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瞳之大出天下 40-50

四十、国乱
  世间何处寻奇葩?一剪寒梅凌天涯。仙客对此欲归俗,农夫叹绝忘桑麻。流芳千载任风雪,独呈丹心报中华。莫言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霞。

  比起这一年灾荒对大苑造成的影响,青瞳的痛苦几乎微不足道。
  在萧图南回府居住、青瞳无法顺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里,大苑局势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长达五个月的大旱和接踵而来的蝗灾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时也席卷了与之接壤的大苑关中地带。同样是颗粒无收,西瞻牧民宰杀牲畜尚可勉强度日,但大苑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首先因为大苑的人口远远多于以游牧为主的西瞻人,仅关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万,多于西瞻全境人口的总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粮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岁的存粮多半被征收供给西瞻议和,百姓手中没多少余粮,又不像西瞻人那样家家都有许多牛羊牲畜,所以他们更经不起灾难的打击。
  去年冬天起,云中的饥民就陆续背井离乡开始逃难,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维持生计的人口已经不足一半,云中以北,竟然出现了千里无人烟的凄凉景象。关中的九千万灾民占大苑人口总数的六分之一,其中马上面临死亡边缘的也有近百万人,这些灾民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扰,关中其余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灾,他们自己也挣扎在饥饿线上,哪里有能力帮助这么多人口?一时间灾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强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为不堪滋扰向关内逃亡,一个国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乐业,那足以动摇国本了。
  景帝再不愿意,也不敢放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库的确拿不出赈灾的粮食,他权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见,为了防止饥民动乱,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镇关口,禁止饥民进城,同时派兵挨户盘查家中资产,严令各城镇及村中有余粮余财的富户捐资购粮,在城外施粥救济。本意是先安顿下最可能饿死的那部分饥民,这部分人安定下来了,其余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会急着逃荒。
  国家大了也有好处,再大的天灾也不可能覆盖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两个月后湖广等地的秋粮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个月的漕运时间,只要挺过三个月,第一批粮食就可以接济关中。景帝的想法很简单,关中一带历史悠久,尽多百年望族,这些人的钱可以拿出来接济整个大苑,他们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亲属旧故,更应无条件支持朝廷的决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写下欠据,这些钱算朝廷借的,慢慢还他们就是了。
  可是真正实行起来,却全然不是那回事,关中有富户是不假,可是他们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说派兵去他们家里盘查什么资产。这道圣旨只能是给本来尚可勉强生存的小民贫户带来巨大的灾难,士兵挨户盘查下来,就是有余粮余财也去了一半,何况这个余财余粮没有明确的概念,搜查的人说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户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卖儿卖女的满街都是。饥民不许进城,然而城外施粥又远不足用,又有大批饥民饿死。一时间城里城外哭声震天,偷盗、抢掠、杀人……铤而走险的行为层出不穷,关中一千八百万里国土尽成不法之地,九千万人皆成草芥之人,后世史书对这道圣旨的评价是——祸民之深,莫过于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杨予筹暗中计划谋反,而一向与他为敌的宁国公宁晏这时表示要亲自去前线慰问军士,此举正合他的心意。宁国公一走,杨予筹就把近京的十六卫军调去关中镇压乱民,并将朝中少数武官如英国公李敢等人派往各个关塞镇守,自己亲率禁军保卫皇城安全。对他来说,这是老天赐给他的良机,宁国公不在,十六卫军无法回援,京中九门都尉史杨桓又是他的亲眷,真正有恃无恐,此时不动,更待何时?于是这日早朝,景帝等来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几千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惊呼:“李玄良何在?”
  大内侍卫总管李玄良应声而来,也不施礼,只冷笑道:“陛下请快些起驾弘文殿,别让丞相久等!”景帝这才知道李玄良与丞相早有勾结,吓得眼泪也流出来了。
  威胁这个软弱的皇帝并没有浪费多少时间,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时就接到了皇帝退位的旨意,杨予筹当然想直接自己当皇帝干净利索,只是姓苑的突然换作姓杨的,只怕除了自己的亲信,没有人会答应,于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儿子二十九皇子宁洅为帝,自己摄政。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诛杀,若有要在这个节骨眼辞官的自然是不愿顺服自己,杨予筹一边立即准许,一边派兵将该官员的家眷全部抓到大理寺关押起来,抓到第十三个官员以后就没有人敢辞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只好带病上朝,杨相的指令自然无人不从,一时好不威风!
