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春深似海

第二十六章 旧欢新梦觉来时

孩子是八月出生的。小名叫桂儿。

家里上上下下象被喜气罩得密不透风——好多年没有这么高兴的事儿了。杏儿
出嫁是给老太太冲喜,大家心里本来就都不安稳;月儿的婚事,更是人人都有强颜
欢笑之嫌。可今天,一切的喜悦都是不搀杂任何疑虑与无奈的。

老太太从少奶奶有喜开始,身子就一天比一天硬朗起来。到了孩子下地,事无
巨细,一切都是由她指挥调度的。这是她一生最大的胜利,她在几乎要彻底失败的
情况下,最终坚持了下来,这孩子就是她一切含辛茹苦的报偿,是她一生事业的丰
碑。

与亲友各家的来往频繁了起来。给桂儿作满月,又作百岁,好多年不太走动的
一些亲朋也都请了来。论国事,时局变了,外敌当前,中国人又都是一家人了。再
说即使老太太也明白大清国是永远完了,大家伙的日子还得过。论家事,桂儿一出
生就把过去一切的不堪回首都抹杀掉。子萱大大方方地在席间坐着,使那些前尘旧
事都顺理成章地成了年轻人的一时糊涂。一切都归入到了正轨。

子萱还在家里住着。其实自己心里已觉得有些不妥,但却又下不了决心就走。

这天,晓英的两个嫂子专程来接她带着孩子回娘家赏雪。她哥哥们当年对她的
种种,时间也久了。现在沈家是阔亲戚,他们走得也越来越勤。特别是有了桂儿以
后,她嫂子过来帮着照顾月子忙了一阵子,便似乎觉得养这孩子她们也有大功在里
头,特别愿意上沈家的门。请姑奶奶常常都不光派人送信儿,而是亲自上门来接,
顺道给老太太请安。

月儿一早去了博物院,到下午才回家来。回屋,小娥帮他宽了衣,又送上茶来,
月儿就叫她下去了。屋里没有孩子,一下子显得冷清了许多。月儿坐了坐。突然想
起了什么,起身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又出了门。随口吩咐道:“我到园子里走走,
你们不用跟着了。”说完就出了院子。

子萱一个人呆在屋里。他一直没出去找个事儿做。和组织上的联系彻底断了。
华北自制以后,再出来做事就有的嫌疑。所以他觉得静观事态可能是现在唯一
的对策。

突然门一响,月儿走了进来。伺候子萱的小梅也跟了进来——当年的筝儿已经
嫁人出去了。

子萱招呼月儿坐下,就吩咐不要人进来打搅。小梅应了出去。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好一会儿也没开口。

那个夜晚之后,他们一直没有踏踏实实的单独相处过。最初一段日子,担心事
情能不能成。等确定晓英有了,为了避免人猜疑,双方都有意回避着。孩子生下来,
事情就多了,月儿也更没时间了。而子萱还是有点儿有意躲着。

气氛有些尴尬。还是子萱先开了口:“孩子,还好吗?”

月儿轻轻笑了笑:“你还是多过去看看孩子吧。”

“我想,还是不要和孩子太亲近的好。”

“怕什么?怕有闲话?”

“孩子……是你的。”

“……该算是……我们的吧!”

突然子萱鼻子一酸——居然阴差阳错,他们真有了共同的孩子。

子萱起身走到月儿面前捧住了他的脸。

他们深深的吻在了一起。

可是终于,月儿还是从子萱怀里脱出身来:“别这样。青天白日的……偷偷摸
摸……我们真成了……”

“可是,有了桂儿,你对家里的责任也就尽到了……”

月儿回头盯着子萱的眼睛,平静的说:“然而,我现在有了作一个父亲的责任。”

