……”
一名手士兵挺枪便刺,枪尖几乎要挑中石良玉的肩膀,忽然枪头一晃,朱弦横在面前,怒道:“退下!”
此时,石良玉已经抢身抱住了父亲的尸身,痛哭失声,“父亲,你快醒醒……”
石良玉猛然转身看向朱涛。朱涛不敢对视他的目光,赶紧移开看着地面,只低声道:“良玉,你快走吧。”
石良玉双目赤红,嘶声道:“就是你们害死了我父亲!”
朱涛无法回答。此时,朱弦和一众围上来的士兵混战起来,而朱敦已经闻讯气势汹汹地赶来,“快拿下这小子,斩草要除根。”
又是一群士兵冲了过来,朱涛横在石良玉面前,看着朱敦,“朱敦,你快放人。”
“都这样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朱涛加大了点声音,“好,朱敦,今天你将我一起拿下吧!”
朱敦毕竟对大哥还是有几分惧意,恨恨地看着石良玉,“小子,暂且饶你一条狗命,滚吧。”
朱弦虽然见一众士兵收手,但是他清楚叔叔的为人,生怕他那些亲兵暗下杀手,赶紧跳到石良玉身边仗剑护卫,低声道:“石良玉,快走吧!”
石良玉抱住父亲的尸首,擦了擦眼泪,大步往前走去。他悲伤之下,又抱了那么沉一个人,脚步有些摇晃。朱弦追上去想扶他一把,他怒瞪朱弦一眼,那眼里燃烧的疯狂的仇恨火焰实在太过强烈,朱弦不由得闭了闭眼睛,不敢正视,只是仗剑跟在他身后,直到他走出大营。
直到石良玉的背影消失良久,朱弦依旧站在原地。此时,天色已晚,一阵风吹动肩头划破的衣服。他看看手里的宝剑,染上的鲜血已经被太阳晒干,肩上的伤痕也已凝结。
朱涛看着儿子肩上的伤口,关切道:“弦儿……”
朱弦回过头看着父亲,淡淡道:“石家算是家破人亡了吧。”
朱涛不敢看儿子的眼神。自从朱敦兵临城下后,每次和朱敦会面他都会避开儿子。他知道,在儿子眼中,自己向来是一个正直的人。这次石茗之死,他潜意识里更是生怕因此打破儿子的这种崇敬,所以一直不敢正视儿子的目光。
“弦儿,你的伤口……”
“这点小伤,死不了人的。”朱弦淡淡地看他一眼,转身正要离开,忽然听得一声怒喝:“朱弦,石良玉呢?”
是蓝熙之!
蓝熙之提着“紫电”,看看四周,哪里还有石良玉的影子?
朱弦还没开口,她又大声道:“石良玉也被你们杀了?石良玉呢!”
“他已经离开了。”
蓝熙之惊惶地盯着他,似乎在猜度他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朱弦看看她半信半疑的神情,抬手指着一个方向,黯然道:“他父亲死了,他还活着,已经离开一会儿了。”
蓝熙之猛瞪他一眼,提剑就往石良玉离开的方向追去。
第十八章家变情变和心变(1)
黄昏时分的石府。
大门开着,沿途横七竖八地遗失着各种物件,显然是众人仓促离开的时候遗留下的。
蓝熙之快步跑了进去,诺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
“石良玉。”
“石良玉!”
她里里外外地看,里里外外地找,却看不见一个人影……
其实,石家宗族风闻朱敦逼近时,已经开始逃离,只有石茗这支因为石茗性子刚直不肯逃走,而流了下来。朱敦兵临城下,立刻拿了他开刀,石夫人也服毒自尽了。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依旧没有石良玉的踪影。蓝熙之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院中,想起石良玉一介公子哥儿根本不知世间险恶,如今遭此大难,孤身一人,他能去哪里?
她越想越担心,心想等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如今石良玉决不可能轻易回到这里。她立刻决定,马上离开再去别处寻找。刚一回身,忽见萧卷匆忙从对面走来,身后跟着刘侍卫和葛洪。
“萧卷。”
她迎上去,萧卷看看石府这片破败的景象,沉声道:“石良玉还是没有找到?司徒将军一家也被杀了。”
“司徒将军不是朱敦的亲信么?”
“朱敦现在大力铲除异己,杀鸡儆猴,稍不听话的都不会放过。司徒将军之前对他若即若离,当然不会被放过了。”
蓝熙之想起那个文弱不堪又胆小的司徒子都,他虽然可恶却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徒,此时却和家人一起身首异处了……她越想越怒,提了长剑,怒道:“我要去杀了朱敦这个贼子。”
“熙之!你万万不可冲动,现在他雄兵十万,你一个人怎会是他的对手?”
他生怕蓝熙之再冲动,紧紧拉住了她的手,“熙之,我们先回读书台筹划一下。”
“不行,我要先寻找石良玉的下落。一天不找到他,我一天也不会安心的。”
“我已经派出几路人马在找了。在司徒将军家,也没找到司徒子都的尸体,估计是逃出去了。熙之,只要他们还活着,无论如何,我都会找到他们的。”
蓝熙之点点头,又看看如此快速荒凉下来的石家大院,往日的佣仆成群突然就成了鸟雀聚居之地,不由得黯然摇摇头,低声道:“萧卷,我们走吧。”
朱敦排除异己的行为,终于随着他的重返青州而结束了。
朝中人人都松了一口气,皇帝心里却别是一番滋味。虽然没有被篡位,可是朱敦如此横行霸道却让皇帝大感丢了颜面,在深宫闭门不出的日子里,气得大病,几乎快卧床不起了。
这天,萧卷起得特别早。自从蓝熙之回来后,他就不再住在读书台,而是搬到了小亭外面的房间里。
才四更时分,小亭的灯笼依然很明亮。推开门,山里的朝雾带着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向蓝熙之的房间,门“吱呀”一声开了,蓝熙之穿戴整齐,面带微笑,似乎这一夜根本就不曾睡过,“萧卷,你要回宫了?”
萧卷点点头,似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上前拉住了她的手,“熙之,和我一起离开好不好?”
蓝熙之很仔细地想了想,才摇摇头,“不,我要留下来寻找石良玉。”
“我一直都在派人找他。”
“萧卷,我不喜欢不自由的地方。我会在这里等你的。”
萧卷也不坚持,只微笑道:“熙之,我处理好一些事情后,会很快回来的。”
“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不要分心,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的。”
“好的,熙之,要记得按时服药。”
“嗯,我会的。”
萧卷和随从的背影已经隐约看不见了,只有星星点点的火亮显示着他们移动的方向。蓝熙之一直站在小亭的门口看着,半晌,才提了宝剑从另一面向山下走去。
这是京城郊外的一个小镇。
在这一个月里,蓝熙之几乎不分昼夜地寻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以及郊外的大小村镇,依旧毫无所获。今天,她又来到了这个更加偏远的小镇,越来越忙无头绪的寻找,快令她完全灰心失望起来。
第十八章家变情变和心变(2)
由于今天恰逢集市,街上人来人往,倒也十分热闹。
蓝熙之左右搜寻,几乎不放过来来往往的任何一张面孔。
“抓住他,快抓住这个偷包子的叫化子。”
前面包子铺的老板大喝一声追了上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手里抓着几个热腾腾的包子,夺路飞逃,几乎撞到了蓝熙之的身上。
蓝熙之一侧身,她还没看清楚那个乞丐的模样,老板已经追了上来,一把抓住了乞丐的衣领,拳头落了下去,“该死的叫化子,叫你偷我的包子。”
他的拳头被生生架住,蓝熙之皱了皱眉,“老板,包子多少钱?我付给你。”
老板悻悻地看一眼这个女子,“哼,50文,拿来。”
“给你,再拿一笼包子来。”
老板看到碎银,喜笑颜开地转身就去拿包子。那乞丐这时才抬起头来,一张脸布满了污垢,“谢谢姑娘。”
待看清楚出手相助的女子的面孔,乞丐忽然大惊失色,拔脚就跑,“妖女!”
蓝熙之听得这声“妖女”,立刻认出了他的声音,赶紧抢过老板送来的包子,钱也顾不得等找,就飞快地追了过去。
那个乞丐边跑边回头看,跑了好一会儿,不见蓝熙之追来,才松了口气,大步朝城边的一座破庙走去。他如此低劣的逃跑术哪里逃得出蓝熙之的追踪?他的身影刚进破庙,蓝熙之已经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慢慢地向破庙走去。
本朝尚佛,寺庙遍布,但是兴废之间,也有不少废弃的香火之地。这座破庙,就是这郊外破得不能再破的一个处所了。
蓝熙之轻轻走了进去,只见那个乞丐正在对另外一个坐在地上的披头散发的人说话,声音里不胜悲怆,“对不起,我今天没偷到包子。”
“那就饿一天吧,明天我去。”
这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蓝熙之跑了过去,声音有些哽咽,“水果男。”
披头散发的人“腾”地站了起来,腿一瘸,依旧艰难地站住了,伸出手狠命地抱住了她,眼泪也掉了下来,“蓝熙之……”
蓝熙之也紧紧抱住他,手里的包子掉到地上都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了。谢天谢地,终于找到了。”
抱了好一会儿,他才松开手,蓝熙之这才发现他的一条腿受了伤,肿得老高。伤口处因为天气炎热,得不到很好的包扎治疗,此时渗着恶臭的脓水。她心里长叹一声,扶他坐下,自己也在他身边坐下,强笑道:“你先吃点东西吧。”
石良玉点点头,捡起地上的包子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看看一直呆在一边不敢动的那人,道:“子都,你也吃吧。”
蓝熙之看到司徒子都满脸的污迹,黑乎乎的左手伤痕累累。她捡起一个包子递给他,“司徒子都,你也吃吧。”
司徒子都并不看她,接过包子就猛啃起来。
他二人饥饿以久,十几个包子很快就风卷残云般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包子已经啃完,石良玉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蓝熙之。那样的眼神,是绝望中透出的惟一的一丝希望的光。
蓝熙之站起身来,石良玉忽然伸手拉住了她,声音如某种垂死挣扎的野兽,“你要走了?”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着握住他的手,“走,我们先找一间客栈住下,得先替你们治好伤口。”
司徒子都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石良玉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好吧。”
一路上,蓝熙之紧紧搀扶着石良玉。快到镇上了,石良玉看着来往行人那奇异的目光,忽然松了手,想甩开这个比自己矮了半头的女子。
“水果男……”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里,似是触动了内心里一些最柔软的东西,石良玉低下头,依旧靠在蓝熙之的身上。蓝熙之松了口气,微笑着看着他,再抬头时,已经来到了一家客栈。
老板讶异的目光在看到柜台上那锭大银子时,立刻变了神色,颠颠道:“好咧,上房两间,衣服两套。客官,您请您请,热水马上送来。”
第十八章家变情变和心变(3)
一瓢一瓢的热水浇在身上,尽管溃烂的伤口沾染了水痛得钻心彻骨,绝望恐惧而又茫然的心却稍微有了一丝热气。石良玉将最后一瓢水浇在头顶,转身,面前已经放了小二刚刚送来的一套新衣服。他穿好,慢慢地走了出去,一步一步,一瘸一拐。
司徒子都已经比他先坐在了房间,洗净的手更是露出了触目惊心的累累伤痕。他正笨拙地自行用一块白布包扎,可是,伤得最眼中的是右手,左手包扎时十分不便,试了好几次都无法弄好。他正要重新包扎时,一双手已经拿过那条布带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瓶药,拿过他的手,慢慢涂了起来。
“蓝熙之……”司徒子随后说不出话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将自己的手包扎好,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谢谢你。”
蓝熙之没有说话,抬起头来,看见石良玉正靠在门口看着自己。她微笑着走了过去,扶他坐下,将他的伤腿平放在一张凳子上,“我也给你包扎一下,很快会好起来的。”
虽然刚刚洗了澡,可是,新渗出的脓血依旧散发出难闻的气味。石良玉已经没有了矜持,点点头,看着她弯下腰去,极其耐心细致地先擦拭干净那伤口,然后往腿上一遍一遍地涂抹药膏。
每一种药膏涂上去都是钻心疼痛,可是那双手实在太过温柔,渐渐地,那些疼痛也变得不再是疼痛。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弄好,蓝熙之站起身时,额头上已经有了细细的汗珠,“没有伤到筋骨,我估计半个月内就会恢复的,你放心吧。”
石良玉紧紧盯着她,见她要转身出门,忽然道:“你要走了?”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我去看看他们准备好饭菜没有。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
石良玉松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饭菜已经送了上来,三人吃了饭,蓝熙之道:“你们先在这里养好伤再做打算吧。”
司徒子都叹息一声,“唉,如今家破人亡,今后该去哪里呢?”
蓝熙之看看一直沉默着的石良玉,“你们可以去读书台。”
“读书台?”
石良玉笑了起来,“我父亲被杀时,皇帝吓得躲在皇宫里不敢出来。大家口口声声赞扬忠臣,可是忠臣的下场往往是被屠杀,不是被昏君屠杀,就是被奸臣屠杀!”
蓝熙之看着他眼里的无限怨恨,心里有些不安,只低声道:“目前,只有读书台会安全一些。”
“就凭病怏怏的太子和他的傀儡父皇?”石良玉冷冷道:“蓝熙之,你也太高估萧卷了,朱涛兄弟的屠刀随时架在他们父子的头上,读书台又能庇佑得了谁?”
蓝熙之想起自己和萧卷到朱敦军营探查时的那番心惊胆战,恨恨道:“朱家狼子野心嚣张到这个地步,唉!”
石良玉道:“他们兄弟权势遮天,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蓝熙之无话可说,司徒子都眼中却滴下泪来。他自出生以来,几曾吃过如此的苦楚?可是因为父亲违逆朱敦被诛杀,一夜之间就家破人亡,流落街头行乞,每每想来,虽然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有容身之地,“唉,我们不知要何时才能报得如此血海深仇。”
石良玉淡淡地道:“总有一天,我一定要让朱家血债血偿。”
蓝熙之行走江湖多年,也听得许多次“血债血偿”之类的话,却从来不曾有人说得如石良玉这般淡淡的又满含悲怆。
她仔细地看着石良玉,这些日子的苦楚几乎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子,只有那双眼睛隐隐透露出刻骨的仇恨之火。
外面,天色已经渐渐晚了,她很想说几句什么来安慰石良玉,可是,心口堵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转身倒了两杯水,一杯给石良玉,一杯给司徒子都。
石良玉端着杯子,慢慢喝了一口,深深看她一眼,没有作声。
天色已晚,小亭周围黑茫茫一片。没有灯光,门也闭着,萧卷显然还没有回来。
第十八章家变情变和心变(4)
蓝熙之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伸手推门,门竟然是上了门闩的。她有些意外,伸手重重敲了几下,门很快开了,一张秀美的脸探了出来,然后满面的惊喜,“蓝姐,你回来啦。”
竟然是锦湘。饶是心情如此的沉重,蓝熙之也有些喜出望外,“锦湘,你怎么来了?”
锦湘关了门,倒了茶水,看蓝熙之坐下,才低声道:“我听说石公子的家被抄了。大家都说石大人是好人,死得冤枉。蓝姐,你知道石公子的下落吗?”
上次在小亭,锦湘见过石良玉一面,对他印象非常好,听得他家遭大难,便来打听消息。
蓝熙之摇摇头,“他现在情况很不好。”
锦湘急忙道:“石公子怎么了?有危险么?”
“暂时没有,我就是回来带点东西给他们的。”
锦湘松了口气,“哦,那就好,那就好。”
蓝熙之进到小亭的卧室里,打开书柜的第二格,里面是几十两碎银和几个小小的金锭,这是她这几年卖画赚来的积蓄。她拿出其中一块约莫五两的金锭看看,这还是那次给石良玉鉴赏“洛神图”时强行敲诈来的。
她拿出一个褡裢,将这笔不多的钱财放在袋子里,然后又拿出抽屉内一个小小的匣子,刚一打开,里面发出炫目的珠光之色。
这是她第一次打开这个匣子,里面是一些便于携带的金叶子和几颗宝石,这都是萧卷留下的。他总是留下足够的钱财,怕她悄然离开,怕她生活无着。
其实,无论是离开还是留下,她都从来没有动用过里面的分毫。她向来对自己谋生的本领充满自信,曾经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需要这些的。今天,她想了想,还是拿起装钱的褡裢,将这些东西都倒了进去。
锦湘一直在旁边看着她忙碌,小心翼翼地道:“蓝姐,这些是给石公子他们的么?”
蓝熙之点点头,“锦湘,我要连夜赶路把这些东西给他们送去。”
锦湘低声道:“蓝姐,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蓝熙之虽然有些意外,还是立刻就同意了,“好。一起去也行。”
两骑快马在夜色里飞奔起来。晨光微明,两人已经在那个偏远小镇的客栈外面停下了。石良玉和司徒子都早已结账等在外面,每人牵着一匹托老板临时准备好的老马。
石良玉的腿尚未痊愈,走路还是有些一瘸一拐的,而司徒子都则已经完全恢复了昔日的模样,只是遭此大劫,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惶惶不知未来究竟该何去何从。
锦湘看到石良玉如此憔悴,吓了一跳,小声道:“石公子……”
石良玉有些意外,看看蓝熙之,“锦湘姑娘怎么也来了?”
“她听说你出了事情,来看看你。”
石良玉点点头,“哦,谢谢锦湘姑娘。”
锦湘红了脸,连声道:“不用,不用。”
众人陆续上马,司徒子都牵着缰绳,犹豫着不敢上马。他天天坐马车却从来不曾骑过马,又听老马嘶鸣一声,吓得几乎要扔了缰绳。
蓝熙之拍拍那匹十分驯服的老马,然后拉过司徒子都。司徒子都闭了闭眼睛,颤颤巍巍地跨了上去,坐好。蓝熙之又轻轻拍了拍马的脖颈,老马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阿富客栈。
一大早,王猛打扫完客栈内外,又挑了几担水,正要去劈柴,忽见客栈门口停下来几匹马。他跨前一步,正要招呼,只见最后面一个瘦小的女子跳下马走了过来,不禁大喜过望,立刻迎了上去,“蓝姑娘。”
蓝熙之点点头,笑道:“王猛,我有几个朋友要在这里住上一些日子,你给安排两个房间吧。”
“是,我立刻就去安排。”
王猛热情地将众人请进客栈,上了茶水,安排妥当,才小跑着又去干其他活计了。
沉甸甸的褡裢放在桌子上,蓝熙之示意石良玉这是给他们的。石良玉打开褡裢看了一眼,又抬头看看蓝熙之,心里如乱麻纠结,虽百般滋味,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十八章家变情变和心变(5)
蓝熙之强笑道:“这个地方勉强算得安全,你们先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石良玉没有作声。司徒子都道:“我在北方有亲戚,只好去投奔他们了。”
蓝熙之见石良玉并不开口,显然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该何去何从。
司徒子都以前虽和石良玉认识,但素无深交,直到彼此的家族突遭横祸流落在外,才无意中碰上同行,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也算得患难之交,此刻见石良玉默不做声,急道:“石良玉,我们一起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石良玉点点头,“唉,也只好如此了。”
虽然得知了石良玉的去向,蓝熙之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半晌才道:“你们先住在这里,王猛会照顾你们的。”
经过这几天的休养,石良玉原本水果般的面庞又逐渐恢复了几分颜色,可是这几分颜色此刻也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所笼罩,更显憔悴,“蓝熙之,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打算?”
蓝熙之摇摇头,微笑道:“我想,我暂时还不会离开读书台的。”
石良玉也笑了笑,“那好,我们就此告辞了,以后有机会再见吧。”
蓝熙之本来还想多留几天,但见石良玉眼中那种绝望悲凉的神色,心里一凛,站了起来,微笑道:“好,那你们就先待在这里,我过几天再来。”
她虽然在微笑,可是却觉得脸上的笑容很假,假得几乎连肌肉都被牵扯得生生地痛。
石良玉点点头。司徒子都口开口合好一会儿,才道:“谢谢你,蓝熙之。”
蓝熙之摇摇头,说得一声“你们要多保重”,转身就快步走了出去。
锦湘一直悄悄注视着石良玉,却见他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便默默地跟在蓝熙之身后,也走了出去。
良久,石良玉猛然起身走出店门,看着远方,两个女子乘马已经彻底远去。他靠在门口,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小的册子,那是蓝熙之送给自己的速成武功招数。他看着上面秀丽的字迹,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蓝熙之,今后我怕是连你也再见不到了。”
后面,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是司徒子都。石良玉悄悄擦了擦眼睛,将小册子藏在怀里,回过头断然道:“子都,我们也走吧。”
司徒子都道:“可是,你的腿伤还没痊愈呢。”
“已无大碍。反正迟早都是要走的,不如早走早做打算。”
乱世太子妃I 第三部分
第十九章不是妹妹是皇妃(1)
萧卷处理完最后几份奏折,直起身来长吁了口气。外面,天色已晚。
一名长期侍奉在皇帝身边的老宦官,在御书房外躬身道:“殿下,皇上召您说话。”
萧卷站起身,喜道:“父皇身体好多了?”
“回殿下,皇上快痊愈了。那名叫做葛洪的郎中,医术真是高明啊。”
萧卷喜不自胜,加快脚步往皇帝的寝宫走去。
这偏安一隅的皇宫,虽然也精巧富丽,却决不若以前大一统的皇宫一般赫赫堂皇,再加上这十几年来,皇帝和太尉朱涛都倡导节俭和与民休息,所以,皇宫内外虽然几经修葺,但是仍旧显得有些箫落。
皇帝正坐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听得脚步声,赶紧睁开眼睛,“卷儿,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父皇请放心,事情都处理好了。”
自从皇帝病倒后,萧卷回宫再次亲政。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几乎是不分昼夜地处理各种积压的政事,又秘召葛洪进宫为皇帝治疗。皇帝本来是郁闷过度才导致疾病缠身,如今朱敦撤兵,政事恢复,心病暂去了几分,加上葛洪医术精湛,病情大为好转,精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
皇帝听完儿子详细的汇报,又对几件大事做出了裁决,很满意地点点头,“卷儿,你做得比我好,我也放心了。”
萧卷平静地看着父亲,并不说什么谦让的话,只道:“为父皇分忧是应该的。”
皇帝依旧忧心忡忡,“只怕朱敦还会卷土重来。”
此次朱敦“清君侧”后退兵青州,依他的野心和兵权,绝无可能就此罢休。萧卷当然也知道这个祸患一日不除,这御榻是一天也坐不安稳,他笑道:“父皇请放宽心思,好生保养身体才是上策。朱敦再来,我们兵来将挡就是了。”
皇帝看着儿子镇定自若的神色,再看他比往前更精神些的身形,略略放下些心来,低叹一声,“卷儿,现在对朱涛一家该如何处置呢?”
萧卷毫不犹豫道:“重用朱涛,要真正利用他来牵制朱敦,想必这会比千军万马更有效。”
这个问题,皇帝自己也不知思虑了多少回,如今听儿子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立刻拿定了主意,“好,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父子俩又闲话了一些政事后,皇帝立刻转到了自己挂心已久的太子妃一事上。朱敦正是看准皇家人丁单薄才无所顾忌,因此让儿子赶紧立妃才是比什么都重要的头等大事。
皇帝想起儿子曾要求若立妃当由他自己做主的事情,可是太子妃毕竟是未来的皇后,一点也马虎不得,就道:“卷儿,立太子妃的事你可想好了吗?何家的女儿虽然不错,何家也是士族大家,不过,何延本人却首鼠两端,见风转舵,跟他联姻似乎不妥,至于其他武将……”
萧卷一直都在专心聆听,见父亲停下,才从容道:“父皇,等朱敦事情彻底解决后,我一定马上处理此事。如今朝局纷乱,人心不稳,决不是选妃的好时机。立妃是大事,不宜草率行事,不知父皇意下如何?”
“说得也是。等朱敦事件告一段落后,需马上解决这件大事。”
“是。”
两骑快马刚到山脚下,天色突然暗沉下来。
山脚下不远处是大片的荷塘,荷叶亭亭如盖,荷花却已经开得快败了。
蓝熙之看看天色,又看看锦湘。锦湘勒马停住,低声道:“蓝姐,我要回去了。”
蓝熙之点点头,“你路上小心。”
“我会的,你放心吧。”锦湘看看她,似乎要说什么,可是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道了声再见,就掉头而去了。
蓝熙之见她欲言又止,也来不及追问,瓢泼的大雨就下了起来,雨点打在荷叶上发出“蓬蓬”的响声。很快,这响声变得一片混乱。蓝熙之刚伸手摘下一片荷叶顶在头上,一阵闪电雷鸣,轰隆隆如在头顶,吓得她赶紧牵了马就往山上跑去。
所幸这场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人一马在山道上奔了一会儿,雨就停了。天色慢慢地真的黑了下来。
第十九章不是妹妹是皇妃(2)
她停下,看看后面,来时的路已经看得不太清楚了;再往前看,还看不到山顶,看不到小亭的影子。
林木森森的山谷,越来越黑的夜。她忽然想起石良玉,想起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石良玉也会这样在如此黑的夜里艰难地行走。自己相较于他,毕竟还有一个无望的等待。
她抬头看看山上,那小亭的灯笼,又几时才能重新点燃?
她心里想着茫茫的未来,只顾低了头在漆黑的夜里步步慢行,不知不觉间已经上了山顶,看到了小亭。
小亭的门口,两盏灯笼高挑半空!
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院子的石几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正专注地看着她。
心突然猛地跳了一下,蓝熙之飞奔过去,扑在他的怀里,“萧卷,你回来了。”
他伸出的手紧紧抱住她,柔声道:“嗯,熙之,我不想离开你太久,所以回来了。”
越来越深的夜里,瞬间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随即是一种平静,是二人从未体会过的真正的永恒的平静。过了许久,蓝熙之抬起头,看看远方的天空,忽然有所触动:这样的怀抱也许是一杯美酒,也许是一捧毒药。可是,无论美酒也好,毒药也罢,能在这一刻让年华就此老去,也未尝不是一种天大的幸福。
厚厚的卷宗堆在萧卷的书房里。
蓝熙之逐一翻看着那些卷册,遇到能够处理的,便提笔在一张纸条上写几句,边写边笑道:“萧卷,看你怕是把朝廷都搬到读书台来了。”
“读书台能人异士很多,我的很多决策出自他们的筹划。熙之,其实处理朝事并不需要整天呆在深宫里。常居深宫的结果是常常被蒙蔽,当危险已经全部包围了自己,都还丝毫不曾察觉。”
蓝熙之知道朝里好几宗大事的解决都是读书台的谋士筹划,再由密使送出去的。她又翻了几本卷宗,拿出其中一本仔细地看了看,“萧卷,你又启用朱涛了?”
“熙之,你有什么看法?”
“朱敦排除异己,残杀无辜。朱氏兄弟唇亡齿寒,朱涛虽然做出种种貌似忠义的举动,可是当朱敦在京城大肆清算的时候,他可没丝毫放过自己的政敌。他这种政客的外宽内忌,不知遇上朱敦再次起兵的时候,又会如何呢?”
“朱敦的行为,我父皇都无法阻止,朱涛又能如何?再说,若不是朱涛大力劝阻,并押下朱氏家族子侄做人质,朱敦也不会那么轻易就撤军的。在这种情况下,我别无选择,非相信并重用朱涛不可。而且,经历了这场内乱后,我们并无力清算,只能先稳住政局再说。”
他看蓝熙之黯然的神情,知道她是为了石良玉一家被残杀的事情,便道:“熙之,本朝真是有负石大人的忠心。唉,幸好有朱弦,否则石良玉和司徒子都都是无法逃脱的。”
读书台的谋士众多,萧卷如此慎重其事地道来,不由得蓝熙之不信。她也曾几次得到过朱弦援手,虽然早已发现他是一个正直的人,可是不知为什么,心里对他的那种厌恶之感却总是无法驱除。
“好吧,你说是就是吧。哼,还启用他做御林军统领,但愿他是朱家惟一的好人。”
“熙之,相信我,这点眼光我还是有的。”
蓝熙之不想在此事上过多纠缠,转而道:“萧卷,你是不适合做帝王的。帝王都猜忌多疑,刻薄寡恩,你却总是磊磊落落。不过,我就喜欢你这样。”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样不是简单多了?”萧卷笑起来,“熙之,其实做帝王有什么好的?先不说像我们这种偏安一隅、根基不稳的皇家权威并非那么赫赫扬扬,就算大一统下的天子至尊,不也是父子相残、反目成仇?又有何乐趣可言。能不做帝王,还是不做帝王的好。”
萧卷的母亲和妻子均是在深宫里郁郁而终,他自己更是经历了立储之争,这话虽然说得平静,却完全是他的真实心思。他见蓝熙之笑盈盈地在听自己说话,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开心快活,便拉了她的手在自己身边坐下,“熙之,其实我最想的生活,就是有你相伴,在读书台著书立说。”
第十九章不是妹妹是皇妃(3)
蓝熙之点点头,细细地看着萧卷,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在灯光下愈加憔悴。只有在这里,在小亭的房间里,在自己身边,他才会完全不设防,完全不加掩饰。这时的萧卷虽然在笑,却是满脸的疲倦和羸弱,枯瘦的手都没有什么力气了。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头靠在他的怀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萧卷,我们就永远这样在一起吧。”
灯笼的光芒越来越黯淡,萧卷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了起来。他的枯瘦的手抚过她的面庞,“嗯,熙之,今后我们一天也不分开了。”
她感知到萧卷语气里的坚定,自己的语气也前所未有的坚定,“萧卷,从今往后,无论到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就是了。”
乌衣巷的秋天,第一场冷霜将路边的枯草染得片片泛黄。
朱弦退朝归来,刚进大门就听得阵阵欢呼声。他循声看去,只见小妹和几个堂妹正在左边的花径上兴高采烈地踢毽子。
朱瑶瑶正玩得高兴,转头看见哥哥,跑了过来拉住哥哥的手,“哥,你好多天没回来了,陪我玩会儿好不好?”
朱弦弯下腰,拍拍小妹的脸儿,笑道:“哥这些日子很忙,得空了一定陪你玩,好不好?”
“忙忙忙,你和父亲整天都在忙,哼。”随后朱瑶瑶摇晃着哥哥的手,娇声道:“你什么时候才不会忙?还有,你最近见过蓝姐姐没有?我还要请她给我画一幅画呢。”
朱弦简直觉得头都大了起来,拉开小妹的手,又拍拍她的头,“快去玩,我得空了一定请她给你画画,好不好?”
“唉,好吧。可是,等你得空了又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朱弦看着小妹又跑去踢毽子,摇摇头,回过身大步往自己的院子走去。刚走进院子,就听得一声苍老的招呼:“弦儿。”
他抬起头,看见父亲正在院子里踱步,好像是专门在等待自己。
朱弦从小崇敬父亲,许多年来,一直视父亲为楷模。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突然发现自己心目中那个正直宽厚的形象,正在一点一点被打破。如此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越来越不愿面对父亲,这也是他越来越晚回家的主要原因。
朱涛不太敢看儿子的目光,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坚定地道:“弦儿,你到我书房里来一下。”
朱弦默不作声地跟在父亲的身后。
书房几案上放着几封册子,朱弦随手翻了翻。
“这是我清理中书省的奏章时,发现的石茗的奏折。”朱涛的声音有些颤抖。
朱弦十分意外,立刻打开飞速看起来。一封封都是石茗生前为朱家的辩护之辞,力证朱涛和朱氏子侄的忠心耿耿,其中还有对刁协、郭隗的激烈弹劾。
朱弦看完这些奏折,抬起头,只见父亲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瞬间苍老得不堪重负。
许久,朱涛长叹一声,“是我负此良友啊!”
朱弦呆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父亲,事已至此……”
朱涛睁开眼睛,“弦儿,今后朱氏子弟,无论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遇上石良玉,都要礼让三分,决不可与之作对。”
“是,我会交代下去的。”
朱弦看看那些奏章,又看看父亲,“父亲,石大人的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当务之急是,我估计叔叔一定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他若再起野心,我们该怎么办?”
朱涛站了起来,语气坚定,“如果他再起兵,朱家就跟他断绝关系彻底站在朝廷一边。经历了这场巨变,太子对我们的信任也丝毫没减,我们决不能有负太子的厚望。否则,石大人泉下有知也不会放过我们的。”
“是。”
朱涛从儿子眼里看到一丝久违的崇敬之意,心里不由得有些激动,“弦儿,你做了御林军统领,关系重大,今后更要多加小心。”
“是,我一定会小心的。”
朱涛一直在兄弟和朝廷之间摇摆不定,既不愿看到兄弟覆灭,更不愿看到自己亲手扶植起来的小朝廷又陷入风雨飘摇之中,因此心里十分矛盾。这次石茗之死,终于让他做出了抉择,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
第十九章不是妹妹是皇妃(4)
他想了想,又道:“上次太子认义妹上门送请柬时,我看他是有提亲之意。弦儿,蓝熙之虽然出身庶族,但是才学出众,也算不世出的奇女子了,加上太子这层关系,我看……”
朱弦摇摇头,想起蓝熙之对自己那种深深的厌恶,她这样的性子又怎会同意?而且,在她昏迷的那些日子里,他亲眼见到萧卷是如何不眠不休地照顾她,那样的焦虑、悔恨且担忧,又如何会是对待“妹妹”的态度?
朱涛见儿子摇头,以为他觉得这门亲事会辱没了自己,又待再劝,朱弦苦笑了一下先开口道:“父亲,并非只有联姻这个途径才能让太子信任我们。”
“唉,也是这个道理。弦儿,既然你不喜欢,我也不勉强你了。”
初秋的招隐山上,枫叶慢慢有了些淡淡的红痕。
蓝熙之独自行走在山间小道上。
她刚才去了“阿富客栈”。王猛告诉她,她那天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石良玉和司徒子都就启程走了。
石良玉和司徒子都都是不知人世冷暖的人,石良玉的腿伤还没痊愈,这样的两个人又如何能够走完这漫长又危机四伏的北行路?石良玉也算得是自己惟一的朋友了,可是今后要再见他一面,不知要怎样的机缘巧合了。她突然又想到萧卷,茫然的心里就像有了某种寄托,她不由得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萧卷,幸好有萧卷。”
前些日子,她和萧卷商量要编纂一套精华文集,读书台的文士们已经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只等闲下来,就要开始做序了。
她对这件事情十分有兴趣。想到此,加快脚步往小亭方向跑去。
巨大的山毛榉树下,放着两张藤椅和一张书桌。书桌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以及纸墨笔砚。旁边的小几上有清凉的山泉煮好的清茶,和一些新鲜的瓜果。萧卷已经伏案忙碌了好一会儿,此时靠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任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丝丝缕缕地洒在身上。
“熙之。”
“熙之!”
萧卷连叫了两声,见没有人回答,便站起身慢慢往里面走去。
门是开着的,只见蓝熙之正满头大汗地在他的房间里四处寻找着什么,一见他进来,立刻道:“萧卷,快来帮忙,我找不到那本《离骚》了,就是那本屈原的手迹。我的房间里没有,估计在你的房间里。”
“别急,慢慢找。”
“嗯。”蓝熙之答应一声,从凳子上跳下来,又跑到一边寻找甚至拉开了衣柜的门。
“熙之,衣柜里怎么会有书呢?”
“上次我就曾随手放了几本书进去,说不定放在什么包袱里面呢。”
她随手一翻,一个包裹得很精美的东西掉了出来。萧卷俯身拾起,包袱里露出一角,蓝熙之眼尖,看到那样淡淡的红,猛然停下依然在衣柜里翻动的双手,拿过包袱打开一看,正是萧卷认自己做“妹妹”那天,自己穿的那套华丽得惊人的衣服,里面还有一支步摇凤钗。
那天,自己被萧卷背回小亭,换了衣服,萧卷再派人洗净收起来并不稀奇。令她意外的是,这支步摇凤钗和自己身上的其他首饰,当天明明已经在“倚天屠兔记”里给老板换酒喝了,怎么会又出现在了这里?
“熙之,这凤钗是我去‘倚天屠兔记’那里赎回来的。其他的可以给他,这个不能给他。”
萧卷居然去赎回了这支凤钗?蓝熙之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还把‘妹妹’的行头给我保留着啊?”
萧卷也不言语,拿过衣服在她身前比划了一下,又将那支步摇凤钗轻轻插在她的头上,“熙之,这样挺好看的。”
心里又有点儿失落的感觉,蓝熙之淡淡道:“可是,我不喜欢。”
萧卷微笑起来,拉住了她正要拔下凤钗的手,柔声道:“傻瓜,这是我母亲留下的东西,只传太子妃的。而这件衣服,你看,上面绣的可是百鸟朝凤。认妹妹,怎么会穿这种衣服?”
第十九章不是妹妹是皇妃(5)
蓝熙之红了脸,低声道:“我怎么知道那些规矩。”
“你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可怕的规矩。”萧卷叹息一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和惊惶忧郁而亡的前太子妃。他的母亲在临终前留给自己这支凤钗,本来是要给太子妃的。那几年,正是宫里争斗最激烈的时候,他为了避开是非,常居读书台,几年里都没怎么和太子妃见过面,更别说有多少亲近和贴心的交流了。太子妃生性胆小懦弱,富贵荣耀没享受到多少,青春倒消耗在了深宫内躲也躲不过的无数是非里,以致于忧郁成疾,不过二十出头就玉殒香消了。
萧卷虽然和前太子妃关系疏离,可是,想起她那几年不啻冷宫一般的日子,又如此悲惨地死去,也常常觉得愧疚和伤感。
“熙之,对我来说,宫里的生活不啻为监狱,所以我从来不想让你也陷入那种境遇里。我当初要认你做妹妹,就是希望你能永远保持原本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终究还是我的私心占了上风,我一味希望在最后的岁月里能够有你陪伴,所以没有替你考虑太多。熙之,恐怕你再也做不成我的‘妹妹’了,原谅我……”
“你不是很喜欢看那个何采蓉跳舞弹琴的么?她不是太子妃的最佳人选么?哼!”
她唧唧呱呱地还要说下去,整个人却被萧卷抱在怀里。萧卷温柔的声音贴在耳边,“有熙之陪我,我怎么还会去看别个女子?”
那温柔温暖的气息拂在耳边,她在他怀里“咯咯”地笑起来,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红了脸推开他跑了出去,边跑边笑,“哎,萧卷,今天的事情你才做了一小半呢,我们得赶紧哦。”
第二十章凤印和皇后绶册(1)
小亭外面有一株千年古山茶,树冠茂盛,叶色亮绿。每当天气晴好的时候,蓝熙之和萧卷就喜欢将几案搬到山茶树下,沐浴着叶间缝隙透过的丝丝阳光,伏案忙碌。
这是冬日里一个难得的艳阳天,所以侍从一大早就将几案在茶花树下摆好。两人吃过早餐,立刻开始忙碌起来。
编辑这套文集的事情已经基本完成,两人在收录的观点上大同小异,早已定下了选稿的两条原则:“丽而不浮,典而不野”、 “事出于沉思,义归于翰藻”。读书台里前后共有一百多人参加,因为准备工作充分,很快就进入了最后阶段。
萧卷沉溺于一套陶渊明的手稿,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欣然道:“熙之,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为陶渊明单独做一本选集。”
蓝熙之笑起来,“不错,陶渊明算作是里面的出类拔萃者了。萧卷,清理完这卷,就该作序定稿了。”
萧卷放下手稿,“文集的序原本该早作,我也曾打算自己写。可是有蓝熙之在,谁敢抢先?”
“哈哈,萧卷,你这是在夸奖我呢?”
“当然了。”
蓝熙之也不客气,提笔在早已铺好的纸上写了“萧卷”两个大字。萧卷细细一看,点点头,“书画双绝蓝熙之!熙之,我常常觉得自己的书法已经很不错了,可是每次看了你的字,就会觉得自己不过尔尔。”
蓝熙之不屑地道,“我不止书画双绝,现在武功也很好了哦。”
萧卷看她兴高采烈的样子,拉住她的手,正要说什么。一名侍从走了过来,低声道:“殿下,有密使到了。”
侍从身后,一名便衣宦官立刻跪拜下去,“殿下,请速回宫,皇上病危了。”
原来,初冬刚入,一场偶染的风寒又让皇帝卧床不起。萧卷知道父亲这两年劳心劳力早已是油竭灯枯了一般,上次虽经葛洪诊治,勉强得愈,可是如今再陷疾患,真不知情况会如何了。
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看向蓝熙之,“熙之,我们走吧。”
“好的。”蓝熙之也是不假思索地立刻应答。
皇宫。
一只脚跨进宫门,蓝熙之心里猛然“咯噔”了一下。尽管是刹那之间的迟疑,萧卷还是察觉到了,他抓住她忽然变得有些冰凉的手,微笑道:“熙之,不要害怕。”
蓝熙之回头看看紧闭的宫门,有打量着清净的庭院、寂寥的厅花,忽然觉出这里有关生的气息是如此脆弱。她也紧紧拉了下萧卷的手,又放开,默然地跟在他身边,向越来越深的宫廷走去。
这场风寒来势汹汹,皇帝缠绵病榻半月后,已经病入膏肓。
萧卷赶回去守了十来天,皇帝就驾崩了。
料理完丧事,宫里的一切又开始慢慢恢复正常。先帝子嗣不旺,谢妃的儿子早夭,除了萧卷外,另两个小儿子都是浣衣局的一个宫人所生,如今一个7岁,一个5岁。
太子萧卷毫无异议地登基,一切政事照旧,只等来年改元。登基当天,萧卷就宣布立自己7岁的大弟弟为皇太弟,由太尉朱涛任老师进行教导。
众所周知,太子并无子嗣,太子妃病逝后也未再娶。那些原本有女儿的豪门大族,原本早已看准从太子妃到皇后的位置,可是新帝立皇太弟之举无异于给众人泼了一瓢凉水。皇太弟由朱涛辅佐,更是确保了储君地位,即便是女儿封后,所生的儿子也无法立为太子了。
新帝早在做太子的时候,就时常代替先帝处理政事。众人皆知,新帝性格决断,并非犹疑不定之人,因此,立储君的事情并未遭到多大阻力。
众臣中,最失望的是何延。先帝再世时,非常信任他,曾经流露过会将他的女儿选为太子妃。可是,新帝登基,不封后却先立储,难免让他失望。更重要的是,新帝再次启用朱家,较之先帝时候更加荣宠,自己的势力无形中又损失了一大截。不过,当一些同党意图反对新帝立储时,何延却阻止了众人,心中已作了再观望一段时间的打算。
第二十章凤印和皇后绶册(2)
虽然储君已立,“皇后”之名未免打了折扣,可是毕竟能够执掌凤印,对于豪门大族来说,还是具有极大的吸引力。不过,新帝事先表示:先皇刚刚去世,短时间内不会选秀。因此,皇后人选更加成为了一个谜。
这是一个寒冷的阴天,蓝熙之悄悄站在后宫的一棵大树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众女子鱼贯而出,走向早已等候多时的几辆大马车。
这些女人一个个黑衣素服,满脸都是毫无生气的死灰色。她们都是先帝后宫不曾生育子女的妃嫔,按照惯例,先帝驾崩后就得到寺庙出家为尼。
本朝由于先天不足,因此先帝励精图治,勤简持政,并非沉溺酒色之君,并非外人相像中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即便如此,也有这二十几名嫔妃今后要青灯古佛,寂寥终生了。
一众妃嫔已经依次上车,一张张麻木的面孔在这深深的后宫最后一次闪过。一个最年轻的女子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一名宦官低喝一声:“住口!”