  只可惜新皇宁洅只有五岁,每次上朝吓得只是啼哭,要杨丞相硬把他从内侍怀里扯出来丢在御座上。群臣的奏事中夹杂着小皇帝声嘶力竭的大哭,杨予筹自己也觉得不成样子,后来干脆不在太和殿议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说景帝当日被逼写下退位诏书后即被囚于后宫,杨予筹四顾之下选了个偏僻但地方够大的破败宫殿将他锁在里面,那宫殿上方的匾额已经残破不堪,景帝认了许久才辨认出是甘织宫三个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记得自己皇宫中还有这样一处地方。头两日衣食尚不得周全,这宫殿窗纸都破了,四下秋风呜咽,景帝好不容易在一间偏殿找到一床打满补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御寒,好在这被子破虽破,却挺暖和的,只是太小了不足遮蔽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他围着这破烂被子日日垂泪。
  一日,听见杨予筹在外面咆哮,他吓得不停哆嗦,仔细听却是杨予筹吼道:“滚,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你愿意陪就去陪吧!到时候别怪我不留情面,成全你们死在一起!”只听锁链声响,杨冰纨一身素服走进来,满脸泪痕。后宫众人都被囚禁起来,景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嫔妃,没想到却是这个杨氏,杨冰纨一进门就痛哭着扑到他身上,毕竟是丞相亲女,底下人不敢太得罪,有她的庇护,景帝的日子才好一点儿。
  杨予筹的威风并没有维持多久,外出戍边的十六卫军部分士兵秘密集结,于八月初回京反扑,直攻到皇宫外围才被拦住。十六卫军的左右大将军及中郎将等重要将领早被杨予筹支去边关,他发动政变的同时已经派部下夺去他们的兵权监视起来,除了这些久在军中的将领,是什么人能命令的动这些士兵呢?
  却见领头的将军没穿盔甲,却身着朱红色广袖八龙四海亲王朝服,原来是被封为显亲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儿子共有六个,除了太子居于东宫,五个都在宫外建府居住,杨予筹发动兵变时只有九皇子显亲王一人逃脱,没想到他居然能联络到分散的十六卫军回京勤王。杨予筹急忙率兵抵抗,一边传令已经从大内侍卫总管升为禁军统领的李玄良火速支援。李玄良是率三万禁军来了,可一个杨予筹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跟了来,李玄良正恭敬的低下头听他指令。看到宁晏猫儿玩够了老鼠一样的笑容,杨予筹遍体皆寒,明白大势已去。怪不得李玄良主动投靠他,怪不得宁晏这老匹夫突然要求离京,他算准了自己会发动政变,借着自己这把刀,达成了他想做却不愿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见到他却很高兴,大叫:“宁国公,快快诛杀反贼!”宁晏微笑挥手,指着混战中的所有人命令禁军:“将逆臣杨予筹和他的部下全部诛杀!”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宁晏支持才能秘密潜入京中的,眼见禁军拉开长弓,把他和杨予筹全都圈进射程范围,叫道:“宁国公!本王是宁瀣啊!”宁晏将眼睛一眯,道:“逆贼还敢冒充显亲王,给我即刻杀了!”