子萱渐渐的也多了些时候过来看看桂儿。有时晓英有事走开了。月儿和子萱带
着桂儿玩,抱着、驮着满炕上乱爬、乱滚,大人孩子笑闹成一片。

日子一天天的过着。似乎也很快乐、平静。

子萱开始想着,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他,看着孩子,也是一种幸福了。



年底,家里忙着准备过年。夏晓英更忙了些。子萱单独和月儿带桂儿玩的时间
更多了。时不时的两人会靠得很近很近。但他们一直克制着自己,不让有什么事发
生。

这天,晚上已是月到中天。子萱正在自己屋里写一封信。突然小梅进来回说大
奶奶来了。

子萱一惊,家里有大事儿一般都是老太太和沈怀远跟子萱说,小事儿一般就是
晓英和月儿处理。很少有时候,大奶奶出面找子萱的。而且有什么事,不把他叫过
去说,还要大奶奶亲自来找他?

想着,连忙起身去迎。

宋雪晴四十六岁了。

一个曾经美丽,依然美丽,还要继续美丽下去的妇人。只是这美丽有些破釜沉
舟的霸道。尽管美丽在她身上,没有象在儿子身上那样成为一种祸害,终究也绝对
是种浪费。

当年定亲是老老太太做的主,当然是见过她的——从小也就在这几家府上玩—
—但即使她不漂亮也要定,就算不是沈家,也不过秦家、杨家,还有娉卿的兄弟、
晓英的爹。少爷就那些,小姐也就这几个,抓阄似的,闭着眼抓着谁是谁。雪晴抓
了个好的,夏晓英的娘柳心茹抓得不好,可这跟两人的长相没什么关系,何况那时
夏晓英的爹也还挺上进的。

过了门夫妻和顺,鹣鲽情浓,虽说漂亮了对增进感情有益无害,但就是她容上
稍差些,凭她的秉性脾气,才学聪慧,加上怀远的温厚正直,到头来大约也是这个
局面。到了现在,美丽对她不但百无一用,而且已是无足轻重了,她的身份,她的
能力,她的性格,背后的家势,甚至还有她美丽的名声,都足以保证她从容应对生
命的一切。而继续美丽着,却连个对象都找不着。但那份美丽还是固执的灿烂着,
带着份报复的快意——知道这世上都嫌自己多余,连她都嫌,可就是赖着不退场。

“最近家里边有信儿吗?”子萱到北京以后和家里恢复通信。宋雪晴坐定以后,
便从闲处开了口。其实,她和林娉卿的书信来往还要频繁得多。一直把子萱的情况
向那边通报着,只是挑个话头而已。

“前个星期刚接了家里一封信。”

“南边最近是不是太平些了?”

子萱知道这话是指上海的组织和根据地都被消灭的事,不好回答,只随便嗯了
一声。

“住在这儿委屈你了。”

“伯母说哪里话。是我打搅了。”

子萱突然觉得宋雪晴的语调中有些无可奈何的怅惘,好象有些十分难于启齿的
话要说。

稍静了一会儿宋雪晴又开口道“最近你常去看桂儿。”

“是,桂儿挺可爱的。”子萱的嗓子有些发干。

“这孩子别看小,还挺淘的。”

又是一阵沉默。

突然宋雪晴又把话弯了回去:“现在时局太平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刹那间,子萱听出来了宋雪晴话里的意思。他猛得一惊,心里不知道是因为以
前的事情,还是宋雪晴对其他什么有了觉察。略一迟疑,忙说道:“其实,我也正
想和您、伯父还有老太太说:我准备回上海去,好久没回家了。也该有个新的开始
了。”

宋雪晴苦苦一笑:“你不要以为,我是赶你。你妈给我来了信,那意思让你回
家,接下家里的生意。家业终究是要传给你的。……还有你也该成家了。”

两人又都陷入了沉默。

终于宋雪晴长叹了一口气:“不要怪我。老太太岁数大了,身体又不好——有
些刺激,她经不起。”