女子低下头,泪流满面却再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很快,马蹄、倩影就消失在了宫门外。从此,她们再也不会出现在这花常败的皇宫了。
“熙之。”
蓝熙之回过头,萧卷也正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这就是后宫。祸福朝夕,荣辱瞬间,一旦陷入,就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了。”
蓝熙之默然不语。萧卷拉起她的手,柔声道:“熙之,跟我来。”
皇帝的寝宫在紫晨殿。不过,萧卷从未住过这里,平时只在处理政事的太极殿内房就寝。
两人一起走过重重院落,两边的宫人无不侧目,纷纷好奇地偷偷打量这个古怪的女子。因为哪怕是皇后也不能和皇帝比肩,而且也没有人见她跪拜过以前的太子现在的新帝。不仅如此,自古帝后罕有同桌吃饭的礼制,更别说妃嫔了,即便有,也叫做“侍宴”。可是,新帝和这个女子吃饭时总是在同一张桌子上,还边吃边谈,毫无上下之分。她甚至没有任何名分,可是现在除了上朝以外,她几乎每天都和新帝形影不离。她就像一个谜。
尽管,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是如此离经叛道,可是,新帝的母亲早逝,后宫既无太后又无皇后,甚至无任何宠妃,惟一母凭子贵留在宫中的皇太弟的母亲,也因为感念新帝大恩而不会主动来惹新帝不高兴……如此种种,众宫女无论觉得有多么不可思议,也就更不敢造次。
与紫晨殿相连的皇后寝宫——显明殿空置已久。众人都在猜测这个神秘女子很快就会入主显明殿,可是她依旧住在内房,和皇帝的寝房一墙相隔。
很快,众人都知道了,这个整天和新帝形影不离的女子,原来并不和新帝同寝!
蓝熙之早已习惯了这些窥探、惊疑、妒忌、不屑、羡慕、衡量……并不在意,只是跟在萧卷身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这时,偷窥的宫人们忽然发现,这二人是往皇后的寝宫——显明殿去的!
天色不早了,显明殿的宫灯已经点燃。
虽然已经无主多时,但是皇后寝宫依旧显得十分整洁堂皇。不过,却掩饰不住其间的冷冷清清与毫无生气。
两人进到寝宫,萧卷摒退左右,转身凝视着她,“熙之,你觉得这里如何?”
蓝熙之摇摇头,呵呵笑了两声,“这么大的地方,又冷冷清清的,我可不敢一个人待在这里。不好,我不喜欢。”
萧卷点点头,打开一个柜子,拿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的是皇后册、凤印等物件。
“熙之,这些是我母亲的东西。如今,我全部转送给你。”
蓝熙之迟疑了一下,并不伸出手去,“萧卷,我要了这个盒子,是不是就要一个人住在这里?我害怕。”
萧卷微笑着拉住了她的手,“傻瓜,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我们只是来拿这个东西而已。熙之,你会是萧卷的妻子,而不是皇帝的皇后。可是,我终究脱离不了世俗的想法,还是希望能给你留下一点东西。你一定要接受,好不好?”
第二十章凤印和皇后绶册(3)
蓝熙之这才伸手接了盒子,笑起来,“哎,还有点沉呢。”
“熙之,我活着一天,你就陪我一天。我死之后,你就离开这里吧。”
她轻轻靠在了萧卷的怀里,专注地看着他,“你只要在一天,我就会陪你一天。”
第二天议事完毕,新帝正式宣布:要为先帝守孝三年,在此期间,不立皇后,也不选秀。
此决定一出,众臣无不面面相觑。新帝仁孝,朝野皆知,守孝三年也无可辩驳。不过,新帝至今没有子嗣,加上宫中空缺已久,无人主理,这种情况下要守孝三年,实在是大大不妥。
特别是那些有适龄女儿的大臣早已各怀心思,听得这一决定无不大失所望。立刻,就有好几名大臣出班劝谏,要新帝以皇室后嗣为重,最好缩短守孝时间,何必非要三年呢?
就连老臣朱涛也隐隐觉得不妥。这些日子,他听得宫里有小道消息传出,说新帝专宠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还以为这个女子即使不封皇后,起码也会有个妃嫔之类的封号,没想到新帝不但绝口不提那个神秘女子的事情,而且宣布三年内不立妃嫔。
朱涛好几次要出班劝谏,但是,看到那几名大臣都被软中带硬又合情合理地反驳回来,同时他深知新帝的个性,便没有出班,并打定主意在确定了新帝的心思后,再行劝谏。
朱弦比父亲更加意外,所以在退朝的时候,也不顾父亲一再使眼色,欲言又止地屡屡看向萧卷。
儿子虽然曾是太子的伴读,私下里也算得太子很要好的朋友,可是,如今太子业已登基,朝堂也不再是读书台,毕竟君臣有别。朱涛见儿子留下不想走,便有点着急,正要低声叫他,只听得新帝道:“朱弦,你留下,还有些事情要办。”
朱涛无法,只得先行退下。
左右都已摒退,萧卷站起来,“朱弦,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朱弦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道:“如今,宫里宫外盛传皇上专宠一个女子。那女子,就是蓝熙之吧?”
萧卷点点头。
“可是,她没有任何名分,这合适么?在后宫里没有名分,即便如何恩宠也会是朝不保夕的。”
萧卷笑了起来,“朱弦,我曾经以为,你也像熙之讨厌你一样很讨厌她的。”
朱弦涨红了脸,“皇上您误会了。臣只是觉得她这样的女子如果陷入冷宫,岂不是……莫非皇上也觉得她是庶族出身,不能立后封妃么?”
“不,这跟她的出身毫无关系。其实,一个人贤能与否,并非取决于他究竟出身士族或者庶族。你认为呢,朱弦?”
朱弦一直坚持“士庶”不共处,听得萧卷这番言论,又想起自己在读书台见到的许多庶族,无论见识气度都远胜何曾之流的名门公子哥儿,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萧卷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十分欣慰,“朱弦,自登基后,就连你父亲都对我生疏客气起来,只有你还把我当作朋友,还肯跟我说说私密的话。否则,我真要成为孤家寡人了。”
朱弦也笑了起来,“父亲要知道我如此无礼,一定会大大训斥我的。”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萧卷虽然在笑,却带了几分认真,“朱弦,你可不要告诉你父亲,那个女子就是蓝熙之。他就是猜到,你也不要告诉他。”
“哦?”
“因为,蓝熙之已经是我萧卷的妻子,而不是皇帝的皇后。我不希望朝臣来干预此事。”
蓝熙之已经是我萧卷的妻子,不是皇帝的皇后!
朱弦仔细想着这句话,好一会儿才道:“我父亲有一番话要我说给皇上,我今天不说,估计改天他还是会亲自进言的。”
“什么事情?你说吧。”
“我父亲希望您多纳妃嫔,多为皇家育养子嗣。他一直关心皇家子孙的兴旺与否,他认为这是国之大事和根本。”
萧卷大笑道:“朱弦,如果连我喜不喜欢某个女子这种事情,都得完全听从臣下的劝谏,人生就实在太无趣了。”
第二十章凤印和皇后绶册(4)
“臣也是这样认为的。”朱弦真心地颌首认同,转而道:“我父亲还准备向您推荐一名道士。”
“哦?”
“就是曾给李妃娘娘看过相的那名道士。”
本朝渡江立国,先帝再无旁枝亲族,因此很想多育子嗣。不曾想,皇后生下萧卷后就别无所出,其他妃嫔生的又全是女儿。谢妃受宠多年也只得一子,因此先帝不免有些着急。
一次,一个近臣向先帝推荐了一名道士。这名道士善于相术,在先帝的后宫看遍一众妃嫔却大摇其头,说并无一人有宜男相。就在先帝大失所望之时,道士忽然指着远处的一个女子喜道:“有了,有了。”
众妃嫔窃笑,“昆仑婢也要发达了?”
原来,这个被指的女子姓李,是浣衣局的粗使宫女,因为身高体壮,面色黝黑,被宫人称为“昆仑婢”。先帝见她容貌粗陋,心里怏怏不喜,但是念及她的“宜男相”,还是不得不让她侍寝。没想到,这昆仑婢只侍寝三日,就怀上了龙胎,十月后生下一子。先帝大喜过往,将她封为妃,又召她侍寝。次年,她又产下一子。这二子,便是萧卷现存的两个弟弟,其中的大弟弟已经被封为了“皇太弟”。
朱涛见萧卷以守孝为由,不立后不选秀,便动了心思,希望他可以在宫里现成的宫女中挑选一些能育养的。如此一来,也能不违背“守孝”之举。
萧卷自然是知道“昆仑婢”这个典故的,见朱涛居然想到为自己推荐道士,有些哭笑不得。此时,朱弦低声道:“只怕我父亲还会向您进谏的。”
朱涛是两朝元老,忠心耿耿,他的劝谏不可不理。萧卷道:“我倒要想个理由应付一下了。”
冬日的天气黑得早,才到傍晚,书房里已经点上了两盏明灯。
蓝熙之从书桌后直起身子,揉揉眼睛。背后一双温柔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熙之,辛苦了。”
蓝熙之看看面前自己批阅好的大批奏折,笑道:“萧卷,简单的我都处理完了,只有三项非常重要的大事要你定夺。”
萧卷看向那早已挑选出来的3本奏折,奏折旁边有一张小纸条。他正要细看,蓝熙之伸手拿过纸条,“呵呵,这是我的意见,不能影响了你的独立判断。等你做了决定,再看看我这个有没有参考价值。”
“好啊,熙之真是越来越细心了。”
这三件事情都很重要,萧卷仔细看了奏折,思虑好一会儿才批示下去。蓝熙之接过一看,嚷嚷起来,“萧卷,我都没有想到应该这样处理呢。唉,我为什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唉,难道我真的没有你聪明么?”
萧卷听她唧唧呱呱地唉声叹气,拉住她的手,“我只是做这种事情做久了比你有经验而已,你要再磨练一段时间,肯定会比我做得更好的,因为你更了解民间疾苦。”
“嗯,我要再继续努力,争取做得比你更好。”她忽然笑了起来,“萧卷,我这样算不算后宫干政?你要小心哦,有一天我会篡你的位的。”
“呵呵,熙之想当女皇帝么?”
“你要是能活一百岁,我就可以考虑当来玩玩。否则,我才不喜欢做这种劳心劳力的事情呢。”
“那我就活一百岁好了。”
他话音未落,却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细细的血丝。
蓝熙之伸手为他轻轻擦掉那丝血痕,轻轻抱住他的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关了门窗,去火炉边倒了杯热茶给他,又找了一些薰香点燃。在读书台的时候,她就知道萧卷喜欢那种淡淡的薰香。趁萧卷饮茶的时候,她拉了两张大大的虎皮铺在厚厚的地毯上,伸手摸摸,感觉特别柔软舒适,转身扶了萧卷,“萧卷,好疲倦,我们先躺下吧。”
“好的,熙之。”
旁边的火炉燃烧得正旺,虎皮又是如此柔软,弥漫开来的淡淡的薰香让人昏昏欲睡。
萧卷看她的眼睛微闭,低声道:“熙之,我再看一些奏折,你先睡吧。”
第二十章凤印和皇后绶册(5)
“唔,是好困哦。”
萧卷长期在书房批阅奏折,书房里便安置了宽大舒适的睡榻,他伸手轻轻抱她,“熙之,到床上去睡吧。”
萧卷的手刚抱住她的肩,她反手抱住萧卷,整个人贴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嘟囔道:“我不想动了,就在这里躺一会儿吧,你也躺一会儿。”
萧卷摸摸她有些淡淡暗影的眼圈,“最近积压的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你明天休息一天吧。”
“好啊,你早点回来陪我吧,我等着你……”她口里嘟囔着,眼睛已经完全闭上了,不一会儿,就已沉沉睡去。
萧卷将她的头往自己身边移移,让她在自己怀里躺得更加舒适,许久,才轻叹一声,“一旦做了孤家寡人,身边就再无可信之人。熙之,如今已全靠你替我分担了。如果连我在这世界上最信任最亲近的人都不能‘专宠’,这皇帝做来又还有什么意义?!”
第二十一章诛灭天子取大位(1)
积压的政事处理完毕,今天,萧卷很早就退朝回来了。
蓝熙之正在花园里闲逛,见萧卷走来,蹑手蹑脚地绕到他身后,还没开口,只听得萧卷道:“熙之,你想吓我么?呵呵。”
蓝熙之还没回答,忽然听得一声童稚的声音,“皇兄。”
只见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孩儿正向小亭走来,在他们身后,跟着一名盛装的妃子和几个宫人。那盛装的女人正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李妃。
只见这个女人虽然盛装,却五大三粗,面皮黑麻麻的,虽不算十分丑陋,但是要论姿色,那是一分也没有。蓝熙之立刻猜出此人正是母凭子贵却从未得宠的“昆仑婢”李妃。李妃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她的两个孩儿倒都玉雪可爱。
两个小孩儿并不惧怕这个自来和蔼的大哥,不慌不忙地向他行大礼,萧卷一手拉住一人的手,温和道:“你们私下里就叫我大哥,不用叫皇兄。”
两人齐声道:“为什么?”
“因为叫大哥比较亲切。”
“哦。”
两人眼珠骨碌碌地转向蓝熙之,皇太弟道:“大哥,她是谁?”
萧卷微笑起来,“不能叫‘她’,要叫大嫂,快向大嫂行礼。”
两个小孩儿狐疑地看着蓝熙之,还是乖乖地行礼。
两人行礼完毕,萧卷拉着两个弟弟的手,郑重其事地道:“你们都要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什么情况下,你们都要听大嫂的话。见大嫂如见我。”
二人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神情,皇太弟猛力点点头,小弟弟却怯生生地看看蓝熙之,然后也猛力点头。
蓝熙之笑起来,她从来不曾有过兄弟姐妹,也没和小孩儿相处过,她好奇地看着这两个小孩儿,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呵呵笑几声,道:“哎,改天我给你们画幅画儿。”
二人又齐声道:“谢谢大嫂!”
两人的声音如此之大,听得蓝熙之脸红了一下。
李妃出身寒微,容貌粗陋,也不善言辞,先帝在世时从不得宠,自来谨小慎微。先帝驾崩前,宠妃谢妃已经因为幼子早夭悲伤过度,也不幸病逝。饶是如此,李妃仍未得宠。先帝驾崩后,李妃更是每天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新帝继位后自己母子的命运又会如何变迁。她万万没想到大儿子很快被立为皇太弟,又得朱太尉教授辅助,母子地位可算确保,因此对萧卷自是感恩戴德。
她看看萧卷,又看看蓝熙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蓝熙之,不过见她和萧卷如此亲密,估计她正是宫人传闻被新帝专宠的女子。可是,这个女子却没有任何名分。她心里狐疑,又不敢过问,怕触怒新帝。如今,听得新帝竟然吩咐弟弟们叫她“大嫂”,不禁更是吃惊,又连看蓝熙之几眼。
她出自寒门,知道“大嫂”这个名词代表着什么,再加上那句“见大嫂如见我”的叮嘱,如此郑重其事地说来,显然比“皇后”二字更亲密更有份量得多。
皇太弟眼珠骨碌转动,“大哥,大嫂是不是就是皇后啊?”
这话也是李妃自己想知道的,因此见儿子好奇地问,也不阻止,暗地里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萧卷微笑着拍拍弟弟的头,“大嫂就是大嫂,不是皇后。她跟皇宫没有关系,你要记住,可千万别忘记了。”
皇太弟认真地点点头,“大哥,我记住了。”
“乖,你们去玩耍吧。”
“是。”
李妃听了这话,更是惊讶,不过暗暗地松了口气。蓝熙之也早已看出这个胆小慎微的妇人并非什么狠角色,微笑着向她点点头。
李妃见状,也赶紧点头回礼,却不敢多说什么,只招呼两个儿子,“走吧,不要再打搅皇兄了。”
“是。”
两个小孩儿立刻齐声应答,跟着母亲走了。
直到三人走远,萧卷才收回视线,看着蓝熙之,轻叹一声,“以前,我很少和弟弟们亲近。”
“是你们年龄相差太大了吧。”
第二十一章诛灭天子取大位(2)
“不是年龄的原因。在皇宫里,人与人之间总是防备着彼此的算计,兄弟之间更是如此。即便你没存这个心思,但是因为不同母亲,也总是隔阂着。”
“谁叫皇帝娶那么多妃子,生那么多儿子?妃子人人要争宠,儿子人人要争着当太子当皇帝。正所谓:老婆多是害,儿子多是祸。其实,当皇帝有多少好?我可是见识了,每天那么早就要早朝,晚上要加紧批阅奏章,纵使权倾天下、财富如山又能享受多少?山珍海味摆在面前又能吃下多少?整天劳心劳力,结果还不是要改朝换代。做皇帝嘛,惟一的好处就是天下美女尽归我占有……”她转动眼珠,“可是,萧卷,你的这点惟一的好处也被我剥夺了,呵呵。”
“美女成群,又能占有多少?一个男人的体力精力毕竟是有限的。”萧卷顺着她的口吻补充下去,“熙之此举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免得我被一众美女轮番蹂躏,哈哈哈。”
“嘿嘿,难道不是这样么?你想想,后宫佳丽三千,这些人又没什么事情可作,生活的惟一乐趣就是等待皇帝的临幸。这不只是皇帝的权利,更是皇帝的义务,皇帝若要一一临幸,多少年才能轮流一遍?这样,就不是皇帝临幸谁谁谁的问题了,而是皇帝在被轮番蹂躏,对吧?”
“对对对,正是如此!哈哈哈……”
两人正说笑间,一名老宦官走来,低声道:“皇上,朱敦派人送来奏折。”
“立刻呈上。”
“是。”
朱敦的奏折写得不长,语气也很客气,蓝熙之又细看了一遍,才道:“朱敦这是怕你对他不利,要你召他入朝呢。”
“好,那我就召他入朝。”
萧卷说完,不假思索提笔就写。这些日子以来,他和蓝熙之多次分析过朱敦可能要采取的措施,也想了不少应对的方法,如今见他果然来信,两人便按照预先的想法做出回应。
不一会儿,萧卷就写好了诏书。蓝熙之通读后,笑道:“萧卷,我来给你誊一遍。”
“好,熙之,你来。”
蓝熙之提笔,暗暗运劲,不一会儿,诏书重新抄好。萧卷细看,完全是自己的“手迹”,不过字迹更劲道十足,如龙蛇运威。
“呵呵,萧卷,你看我模仿的功力高不高?”
“何止是高,简直是神了,连我自己都辨别不出来真假了。只是我身体不好,写字难免势弱了一些。”萧卷笑道:“熙之,还是你细心。如今,朱敦见了这诏书,多少会有些忌惮的。”
朱敦帐下招募有不少文人术士,其中一些人善于通过字迹判断皇帝的身体情况。蓝熙之此举,正是要告诉朱敦,皇帝身体好着呢。
“既然朱敦野心不死,我们这次务必要彻底断绝他的野心,否则后患无穷。”
“萧卷,无论你怎么做,我总是支持你就是了。”
青州大将军府邸。
加急送来的诏书刚刚抵达。
朱敦接了诏书,细看几遍,认得正是新帝的亲笔。自己提出回朝,新帝竟然如此痛快地答应,朱敦心里倒有些惊疑。他知道新帝素有远略,还是太子时就在读书台广揽贤才,登基后更是大肆启用一批近臣和寒门士人,种种举措大胜先帝在世之时。
这份诏书写得如此有恃无恐,莫非新帝已经早有准备?
他急招一众幕僚,“各位,你们有什么看法?”
师爷钱凤道:“新帝身子一直不好,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他无子嗣,两个弟弟也年幼,大将军要早做决断。”
另一谋士道:“新帝可不比先帝,素来决断,手下能人辈出,大将军万万不可大意。”
“不是传闻新帝久病不治么?他再能干又能如何?”
“从他登基到现在,可没看出久病不治的迹象。”
很快,争论的焦点就集中到了新帝是否“病弱不治”的问题上了。朱敦本人也最是关心这个问题,但是,他在宫中安插的眼线早已被新帝不动声色地拔除,而且新帝的起居饮食基本上出自读书台时就跟随他的一众侍卫仆从,御医则是对他忠心不二的葛洪,实在探听不出什么来。
第二十一章诛灭天子取大位(3)
他立刻道:“郭璞,你精于占卜,能否从这封诏书上看出什么来?”
“大将军,可否将诏书给小人看看?”
郭璞上次被“请”到青州后,就一直滞留在此,朱敦知道他善于占卜相术,立刻将诏书递给他,“你看看,可有什么古怪?”
郭璞将诏书摆在桌子上,用手轻轻触摸每一行字迹,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大将军,此诏书真是皇上的亲笔?”
朱敦又看了一眼,“没错,正是他的亲笔,我肯定认得。”
“据说皇上体弱多病,可是,这诏书字字劲道十足,绝非出自病弱之人的手。”
钱凤道:“早前听说读书台有名叫做葛洪的道士去投奔,他医术十分精妙,莫非是这牛鼻子杂毛治好了皇上?”
朱敦想起自己“清君侧”兵逼京郊时,太子曾孤身探查军情并且从容逃离,这哪里会是一个病弱之人所能做得出来的?他越想越心惊,新帝正当壮年,才略出众,手下贤才云集,较之先帝不知胜出多少,如果他身体痊愈,今后自己的好日子只怕也是到头了。
他心里惊惶,立刻道:“你们都退下,钱凤留步。”
众人离开后,钱凤赶紧关了房门。钱凤跟他多年,早已揣摩出他的心思,“大将军,不如趁他根基未稳,先下手为强。”
“就是不知我大哥这次会是什么态度。”朱敦道,“我不指望他帮我,但愿他袖手旁观就好了。”
“唇亡齿寒,太尉大人即便不帮你,也不会全力佐助皇上的。如此,我们的阻力就去了一大半。”
“既然如此,我们即刻部署,先进驻姑孰(今安徽当涂)。”
姑孰是本朝的军政要塞,地位仅次于京城。在姑孰内,有新帝启用的不少重臣。朱敦在皇帝的允许下入驻姑孰。甫一入姑孰,就大肆诛杀政敌,启用朱氏子弟。一时间,姑孰内外人人自危。
本朝是在乱世杀伐下渡江立国,皇族和江南门阀共掌大权,所以和其他朝的开国不一样,并非通过血腥征战得天下。而为了能够维持偏安并得到发展,因此很少有诛杀大臣的行为。
朱敦的这番残酷杀戮,不仅令姑孰人人自危,就连京官也开始胆战心惊。
朱家。
冬天的夜来得早。
朱涛的书房紧闭,只燃一灯。父子二人对坐,面色越来越凝重。好一会儿,朱弦站了起来,“父亲,二叔这番作为又意欲何为?”
朱涛慢慢道:“上次是清君侧,这次,真不知他又会想出什么借口。”
“弟弟还在他军中,怎么办?”
朱弦的弟弟朱充才13岁,相貌奇美特别聪明,深得朱敦喜爱。朱敦多女儿少儿子,惟一的一个儿子朱应又喜好酒色,并不得朱敦欢心。因此,朱充自10岁起就跟随在二叔朱敦在军中,陪伴左右。
朱涛想起这个儿子,不无担心,“现在派人去接他,你二叔肯定会起疑心,更不会放他。”
朱弦正在想办法,忽然听得敲门声,看了父亲一眼,立刻去开门。
门开了,只见母亲带着弟弟朱充站在门口,不禁大喜,“母亲,弟弟什么时候回来的?”
“充儿刚到,说有要事告诉你们。”
朱夫人从来不参与丈夫儿子的事情,亲热地抱了一下久别归家的小儿子,立刻道:“你们说话,我还要去看瑶瑶,她终于肯学绣花了。”
她随手带上房门,又对两个儿子微笑道:“你们说完事赶紧出来,我给你们准备了许多好吃的。”
朱弦朱充兄弟俩赶紧点头答应。
朱涛见儿子仓促回家,知他年龄不大,却甚机灵。果然,他还没开口,朱充先低声道:“父亲,二叔又要造反了。”
“你怎么知道?”
“三天前,二叔请钱凤等人喝酒,当时我在帐后的席榻上睡了。睡到半夜醒来,忽然听到二叔说,‘我想起兵入京城,杀天子诛奸臣,自取大位,你觉得如何?’钱凤回答,‘天下汹汹,人人异心欲得皇鼎。大将军不如率先起兵,早成大业’。二叔听了他的话,停一会儿才说,‘那好,就在半月后调兵行事!’……”
第二十一章诛灭天子取大位(4)
朱充十分机灵,记性也好,这段惊心动魄的密谋被他几乎一字不漏地重复出来,朱涛、朱弦父子二人听得冷汗涔涔。
“钱凤走后,二叔忽然举灯来照我。我很害怕,就闭目假寐。第二天,我借故出城狩猎,就逃了回来。”
朱弦高兴地拍拍弟弟的肩膀,“充儿,你越来越聪明了。”
“大哥,你的武功练得是不是越来越好了?一定要教我。”
“好的。
朱涛见两个儿子谈笑,知道朱弦是想缓和一下自己的紧张情绪,他站起身,缓缓道:“朱敦还是要做下这等灭族之事了。”
“父亲,二叔调兵在即,我们得赶紧入朝,奏明皇上,早作准备,免得朱氏家族全部被连累。”
“如今之计,只得如此了。唉,这次我们真要和你二叔断绝关系了。否则,有何面目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1)
早朝,午朝,晚朝……
由于朱敦的大肆杀戮,朝臣的面色也越来越凝重。
今天的晚朝,朱敦又送来奏折,要求封自己最亲近的堂兄朱含为扬州太守。
扬州比邻京城,朱敦此时又要强求自己的亲族占据这一要塞。众臣无不惊疑地看着皇帝,等待他如何裁决。
萧卷略一沉思,立刻道:“好,朱大将军的所有要求全部答允,即可召朱大人进京,且加诸黄钺班剑,奏事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朱涛父子听到这等过于“宽厚”的恩宠,不由心里惶惶,也不敢多奏。
已近年末,冬日越来越寒冷,尤其傍晚又下起小雨。门开了,吹来一阵凉意。
蓝熙之从椅子上跃起来,“萧卷,你可回来了”。
“熙之,你也劳累了一天啦。”
萧卷一进门,立刻将头上华丽的冠冕取下来放在桌上。
这王冕是长方形的,前后两端各缀十二串珍珠,它们在皇帝的眼前脑后来回晃动,使戴的人极不舒服,其目的在于提醒皇帝必须具有端庄的仪态,不能轻浮造次。
蓝熙之拿起这个冠冕戴在自己的头上,左右晃动,一串串珍珠就扫在脸上,敲得生疼。这已经是她不知多少次大摇其头了,“唉,萧卷,这个东西戴着又重又不舒服。如果非戴不可,至少应该弄轻巧点呀。”
“呵呵,熙之,其实不戴这个东西是最好的,这样才能真正轻松啊。”
“对对对,不戴才最最轻松。戴了这个,让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办哦,唉!”
冬夜漫长。
书房里火炉烧得很旺,薰香发出温暖提神的气息。萧卷和蓝熙之坐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地图,不知不觉中头都碰在了一起。
“哎哟”蓝熙之轻叫一声,揉揉额头。
萧卷回过神来,“熙之,撞疼了?”
“有点哦。萧卷,你疼不疼啊?”
“呵呵,来,熙之,我给你揉一揉。”
“不用啦,也不是很疼。”
一直守护的刘侍卫敲门进来,低声道:“皇上,葛洪求见。”
“传。”
葛洪不是一个人来的,跟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个面容清峻的中年男子。
那人上前行礼,“草民郭璞见过皇上。”
“郭先生不用多礼,请坐。”
郭璞见新帝居然向自己说出“请坐”二字,吃了一惊,再看葛洪已经坐下了,态度也并不拘谨,方明白这位出自读书台的太子,如今的新帝,真的如江湖中人所言:礼贤下士。
“素闻郭先生精通天文地理、占卜术数。你做的辞赋我也很喜欢,可谓中兴之冠,尤其你的游仙诗很好。我朝正缺少你这样的人才啊。”
“多谢皇上厚爱。”
郭璞不善言辞,以前只听好友葛洪说起读书台的太子如何广纳贤才,还有些半信半疑;后来太子派人送来钱物资助,竭诚迎请,也不过以为是笼络而已;如今亲见之前的太子现在的皇帝,百忙之中,居然能详细说出自己的得意之作和所有专长。郭璞肃然再行一礼,“草民家贫,其时独子病重,无钱医治,幸得皇上救助,方度过难关。事后,草民本来已经准备赶赴读书台的,没想到半路被朱敦的军兵劫持到军中为他占卜。”
“郭先生一路辛苦了。”
郭璞看看葛洪,见葛洪点点头,才压低了声音,“皇上,实不相瞒,草民这次是朱敦派来京城探查皇上动静的。朱敦叛乱之心早生,据草民探知,他将于旬内调兵犯上……”
听完郭璞对朱敦军事部署如此这般的介绍,萧卷点点头。他早知朱敦谋反在即,但是没想到他行动得如此迅捷,如今得到郭璞密报,真是喜出望外,心里衡量一番,立刻有了主意。
“郭先生冒此大险前来禀明,真是大功一件。郭先生就留在京城吧。”
“不,草民还得回到朱敦军中。不然,他一旦察觉走漏风声,那就功亏一篑了。”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2)
“如果行踪暴露,郭先生岂不是会陷入险境?”
“皇上放心,草民会小心行事的。”郭璞慨然道,“先帝尸骨未寒,朱敦就妄想篡位。放眼天下,仅这片江南净土暂无战火,若是硝烟一起,不知会有多少黎民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朱敦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草民更有舍生忘死之意,请皇上不必替草民费心。”
旁边的葛洪也道:“郭璞行事机密,朱敦必不会察觉,皇上请放心。况且我们多个人在朱敦身边,也可多一份备战保障。”
萧卷摇摇头,“朱敦机警凶狠,一旦察觉,郭先生必然不得幸免。如今情况更加危急,决不可再返回他的军营。”
郭璞笑道:“阳寿在天,人力无可逆转。皇上不必多虑,草民就此告辞。”
萧卷见郭璞态度坚决,挽留不得,只得道:“郭先生一定要多加小心,一有不测,你就什么都不要顾忌,只管逃向读书台就是了。”
“多谢皇上。草民告退了。”
二人一走,蓝熙之掀开帘幕走了出来,挨着萧卷坐下,“萧卷,我们要面临一场恶战了。”
“朱敦谋逆只是迟早的问题。我已经部署了部分兵力,温峤为将军,段秀为中军司马,朱弦……”
蓝熙之迟疑了一下,“你将朱弦也委以重任?他……”
“朱弦外放地方官时,曾经领兵剿匪,三场战役便将当地两股势力极大的乱匪全部剿灭,令当地安康至今。我想,他是能够胜任的。”
“我不是怀疑他领兵的能力。问题是,朱敦毕竟是他的叔叔。”
萧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熙之,我和朱弦可以说是莫逆之交,对他比对他父亲更信任。你放心吧。”
蓝熙之点点头,不再质疑,站起身推开一扇窗子,东方的天空已经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忙碌了一夜,天都快亮了。
“萧卷,等会儿还有早朝,你要赶紧休息一下。”
“好的,熙之,你也休息一下吧。”
两人就地躺在火炉旁边的虎皮上,尚未闭眼,又听得急报:“皇上,朱涛父子求见。”
蓝熙之一骨碌坐了起来,不无惊疑地看着萧卷,低声道:“半夜三更,他们来干啥?”
“我先出去看看再说。”
书房外面的客室里,朱涛父子一见萧卷出来,立刻跪倒在地,朱涛惶然道:“臣罪该万死。”
“快快请起,二位何故如此?”
“臣万万不敢起来,臣罪该万死……臣的兄弟朱敦谋逆,旬日内将调兵造反。臣父子刚刚得到消息,特来禀报,望皇上早做准备。”
萧卷肃然道:“朱大人在如此关键时刻能够全力维护朝廷,朕真是感激不尽。”
言罢,亲自扶起朱涛,一边的朱弦也站了起来。
三人商议了一番后,朱弦道:“臣来时的路上,粗略构想了一套防御反攻对策,仓促之余来不及行文,明日一定呈上。”
萧卷喜道:“很好。”
朱涛父子离开时,天色已经大亮。
蓝熙之站在门口,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长长地吁了口气,“萧卷,论容人和知人,我真是差你一大截。”
萧卷笑起来,“熙之,你是因为厌恶朱弦,所以对他存了偏见而已。”
“是啊,人一旦存了偏见,很多东西就看不真切了。”
“所以,我们要兼听不能偏听。”
“好吧,以后无论我对朱弦有多厌恶,再也不会干预你行事了。”
萧卷若有所思道:“熙之,其实朱弦从来没有讨厌你。依朱弦的性格,若是讨厌你,决不会多次伸出援手,更不会在你昏迷时一再来探望你的。”
“唉,我生平极少欠下人情,为什么偏偏就连续几次欠了他的人情呢?”蓝熙之想想,又皱了眉头,“可是,要找机会还他的情,倒不容易呢。”
“那就不还好了。”
“唉,只好先不还啦。”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3)
姑孰。
朱敦提出的一切条件,朝廷都答应了,他越加一手遮天,将政敌诛杀得差不多了,调兵的事情也暗中部署着。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朱敦却病倒了。
这场病来的真不是时候,朱敦在病榻上急召各位谋士商议。
钱凤道:“如今,新帝根基不稳,对大将军也是予取予求,无论什么条件都肯答应,估计他自知无法和大将军抗衡,只得委曲求全,以求暂时自保。派出去探查京城情况的郭璞已经赶回,带来的情报也是如此:新帝尚陷于先帝驾崩的悲痛之中,并没有什么准备。”
朱敦想了想,“若是如此……”又沉吟起来。
“那大将军有何决定?”
朱敦从病榻上坐起来,“如今来看,上计是解散军兵,归顺朝廷;下计是攻破京城,控制朝政。”
钱凤等大惊失色,“解散军兵?”
朱敦叹息一声,“无奈天命不由人,我竟在这关键时刻病倒。况且新帝对我是有求必应,仁孝之名更是广为传扬,若此时举兵起事,必令我陷于不忠不义的处境。”
钱凤等人利令智昏,看朝廷根基不稳,多次怂恿朱敦起兵,为的就是攫取开国功臣的富贵荣华,此时见朱敦有退却之意,不禁急忙道:“我们目前有20万大军在手,而朝廷总数不过二十来万兵力,且多是老弱残兵,将领也多是大将军的手下败将,根本不足为惧。大将军万万要三思而行。若解散军兵,那可就真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朱敦长叹一声,“也罢,我们就行下计,攻取京城。”
钱凤等人暗暗交换了一下眼色,想起一旦成功,自己就是开国元勋,将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无不亢奋不已。
朱敦忽然想起了什么,立刻道:“快叫郭璞来。”
香案摆好,朱敦焚香沐浴,再行占卜。
他摇动经筒,一支红签掉在地上,是一支中签,上面是四字偈语:云空不空。
“大师,此是何意?”
郭璞仔细看卦,掐指推算。朱敦心情十分紧张,忐忑地道:“大师,有何见教?”
许多统帅起兵之时,总要进行一番占卜推算,那些阿谀逢迎的术士往往会揣测其心意,说出些诸如“帝王之气”或“祥云萦绕”之类的吉祥话,以便让起兵者能有个神秘的借口。
朱敦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正是期待着郭璞能说出一些令自己满意的话来。
郭璞不慌不忙道:“正在推算中,大将军莫急。”
朱敦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只听郭璞道:“此卦不凶不吉,主大将军近日夜梦频繁,睡时应注意冷暖。”
“其他的呢?”
“大将军此生富贵,位极人臣,必将名垂青史。”
朱敦又听到这句“位极人臣”,心里积压的怒气几乎达到顶点了,强忍了一下,又道:“你再卜一卦,看我阳寿几何?”
郭璞道:“不必再卜,即如前卦,已明示吉凶:公若起事,祸在旦夕,唯退武昌,寿不可测。”
朱敦大怒,“好,那你也为自己占卜一卦,看看能活多久?”
郭璞道:“草民今日午时,命当终。”
朱敦怒极反笑,“好,算你这江湖骗子有自知之明。来人,拉出去砍了。”
立刻,左右两名军士上前,抓了郭璞就走。
几天后,朱敦在病榻上启用堂弟朱含为元帅,以水陆军5万陈于江宁南岸,钱凤领另一路5万人马进攻京畿,另派儿子朱应坐镇中军,伺机进发。
朱敦公然起兵反叛,朝野震惊却不意外。新帝连夜调兵布阵,先命朱弦率甲兵两千余渡江迎战。
朱弦兵马未到,朱涛的书信已经先送到朱含手里。朱含展信,只见信中写道:“先帝虽然去世,还有遗爱在民,当今圣主聪明,并无失德之处。若尔等妄萌逆念,反叛朝廷。作为人臣,必当诛之!劝尔等早早收兵,尽快归降,既可图善终……”书信即刻被撕得粉碎。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4)
朱含本是仓促之下被委任出兵的,谋略更不如南征北战多年的朱敦,因此尚在犹疑之时,便被侄子朱弦带兵连夜偷袭,5万兵马死伤大半,余者或四散奔逃或被朱弦收编。朱含只带得几名亲随出逃,不知所终。
朱含大败的消息传来,朱敦捶榻大骂:“唉,朱含误我,朱含误我……”
经过这一场打击,朱敦病情加重。但他并不善罢甘休,紧急召集众谋士亲信前去辅助中军坐镇的儿子朱应,以图背水一战。同时,更将希望寄托在了钱凤身上。
大殿里,灯火通宵不寐。
前线传来战报:温桥、段秀两路兵马和钱凤激烈交锋,各有损伤。叛军这路兵马虽然是钱凤领军,但是由朱敦本人直接部署。朱敦征战多年,智计百出,又熟悉京畿地形,即使遥控指挥,也进退得当。一时间,双方相持不下。
众臣商议半晌,快天明时才退去。
萧卷刚回书房,忽报朱弦大捷后单骑赶回,说有重要军情禀报。
“快传。”
朱弦进得书房,见蓝熙之也在里面,眼中微露喜色,却不招呼她,只向萧卷行礼,“皇上,臣探知朱敦病重,如今缠绵病榻。”
“真的么?”
朱弦点点头,“情报十分可靠。”
蓝熙之又惊又喜,看看朱弦,又看看萧卷,“真要如此,可是天助我们啊。”
萧卷见她如柳叶一般的眉毛笑得微微弯了起来,也微笑道:“熙之,你有何妙计?”
“既然朱敦病重,那就干脆大造舆论,说他已死。这样,既可以鼓舞我方士气,也可以动摇敌方军心。”
萧卷大喜,朱弦也觉得大有道理。
萧卷想了想,疑虑道:“可是,朱敦尚在盛年,虽然病重,只怕没那么容易很快就死的。谣言一起,没有凭证,军兵们也不会轻易相信啊?”
“这倒也是。”
两人正在沉思,朱弦忽道:“其实,要让将士相信朱敦已死,也并不难。”
“如何?”
“众所周知,朱敦是我叔叔,若是由我父亲宣布朱敦已死,并且在家中大办丧事,朝野肯定相信。如此一来,谁还疑虑?”
“妙计,妙计!”蓝熙之脱口而出。转眼看去,只见朱弦从未有过的郑重其事,可是偏偏那双大眼睛又流露出天真的神情,她忍不住笑起来,“桃花眼,也难为你想得出这样的妙计。”
“妖女,你又开始胡言……”朱弦话未落口,忽然想起在萧卷面前骂蓝熙之“妖女”可是大大的失礼,立刻缄口不语,只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蓝熙之也瞪他一眼,立刻看向萧卷,“我们可以依计行事哦。”
“对,朱弦,你立刻告知你父亲,尽快举办这场丧礼。”
“是。”
朱弦正要告辞离开,萧卷忽道:“朱弦,且慢。”
朱弦停下,萧卷微笑道:“既然朱敦已‘死’,今后朝廷的讨逆诏书全部指向他的军师钱凤。”
让钱凤替罪,这是皇帝为整个朱氏家族在开脱了。朱弦立刻行一大礼,“多谢皇上周全考虑,令朱家得以保存。”
萧卷扶他起来,“朱弦,我要亲征鼓舞士气,你就做我的先锋官好了。”
“是。”
此时,天色已微明。
蓝熙之推开窗子,昨夜下了雨夹雪,冷的风扑面而来,整个人立刻清醒了不少。
身后,萧卷拉住她的手,柔声道:“熙之,你去歇息一下吧。”
蓝熙之反握住他的手,“萧卷,你要亲征,我和你一起去。”
“熙之,你还得在宫里替我处理政事呢。这也是很紧要的事情。”
“朱太尉可以暂时处理这些。萧卷,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和你在一起。”
“好的,熙之,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三天后,朱氏家族大设灵堂宣布朱敦病死。这是朱涛亲自发布的消息,就连皇帝也不念旧恶送来祭品,并对朱敦大大“追封”赐下谥号。朱家亲族以及朝野众人不知有诈,均信以为真,纷纷前来吊唁,挽联、经幡很快就布满乌衣巷口,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5)
消息传出,朝廷军兵士气大震,而朱敦的两路远征军得知主公已丧,无不震骇。毕竟叛逆是大罪,如今主事的都死了,谁还愿意继续抵抗?很快就兵败如山。
与此同时,萧卷亲自统率大军,命朱弦为先锋,并甘桌、希鉴等分领各路人马,首先攻打钱凤之敌。
朱敦得知朱氏家族在为自己大设灵堂,而朝廷将反叛之罪归于了钱凤,并且皇帝亲征……而自己又是重病在身,知道大势已去。这一日,秘召钱凤回来商议后事,将自己的位置传给了儿子朱应,令众人奉朱应为主公,继续完成自己未竟的事业。
交代完后事,当天晚上朱敦就含恨而去。
朱应本来就是个酒囊饭袋,全无其父之风。朱敦生前对他管教甚严,他尚不敢太过造次,朱敦一死,遮盖在他头顶上的“乌云”可谓一夜间散去。这些天,朱应完全沉溺在温柔乡里,为了自欺欺人,竟隐瞒父亲死亡的消息,秘不发丧。
朱应对于军国大事毫无主见,一切都交由钱凤筹划。钱凤一心要搏个开国功臣的荣耀,加上又在朱敦的遥控下刚打了几场胜仗,信心大增,因此朱应秘不发丧正中他的下怀,立刻布署下去——朱应留守大营,他自己立刻赶回继续指挥作战。
钱凤早前的几场胜利有朱敦在遥控指挥,就错以为自己有打仗的天赋,殊不知太过高估了自己。待得朱敦一死,他凭自己制定的方案和朝廷大军甫一交锋,立刻被朱弦杀得大败。随后,军中又传出消息说,朱敦的确已死,这次又有天子御驾亲征。一时间人心惶惶,整个叛军大营很快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钱凤无奈,齐聚各路叛军8万,从姑孰退守襄城。
三月初一,小雨霏霏。萧卷亲率大军进攻襄城。
激战两日,钱凤率领的叛军虽然死伤惨重,但是尚未动摇其根本。钱凤深知城门一破,自己犯的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绝无幸免之理。他是师爷出身,巧舌如簧,竭力向部下陈述厉害,这一招煽动力极强,上下将士知道叛乱之罪无可饶恕,唯有拼死一战,还能保存一线生机。因此,无不负隅顽抗,一时之间,倒相持不下。
萧卷正和一众将领商议进攻策略,蓝熙之穿了一身戎装也列位其中。她一身男装,众人都以为她不过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而已。
将领段秀道:“襄城粮草充足,如今钱凤负隅顽抗,我军强攻不下,不如逮捕那些叛军的家属,据此威胁。他们再敢反抗,就一家一家地杀之震骇,看他们还敢抵抗!”