子萱惊愕的看着她。

宋雪晴又笑了:“别怕,不是有什么风声,或是有人怀疑什么。我自己的儿子
我还不清楚吗?……其实这样最好。”看着子萱一脸的尴尬和不解,她接着说:
“我们都是旧时代的女人,老太太、我、还有你妈妈。你知道一个旧时代的女人活
着的意义是什么吗?……就是维持一个家庭的繁荣和延续。有的时候用什么办法都
在所不惜。……也许你们年轻一代不能理解。可是几千年的文明就是这样延续下来
的。”

“伯母,我们……”子萱不知说什么好。

宋雪晴看着他,轻轻说道:“如果,你要也是我亲生的孩子该多好。”

子萱突然从椅子上跌跪到地上,膝行两步来到宋雪晴面前。叫了一声:“妈!”
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宋雪晴把子萱的头揽在了怀里,泪水无声的流着。
第二十七章 响惊飙越甲动边声

江月从博物院出来,叫了一辆人力车往家去。

一路走来,只觉得北京城似乎被两种相反的情绪拉扯着,冲撞着,又交织纠缠
成一片混乱。一面是一些人的恐慌,已经有很多车马载着几代大小和满满的家当在
往城外驶,也有背着挎着行李,牵着抱着孩子徒步向城门赶的。另有一些人依旧悠
闲的迈着四方步,拎着鸟满世界转悠,或是在街边上扎堆儿下棋、聊天。

按老北京的说法,北京城是块风水宝地,轻易不会被攻占,即使遭难也不超过
三个月的期限。但是过去这些年的烽火狼烟早把一些人的信心消磨殆尽,胆小怕事
的人往往是乱世中的劫后余生者,所以宛平城开火消息一传出,就有人收拾了行李
开始逃难。

原本江月还想再看看局势,可今天去博物院,才知道时局已经异常紧张了。最
重要的国宝已经在装箱。院长向大家宣布,将把大家分成几个组,分批押送文物到
内地。江月报名参加最后的善后工作。院长于是让几个后走的先回去安排了家里。

一到家门口,江月先没往里走,就叫过在门上当值的小安:“去跟王金标说,
这就让大家收拾行李,让他先安排下去了,再到后堂来。”说完才一径往老太太的
房里去了。小安也急忙跑去向大总管传话。

后堂内,老太太在榻上坐着,手里揽着桂儿,大爷、大奶奶和少奶奶都站在跟
前。

老太太高声道:“我不走,你们爱谁走谁走,我就是不走。我都七十的人了,
也活够了。如今有了桂儿,我就是到了地底下也可以跟你们沈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了。
我不走,死也要死在北京城。”

沈怀远有些无可奈何,但还是努力的劝说着:“妈,您这是从何说起嘛?只不
过是时局不太稳定,我们避一避,过不了多久就过去了。我们还是一样太太平平过
日子。”

“既然过不了多久就能过去,我就在家等着。”

“何苦冒这些不必要的险呢?”宋雪晴接过话来说,“就当到南方走走。”

“庚子年我们一家跟着老佛爷去西安,那一路上受的罪!那时候你还小,还没
娶妻生子,再苦我也得熬着。只图有个老来安。可怎么老了老了,我还要去受那些
罪吗?我到底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妈,如今不是八国联军那会儿了。现在到南方的铁路都还通着,要走很方便
的,我们再怎么也不能让您受委屈了。”

“我一辈子也没坐过火轮车那种吓人的东西,我才不要坐呢!”

“妈……”沈怀远还要继续劝。这时江月走了进来。

还在院子里,江月就听到一些屋里的谈话,其实不听也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大家看他进来都不说话了,想听听他带来了什么消息。江月也没向奶奶、爸妈请安,
开门见山的就说:“我让王总管安排下边收拾行李了。”然后略偏了偏脸,似乎是
向着父亲道:“看样子,这回真的不大好了,博物院的文物都要转移。”

江月说完了,才转回头来看着老太太,大家也都转回脸来看着老太太。

老太太依然坚持:“你们走吧!你们都走!我就在这里!我不信日本人还能把
我个老太太怎么样了!大不了一死。”

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见江月走了两步来到榻前。老太太以为要
和自己说什么,别过了脸去。但谁知江月蹲下了身,凑到了桂儿面前。

江月轻轻抚摸着桂儿的头说道:“桂儿,想不想去坐大火车,大轮船呀?”

桂儿已经快两岁了,个头和同龄的孩子差不多,却明显的要聪明伶俐许多,今
天看着太奶奶和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吵了起来,虽然害怕,却看得出大人们在
说重要的事,也不哭闹,只是一声不啃。这时爸爸问自己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怎
么回答,可看着爸爸微笑的面容,想到平日爸爸对自己的宠爱,觉得爸爸说的一定
是好事,终于点了点头。

这时江月又问:“那桂儿要谁带着去坐大火车呢?”

对桂儿的抚养,老太太还是象当年对月儿一样,事无巨细都要亲自过问。也只
有她带着,桂儿才能出门。因此桂儿自然的回答道:“太奶奶。”

江月这时抬头看了老太太一眼。老太太没吱声。江月又接着问:“奶奶带你去
好不好?”

桂儿摇了摇头。

“妈妈带你去好不好?”



桂儿又摇了摇头。

江月这才站起身,对老太太说道:“奶奶,桂儿离不了您。您要是不走,桂儿
也走不了,要是……”

老太太低头看着桂儿,桂儿也仰着小脸看着太奶奶。好半天,老太太才长叹了
一口气:“哎!走吧,我和你们一起走。”

正这时,大管家王金标进来了。

江月回头对他说:“赶紧再去租两辆车,加我们自己的。只捡要紧的东西带。
下午有趟去南边的火车。你让大家也收拾,收拾,能走的尽量跟着走,不能走的也
最好避出城去。只找两个可靠的先留下。”

王金标忙说:“少爷您放心,我留下。”

江月却说:“不,这一大家子,我还要交给你呢。你跟着走。”

“那你呢?!”宋雪晴听了这话,失声叫道。

江月回头看了看母亲道:“我先留下,博物院还有些事情,顺便把家里也安置
一下。”

“不行!不行!”老太太大叫起来。“你不能留下!”

“奶奶,我只是晚走两天。”

“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这家可以不要了。只要人都在。”

“奶奶——”

“奶奶从小把你带这么大,花了多少心血!你要有个闪失……”老太太说着就
掉下泪来。

“还是一起走吧!”宋雪晴也劝道。

“妈。不光是我们自己家的事。还有公家的事。我总不能不负责任。”

这时,沈怀远开口道:“月儿说的对。男人干事情,就是要负责。国家危难之
际,更要克尽职守。让他留下吧。”

宋雪晴还想说什么,看看儿子又看看丈夫,还是止住了。

老太太还在哭,江月走到她面前,又蹲下身,轻轻唤道:“奶奶——”

老太太抬头看看他,突然一把把他搂进了怀里。

沈府门口一溜停着三辆汽车。佣人们还在往后面的车上搬东西。老太太带着桂
儿已经坐在了车上。江月把着车门听老太太的嘱咐。等老太太嘱咐完了,又抱着桂
儿亲了亲。才回过头来,母亲又把奶奶说的意思再说了一遍,他也耐心的听着。最
后才说:“妈,别担心,我不会有事儿的。”旁边的晓英也说:“妈,上车吧。”
这时宋雪晴才抹着眼泪,由江月和晓英扶上了车。

接着江月看了看晓英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道:“英姐,保重!”晓英道:
“你也保重。”说完晓英就回身上了车。

这时沈怀远走出了大门,来到车前。江月迎了上去:“爸。”

沈怀远看了看儿子。略有些踌躇。在中国人的家庭里,父亲一直是起严教作用
的。可是由于月儿的特殊情况,是不能严教的。所以在月儿小时候,沈怀远一直觉
得自己处在一个尴尬的地位。月儿长大以后,出的一系列事情,先是极大的触怒了
沈怀远。到月儿回家后,他根本不和这个儿子说话。但慢慢的,沈怀远把儿子的出
生成长思前想后的考虑了很多以后,又觉得儿子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未尝没有责任。
后来,儿子成了家,立了业,又有了孙子,沈怀远和儿子的关系也缓和了,但几十
年的习惯很难在一朝一夕改变。和儿子面对面的说话,他还是不太自然。