众将似乎都觉得此计不错,但萧卷看蓝熙之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你觉得如何?”
蓝熙之摇摇头,“此计不错,但是牵涉太多无辜,而且四处抓捕叛军家属影响颇大,恐引起国人恐慌,以至更加混乱。我倒有一计。”
“说来听听。”
“从前目前情况来看,叛军早已群龙无首,谋逆终是战战兢兢,我们不如攻其弱点,秘谴人进入襄城,宣扬朝廷恩典,只拿元凶首恶,从者不究,从而瓦解军心,让他们不战而败。”
段秀冷然道:“此计固然不错,但是襄城城高八丈,戒备森严,谁人有飞檐走壁的本领进得去?即使进去了,又如何能宣扬朝廷恩典?”
“我可以去试试。”
众将都惊讶地看着她,萧卷摇摇头,“此行太过凶险,我们还是另想其他办法吧。”
一直没有作声的前锋朱弦忽道:“此计可以一试。我可以一同前往。”
蓝熙之大喜,看看萧卷。萧卷见她满面期待之意,迟疑了一下,才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准备一下吧。”
“是。”
军中文书已经累积了一大摞,每份都要盖上天子玉玺。萧卷一边处理军务,不时会抬头扫视一眼,见蓝熙之清点完毕,微笑道:“熙之,此行凶险,你要多加小心。”
“我会的,你放心吧。”
“三更出发,现在还有点时间。熙之,你先去休息一下。”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6)
“萧卷,你先进去休息。你身体不好,再不休息就扛不住了。”
“好吧,我们一起去休息。”
蓝熙之摇摇头,“这些日子,叛军猖獗,钱凤知你亲征,必然派人暗杀于你。你进去休息,我守在外面,若有不测,至少多一层屏障。”
“熙之……”萧卷拉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晶亮的双眸,“若真有什么不测,也应该是我保护你。”
蓝熙之嫣然道:“那好,萧卷,我们一起去休息吧,你记得三更叫我哦。”
“好的,熙之。”
营帐生起的火盆将寒冷驱散。
火炉的火那么旺,贴在自己身上的小小的身子那么烫。萧卷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蓝熙之忽然微微睁开眼睛,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又狡黠地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软软地道:“萧卷,萧卷……”
萧卷笑出声来,坐起身将旁边桌上早已半明半暗的灯光灭了,才重新躺下,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窝里,“熙之,睡吧,三更时我叫你。”
“嗯。”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萧卷贴在她耳边,柔声道:“熙之,此行你一定要小心,无论如何,要尽早安全返回。”
她也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的,“嗯,你放心啦,我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的。”
三更的风冷冷地刮在面上,蓝熙之一身劲装,“紫电”在手,刚刚走出几步,身后传来萧卷的声音,“熙之,你要记住,你的安全第一,其他的都可以慢慢再来。”
蓝熙之回头嫣然一笑,“萧卷,别站在这里受了风寒,回去吧。我的本领你还不相信么?!”
萧卷暗叹一声。蓝熙之也不再多说,转过头,果断地往黑夜里跑去。
早已等候在转角阴影处的朱弦见她走来,也不和她多说,提了自己那把玄铁短剑,立刻走在了前面。
襄城的四道城门均守备森严。朱弦熟悉这一带地形,两人伏在墙壁边抬头看看城门上点燃的巨大火烛,猫腰侧身往东墙而去。
城墙每隔一段都有一队军兵守护,两人瞅准换班的机会,悄然跃上城墙,进入了防备森严的襄城。
走得一段,两人悄然来到了军营外。蒙蒙细雨中,两名巡逻的军兵走到阴影处,朱弦抢上一步,玄铁短剑如闪电般刺出,两人尚来不及哼出一声,已经倒在地上。蓝熙之赶紧上前,和朱弦拖了二人到一个角落处,迅速脱下他们的军服,各自换上。
“朱弦,你东,我西,分头行动。”
朱弦点头,走出一步,又道,“你自己小心。”
“好,完成后还在这里汇合。”
清晨,襄城如炸开了锅。军兵、民众纷纷议论四下里都能看到的一份诏书:
朕亲御六军,讨凤之罪。豺狼当道,罪止一人。有能诛凤献首者,封五千户侯,赏绢五千匹。凤之将士,从凤弥年,怨旷日久,或父母陨殁,或妻子丧亡,不得奔赴,衔哀从役,朕甚愍之,希不凄怆。其单丁在军,皆遣归家,终身不调。其余皆给假三年,休讫还者,当与宿卫同例三番。卷承诏书,朕不负信……
“这诏书是真是假?”
“盖着玉玺大印怎么假得了。”
“真的不会追究我们的罪行?”
“只追究元凶,我们可以回家,还可以放假三年。”
“据说当今皇上仁德,莫非我们真可以逃过此劫?”
“可是,谋逆是大罪。”
“我们又不是主谋。”
“赶快毁去伪诏书,再敢聚议者,军法从事!”
赶来的钱凤亲兵接连斩杀了两名议论最盛的军兵,诺大的军营一时安静下来。
搜缴出的诏书已经全部焚毁。钱凤坐在大营里,面色阴晴不定,而拥着两名美人的朱应则是面色如土,嘴唇直哆嗦,“钱将军,我们现在怎么办?”
钱凤阴阴道:“抵抗到底,还有一线生机!”
“皇上不是说要宽待于我们?”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7)
钱凤冷笑,“你我是主谋,有宽待也轮不到你我。”
朱应几乎要哭出声来,“那怎么办呢?”
“现在城里粮草充足,足以维持3个月。这期间,我们想办法突围,一定还有机会。”
无论钱凤如何力证这是份伪诏书,军心仍动摇得厉害,再加上大规模地搜捕“奸细”,并且已经斩杀了十余名可疑犯,襄城更是人心惶惶。
可是,连续三天,每天早上人们都能看到相同的玉玺诏书贴出来。
钱凤震怒,更加紧了搜捕,如此反复折腾下来,城外有朝廷大军围困,城里钱凤却在滥杀,军营内更是人心涣散,众多军兵无不焦虑不安,怨声四起。
第四天,钱凤终于在朱应及美妾们的哭声里完全崩溃,暗暗打定主意,全力突围,如此一来至少还可以逃得一命。
当天凌晨,朱弦等在两人约好的地点,刚到约定时间,蓝熙之悄然而来。她低声道:“你赶紧出城,向大军发出信号。”
“你呢?”
“我发现了个好机会,可以诛杀钱凤。”
朱弦立刻觉得不妥,“钱凤侍卫众多,太危险了。”
“钱凤一死,必将群龙无首,这个机会稍纵即逝。朱弦,你赶紧出城,我随后就来。”
“蓝熙之……”
朱弦开口不及,蓝熙之的身影已经如轻敏的狸猫一般,消失在了远处的阴影里。他略一思索,立刻转身往相反方向而去,很快,身影就跃上了城墙,消失在了襄城外面的夜色里。
大营里,灯火通明。
“皇上,朱将军回来了。”
萧卷大步走了出来,见只得朱弦一人,心里一沉。
“启奏皇上……”
“蓝熙之呢?”
“她诛杀钱凤去了。”朱弦一口气道,“钱凤即日会率众突围,情况紧急。”
“好,立刻准备迎战。朱弦,你熟悉情况,马上带人去接应蓝熙之。”
“遵命。”
“刘侍卫,你一起去。”
朱弦和刘侍卫都愣了一下。刘侍卫从来不离萧卷左右,如今战斗即将开始,萧卷身边更是需要人,这种关键时刻,刘侍卫怎能离开?
朱弦道:“皇上,臣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不必多言,你们尽快出发,务必协助蓝熙之安然无恙地回来。”
朱弦第一次见到萧卷眼中那种深深的忧心和关切,心里一凛,不再分辨,立刻领命而去。
夜深了,钱凤率领一众亲随谋臣正在商议突围计划。
蓝熙之伏在大营的顶棚上。由于这些天诏书每天出现在城内,无论如何也抄缴不绝,钱凤忧心自己脑袋落地,因此大营里有整整百名精兵日夜守护,实在难以找到刺杀的空隙。
现在,蓝熙之知道,机会很快就会来了。
突围也就是逃生计划已经确定:四更时,钱凤将亲率一万精兵,从襄城最偏僻的北城准备突围。筹划完毕,钱凤和一众亲信都松了口气,
城门刚刚打开,军兵急于逃命,因此引发一阵混乱。此时,后方忽然燃起冲天烟火,钱凤不由一惊,他身边的护卫更是一片慌乱。就在一刹那间,一个人影从城墙上飞坠而下,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刺钱凤咽喉。钱凤人甚灵敏,滚身下马。蓝熙之一剑落空,再去一剑,钱凤躲闪不及,正刺中他的右侧,顿时肋骨断折,“咕咕”涌出血来。
蓝熙之正要再攻,数十名精兵已经围拢上来。趁此空挡,钱凤已被两名亲随救下。
钱凤麾下有好几名武功高强的亲随,在他们的带领下,数十精兵围战蓝熙之,一时间情况危急。就在此时,忽然听得一声高呼:“蓝熙之!”
正是朱弦率人赶到。而另一端,刘侍卫也率人和钱凤精兵交起手来。
一番混战后,总算杀开了一条血路。蓝熙之这时已将一名军兵打落马下,抢身上了他的快马。朱弦挺剑断后,大喝道:“蓝熙之,你快走!”
第二十二章敌营之中冒大险(8)
“你们呢?”
“你少罗唆,快走!”
话音未落,潮水样的军兵又围拢上来。朱弦顾不得再说,立刻举剑再杀。
蓝熙之见状,又掉转马头。朱弦见她掉转了马头,几乎要抓狂了,“妖女,你快走!!”
“桃花眼……”
“你快滚!我马上就来。”
此时,城墙的弓箭手已经列阵,乱箭也不分敌我,一起射来。朱弦见她一再犹疑,又急又怒,虚晃几招,跃过来在她的坐骑上狠拍一掌,马受痛不住,撒开四蹄如疯魔般狂奔而去。朱弦也抢得一匹战马。
“喂,朱弦……”
又是一排乱箭往蓝熙之奔逃的方向射去。朱弦纵马挥剑阻挡,乱箭纷纷坠地,可是自己的马已经中了好几箭,倒在地上。朱弦从快要跌倒的马背上纵身跃起,一支利箭射来,正中他的右边臂膀,他手一沉,玄铁剑几乎掉在地上。
已奔出一段距离的蓝熙之忽然冲回来,探身拉起朱弦跃上自己的坐骑,一拍马头,飞快往前奔去……
天色已经完全亮了。疾驰后的战马口吐着白沫,后腿在地上猛蹬几下就倒地身亡。
蓝熙之正要伸手去扶朱弦,却见朱弦已站起来,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喂,朱弦?”
朱弦下意识地伸手擦了她嘴角边的血迹,“妖女,你到底练的什么邪功?”
“要你管,快逃命吧。”
她在力不能支的情况下,忽然又挥剑杀回来,人阻杀人,鬼阻杀鬼,真是所向披靡,尤其是最后那一拉之力,简直劲道十足,按照她本身体力,哪里能达到这个程度?也就是那一拉之后,她的嘴角涌出血来,她自己竟然还不知道。
亡命之下,蓝熙之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一停下来,方觉得气血乱窜,喉头一甜,眼前一黑,几乎要倒下去。
她勉强提了口气,转身就往前跑去,“桃花眼,逃命要紧,当心钱凤赶来将你砍成肉酱。”
朱弦看她跑得飞快,赶紧追了上去。两人跑得一程,蓝熙之腿一软,几乎要跌在地上。朱弦毫不迟疑,用完好的左臂一抄,将她抱起来,拔腿就跑。
朱弦牛高马大,长手长脚,虽然负了一处不算轻的伤,但是他训练有素,力大无穷,抱了一个人也跑得飞快。
蓝熙之被他抱住,哪里挣扎得脱,又想到情况紧急,不能强行挣扎,眼前一黑,耳边只听得呼呼的风声。前面,隐隐有大军的马蹄声响起……
第二十三章你是我的狐狸精(1)
天黑了,又亮了。
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蓝熙之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一片朦胧,根本分不清楚是白天还是黑夜,唯有身上传来的温暖依旧熟悉。
她四处张望,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自己竟然睡在萧卷怀里。她伸手掀开马车的帘子,外面一路的颠簸,马车,正在加紧赶往京城。
耳边,是萧卷轻微的呼吸之声,原来,萧卷也睡着了。
她低笑一声,贴在他耳边细声道:“萧卷。”
萧卷睁开眼睛,喜道:“熙之,你醒啦?!”
“唉,这种关键时刻,我竟然睡着了。萧卷,情况怎么样了?”
“你是昏迷了,不是睡着了。”
“我明明就是睡着了,怎么会昏迷?”蓝熙之坐起来,掀了马车的帘子,透进一线光亮,“你看,我像昏迷才醒来的样子么?”
萧卷见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松了口气。蓝熙之赶紧又追问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钱凤被你刺伤,慌忙逃窜。叛军群龙无首,刚一接触便溃不成军,战斗只持续不到两个时辰就结束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两天后了。我们正在赶往京城。”
“哦,我竟然睡了两天。钱凤呢?”
“钱凤在混战中被乱箭射死,只有朱应等人逃了出去,目前下落不明。”
朱应、朱含都在兵败后逃得不知去向。
蓝熙之道:“你没派人搜捕他们?”
“不用了,这两个人都是胁迫从事,素无胆量,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叛乱已平,元凶已诛,就不用再牵涉更广了。”
“哦。这样也好。”
“熙之,是朱弦救了你。”
蓝熙之这才想起朱弦,想起他中了一箭,赶紧道:“朱弦没死吧?”
“他肩上中了一箭,虽然伤得不轻,但绝对不会死的。他正随我们回京呢,就在前面。”
“唉,我怎么又欠他一次人情?”她自言自语道,“幸好我也回去救了他,这次算勉强跟他扯平。萧卷,你说是不是?”
萧卷看她满脸理不直气不壮的心虚模样,笑起来,“熙之,你要记住,以后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牺牲自己去换取所谓的胜利。你这次去刺杀钱凤实在太冒失了,根本不必拿自己去冒险。”
蓝熙之听他如此郑重其事地念叨,小声嘟囔道:“我最初以为没有什么危险,同时也想看看自己的功夫如何了嘛。”
她不说还好,此话一出,萧卷更加忧心忡忡,“熙之,你老是这样冲动,你的内伤……”
“那不是内伤好不好?只是一时控制不住气息而已。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不行,回去得赶紧找葛洪给你医治。”
“葛洪啊……”蓝熙之想起他的“采阳补阴”的建议,几乎要笑出声来,头轻轻在萧卷怀里磨蹭一下,“你不要听他的啦。”
萧卷的头贴着她发烫的脸颊,手指轻轻放在她的唇上,柔声道:“熙之,回京后,我们可以过几天轻松的日子了。这么久以来,我都没有好好陪过你。”
“萧卷,你糊涂啦?我们不是天天都在一起的么?呵呵。”
“唉,那些日子都在批阅奏折,应对无穷无尽的琐碎事情。”萧卷将她抱得更紧一点儿,唇几乎贴在她的唇上,声音温柔得要滴出水来,“熙之,我们应该像其他夫妻一样在一起。”
“哦……”她还想再说几句什么,可是,所有的话都在萧卷温柔的亲吻里,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金殿上。
这次迅速平息朱敦叛乱,朱涛父子自然是最大的功臣。圣旨下,朱涛晋封始兴公,并为太傅同领丞相。朱弦也因功列侯,其他如段秀、温桥等人皆有封赏。同时,惨死的石茗也得以恢复爵位,家产返还,并被追封。而惨死在朱敦帐下的义士郭璞也受到追封,除了特赦为他建造义士墓碑,更对他的妻儿赐予丰厚赏赐。
第二十三章你是我的狐狸精(2)
这次朱敦叛逆,朱氏家族不但没有受到牵连,反倒更加荣显,除死了几个老人外,再无一人牺牲,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一些朝臣虽然略有微词,可是朱涛父子立功也是事实,倒也无人再反驳。
朱弦肩上的伤已无大碍,站在朝臣中,如鹤立鸡群一般。萧卷微笑着看看他,略微点点头,朱弦也微笑着悄然点了点头。
封赏大典直到午时才结束。萧卷正要退朝,唯朱涛再次出奏:“皇上,今叛逆已灭,天下太平,立后之事是不是可以考虑了?”
萧卷早料到他会提出这个问题,不慌不忙地道:“丞相不必多虑,待孝期一满,朕自会立即解决这个问题。”
又是三年孝期的借口,朱涛却偏偏无法辩驳,只得躬身退下。
群臣鱼贯而退,诺大的金殿完全冷清下来。
蓝熙之从垂帘里慢慢走出来,龙椅上端坐已久的萧卷此时已经不再是“端坐”,整个人瘫靠在了椅背上。暮春的阳光从一扇开着的窗子里照进来,可是,这阳光距离他实在太远了,根本照不到他苍白而疲倦的面容上,只在左边的金堆玉砌里反射出惨淡的光辉。
萧卷目光微闭,突然咳嗽几声,嘴角又渗出细细的血丝。蓝熙之凝视着他灰白的面孔,以及那丝久违的血丝。一段时间以来,他依靠葛洪熬制的特殊药物,勉强在群臣面前保持着一些生气和精力。可是,现在,他的这丝硬撑出来的生气和精力已经如烟一般就要散去了。
“熙之。”他并没睁开眼睛,伸出的手却毫无偏差地拉住她的手,拉她一同坐在这张宽大的椅子上,“熙之,我好疲倦。”
萧卷的声音是如此微弱,蓝熙之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细细的疼痛,靠在他的怀里,柔声道:“萧卷,去房间休息吧,这里不太舒服。”
“好的,熙之,我们走吧。”
蓝熙之扶起他,任他消瘦的身子靠在自己肩膀上。他的长长的手臂垂下来,无力地抓住她的手,走出几步,忽然微笑起来,“熙之,你一步也不能再离开我了。”
“萧卷,你也不许离开我。”
“呵呵,好的。”
由于连续几个月的熬夜批阅奏章,御书房几乎已经被蓝熙之布置得比卧室还舒适。
天气早已晴暖,火炉、厚厚的虎皮也已撤去,暮春的晚风从开着的窗子外吹来,阵阵的花香懒洋洋地钻入鼻孔,让人昏昏欲睡。
蓝熙之扶萧卷躺在床上,又拿了温水给他擦擦手和脸,看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均匀,才站起身,看看对面书桌上堆积着的奏折,心里叹息一声,来到书桌前一丝不苟地看起这繁杂冗事。
萧卷睡得并不熟,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熙之,熙之……”
蓝熙之赶紧放下手里的奏折,跑到他面前坐下,拉住他的手,笑道:“萧卷,我一直在呢,你喝水吗?我给你倒水来。”
萧卷坐起身,背靠在床头,看看她又看看案头那一大堆奏折,叹道:“熙之,你不用这么操劳,你的身体也并不好。”
“我没有操劳,我前几天睡得太多了。萧卷,你放心吧,我身体好好的。”
萧卷待要再说几句,却被一阵急剧的咳嗽所阻,待咳嗽慢慢平息,嘴角又有了细细的血丝。
蓝熙之端了一杯水给他,伸手抚着他的背心。
她眼中的那抹悲伤是如此真切。萧卷放下水杯,将她拉在怀里,“熙之,每个人迟早都会有那么一天的。”
“萧卷,你死了我才不会悲伤呢。”她笑起来,唧唧呱呱地道,“今天,朱涛又在催你立皇后了。立了皇后,自然又要大封嫔妃。萧卷,你要不死,迟早还是要妃嫔成群的,按照你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的说辞,这是你‘身为帝王的职责’。这样一来,我迟早是会恨你,会和你决裂的。如果你死了,这些问题就都没有了。所以,你的一生就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了,是不是?古今帝王,又有谁终生才喜欢一个女子的?唯有萧卷是例外。呵呵,我这样一想,又怎么会悲伤呢?高兴还来不及呢,呵呵呵……”
第二十三章你是我的狐狸精(3)
“熙之!”
她越笑声越大,忽然将头埋在他的怀里,萧卷立刻觉得胸前的衣服一片湿润。他默默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想开口,却许久发不出声音来。
京城的初夏一点也不炎热,时常是那种阴却不闷的天气,凉爽的风拂过花儿泛起的潋滟,慢慢地在御花园里扩散,令人说不出的惬意舒适。
萧卷上朝去了。早晨蓝熙之感觉头晕,就没有再去“垂帘听政”,而是一个人在御花园里闲逛。这几个月来,也有偶尔闲逛的时候,有时她会遇到一些宫女,但是这些人看到她,总是远远地行礼或是侧身避开,从来不跟她接触。
有时,蓝熙之也会在花园里看到那两个粉妆玉琢般的小孩儿。上次见到时,她给他们每人画了一匹马。画中骏马扬蹄,身边绕着一群蝴蝶,两个孩儿看得心花怒放,互相争辩,说自己的马才会从画里跑出来。
这些日子以来,太傅朱涛加紧了对皇太弟的教程,他们兄弟就极少有时间来花园了。蓝熙之一人逛得更加无趣,便又慢慢往回走。
好在萧卷上朝的时间已经越来越短,每天只有早朝的一个时辰,午朝和晚朝都已经取消了。对此,一些勤勉的大臣虽有微词,不过萧卷和朱涛都主张在这个阶段应该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其他人也就别无异议了。
朝中一切,都在有序地进行着。
萧卷退朝回到书房,左右看看,没有人。
“熙之,熙之……”
他连喊了好几声,蓝熙之才从以前自己住的那间屋子里慢慢走出来,笑嘻嘻地道:“萧卷,我好饿,我们应该吃早饭啦。”
“熙之,你一个人躲在屋子里干什么?”
“没有啊,我在外面逛了逛,现在才回来呢。”
“那你为什么将那道门关得严严实实的?你在偷偷躲着干什么呢?”
“练功呢,我怕别人看见后学去了我的独门功夫。”
萧卷见她嬉皮笑脸的模样,哪里肯相信?这几天,她都是这样神神秘秘的,每次萧卷要问,她就会想法岔开。
“我去看看。”
“萧卷,有什么好看的?”她拉住他的胳膊,软软地道,“萧卷,我要过生日了,我们怎么庆祝啊?”
她的柔声细语和慧黠的眼神让萧卷忘记了追问,习惯性地接了她的话头,“熙之,你想怎么庆祝?”
“这次不用你费脑子了,我自己决定好不好?”
“好吧。”
早饭摆在花园的一棵茂盛的银杏树下。千年银杏结满累累的果实,对面是一道飞溅的假山飞瀑,这是整个宫廷里最凉爽的地方。
桌上是几碟精致的小菜和清淡的药膳汤,蓝熙之和萧卷对于食物的偏好十分一致,她盛了一碗汤给萧卷,然后自己也喝了一碗,连连道:“味道不错哦,萧卷,你尝尝。”
萧卷摇摇头,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几乎连身子都整个蜷缩起来,好一会儿才停下,微微喘着气。
蓝熙之起身,拿了柔软的帕子给他擦擦嘴角。那咳嗽出来的鲜血不再是细细的血丝,而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红了。
蓝熙之看看这片红,若无其事地将帕子放在一边,替他轻轻揉揉心口,又坐在他旁边,盛了碗汤,兴高采烈地喝起来,“萧卷,这汤味道真是不错。”
萧卷深深地凝视着她,“熙之,你想哭就哭吧。”
“不,我一点也不想哭!”
蓝熙之依旧是兴高采烈的。
“熙之,熙之?”
他看她满面的笑容,脸色却微微泛红。他虽然不懂武功,但是了解她的身体情况,知道那是心情激动气血上涌的缘故。
蓝熙之微微侧过头,还是笑眯眯的,“萧卷,你不要这样叫我。如果一开始你就没有这样叫过我,那该多好啊,呵呵……”
远处飞溅的瀑水,虽然隔了那么一大段距离,似乎都要溅到眼底。
就连最不敏感的大臣,也已经发现皇帝的身子越来越虚弱,甚至时常在上朝时咳嗽不止。但是,他们见皇帝依旧每天坚持上朝,处理政事也一切照旧,批示的各种诏书也字迹劲健,便以为他不过是偶染风寒且拖得久了点而已。
第二十三章你是我的狐狸精(4)
今天,一向勤政的皇帝下令,称自己身体不适,要休息三日,休假期间,冗杂政事暂由丞相总揽。
众臣领命,快退朝时,朱涛再次提起立皇后的事情来。立刻,又有几名大臣加入其中。皇帝登基不久,先皇孝期又遇上朱敦反叛,不立皇后原本也无可厚非。可是,几近半年时间了,他甚至没有册封任何一名妃嫔,这就有点令人匪夷所思了。
萧卷沉吟间,众人正要再谏,朱弦抢先一步出奏道:“皇上为先皇守孝三年,断绝声色,正可为天下子民的仁孝表率。皇上春秋正盛,立后封妃之事不妨暂缓。而且,臣认为,这毕竟关系到皇家延嗣,臣子万万不可僭越。”
朱弦话音刚落,台下立刻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之声。
“皇后嫡子乃国之根本……?”
“朱大人此言差矣……”
朱涛讶异地看了儿子一眼。儿子虽然一向特立独行,但从来不会和自己唱对台戏。可是,此时不止当庭辩驳自己,更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他一时无语,一些大臣正要出班反驳,萧卷挥挥手,“朕很疲乏,改天再议,退朝吧。”
退朝回来,萧卷看看那间关着的屋子,蓝熙之又如往常一般神神秘秘地躲在里面。他站在门口,笑了一下,不像往常那样叫她,而是慢慢进了书房。
片刻之后,朱涛奉命走了进来。
“朱大人,请坐。”
“老臣还是站着的好了”朱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皇上近日龙体欠和,御医怎么说?”
萧卷摇摇头,拿出一个盒子,“朱大人,你收着这个盒子,待我不在人世了再打开。”
“皇上万万不可说出……”见到皇上锐利的目光射来,朱涛俯首道:“臣遵旨!”然后,恭谨地接过盒子退到一边,心里疑惑,却不敢多问。
“朱大人,本朝渡江立国,朱家功不可没,你辅佐了我父子两代人,皇太弟也交给你了。”
“皇上,臣惶恐……”
萧卷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次,朱涛看得清清楚楚,年轻的皇帝咳出大口的鲜血!
他抢上一步扶住他,“皇上……”
“我时日无多,皇太弟就交给你了。”
朱涛一下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托孤”了。
他跪倒在地,“皇上还年轻,一定要保重龙体,臣认识一些名医……”
“朱大人,如今世道纷乱,北方小国林立,战乱频繁,唯有江南苟安一隅。这江山,是你和先皇苦心经营下来的,你的明心已鉴。唉,从古到今,没有谁家江山可以万年流传。今后,朕万一有什么不测,无论如何,请保住我两个弟弟的性命。”
“臣纵然肝脑涂地,决不敢有负皇上重托!”
萧卷笑起来,脸上是再也无法掩饰的深深的病容,“多谢朱大人!你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朱涛再次跪拜,心里有许多忠谏,但是看看萧卷满脸的疲倦,只得道:“臣告退,望皇上保重龙体。”
他走出书房,在转角处看见儿子朱弦疾步行来。朱涛十分意外,和儿子对视一眼,父子两人同时点点头,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才擦肩而过。
朱弦不比朱涛,在平息朱敦叛乱的前后,他曾多次和萧卷接触,早已察觉新帝病情已重,但是,却不知究竟严重到了何等地步。
他跪拜行礼,萧卷伸手扶起他,“朱弦,今天我们不论君臣,只论朋友情意。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也算得最要好的朋友了。”
朱弦心里十分不安,“皇上?”
“我已经时日无多。”
朱弦惊惶地道:“皇上何出此言?即使龙体微恙,尽早医治也就是了。”
“能拖延这些日子,已经是上天眷顾了。朱弦,我的两个弟弟和这半壁江山,已托付给你父亲。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帮忙。”
“皇上请讲。”
“我死之后,蓝熙之在这个世界上别无亲眷,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她。”
第二十三章你是我的狐狸精(5)
朱弦迟疑道:“这……”
萧卷略微有些失望,“朱弦,你还是嫌弃她庶族的身份,不愿和她来往?”
“不是这样。”
“既然不是这样,那你就要替我照顾她一辈子,就像照顾你的亲姐妹一样。”
朱弦迟疑一下,道:“是!臣一定像照顾自己的亲姐妹一样照顾好她。”
“朱弦,你要记住,无论什么情况下,无论是谁,永远不能以牺牲她为代价。”
“臣谨记。”
“好,谢谢你,朱弦。”
“不敢。皇上请放心。”
朱弦离开后,萧卷才慢慢走出书房。
蓝熙之已经从里屋出来,好奇地看着他,“萧卷,朱弦刚才来了?你找他有事啊?”
“有一点小事。”
“哦。”
“熙之,还有三天就是你的生日了。这几天,我不上朝了,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好啊!”蓝熙之伸手抱住他的腰,笑起来,“萧卷,你称病不上朝,其实是为了陪我过生日,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昏君?”
“嗯。既然有传说中的昏君,就有传说中的狐狸精。熙之,你就是我的狐狸精。”
“萧卷,我喜欢你天天都这样昏庸,呵呵。”
“熙之,你的事情完成没有?”
“你说的是你认为的那件鬼鬼祟祟的事情啊?今天就完成了。”
“能不能让我看看?”
“不,等生日那天才给你看。”
“好吧,我就再等两天。”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1)
御书房的门关着,所有奏折、冗事、繁杂、纷纭,似乎都距离二人很远很远了。
这几天,萧卷连续服了几剂葛洪开的药,精神好了许多。除了偶尔的咳嗽外,他简直看起来和常人无异。
两人不再做其他任何杂事,除了欢喜地游玩,有时干脆就什么都不做,静静地坐在一起,互相对望,任时间慢慢地又飞快地流逝。
夏日的花园里,栀子花、黄桷兰、千日红、睡莲……繁花似锦,而千年古木林立,将酷暑完全隔离。徜徉其间,一点也感觉不到暑意。
两人在里面漫步了一会儿,蓝熙之道:“萧卷,你累了吧?”
萧卷点点头。
“那,我们回去休息吧。”
“好的。”
两人慢慢回到内殿。
风从开着的窗户外吹进来。两人对坐下棋,厮杀正烈。萧卷下了一着妙棋,蓝熙之这方形势立刻变得十分危急,她一只手托腮思索,一只手伸向点心盘子摸索,半天没拿到东西也没反应过来。
萧卷笑眯眯地伸手将一个满满的点心盘推到她的手边,“熙之,吃这盘。”
“哦……”
蓝熙之突然跃了起来,高声嚷道:“萧卷,你好狡猾,这棋怎么会这样下?不行,重新来过,重新来过。”她一边嚷嚷,一边飞快地连拔了几枚棋子放回萧卷的棋子盒中,“你不能趁我不注意就暗算我。”
“熙之,落棋不悔哦。”
“我偏要悔,你奈我何?”蓝熙之得意洋洋地细看一眼棋盘,伸手摸摸萧卷的额头,“我就是要悔棋啦。”
萧卷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在怀里,“熙之……”
他那温柔的气息拂在鬓角耳边,她忽然觉得天气变得好热。她笑嘻嘻地紧紧抱住他,轻轻往他唇上亲去。
这样的亲吻再也不是以前蜻蜓点水般的飞快,可是,这种陌生的热情实在让她的亲吻变得笨拙。她轻微喘气,红了脸,低声道:“萧卷,好热啊,天气变热啦。不行,我要去吃冰百合。”
她正欲站起的身子被萧卷紧紧箍在怀里,她咯咯笑着正要说什么,可是,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萧卷的火热的吻阻止了她全部的行动。
他已经克制了很久,压抑了很久,柔情似水的亲吻突然变得滚烫和疯狂。而他自己,浑身更如着了火一般,哪里还忍得住?情不自禁地抱起她,轻轻放在旁边的床上。
他见她面颊绯红,心里忽然有些清明,迟疑了一下正要放开手,床上的人儿却紧紧拉住了他,呢喃的声音又迷离又娇媚,“萧卷,萧卷……”
所有的迟疑瞬间灰飞烟灭,长期压抑的激情如决堤的洪水,萧卷不由得俯身紧紧抱住了她,亲吻从嘴唇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已经分不清是谁在主导黄昏的暧昧和狂热的激情了,她的身子在他的之下,他的身子也在她之下……时间忽然变得混沌,一切开始朦胧,就如即将到来的黑夜,将一切好与不好、美与不美、希望与失望、平淡与激情,统统纳入了它的羽翼下。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狂热的燃烧已经慢慢在这屋子里平息下来,四周安静得能够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萧卷微笑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像熟虾子一般的人儿,伸手轻轻擦了擦她额头上细细的汗珠,又轻轻抚摸她光滑的背脊,柔声道:“熙之……”
他见她不作声,又轻抚她发烫的脸庞,关切地道:“熙之,你有没有不舒服?”
她干脆将头深深埋在他的怀里,细声支吾道:“不说,不说。你不要问我啦。”
萧卷呵呵笑了起来,将她的头放在自己肩窝上,“熙之,天黑了,要不要我给你点着灯?”
“不要,我要睡觉啦。萧卷,我们都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次一定要睡它个昏天黑地。”
“嗯,熙之喜欢怎样我们就怎样。”
两人都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萧卷贴在她耳边,柔声道:“熙之,我期待这一天其实已经很久了。”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2)
她也贴在他耳边,声音软软的,“萧卷,以后我再也不会害怕黑夜了。”
他的手,将她抱得如此紧密,紧得两人的心口如此密切地贴合在一起,就如一个人的身体里长出另外一个人来,共享着呼吸和生命。
有那么一瞬间,蓝熙之心里忽然有种错觉——萧卷就像某种水雾,已经悄然钻进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里,此生此世,再也不会离开。
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新奇的安宁和平静,她将自己的身子往上挪了一点儿,轻轻贴住他的温柔的唇,慵懒地道:“好困,萧卷,你不要闹我,我要睡觉啦。”
萧卷的声音也是绵绵的,“嗯,熙之,好好休息吧。”
半夜里,响起隆隆的雷声,瓢泼的大雨和闪电一起扑打在窗户上。
蓝熙之在熟睡里恍惚醒来,身边,有熟悉的呼吸声和温柔拥抱着自己的那双手。她又闭了眼睛,在他怀里熟睡过去。
天亮了,大雨变成了蒙蒙的细雨。
两人没有像往日那样准时起床,依旧懒洋洋地躺着。
自从记事以来,蓝熙之从来没有这样赖过床,每天都是黎明即起,或习文或练武或作画;进宫以来,更是需要早起帮助萧卷处理各种奏章。生平第一次赖床,就成了一件异常新奇的事情。而萧卷幼时即被立为储君,也是天明就要起床,从来不敢赖床。
她的眼珠子转得飞快,轻轻拉扯着萧卷几根垂下来的头发,“哎,萧卷,你也是第一次赖床吧?”
“对啊。熙之,你不习惯么?”
“不,我觉得这样躺着可比辛苦地练功或批阅奏章舒服多了。萧卷,我很喜欢这样,怎么办呢?”
萧卷微笑起来,“人家都说好习惯养成难,坏习惯一学就会。不过,我喜欢这样。”
“唉,人人都像好逸恶劳的啊。”她苦着脸,“萧卷,我都不想早起练武功了。你说,我以后会不会变成懒猪?”
“懒猪有什么不好?熙之,以后别那么辛苦了,就这样过最平淡的舒适生活吧。”
“好啊。小时候遇到下雪天,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躺在温暖的床上偷懒。可是,我师父却从来不允许我这样,无论多么寒冷炎热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练习。很多年后,就习惯成自然了。可是,没想到,多年的习惯竟然如此容易地被瓦解,唉。”
“熙之,今后只要喜欢,你随时可以躺在床上偷懒。”
“好的,那今天我们就这样过哦。”
“嗯,我们就这样过,我也喜欢这样。”
这一天,细雨都没有停过,两人只起来吃了午饭,然后又跑到床上,翻看各种杂书,互相讲各种趣闻轶事,甚至将矮几搬到床上对弈。
今天的对弈,几乎每场都是蓝熙之赢,因为萧卷始终是心不在棋。他嫌两人面对面“距离”太远了,干脆跑到蓝熙之这边,轻拥着她,落下自己的棋子。
蓝熙之笑得滚在他的怀里,“呵呵,萧卷,天下没有人是这么下棋的。”
“那我就做第一人吧。呵呵。”
到得傍晚,雨终于停了。不过,天气还是沉沉的,天很快就黑了。
明亮的宫灯照得屋子里亮堂堂的。
萧卷笑起来,“熙之,我都不想睡。”
“是啊,再睡下去,脑袋都要晕掉了。”蓝熙之想了想,忽然道:“萧卷,我去拿一样东西给你看,你等着我。”
话没说完,赤着脚跳下床,飞快地跑出房间。过了一会儿,手里拎了一本书,又飞快地跑回来。
“熙之,这是什么?”
“你看呢。”她翻开一页,摊在萧卷眼前。
萧卷一看,忍不住大笑起来,立刻想起上次在小亭见她慌慌张张面红耳赤的样子。原来,她当时看的就是这本葛洪带来的彭祖养生书,当时她翻开的正是一幅“采阴补阳”秘戏图。
“熙之,你上次偷偷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蓝熙之红了脸,“我哪有偷偷看,当时,我不知道是什么嘛。”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3)
看着那样的脸红,萧卷大乐,“熙之,你是不是偷偷在研究?不然的话,怎么会带在身上?”
“我哪有研究?我也不知什么时候将它夹带进了包裹。前些日子,我打开包裹拿‘紫电’去刺杀钱凤时才发现的。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绝对没有偷偷研究。”
“究”字未落口,已被萧卷的亲吻阻断,“熙之没偷偷研究,那我们就来共同研究好了。”
“萧卷,你……干啥?呵呵……”
她咯咯地笑起来。明亮的宫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黯淡,然后,慢慢地就熄灭了。
初升的太阳带着朝露和青草的气息。
两人依旧赖在床上,懒洋洋地躺着。
萧卷摸摸她慵懒的脸颊,抱住她微笑道:“熙之,今天是你的生日啊。以后的每一天,我都要你舒舒适适地活着。”
“呵呵,萧卷,我会的。”
“我吩咐御厨做了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我陪你一起吃。也让皇太弟他们来。”
“呵呵,好的。”蓝熙之不无忧虑地道:“萧卷,你担心你的弟弟们么?”
萧卷凝视着她,“熙之,我的祖先是勒死了前朝的末帝才改朝换代的,那是公然的弑君。古今往昔,何止我一家?做下这种辣事,必然会为其他人所效仿。我父皇虽然是渡江立国,但是先祖恶行昭彰,何以能享长祚?如今天下大乱,皇室微弱,逐鹿者不不计其数,我的弟弟们到底会有何等的命运,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我最大的心愿是希望他们能够得善终就足以。熙之,你千万不要卷进去,无论世事如何变幻,我希望至少能保全你。”
她点点头,细细地看着萧卷。从昨晚开始,萧卷的脸色就开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苍白,到今天,那种苍白就更加明显了。
她是弃婴,不知姓甚名谁,更不知道何日出生。收养她的师父,个性十分痴狂奇特,整天沉溺于武学、书画,每天鸡鸣第一声,就带领弟子练功习文。许多年下来,她连自己的生日都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何况是这捡到的小徒弟。
在四年之前,在蓝熙之的思绪里就从来没有“生日”一说,直到遇到萧卷。
那是一次极为偶然的相逢,萧卷刚刚遭遇“废黜与否”的深宫风云,正是人生中最灰暗最危急的一段时光。当他逃也似的离开深宫却遭到无名杀手的一路追杀,正好被卖画路过的蓝熙之救下。
萧卷第一次遇到不知道自己年龄生日的人,就将遇到她的那一天定为她的生日。
“萧卷,我就是在四年前的今天遇到你的。结果,这一天成了我的生日。”
“你喜欢这一天么?”
“这一天是我一年中最喜欢的日子,呵呵。”
“熙之,以后没有我陪你,你一个人也要好好过生日。”
蓝熙之镇定自若地道:“嗯,我会的。你放心吧。”
精美可口的寿宴早已吃过,两人又随便说说话,在夕阳中沐浴更衣。
温热舒适的水洒在身上,带着花瓣的芬芳气味。萧卷靠在浴池边,剧烈的咳嗽几乎要将心肺吐出来,身子好几次都摇摇欲坠。
蓝熙之笑嘻嘻地扶住他,为他换好衣服,自己也盛装而出。
萧卷仔细地看着她。这身衣服,正是去年自己送给她的“百鸟朝凤”裙裳。
他靠坐在宽宽的椅子上,气息都有些不稳了。勉强多捱了这段时间,如今葛洪开的方剂已经快要失去最后的效力了……
眼前的女子笑靥如花,他勉强打起精神,笑道:“熙之,你真是好看。”
蓝熙之轻轻靠在他身边,揽着他的头,“萧卷,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一次夸奖我好看呢。”
“是么?我还以为自己已经说了很多次呢。因为,自从见你第一面起,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嗯,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觉得我最好看的人,我一直都知道,呵呵。”
他的手越来越无力,却提了口气,轻轻拉着她的手,“熙之,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呢?”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4)
蓝熙之笑盈盈地坐在他身边,从怀里摸出一幅丝绢,展开。画面上的男子双眼晶亮,面容却清羸病弱,身子隐约在缥缈的云雾里,似要从云雾中飞升而去。
这丝绢很长,画儿上的人几乎如真人一般大小。
萧卷细细地看着自己的画像,又看看蓝熙之,眼里一片湿润。
“萧卷,你从来不要我画像,可是,我还是画了。这种丝绢,是我在宫里找到的贡品,比一般的画纸要好许多,永不褪色,也不易损坏。”她微笑着又拿出一幅画来。这画是一幅卷轴,也比前一幅小多了,画上是两个人,羸弱的男人背着一个女子,正在沿山道往小亭走,他的一只脚已经迈上了最后一级石阶,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小亭的方向,满面微笑……
他的手一抖,手里的画像掉在地上,又伸出手去,“熙之,我要这幅,要我们两个人的。”
蓝熙之把画卷递给他,却并不捡掉在地上的那幅,笑道:“萧卷,你不要我画,我却偷偷画了两幅哦。”
“熙之,我不是不要你画像,我是怕你……在以后的岁月里看了会难过。”
“也是啊,如果没有任何足以引起回忆的东西,也就不会触景生情了,时间久了,自然就淡忘了。是这样吧,萧卷?”