“把要办的事办了,就尽快赶来。”

“是。”

“公家的事要办好。家里,就由它去吧,钱财身外物,只要人平安。”

“是。”

……

好阵子的沉默,终于沈怀远有些吃力的说:“这些年……爸爸对你可能太严厉
了。其实……爸爸对你的心和奶奶、妈妈都是一样的。”

“爸……我知道。”江月有些哽噎。

“好。好好照顾自己。”

“哎。”

沈怀远这才躬身进了汽车。

江月站在门前目送着汽车,直到几辆车都拐过街角,消失了踪影。

已是黄昏时分,诺大的院落突然显得冷冷清清。

一天的忙碌使江月觉得十分疲惫,这时的宁静更让他想要坐下来好好的休息片
刻。

多静呀!好久没有这么安安静静的呆过了。自从回到这大院,身边总是围绕着
许许多多的人,尽管是些自己最亲近的人。自己还是要小心的应付周旋,处处注意
着他们的喜怒哀乐,作出自己合适的应对。有时让自己深爱的人们快乐,比让陌生
人快乐还要累。

现在这样真好,什么也不用捉摸,不用做任何对策。完全的放松自己。就象…
…就象……

江月想到了那些日子,却随即又否认掉了。——那时候是两个人,而现在,自
己是一个人。

猛然间那宁静中,一丝孤独象一阵秋寒,在这火热的盛夏让江月浑身一颤。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叫道:“少爷!”

“进来!”江月道。

帘子一挑,留守的小安走了进来。

“少爷,秦少爷来了!”

“谁?”

“秦少爷。刚到。”

江月没等他说完就快步赶了出去。

走到中院,子萱刚刚从中门进来。却见他一身戎装。

子萱离开沈家和北平已经一年多了。开始还有消息,后来渐渐就断了音信。大
家先还挂念着,慢慢也就不提了。似乎是子萱和每一个人都达成了各自的双边默契,
为了保守某种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秘密,就这样慢慢的,但最后完全的,从沈家人的
视野中消失掉。

而此刻,他又突然的站在了沈家大院里。落日余晖洒在草绿的军装上,似乎披
上一层金箔。他的面庞在夕阳里,显得少有的冷峻。

两人在中庭的一棵大树下面对面的站下来。好一阵子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
你。

终于还是江月先开口:“你参军了。”

“是。张杨兵谏以后。国民革命军开始全面把备战重点放到针对日本人上,我
就在保定参了军。”

“那……你以前的事,对你没影响?”

“时局变了,现在是国共合作,都是中国人,外寇才是敌人。”说着话子萱笑
了笑。

“那现在你……”

“北平也守不住了,我们的队伍进来保护一些重要人士和物质的转移。”

“……这就走。”

“就走。我是抽时间过来看看。怕你们还没转移。”

“真巧……我也只是耽搁两天。要是和家里一起走了。你也就见不着了……”

突然子萱一伸手抱住了江月。两人紧紧的搂在一起。

江月只听得子萱在他耳边说:“我来是要告诉你:这一次,如果,我们能够劫
后余生。我决不再让你离开我。”
第二十八章 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

队伍驻扎进镇子里,也是暂时的。子萱已经接到命令。不和日军正面接触。保
存实力,继续西撤。只是稍微牵制一下日军,给老百姓更多的时间撤离。

这个镇子不大,使它变得重要的唯一理由,就是江上的那座桥。虽然命令还没
下,但子萱也知道,这桥是要炸掉的——能阻挡日军一些时候。但在此之前,桥要
好好保护,它是军民撤退的生命线。