萧卷微笑着看着手里的画像,手又抖动几下,再也拿不稳了。
蓝熙之紧紧扶住他的手,他终于拿住了画卷。
“呵呵,萧卷,我原来以为,有这幅画像陪着我,就如见到你本人似的。可是,我现在才明白你是对的,画像再栩栩如生也不是真人!今后,我不要再看到任何关于你的东西,不再触动任何关于你的记忆。这样,我才会舒适地活下去……时间久了,我也就会忘记了。”
“熙之,熙之……”
她微笑着靠在他身边,慢慢取下身上的一件翡翠配饰,握在手里,微微运劲,便碎裂成片,“这些,都不要了。我要毁灭一切记忆。”
一件又一件,碎裂成片……
萧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着她伸手取过自己手中的画卷,微一用劲……
他柔声道:“熙之,我有点害怕我马上要去的那个世界,那里也许会很冷清的,我要留着它陪着我……”
画卷已经裂了一道口子,蓝熙之微笑着住手,将画卷重新放在他的手里,“好吧,萧卷,你先走一步等我。”
“熙之……”
那是忧虑而心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穿透耳膜刺得心口血淋淋的!蓝熙之淡淡道:“萧卷,你放心,如果老天没有让我来找你,我自己是不会提前来找你的。”
她弯下腰将地上的那幅萧卷捡起来,心口剧烈的疼痛,却无论如何都撕不下去。好一会儿,她才笑起来,“萧卷,既然你都要了一幅,我也要一幅,这样才公平,是不是?”
萧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神愈加黯淡,“熙之,以后,你的生日就是我的忌日,我并不想这样的,我只是想陪你过了生日,捱到明天也好……熙之……原谅我……”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呵呵。”
他还要说什么,她微笑着向他越来越苍白的唇上亲去。他手里的画卷掉到地上,紧紧抱住她,柔声道:“熙之,你离开这里吧,马上就走……一定要活得好好的,不要太辛苦。”
“好的,萧卷,我会离开的,也会活得很舒适的,你放心!”
萧卷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完全黯淡,面上浮起平静的微笑——
熙之!
熙之!!
熙之!!!
他的眼睛慢慢闭上,就像困倦已极的人,终于舒适地睡着了……
夜已深,屋子里没有点灯,也不再有任何声息。
蓝熙之抱起萧卷来到床边,将他放好,看看他微微闭着永远也不会再睁开的眼睛和脸上舒心的微笑,自己也笑了起来,躺在他身边,像往常一样倚靠在他的胸前,“萧卷,我也好困哦,我们先睡一下吧。”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5)
这一夜,蓝熙之睡得是如此安宁。
鸡鸣第一声时,她才起身,揉揉惺忪的眼睛,微笑着抱住那已经冰凉的身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笑道:“萧卷,我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宫门外,刘侍卫牵着一匹黄马,正是萧卷微服去查探朱敦军营时骑过的那匹良马。
刘侍卫痛哭失声,跪倒在地,“蓝姑娘,臣本来奉命送您出宫,一步也不准离开您,可是……”
“好,你回去送他最后一程吧。”
“臣一定要见皇上最后一面。多谢蓝姑娘恩准。”
皇帝驾崩,朝廷并没有陷入一片恐慌。
一切事务暂由持有先帝遗诏的丞相朱涛主持。先是按照遗诏,由先帝生前宠信的御医葛洪全权处理先帝的遗体。葛洪经过占卜,卜定三天后入葬皇陵。虽然太过匆忙,不过,想到酷暑季节,先帝遗体不宜久放,加上违背占卜,天意不吉,葛洪便在丞相的协助下,很快将先帝入葬。
先帝一入皇陵,皇太弟接着顺利继位登基。皇太弟的登基自然是顺理成章,并无稀罕之处,而宫人纷纷窃语的是:先帝生前专宠的神秘女子,竟然在先帝驾崩的当天早上偷偷溜出宫去了。
众人议论纷纷:她只怕是害怕自己被殉葬或者出家,所以逃跑了。但是,先帝已经在遗诏中写明不许任何宫人殉葬,并要将一批宫女遣放出宫,任其各自归家。她又何必逃跑?
宫人们自然不敢追究,可是却无不忿忿:这个女子受尽专宠,即便殉葬也是应该的,至少得留下待先帝丧事完成啊,怎能如此无情?!就连皇太弟的母亲、已经成为太后的李妃,也深替先帝不值。不过,她想起先帝曾经一再告诫皇太弟,那个女子和皇宫“没有一点关系”,加上这是“宫闱丑闻”,暗思先帝生前并未封她名份,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于是,太后便传下禁令,严禁任何人再谈论那个“神秘女子”。
这是距离京城百余里的一个小镇。距离小镇八里外有一座林木森森的小山。
一座三层的藏书楼顺着山势而建,后面是苍翠的林木,前面则是一片宽阔的荷塘。此时,正是盛夏,荷花盛开,莲叶如盖,一些白色的、灰色的水鸟不时扑棱着翅膀,掠过大红的花朵和翠绿的叶子。
两个人急匆匆地往这片荷塘而来,却无心看一眼盛放的荷花,然后急急往木楼走去。
木楼紧闭,悄无人声,就连往日藏书楼负责打扫整理的几名老仆都没了踪影,完全不像有人最近来过的样子。
“朱大人,蓝姑娘好像不在这里。”
朱弦看刘侍卫急得满头大汗,自己心里也一沉,立刻道:“我们先分头去找。”
“好。”
山坡上,一棵巨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四周是长得一人多高的野草。朱弦循着隐隐的足迹撩拨着野草慢行,那些锋利的草叶片有时划在脸上,火辣辣的。
他再走几步,忽然停住。靠近松树的地方,立着一块石碑: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他的视线顺着墓碑落在了碑后面的一个红色身影上。他疾步跑了过去,一个女子蜷缩在荒草里,一手横在墓碑旁边,双眼紧闭,已经昏迷过去。
他赶紧抱起了她,将手伸到她的鼻端探探气息,惶然道:“蓝熙之,蓝熙之,你快醒醒。”
她气息微弱,面庞消瘦,似乎已经绝食多日,一心求死。她脸上的泪痕、汗痕凝结成满面的尘垢,嘴角还有干涸的血迹,身上穿的那件华丽无比的“百鸟朝凤”裙裳,皱巴巴的并且发出浓浓的馊味,仿佛从来不曾换过。
朱弦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蓝熙之,你快醒醒!”
刘侍卫闻声跑了过来,也惊得呆住了,“蓝姑娘她……”
朱弦抱了她就跑,“快,我们得赶紧救活她。”
“是。”刘侍卫飞快地跟在他身后。
已近黄昏,热辣辣的太阳完全斜了下去。荷花、荷叶的清香从开着的木窗外,随着微风一阵阵地飘进屋子。
第二十四章生日祭日和洞房(6)
强行为蓝熙之灌下一碗米粥,又为她运功治疗了一阵儿,朱弦扶她躺好,正要起身,忽见她睁开眼睛来。
朱弦又惊又喜,“蓝熙之,你醒啦?”
正在外面熬药的刘侍卫立刻跑了进来,见她睁着眼睛,心里一松,纳头就拜,“蓝姑娘,都是臣的罪过,差点辜负了皇上的重托,臣罪该万死。”
蓝熙之茫然地看着表情各异的二人,好一会儿才道:“你们都走吧,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朱弦尚未开口,刘侍卫惶恐地再次跪倒在地,“皇上生前吩咐臣要永远护卫您的安全,决不敢离开半步。”
“我不需要你护卫。”
“臣受皇上厚恩,若违背皇上遗嘱,九泉之下也无颜相见。”
“你走吧,你们都走吧,不要烦我……快走……”
刘侍卫还待要说什么,蓝熙之已经转眼看向窗外。这木楼开着两面的窗户,从右边看去,是山坡上的松柏和草地,那里,有自己立下的萧卷的墓碑;从左边看出去,是宽阔的荷塘,有开得生机勃勃的荷花。她躺在床上,只能看见右边的山坡,却看不到满塘的荷花。
刘侍卫不敢多言,悄然退了出去,将熬好的汁药端了进来,恭敬道:“蓝姑娘,您喝……”
药碗到了蓝熙之面前,她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你们快走,不要烦我!”
朱弦见她满面的死灰之色,微弱的声音更是完全绝望,再也没有一丝关于生的热切。他忽然冷笑一声,“妖女,我以前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过人之处,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一庸脂俗粉而已。”
刘侍卫听得他骂蓝熙之“妖女”,又惊又怒,怒道:“朱大人,你……”
朱弦并不理睬他,依旧冷笑道:“先帝为了你能好好活着,殚精竭虑为你安排后路,可是,你是怎样回报他的期望的?就是在他墓前绝食自杀么?活着是漫长痛苦,死了当然干脆。蓝熙之,你也不过是个想逃避的胆小鬼而已。”
蓝熙之依旧沉默着,猛然一阵气血上涌,侧头张嘴吐出一口黑色的淤血。
刘侍卫更加不安,怒瞪朱弦,“朱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朱弦依旧无动于衷,“蓝熙之,我一直很讨厌你。像你这种庶族贱命,原本死不足惜,如果不是先帝所托,我才懒得多看你一眼呢!你要死就去死吧!!”
蓝熙之冷冷地打断了他,“朱弦,你可以滚了!”
朱弦笑起来,“不用你赶我,我也会滚的。蓝熙之,我并不想看见你这种庶族贱民,这你是知道的。”
说完,便转身走了出去。
刘侍卫急忙道:“喂,朱大人……”
朱弦冷冷道:“先帝并没要我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何况她已遣散老仆,欲自己寻死,拦也拦不住的。”
刘侍卫怒不可遏,“朱弦,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先帝尸骨未寒,你便不将他的话放在眼里!”
朱弦也不回答,转身大步离开了。
天空已经完全暗沉,朱弦飞快的脚步慢慢停下。
他回头,远远地看着那栋木楼,眼里不知怎么的就掉下泪来。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一声大嫂(1)
又是一年芳草绿。
那片荷塘开了又败,败了又开。青绿的荷叶发散着淡淡的清芳,藏书楼四面的树木更加葱翠欲滴。
这几年,藏书楼并不完全杜绝外人,但是来访的客人自然也很有限。三年下来,真正算得上客人的只有葛洪,那还是早在蓝熙之来藏书楼的第一个月。
萧卷的丧事是由葛洪亲自负责处理的,蓝熙之再见到他时,只觉得有恍若隔世之感。两人相对无语,葛洪好几次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留下了一大包药物和药方,便飘然而去,从此杳无音讯。
于是,蓝熙之便安然在藏书楼住了下来。时间一长,就时有附近的寒门子弟到藏书楼来求书。尽管人们都不知道藏书楼主人的身份,也未曾谋面,不过见每次上门决不会空手而归,所以时常有人上门借书。负责管理藏书楼的几名老仆每次都会一一登记造册,丝毫也不马虎。
这是一个春天的午后,绵延了一上午的细雨终于停歇。天气刚刚放晴,湿润的空气十分清新。后山上的乱草早已被芟除,松林和墓碑的前后变得平整,还铺上了石板,搭建了棚子,真正像一处墓葬了。
衣冠冢里埋的当然不是衣冠,而是萧卷的那幅画像。
蓝熙之信步走到墓碑前,几年中,她每一天都要在这里呆上一会儿。她在棚子里的石椅上坐下,看着墓碑上的字迹: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一只鸟儿飞过,惊掠旁边矮树的细枝,雨后的水珠溅落。蓝熙之看了这几个字良久,忽然笑了起来,叹息道:“唉,萧卷,当初我刻的这几个字实在不怎么样啊。”
四周静默无声,她又自言自语道:“萧卷,你居然运了三万书卷在这栋藏书楼里。这三年里,我也没读多少,就是一辈子也读不完啊。所以我时常借给别人看,希望更多人和我一起能把它们都读完,呵呵。其实,很多时候我并没有读书,每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武功也偶尔才练一次。唉,萧卷,我已经变成懒猪了,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舒适的生活……我昨天看到一则很有趣的故事,你肯定没听过,我给你讲讲吧。”
远远地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人正从荷塘的方向往藏书楼而来。
荷塘边上是近一丈的宽道,道路两边是多年长成的野李子树,枝丫弓着交互生长,在道路上方汇聚,将道路完全遮盖,明亮的阳光也只能斑驳地照在路上。此时,一树一树雪白的花开得正繁盛,微风吹来,雪白的花瓣就落了那人一身。
穿过这片花海,是一段几丈长的青石板路。连日的细雨,令石板路长满了青苔,十分滑溜。马蹄迅疾,滑了几下,马背上的人身子随之一歪,身上的雪白花瓣被抖落在青石板上,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
蓝熙之远远就看见了马和它的主人,她站起身,慢慢顺着石板路走下坡来。
来人勒马,“蓝熙之。”
“朱弦,你来啦。”
“嗯,我来看看。”
朱弦环顾四周,这几年,藏书楼经过被重新召回的几名老仆的洒扫,维持得井井有条。而刘侍卫在蓝熙之的一再呵斥下,总算没有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过坚持留在了藏书楼,算是负责这里的安全。
在过去的日子里,朱弦每隔3个月来一次藏书楼,有时带来一些书,有时带来一些小物件,有时什么都不带。他每次来的时间都很短,随便说几句话,或者站一会儿,就告辞了。几年下来,这已经成了他的惯例。可是,这个惯例却在上个月被打破——他这次几乎是快4个月才来的。
朱弦的脸上也早已褪去了不少傲慢张狂的神色,唯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和长长的睫毛,时常还流露出天真无辜的神情。
他看蓝熙之气色还好,点点头,“蓝熙之,很抱歉,我迟了这么久才来。”
“朱弦,其实你根本不必来看我。”
“这段时间不能来看你,是实在有特殊情况,以后我还是会来的。”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一声大嫂(2)
“朱弦,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事情,一些杂事而已。”
他那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睛里面的情绪,蓝熙之虽然并无兴趣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看他的神情不同往日,终究还是有些好奇心,又道:“朱弦,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朱弦摇摇头,勒转马头,“只是一些琐碎事情罢了,跟你毫无关系,你又何必东问西问。”然后,也不等蓝熙之回答,跟往常一样,驱马离开了。
蓝熙之回到书房,随便翻了一会儿书,可是心情却莫明其妙地有点烦乱。
她起身走下木楼。荷塘边,又是一匹快马奔了过来,正是外出买东西的刘侍卫。
刘侍卫看见她站在门口,赶紧下马行礼。
刘侍卫一直坚持着如对皇后一般向她行大礼。她已经说了许多次,他也没有改变,所以,她也就随他了。
刘侍卫这几年虽然在藏书楼侍奉蓝熙之,可是,对于京城的事情却一直挂着心,每次外出都要打探一番。
对于外界事务,他很少主动提起,蓝熙之也很少问他。不过,她想起刚才离开的朱弦面有不安之色,而刘侍卫这趟回来也面有不安之色。朱弦还加了掩饰,刘侍卫却几乎不加掩饰,满面的惶恐。
“刘侍卫,出什么事情了?”
刘侍卫迟疑了一下,又跪了下去,“苏俊起兵讨伐李亮,快兵临京城了。”
原来,萧卷死前,把朝政托付给丞相朱涛。起初,朱涛率领众臣兢兢业业维持着稳定的政局。可是不久后,李太后的胞兄李亮入主朝政,被小皇帝封为大将军,权倾朝野。李亮扩张权力最大的阻碍便是当朝第一大族朱家,因此,自然明里暗里视朱涛为眼中钉。
李亮是太后的胞兄,又天天在太后面前说朱丞相专政,不得不防。太后自然相信他,逐渐疏远了朱涛,又解除了朱弦禁军统领的职务,随便给他安了个闲赋。
朱弦并不认领这个轻松的肥差,主动要求外调京城做了个司马参军。他的顶头上司是朱涛的政敌,家人都劝他不要去自取其辱,朱弦却不以为然,依旧赴任。朱弦清醒地知道,现在天下大乱,朝廷根基薄弱,因此不肯陷入一家一姓的争斗中,希望能为朝廷的振兴出力。他在任上兢兢业业,大有政绩,很快赢得上司的好评,上司多次上奏朝廷彰显他的识见和能力,令朱涛大感欣慰。
儿子在政敌手下做得有声有色,朱涛在朝里的日子却越来越不好过。他不想因为互相倾轧让政局更加混乱,面对李亮的咄咄逼人,便主动退让,到后来几乎形同虚设。朝野上下已经开始议论丞相昏聩,尸位素餐了。
朱涛也知道这些议论,却并不反驳,仍旧安居在家。而朝中,李亮大权在握,便开始大力铲除异己。
苏俊是兖州刺史,手握重兵,和李亮素来不合。李亮掌权后,便多次耍各种手段想除掉苏俊。
宗室卢凌王和苏俊过从甚秘,还有姻亲关系。李亮早已对他怀恨在心,一时奈何不了苏俊,就先拿卢凌王开刀。上个月,随便找了一个谋逆的借口将他杀了。
卢凌王是宗室,经常上朝,因为满头的白发,所以小皇帝常常叫他“白头翁”。
前些日子,小皇帝见他好几天没来上朝,就问舅舅:“白头翁最近怎么不上朝了?”
李亮道:“他谋逆,臣把他处死了。”
小皇帝当时就哭了起来,“舅舅说谁谋逆就杀谁,若是别人说舅舅谋逆,你又应该怎么办?”
这两年,李亮凭借太后胞兄的身份将小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自以为幼主可欺,如今听得这番话,不禁又惊又怕,当场拂袖而去。
舅舅如此无礼,小皇帝也气愤不已。退朝后,李太后探得情况,立刻责怪儿子不该当面顶撞舅舅,说什么只有舅舅才是忠心耿耿,其他的都是外人云云。
小皇帝见母亲一味维护舅舅,气得流下泪来,“要是大哥在,舅舅怎敢如此欺负我们?”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一声大嫂(3)
李太后见儿子哭泣,心里也一阵难过,抱住儿子长叹道:“唉,谁叫我们没有别的依靠呢。”
苏俊本就和李亮是一对死敌,得知卢凌王因为和自己过从甚密被杀后,怒从心起,立刻起兵发往京城,扬言要“清君侧”铲除李亮等人。如今,大军已快抵达京城。
刘侍卫向蓝熙之禀报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蓝熙之站在原地没有作声,许久才道:“唉,我也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到底已经乱成什么样子了。”
刘侍卫挂念幼主,早已心急,听得蓝熙之此话,眼前一亮,“蓝姑娘,你要出去?”
“嗯,我出去看看。”
“小人陪您去。”
“好吧。”
两骑快马在京郊停下,四处是逃难的人群。
一个老者见这两个寻常打扮的人居然还往京城而去,赶紧道:“姑娘,快逃吧,苏俊大军已经进城了,唉。”
蓝熙之向老者道谢,老者见他们居然并不立刻掉头,也顾不得多加劝说,听得前面儿子催促自己,赶紧颤巍巍地跑了。
同样是“清君侧”,当年朱敦并未纵兵肆虐,入京后只是杀戮了一些反对自己的大臣。而苏俊叛军甫一入城,便大肆抢掠,致使人人自危,京城已快乱成一锅粥了。
刘侍卫见得这番景象,赶紧道:“蓝姑娘,你还是回去吧,情况危险。”
蓝熙之摇摇头,想了想,“我们先去乌衣巷。”
两人策马,往乌衣巷方向奔去。还未进城,忽见左边斜冲出一小队人马,领头的正是朱弦。
朱弦在这里遇到蓝熙之,颇感意外,高声道:“蓝熙之,你快回去。”
他见蓝熙之不动,怒对刘侍卫道:“刘侍卫,你忘记自己的职责了?”
刘侍卫也早已看出情况危急,赶紧道:“蓝姑娘,回去吧。”
蓝熙之沉声道:“朱弦,苏俊已经攻入皇宫了吗?”
“这些不是你该过问的,你快走!”
蓝熙之见他满面怒容,忽然笑了起来,“桃花眼,都这个时候了,你想我会离开么?走吧,别磨蹭了。”
朱弦知她素来倔强,一挥马鞭,无奈道:“走吧。”
蓝熙之和刘侍卫立刻加入他的队伍,往京城方向而去。
诺大的皇宫完全沉浸在恐怖气氛当中。
苏俊兵逼京城,往常气焰嚣张的李亮吓得手足无措,调集了重重卫兵把守自己的豪宅,整天闭门不出,一心寻找逃脱的机会。
在丞相朱涛的悄悄安排下,驻守在外的希鉴、陶侃、段秀等四路将领,率领十万勤王之师向京城进发,围剿苏俊。
苏俊只有四万军兵,见十万大军讨伐自己,而那几路将领可都是先帝时期赫赫有名的战将,便不敢挥师硬拼,而是加强了对皇宫的进攻,意图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大将军李亮哪里管得了妹妹和外甥的死活,趁机会带着自己的亲信侍卫逃之夭夭。
在乱军的冲击下,皇宫里一片嚎哭,太后宫人早已被隔离起来,苏俊率着十几名将领直接冲到小皇帝的寝宫抓人。
小皇帝知道苏俊叛乱,必将不保,见他率人公然冲进来,又惊又怕,颤声道:“苏俊,你要干什么?”
苏俊冷笑一声,“如今奸臣当道,臣请皇上移驾别处,重振朝纲。”
小皇帝无奈,只得随着苏俊走出寝宫。外面,停着一辆牛车等着他。
“皇上!”
只见朱涛冲破重围,跌跌撞撞地跑来,拦在他身边。
小皇帝大喜,赶紧躲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襟,怯生生道:“丞相。”
苏俊提着一柄大刀,两步跨上,只因他早年和朱氏兄弟颇有几分交情,所以才没有一刀砍下去,“朱涛,你识趣的话就快快躲开。”
朱涛凛然道:“苏俊,你辜负先帝厚恩,犯上作乱,威逼幼主,必遭天谴,我劝你赶紧收手。”
“老匹夫,你罗唆什么!”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一声大嫂(4)
苏俊一把掀开他,又要去拉小皇帝。小皇帝躲在朱涛背后,紧紧拉住朱涛的衣襟。朱涛被掀得趔趗倒地,小皇帝收势不住,也跟着倒在他身边。
朱涛赶紧爬起来,又护住小皇帝,后退好几步,愤道:“你这贼子,竟敢如此辱逼皇上。”
外面大军压境,苏俊旨在“挟天子以令诸侯”,并非取小皇帝的命,又见朱涛死命护着他,一挥手,狠狠道:“将这两人都带走,一起送往石头城。”
石头城是京城的军事重镇和仓库,苏俊早已计划好先占据此地,再图反攻。几个如狼似虎的军兵冲上来,拎起二人丢在牛车上,随后一众叛军仓惶出京往石头城方向而去。
蓝熙之和朱弦等人刚冲到西门,只见城门大开,一名军兵慌忙跑出来,正是以前朱弦属下的一名御林军。他见了朱弦立刻道:“朱大人,苏俊已经挟持皇上和丞相等人往石头城方向去了。”
“快追……”
石头城。
小皇帝和朱涛等人最初被一起关在仓库里。因为有朱涛在身边,小皇帝并不怎么惧怕,有时甚至声色俱厉地斥责苏俊。苏俊震怒,本想先杀掉朱涛,想到在外为官的朱氏子弟还有不少手握重兵,思虑再三还是没有下手,只将小皇帝转移,将其独自关在仓库外面一间又矮又黑的小屋子里。
小皇帝幼年继位,从来没有受过这等辱逼,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害怕得啼哭不止。外面守卫的军兵听得不耐烦,不时大喝一声:“嚎啥?不准嚎!”
第三天午夜,苏俊大军主力在石头城北被陶侃大军击溃。城南,段秀的大军也已逼来。苏俊慌忙率了五百精锐回到仓库,打算挟持了小皇帝和丞相逃窜。
黑屋子一打开,强烈的光线刺激得小皇帝的眼睛都睁不开。这时,外面杀声四起,原来是朱弦率领的一百多人马赶到,和外面的一众叛军厮杀起来。
苏俊见大势已去,慌不择路,抄了小皇帝就上马逃窜。刚刚奔出几步,只见一骑快马奔来,马上一名素服劲装女子挥剑刺来,“苏俊逆贼,还不下马受降!”
来人正是蓝熙之。萧卷生前上朝,她曾在帘后见过一次武将苏俊。她过目不忘,在人群中瞄到苏俊,立刻舍弃众人杀了过来。
苏俊见利剑刺来,抓了小皇帝就挡在自己身边。
蓝熙之大怒,在马背上跃起,反手一剑,苏俊哪里躲闪得及?剑尖穿心而过,他抓着小皇帝的手也立刻松开。
小皇帝正要坠地,蓝熙之飞身上前将他接住抱在怀里。
他惊恐已极,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只叫得一声“大嫂”,便嚎啕大哭起来。
蓝熙之听得这声久违的“大嫂”,看着他颇有几分似萧卷的面孔,心里一阵悲楚,抱住他柔声道:“不要害怕,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叛军见苏俊伏诛,立刻做鸟兽奔逃,刘侍卫率人追杀一阵。朱弦打开仓库,将父亲等人放了出来。
朱涛等人重见天日,也顾不得其他,担忧着小皇帝,立刻寻了过去,只见一个女子正牵着小皇帝的手,似在低声嘱咐他什么。
蓝熙之一见众人过来,立刻放开小皇帝的手,微笑着向他点点头,小皇帝已经镇定下来。朱涛等人拜倒在地,“臣等护驾不力,罪该万死。”
小皇帝赶紧上前扶起朱涛,“这次全靠丞相护驾。丞相快快请起。”
朱涛等人起身,惊异地看着那女子。这几年里,他从未真正见到过蓝熙之,这次还是第一次见面。他正在好奇这个女子的身份,朱弦低声道:“父亲,她就是蓝熙之。”
这个瘦小的女子就是书画双绝的蓝熙之?就是先帝曾经想收为义妹的女子?又或者是后宫密闻里,那个受尽先帝专宠却无情私逃的女子?
朱涛更是惊疑,一时之间,倒说不出话来。
蓝熙之也不和众人招呼,只微微向朱涛点头示礼,转身就要走。
小皇帝见她要走,急忙道:“大嫂,你和我们一起回宫里吧。”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一声大嫂(5)
众人听得这声“大嫂”,无不骇异。蓝熙之回过头,冲他笑笑,“你要记住,今后有什么拿不准的,多听丞相的意见。你要多保重。再见!”
以前在宫里时,小皇帝兄弟曾多次和她一起玩耍,看她画画,关系亲密。如今危难之中得她救援,更是依依不舍,因此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心里难过,嘴巴扁了扁却终于还是忍住没有哭泣。
朱丞相立刻道:“臣等护送皇上回宫。”
“好。回宫吧。”
这几日惊心动魄的追逐厮杀,又将几年的平静心绪完全打乱。
蓝熙之站在郊外一棵小树下,看着远方的夕阳。
这次苏俊叛乱虽然持续时间不长,但是由于他纵兵肆虐,对弱小朝廷的损害比朱敦叛乱要严重得多。而对内方面,由于他镇守的兖州空虚失守,北方新近崛起的羯族——后赵政权趁机夺得了这大片土地,小朝廷的版图正日趋萎缩,更加处于了风雨飘摇之中。
蓝熙之久久地呆呆地站立在那里。马蹄声声,是朱弦和刘侍卫追了上来。
“蓝熙之,你要去哪里?”
蓝熙之见他开口就道出了自己的意图,也不隐瞒,点点头,“朱弦,我要出去走走了。”
刘侍卫惶恐道:“您要去哪里?”
“到外面四处看看。刘侍卫,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小人的职责就是终生护卫蓝姑娘。”
“先帝有没有叫你一切都要听我的?”
刘侍卫垂手而立,“小人自然完全奉姑娘之命行事。”
“好,那你就进宫保护皇帝。这次变乱,你们也看到了,他身边并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人。”
朱弦和刘侍卫无以反驳,这的确是实情。
“刘侍卫,你进宫去吧,我并不需要你的保护。”
刘侍卫踌躇着。这几年里,蓝熙之的身体大有好转,这次混战,她力斩苏俊,功夫完全不在自己之下。可是,先帝遗言在耳,不敢违背。他为难道:“这个,这个……”
蓝熙之知道他追随萧卷多年,忠心耿耿,必是不肯违背萧卷的命令,笑道:“刘侍卫,你也别为难了,我只是出去走走而已。这段时间,你最好为皇帝训练一些勇士,待他身边有人,你再回藏书楼找我。”
刘侍卫一听大有道理,无奈道:“是,小人遵命。”
刘侍卫已经策马远去,蓝熙之回过头来,看了朱弦一眼,“朱弦,再见吧,我们也该告辞了。”
朱弦点点头,忽然道:“蓝熙之,你还回来吗?”
“呵呵,藏书楼就是我的家,我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的。”
“那,你要多保重!”
“你也要多保重。”蓝熙之已经掉转马头,却又回过头来,“朱弦,其实我早该谢谢你的。不过,你为我做了太多事情,谢也谢不过来,就不谢了。”
朱弦的脸红了一下,长睫毛遮住漂亮的大眼睛,好一会儿,才郑重地道:“你一定要多保重!”
“我会的,再见,朱弦!”
“再见,蓝熙之!”
蓝熙之双腿一用力,马飞奔起来,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直到那个小黑点完全消失,朱弦才回过头,慢慢往相反的方向而去。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1)
上路不久,经过一个小镇时,蓝熙之停下来买了一套男装换上,藏了宝剑,骑马慢行。一路上,都是兵荒马乱。各小国之间连年的争战更迭,加上局部地区不时爆发的瘟疫、旱灾、水灾,造成逃难的灾民成群结队,许多地方白骨遍野。来不及掩埋的尸首成了病菌最好的栖身地,很快繁衍扩散,又是新一轮的瘟疫灾难,不少地方已经是十室九空。
这天,蓝熙之路过河北的一个小城,见城里的人纷纷出逃,不由得好奇地拉了一个年轻人问道:“你们为什么要逃跑?”
“兵祸啊,石大王就要杀过来了。小兄弟,你赶紧逃命吧。”
他边说边跑,而他身前身后的人也一点儿不比他跑得慢。在逃命的动力下,很快就满城皆空。此时才过午后,烈日当空,整座小城却陷入了一片阴森的死亡气息里。
蓝熙之很小年纪就游历江湖,熟知天下大势。虽然这三年隐居藏书楼,但一路走来,很快便知道此时天下诸国林立,为了领土和霸权交战不休。近年来,北方一少数民族——羯族,出现了一个叫做石勒的雄主,趁中原烟尘,揭竿而起,很快占领废都洛阳,以“赵”为号,建立了石家王朝。石勒死后,他的儿子石遵继位。石遵十分凶残,常常纵兵抢掠。
即将来攻城的莫非就是这个“石大王” 石遵?蓝熙之看了看这座空城,心里无限感慨,正要离去,忽然听得前面的一间屋子里传出几声呻吟。
她快步走了过去,推开虚掩的门,只见一个老妇人躺在床上,一脸病容,显然是因为卧病在床行动不便,而无法逃走,只好在屋里惊恐等死。
见有人进来,老妇吓得奄奄一息,只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蓝熙之叹息一声,“老人家,我不是来杀你的。你的家人呢?怎么没带你一起逃走?”
“我是个孤老婆子,没有家人。后生,你快走吧,他们会杀了你的。”
“老人家,我带你一起走吧。”
老人听得这话,浑浊的双眼放出光来,“多谢你啊,你可真是个好人啊。”
蓝熙之伸手抱起老人,还没出门,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已经传来,随即是纷杂的吆喝声。显然,那些军兵一进城便立刻分散,开始了大肆抢掠。
蓝熙之见状,后退几步,又将老人放在床上,镇定自若地在她身边坐下。
老人听到外面的马蹄声和嘈杂声,吓得几乎要立即死去。
一群军兵从大开的门外冲了进来,十几柄明晃晃的大刀对准了床上的老人和静坐的蓝熙之。
众军兵见一城皆空,唯这一老一少待在屋里,老妇吓得快晕过去了,可那瘦弱少年却面色不改。众军兵都觉得有些奇怪,为首一黄须深目之人喝道:“你二人为什么不逃?”
“老妇……老妇我病弱,行动不得。这后生是路过的陌生人……你们,不要害他。”
蓝熙之淡淡道:“我今天路过此地,见人都跑光了,只剩下这个老人卧病在床。我本想和她一起逃走,不过还没来得及走,你们就到了,只好坐地等死。”
一城皆空,这后生却独自陪着一个毫不相干的老妇等死?黄须大汉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饶是他半世凶残,手里的大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想了一会儿,道:“我去问问将军,要不要饶你们性命。”
蓝熙之点点头,“好,你去问吧。”
一众军兵仍旧守在屋里,那个黄须大汉走了出去。
城门口,一个一身戎装的青年男子骑在一匹罕见的千里良驹上,手提大刀,身材十分魁梧,目光内敛而深沉。
“报告征虏将军,城里的人都逃跑了,只剩下一老妇一后生。”
“那后生是什么人?可是密探?”
“听老妇说,那后生是外地人,今天才路过此地,见老妇病重,那后生不肯独自逃生,陪她等死。”
男子目光闪动,“哦,还有这种人?将那后生带来我看。”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2)
“遵命。”
蓝熙之随那个黄须大汉走到城门口,远远地只见侍卫林立,居中一人端坐马上,旁边立着一杆大旗,上书“征虏将军”四个大字。
约莫一丈开外,黄须汉子停下,“将军,人带来了。”
蓝熙之看去,只见这“征虏将军”唇红齿白,眉目英挺。可是,他俊美的面容一点没有显示出阳光气色,相反,他面色阴沉得可怕,整个人看起来有一股森森的样子。
那“征虏将军”见这个瘦弱男子肆无忌惮地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奇怪,不以为然道:“大胆小子,竟敢……”
他再看得几眼,喝声忽然小了下去,声音激动得完全变了调子,“你?蓝熙之?熙之……”
蓝熙之比他还先认出对方,声音也微微有些发抖,“水果男……是你?!”
石良玉翻身跳下马背,不过一丈的距离却是飞奔而来,一把抱住她,嘶声道:“熙之,可想死我了!”
好一会儿,蓝熙之轻轻推开他,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怀里一空,石良玉才从刚才的忘形里回过神来,面色不改,仍旧拉着她的手,“走吧,熙之,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啊。”
蓝熙之回头,那黄须汉子连忙看向石良玉,急道:“将军,那老妇如何处置?”
石良玉头也不回,大声道:“好生安顿。另外,张贴告示,永不再犯此城。”
“是。”
很快,大军开拔,撤出空城。
石良玉和蓝熙之落在大军后面,两马并排而行。
离别多年,其间种种变故,千言万语明明就在喉头,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石良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话来,“熙之,这两年我曾派人去江南找你,可是,你不在读书台。”
自从得知萧卷驾崩的消息后,他就派出好几拨人马前去江南寻找。可是,来来去去却没有丝毫收获。
蓝熙之笑道:“我本来就不在读书台,你怎么找得到?”
“那,你在哪里?”
“还是在江南,不过在藏书楼,那里距离读书台还有100多里。”
“哦。”
藏书楼不为人知,是萧卷暗地里为她准备的栖身之地。住了几年,周围人均不知道主人的身份来历,旁人又怎么找得到?
石良玉自然无意追问她藏身何处,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悦里,“熙之,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开心。”
“对了,你原本是要去哪里的?”
“我并没有确定的目标,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石良玉笑逐颜开地道:“哦,那敢情好!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聚聚了。”
“好吧。”
他这样一笑,面上的阴沉之色就完全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初见到此时,蓝熙之一直觉得他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些变化,当然不止于他原本水果般白皙润洁的脸庞,已经在战乱岁月里变成了一种坚韧的古铜色;也不在于他原本文弱的胳臂,变得如钢铁一般强健有力,而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透出的那种深刻的变化。但是,这种变化太过深刻,蓝熙之一时之间也说不出来。
正思索间,忽见他一笑,几乎完全回复了当初水果鲜艳的少年模样。
她又看看他牵着缰绳的强健有力的臂膀,笑道:“你这些年发生了很大变化呀,怎么做将军了?”
“唉,一言难尽。熙之,先不谈我了,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蓝熙之点点头,“我很好,一直在藏书楼过着很平静的日子。不到外面,都不知道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啊。石良玉,你当了将军,下一步是不是又要当国王啊?”
她本来是开玩笑随口而出,石良玉却点点头,豪气勃勃地道:“帝王将相也不是自来就家传的,有力者居之而已。真有机会,我是决不会放过的。”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晚了,石良玉率领的大军来到了邯郸。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3)
这座小城距离羯族后赵国的都城襄城并不遥远,正是石良玉的封地。一般要王子皇孙或者有大功的诸侯才有封地。蓝熙之暗思,石良玉的地位在赵国不知有多么显赫。可是,却并不问出口。
两人径直来到城里一座最豪华的府邸,门口立着两排威风凛凛的军兵,见了石良玉赶紧行礼。
石良玉先下马,蓝熙之也跟着下来。
石良玉走在前面,热情地道:“熙之,请进吧。”
蓝熙之跟在他身边,心里忽然隐隐有些不安。尽管一路上石良玉都很热情,两人谈到高兴处也和旧时一般投缘,可是,只要当他没说话时或者不经意地思索时,脸上那种阴沉的神情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遮都遮掩不住。
两人来到大堂,只见一面墙壁上钉满虎皮、豹皮,另一面墙上却全是江南风格的画卷,整个厅堂的布置,也是一半羯族风格,一半江南风格。
8名盛装的侍女分立两侧,真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石良玉刚一进来,其中的两名侍女立刻迎上,捧了崭新的柔软衣服为他置换。其余侍女都看着蓝熙之,面露惊讶之色,似在等待石良玉吩咐,该如何伺候这位陌生的客人。
石良玉挥挥手,“你们都下去吧。立刻准备几套新衣。”他看看蓝熙之,又补充道,“要女装,然后准备好热水。”
众侍女听得“女装”二字,都暗暗惊讶,却仍然恭敬道:“是。”
蓝熙之在椅子上坐下,经过了一整天烈日下的奔波,早已汗流浃背。石良玉笑道:“熙之,马上就可以洗澡了。”
“好呀,奔波这么久,路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旅店,我都怀疑自己快要发馊了,呵呵。”
不一会儿,热水已经准备好,两名侍女领了蓝熙之往浴室走去。蓝熙之刚走进去,一名侍女手捧新衣,另外两名侍女立刻碎步上前,恭敬地要为蓝熙之解衣服。
蓝熙之吓了一跳,赶紧道:“你们快出去,我自己来。”
“奴婢们要伺候好小姐,不然将军会生气的。”
“我不要你们伺候,快出去吧,将军不会生你们的气的。”
3名侍女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蓝熙之换好衣服出来时,晚饭已经摆好,诺大的饭厅灯火通明,尤其是靠近饭桌的那盏紫色的琉璃灯,将满桌精美的菜肴照射出一种令人心动的色彩。
石良玉独自一人坐在桌前,他换了一套十分舒适的白色宽袍,袍上绣着一圈紫色的花纹。他那沐浴后显得更加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地像羯族人那样扎成一束,在寻常的秀致里又增添了一丝野性的豪放。炫目的灯光下,他的脸也不是白日所见的古铜色。洗去了风沙,洗去了疲乏,他脸上的那种色彩,比桌上那盘红艳艳的新鲜苹果更光彩夺目。
一看见蓝熙之,他立刻起身迎上,笑道:“熙之,饿了吧?”
蓝熙之看着他临水照花一般的笑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呵呵,水果男,我已经饱了。”
每次听见“水果男”这三个字,石良玉就觉得异常的亲切和喜悦。他伸出手去,为她将椅子移得恰到好处,“熙之,坐下吧,看看,有没有你喜欢吃的东西?”
他那样的风雅举止,已经变回了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江南少年。
那是流光溢彩的灯光的魔力,蓝熙之在他身边坐下,心情不由自主变得轻快起来,“我又觉得有点饿了。”
“那我们就吃饭吧。”
蓝熙之点点头,这时才发现诺大一桌菜,只有两个人吃。她暗思,这里是石良玉的封地,自然他的家眷也会在此,便道:“你的家眷呢?怎么不一起出来吃饭?”
石良玉的双眼发出热切的光芒,呵呵笑起来,“熙之,我并未娶妻成亲。”
蓝熙之避开他热切的目光,“哈,这么多好菜。上路以来,都是兵荒马乱,我还没好好吃过什么东西。石良玉,我可不客气了。”
“熙之,你不要客气。来,这个你一定会喜欢的,还有这个……”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4)
石良玉将她碗里的菜夹得堆成小山一样。此生,他从来没有为谁布过菜,可是,第一次做起来,却是那样自然,丝毫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蓝熙之埋头大吃,石良玉细嚼慢咽。
蓝熙之偶尔抬起头瞄他一眼,他身上不见丝毫的武将习性,一举一动不慌不忙。
石良玉却是一直笑嘻嘻地看着她,满桌的食物从未觉得如此可口。他随时留心着把她喜欢的菜移到她最方便的地方。
这顿饭吃了很久,两人都吃得很饱。
蓝熙之靠坐在椅子上,微闭着眼睛,轻叹一声,“唉,吃饱了就觉得好困哦。”
石良玉见她闭着眼睛,伸出手来,拧拧她的脸颊,“熙之,你睡着啦?”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奇怪,蓝熙之睁开眼睛,拂开他的手,看他竟然有点醉眼朦朦的样子,“啊,水果男,你干啥?”
“我醉了,熙之……”
“上次醉面,这次醉饭。呵呵,真有你的。”
他的朦胧的双眼立刻睁开,神采奕奕道:“熙之,你还记得‘醉面’?”