每天成千上万的难民从桥上涌过岸来,在镇上稍作休息,又赶快再往西去。他
们知道这大江保护不了他们。守在江边的队伍也无能为力。在这巨大的灾难中只有
一点求存的本能也许是希望,逃,逃得越远越好。

上午,子萱照例到桥头巡视一番,看看情况。

桥上,人流是从远处看不到头的地方铺过来的。步行的、推着小车的、牵着骡
马的,夹在中间的几辆汽车几乎坚毅的随着人流一分一寸的往前磨。

子萱问了一下守桥的士兵情况,敌机不时过来,当都不是轰炸机,而是侦察机。
显然日军并不准备空袭,附近没有重要目标,驻军也不多。而对于桥,他们是希望
能保存住的。

子萱正准备回镇公所的临时指挥部。抬头最后往了一眼桥上,却被一行人吸引
住了。

那是十来个人赶着两辆大车。车上装的是些道具布景。跟车的人也看着个个与
逃难的灾民有些不同。看来是个战地演剧队。子萱只是有些好奇便停在那里多看了
两眼。说话那些人就下了桥到了跟前。

本来也过去了,不想从后面车上跳下一个人来,朝子萱走了过来。

等那人走到了跟前,子萱才猛醒过来,认出那人来。

菱仙穿着件白色褂子,下面一条蓝布裤,打扮得象个出门跑生意的小商人。可
面容还是那么俊秀,也不见一点岁月痕迹。

“怎么这么巧?”子萱很有些惊喜的道。

“说巧也不巧,我们演剧还不是跟着你们一点一点的退。”

“什么意思吗你?你们可是鼓舞士气的哦!”

说着两人都笑起来。

“这里还要守吗?”

“等命令。你什么时候参加演剧队的?”

“仗一打起来,北艺、春明两个剧社和组了演剧队。我就参加了。跟着演文明
戏,插在里面我也唱两段,都是为了宣传嘛。”

“哦,你也演文明戏?”

“以前认识几个搞新戏的朋友,开始也看不惯,慢慢觉得他们的戏内容更贴近
社会,主题也更积极。他们觉得我有舞台经验有时请我帮忙,演个角色,一来二去,
也就演上了。”

“不错嘛。哪天有机会一定去看看你演新戏。现在文明戏里男扮女的少了。”

“我也演男角。”

“那太可惜了!”

“去!还没个正型!”

“咏华!”正这时,刚才那队人里有人喊。菱仙应声回了头,看了看那边。子
萱也循声望过去。

喊的是个男青年,好象还是个学生的样子。远远看着菱仙,眼光里有种特别的
急切。菱仙冲着他微微笑了笑,又扬了扬手,似乎传递过一种安抚的情绪。

子萱把一切看在眼里,等菱仙回过头来,便问道:“怎么改名字?”

“歌咏中华的意思。”

“你朋友给改的吧?”

菱仙笑了,应该是默认,然后说:“他是辅仁的学生,差几个月就毕业。仗就
打起来了。他一直喜欢演戏,上学时参加了春明剧社。”

“难怪你对新戏有兴趣了呢!”

“你就别来那种口气了!两个人一起演戏,转移,也有个照应。”



子萱笑了,一种理解的笑。

突然菱仙又说:“对了,我看见他了。”

“谁?”子萱一时不解。

“沈江月。”

“在哪儿!?什么时候!?”

“他们就在后面,可能明天早晨能到。他们一队人护送一批文物在转移。我们
抄近路过来的,他们的车不能颠簸,顺着大路走。路上又这么多难民,可能走得慢。”

天黑透了。子萱命令在岸上点上火把,还开来几辆汽车,打开车灯给过河的人
们照明。

一整天他一直没有离开江边。虽然如果有护送文物的队伍来了,守桥的士兵自
然会带他们去指挥部。但子萱还是在桥头守着。他没法回去等,他得在这看着,看
着每一张面孔,渐渐走近都是他的希望。因为人流一直没有稀少小去,他的希望也
一直高昂着。