“嗯,你醉面的样子好可笑。呵呵。”
石良玉原本谈兴正浓,但见她蜷缩在椅子上的瘦小身子,笑眯眯的脸上满是倦容,立刻道:“熙之,去休息吧。”
“呵,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聊呢,”
“明天再聊吧,还有很多时间的。走吧,熙之,我带你去房间。”
“好啊。”
两人来到房间,石良玉给她倒好茶水,准备好洗漱的用具,笑道:“熙之,你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一声。”
“嗯,你也早点休息吧。”
石良玉点点头,走到门口,又返身回来,“熙之,我今天真开心,你开心不?”
他的鲜艳的脸庞如此近在咫尺,微微的呼吸犹如苹果的淡淡的香气,就像很久以前就盘算过无数次的那样,蓝熙之忽然伸出手,在他的脸上轻轻掐了一下,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哼,你掐我两次,我总算掐回来一次了,呵呵呵……”
“哈哈,蓝熙之,小气鬼!还惦记着报复呢。”他微笑着拉着她的手,“不过,我喜欢你的‘报复’。以后,你常常可以这样‘报复’的。”
蓝熙之缩回手来,“报复一次就够啦,哪有天天报复的?”
石良玉愉快地离去。蓝熙之和衣躺在舒适的床上,才慢慢看清楚整个房间。
尽管蓝熙之曾在皇宫里住了大半年,见了这间客房,也觉得有一种特别的奢华。那不是属于中原的环佩叮当的奢华,而是充满异域风情的奢华。客房尚且如此,主人的卧室只怕穷尽相像也难以描述了吧。
萧卷的父亲渡江立国,百废待兴,根本来不及大肆奢侈。而萧卷更是生性简朴,每顿膳食只有几样菜肴,寝宫书房也没有什么金银珠玉装饰。蓝熙之和他在一起的几年里,无论是读书台还是皇宫,都没有什么奢侈的享受,此刻见了这间卧室,方明白石良玉作为江南望族的士族公子,以前过的是什么样一种生活了。
也不知是房间太过奢华,还是在如此陌生的地方心情紧张,尽管倦极,这一夜蓝熙之睡得并不熟,时而清醒时而迷蒙,一直都在半梦半醒之间。好不容易刚刚睡着,却梦见了萧卷。
萧卷站在一片开满野姜花的草地上,手里握着一卷书,穿着一件红色的袍子。天空是那样的蓝,草是那样的绿,风从对面葱郁的山谷吹来,带着春天的梧桐和蔷薇的气息,仿佛实质般,织出了宛若彩虹的缥缈薄纱。
她看见萧卷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头来,那样深切地凝视着自己,嘴唇微动,似乎在柔声呼喊自己的名字。她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可是短短的几步距离,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到,脚下柔软的青草将她阻滞得磕磕绊绊。她心里大急,大声道:“萧卷……萧卷……”
连喊几声,忽然醒了过来。
她摸摸额头,满头的大汗。这三年来,她很少梦见萧卷,有时渴望梦见他几乎渴望得快疯过去的地步。即使偶尔梦见,也从来看不清楚面容。渐渐地,她发现自己都快要记不起萧卷的脸了。可是,这次,她不但在梦中如此清楚地看见了他的脸,更清晰地回忆起那片开满野姜花的绿色草地,色彩鲜明,宁静清新,那是一个绿得透明,美丽得难以相像的地方……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5)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
她起身,推开窗子,窗外月沉星黯,风吹来北方那种略带有尘沙腥味的凉爽。
心里涌起一阵久违的欢欣,她自言自语道:“萧卷,如果你现在居住的那个世界果真如此美丽,那倒是很令人向往啊。独居这么美丽的地方,你有没有很希望我能赶快来和你作伴呢?”
四周寂静无声,天空开始露出第一丝曙光。邯郸城外的黎明远不如梦境来得美丽,一屋子的豪奢,在兵荒马乱中却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气息。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回转身,拿了自己的“紫电”,轻轻推开门走了出去。昨天刚来时,她已经看过,这府邸里有一片花园,花草不多,十分空旷,一些树木也多是直挺挺的杨树,直直地刺向天空,没有蓬松的多余的枝丫可以遮盖大地,更没有多少美感可言。
蓝熙之来到场中的空地上,随意练了一会儿。这时,天色已经明亮起来。
她刚刚收剑,听得一阵脚步声,一看,正是石良玉快步走来,“熙之,你这么早啊。”
“嗯。”
他不再穿红色的袍子,而是穿一件青色的薄袍,头发也不再随意扎起,而是束了月白色的发冠,他站在青葱的朝露里,初升的红彤彤的阳光映照得他像不知从哪里降下来的神仙。
蓝熙之这才发现,并非是黑夜的魔力,也不是灯光的妩媚,更不是因为洗去了灰尘、疲倦,现在的石良玉,原本就是那个文弱的少年,如果实在要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在俊美中增加了些许孔武,以及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股坚定。那眼神仿佛在说:即使天塌下来,我也一点都不害怕!
唉,我也梳洗沐浴换了新衣服,可是,我为什么就不能变得和他一样好看?蓝熙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险些就说出口来。
石良玉开心地看着她,正要开口,一名侍卫跑过来,“将军,司徒副将回来了。”
“司徒?”蓝熙之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两个字。
石良玉笑了起来,“熙之,一起去见见故人吧。”
“好,我倒真想看看司徒子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大厅里,一个一身戎装的男子正在等待,见了石良玉,立刻喜道:“良玉,你果然料事如神,匈奴的五千人马全部被灭,还缴获了……”
石良玉笑嘻嘻地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汇报,“子都,你看是谁来了?”
司徒子都原本以为是某位侍女,忽然听得石良玉那欣喜若狂的声音,赶紧看了那女子几眼,忽然跳了起来,“蓝熙之……是你?”
蓝熙之笑起来,“唉,真没想到,司徒子都都带兵打仗了。”
司徒子都喜不自胜,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局促地搓着双手,“蓝熙之,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无意中遇到石良玉,昨天晚上才来到这里。呵呵,没想到,你们都大有作为了。”
石良玉拍拍司徒子都的肩膀,又看看蓝熙之,“如此喜事,我们今天一定要一醉方休。”
“好啊,一定要一醉方休!”
知道二人还有许多要事需要处理,蓝熙之笑道:“你们先商议事情,我去随便转转。”
“熙之,你一起吧,也给我们提些意见。”
“我也给不出什么意见,你们先忙,我先去四处看看。”
“好吧。”
只挑了几件紧要事处理,二人很快结束公事走了出来。
几坛美酒放在桌上。
司徒子都倒了三碗,众人端起正要喝,石良玉忽然想起什么,伸手拿过蓝熙之的碗,笑道:“我想起来了,熙之你不能喝酒,你喝茶吧。”
“没关系的。多亏了葛洪,他给我开了很多药,我的那个怪病已经全好了。对了,葛洪还是你带到读书台的呢。”
“葛洪的医术倒真的十分高明。”不过,石良玉还是有点担心,“这种病,最好还是不要喝。”
“没关系,我少喝一点吧。”
第二十六章 似是故人他乡来(6)
“那,好吧。”
这场酒,从中午喝到了黄昏。
许多时间里,三人都在畅谈着这些年里各自旅途中遇到的奇闻轶事,谈到惊险有趣处,有时哈哈大笑,有时又击掌相庆。
当年,石良玉和司徒子都离开江南北上,不久便遇上羯族首领石勒大肆招募人才。羯族入主中原,根基在诸国林立中并不稳固。石勒早年经历坎坷,如今江山在手,颇有一番励精图治之志愿。他虽然自己不识字,却喜欢听中原的读书人为自己念书,讲解中原王朝的历史典故,以此作为治国的经验教训,继而招揽了不少汉族杰出的读书人。
石良玉得知消息后,立刻和司徒子都前去投奔。
尽管投奔者众,石勒还是从众人中发现了石良玉,经过接触,发现他不仅品貌出众,而且才学渊博。石勒喜不自胜,立刻留他在身边委以重任。不久后,石勒又收他为义孙。
几年下来,石良玉替石勒出谋划策,多次立下汗马功劳,逐渐在军中享有盛名,开始手握重兵。石勒死后,他的侄子石遵继位。石遵没有儿子,他的几个侄子除了花天酒地,再无任何本事,所以更加重用石良玉。而石良玉也不负厚望,带领军队南征北战,更加战功赫赫。司徒子都一直都在他的军中,经过几年的磨砺,当初马都骑不稳的少年,现在已经成了他最好的帮手。
司徒子都不好意思道:“蓝熙之,不瞒你说,我现在射箭都还不能穿过靶心。”
蓝熙之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打仗更多是靠计谋,而不是蛮力。你的计谋,不是比区区百步穿杨更加了不起么?”
司徒子都开心不已,“蓝熙之,听到你这样说,我好像更有信心了。”
三人边喝边谈,到黄昏时,司徒子都终于最先醉倒,趴在桌上呼呼大睡起来。石良玉,虽然没有醉得不省人事,但是也差不多了,醉眼朦胧地摇摇头,也趴在桌上。
由于石良玉的一再阻止,蓝熙之只喝了少少一点,她看看完全醉倒的司徒子都,又看看石良玉,正要叫人扶他二人去休息,忽见石良玉伸过手来,紧紧地拉住了自己的手,
“熙之,这几年我一直都在盼望能够再次见到你。呵,终于见到了……也不知是不是在做梦。”
蓝熙之笑起来,“你们走后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有时也很担心的。”
“熙之,你就留下来吧。”
“好不容易见到你们,我一定会多呆几天的。”
“呆几天怎么行?你要一直留下来,不要离开了。”
她看石良玉醉眼迷离的样子,分不清楚他在说酒话还是真话,拿掉他的手,“石良玉,你醉了,快去休息吧?”
“以前,太子……哦,不是,是先帝……哦,也不是,萧卷……就是萧卷,你是这么叫他的。萧卷已经去世了,现在只有你孤零零一个人,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熙之,你留下来吧,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蓝熙之站了起来,淡淡道:“石良玉,你真的喝醉了。”
石良玉摇摇头,忽然笑着“咕隆”一声倒在地上。蓝熙之扶起他,发现他已经醉昏过去,暗暗松了口气,便也不将他刚才的一番醉话放在心上,只是叫人将他二人扶回房间休息。
乱世太子妃I 第四部分
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1)
离开了酒气熏天的饭厅,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尽。
蓝熙之来到大厅,只见一众侍女正在擦拭着那些奢华的家具和器皿,尽管在蓝熙之看来,这些东西早已一尘不染不需要拂拭了。
看见她进来,一众侍女立刻躬身退下,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奇奇怪怪的。这些年来,蓝熙之早已见惯了各种各样的目光,无论是好的坏的、嫉妒的欣赏的、鄙夷的友善的……可是,当最后退去的那个侍女用那种十分憎恨的目光看着她时,她还是有点意外。这名侍女相貌清秀,个子娇小,目光也很伶俐,可是,何以第一次见自己就露出这种憎恨的目光?
她连看她几眼,那侍女发现她看着自己,憎恨的目光又增加了几分惊恐,赶紧低下头退下去了。
蓝熙之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如此无趣,只好又回到房间休息。
她睡得很早,希望早早睡着,又可以像昨夜那样梦见萧卷。可是,这一夜依旧怎么也睡不踏实,迷迷糊糊中,她忽然听得一声轻微的声音。她轻轻起来,打开窗户,一只猫“喵乌”一声从窗口跳下,跑得老远,
黑暗中似乎站着一个人,瑟瑟发抖,不过显然又没有什么恶意。也许是侍卫吧。蓝熙之站了一会儿,又回到床上,闭了眼睛,希望再次梦见萧卷。可是,这一夜都未能安睡,自然也就梦不到萧卷了。
第二天,她起得早,可是,石良玉比她起得更早。他提着一把大刀站在那片空地上,似乎早就在等着她。一见她,立刻笑嘻嘻地道:“熙之,你给我指点指点。”
他昨夜还是酩酊大醉,今晨已经神采奕奕,而跟他一起醉倒的司徒子都却不见踪影。
蓝熙之有些意外,却也不问,笑道:“你学会武功了?”
石良玉从怀里摸出那本她送给自己的小册子,“我就是按照这个练的。这些年,也小有收获。”
“好,我就来看看我这个徒弟到底学到了些什么东西。”
蓝熙之不假思索,一剑就向他刺去,石良玉后退了好几步才横刀躲过这一招。两人又过得几招,石良玉跳出圈子,大叫起来,“呵呵,师父饶命,徒儿学艺不精,抵挡不住了。”
蓝熙之点点头,赞道:“石良玉,真有你的,你这么晚才开始练,如今估计很多神威武将都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了,难怪这么快就做到了将军。”
“我这将军可不是靠武艺挣来的。”
“那是靠什么?”
石良玉强笑道:“熙之,这几天你一定得好好替我指点一下,有好几处关键的地方,我一直不能领悟。”
蓝熙之见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窘迫,自知失语,点点头没有说话。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石良玉慢慢道:“熙之,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情,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每一件我都不会隐瞒你。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其实,有些事你不必告诉外人的。”
“你不是外人!有些事情都逼得我快疯了。每当很痛苦的时候,我就想,只要见到你,我立刻就会向你倾诉。可是,真的见到你了,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蓝熙之见他眼里那种深深的哀怨,忽然发现他并没有变得如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她微笑起来,柔声道:“不要紧的,水果男。改天吧,改天只要你愿意讲,我就会认真听的。”
那种久违的温柔且怜悯的眼神又回到了眼前!石良玉心头一酸,却又生出难言的喜悦,猛地挥舞了一下大刀,似乎要将自己的情绪掩饰过去。
“良玉、蓝熙之,你们这么早?”
司徒子都的声音响起。他走路还有点踉跄,摸摸头,“唉,宿醉的滋味可不好受。”
“以后,你们别喝这么多就是了。”
“以前也常常喝的,只不过没喝这么多而已。昨天是真高兴啊,蓝熙之,我做梦都没想到今生还能够再见到你。”
蓝熙之想起他被自己吓得从马车上摔下刮破裤子的狼狈相,再看看他完全消失了懦弱表情的爽朗样子,由衷地道:“子都,你的变化真是太大了。”
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2)
“你觉得是好了,还是坏了?”
“当然是好了。”
这二人说起了话,石良玉猛地拎地大刀,淡淡道:“熙之,该去吃早饭了。吃了饭,我陪你出去走走。”
司徒子都有些意外,“良玉,义阳王石衍约了你明天见面,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晚上出发也来得及。”
“石衍诡计多端,这次不知打的什么主意。我想我们应该早点去,至少可以做一些准备。”
“我们先去吃饭吧。”
蓝熙之听出石良玉是故意把话岔开,她立刻道:“石良玉,你们要去忙什么事情就去忙吧。”
“一点小事,只是要耽误好几天。我怕自己回来,你已经走了。”
“呵呵,这样啊”她转动着眼珠,“那石衍是谁啊?会不会害你啊?我和你们一起去吧。”
“不行。”
她淡淡道:“好吧,石良玉,你有要事你去忙吧,我也该告辞了。”
石良玉急忙道:“熙之,那就一起去吧,一起去就是了。”
“呵呵,好的。”
因为有蓝熙之在一起,石良玉立刻决定立即上路。除了三人外,随同的还有17名精兵。
蓝熙之去屋里换装。石良玉叫过司徒子都,低声道:“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你就带领兄弟们先护送蓝熙之离开。记住,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她武功高强,良玉,你才是最危险的啊。”
“石衍的诡计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心中有数。子都,蓝熙之武功虽然不错,但是身体不好,决不能让她涉险受伤,记住,一定要保证她的安全。”
“好,你放心吧。”
这时,蓝熙之已经换了自己那套男装,上马揽了缰绳准备出发。她的人那么娇小,那匹黄色的骏马如此高大,虽然她坐在马上的身姿飒爽利落,可不知怎地,石良玉忽然有点担心她会不会从马上摔下来。
蓝熙之也目不转睛地看着石良玉那匹并不高大的战马,除了马的眼神看起来特别神骏外,她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就道:“你这马如何?”
石良玉的这匹马叫做‘飒露紫’,来自良马产地河曲。整个河曲也只有两匹这种马,其中一匹老马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一匹,是真正的日行千里。
石良玉见她问,原本也早有心思,立刻道:“熙之,我这马叫‘飒露紫’,日行千里,你喜欢吗?我送给你吧。”
蓝熙之的坐骑是萧卷生前的爱马,她视若珍宝,立刻拒绝,“不要不要!我这马也是很好很好的,呵呵。石良玉,你自己留着吧。”
“好吧。你以后若是喜欢,我随时都可以送给你。”
石衍的封地在武乡郡,众人赶到时,已是傍晚。
石衍是皇帝石遵三哥的儿子,他父亲早逝,曾得石遵抚养过一段时间,在诸多子侄中很受石遵宠爱。石遵自己无子,原本也只是先帝的侄子,他趁先帝丧事期间,突然发动兵变,在石良玉等大将的帮助下得以登上帝位。登基后,他认石良玉为义子,封为“兴武侯”、“ 征虏将军”,领地邯郸。
石遵登基后,一直没有确定太子人选,不少人猜测他会确定石衍为太子,但是,更多朝臣却认为他会立义子石良玉为太子,因为曾经参与石遵兵变登基的功臣都知道,石遵曾亲口许下诺言:继位后,会将太子之位给石良玉。
蓝熙之自然不知道这中间的许多纠葛,但是,司徒子都和石良玉却心里明镜似的。这次,石衍摆明了是设下鸿门宴。两人一进城门,不由得暗暗捏了一把冷汗。
一进城门,蓝熙之就觉察出那十分恐怖的气氛。
再走几步,只见前面一队军兵驱赶着数百名抢掠来的百姓,在大兴土木,建造大厦。那些人稍微行动慢一点,监护的军兵便会一皮鞭抽过去。
这些人是被掳掠来的汉人和少数的其他部族老百姓。一路北上,蓝熙之已经看到许多这样的场景。北方被先后涌入的少数民族政权轮番统治,每一次的杀戮后,中原衣钵元气就消减一分,不知多少百姓死于非命。
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3)
石良玉低声道:“现在唯有偏安江南的小朝廷,苟延残喘保存着中原文化。可是,北方诸国的经济实力远远超过南方。若是萧卷在,可能还会有一些作为,如今萧卷已死,小朝廷只怕是快日落西山了。”
蓝熙之也如是想。她记挂着小皇帝,但是想起朱涛父子忠心耿耿,只要朱涛还在,这局面就还能稳定一时。
“哈哈哈,石良玉,你来啦。”
一阵大笑,打断了蓝熙之的思绪。她抬起头,只见对面立着一行人,为首之人乱发粗须,脸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黑痣,粗壮的身子如一尊黑塔。
他傲慢不肆地打量着石良玉以及随侍的十多骑人马,小眼睛里精光闪闪。
石良玉淡淡道:“义阳王,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就明说吧。”
“哈哈,这次抢回来几十名美女,本王一人享用不完,想找你来一起分享。”
“好,那就先谢义阳王了。”
王府大厅,义阳王在上首座位,石良玉在客座端坐,司徒子都和蓝熙之分立在他旁边。
几盘烤肉轮番上来,屋子里,一班女伎男伶演奏着羯族的乐曲。酒过三巡,几名穿着鲜艳薄纱、头上插着五彩羽毛的歌女,扭动着腰肢款款进来,边歌边舞。舞着舞着,两名歌女已到了石良玉身边,端起酒杯,媚笑如丝,“侯爷,您请喝吧。”
石良玉笑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蓝熙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二人头上的羽毛不时簌簌抖动,色彩妖艳得十分诡异。眼看,这羽毛就要扫到石良玉的脸上了。
她心里一震,暗地里一运劲,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身子一个趔趗,脚下飞快一勾。石良玉身子稳不住,一下扑倒在地。
其中一名舞女前倾的身子被波及得转动了一下,混乱中,蓝熙之暗地里在她背后一推,她一下向主位方向倒去,尚未倒地,头上的羽毛坠落在地,一股青色的烟尘飞出,差点溅到石衍的脸上。
石衍发出一阵可怖的叫声,肥胖的身躯翻滚在地,抽出腰刀,一刀就向那个舞女砍去。舞女的血溅出,那股青尘也散去。
石良玉心有余悸地坐起来,回头看看已经站在自己身边的蓝熙之,又看向石衍,“哈哈,我这名侍卫没见过美人,花痴得都站不稳了,白白害美人丧命。”
石衍的脸色十分难看,“一个贱婢,死不足惜。”
“义阳王,酒足饭饱,我也醉了,先行告辞!”
两人明明都是清醒的,可是现在再也没有比这句话更恰当的了。石衍的脸色愈发难看,“送客!”
襄城的城门一开,众人旋即奔进了夜色中。
石良玉低喝一声,“快,加快赶路。”
一行20人快马加鞭,3个时辰毫不停息,远出襄城地界时,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了。
蓝熙之勒了勒马。石良玉也放慢了速度,还有些心有余悸,“熙之,那青烟到底是什么?”
“我以前在滇黔边境知道一种神秘的巫蛊,能够潜入人的身体里面,不知不觉置人于死地。它并不当即发作,施蛊的人可以自由控制受害人死亡的时间。”
石家的兄弟子侄,因为石良玉这个外人受到祖父的重视从而青云直上,现在更隐隐有登上太子宝座的架势,所以无不对他怀恨在心,不时设局想除掉他。幸得石良玉机警,才一次次逃过了厄运。这次武乡之行,他也早知有危险,也想了种种措施防备石衍的暗算,却万万不会想到是如此平静之下防不胜防的凶险。
“熙之,今天你若不在,我一定没有命了。”
“呵呵,我也是根据那种特殊的羽毛颜色辨认出来的,只是不知道那种无形的青烟毒效如何,若是强烈的话,只怕够石衍受的。很多蛊毒根本无解,即使能解也需要下蛊人自己的鲜血。估计那个舞女下的蛊就是这种,石衍怕烟雾损及自己才杀了她,然后快快地放了你,好予以施治。”
她停下来,看了石良玉几眼,想起“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这话,而石衍之流显然也是以此标准来衡量石良玉的。石勒雄才大略,胸襟宽广,自然能够容纳贤才,但是他的继任者们却都是荒淫残暴之辈,无论石良玉曾经对后赵国立下了多少功劳,他终究是个异族人。只怕他现在的地位越高,今后的结局就会越是悲惨。
第二十七章 石良玉的大秘密(4)
“石良玉,你的处境很危险,以后一定要小心啊。”
石良玉看着她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百感交集,好一会儿才道:“熙之,你放心,我今后一定会更加小心的。”
有些事情,光靠小心也是避免不了的。但是,这乱世纷纭,也没其他什么路好走,蓝熙之无法再说什么,和众人一起快马加鞭往邯郸而去。
司徒子都去处理一些事情,蓝熙之随石良玉众人回到府邸。刚坐下,一名信兵跑步上来,“将军,北魏使者在行馆等候多时,请将军立刻前去。”
石良玉脸色一变,很快又若无其事地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
他看着蓝熙之,似乎在想该如何开口。蓝熙之先道:“石良玉,你去处理事情吧。”
石良玉松了口气,“熙之,现在燕国和北魏是我们最大的威胁,尤其是北魏,这次他们派了使者来谈判,我要立刻到他们的行馆。”
“哦,此行会不会有危险?”
石良玉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这些年,再多的危险我都熬过来了。现在,知道你在等着我,我无论如何也会赶回来的。熙之,你答应过我要留下来给我指导功夫的,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吧,我等你。”
石良玉笑着转身出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看她一眼:“熙之,我给你准备了一些书和画卷,无聊的时候,你就看看吧,你一定会喜欢的。”
“好的,呵呵。”
第二十八章冯太后的床闱间(1)
石良玉一走,诺大的宅院虽然佣仆成群,却显得异常的沉静。
蓝熙之走在这宅院的大厅、花园、林荫道上,所遇见之人无不对她恭敬行礼。
那天晚上,她又看见那名娇小的侍女时,侍女赶紧低着头,连偷偷地露出憎恨的目光都不敢了。
蓝熙之看着一众侍女退出,只觉得呆在这里百无聊赖,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早已点上明亮的灯,燃起一种特殊的薰香。虽然是初夏天气,但是,石良玉怕她热,又吩咐下人从窖里取了冰块放着。
房间的桌子上,放着不少书和一些卷轴。蓝熙之随手翻了一下,这些书都是些有趣的轶闻、杂赋,正是她喜欢的类型。再翻翻那些卷轴,竟然是曹操、曹丕父子以及竹林七贤等人的真迹。
其他人也就罢了,可是,当蓝熙之看到那幅嵇康的真迹,和一幅不知谁人画的嵇康就义前在刑场上抚琴的画像时,不由得欣喜若狂。
嵇康的那幅真迹,是他手书的自己的代表作《从军行》:
息徒兰圃,秣马华山。
流蟠平皋,垂纶长川。
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嘉彼钓叟,得鱼忘筌。
郢人逝矣,谁可尽言?
蓝熙之细细地揣摩着每一个字的每一笔画,又细看嵇康那幅超迈绝俗的就义图,只觉得每看一遍,就多一些发现,越看越入迷,直到月亮完全落下去了,才灭了灯。躺在床上,依旧细细地回想着那幅画像。
一声轻微的声音响在窗台,蓝熙之慢慢起身,毫无声息地走过去,忽然推开窗子,依然是一只猫“喵乌”一声跃下窗户。不过,她却不再打算轻易放过窗户下的那个人影了。
那个人影跑了几步,忽见前面横了一个人。人影赶紧停下,倒退几步,惊恐得全身发抖。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蓝熙之看着那惊恐得瑟瑟发抖的女人,忽然道:“锦湘?!”
女人抬起头来,眼里放出光芒,“蓝姐,果然是你!”
“锦湘,我们进屋里说话吧。”
蓝熙之拉了锦湘,走到门口,锦湘却停下脚步,嗫嚅道:“蓝姐,我不敢进去。”
蓝熙之奇道:“为什么?”
“这是公子的房间,公子从不允许任何侍妾进去的。”
蓝熙之也呆在门口,她还一直以为这是府里的客房,原来却是石良玉自己的卧室。
她看看四周,也不知道该到哪里去谈话,好一会儿才道:“先进去再说吧。”
锦湘犹豫了一下,还是怯生生地跟了进去。
锦湘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眼里露出向往的神情,似乎要将房间里的一切都印在脑子里。
她心情激动,眼里时而喜悦时而失望时而哀怨……百般情绪交织,几乎忘记了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蓝熙之也不打扰她,静静地坐在一边,细细地看着她。
锦湘身上的衣饰十分华贵整齐,无论是头钗、项链还是手腕上的玉镯,都是上品。她垂下的手白皙整洁,显然是这些年脱离了劳累粗活的缘故。她漂亮可人的容颜也更加丰满,不若早年干巴巴的如一根竹竿似的瘦弱,显然是调养得当的缘故。
锦湘当年不辞而别,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蓝熙之曾多次派人到她兄长家里打听,可是她的兄长也没有她的丝毫音讯。此刻蓝熙之方才明白,当年,她竟然是随了石良玉而去。
一会儿,锦湘才回过神来,有些羞涩地看着蓝熙之,“蓝姐,对不起,我失礼了。”
“没关系的,锦湘。”
“蓝姐,你不问我为什么在这里?”
“只要你过得好,无论在哪里都没有关系。呵呵,锦湘,石良玉待你可好?”
她点点头,“公子待我很好。因为太好,三夫人和四夫人都很嫉恨我呢。”
石良玉没娶正妻,三房妾室依次被侍女们称为二夫人、三夫人。尽管早已料到锦湘是妾,可是听她自己说出口,蓝熙之心里还是略微惆怅。锦湘当年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随石良玉而去,但是因为她是庶族,而且“奔者为妾”,所以,她永远也不会有成为石良玉正妻的资格。
第二十八章冯太后的床闱间(2)
正所谓:“勿以妾为妻”。不要说出身望族的名门公子,就是一般士族,以妾为妻也会被人讥笑看不起的。这是约定俗成的现实。
蓝熙之拉着锦湘坐下,温和地道:“锦湘,我来了这些天,怎么没有见到你?”
锦湘垂下头,低声道:“锦湘只是一个小妾,没有公子吩咐怎敢出来见客?”
蓝熙之默然坐在椅子上,也不知该说什么。
“我听侍女们说,公子带回来一个女子,公子不但时时陪着那女子,甚至处理公事都带着她,而且还让那女子住进自己的房间,所以我……所以……”
锦湘跟着石良玉这几年虽然一直是妾,不过石良玉毕竟未娶妻,她心里还有些许安慰和憧憬。可是,当得知他带回来的陌生女子居然堂而皇之地住进他的房间,妒嫉、绝望、心碎立刻席卷了她的整个身心。
就在她悲痛欲绝之时,又听得自己的侍女谈起将军如何“宠爱”那个女子。她问侍女,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侍女回答,“只听得将军叫她‘熙之’”。她心里一动,赶紧打听女子的相貌。这一来,她已猜出是蓝熙之了,心里又惊又喜,可是却不敢公然来看她。得知石良玉外出,才又偷偷隐在窗外,就是想打探个明白。
她默然半晌,才道:“锦湘,你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锦湘垂下头,低声道:“最初那段时间还好。可是,现在,就越来越不好了。”
“为什么?”
锦湘嘴巴微张,细声道:“最初,我还可以常常见到公子。现在,公子很忙,一年半载都不归家。他的军功越高,封地越大,事情也就越多。他这次已经离家半年多了,可是,回来我都还没见到过他。”
与天下所有的男人一样,随着地位和权力一起增长的,当然是许多的财富和许多的美女,锦湘虽然曾和石良玉同甘共苦,但是也不过是他的姬妾中的一名,又会得到他多少眷顾呢?
蓝熙之看看窗外直挺挺的毫无美感的杨树,长吁了一口气,“锦湘,石良玉有很多女人?你吃了很多苦吧?”
“不,蓝姐,除我之外,公子只有另外两房夫人,是石大王赏赐给他的,他不好拒绝才收下的。”
锦湘口里的“石大王”,就是认石良玉为义孙的雄主石勒。石良玉感激他的知遇之恩,一直对他很尊敬。石勒的赏赐,石良玉自然不会拒绝。
“公子志向远大,并不沉溺于酒色,战争中得到的女子,他都悉数分给将士,没有留下过任何一人。我们虽然不常见面,可是公子对我一直挺好的,这些年我锦衣玉食,还有几个侍女伺候。我身份卑微,能够做妾守在公子身边已经是莫大的福份了,其他也不敢奢求什么。”
蓝熙之见她急急地为石良玉辩解,而且似乎真的一脸幸福的样子,想了想,忽然道:“锦湘,你有没有孩子?”
锦湘摇摇头,脸上浮现出异常悲哀的神情,眼泪掉了下来,哽咽道:“我曾怀孕,可是因为一场高烧,昏头昏脑摔了一跤,孩子就没了。郎中说,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蓝姐,锦湘终究是薄命,也怨不得别人。”
蓝熙之心里一震,一个做妾的女人,又终生再不能生育,纵然再相貌如花,今后又如何还能得蒙整天身在花团锦簇中的丈夫的爱怜?
她看看锦湘身上华丽的衣饰,石良玉显然没有在物质上亏待她,可是,就这样一个人慢慢地煎熬着时间,等待老去的那一天么?
锦湘擦了擦泪水,“好在公子极少和那两房夫人亲近,她们也没有孩子。”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我以前很害怕,若是公子娶了妻子,或者其他夫人生了孩子,我的日子肯定就不好过了。现在,蓝姐你来了……”
一股冷气袭上心头,蓝熙之道:“锦湘,你知道的,我和石良玉只是朋友而已,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的。”
“蓝姐,你还要离开?”
“我只是在无意中碰见石良玉,才顺道来看看,很快就会离开的。”
第二十八章冯太后的床闱间(3)
锦湘立刻抓住了她的手,“蓝姐,这些年我一直在想着你,一直愧疚当初没有和你辞别。你对我那么好,可是,我自从第一眼见到公子,就喜欢上了他,暗自发誓如果能和他在一起,这一生就是让我做牛做马也认了。蓝姐,当时我只是想照顾他,他那么虚弱,那么艰难……我并不是指望着跟着公子享福。后来,公子富贵了,也不嫌弃我身份低贱,对我那么好……”
“锦湘,你为石良玉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是应该好好待你的。”
“蓝姐,你不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
“蓝姐,你真不怪我?真是太好了!这些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家乡的人,更没有什么贴心的朋友。当初悄悄私奔,也没脸给兄长捎信。蓝姐,你来了,可真是太好了。”
蓝熙之强笑道:“好好好,锦湘,这几天,我就好好陪陪你吧。”
“多谢蓝姐。”
不知不觉间,快要到中午了。
锦湘道:“蓝姐,你去我那里吃饭吧。”
“好啊。”
两人出门,锦湘又回过头看了眼这间屋子,很有点依依不舍的样子,凄楚地道:“蓝姐,若不是你在这里,也许,我永远也不知道这个房间是什么样子。”
蓝熙之无言以答,抬头,觉得头顶的烈日毒辣辣的,十分可怕。
蓝熙之在锦湘的陪同下,在整个大院里走了走。锦湘独居一栋十分精巧的小院,这栋院子距离石良玉的房间有相当一段距离。蓝熙之有点怀疑,只怕有些时候石良玉回来了她也未必知道。
屋子里的陈设十分精致,是众姬妾当中最好的,侍女的数量也是最多的,这也体现出,她在众姬妾中的地位是最高的。
蓝熙之略感欣慰。这时,那个娇小的侍女端了茶和果点进来,蓝熙之方明白她为何要用那种憎恨的目光看自己了,原来是在替自己的主子不平。
那侍女不敢看她,锦湘笑道:“小红,你不要害怕,这就是我经常给你提起的蓝姐。”
小红嗫嚅道:“她不是将军的……将军的……”
蓝熙之替她把话说完,“呵呵,我只是你们将军的朋友而已,其他什么都不是。”
“朋友?”
小红嗫嚅着退下去,显然还在寻思除了妻妾这两种身份,女人怎么还会成为男人的朋友!
两人喝了一会儿茶,锦湘偶尔会去门口看看晾晒着的一些山货补品。
蓝熙之道:“锦湘,这都是些什么?”
“一些补品。公子太辛苦了,我常常给他准备着一些补品。不过,他却极少回来。蓝姐,公子这次又是到哪里去啦?你在这里他都会离开,肯定是非常紧要的事情吧?”
“他去北魏使者的驿馆里谈判了,说要三天后才回来。”
“哦,他又去驿馆了?”锦湘站起来,脸色潮红,眼里闪出一丝怒火,“又是那个老淫妇来找他了!这个老淫妇每次都是以谈判为借口……真是不要脸。”
蓝熙之奇道:“什么老淫妇?”
锦湘说出长长的一段话来,蓝熙之靠在椅背上,半晌作不得声。
原来,石良玉刚入石勒麾下不久,魏国趁羯族和另外一个国家交战,大举进兵。石勒无法兼顾,只好派遣使者携带大量财宝去魏国求和,并答应割让一些土地。
石良玉就是这些使者中的一员。他本来只是一名副手,可是一入魏国宫廷,就被魏国寡居的女主冯太后发现,立刻接见他们并进行了顺利的谈判。冯太后早年在与儿子争夺朝权的斗争中,毅然鸩杀儿子立幼小的孙子为皇帝,牢牢掌握了魏国政权。冯太后精明强干,很有政治家的手腕,一系列改革措施令魏国国力大振。
盛年寡居,徐娘半老的冯太后惟一的喜好就是男宠,甚至与各国使节的谈判也往往是在床帷之间完成的。
虽然阅人无数,可是初见石良玉,冯太后依然惊为天人,相较之下,只觉得以前所见过的男人简直如粪土敝屐。
第二十八章冯太后的床闱间(4)
三日床第之欢,再加上石良玉的能言善辩,冯太后简直是有求必应,不仅答应即刻撤兵,而且没有要石勒原本准备割让的领土。临别时,她还把石勒送的贵重礼物全部转送给了石良玉。
这一大功,成了石良玉立足赵国的基石。石勒对他更是刮目相看,此后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很快青云直上。
冯太后经历了石良玉后,无论是宫里的男宠还是其他国的使节都已味同嚼蜡,每年都以谈判为借口,隐藏在使者队伍里,到赵国或者边境上和石良玉相聚一次。
锦湘恨恨道:“这个老妖婆,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早已成了公开的秘密,真是不要脸……第一年,公子被她逼迫滞留驿馆长达半月;去年也呆了七八天;这一次,三天能回来么?许多人都暗地里议论:她威逼公子不得娶妻,所以这两年来,很多贵胄家向公子提亲,公子也不敢答应。这个不要脸的老妖婆,不知会如何糟蹋公子的身子。公子常年辛苦忙碌,身子怎么受得了?唉,我得好好给他准备点补品……”
蓝熙之目瞪口呆地瘫坐在椅子上,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丰盛的午餐已经摆满桌子,其中几样还是锦湘亲自下厨做的,都是蓝熙之喜欢的江南风味。可是,蓝熙之一点胃口也没有,胡乱挟了几筷草草了事。
锦湘关切道:“蓝姐,你是不是不舒服?去休息一会儿吧?”
蓝熙之点点头,“好吧,我这两天就待在你这里。”
锦湘不安地绞着手指,低声道:“蓝姐是公子的贵客,公子若知道你呆在我的院子里,恐怕会不高兴的。我听小红说,公子吩咐府里任何人不得冒犯蓝姐,严禁夫人们随便出门。他要知道我违背训诫偷偷来找你,一定会不开心的。我一点也不希望公子不开心……蓝姐,你不要对公子说你见过我好不好?”
蓝熙之见她为难的样子,怕给她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强笑道:“那好吧,我还是回去看一会儿书好了。”
“蓝姐,我送你过去吧。”
“不用了,锦湘。”
回到屋子里,胡乱翻了几本书,却一点也看不进去。蓝熙之将书胡乱扔在桌上,干脆躺到床上睡觉。她已经连续两天都没睡好,这一躺下去,尽管脑袋里乱糟糟的,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
她翻身坐起来,正要下床,忽然意识到桌边坐着一个黑影。她吓了一跳,“是谁在那里?”
“熙之,是我。”
点亮灯,石良玉坐在椅子上,眼睛有些惺忪,显然是刚刚眯了一会儿。他的神情有些疲倦,却是满脸的笑容,“熙之,我回来快半个时辰了,见你熟睡,便没有叫醒你。”
蓝熙之大为意外,不是说要三天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哦,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想到你在这里,所以很快处理完事情赶回来了。”石良玉的脸上有些赧然,“我怕回来晚了,你已经走了。”
蓝熙之勉强笑笑,“我答应等你回来的,怎么会不辞而别呢?”
石良玉笑得十分开心,站了起来,“熙之,你大概也饿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蓝熙之想起锦湘为了他的身子准备的补品,本来很想说一句“你应该和锦湘一起吃晚饭的”,但是想到石良玉明知自己和锦湘的关系却也不让彼此相见,自己这一多话,只怕会给锦湘带来麻烦,便强忍住,心道:也罢,反正我很快就会离开了,别人的日子该怎样过就怎样过吧。
石良玉见她沉默不语,脸色也有些难看,不安道:“熙之,你怎么了?”
她淡淡道:“哦,没什么。我不饿,石良玉,你自己去吃饭吧。”
石良玉的脸上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更多的还是不安,“熙之……”
蓝熙之看着他,心里忽然一阵不忍,微微滋生的轻蔑之意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无论谁要得到什么,都会付出一些代价,甚至是惨重的代价。石良玉的今天,不仅有前期的家破人亡、流落时的辛酸痛苦、石氏兄弟子侄防不胜防的暗算偷袭,甚至还有不得不做“男宠”的悲哀!即使自己不认同他的这种生活,可是乱世纷纭,他总要活下去!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去鄙夷他的行为?
第二十八章冯太后的床闱间(5)
她微笑起来,“唉,我头有点晕,想休息休息。石良玉,你不用管我,你连日奔波也累了,去吃了晚饭好好休息吧。”
石良玉见到她这样和煦的微笑,脸上的失望之色也随之淡去不少,点点头道:“熙之,你说过,会留下给我指点武功的。”
“我没有反悔呀,呵呵。”
他的声音轻快了许多,“好,你休息吧,明天见。”
“嗯,明天见。”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了,熙之,桌上是我给你带回来的礼物,你看喜不喜欢?”
“多谢。”
蓝熙之一眼也没去看那些礼物,随手拎起来放在了一边,又摊开那幅嵇康真迹和嵇康画像,越看越是回味无穷,总算在漫漫长夜里找到了一点儿乐趣……
夜已经很深了,屋子里的灯光终于熄灭。
石良玉背靠在一棵杨树下,远远地看着灯光熄灭,过了好一会儿,又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几步,站在另一棵杨树边继续看着那已经黑黝黝的窗子。
他微微闭上眼睛,往事一桩一桩浮现在心底——双亲的惨死,亲人的离散,在小镇的亡命乞讨,乱军中的流离失所,在羯族受到的排挤和暗算,以及冯太后那在床闱之间臃肿不堪的身躯……所有的往事都带着无法言说的惨痛伤痕。
一掠而过的记忆里,更有一张面孔——作画时那样超然的专注,在“倚天屠兔记”里拼命用脚跺蟑螂的样子,尤其是她在给自己擦洗伤口脓血时的那种温柔的怜悯的神情……这些以前隐藏在心灵深处的珍贵记忆,如今,随着她的到来而活生生地再现在自己的眼前,怎不令人激动得彻夜难眠?!
夜露点点,打湿了头发,他却浑然不觉。站了许久,腿脚都几乎麻木了,才低低自语道:“熙之,这次,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离开了。”
第二十九章情难自禁的过分(1)
蓝熙之发现石良玉真是个练武的天才,尽管他起步很晚,但是稍加指点,立刻举一反三。第三天收工时,她笑起来,“石良玉,我可没法再教下去了,我的老本都教给你了,你只要好好练习,要不了几年就超过我了。”
“还要几年才能超过你呀?”石良玉故意露出失望的神情,“我还以为过几天就能超过你呢。”
“呵呵,学武都是循序渐进的好不好?哪里一夜就成绝顶高手的?我都学了快20年了才这个样子呢。”
“男人力气大,不是天生就该在这方面比女人强的么?”