一年了,他们在北平分手的时候,他让他好好保重,等着他们重逢的时刻。而
这时刻就在眼前了。只要再见他一面,看见他平安的转移到后方,然后他要多牵制
敌人一些时候,等他走得更远一些,到更安全一些的地方。

正在这时,勤务兵从指挥部来到江边向他禀报,有传令兵带来上级的命令,要
他马上回指挥部接受指令。

子萱再次下令守桥的军官,护送文物的队伍一到立刻送他们到指挥部去。又极
目向桥上望了一阵,才转身向镇里走去。

命令很简单:明日中午十二点之前炸掉江桥,然后立刻转移。

尽管子萱一直在等这个命令,可自今天见了菱仙以后他却害怕这个命令的到来
了。他站在江边时,似乎觉得自己是在和这道命令抢时间,他希望自己能离那个要
来的人更近一些,以便抢在命令到达前,见到他。可现在命令还是先到了。

隐隐的他怕这是个不祥的预兆。但他又强迫自己把一切灰暗的心理赶走。还有
一个晚上和明天半天的时间,菱仙说他们就在后面不远。尽管护送的东西贵重,走
得不快,但在明天中午前应该赶到。

子萱一夜都在监督士兵安置炸药,这时已是天光大亮。人群仍然络绎不绝的涌
上桥来,车辆也继续从十几处炸药上碾过。子萱还是目不转睛的盯着桥面。

远远看见车辆,他就兴起一股希望,但车近了,那希望又衰落下来。

太阳越升越高,他的希望也越来越被焦急取代。

突然几辆汽车驶向桥头,看样子象是运送什么重要物资的。子萱的心提到了嗓
子眼。

车上了桥,在人群中慢慢的爬行。子萱看在眼里,就象千万只虫子在自己心上
爬。

终于前面的车近了,子萱看见后车厢的顶棚下露出武装押运人员的身影。

子萱连忙向前去,赶到了桥头。守桥的士兵已经指挥先过来的车辆在岸边停下
来。

子萱走到车头。从车上跳下一个下级军官。落地站定,给子萱行了个礼。

子萱还了个礼,便问道:“你们是护送文物的吗?”

“是!”

“有一位沈江月和你们一起吗?”

“沈先生没有跟我们一起过来?”

“什么?!”

“玉屏山圆觉寺内有一部唐代雕版印《金刚经》。沈先生去取去了。让我们先
走。他可能要耽搁半天的时间。”

正午时分。人群还在不断的涌上桥。

子萱的右手腕一直抬着,他看看桥上的人群,看看手上的手表。心里只希望人
们走快一点,表针走慢一点。

他拖延着。他无法下达那个命令。那边是自己的同胞,和自己的爱人。而自己
要把他们都抛在敌人的屠刀与铁蹄下吗?

但是他必须下达那个命令,为了更多的同胞,为了最终的胜利。

他拖延着。满桥的人群是他的理由。远出还在不断涌来的人们是他的理由。

他甚至不能去想他。这个理由太过于强烈了。他真的会失去那最后一点勇气。

远处有滚滚烟尘泛起。隐约的枪声混杂在车声人声中。他知道时间不多。

但他还想在拖一拖。

人群还在拥挤着前行。

他知道自己在祈祷。如果世间真有奇迹,就在此刻发生吧,那人群中出现那一
张面容。他知道不论这人群多么混乱,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那张面孔——他努力在人群中找寻。

突然他发现远处山坡上,有些东西在飘动,象一块小膏药。

来不及了,真的来不及了。

子萱下令,把守对岸的士兵强行拦住人群。桥上的人们跑得更快了。对面哭喊
声响成一片。

桥面上空无一人。

子萱一挥手。

轰隆隆!

水柱夹着尘土冲得老高。象是水中冲出了一群水怪。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

江上,几段残桥象几只疲惫的怪兽卧在水面上。

有人跳进江中往这一岸游。更多的人被阻隔在江边,哭喊声中枪声也随即传来。

望着滔滔的江水,子萱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跃入江中,向对岸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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