“嘿嘿,那倒不一定。”
“定”字尚未落口,蓝熙之忽然发现自己双脚离地,整个人已经被石良玉抱了起来。
“熙之,我是不是力气比你大?”石良玉将她舞了起来,笑得从未有过的开心和爽朗,“哈哈,哈哈哈,熙之,你就抱不起我来。”
“喂,石良玉,你干嘛?你疯了。”
石良玉轻轻将她放在地上,又轻轻将她抱住,拧拧她的脸颊,柔声道:“熙之,我许久也没有这样开心过了,我希望自己今后每天都会这样开心。”
呆不下去了,一天也呆不下去了!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
蓝熙之推开他,脑海里只反复着这个念头。
他见她面色不悦,有些不安,“熙之,对不起。我想起以前常跟你开玩笑的日子,希望你不要介意。”
蓝熙之立刻顺着他的话,笑道:“我当然不会介意啦,呵呵,以前我们也是哥们一样的。你记得不,我还曾经跟你一起向你心仪的女子送过礼物呢。呵呵,那时我们都是傻瓜。”
石良玉早已不是当年的单纯少年,立刻明白,如果自己再有什么情难自禁的过分举动,只怕她立刻就会离开这里。这是他决不允许发生的事情,他立刻一脸轻松地道:“熙之,这几天我都没顾得上陪你去看看四周的风景,虽然这北方灰蒙蒙的,不如江南山水,但也有一些特别之处。明天我就陪你出去看看。”
“石良玉,我已经待了好几天了,应该离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
她说出了自己意料之中的结果。
石良玉心里一沉,面色却丝毫不改,“熙之,反正你也没什么目的地,就在这里多待一些日子吧?”
“我已经待很久了。我希望走很多的路,看很多地方的云,喝很多地方的水。待在同一个地方久了,会乏味的。石良玉,我一定要走了。”
她的话说得如此决绝,没有丝毫可以挽留的余地。
石良玉心里的那丝希望正在一点一点趋向破灭,可是,一个强烈的声音却在大声反对,“她不能走!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走!!”
他忽然笑了起来,“蓝熙之,我还算得上是你的朋友吧?”
“当然是了,你几乎是我惟一的朋友。”
“那么,惟一的朋友成亲,你是不是该留下来喝一杯喜酒?”
蓝熙之这次真是十二分的意外,“你要成亲了?”
“对,我要娶妻了。你知道我年龄不小了,应该有一个妻子了。”
“呵呵,什么时候?”
“一个月之后。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而且这次离别后,我们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怎么样?留下来喝一杯喜酒不算过分吧?”
一个月?还有这么长时间?!
蓝熙之稍微迟疑了一下。石良玉淡淡道:“时间也的确久了点。蓝熙之,如果阻碍了你的旅程,你明天就上路吧。”
蓝熙之笑了起来,“那就只好在你这里多当一个月食客啦。你的喜酒我一定喝,这种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哦。不过,我却没有什么礼物可以送给你啊。”
信中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总算慢慢舒缓下来,石良玉缓缓道:“熙之,这些日子,我要准备婚礼事宜,又要去女方家里下聘送礼,就顾不上陪你了。”
“呵呵,你忙你的吧,千万不要担心我,我自己会四处去游玩的。”
第二十九章情难自禁的过分(2)
“好吧。我又给你搜集了一些字画和书籍,你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嗯。石良玉,你给我另外安排一间屋子吧。”
“怎么了?”
“我想换一间。”
“不喜欢这间屋子?”
“住得不太习惯,想换一间。”
“哦?”石良玉笑了起来,“是不是你不喜欢那种样子?没关系,我马上吩咐人给你换,你喜欢什么样子就换成什么样子。”
蓝熙之不好再说什么,只道:“算了,不要换了,还是就这样吧。”
石良玉是三天后才离开的。这三天里,他每天不是和蓝熙之一起练武就是带她四处闲逛,或者和她一起欣赏书画、弹奏琴弦。除了睡觉,两人无时无刻不在一起。石良玉长期在军中奔波,早已不弄琴弦,而蓝熙之待在藏书楼更无心丝竹,两人拿了琴,才发现都已经十分生疏,好在拨弄一会儿,很快又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技巧。
蓝熙之挂念着锦湘,担忧着他的正妻进门后锦湘还会不会有好日子过。但见他绝口不提锦湘,几番想问出口,可是想起锦湘小心翼翼地要求自己保密,便生生忍住,没有开口。
第四天早上,蓝熙之刚刚推开门,石良玉已经衣帽整齐地在门口等候着。
这次,他穿的是一件棕色的薄袍,暗的花纹泛着微微的光彩。他满脸的笑容,表明他心情的愉快。
蓝熙之上下打量他一番,“呵呵,水果男,我发现你真是帅呢。怎么样,去下聘礼心里会不会紧张?”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朵里,石良玉简直是笑逐颜开,“熙之,你觉得我很帅么?”
“嗯。真的是很帅。”
“熙之,我很喜欢听你说这句话,还是老朋友有眼光啊,哈哈哈。”
“呵呵,你这么帅,一定会旗开得胜的哦。”
石良玉笑道:“熙之,你把下聘礼当打仗啊?你等着我,我一定会旗开得胜的。”
“嗯。”
石良玉上马,勒住缰绳,看着满面微笑的蓝熙之,这是从未有过的新奇的感觉:自己心仪的女子送别自己,然后,每天在家里等自己回来。
心里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跳下马来紧紧地拥抱她一下。可是,他却生生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只淡淡道:“熙之,你要等着我回来。”
听到他这种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蓝熙之反倒安心了些,朝他挥挥手,“你路上小心啊。”
“我会的,熙之。”
走出不远,他又停下来,“熙之,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你放心吧,我会等你的。”
石良玉离开后,蓝熙之又练了一会儿功,想起锦湘,立刻往她居住的院子而去。
来到锦湘的院子,却见屋宇紧锁,竟然一个人也没有了。她心里一惊,立刻返回大厅。大厅里,几名侍女正在洒扫。
她已经待了一些日子了,那些侍女见到她,早已不若初见时那般战战兢兢的了。
她叫住领头的那个叫做梅香的女子,“小红到哪里去了?”
“她随锦二夫人离开了。”
“为什么?”
梅香迟疑了一下,不敢开口。
蓝熙之急道:“究竟是为什么啊?”
梅香不敢再不答,“奴婢也知道得不很清楚。这两天听姐妹们议论,说将军要娶妻了,所以把几房夫人都打发走了。据说将军给了她们每人很多钱,还分别买了房子,原来的侍女也让她们带走,甚至允许她们今后另嫁他人。”
“锦湘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
蓝熙之颓然坐到一张椅子上,微微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你们的将军要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梅香和几名侍女交换了一下眼色。当初,她们还以为将军要娶的就是这个入住他卧室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将军却说是到外地下聘礼去了。
“奴婢们也不知道。将军为了那个小姐遣散所有姬妾,想必是非常喜欢那个女子吧。”
第二十九章情难自禁的过分(3)
旁边的一个侍女小声道:“估计是羯族的小姐。听说那些异族的女子都很凶悍,不许丈夫纳妾的。估计那位小姐也是特别醋妒的。”
蓝熙之想起锦湘现在不知身在何处,简直没有一点心思听她们俩的争辩。
“……我以前有个姐妹家的主人娶了异族的女子,那女子对他家里的姬妾非打即骂。如果将军娶的真是异族女子,夫人们留在这里也是受罪,还不如带着钱离开呢。即使以后遇不上好的男子,至少一辈子可以丰衣足食。”
蓝熙之本来正在发呆,忽然听到这句话,心里一震,暗叹一声。也许,对锦湘来说,离开的结果才是最好的吧。妾可以有很多,妻子只有一个。妻子好歹还有身份地位有一定的保障,可是妾的地位可奴可主,只看夫君宠爱与否,如果没有夫君庇护,待在这里也许还不如一人独居自在呢。
侍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去。蓝熙之慢慢站起来,回到了自己住的房间里。
桌上摊开的嵇康就义图,在这一瞬间也失去了吸引力。她默默地将它和其他杂物一起放好,自言自语道:“唉,水果男,我实在没有心情等那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喝你的喜酒了。”
她拿起自己的剑和包袱,又想起石良玉那么期待的神情,犹豫着要不要食言,想了许久,才道:也罢,我就等你回来在走。你回来后,我立刻就走!
她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忽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很快有人推开虚掩着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
蓝熙之立即起身,看到除了冲进来的人,还有一众侍女仆人惶恐地站在门口,梅香气喘吁吁地道:“蓝姑娘,我们阻拦不住二夫人。二夫人,你赶快离开,你会受到惩罚的。”
冲进来的人已经面向蓝熙之“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边磕头边嘶哑着声音喊道:“蓝姐,求求你了,不要赶我走,让我留下吧。”
一群人杵在门口,蓝熙之对她们冷静地道:“你们先下去吧。”
众人不敢违抗,梅香看着锦湘颤声道:“将军说过,谁也不许冒犯蓝姑娘。”
蓝熙之加大了声音,“你们各忙各的去吧,这里没事了。”
众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刻退了下去。
“锦湘,你起来吧。”
“不,蓝姐,你不答应,锦湘就一直跪在这里。”
“你起来,无论什么我都答应你。”
蓝熙之的手微一用劲,锦湘终于站了起来。她披头散发,双目红肿,额头也在地上磕出血迹。
“蓝姐,你答应我,不要赶我走。你是妻,我是妾,我决不会也不敢和你争宠。”
这几天,蓝熙之早已对石良玉不时暧昧的言谈举止有所警惕,这也是她急于离开的原因。可是,石良玉自称外出下聘礼,而且管家也在筹备一些婚礼的事情,所以,她就不得不以为是自己误会了——石良玉之所以对自己好,完全是出于旧时的情谊,而不是因为其他的。
如今,听了锦湘这话,不由得张大了嘴巴,“锦湘,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石良玉外出下聘礼去了,还请我一个月后喝他的喜酒呢。”
锦湘声音凄凉,泪水从红肿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来,“我不会弄错的,公子喜欢的一直都是您!有好几次,他喝醉了都在叫您的名字。”
“这也并不代表他不会娶别人。”
“不……他只喜欢你一个人,他的正室之位一直都是替你留着的。那些夫人们都说公子是迫于冯太后的压力才没有娶正妻,只有我才知道,他是在等你。这两年,他一直派人到江南找你。你来后,公子把自己的卧室让给您、天天陪着您。因为您,他连那个老淫妇都拒绝了,那么快就赶回来。蓝姐,蓝姐!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下聘礼去娶别个女子?估计他是去打仗的,他怕您离开,所以骗您。他怕您知道我的存在,怕您知道那些妾室,怕这些成为阻碍他娶你的绊脚石,所以,把我们都遣散了。可是,我不能走,离开了他,我就活不下去了。蓝姐,求求您,让我留下来吧。我只是希望一辈子能够服侍公子,能够在他身边,我也会服侍您的。蓝姐,锦湘只求不离开公子而已。我服侍他,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蓝姐,只要你一句话,公子一定会同意的,您说什么他都会同意的……”
第二十九章情难自禁的过分(4)
这简直就如陷入了一个荒唐无比又纠缠不清的梦,混乱之下,蓝熙之竟然笑了起来。
锦湘见她突然发笑,不由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甚至忘记了哭诉。
蓝熙之见她总算安静了下来,才慢慢道:“锦湘,你放心,我今天就会离开的。”
锦湘惊惶地拉住了她的手,“蓝姐,锦湘不是在妒嫉您,也不是希望你离开。您一直爱护锦湘,您若嫁了公子,锦湘就有了庇护,终生也有依靠了。我是真心实意希望公子娶的是您。”
蓝熙之淡然道:“锦湘,我早已嫁人了,嫁了萧卷,也已收了萧卷的凤印。”
“可是,他已经死了,不是么?得知消息后,公子曾派了好几拨人马去江南找你。蓝姐,公子一直都那么喜欢你……”
蓝熙之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喜欢他。锦湘,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石良玉,无论他多喜欢我,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惟一喜欢的人是萧卷。萧卷虽然死了,但是我这一辈子都是他的妻子,决不会再嫁给其他任何人。”
锦湘怔怔地看着她,不敢再说,眼里又掉下泪来,哽咽道:“蓝姐,对不起,我真是对不起您。”
“锦湘,你别这样,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唉,倒是你,你这几年也过得不容易啊。”
“蓝姐,您走了,我也不敢再留在这里了。若是公子知道我私自跑回来,又气走了您,他会杀了我的。”
“不会的,他不会那样对你的。”蓝熙之微笑起来,“锦湘,倒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来的,要是我不来,就不会给你带来这样多的烦恼。你们的平静都是我扰乱的,好在我一走,你们自然会恢复平静的生活。”
“蓝姐,对不起……”
“锦湘,你已经说过很多次对不起了。今后,你别这样了,有时也要多替自己考虑,不要活得太委屈太辛苦。”
她拉了拉锦湘的手,提起简单的包裹,微笑道:“锦湘,我走了,你多保重。”
“蓝姐,你也多保重。”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1)
夏日的午后,暑气蒸人。
马跑了一会儿,就热得吐出白沫。这匹马是萧卷生前的爱马,蓝熙之一直十分珍惜它,轻轻摸摸它抖动的鬃毛,微笑道:“我们也别太辛苦了,反正也没什么急事,那就先找个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
前面有几棵直直的杨树,虽然并不枝繁叶茂,但是好在几棵挨在一起,有一片阴凉。蓝熙之立刻缓缰过去,然后自己坐在阴凉的地上休息,让马随意在旁边啃些野草。
她靠在树上闭上眼睛,微笑着自言自语:“唉,萧卷,我只怕是舒适的日子过久了,才出来没多久,就觉得又辛苦又不习惯。为什么以前我没有这种感觉呢?还是藏书楼好啊,天天想吃就吃想睡就睡,不想看书了还可以到山上跟你说话聊天。萧卷,我不想游历天下了,我想回藏书楼了。对,我要回家了……回家又可以跟你说话了,呵呵。”
风吹得杨树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坐了半晌,蓝熙之站起身,拍拍马,看看前面的两条路,一条是通往自己原本打算出去徜徉的远方;一条是返回江南的方向。她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萧卷,不瞒你说,我原本是打算出来看看周边诸国的情况,也为小皇帝多少想点办法。可是,一个人上路我觉得好辛苦,我很想念你,我真的要回来了。”
一旦做出了选择,上路就很轻松了。她想起那条开满了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林荫路,想起那片一望无际的荷塘。此刻,荷花早已盛开了吧?
一路漫行,十天后的黄昏,青州已经在望。
青州本来是小朝廷的领土,但是兖州刺史苏俊作乱,守备空虚,羯族见状趁机占领了兖州、青州等地。如今,想要夺回来,那可是难上加难的事情了。
为了绕过如狼似虎的羯族军兵,她选择了一条小道,准备在青州周围随便看看。
这里距离青州还有十几里,过了一条小河,便是一片丛林山坡。
她将马栓在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沿着丛林往上走。在坡上,隐隐可以看见青州城高高的城墙。她再走得几步,忽然听见前面的树林里响起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潜行的人贴着草叶发出的声音。
她悄然掠了过去,只见前面人影一晃,两个拿着大刀的人趁着逐渐降临的夜色,快步下坡。在坡角一个坑洼处牵了马,又检查一下马衔着的封嘴木棍,然后往青州城相反方向而去。
这两人显然是打探到了什么,要匆匆赶到哪里去回报。
蓝熙之见他们的行动异常神秘,立刻回身骑了马,用毛毡包裹了马蹄,一路跟随他们而去。
那两人的马蹄显然也被包裹上了,虽然跑得迅捷却不发出声音来。两人越跑越远,几乎两个时辰后才来到了一个偏僻小镇。
这个小镇没有一丝灯光,在黑夜里散出一股强烈的腐尸气。
羯族当初攻青州的是燕王石城。石城特别凶狠残暴,就连羯族人也暗地里称他“阎王”。石城的策略是,将临近汉朝廷的大小城镇屠杀干净,最大限度地消灭人口和赋税来源,以便通过青州,沿兖州继续南下,最终灭掉偏安江南的汉朝廷。
那两个人勒马,回头看着那名一路追踪的人。其中一人道:“好贼子,你追了这么久,想干啥?”
“我看你们神神秘密的,我只是好奇想来看看。”
两人大怒,“快滚!再不滚,别怪老子刀下无情。”
蓝熙之见这二人提刀攻来,赶紧躲开。几招之后,忽然听得一阵风声,有一人一马已来到她的背后,并低喝道:“你是什么人?”
蓝熙之只觉得一股剑风直奔自己肩头。她心中明白,这人想必是不习惯偷袭,故有这番提醒。因此只是稍稍躲闪一下,让过剑锋。反手间“紫电”已出鞘……
“蓝熙之?”话到,玄铁短剑并不停,滑过蓝熙之的肩头,直奔攻上来的那二人,随即两柄大刀被短剑隔开。
她怔了一下,随即道:“朱弦,你怎么在这里?”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2)
那二人俯首道:“朱大人。”
“这里不是说话之地,我们回去再说。”
“是。”
马行到天明,终于到了兖州地界,进入了一座叫兰泰的小城。
兰泰小城虽然藉藉无名,却是一个很重要的战略要地。原来,朱弦自平息苏俊叛乱后,便主动要求调任边境驻守。
青州丢失,兖州沦陷,朝廷可谓是失去了一面最大的屏障,而北方诸国无不摩拳擦掌,想吞下江南汉朝廷这块肥肉。朱弦这些日子除了招募兵士外,加紧了对周围的侦察,筹划着如何有效守护兰泰,再伺机收复兖州、青州等地。
此时的兰泰城内外守备森严,就地取材新加固的痕迹还很明显,显然是朱弦这些日子以来的作为。而校场上操练的军兵一丝不苟,训练有素。
四人进了一间小屋,屋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木桌和几张凳子。那两个人,一个叫陈崇,一个叫解思安。两人遇到蓝熙之时,正是到青州刺探军情的。
此行可谓大有所获。原来,赵国皇帝石遵近日病重,确立太子的事情就提上了日程。他的本意是倾向于义子石良玉,可是,石家兄弟子侄却倾向于石衍。为此,双方的支持者打了起来。守备兖州的石城已经率领部分兵力赶去参战。
另一个消息是,前些日子,一直觊觎本朝的魏国女主冯太后在赵国驿馆遇刺。
魏国和赵国素来关系交好。经赵国大力调查,那伙刺客是鲜卑族人,显然是为了挑拨两国关系,从中渔利。冯太后遇刺虽然只是一场惊吓而已,并未受伤,但仍是勃然大怒,对赵国使者的态度也变得十分冷淡。
这两条消息,不禁令蓝熙之又惊又喜。她思量,冯太后遇刺的时间正是其约会石良玉的那几天,难怪石良玉那么早就回来了。可是,这件事会是石良玉为了摆脱冯太后而策划的吗?如果通过此事能就此摆脱冯太后,对于石良玉来说,倒真是一件好事。
朱弦自然也是欣喜异常,“我们一定要把握这个良机。陈崇、解思安,你们立刻去按照原计划做好准备。”
“是。”
两人退了出去。蓝熙之这才看清楚,往日锦衣丽服的朱弦,现在只着一身粗布灰袍。再看下去,他脚上竟然穿的是一双草鞋!
蓝熙之这一惊,简直是非同小可。
朱弦见她骇异的神情,瞪她一眼,“蓝熙之,你看啥?”
“你,是朱弦么?真没想到朱大公子会穿成这样。”
“嘿,我看你也没有比我好多少嘛。”
“可是,我是庶族穷人,你是士族贵公子啊。嘿嘿,我这样穿是很正常的,而你……”
朱弦傲然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吃穿用度,区区小事,何必放在心上?”
他一身粗布衣裳,可是他的长长的睫毛还是那样漂亮,且妖冶中又带点天真无邪的神情。蓝熙之看他几眼,忽然道:“朱弦,你该不会是把你的家产,都用在了扩充组建军队上了吧?”
朱弦的长睫毛遮住眼睛,面上一红,“你东问西问的干啥?”
这些年,朝中连续经历了朱敦和苏俊叛乱,加上和边境北方列强时断时续的战争,国库逐渐枯竭,军费十分紧张。虽然南渡君臣不过想苟安一隅,可是,如今在列强环伺下,连苟安都变得岌岌可危。朱弦镇守兰泰时,这里的军兵不足500人,且城墙坍塌,兵甲不修,一片荒芜。
无奈之下,他干脆变卖了自己名下的那份家产加上自己的俸禄,充做军费。粗衣粗食,修甲整兵,短短几个月,已经将队伍扩充到了2000人。
蓝熙之看他的长睫毛一眨一眨的,道:“朱弦,我留下来帮你吧。”
朱弦不无鄙夷地道:“这里是战场,你以为是写字作画啊?赶紧回你的藏书楼去。”
蓝熙之冷笑一声,“朱弦,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么?你别忘了,当初我们一起去钱凤军营时,我并没有比你差。”
“我当然记得,由于你的鲁莽,自己差点送掉了性命。蓝熙之,不要把先帝对你的纵容错觉成自己很了不起!”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3)
蓝熙之涨红了脸,“当时我也救了你性命,朱弦……”
“什么也不用说了,你赶紧回去。”
“我偏不走,看你能奈我何?”
朱弦怒道:“蓝熙之,你……”
“我负责出谋划策和一些军事训练。这些是我的所有盘缠,权充军费。对了,我要住一间单独的屋子,没有的话,就把你的让给我!”
蓝熙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就出去了,也不管朱弦如何在身后大肆咆哮。
走了半天,蓝熙之大体摸清楚了兰泰驻军的情况。到中午,忽然觉得特别饥饿,她这才想起,自己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吃过饭,今天早上和朱弦争执,也忘了去吃饭。到现在,早已是饥肠辘辘。
她赶紧往那间小屋走去,老远地就看到朱弦站在门口。
朱弦看她走近,板了脸冷冷道:“去吃饭吧。”
蓝熙之正愁找不到伙房,听了这话,赶紧点点头。朱弦立刻大步就走,蓝熙之加快了速度跟在他身边。
饭菜是很简单的米饭青菜,二人去得晚,吃饭的军兵都快走光了。
朱弦自己盛了一碗,蓝熙之排在他身后正准备上前去盛,朱弦冷冷地将自己的饭菜递给她,“吃去吧。”
“哼,我为什么要吃你的?我自己不晓得盛啊?”蓝熙之白他一眼,上前一步,舀了满满一碗饭菜,端了走到一张桌边,不管不顾地大吃起来。
朱弦也端了碗在她对面坐下,大吃起来。
蓝熙之边吃边四处看看,忽见朱弦正风卷残云般大吃,脸上还粘了饭粒,她连看几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蓝熙之也不回答,低下头又吃起饭来。朱弦白她几眼,不知怎么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蓝熙之想起昨夜他和陈崇、解思安等人的探讨,以及今天白天所见的他和军兵们的相处,简直可以称得上融洽无间,平易近人。她不禁道:“朱弦,你不是一直瞧不起庶族么?为什么对陈崇他们又那么客气?”
“谁说我瞧不起庶族了?”
蓝熙之想起那次在寒山寺,他针对自己“撤座烧椅”的恶形恶状,眉毛忍不住抖动几下,“嘿,那你对我的态度……”
朱弦看看她满满的一碗饭已经颗粒无剩了,悠然岔话道:“因为你吃得太多,我怕你吃光了兰泰本来就紧张的军粮。”
他的长睫毛下的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是那么天真,那么无辜,蓝熙之心里忽然有股强烈的冲动,要伸出手来一拳将他的脸打肿打开花,再将他长长的睫毛一根根拔掉……可是,她终于还是没有伸出手来,心里默念三声,一口气喝光了朱弦面前的那碗汤,站起身来,恶狠狠道:“走,开工了。朱弦,你不要借口吃饭就吃很久,你这是偷懒!”
半月后的一个晚上,蓝熙之像往常一样走进伙房,忽然发现今天的饭菜里居然有两片大肉。
自来到兰泰之后,她还从未沾过荤腥,她一见这两片薄得不能再薄的大肉,简直喜出望外。
她兴冲冲地端了饭碗走到常坐的那张桌子边,一会儿,朱弦也端了饭碗走过来。
她美滋滋地吃了第一片肉才道:“朱弦,今天是什么日子?居然有肉吃?”
“说来也巧,今天军中有15个人同一天过生日,所以伙房加了一点菜。”
“哦,原来是这样啊。过生日真好,呵呵。”
说话间,她的第二片薄薄的肉也已经吃完了。
朱弦忽然道:“蓝熙之,你什么时候过生日?”
“我么?”蓝熙之想了想才道:“我的生日早过了。”
在萧卷之前,她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在萧卷之后,她也没有再过过生日。
“哦,那明年过吧。对了,你多少岁了?”
蓝熙之笑了起来,“呵呵,朱弦,你真把我问住了。我师父收养我时,说我那会儿个子特小,看起来像3岁,可是说话却很清楚,看起来又像6岁,所以估计我的年龄在3至6岁之间。她也无法确定究竟是几岁。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岁了。”说着,她心里涌起一种异常陌生的淡淡的心疼的感觉,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4)
朱弦看着她,下意识地将自己碗里的两片肉挟到她碗里。
“哎,桃花眼,你干啥?”
朱弦眨眨眼睛,“说不定,你那时不是3至6岁,也许是300至600岁,你绝对是一个千年老妖。我先贿赂你一下,免得你做妖法害我。”
蓝熙之的眼里简直要冒出火箭来射死他,可又无话应对,便狠狠地低下头,狠狠地挟了那两片肉送到嘴巴里,再狠狠地嚼,就仿佛那是朱弦的那双可恶的眼珠子。
朱弦看着她恨恨的样子,笑了起来,“蓝熙之,明年你生日时,我请你吃一顿好的。”
“朱公子会有这么好心?该不会是我一上桌,立刻就喊人撤我的饭菜烧了我坐过的椅子吧?”她冷笑一声,“你忘了我的血液还是低贱的庶族了?”
朱弦若有所思道:“原来,你一直还在记恨?”
“对,我一直在记恨,我就是这么个人。”
“所以,我也没有说错,你就是个千年老妖,只有妖女才会将这种芝麻绿豆的小事斤斤计较一辈子。”
蓝熙之怒不可遏地喝光了一大碗汤,将颗粒不剩的空碗推在桌子中间,也不理睬他,转身就走了。
朱弦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怎么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
石良玉和司徒子都以及他随身的17名精骑离开都城,往自己的封地飞奔。
司徒子都道:“石遵真是个卑鄙小人,不但出尔反尔,竟然还使出这样的阴招。”
这次,石良玉的确不是去下聘礼,而是应昭去京城商议立储的事情。
石遵登上宝座,义子石良玉曾立下大功,所以早已承诺将石良玉立为太子。可是,由于宗室反对,石遵便在石良玉和侄子石衍之间摇摆不定。后来,石遵干脆决定,以军功决定太子归属。上个月,石良玉大败匈奴,扫除了赵国边境最大的一股威胁,按理便该被立为太子。
这次进京,石良玉原本满怀希望,可是石遵不但没有践约,反而更加模棱两可,态度暧昧。就在进京的当晚,石衍兄弟再次设计合谋除掉石良玉,幸得一黄门宦官通风报信,石良玉早做准备,才侥幸逃脱。
石良玉早已疑心石遵知情,但是石遵却一付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仅仅私下安慰了石良玉一番,一再向他做出承诺。随后,令石良玉和石衍分别攻占襄城和兰泰,谁先拿下,谁就被立为太子。
石遵原本就是个淫暴无常之人,石良玉早已熟知他的出尔反尔,为安全计,很快撤离了都城,往回疾赶。
司徒子都道:“我们得赶紧进军襄城,襄城有燕国驻军,不好对付。兰泰守军很少,如果石衍抢先攻下,我们就会棋差一着。虽然拿下襄城,你也未必能被立为太子。可是,不拿下襄城,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石良玉点点头,“你率大军先走,我要先回去看看。”
司徒子都知道他挂念着蓝熙之,便道:“你快去快回,这场硬仗可少不了你。
远远地,大门已经在望。
想到蓝熙之,石良玉心中的愤怒、恐惧、失望、疲倦等等情绪,慢慢地开始淡化下去,看着越来越近的宅院,不由得微笑起来。
管家、侍女、仆人们分列两旁,一个个脸色十分不安。
石良玉从自己空荡荡的卧室里走出来,像突然掉进了一个寒冷的冰窖,浑身上下都是冷的。
“蓝姑娘呢?她到哪里去了?”
管家嗫嚅道:“是二夫人……”
“二夫人?”
“是妾身。”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暗处走来,眼睛红肿,脸色苍白,“公子,我违背了您的命令,又回来了。”
“你见过蓝熙之了?”
“对,我见过她了。”
石良玉的声音疲倦又空洞,“好了,你们都下去吧。”
众人小心翼翼地退下,锦湘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石良玉转身,拖着疲倦的双腿往里面走。
她忽然跑上前几步,拉住了石良玉的胳膊,“公子,我不是故意要那么做的,我只是很伤心,您原谅我吧。”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5)
“锦湘,你回去吧,我没有怪你。”
“不,公子一定在心里责怪锦湘。当初,我跟公子离开江南时,你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的,是我偷偷跟着你,跟了很远很远……这些年,我过得很幸福。可是,为什么蓝姐一来,我就必须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自己的丈夫?”
“锦湘,这不关蓝熙之的事。”
“怎么不关她的事?她没来之前,你对我最好,可是她一来,我连在这里呆下去的权利也没有了。”
“锦湘,你该知道,我这几年都没怎么进过你的房间。不止你,那两个女子的房间我更是一次都没有进去过。”
“那是你缠绵在那个老淫妇身边,怎么顾得上我们?”
石良玉就像被谁用重锤狠狠地敲了一下,脸色苍白得可怕,嘴里喘着粗气。锦湘自知失言,低着头,不敢再看他那可怕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石良玉才低声道:“锦湘,你在患难中陪伴我照顾我,我亏欠你很多。我希望你能生活得更好,遇到更合适的人,而不是一直这样被我耽误。”
“耽误我?蓝熙之没出现之前,你怎么没有这样绝情?”
“对,是我自私。我是怕她知道我已经有了妾室,就会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有了。”
“怕她?你还没娶她就怕成这个样子,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为什么蓝熙之就那么特殊?”
石良玉疲倦地靠在门上,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锦湘居然愤怒悲伤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他听到她的声音尖锐而凄厉,“我陪你患难与共,虽然不敢自认糟糠之妻,可至少算得上你的糟糠之妾吧?你怎能如此负心薄情将我赶出家门?”
“我不是赶你走。”
“不是?你认为不是?你给了我大房子,给了我很多钱财珠宝,又给了我很多仆从,还允许我遇见合适的人可以再嫁……你做了这些,就认为不是赶我走了?”
“锦湘,我遣散你们还有个原因,我的政敌越来越多,这宅子越来越不安全了。”
“公子,你的借口越来越冠冕堂皇了!既然那么不安全,你为什么又要将蓝熙之留在这里?”
石良玉无言以答,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锦湘,我想不到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了。”
锦湘断然道:“无论你做得多好都没用。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让我离开这里也可以,你杀了我,将我的尸体扔出去。”
石良玉摇摇头,挺起身,走进了房间。
锦湘在他身后嘶声道:“蓝熙之早已嫁了萧卷,她说她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嫁给其他任何人了,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石良玉颓然倒在床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
门边一阵呜咽,许久,锦湘才离开了。
待周围彻底平静下来,石良玉才起身,点了盏灯。书桌上,那幅嵇康的真迹和嵇康就义图都好好地放着。他再看看旁边,那个包裹原样摆放,甚至没有打开过的痕迹。那是自己送给蓝熙之的礼物,她连拆开来看一眼都没有。
无边的孤独笼罩他,他惨然一笑,“蓝熙之,你明明亲口答应等我回来的。终究,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欺骗我!对我食言!!你也和其他人一样!!!”
这一夜,辗转许久石良玉才朦胧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接着是一名叫做张康的侍卫惊慌的声音,“将军,将军,快起来。”
石良玉翻身起床,拿起床头的大刀,“发生什么事情了?”
“邯郸城被攻破了,我们被包围了!”
石良玉走出房门,远处火光冲天。
“是哪路人马?”
“是石家兄弟的联军。”
原来,石氏宗族见石遵还是没有下定立石衍为太子的决心,又明知石遵对石良玉做过的承诺,生怕这个外姓人终究坐上太子宝座,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石衍为首的几个亲王暗中联合起来,连夜率兵赶到石良玉的封地,想一举将他剿灭。
第三十章三百岁或六百岁(6)
主力大军已随司徒子都进军襄城,邯郸只留下一千守军。这毫无防备的一千守军怎是联军的对手,防线很快便被偷袭突破,此刻,万余名联军正杀进城中,而事先潜入城中的小股联军已经攻入了石良玉府邸。
熊熊的火光中,一片呼天抢地,守卫、仆人、侍女一个个倒在血泊中。
“将军,快走!”
张康牵过“飒露紫”,石良玉翻身上马,忽然想起锦湘,立刻道:“你们快跟我来。”
往日别致的院落,此时花木摧折,嚎哭震天。
几名羯族军兵拖着衣衫不整的锦湘,满脸淫笑,上下其手。
“二夫人,二夫人!”
小红欲上前护卫她,一名军兵一刀砍下去,小红退后几步才倒在地上,脖颈处一股血泉喷出,来不及哼一声就气绝身亡。
“小红!”
锦湘拼命挣扎哭喊,一个军兵哈哈大笑着在她胸口一抓,胸前的大幅衣襟立刻被撕烂……
石良玉目眦尽裂,挥舞大刀砍杀过去,嘶声道:“锦湘!”
“公子来……来救我了……”
锦湘的脸上浮起舒心的笑容,拼命一挣扎,居然挣脱了两名拉着她手臂的军兵,拼命向石良玉跑去。
“公子!”
“锦湘!”
一名军兵冲上来,一刀向锦湘背后砍去。
“锦湘!!!”
锦湘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石良玉拼命砍杀着,可是,围上来的军兵越来越多。熊熊燃烧的屋宇塌下一角,锦湘的尸身立刻陷入了一片火海……
“将军,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17名精骑只剩几名,张康和另外一名侍卫强行抓了几欲疯狂的石良玉,将他架到马背上,随即在马屁股上重重拍下一刀背,“飒露紫”惨叫一声,发疯般向外冲去。
黎明的微光,将东方的天空染成一片血红。
石良玉瘫坐地上,“飒露紫”吐着白沫。
他全身上下受了多处创伤,一支雕翎箭斜插在他的左肋。
同样受伤不轻的张康挣扎着跪在地上,帮他把深深没入肋间的雕翎箭拔出,撕了幅衣襟包扎好。
锦湘的尸体已经在火海里化为灰烬,17名精骑只剩下张康一人。这17人,几年来随他辗转征战,多次护着他出生入死,他和他们情如兄弟,如今,他们也和锦湘一样,都在那场熊熊大火中化成灰烬了……
石良玉匍匐在地,看着远方邯郸城里隐隐的火光,低嚎的声音像一只垂死挣扎的野兽,“总有一天,我要灭绝石氏!!!”
第三十一章太子府的女囚徒(1)
“兴武侯”征虏将军石良玉的封地被偷袭,宅院化为火海,家眷奴仆死绝,石将军只身逃脱。消息传来,满朝震惊,众人都心知肚明是石衍等宗族联军所为,石遵也大为震惊,接连下令诛杀了一批没有多大干系的文臣武将,说是要为石良玉雪恨。之后,又在都城赏赐石良玉一栋大宅子。
石良玉自然知道,石遵此举不过是忌惮自己还有大军在握,因此辗转奔赴襄城。这时,司徒子都已经指挥大军和燕国初次交手,取得了一场小小的胜利。
石良玉侥幸逃脱,石衍又怒又恨又无可奈何,一边派人截杀石良玉,一边赶紧出兵兰泰。上次,石遵是在满朝文武面前宣布,他和石良玉谁先拿下规定的城,谁就做储君。如果这次叫石良玉先拿下襄城,只怕自己再也无力回天了。
石衍原本以为可以一举拿下兰泰,没想到兰泰一万军民奋起抵抗,连攻半月不下。一个晚上,一小股队伍前来偷袭,将他的大军杀了个措手不及。这时,城内大军趁机冲出来,里应外合,杀得石衍大败而归。
与此同时,取襄城的石良玉却大败燕国军队,斩杀两万余人,燕国不得不退守。
赵国在长安长期承匈奴暴戾之气,石遵在此弑父弑兄,深感不吉,久闻襄城富庶,早有迁都之意,听闻拿下襄城,龙颜大悦,对石良玉道:“石衍大败而归,你不如趁此机会南下,荡平兰泰,我羯族都城也好迁移襄城。这是你立太子前的最后一战,相信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敢对你的储君身份说三道四了。”
石良玉得令,只得继续南下进攻兰泰。
这几年中,石良玉从来不曾和南朝军队交手,不过深知小朝廷先天不足,加上几次叛乱,早已元气大伤,无力回天,除了十分重要的关口外,很多地方守备不足。但考虑到石衍居然大败而归,想必城内藏有精兵良将,因此大军一到,并不急于出手,而是围而不攻,静观其变。
这天,朱弦召集了军中将领议事,蓝熙之也坐在一边。
“敌军这次围而不攻,显然意在拖垮我们,等粮草不继,自然不功而破。”
“大军封锁下,目前根本无法筹到所需要的粮草。”
“敌军的将领是谁?”
“只听说是他们故去老皇帝的义孙,被封‘兴武侯’。”
蓝熙之道:“兴武侯?”
朱弦看着蓝熙之,“你知道这个人?”
“就是石良玉。他离开江南和司徒子都一起投靠了羯族,还打了很多胜仗。”
“原来如此。”
众人散去,朱弦看看蓝熙之。她身上的便装还是出门时买的那两套,几个月摸爬滚打下来,早已陈旧不堪,袖子都快磨破了。可是,军中经费越来越紧张,粮草已经无多,更无力为军兵添置衣服了。
他长吁一口气,“蓝熙之,你回藏书楼吧。”
“朱弦,上次突袭兖州,我立了大功,没问你要嘉奖就不错了,现在你竟然赶我走?”
“先帝临终前托我照顾你,我就要保证你的安全。”
“谁要你照顾了?你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蓝熙之,你这样顽固,先帝九泉之下有知也会不安的。”
蓝熙之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朱弦,我接受了萧卷的凤印,早已把他的弟弟当成了自己的弟弟,至少,不应辜负他叫我的那声‘大嫂’。再说,我这次北上游历,深知现在匈奴、鲜卑、羯族、羌族、氐族、燕族、魏国等等异族政权林立,如果没有这个脆弱不堪的南朝支撑,只怕汉人、汉文化会在某一天被屠杀殆尽,灭种失传。”
朱弦耸然动容,许久才点点头,“好,蓝熙之,你留下吧。我父亲也正在朝中竭力筹划,希望我们能度过这次难关。”
石良玉依旧悠闲地执行着围而不功的战略,兰泰城里却乱成了一锅粥。
和石衍大战后,还来不及补给,石良玉的大军已经赶到,首先截断了通往朝廷的补给路线。半月下来,大军已经粮草皆绝。
第三十一章太子府的女囚徒(2)
晚饭已经上桌,是一碗可以影像的米汤。
朱弦喝了一口,看对面的蓝熙之,她的那碗早已见底,饥饿的双眼四处搜寻,一脸的菜色。
他暗叹一声,将自己的碗推给她,“蓝熙之,你喝吧,我不饿。”
蓝熙之将碗推还给他,瞪他一眼,“你怎么会不饿?我都饥肠辘辘呢。”
朱弦又将碗推给她,柔声道:“蓝熙之,你喝吧。等我们熬过了这场战争,我一定弄一顿丰盛的大餐给你吃,你想吃什么就有什么。”
蓝熙之第一次听他这样柔声说话,吓了一跳,“呵呵呵,你自己煮?”
“自己煮也无妨。”
“蓝熙之,我想今晚潜回京城去搬救兵。这样等死也不是办法。”
蓝熙之点点头,“好,你率军去吧,兰泰这里就放心好了。”
“蓝熙之,若实在坚持不住,你们要赶快撤离,以后再想办法。”
“好的,朱弦,你也保重。”
朱弦率队悄然杀出城门,然而敌军早有准备,随即引发一场混战。
石良玉骑在马上,悠闲地看着两军厮杀,忽见十几骑快马杀出重围。他仔细一看,只见为首那名所向披靡的将领好生眼熟。这时,他身边的司徒子都也发现了此人,也惊讶不已地看着那人。
石良玉倒吸一口凉气,“是朱弦!原来,隐在兰泰练兵的神秘人就是朱弦。”
父母家人惨死的情景历历在目,司徒子都咬紧了牙关,“良玉,我们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我等这一天也等了很久了。”
说话间,朱弦已经冲杀过来,他也看见了石良玉和司徒子都二人。
“朱弦,久违了。”
“久违了,石良玉、司徒子都。”
三人相遇,司徒子都武艺低下,石良玉虽然已经有了几分武艺,可是哪里是朱弦对手。几招后,两人已不能支,众精兵围了上来。石良玉一挥手,“力斩朱弦者,奖赏加三级。”
此令一下,众人立刻蜂拥而上。朱弦在越来越密集的包围里拼命杀开一条血路,也顾不得理会那二人,拍马而走。
石良玉取过一张弓,搭箭就向朱弦射去,却被朱弦反手一剑拨打掉……
司徒子都不无失望,“就这样让他跑了?”
石良玉并不理会,立刻道:“传令下去,待明日进攻兰泰,将朱弦的老巢踏平。临阵退缩者,斩!”
面对穷凶极恶的敌军,小小的兰泰城怎堪对峙,几轮攻势过后,便土崩瓦解。
此时,一支急奔的队伍杀将出来,随即被羯族大军团团包围。
蓝熙之已知今日不得幸免,反而横下心来,提了“紫电”骑在大黄马上拼命厮杀。可是,她和众人都太饿了,长久的饥饿严重地消耗了他们的体力。在羯族大军的包围下,战死的人越来越多,逐渐地,就只剩下她和陈崇、解思安等七八个人了。
陈崇边战边退,冲过重围来到她身边,挥刀护着她和她的马,急忙道:“快走!”
蓝熙之无暇回答,一剑刺向左边的一名羯族军兵,手几乎软得再也握不住剑。
又有两柄大刀向她砍来,她险险避开,忽然听得一声大喝:“住手!”
这声大喝后,羯族军兵立刻停手、后退。
蓝熙之等人被围在场中,她头眼昏花地转了个方向,只见前面的一匹马上,一个青年男子一身羯族戎装,身后一杆大旗上绣着“征虏将军”——正是石良玉。
石良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又惊讶又伤心又愤怒,“蓝熙之,你几时变成了朱弦的爪牙?”
蓝熙之没有作声。
石良玉冷笑一声,“蓝熙之,原来你食言离开,就是为了赶来帮朱弦对付我!”
蓝熙之还是没有作声,握剑的手微微有些发抖。
“你是为了帮朱弦,还是为了帮萧卷守护他家不堪一击的江山?”
蓝熙之依旧没有作声。
第三十一章太子府的女囚徒(3)
羯族大军欢欣鼓舞班师回朝,几辆囚车在扬起的漫天尘土之中时隐时现。
陈崇、解思安等人被关在一辆囚车中,拥挤得连身都转不开;蓝熙之独自一人被关在另一辆囚车中,蜷缩着靠在囚车的木栅上,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面颊,也不知道是昏迷还是醒着。
在饥饿和焦渴的双重煎熬下,众人几乎快要晕过去了。
“水……快给我们水。”
陈崇无力地拍打着囚车。一个军兵白他一眼,最终还是拿了水囊,递给众人分喝。
陈崇喝了点水,趴在囚车的门框上,看看另一辆囚车上的蓝熙之,吼道:“她还没有喝水!”
一个军兵一鞭抽在他的脸上,“你找死啊?”
他的话音刚落,忽见司徒子都策马而来,手里拎着一袋水和一些干粮。
“司徒将军,你干啥?”
“走开。”
“将军严令,谁都不许接近那个俘虏。”
司徒子都一把推开他,“滚开!”
那个军兵凶狠地瞪着他,却不敢反抗。司徒子都将水袋送到蓝熙之面前,她却没有丝毫动静。
“停车,快停车!”他大吼一声,将手伸进囚车里,摇摇蓝熙之,“蓝熙之,你快醒醒。”
他正摇着,忽然手一抖,水袋已经被人打落在地。
他起身,怒不可遏地看着赶来的石良玉,“你要干什么?你怎能这样对待她?”
石良玉冷笑一声,“我怎么对待她了?所有的敌人都是这种待遇。”
“她不是敌人,她是蓝熙之!”
“她帮着朱弦对付我们,你也是看到的。”
司徒子都挥刀就往囚车上砍,“石良玉,你疯了!”
“你才疯了,快滚开!”
石良玉一掌打去,司徒子都承受不住,立刻滚在地上。
两名军兵上前拉住了司徒子都,石良玉冷冷道:“带他下去。”
“石良玉,你疯了,你会后悔的……”
石良玉听着他大声嘶喊,冷冷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现在正痛快着呢!”
囚车仍然随着大军在尘土中颠簸。阳光如火烤一般,豆大的汗珠顺着石良玉的脸大颗大颗往下滴。
刚刚的激烈争吵并未让蓝熙之睁开眼睛,被司徒子都拔开的乱发下,石良玉清楚地看见,她的嘴唇已经开始皴裂,瘦小之极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脸上是一种越来越可怕的死灰。
他连看几眼,心里忽然一抖,低喝一声:“停车!”
车子停下,他跳下马扑了过去,打开囚车,抱住她,摸摸她的鼻息。她已经完全昏迷过去了。
“快拿水来,拿吃的来!”
水囊放在她的唇边,她已经喝不下去。他自己含了一大口水,掰开她的嘴巴就往里灌。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她喉咙“咕隆”一声,将水咽了下去。
他松了口气,又喂了她一点东西,她也慢慢咽了下去。
这时,她才勉强睁开眼睛,看看石良玉,恍若梦里,声音微弱,“谢谢你,石良玉。”
石良玉笑起来,“谢我?谢我这样折磨你?”
他手一松,冷冷地将她放在囚车里。她的头靠在囚车木栅上,脸色依旧是可怕的死灰。石良玉狠狠心正要上马,心里却疼痛得异常厉害。他转过身,一把将她抱出囚车,上马扬鞭,将大军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司徒子都挣脱两名军兵,再次赶来时,只见囚车空空,连石良玉都没了踪影。
秋阳一落坡,就有了微微的凉意。
前面是一条浑浊的小河,河边是一片乱糟糟的草地,几棵大柳树不时掉下一些泛黄的叶子。
蓝熙之躺在草地上,闭着眼睛,像是昏迷又像是睡了过去。
石良玉坐在她身边,看看远方,又看看她破旧的衣服,再看看她灰白的脸色。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饥饿,她已经瘦骨嶙峋了。
他在她身边躺下,伸手理理她乱蓬蓬的头发,缓缓道:“熙之,你答应过等我回来,为什么又要反悔?”
第三十一章太子府的女囚徒(4)
她不言不语,可是她就在自己身边,伸手就可以抱在怀里。他想起那天晚上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又暗暗松了口气,“幸好你离开了,不然,也许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心里的恐惧加重,他下意识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低声道:“熙之,我本来有点恨你的,可是,我现在一点也不恨你了。”
蓝熙之依旧一动不动。
躺了好一会儿,石良玉吹了声口哨,在河边吃草的“飒露紫”跑了过来。他抱起了蓝熙之,在她耳边道:“熙之,为了弥补你的食言,你再也不许离开我了。”
蓝熙之仍然没有睁开眼睛。
其实她早已醒来,可是,她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面对石良玉。所以,她一直装着熟睡的样子,打算等恢复几分力气后,再想法救下陈崇、解思安等人。她本来担心朱弦的安危,但是第一眼看到石良玉时,她已经从他的眼神里猜测出朱弦已经脱险了。不然,他不会如此愤怒的。
“飒露紫”连夜赶路。
夜色里,石良玉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经历了这许多可怕的事情后,幸好还有怀里这个温暖的身子在如此真切地提醒自己——自己还可以把握,还可以拥有!
他脸上的笑意越深,就越是用力地抱紧她,忽然听得一声细细的呻吟,“哎,痛死我了。”
他的手松开一点儿,下巴在她乱蓬蓬的头发上轻轻磨蹭,“熙之,你醒啦?”
蓝熙之没有作声,他的亲昵的举止和口吻令她异常难受。她又闭上眼睛,装睡着了。
石良玉知她不想面对自己,也不强迫她,又将她稍微抱紧了一点儿,低声道:“风有点凉,你别着了凉。”
几天后,石良玉率军抵达京城。
石良玉并未即刻入宫,而是先回自己的那栋宅院。
这栋豪宅,石良玉也是第一次来。有仆从已经事先打扫布置妥当,所以一切都是井井有条。
蓝熙之跟在他身边,穿过重重院落,来到主人的大客厅。
厅里灯火辉煌,饭桌上摆了满满一大桌子美味佳肴。
军中劳顿已久,两人舒舒服服地坐下,石良玉道:“熙之,吃饭吧。”
蓝熙之不待他吩咐,早已大吃大喝起来。石良玉微笑着看着她,将记忆中她喜欢的菜一一推到她的面前。蓝熙之也不客气,拼命地吃喝了好一会儿,才闷闷道:“我困了,要休息了。”
“好,来人,带路。”
蓝熙之进了卧房,石良玉说了一声“熙之,你好好休息吧”,见蓝熙之没有回答,也不再说什么,伸手将房门拉上,离开了。
蓝熙之躺在那张宽大舒适的床上,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屋子很大,里面一应俱全。她再往后看,只见后面连接着一间精巧的小屋。她起身走过去,小屋里是一排衣柜,柜子里满是簇新的各种式样的衣服。屋角,有一个精巧的马桶!
她心里一动,快步跑到门口,伸手一拉,发现门已经从外面锁上了。
再看窗户,惟一的一扇窗户已经被钉死。
自己竟然被石良玉软禁了!
她的“紫电”在被俘时,已被石良玉拿走。而大黄马虽然还活着,却不知被送到哪里去了。
脑子里变得乱糟糟的,她吹灭灯,又躺回床上,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努力回想萧卷的脸,却始终模糊成一团。
以前心绪烦乱的时候,一想到萧卷,就总会慢慢平静下来。可是今晚,自己被关在这陌生的地方,大黄马和“紫电”都不在身边,萧卷的脸也想不清楚,心里更是说不出的慌乱。
“唉,萧卷,我第一次和石良玉交手,就成为了阶下囚。看来,我以前真是高估自己啦。朱弦说得对,以前可能都是你在纵容我。打败朱敦其实都是你指挥全局,我还以为自己很不错了呢。唉,我要是一直没有离开藏书楼该多好啊,现在,要怎么样才能回去啊。”
也不知过了多久,蓝熙之只觉得眼睛都睁痛了,又疲倦地闭上眼睛。昏昏沉沉中,忽然听到门边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她警惕地悄悄坐起身,门忽然被推开了,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声音有些惊惶,“熙之,熙之……”
第三十一章太子府的女囚徒(5)
正是石良玉。
她点亮了灯。灯光下,石良玉满头大汗,手里拿着的正是她那把“紫电”。他奔过来,一把抱住了她,“熙之……”
他抱得如此用力,差点让蓝熙之喘不过气来。她努力将他推开一点儿,只见石良玉满头大汗,嘴唇都有点哆嗦。
“石良玉,你怎么啦?”
“大火!我梦见你被困在大火里,很多人来杀你,你的房门紧闭,你根本逃不出去……”
那是一种突如其来的酸楚感觉,蓝熙之吸了口气,柔声道:“水果男,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这声“水果男”听在耳里,石良玉猛然扑在她的瘦小的肩头大哭起来。
听到他如此可怕的嚎啕大哭,蓝熙之简直有些手足无措,只是笨拙地轻轻拍着他的背心,“水果男,发生什么事情了?”
石良玉也不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她肩上抬起头来,声音已经平静,“熙之,我把剑给你带来了,你的马也在外面,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你还可以抵挡一阵。”
“你这府邸有千军万马守卫,能出得了什么意外?”
“熙之,换一个房间吧,不要住在这里了。”
“哦,出什么事了?”
“对了,这里守备森严,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情。”他强笑道,“我不过做了一场噩梦而已。”
蓝熙之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微微有些发抖,再次道:“水果男,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她不闻不理还好,可是她偏偏是那样温柔怜悯地一再追问,石良玉本来已经转过身了,忽然回过头再次紧紧地抱住了她,“熙之,今晚陪着我好不好?”
他不再是那样威风凛凛的将军模样,而是脆弱如一个受了惊吓的小孩。蓝熙之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忍拒绝,微笑道:“好吧,我就陪着你好了。”
石良玉也笑了起来,两人在椅子上坐下。
灯早已熄灭,夜晚越来越深沉,经过这番折腾,疲倦的二人却毫无睡意。
石良玉一直紧紧拉着她的手,过了许久,才慢慢道:“熙之,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在黑暗中有种令人心碎的软弱。蓝熙之紧紧握着他的手,一滴眼泪悄悄滑过眼眶。
他久久没有听到回答,声音又焦虑又凄凉,“熙之……”
“我就在这里呆几天吧。”
“能呆几天?”
蓝熙之想起自己食言离开的事情,脱口而出,“那就呆一个月吧。”
“好,熙之,你自己答应的,你可不能再食言了。”
“不会的,我决不会再食言的。”
石良玉在黑暗里笑了,他笑得如此开心。
“哎,你笑啥?”
“熙之,没啥,我只是开心而已。”
朝阳驱赶走了所有的恐惧、彷徨。
蓝熙之走出屋子,石良玉已经换好了衣服。他一身戎装,虽然一夜未眠,依旧看不出多少憔悴之意,精神得完全不能让人将他和昨夜那个软弱凄惶的男子等同起来。
“熙之,我今天要进宫去了。”
蓝熙之点点头,迟疑道:“我想去看看陈崇他们。”
“你说那几个俘虏?我已经叫人将他们放了。”
“啊?多谢,石良玉,真是多谢!”
“熙之,我尽量不做任何令你不开心或者为难的事情,你放心吧。”
“谢谢你,石良玉。”
石良玉已经出门,蓝熙之忽道:“你要当心石衍他们害你。”
“嗯,我会当心的。”石良玉笑起来,“目前,他们是决不敢轻举妄动的,你放心吧。熙之,你好好呆在家里等我回来就可以了。”
“好的。”
第三十二章爱与哀愁梦中人(1)
石良玉走后,蓝熙之在这个大院子里四处转了转。
来到后院,她就听见了大黄马的叫声。她喜出望外地几步跑过去,只见大黄马被栓在一棵树上,正悠闲地吃着草料。
大黄马看见她过来,又叫了一声。
蓝熙之高兴地摸摸它粗粗的鬃毛,又拍拍它的脖颈,“马儿啊,我可一直都在担心你呢。”
大黄马似乎在回应她的挂念,伸出舌头在她手上舔了舔。
见了大黄马后,蓝熙之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她继续往前院走,发现院子里真是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另外,在前面的宽阔场地上,还有列队操练的上千军兵。石良玉的大军驻扎在都城二十里外,可是,他的私人住宅却还有如此庞大的驻守。蓝熙之起初以为石良玉是为了防止自己逃跑,不过,走了一圈下来,才发现防止自己逃跑的因素很少,主要还在于防备大院的安全。
石良玉第一次入住这院子,又没有什么家眷,更没有大量财宝放在这里。何以会如此如临大敌?难道这羯族赵国已经凶险到了这等地步?在都城也需要如此防备?
蓝熙之并不知道石良玉在邯郸的宅院被屠杀殆尽的事情,只是忽然记起他昨夜噩梦后的惶恐,也有几分体会到他终日生活在怎样一个环境里了。她叹息一声,“唉,水果男,你也真是不容易啊。”
她回到房间里,才发现那扇被封死的窗户被打开了,她暗叹那些人手脚真是快。坐在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了翻,又觉得一阵疲乏,不一会儿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从兰泰危急的前半个月开始,她几乎每天都处在焦虑和半饥饿状态之中。兰泰失守后,尽管自己只坐了不到两天囚车就被石良玉放出来。可是,这些日子,已经足以将她原本以为有所好转的身子再次摧毁。
她趴在桌子上才睡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头昏昏沉沉的,她起来倒了一杯水喝下去,然后来到床边躺下,头刚一沾着枕头,又再次睡了过去。
有人在叫自己,用了很温柔缠绵的声音,“熙之,你不舒服么?”
声音那么熟悉,她转过身却怎么也找不到说话的人。
她找了好一会儿,心里害怕起来,“萧卷,我知道是你,你躲在哪儿了?”
四周一片死寂。
她加大了声音,“萧卷,你在哪里?”
“熙之,我一直在你身边,你怎么会看不到呢?”萧卷的声音又责备又有些失望,“熙之,你为什么要在外面流浪?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我一直在好好照顾自己。”
“那你为什么还会吐血?”
“没有,我没有啊。萧卷,你到底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你?”
“熙之,你立刻回去,外面不安全。”
“我会回去的。可是,萧卷,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让我看到你?”
四周又没有了声音。头顶似乎有一朵云彩缓缓降下,又缓缓升起,可是,那云彩是那么朦胧,根本看不清楚上面到底是一朵莲花,还是一个人。
她伸出手去,一下抓住了云彩的一角,“萧卷,你是不是在上面?”
云彩那样重,像山一般将自己的手臂压弯,然后,这股沉重的压力又传到了胸口上,胸口一阵快要爆裂的痛楚,她大喊一声“萧卷”,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熙之,你醒醒,快醒醒!”
她睁开眼睛来,才发现屋子里早已点燃了灯。石良玉正坐在床边焦虑地看着自己。
她坐起身来,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石良玉,你回来啦。”
石良玉并不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雪白的枕上那斑斑的血迹。那些,都是她在梦中吐出来的,可是,她自己却一点也不知道。
她见石良玉穿了一件异常华贵的崭新的金色袍子,这袍子看起来好生眼熟。
石良玉见她盯着自己身上的袍子,笑道:“熙之,我被立为赵国的太子了。”
第三十二章爱与哀愁梦中人(2)
经历了那么多次惊心动魄的厮杀,他终于得偿所愿,蓝熙之由衷道:“石良玉,恭喜你啦。”
“熙之,这太子位迟早是坐不稳的,你不用恭喜我。”
蓝熙之想起他经历的那么多凶险,他虽然从石勒的义孙到石遵的义子,但是,终究是异族人的身份。无论他功劳多大,只要石遵不死,石良玉不早日登基执掌大权,他这个“太子”的地位就随时岌岌可危。
“熙之,我其实并没有很想做这个太子。”
“我明白。现在你的处境,无论什么身份都会遭到石氏宗族兄弟的忌恨,你如果不做太子,处境会更加危险。石良玉,既然已经做了,那就放心放手去做吧,千万不要在该决断的时候犹豫,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地位。”
石良玉喜不自禁地拉住她的手,“熙之,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了解我同情我。”
“呵呵,因为你是我惟一的好朋友嘛,我当然要了解你同情你啦。”
“嗯,我知道。熙之,你刚刚做什么恶梦了?我听见你一直在叫萧卷。”
“说来奇怪,我这些年很少梦见萧卷,两次梦见他都是在你的府邸,一次是我到你的邯郸封地,一次就是今晚。”
“莫非萧卷是不想看到你和我在一起?”
“怎么会呢?他一直都知道我们两个很要好的,呵呵。”
石良玉沉默了一下,还是道:“你怎么会和朱弦在一起?他以前对你那么坏。”
朱弦家族和石良玉家族的恩怨,那是一段难以理清的公案。
蓝熙之摇摇头,“朱涛、朱弦父子对朝廷很忠心,朱弦甚至把他的那部分家产全部变卖充作了军费。我路过兖州地界,巧遇朱弦,得知兰泰危急,所以决意和他一起尽最后一点力。”
“熙之,你可是在责怪我攻下兰泰?”
“兰泰本来就摇摇欲坠,就跟小皇帝的江山一样不堪一击。除了赵国,还有燕国、魏国等在觊觎着它。你不来攻,别人也会来的,幸得兰泰城破后,没有遭到屠城之祸。唉,如今小朝廷处在风雨飘摇之中,只凭朱氏家族在朝野内外拼命苦撑。其实,天下者,有德有力者居之,只要不是荒淫暴君,谁都可以……”她又长叹一声,看向石良玉,坚决地道“只是我嫁给了萧卷,小皇帝也叫过我一声‘大嫂’。所以,无论什么情况下,我都会和他们站在一起。”
石良玉点点头,“熙之,我只能答应你,凡是我攻破的南朝城池,决不杀戮无辜!”
“多谢!”
“熙之,你对萧卷这样好,他九泉下有知,也会很欣慰的。”
“呵呵,萧卷才不会欣慰呢,他今晚一直在责怪我,说我不应该离开藏书楼。”
“熙之,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就应该好好活着?而不是整天沉溺在缅怀死去的人的阴影里?”
“我从来不认为萧卷真正离开了,又何谈缅怀?”
两人都沉默起来,好一会儿,石良玉才道:“熙之,你饿吗?”
“很饿。我睡过头了,中午饭都还没吃呢。”
他看看枕头上斑斑的血迹,心里又是一沉,一般正常人也不会如此昏睡过去,何况她武功高强。她的身子,绝对没有如她自己所说的让葛洪给治好了。
他想起那两天让她处于饥饿、焦渴之中的囚车之行,心中懊恼不已,连忙伸出手去扶起她,“熙之,我们去吃饭吧。”
“你也没吃饭么?”
“我在宫里吃了一点。”
“你还要陪我吃么?”
“我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觉得没意思。我想你也是,所以一定要陪着你。”
“呵呵,好吧。”
“石良玉,你这些日子会不会很忙啊?”
“会的,但是不会离开京城,因为石遵正在筹划迁都襄城的事情。这样也好,我可以每天忙完朝事就回家。熙之,你要等我。”
“好啊。”
第三十二章爱与哀愁梦中人(3)
乌衣巷。
枯叶飘落,在预示着秋天的到来。
朱家大小都聚坐在客厅里,一个个面色凝重,尤其是朱夫人,眼眶红肿,这些天不知已经哭了多少场了。女儿朱瑶瑶就坐在她身边。
朱瑶瑶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了,她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父亲,大哥这么久都没有消息,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啊?”
朱涛还没开口,小儿子朱允站了起来, “不行,父亲,我们不能这么等下去了。”他也早已长成一个高大健美的壮小伙子了。
朱夫人也道:“是啊,老爷,弦儿毫无音信,您得赶紧想办法呀。”
当时,朝廷的援军尚未到达,兰泰已经失守,只辗转得知朱弦率领一千多人突围。可是,朱弦却一直没有回家。
朱涛见妻儿焦虑,自己心里也着急,但依然缓缓道:“弦儿自来有分寸。”
“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消息啊?”
朱允沉不住气,“父亲,我出去打探一下吧。”
朱瑶瑶也道:“父亲,我也去。”
“瑶瑶,你可别跟着胡闹了。”朱夫人一把抱住了女儿。
朱涛严厉地对儿子道,“你大哥既然能突出重围,就会设法先安置那支人马,怎可一人脱离归家。你还有其他要事,这个紧要关头,决不能添乱。”
“父亲,我们就这样死等?”
“看看再说吧。”
“看看再说,看看再说!人家说你昏聩,我看你就是老糊涂了,儿子生死不明你还有心情等等再看?!”朱夫人气愤地看着丈夫,“儿子那么大岁数了,也没成个家,这些年都在外征战受苦,你就从来不会替儿子考虑考虑。”
赵国都城。
由于筹备迁都襄城,朝野上下都在紧张地忙碌着。京畿的户籍已被迁徙大半,一些王公大臣的家眷财物也正在一车一车往襄城运送。
朱弦身着赵国寻常百姓的服装,混在来来往往的人群里。这几天,他已经走遍了赵国都城的大街小巷,可是,还是没有得到丝毫蓝熙之的消息。
当日兰泰突围后,他率残部几经冲杀,最终剩下孤身一人,欲回京城搬救兵,可是沿途已被敌军把守得死死的。他又返回兰泰寻找蓝熙之。可是,当时兰泰已经成为空城。后来得到消息,说陈崇等人被俘后又被释放,而和陈崇等一起被俘的蓝熙之,却被关在了石良玉的府邸。于是,他立刻赶到了赵国。
太子石良玉的府邸当然很容易地就被打听到了。这是朱弦第三次夜探了,石府戒备得比皇宫还森严得多,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各守备之间环环相扣,即使在某一处偷袭得手,很快也会被其他关口发现的,加上大军陈列外围,根本无法轻易潜入到里面。朱弦伏在一棵大树上往下看,府邸里虽然颇有几分立“太子”的喜气洋洋,可是,戒备不但一点没有松驰,反而比往日更森严了。
他担心着蓝熙之的安危,心里又恐惶又焦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周全的办法,看看东方天色将明,再过一会儿便无法藏身,只好跃下树来,再想其他办法。
送走了最后一拨前来恭贺的大臣,石良玉终于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
他虽然和石氏宗族的几个皇子皇侄矛盾很深,不过,反而却刻意结交朝中重臣,尤其是石勒生前亲厚的大臣,这些人基本上都在太子之争中选择了他。他们的理由是,石勒生前早已有意向传位于这位义孙。尤其是石良玉在邯郸的宅院被袭击后,这些大臣心知肚明是那几兄弟所为,就更加同情石良玉。这种情况下,原本还想继续搪塞的石遵,在石良玉攻下襄城又顺道“帮”石衍拿下兰泰后,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只得草草履行自己的诺言。
石良玉深知这帮大臣在自己这件“准龙袍”上所起的作用,因此这几天来者不拒,所有贺客无不殷勤接待。
夜色已深,他靠在椅子上假寐了一会儿,又觉得精神起来,起身来到蓝熙之的院子,见灯光已经灭了,四周寂静一片,显然是早已睡了。
第三十二章爱与哀愁梦中人(4)
他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有去打扰她,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天早上,两人练完功夫后,石良玉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忙准备上朝。蓝熙之有些意外,“石良玉,你今天不进宫啦?”
“迁都的事情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的这段时间我都不会很忙。熙之,我有很多时间陪你了。对了,今天你想做什么?”
“我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
“我给你画幅像,你觉得如何?”
“呵呵,石良玉,戎马倥偬中,你还有心情作画?”
“今天心情好。熙之,我给你画一幅吧。”
秋天的花园里少有花开,倒是旁边一株小小的枫树,每一片叶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金灿灿的。
画桌已经摆好,石良玉提起毛笔望着雪白的画纸,笑了起来,“熙之,这几年来我可是第一次提画笔,心情有点紧张,都快忘了该怎么下笔了。”
“这个也会忘的么?”
蓝熙之走到他面前,接过他手中的毛笔,提笔就画对面那棵枫树。
石良玉全神贯注地看她作画,直到最后一片叶子收笔时,他才笑道:“熙之,以前我常常觉得自己是江南画坛第一人,可是自从看了你的‘维摩诘’画像后,我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休想赶上你了。”
“你这些年都在打仗,又没有好好练习,自然赶不上我啦。”
“熙之,书画这种东西,除了勤奋练习,天分也很重要。没有你这种天分,我再勤奋也没用的。不过,我还是要班门弄斧,给你画一幅像。”
“好吧。”
石良玉再次提笔,又道:“熙之,我以前送给你的那幅画呢?”
“那画像将我画得实在太好看了,以致于我忽视了那是你的美化,以为自己本来就是那么好看的,所以一直留着呢。”
石良玉喜笑颜开道:“熙之,我可没有美化,画的就是我心目中真实的你的样子。哈哈,你等着,我这次一定会将你画得更加好看。”
“嗯,你慢慢画吧。”
石良玉埋头作画,蓝熙之坐在他对面,手里漫不经心地翻着一卷鬼怪神奇杂书。有时不经意地抬起头,她就看见石良玉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哎,石良玉,你这样画要多久才能画完啊?”
每听到她呐喊一次,石良玉才笑嘻嘻地赶紧低下头去继续画。
如此反复好几次,蓝熙之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细细看了看他画好的部分,“不行,这里画得不太对,眼睛要修改一下,鼻子也要修改一下……”
“你这样打搅我,我什么时候才能完成?”
“我哪里是在打搅你?我是帮你加快速度呢。再说,你画的就是不对嘛。”
“不行不行,你快回去坐着。”
到黄昏时,石良玉的大作终于完成。
“熙之,你过来看看”
蓝熙之放下手中的书卷,走了过去,仔细地看了好几眼,又拿起画纸看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道:“石良玉,你确定这个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鼻子嘴巴都有点歪的人,真的就是我么?”
“哈哈哈哈……”石良玉笑得几乎快蹲了下去,“熙之,这次,我可没有美化你了,我的画艺是不是提高了很多?”
“嘿嘿,你的画艺高得很啊,高超得要千古流传。”
石良玉再看看画中人,依旧笑得前仰后合,“哈哈,熙之,若不是你自己乱改乱动,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你故意丑化我,还怪我?”
“哈哈,不敢不敢,我们明天重新画过。熙之,我明天一定给你画一幅很好看的。”
“不画了,不想画了!”
“哈,熙之,不会吧,真生气了?”
“对啊,生气了,我气得要去大吃大喝了。啊,好饿。”
“熙之,我们吃饭去吧。”
吃了饭,悠闲地坐在书房里翻翻闲书,看看画卷,石良玉又笑起来,“熙之,这几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轻松愉快过。我好像又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许多年前。”
第三十二章爱与哀愁梦中人(5)
“嗯”蓝熙之答应着,还没有从墙上一幅装裱得极好的水牛图上回过神来。
“熙之,这是我在一次战争中缴获的。你喜欢么?”
“嗯,喜欢,真是不错。”
“这屋子里还有很多。熙之,你要喜欢,这些都是你的了。”
她转头看着石良玉,“呵呵,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每次看到你有什么好东西,都想据为己有。你的洛神美女图还在我那里呢。”
“熙之,凡是我所拥有的东西,你都可以拿去。”
“呵呵,太多了,拿不动呢。”
“你只需要选一个就可以了。”
“哪一个?”
“我,我可以帮你拿。”
蓝熙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忽然又想起锦湘。
她淡淡道:“好困哦,我要去睡觉了。再见,石良玉。”她的表情是如此不以为然。
她要离开的期限越来越近,石良玉心里的轻松愉快也随之渐渐被失望和恐惧所取代,他的脸上却一点也没有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道:“好吧,熙之,我也回去休息了。”
“嗯,再见。”
“再见!”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1)
处理完一件事情后,时间还很早。石良玉也不耽误,直接就往家里赶。
一个人从左边的一条巷子里策马冲出来,“飒露紫”嘶鸣一声,石良玉勒马,一众卫士立刻围住了这个突然冲出来的陌生人。
“朱弦,你居然敢到我府上找麻烦!”
朱弦沉声道:“石良玉,我是来找蓝熙之的!”
“蓝熙之?你有什么资格来找她?”
“我受先帝所托,要终生保护她的安全。”
“受先帝所托?”石良玉冷笑一声,“朱弦,你们朱家还真是爱出假忠臣真奸贼!你既然记得先帝的托付,兰泰失守时,你在哪里?蓝熙之被俘虏时,你在哪里?大难来临时,你抛下她不管,自己做了缩头乌龟只顾逃命,如今又要做什么忠臣孝子了?”
“我的确有负先帝所托,所以即使把命留在这里,也一定要带走蓝熙之!”
“嘿嘿,朱弦,你以为自己的命那么值钱?上次在朱敦的大营,你假仁假义放我一马。今天,在我的私人府邸我也留你一命。但是你记住,只要战场相遇,那就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滚吧!”
“你今天必须放了蓝熙之。”
“你有什么本事如此大言不惭?”
“石良玉,我们从小为先帝伴读,即便不论君臣,也有几分情意。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你抓了先帝的遗孀关在这里,你这算什么?”
朋友妻!先帝的遗孀!
石良玉想起萧卷,心里一震,高声冷笑道:“朱弦,你们朱家惯会这样满口假仁假义,背后图谋别人江山。你再不滚,休怪我不客气了。”
“石良玉,我也没指望你会客气!”
朱弦话音未落,已经直接打马朝他府邸冲去。
石良玉立刻道:“给我拿下!既然他不知死活,你们也不用管他死活了。”
朱弦刚冲到大门口,一排弓弩手已经张弓对准了他,立刻,乱箭便如蝗虫般飞来。朱弦挥舞着玄铁重剑,策马往回跑;后面,石良玉随身的卫士也围追上来。朱弦见再无冲进去的机会,大喝一声杀了出去。
夜幕已经降临,雕栏桂树,亭台楼阁,处处挂上了大红的灯笼。
这几天,上上下下都在忙碌着,府邸四周无不张灯结彩,就像谁要娶亲一样。蓝熙之觉得有点奇怪,就随口问一个路过的侍女,府里究竟在忙些什么?那侍女说,府里的夜晚太冷清要增加点喜气。她走了一圈才发现,原来自己住的那栋院子门口挂的灯笼最多,照得跟白昼似的。
她忽然想起,无论是在邯郸石良玉的卧室,还是在这里,每从黄昏开始,石良玉总要亲手点亮灯笼。自萧卷死后,她好像突然之间就不那么害怕黑夜了。
如今,看了这满园的灯笼,不禁暗道:“莫非石良玉也是一个怕黑的人?”
蓝熙之走出花园,心想:今天已经这么晚了,石良玉还没有回来。自从自己来后,还从来没见他这么晚没回来过。
她走了一会儿,发现刚刚换班的卫士神色紧张,一幅全神戒备的样子。而前面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走了过去,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今天下午来了刺客,不过已经被赶跑了。”
“有刺客?那殿下呢?他没事吧?”
“殿下没事。”
原来石良玉早就回来了。她赶紧往石良玉居住的院子走去,担心着这次又不知是哪一路人马要置他于死地。
石良玉的房间紧闭,蓝熙之敲了几下,里面没有丝毫声音。
她以为石良玉不在房间,转身正要离去,门忽然打开,一只手拉住了她的手,几乎是重重地将她拖进了房间。
一屋子的酒味,桌子上的一个大酒坛已经半空。
“石良玉,你干啥?你一个人怎么躲在屋子里喝闷酒?”
石良玉又端起酒碗“咕咚咕咚”喝了半碗,脸色发青,“熙之……”
蓝熙之闻到那大股酒味,皱起眉头,拿开他的手,“石良玉,你喝醉了,不要再喝了。”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2)
“我没有喝醉,心里清醒着呢。”
蓝熙之见和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将酒坛放到桌下,将他的酒碗也端开。
“蓝熙之,你干什么?快还给我,我的酒。”
蓝熙之从未见他这样满面怒容过,心里一惊,低声道:“要喝你就喝吧,喝死算了。”
石良玉见她也是满脸的不悦,忽然伸出手去,一把抱住她,俯下头就狠狠往她的脸上、唇上亲去……
浓烈的酒气喷在脸上,蓝熙之慌忙推开他,骇然道:“石良玉,你要干什么?”
他并不回答,再次伸出手一下将她抱起,紧走几步,将她放在旁边的大床上,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嘴巴里的酒气更浓了,“熙之……你嫁给我好不好?”
“不好!”
他暂时停下狂乱的亲吻,大声道:“为什么不好?萧卷已经死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机会?你难道一点也不喜欢我?”
“石良玉,你冷静点!”
“熙之,你嫁给我吧,做我的太子妃。”
蓝熙之忽然明白他已经完全失去了理智!她心里更是恐惧,拼命地推搡他,可是,他的手臂铁桶一样箍住她的身子,一只手一用力,她身上的衣服便被撕去了一大幅,左边的肩膀都露了出来……
“石良玉,你放开我,你疯了!”
石良玉醉朦胧的眼睛越瞪越大,目中的狂乱和赤红加剧,又瞧见那露出的半边雪白的肩头,不由分说,低了头就往那里亲去。
蓝熙之拼命挣扎,他紧紧按住她,手一用力,蓝熙之身上的衣服整个被撕裂,身子大半裸露在了他的眼中。这白皙的身子更加刺激了他的疯狂,他重重地喘着粗气,往她胸口亲去……
巨大的恐惧填满脑海,蓝熙之只觉得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拼尽全力提了一口气,将石良玉如钢筋铁骨般的身子掀了开去,重重一耳光打在他的脸上。
在地上踉跄好几步,石良玉才站稳,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他捂着火辣辣的面颊,完全清醒过来。他赶紧看去,只见蓝熙之吐出一大口血后,蜷缩在床边,用手胡乱地捂着胸前被撕烂的衣服,满脸的泪水。
“熙之……”
“你不要过来!”
她拼命地往后面退,却发现已经无法再后退,头重重地撞在了墙壁上,声音发抖,“你不要过来!”
他抓起床角那床薄薄的被子,飞快地盖在她的身上,趁她还没回过神来,以更快的速度抱住了她,“熙之,对不起……”
她的身子在他的怀里发抖,嘴角边满是血迹。
巨大的心疼几乎让他开不出口来,好一会儿才柔声道:“熙之,不要害怕,我不会再发疯了,绝对不会再发疯了。”
她闭上了眼睛,声音异常的疲惫,“你拿件衣服给我。”
石良玉放开她,起身拿了件自己的衣服递给她,慢慢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蓝熙之胡乱将衣服套在身上,打开门走了出去,看也没看一眼站在门口的石良玉。
石良玉不敢开口,只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
走到门口,她伸手推开门走了进去,随后,“砰”地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
那重重关上的门几乎碰在石良玉的脸上,他木桩似的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月色如水,秋风在窗台上刮过,发出簌簌的响声。
浑身如散了架一般的疼痛,也不知这究竟是梦还是真。
只见,有一个人站在前面,背对着自己,颀长的身影瘦瘦的。
蓝熙之凄声道:“萧卷,你是不是责怪我没有听你的话?你怪我没有及时回藏书楼?”
萧卷并不如往常一般缥缈,这次,他立刻转过身来,声音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熙之,我怎么会责怪你?我只是心疼你受苦了……你回去吧,在藏书楼有我守护你,谁也不敢伤害你。”
他的脸如此清晰,他的微笑如此温暖,蓝熙之开心地“咯咯”笑起来,“萧卷,这次,我终于看到你了,你没有躲起来,以后也不要再躲起来了,好不好?”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3)
萧卷依旧是满面的微笑,却默不作声。
“萧卷,你说话啊,我一个人在外面觉得好害怕。我马上就回来好不好?你要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萧卷依旧默不作声,一转身,忽然变成了一缕青烟。
“萧卷,萧卷……”
蓝熙之追过去,将一缕青烟握在手里,她松了口气,又笑起来:“呵呵,萧卷。”
她睁开眼睛,手里真的握住一只异常温暖的手。
她心里一喜:“萧卷。”
“熙之!”
她猛然松开了手,那低沉悔恨的声音是如此陌生。握在手里的青烟迅速散去,萧卷的笑脸犹如一片水波荡漾的涟漪……
窗外的月光照进来,照在站在床边的人的身上脸上,他仿佛已经站成了一截木头,这世界上仿佛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游魂。
蓝熙之低声道:“石良玉,你去休息吧。”
“熙之,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我没有怪你,你出去吧。”
他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握住她的手,“熙之,我们都再也没有其他的亲人了。我只是希望能够和你在一起,能够互相照顾。我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只想得到,再也不想失去。我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也永远陪着你。熙之,我从来没有存心要伤害你。”
他语无伦次,手也在微微发抖。蓝熙之没有说话,也没有甩开他的手。
石良玉的声音和目光一样充满了绝望,“熙之,你承诺过要呆1个月的,现在还差3天。”
蓝熙之依旧没有作声。他将她的手抓得更紧,似乎在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借着窗外的月光,蓝熙之不经意看见他眼中悄悄流下泪来。蓝熙之此生只见过两次男人在自己面前流泪,这两次却偏偏都是石良玉!
她心里的怨恨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反手握住他的手,另外一只手伸出去,轻轻擦掉了他脸上的泪水。
“熙之!”
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心里一阵难言的喜悦,那是一种被宽恕被理解被怜悯后的心灵的解脱和轻松。他很想说点什么,可是,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也没有能说出来。
这是一个冷嗖嗖的阴天,从早上开始,时断时续飘着蒙蒙的雨丝。
蓝熙之推开门,石良玉站在门口,一脸笑容。
石良玉手里端着一碗汤,笑道:“熙之,早上好,先喝了这个吧。”
“嗯,谢谢!”
自从石良玉发现她那次在梦中吐血后,就吩咐下去,每天给她准备各种各样的补品。
最近,他听一名羯族巫医说,某种山参加上一种特殊草药,便对治疗呕血症状特别有效,便高价买了几株回来,吩咐厨房熬了汤,每天早上让她喝一碗。有一天,石良玉偶然发现她并没有喝,这些日子,他便每天早上都亲自给她端去,监督着她喝。蓝熙之不好拒绝他的好意,每天只好按时喝下。
蓝熙之喝了汤,才抬起头,细细地看一眼石良玉。
石良玉足蹬藏青小牛皮靴,身穿一件褐红色的绸衫,腰上系一条明黄色的带子,发上束着一坠了红色明珠的发冠,唇红齿白,英武倜傥。蓝熙之立刻记起在寒山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种惊艳,想起某一种难以形容的被剥开的新鲜水果。
石良玉换掉了羯族人的胡服马裤,完全一副江南公子的打扮,就是希望唤起两人之间那些最友好的记忆。
经历了昨晚可怕的一幕,两人都小心翼翼地绝口不提,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现在,他并不知道这种苦心究竟能有多大的效果。
蓝熙之笑了起来,忽然伸出手去,轻轻掐了一下他的脸,又立刻放开手,“早上好,水果男。”
她那样掐脸的举动,那声“水果男”——石良玉心里忽然有种错觉:也许,昨晚自己真的什么过分举动都不曾做出过。
他微微松了口气,拉住她的手,“熙之,那天我说要给你画像,可是一直还没画呢。”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4)
“哎,不是画好了嘛,还一个眼睛大一个眼睛小的呢。”
“所以我们才要重新画过呀。熙之,这次我一定把你画得特别好看。”
“呵呵,你必须一个上午就要画好,不然,我可没有耐心了。”
“好吧。”
一棵巨大的古榕树下,摆放着画桌。
秋风下,飘飞的雨丝也淡了下去,连地上的尘土都来不及凝固,周围的空气散发出淡淡的湿润的腥味。
蓝熙之坐在椅子上,看看榕树长长垂下的褐色“胡须”,又看看那些椭圆的小叶子簇成的一大片绿茵。她忽然发现,几乎每一种树木都比杨树好看。她自言自语道:“我为什么就觉得杨树一点也不好看呢?”
石良玉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熙之,你说什么?”
“没说什么呢,你快画吧。”
她将手里的书卷放在椅子上,整个人盘腿坐着,闭着眼睛,睡眼朦胧的样子。石良玉看着她苍白得出奇的脸,又看看她身上的衣服,她已经穿得很厚了,却依旧有不胜凉意之感。他柔声道:“熙之,你这样坐着会不会冷?我陪你走走吧。”
“怎么会冷啊,我穿得够厚了。你不要管我,赶紧画画吧。”
“风太大了,我再去给你拿件衣服吧。”
“不用。”
“我马上就拿来,你等着我。”
“嗯。”
石良玉的身子刚刚消失,蓝熙之忽然听到一声低低的急促喊声:“蓝熙之。”
她猛然睁开眼睛,只见朱弦从一棵靠墙的大树上跳下来,提着玄铁重剑,“蓝熙之,快走!”
四周的卫士早已发现有人闯入,立刻包围过来。
蓝熙之惊道:“朱弦?”
朱弦冲上前拉住她的手,“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时,四周的卫士已经追上来,顿时响起一片刀剑之声。
这里距离蓝熙之的卧室并不远,她的大黄马就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这一喧闹,大黄马大叫一声,朱弦跑过去,一剑砍断了马的缰绳,拉了蓝熙之,“快上马!”
无数刀剑已经向朱弦攻去,蓝熙之来不及多说,心知自己不走,朱弦必然不肯走,稍一迟疑,朱弦必然命丧于此。她立刻跃上马背,喝道:“朱弦,上来!”
朱弦也跃上马背,蓝熙之一勒马,往一道侧门冲去。
无数的士兵冲了过来,弯刀、长矛、铁锤、利剑……纷纷指向两人。前面,一队弓弩手早已张弓,可是看到前面的蓝熙之,却不敢射过去。
石良玉手里抓着一件衣服冲出来,看着这一片混乱,立刻明白过来,脸色惨白,怒喝道:“快追,一定要将朱弦碎尸万段!你们记住,无论如何也不能伤到蓝熙之,也不能伤到她的马!”
刚刚杀开一条路,又一群士兵冲了过来,朱弦跃下马背,用力一拍马的屁股,大喝道:“蓝熙之,你快走!”
他的肩上、胸前已经负伤好几处,鲜血大滴大滴地滴落在地上。蓝熙之勒住马,掉转头,随手夺过一柄士兵的长矛,冲了回去,“朱弦,你快走,我没有危险。”
“你快走,你滚啊,蓝熙之!”
“朱弦,你走,我真的没有危险。”
“蓝熙之,你为什么不走?难道你忘记了先帝?”
蓝熙之心里一震。这时,朱弦身边的围攻者已经越来越多。她冲过去,大喝道:“一起走,快!”
那些士兵见她冲过来,纷纷避开,朱弦赶紧跃上马背,双腿用力夹紧马腹,大黄马驮着二人再次飞奔起来。可惜,没跑出多远,又被一群追兵阻挡。
石良玉骑马追来,只见朱弦的玄铁重剑虽然依旧劲道十足,但是蓝熙之勉力支撑的身子却已经有些摇摇欲坠。
张康道:“殿下,弓弩手早已准备好了。”
石良玉神情惨淡,摇摇头:“让他们走吧。她再拼命抵抗,又会吐血了。”
“殿下?”
“立刻下令收兵!”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5)
“是!”
前面严阵以待的士兵忽然让出道来,大黄马毫无阻碍地冲出了原本戒备森严的大门,一直冲上了大街。
石良玉追到门口,那匹大黄马已经驮着二人远去,只剩下扬起的尘土带着一股雨后的腥味冲入鼻端。
他看看手里那件精美的衣服,那是他亲自在集市上为她挑选回来的。她来后,穿的衣服都是他为她亲自挑选的。
“蓝熙之,你再一次对我食言了!”
冲出好远一段距离,蓝熙之一勒马,黄马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身后是朱弦的声音,“蓝熙之,你没事吧?”
蓝熙之跳下马,见朱弦坐在马背上身子摇摇欲坠,显然是伤得不轻。他能够冲破石府如此严密的守卫找到自己,真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蓝熙之点点头:“我很好,倒是你,得赶紧治疗你的伤。”
“蓝熙之,石良玉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他是我的朋友,一点也没有为难我。相反,他对我很好。是我自己愿意留下的。”
朱弦完全愣住了,似乎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蓝熙之无暇多说,只道:“我们要赶紧找个地方治疗你的伤口。”
“蓝熙之,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他想起自己冲进去时,蓝熙之一再强调自己没有危险,想起两人冲出去时的畅通无阻,心里完全明白过来,若不是石良玉故意放行,自己再有天大本领,又如何冲得出去?
石良玉对自己恨之入骨,那自然是对蓝熙之留情了!他为了蓝熙之,竟然连自己也一起放过了。
“石良玉他?”
“朱弦,我们得赶紧找个地方歇下来再说。”
这是一家十分简陋的小客栈。
朱弦从兖州突围后,身无分文,只好在邻郡向太守借了50两银子上路。这一路下来,到赵国时已经所剩无几。蓝熙之是在匆忙中离开,更是身无分文,两人只得选了一个最便宜的小店住下。
蓝熙之扶了朱弦进去,扶他在床上躺好,先倒了水给他喝,然后开始为他包扎伤口。朱弦身上的伤口虽深,幸得都是外伤。蓝熙之为他清洗了一下伤口,拿出一些伤药敷上,撕了衣襟将伤口包扎好。
她做这些事的时候,朱弦一直欲言又止的模样。
终于包扎好了,蓝熙之见他还是这副模样,笑起来,“朱弦,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婆婆妈妈的?有什么话就说吧。”
朱弦满面的愧色,“我曾答应先帝,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以牺牲你的利益为代价。”
“你并没有牺牲我啊。”
“你在军中忍饥挨饿,我为了兖州突围,没顾得上你的安危,害你被俘。如果对方不是石良玉,你哪里还有性命?”
蓝熙之匪夷所思道:“朱弦,这也能怪你?要怪也是怪我自己逃得不快,也不如石良玉经验丰富,以至于半路被他包围了。唉,是技不如人啊。”
“是我没有尽到职责!”
她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萧卷的承诺,如此忠心耿耿地潜身赵国寻找自己,心里也有点感动,笑道:“朱弦,我现在才发现,你这人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人品还不错。以前萧卷说你正直,我都不信的。”
朱弦白她一眼,“我的其他优点还多得很。”
“反正,我没发现。”
天色已经晚了,两人吃过晚饭,朱弦因伤势严重,早早休息了。蓝熙之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辗转反侧。
今天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仓促逃离石良玉的府邸,简直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的。她答应呆1个月,结果却在只剩3天的时候“潜逃”了。在那种情况下,她根本来不及周全考虑,只好跟朱弦先离开再说。她原本打算的是,等朱弦平安离开后,自己再回去。可是,朱弦有伤在身,一个人身处赵国,如果身份泄漏,立刻就是杀身之祸。现在又怎敢轻易地离开他?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紫电”还留在石良玉府邸的房间内,当然,她惦记的不止是自己的宝剑,还有石良玉那不知多么失望的神情。可是,一想到他昨晚的疯狂举动,她又一阵后怕,如果自己再呆下去,谁知道那样可怕的事情还会不会发生?还是早防患于未然的好!
第三十三章又一次对他食言(6)
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明日一早先去石良玉府邸。至少,也要正式向自己这位朋友道个别。
早上的细雨不像昨日的雨丝,而是淅沥沥的。
蓝熙之策马直奔石良玉府邸,远远的就看见门口有许多人抬着东西来来往往,好不热闹。可是,往日在门口陈列的大军都不见了,连守备的岗哨也都撤了。
她环顾四周,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熟悉的人走过来,正是这里的管家,她赶紧道:“殿下在不在家?”
管家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昨日和“刺客”一起逃走的女子,“回蓝姑娘,殿下昨晚已经随皇上往襄城进发了。”
赵国迁都襄城,这是蓝熙之早已知道的事情。可是,听得石良玉如此匆忙离开,她还是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急啊?”
“皇上急诏,不得不走啊。蓝姑娘,您还有事情么?”
蓝熙之想起自己的“紫电”,道:“殿下有没有什么东西叫你交给我?”
“没有。殿下走得匆忙,什么也没有交代给小人。”
蓝熙之失望地摇摇头,掉转马头,又往小客栈的方向去了。
她回来时,朱弦正在窗户边活动着筋骨。他虽然受伤不轻,可是休整一夜后,很快又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蓝熙之暗暗称奇,朱弦回过头,见她不停地摇头又点头,瞪她道:“你干啥?”
“朱弦,你曾说我是打不死的妖孽,我看你也差不了多少。”
“说你这妖女小气,你还不信。我的好处你一点没记着,尽记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嘿嘿。”
“你见到石良玉没有?”
蓝熙之叹道:“他昨晚已经随石遵向襄城进发了。”
“哦,赵国迁都,他作为太子肯定要随石遵离开。”朱弦也叹息一声,“石良玉也真是不容易,为了做这个太子,邯郸的封地都被一把火烧光,府中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如头顶击雷,蓝熙之颤声道:“你说什么?”
“我刚到赵国就打听到了,两个多月前,石良玉在邯郸的封地被石氏宗亲联手偷袭,除了石良玉和一名卫士逃得性命,他的妻妾、侍女、仆人等等都被杀得一干二净。”
“那,锦湘……锦湘她……”
“谁是锦湘?”说完,朱弦忽然想起和蓝熙之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她到自己府上要人,而那个被要的使女就是叫做“锦湘”。
她来到赵国旧都这二十几天,一直都呆在石良玉的府邸。石良玉自己不提,其他人更不会跟她说起。所以,她一直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如此的惨事。
她想起石良玉流着眼泪说过的话,“熙之,我失去了很多东西,现在我只想得到,再也不想失去!”随即双腿发软,茫然跌坐在地上。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1)
干荷叶的茎已经变成了黑褐色,那曾经开满雪白花朵的野李子树,也早已变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冬季的细雨让那条长长的石板路显得更加寥落。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只有矗立在风雨中的藏书楼,依旧一点也没有改变旧时的模样,还有藏书楼后面山坡上常青的松柏,以及松柏下面等候的人。
那是一种疲倦之后彻底的放松,蓝熙之顾不得山路湿滑,几乎是冲上了山坡上。迎接她的,是她自己亲手刻下的几个大字: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她在细雨纷飞中坐下去,坐在墓碑旁边,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呵呵,萧卷,我终于回来了。”
风呜呜咽咽地刮过,像是萧卷的回答。
“萧卷,你不知道,我和朱弦都没有盘缠了,这些日子天天风餐露宿,吃不饱穿不暖,我的手都皴裂啦,现在还很疼呢。以前我还可以卖画,可是那些异族人根本就不会欣赏什么书画,也没人买。有好几次,我都想去抢钱啦。你托付朱弦照顾我,他可真是实心实意地照顾我,没钱吃饭,他就常常把辛苦找来的野果啊、猎到的东西啊,都留着给我吃。一路上,我好像还没怎么饿过,他自己却在忍饥挨饿。你知道,他原本是那么讨厌我的,能做到这样,也算对你忠心耿耿啦。现在,我们终于回到了江南,回到了这里。唉,想起来真像一场梦一样……我要先去吃饭啦,等会儿再来陪你,好饿啊……”
老仆已经准备好热水,蓝熙之沐浴之后,换了一身柔软的棉袍,温暖而又舒适。外面的饭桌上,早已摆好了几样热气腾腾的可口小菜。
她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萧卷,我可饿坏了,好久也没吃到这么好的东西了!吃完了,我就什么也不做,先去好好睡一觉。今天,你可不要再躲起来啦,一定得让我看到你的脸……”
乌衣巷。
朱府上下一片欢腾,似在庆祝一个盛大的节日。美酒佳肴摆满桌子,阖家大小围坐一起,喜形于色地看着坐在中间的朱弦,拼命地给他添菜加饭。
朱夫人夹了一块鸡腿放在儿子碗里,心疼地道:“弦儿,多吃点儿,看你都瘦成这个样子了。”
朱瑶瑶、朱允,都争着往大哥碗里夹菜。
朱弦看着自己面前大堆的食物,笑起来:“就是牛也吃不了这么多啊。”
“你慢慢吃啊,受了那么多苦,总要补一点回来嘛。”
这一顿丰盛无比的饭菜终于吃完。
朱弦起身,看看父母,“爹、娘,我明天要出去一趟。”
朱夫人大为不悦:“弦儿,你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怎么又要出去?”
“我有点急事。”
朱涛看了儿子一眼:“你有急事,就快点去办吧,早点回家就是了。”
“好的。”
从半夜开始,就下起雪来,到得清晨,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后山上的松柏已经挂满了雪花。
蓝熙之躺在温暖的被窝里一动也不动,有时抬起头看看窗外萧卷的墓碑,咯咯笑道:“萧卷,今天我又要赖床啦。我好久没赖过床了,前些日子真是辛苦死我啦。”
懒洋洋地躺到快中午,一名老仆轻轻敲门,“蓝姑娘,朱大人来了。”
“朱弦?”
“正是朱大人。”
蓝熙之有点意外,自己前天才和朱弦分手,各自回家,他这么快又来干啥?
她穿衣起床,推开门走了出去。
客厅里摆放着大堆东西,治疗手皴裂的伤药、各种点心干果、书籍、衣服……简直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朱弦不在客厅里,也不在书屋里,而是在厨房里。
他穿青靴锦袍,长长的睫毛有时抖动一下,孔武有力的手没了玄铁重剑,却拿着一把大菜刀。
锅里飘出鸡汤的香味,案板上,一条鱼正在活蹦乱跳,朱弦侧身将案板上的鱼抓起来,提了菜刀,对准鱼腹剖去。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2)
他那样的神情、动作,根本不是在剖鱼,而是在姿势标准地修炼什么高深武功。
蓝熙之笑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朱弦,你在干什么?”
朱弦头也不抬,“我答应过你,等熬过了那场战争,一定给你弄一顿丰盛的大餐。今天,鸡鸭鱼肉都有,你看看还缺少什么你特别喜欢的?缺少什么你就说一声。”
“可是……”
“可是什么?我承诺过的事情,从来不会抵赖。”
“可是,你真的要自己煮啊?”
“怎么?我就煮不得了?”
蓝熙之笑起来:“朱大公子煮饭,真是稀奇。你会么?”
“这有啥不会的?一路上,我看过别人煮饭,也烧烤过猎物,如此简单的事情,怎么难得倒本公子?”
“哦,好吧,我可就在外面等着吃啦。”
“不行,蓝熙之,你得帮我……”
“我不会煮饭。”
“你不会可以学啊,至少应该在旁边看着才能学会啊。哦,你的手不能沾水,不要动,这个我自己来。”
忙碌了一个多时辰,饭菜终于上桌了。
口味比预期的好得多,蓝熙之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起来,边吃喝边含糊不清地道:“朱弦,你也吃啊,你不要客气。”
朱弦哭笑不得,“我自己的劳动成果,我怎么会客气?”
“这不是我家么?你作为客人,至少得装作客气一点吧?”
“我从来不会装的。蓝熙之,你吃慢点,这么多东西没人跟你抢。唉,妖女就是妖女,吃没吃相,穷凶极恶的样子还真是难看。”
“你不要以为自己就很好看。”
朱弦的长长的睫毛抖动起来,水汪汪的眼睛笑得妖媚极了,“不好意思,蓝熙之,我一直都觉得自己比你好看得多!”
一口肉差点哽在喉咙,蓝熙之赶紧喝了一大口汤才缓过气来,以手抚抚心口,“桃花眼,你竟然自怜到这个地步?”
“这不是自怜,这是自信。”
蓝熙之气极败坏地徒手抓了个鸡腿扔在他碗里,“吃你的吧,废话那么多。”
“你竟然用手抓?这么脏的鸡腿。”朱弦的话被她的白眼阻断,只好拿起那个“脏”鸡腿,慢条斯理地啃了起来……
午饭已经吃完了,而那一堆干果点心看起来也很诱人。
蓝熙之用盘子盛了满满一盘,坐在一边又开始吃起来。
朱弦吃惊地看着她:“蓝熙之,你刚刚已经吃了很多了。你还要吃?”
“刚才吃的是饭菜,现在是点心,不一样的好不好?所谓饭后点心,饭后不吃点心,干嘛叫饭后点心?”
“你这是暴发户的吃法,有了一顿吃一顿,没了敲米桶。”
“哦,你不说这是庶族的吃法了?”蓝熙之来了兴趣,“呵呵,朱弦,你见不得我这样大吃大喝,那你把这些东西带来干啥?”
“我又没叫你一顿吃完!你这样吃法,不长成大胖子,也得生病。”
“我喜欢变成大胖子,你奈我何?”
朱弦悠然道:“我自然不会奈你何,只是当心你压垮了这栋木楼。”
夜已经很深了。
朱弦下马,抖落一身的风雪往自己的卧室走。
书房的灯还亮着,他迟疑了一下,书房的门打开,朱涛探出头来,“弦儿,进来坐坐。”
朱弦坐定,忽见父亲的目光有些奇怪。
“弦儿,你今天到哪里去了?”
“去藏书楼看蓝熙之了。”
“你回江南才和她分别,且分别不过两天,又有什么要紧事?”
“也没什么事!她只有一个人,冷清清的,所以我去看看。”
“你去能干些什么?”
“给她煮了一顿饭。”朱弦看到父亲惊疑的目光,立刻解释道,“她在兰泰吃了很多苦,我答应她熬过了那场战争,给她煮一顿丰盛的饭菜。”
朱涛吃惊地看着儿子眉梢眼角那种自己浑然不知,别人却一眼看透的喜悦和热切,心里立刻浮起一丝深深的忧虑:“君子远庖厨!你竟然去给她煮饭?你居然学会煮饭了?”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3)
“那并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情,看一眼就会了。”
朱涛盯着儿子,想了想才道:“弦儿,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你娘已经给你选了一门亲事,准备年前定个吉日将亲事办了。”
朱弦十分意外:“爹,这也太匆忙了吧?”
“不匆忙!况且你年龄也不小了。”
“爹,我根本不想成亲,你们赶紧将那门亲事推了,别弄得大家都很尴尬。”
朱涛盯着儿子,“为什么不想成亲?”
“我要练武,况且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没做。”
“成亲了也可以做很多重要事情,别人都是这样。”
“反正我这几年还不想成亲。”
“你要什么时候才想成亲?”
“以后再说吧。”
朱涛点点头,“弦儿,从明天起,你不要再去看蓝熙之了。”
朱弦惊讶道:“为什么?我是奉先帝之命照顾她。”
“先帝并没有叫你天天去看她的遗孀吧?!以后,我会定期派人去看她的。”
朱弦后退一步,不敢看父亲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垂下眼帘遮住了全部的情绪,一声也不吭。
“弦儿,你遵先帝遗嘱照顾他的遗孀,原本一点也没有错。我知道你是个凡事认真性格固执的人,可是,你居然允许蓝熙之长时间呆在兰泰军营,她失踪后你不惜抛下军队借上盘缠千里寻她,你刚回家就慌不迭地去看她,你甚至跑去给她煮饭……你扪心自问,你真是如先帝所托付的将她当姐妹一样看待么?”
朱弦的长睫毛抬起来,低声道:“我一直是把她当自己的亲姐妹的!”
“知子莫若父。这么多年来,你接触的女子只有一个蓝熙之。弦儿,不要让自己陷进尴尬的境地而不自知!”
“可是,我真是把她当自己的姐妹的!”
“好,既然你一再保证,我就放心了。想必你也不希望先帝的名声和尊严蒙羞的!”
朱弦心里一震,加大了点声音,“我从来都是把蓝熙之当亲姐妹的。”
“这样就好。弦儿,你母亲给你定下的是何家的千金何采蓉,你应该见过的。如果没什么其他意外,争取尽快把亲事办了。”
朱弦拉开书房的门,淡淡道:“随你们吧。”然后,就默默地走了出去。
雪断断续续地下了几天后,天气终于放晴了。
这江南的雪自然不能积得有多厚,阳光一照射,很快就融化了。融化的冰水开始四处流淌,比积雪压枝时更冷几分。
进入荷塘,穿过那片野李子树林,又踏上青石板的路,“飒露紫”扬开的四蹄慢了下来,石良玉仔细地看着这藏书楼附近的冬景。前面的山坡上,松柏常青,枯萎的野草上,积雪慢慢地只剩下些雪花,然后变成水珠,冬日灿烂的阳光照在这些水珠上,隐隐发散出五彩的光芒。
远远地,他看见一个女子背对着自己,站在山坡上,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瘦小的身子上,她不知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听到马蹄声也没有回头看一看。
他悄然下马,往藏书楼走去,想沿着阶梯往山坡上走。脚刚踏上第一级阶梯,藏书楼的老仆走了出来,看着这个陌生男子,态度温和有礼:“这位公子,您有什么事情?”
“我是蓝熙之的朋友,我来看看。”
先帝的遗孀并没有什么朋友,来藏书楼的男子一般都是借书还书的。会来这里拜访的青年男子只有一个朱弦。
老仆警惕地看着这个太过俊美的华贵男子,恭敬道:“您请坐,小人先去通报一下。”
“好,有劳了。”
老仆没走上几级阶梯,蓝熙之已经从山坡上下来了,满脸的惊喜:“石良玉,你怎么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蓝熙之高兴地对老仆道:“福伯,你立刻准备一下饭菜吧,这位是我的好朋友。”
“是。”
老仆福伯又警惕地看了石良玉一眼,恭敬地向蓝熙之行了一礼,赶紧退下。石良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看蓝熙之满面的惊喜,自己也笑了起来。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4)
“石良玉,外面很冷,我们进去再说吧。”
“熙之,我至少应该先去看看先帝。”
“哦,好吧。”
简单的衣冠冢,没有烟雾缭绕更没有供品果馔,这是最寒冷的冬天,连花儿都没有,墓碑前放着几枝细细的松枝。
“亡夫萧卷之墓,未亡人蓝熙之。”
看到墓碑上的刻字,石良玉跪拜下去,行了大礼,才站起来。
蓝熙之站在一边,看着墓碑,笑嘻嘻的,“萧卷,石良玉来看你啦。”
石良玉听到这样的笑声,转过头细看她几眼,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识到:面前的女子真的是先帝的“遗孀”!
两人在藏书楼的客厅里坐下,屋子里生着一盆火,十分温暖。
蓝熙之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石良玉,你怎么来啦?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你告诉过我地址,我很轻易就找来了,呵呵。”
自那次和朱弦“逃离”石府又得知他在邯郸的封地被屠杀殆尽后,她每每想起石良玉总觉得愧疚不已。现在见他一脸笑容,总算安心了几分。
石良玉打开手里的包袱,将一把宝剑递了过来,“我来给你送‘紫电’,还有那个巫医开的药方。上次,你没服完就离开了,我给你带来了,你自己记着按时服下。”
蓝熙之接过“紫电”和一大堆山参草药,放在一边,“嗯,谢谢,还专门劳你跑这么远的路程。上次,我又食言了,真是对不起你。”
“我听管家说,你第二天早上来过的。”
“嗯,我想来至少向你道个别。可是,你已经离开了,此后,我心里一直有点不安。”
“熙之,我怎么会怪你?那时太匆忙了,也来不及等你。”
“呵呵,多谢你这样说,这样我心里总算好受一些了。”
“我后来才知道你在邯郸的家被烧了,锦湘她……”
这是两人第一次面对面提起锦湘,石良玉淡淡地道:“锦湘跟着我共患难,我真是对不起她。那些害死她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蓝熙之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沉痛,自己心里也异常难受,两人好一会儿都没有开口。
“熙之,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
“赵国定都襄城后,燕国、魏国都对我们虎视眈眈。相比之下,我们和南朝的冲突最小,因此想和南朝结盟。”
“哦?”蓝熙之又惊又喜,“如何结盟法?”
“老规矩,和亲。”
和亲?蓝熙之想了想,皇宫里并无适龄的公主,而宗室的女子她也不认识。
“谁娶?你们看好了哪一位宗室之女?”
“我娶。也不是宗室之女,是丞相朱涛的女儿。”
“哦?”
蓝熙之惊讶地看着他,万万没想到石良玉竟然会和朱家联姻。
石良玉见她不语,笑道:“熙之,你觉得很惊讶?”
“有点。”
石良玉是太子,是赵国的储君,与南朝和亲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室无适龄女子,所以和第一权臣朱涛联姻也不值得奇怪。她奇怪的是,自朱敦诛灭石家后,石良玉和朱家可是水火不容的啊。
“熙之,其实我也并不完全是为了和亲。我不太喜欢异族女子,还是想娶个南朝的女子。而且,你知道我虽为太子,但是处境危险,根本得不到赵国宗室的支持,如果能有有力的外戚作为后盾,倒不失为增加一条保障。我当年的确是很恨朱家,但是朱敦已死,朱涛却忠心耿耿继续扶持小皇帝,至少也值得尊敬。再说,要不是朱弦援手,当初我也没法逃离朱敦的大营,因此我想通过这个机会,化解两家的纠葛。你觉得如何?”
蓝熙之喜道:“如果能这样,真是太好了。”
“熙之,我会去朱家提亲,你和我一起去吧。”
“这个?我去合适么?”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而且,朱家要是对我的诚意有所怀疑,你跟我在一起至少会让他们多一层信任。”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5)
“那,好吧。什么时候去?”
“明天吧。”
晚饭后,两人又围着火炉闲聊了一阵,因为明天一早就要上路,所以早早地就各自休息去了。
石良玉推开客房的窗子,一阵刺面的冷风立刻吹来。他静静地站在窗户边一动也不动。这些年来,每当他要做什么重要决定的时候,总是习惯让冷冷的风将自己吹得更加清醒。
他回头看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也不小,陈设简单素朴,完全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但十分干净整齐。
他关上窗子,就着明亮的灯笼,从怀里取出一幅画纸。未完的画纸上,那个女子笑面嫣然,只是双目没有点——只差几笔,仅仅只差几笔,这幅画就会完成了。因为她说画人眼睛是最难的,一定要等到最后最用心地添上。他早就酝酿清楚那盈盈的眉眼该如何点缀了,可是却在转身的刹那,她已经离开了。
这幅画,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画完了!
他看了半晌,又将画纸卷好揣在怀里,窗外的风又簌簌地刮起来,屋子里的火盆似乎失去了温暖人的力量。他躺在床上,觉得手脚异常冰凉,似乎无论怎么捂,都不能再暖和起来了。
石良玉一行住在京城最大最豪华的一间酒楼里。
蓝熙之和石良玉赶到时,只见张康等几名侍卫,已经带着准备好的礼物等在门口。
石良玉也不下马,只道:“走吧。”
于是,一行人便往乌衣巷的朱府而去。
这是蓝熙之第一次到乌衣巷。
她曾经去过朱弦的宅院闹过。那宅院是朱弦20岁生日时得到的礼物,但是为了筹措军费,朱弦早已将自己名下的产业全部卖了。
那宅院是在乌衣巷的另一面。
乌衣巷两旁粗大的梧桐树的叶子,早已被寒风扫得光光的。越往前走,不知怎地,蓝熙之的心里就越是紧张。
石良玉走在她身边,有时不经意地看她一眼,然后又闭上眼睛,两人都不知在想些什么。
一骑快马从身后而来,一个雪白的身影飞掠而过,她身后跟着一名同样骑马的丫鬟。
她已经跑到二人前面去了,却又勒马回过头来,惊喜万分地看着蓝熙之,“蓝姐姐,是你?”
蓝熙之好奇地看着这个一身白衣、雪肤花貌的精灵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朱瑶瑶,是你啊。”
朱瑶瑶惊喜道:“蓝姐姐,你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啦。”
朱瑶瑶滴溜溜的黑眼珠转得飞快,“蓝姐姐,这位是?”
石良玉微笑着一礼,很自然地道:“我叫石良玉,朱小姐好。”
他眉梢蕴藉一段风流,如此和煦一笑,整个人便似一颗绽放温润光滑的珠玉。朱瑶瑶看他几眼,脸忽然红了,慌忙移开了目光。
男人一笑也可倾城!
蓝熙之看朱瑶瑶红了脸,又看看石良玉。心想,莫非这二人如此巧合地一见钟情了?如果这样,倒真是一件珠联璧合的美事。
门口的管家惊讶地看着自家的小姐和这两个陌生人越走越近,“小姐,这两位是?”
“你快去通知我大哥,蓝姐姐来啦。”
“找大公子的?”管家赶紧往里面走去。
“蓝姐姐,快请进。”她看看石良玉,脸又红了一下,“石公子,您请进。”
石良玉一礼,“多谢朱姑娘。”
朱瑶瑶的脸又红了一下。
三人转过一道长廊,只见朱涛朱弦父子一起走了出来。
朱弦又惊又喜,朱涛却立刻跪了下去,“老臣参见皇后娘娘。”
蓝熙之、石良玉、朱弦兄妹都怔了一下,蓝熙之手足无措地看着朱涛,又看看朱弦。朱弦的脸色十分不自然,蓝熙之好一会儿总算醒悟过来,赶紧道:“朱大人请起。”
朱涛站起来,惊讶地看着蓝熙之身后的男子,这才认出那个人究竟是谁。
“朱大人。”
“石公子。”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6)
朱弦伸出手去,“石良玉,欢迎你来。”
“多谢。”
石良玉和朱涛父子本来就认得,蓝熙之一看朱涛父子对他都是如此热情的态度,心知已经不需要自己露面了,便委婉向三人打了招呼,在朱瑶瑶的邀请下,跟着她来到了内堂。
“娘,您看谁来了?”
朱夫人正在看着案几上的几幅绣样,听女儿大惊小怪的语气,只道:“瑶瑶,谁来啦?”
“娘,是蓝姐姐。”
朱夫人抬起头来,她只是在几年前见过蓝熙之一面,都不太能想起蓝熙之的模样了。但是,她知道蓝熙之是先帝的宠爱,是先帝托付自己儿子终身照顾的女子。她赶紧站起来,施了一礼,“皇后娘娘请上坐。快,上茶。”
“多谢朱夫人。”
蓝熙之看看满桌的绣样和朱夫人喜气洋洋的神情,微笑道:“朱夫人,这些绣样很精美啊。”
“是吗?您也觉得精美?”朱夫人喜道:“我家弦儿终于要成亲了,这些都是为他的新房准备的。”
蓝熙之大感意外,“哦,朱弦要成亲了?”
“呵呵,是啊。弦儿整天舞枪弄棒,不然就是在外面冲锋陷阵,早该娶妻成家啦。和他同龄的几家公子,都儿女成群了。”
“是谁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
“何家的小姐?何曾的女儿何采蓉?”
“正是。皇后娘娘也认识?”
“谈不上认识,见过两次。”
“您觉得如何?”
“这个……”蓝熙之想起何采蓉每次见到自己都吓得要晕过去的模样,想起她的口是心非的父亲和奢靡成性的大哥,暗暗摇头,却又不好向朱夫人头上泼冷水,只淡淡道:“何小姐长得很漂亮。”
朱夫人兴致勃勃地道:“何家和我们门户相当,何小姐姿色出众,才貌双全,希望成亲后,弦儿能多留在家里。”
朱瑶瑶小嘴一瞥:“娘,我看不见得,大哥根本不喜欢何小姐。”
“你怎么知道大哥不喜欢?”
“自从你们决定这事后,大哥每天都是闷闷不乐的,哪个男人要娶亲了还是闷闷不乐的?人家不说洞房花烛夜是人生三大喜之一吗?大哥一定是不喜欢何小姐的。”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朱夫人瞪女儿一眼,“婚姻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大哥等着做新郎就好了。”
“哼,要是娶自己不喜欢的人,我看做新郎也没什么好的。”
“你这傻孩子,说的什么傻话?都叫你爹惯坏了。瑶瑶不懂事,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蓝熙之笑着看看朱瑶瑶。记忆里,这小女孩说话可是跟连珠炮似的;如今,当初的小女孩虽然已经变成了美丽佳人,可是说话还是这样快这样机灵。
她发现,自己比当年见到时更喜欢她了,于是笑道:“朱夫人,其实,瑶瑶说得也有道理。”
“娘,你看蓝姐姐也觉得我说得没错呢。”
“你这孩子,皇后娘娘是客气呢。对了,皇后娘娘,弦儿成亲时,您一定要来喝杯喜酒。”
“好的,我一定来。”
傍晚,石良玉和蓝熙之从朱家告辞出来。
朱涛父子亲自将二人送到门口。
石良玉道:“朱大人请留步。我们告辞了。”
“好的,请慢行。”
朱涛又看看蓝熙之:“娘娘,您慢行。朱弦成亲,老臣斗胆请您到府上喝杯喜酒。”
“呵呵,朱大人放心,我一定会来的。”
她看看朱弦,笑道:“朱弦,恭喜你了。”
朱弦犹豫了一下:“蓝熙之,天色晚了,我……派人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会回去的。再见。”
“再见。”
朱弦目送二人离去,忽然回头看见父亲的目光,便低下头去,沉声道:“爹,你真的同意把瑶瑶嫁给石良玉做侧妃?”
朱涛叹息一声,“我们欠石家太多了。如今,石良玉不计前嫌与朱家联姻,我们如何能够拒绝?石良玉是赵国太子,做侧妃也并没委屈了瑶瑶。再说,他请了皇后娘娘陪着来求亲,于情于理我们都没法拒绝啊。”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7)
“可是,瑶瑶愿意嫁到那么远的地方么?”
“儿女的婚事,自来由父母做主,她怎么会不愿意?”
朱弦的长睫毛抬起来,看看日暮的天空,又低下头,慢慢地往里面走去。
走出乌衣巷,左边的道路通往京城最豪华的那间酒楼,右边的道路通往藏书楼。
蓝熙之勒马,“石良玉,求亲成功了吧?”
“成功了,半个月之后迎娶。”
“这么仓促?”
“我要赶回襄城,不能呆久了,所以仓促了点。”
“呵呵,好吧,恭喜你。”
“谢谢。”
“我们也该分手啦。再见,石良玉。”
“我送你回去。”
“不用,这条路我常走。”
石良玉看她态度坚决,点点头,“好吧,我成亲时再请你喝喜酒,感谢你今天帮的大忙。”
“哦,石良玉,我可没为你做什么啊,你不要客气。”
“你算得我的大媒了,我成亲当然应该感谢你。”
蓝熙之吓了一跳:“我这样也算大媒?我只是随你走了一趟,什么好话也没替你说呢。”
“你肯随我去,就是帮了我大忙。”
“那好吧,再见。”
“再见!”
大黄马远去了。
石良玉看着越来越黑的天空,慢慢追了上去。许久之后,藏书楼最顶端点着的一盏灯已经隐隐在望。他下了马,悄悄将马系在旁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快步往前走去。
深夜里影影绰绰的,他远远地看见藏书楼的门口也点着灯,蓝熙之驰马冲了过去。然后,那名叫做福伯的老仆出来,为她牵了马,“蓝姑娘,您这么晚才回来啊。天气怪冷的,快去休息吧,您的房间已经生了火盆。”
“嗯,谢谢福伯。”
他隐在阴影里,看着藏书楼门口的灯光熄灭,然后从二楼的窗户里透出隐隐的光来,那是蓝熙之在自己的房间里点亮了灯。又过了一会儿,那灯光也灭了,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
蓝熙之害怕黑暗,喜欢在赶黑路时有人永远为自己点着灯。这些,萧卷生前都为她做到了,甚至在他死后,他又安排其他人给她做到了。
只是,她不知道,石良玉早就知道她的这个习惯。无论是在邯郸的封地,还是赵国旧都的府邸,每到黑夜,他都会亲自为她点一盏灯。再后来,太子府的那些喜庆的灯笼,都是为她点亮的。他希望,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走在光明里,走在完全和白天一样的自由自在里。
可是,她一直还以为,那些灯笼是他为了给“太子府”增添喜庆气氛而点上的!
他慢慢地顺着阶梯往黑夜的山坡上走去。在一棵粗大的松树后面,他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面前萧卷的墓碑。虽然双眼早已适应了暗夜,墓碑上的大大的字迹依旧看得不太清楚。不过,那简单的两行字,他昨日就印在脑海里了,根本不需要再看了。
“未亡人蓝熙之!”
她是他的未亡人。所以,自己此生无论多么不想失去,也永远无法得到。
他摸出怀里那幅未完成的画卷,放在墓碑前,站了许久,手脚都已经凉得快要麻木,才慢慢地又将画卷捡起来放回怀里,挪动着麻木的脚步往山下走去。
这时,远方的天空已经露出一丝鱼肚白。
他解开系着的马,翻身上去,“飒露紫”一声嘶鸣,撒开四蹄往前飞奔而去……
蓝熙之推开门,慢慢走出藏书楼,石良玉和他的马早已经远去了。
她慢慢走上山坡,看着萧卷的墓碑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下,发散出冷冷的光晕。
她在墓碑前坐下,伸手抚摸着那冷冰冰的石面,微笑起来,“萧卷,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石良玉和朱弦都要娶妻成家了,也许,这样才是最完美的结局。我真是替他们感到高兴。”
清晨的微风吹得树叶簌簌的,似乎和着萧卷的柔声细语——“熙之……”
第三十四章谁是谁的未亡人(8)
她细听片刻,站起身来,可是,微风簌簌里,哪里有萧卷的半点影子?
她摇摇头,心里的幻想慢慢散去。从山坡看下去,只见藏书楼的大门无声地打开,薄雾蒙蒙里,几名少年沿荷塘小径快步走来。那些,都是来藏书楼借书的附近人家的孩子。
这一刻,她更深切地体会到,这里就是自己的家,这里有萧卷、有书画、有自己希望的宁静。
“萧卷,我比任何时候都喜爱这里。呵呵,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吧。”
四周还是静悄悄的,远处光秃秃的树木似乎要立刻散发出春的绿意。
好朋友都有了归宿,自己将永生陪伴着萧卷,这样的完美才是最值得期待的吧!
她微笑着,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后记(1)
在秦汉和隋唐两大盛世之间,间隔着一个魏晋南北朝的大乱世。其间,除了前期西晋的短暂统一,就是十分频繁的治乱嬗替,不仅有五胡乱华导致的天下大乱,更有南北朝的长期对峙,以及各自内部纷纭的宫廷之争。
过去,人们往往被各种史籍所记载的统治者与统治者之间,无休止争杀的血腥气所呕眩,认为这是一个十分可怕的黑暗时代。其实,这是一个误读,因为魏晋南北朝时代还有令后世称羡的“魏晋之风”。
“魏晋之风”往往也是现代人心中的梦想——博带广袖、高髻舒衣、淡然不羁……朱光潜曾说,那个时代的中国人是最可爱的。哪怕没有衣食,也要活得自由自在。他们崇尚的是一种空谈,一种脱离尘世的逍遥自在。
有趣的是,那个时代出名的美女并不多,相反,多的是美男子。那时代的女性,亦毫不掩饰自己对美男子的热爱:掷果盈车,看杀卫玠……“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乱世太子妃》就是选取这个时代的横截面,抓了一丝剪影,写一个乱世里的悲欢离合和恩怨情仇。
书中,美男当然也是主角。
先说萧卷。
萧卷,是杂糅了梁朝太子萧统和东晋明帝司马绍的剪影。这两个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都很帅,美姿容且博学多才。
昭明太子萧统,字德施,南朝兰陵(今常州)人,系梁武帝的长子,两岁时被立为太子。他自幼聪慧好学,仁厚善行,性爱山水,少年时就读遍经书。20岁时,他来到镇江南山招隐寺,建了一座增华阁和一处读书台,并从皇宫里运来3万卷藏书,潜心研读。他还招纳天下英才名士到增华阁,其中包括已入佛门的《文心雕龙》作者刘勰和《诗品》作者钟嵘。萧统选编的《文选》,广为流传,到唐代有“文选烂,秀才半”之说。
他也不好声色,他的皇帝父亲赏赐他不少美女,他都一概拒绝,并不与之亲近。
与其饱食终日,不如悠游文林。萧统当然不止有文学才华,而且有很强的处理政事的能力。他的父亲梁武帝,就是历史上十分尚佛的那位,曾三次舍身寺院为奴,每次都要大臣花费亿万钱财将他赎回。所以,萧统14岁之后就被“派”去坐金銮殿问政——英俊少年,长于政事。史书说他:“明于庶事,纤毫必晓”,臣莫敢诈。后来,武帝兴兵打仗,南京饥馑。太子以身作则,穿素衣,减膳食,还自己掏腰包救济穷人……
萧统在读书台时,曾爱上一个民间女子。当然,由于门第差异,终未如愿,女子抑郁而死。萧统亲手为她种下一棵红豆树。可惜,这样好的一个人儿,在31岁那年落水受寒,从此卧床不起,很快病故。
晋明帝司马绍也是一个强人。他的父亲元帝司马睿凭借王导王敦兄弟(文中朱涛朱敦兄弟原型)的策划,才渡江登上宝座,所以不得不和王家共天下,先是放任王敦兵权坐大,后又亲信刁协、刘隗等小人,实在是平庸之辈。
不过,明帝司马绍就不大大同于他的父亲了。司马绍少年时就广揽贤才,当时的名人郭璞(注释《山海经》的那个)等都曾被他招揽。除了才华,还有胆量。王敦兵变时,他曾单骑去军营查探军情,而且做事隐秘,用人不疑,先后启用了希鉴(王羲之的妻子就是希家的女儿)、王导、温峤、甘卓等人,很快将王敦兵变平息。
这位仁兄在位不过三年,因操劳过度,年方27岁就在盛年之下不幸驾崩。
历来,有才华的帝王很多,比如《玉树后庭花》的陈叔宝、善文并自夸考试都考得上皇帝的隋炀帝、大词人李煜父子、画家宋徽宗等,这些人失在将专长凌驾于国事之上,以艺术家的轻佻和浪漫来治理国家。结果,当然就是亡国之君了。
历代,自然也有痴情的君王,比如妲己的商纣王、褒姒的周幽王、杨贵妃的唐明皇……这些帝王也往往流于残暴和淫暴,终致亡国灭家。
但是,同样具有才华与痴情的昭明太子萧统,却和这些暴君有着本质的不同——在宫廷尔虞我诈、攘权夺位的世风中,萧统作为一个皇太子,却能鹤立鸡群,超然其中,继而也将自己和一众刻薄寡恩的帝王区别开来。
后记(2)
再说朱弦。
书中朱弦的家族,是按照魏晋大名鼎鼎的“王氏家族”来写的。这个王氏家族,就是住在“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里面的那个家族,也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羲之家族——兴盛了几百年,可谓中国第一豪门世家。
朱涛朱敦兄弟,就是按照王氏豪门的王导王敦兄弟来写的。
王导是东晋开国元勋,曾被元帝邀请共坐御榻。“王与马共天下”,说的就是这位当时号为“仲父”的强人。
当时,王导为丞相,其族兄王敦为大将军,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持了东晋的朝政。后来,王敦心生野心,起兵谋反。不过相较其他的叛臣,他也算不得穷凶极恶。有史记载,王敦在第一次“清君侧”成功后,并未直接进入皇宫兵逼元帝,而是退回了武昌。如果当时他领兵强行闯宫,也许江山就易主了。
不过,元帝因为丢了面子,一下子被气死了。然后,是太子继位。
明帝也很强,还在作太子时,王敦就很忌讳他,曾想奏请废之。但是由于他和丞相王导的子侄关系很好,得王导力保,所以王敦的阴谋才没能得逞。
明帝继位,王敦可就要谋反了。看了本书的读者,很可能会有这样的疑惑:谋反这样的大罪,无论如何都是要株连九族的。朱敦谋反,为什么朱涛一家却无事?
可是,历史上,王敦谋反,王导就是没有受到株连。原因似乎有二:
其一、当时是门阀制度,大族和皇室共有天下,而且由于长期战乱,儒学正统思想不强,皇权并非那么神圣;
其二、王敦起兵,王导是坚定地维护了朝廷的。他不仅辅佐元帝、明帝,后来还辅助第三代小皇帝,是三朝元老,真正算得上忠心耿耿。王敦兵败身亡,王氏家族却几乎丝毫未损,不过死了几个老人而已。这还不足为怪,问题是,王导和一众子弟甚至还被加官晋爵,这在君主制下不能不算是一个奇迹。当然,王导个人的处世哲学也起了作用;当然,也有明帝的宽容。
王导的惟一的政治污点,就是默许王敦诛杀周伯仁(文中石良玉的父亲石茗)。这也反应了政客的通病——外宽内忌。不过,人非圣贤,平心而论,王导一生也算宽厚仁义了。
最后来说石良玉。
石良玉也是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他是依照五胡乱华时期的后赵冉魏皇帝——冉闵来写的。
冉闵原是东晋人,幼时流落江湖,被后赵皇帝石勒收养认为义孙,改名为石闵。
冉闵当然也是个大帅哥,而且打仗很厉害。石勒、石虎相继死后,后赵羯族政权陷入混乱,冉闵趁机助石遵登上皇帝宝座。石遵事先曾许诺将太子位传给冉闵,但是继位后却自毁诺言,甚至想强除掉他。不过,冉闵抢先发动,将石遵废黜杀掉,自己登基,恢复冉姓和汉家衣冠,建立了冉魏政权。继而,也陷入了与胡羯、慕容大燕、北魏鲜卑、羌族、氐族、后赵残余等周边政权势力的大混战中,力战三年,多次击溃五胡联军,几乎将五胡消灭大半,但是最后还是兵败身亡。
在当政时,冉闵曾上书偏安江南的东晋政权,要求共同北伐,驱逐五胡,恢复中原,但是遭到了东晋政权的拒绝。冉闵又要求东晋政权开关疏散北方难民,仍遭到拒绝,导致几十万难民被拒关外,全部被五胡军兵杀死或冻饿而死。东晋守将后来也因此自杀谢罪。
冉闵死后,北魏鲜卑的史家对他一番大骂,并不将他建立的政权列入十六国。
历史真相到底如何?这一问题,当然不是本书的目的。毕竟,我写的是言情小说……
月斜影清2007年9月1日
乱世太子妃 作者:月斜影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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