  羽箭纷飞,九皇子的武艺在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关头,更发出平时没有的力量,竟被他突围逃出。他不死心,联络各地残兵反抗。从此,景帝最喜爱的儿子被迫像流寇一样转战,半个月后他被手下出卖,为宁晏生擒。他的倔强抵抗引起宁晏的兴趣,宁晏将他囚于天牢并没急着处死。
  当日宁晏率禁军围剿杨予筹的时候,深宫中的景帝还以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农卿黄鼎言冒死传信,他才知道是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慌乱中黄鼎言劈开木门,景帝换上内侍的衣服仓皇逃走,临行舍不得杨冰纨,将她一同带走了。
  走的匆忙,景帝身边除了杨妃,就只有黄鼎言同内侍数人,此时也顾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换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污染面容,趁着城门空虚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向北奔走。这几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过这等颠簸,几日之后,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的神智都有些昏聩了,黄鼎言只好勉强找个民宅借宿,由于兵乱,这里的屋子大都空无一人,省了口舌麻烦。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阵金戈激战声惊醒,他急忙出房,却见门外他带来的亲随倒了一地,随即两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个声音响起:“万岁爷让奴才们好找,国公爷等你多时了,请陛下快些随我走吧。”
  景帝环顾四周,见院内布满全副武装的禁军士兵,李玄良还拿着刀子等着,他只好哭哭啼啼上了车。李玄良立即锁好马车,押他朝城中驶去。
  
  
  四十一、出逃
  
  夜里被李玄良找到,黄鼎言故意装得吓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李玄良押他上马都几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没有在意。次日清晨,他突然大声惊叫,好似马匹受惊不能控制一般冲向景帝的车,其实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马车跟前就全力向车厢冲去,木制的车帮被他这样拼死的一冲撞破,他不顾全身被划得鲜血淋淋,只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马上,叫着皇上快走!自己挥舞匕首,疯了一样拦截围上来的士兵。
  景帝吓得魂灵出窍,哪里还策得了马?加上这匹马刚刚撞车受惊,他只有死死搂住马脖子低着头任由马儿乱闯。惊马力大,竟带着他突围狂奔,后面蹄声不绝,无数人追了上来。  隐约听见黄鼎言一声惨叫,料想是死了,景帝被马颠得涕泪交流,也顾不上他,惊马甚快,那么多人跟着,却暂时没有追上来。
  就这样一气奔出数里,忽见前面有一河挡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面甚宽,看着绝对过不去,景帝拼命勒缰,然而他那点儿力气哪能勒住惊马!马儿受阻越发发了性子,一个长跃就落进河里,这一下竟然越过大半河面,离对岸已经很近了!只听一声长嘶,马儿落水时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块大石,后腿骨折成两段,在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把景帝抛到河里。
  岸上人见景帝入水后拼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实此地水深已经不足淹没他,只要他不慌张,完全可以站起来趟过去。然而他惊吓之下,只知道不停挣扎,李玄良忙率人策马跳进河去,可是没有惊马一怒而跃的力气,这些马匹连一半河面也没有跳过去就落入水中,只能眼睁睁见景帝在浪花中打了两个滚就顺流下去了。
  这不甚圣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护佑,向下游不远,景帝就被一个浪花轻飘飘推到岸上,活动活动手脚,竟然毫发无伤!于是他拼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他平时从一个宫门到另一个宫门都要乘辇,什么时候做过这么长时间的有氧锻炼?运动过量,气喘得简直肺都要从嘴里喷出来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终于支撑不住倒在路边。过了片刻,又见前方马蹄扬尘,有一群骑兵朝他奔来,景帝吓得几乎昏过去,强撑身子想逃,可是那队人马已经看见他,他两条又软又累的腿怎么能跑过马?景帝心想此番只怕当真要命丧在此,不由脸色一片死灰。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边,他才看清他们并不是禁军,穿的是民勇军的铠甲,为首一人下马朝他一揖问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来?”
  景帝哆哆嗦嗦,哪里敢轻易道出自己身份,只道:“我……我是往来于江州与预州之间的商人,路遇抢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道:“先生看起来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团练使汪幕函,英国公王敢大人已在三日前秘密来到江州,联络得司农卿黄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国公爷得到飞鸽传书,称皇上江边遇袭,所以我立即领兵前来相救。先生一身是水,这附近能没过人的河流只有梁河一条,请问您可曾见到别人?”景帝一个多月来连遭巨变,已经不敢轻易相信别人,仍然不肯承认。汪幕函虽然不肯放他走,也不敢无礼,只好派人去请王敢来辨认。王敢中午时分赶到,只看一眼,就放声大哭拜倒于地,汪幕函见状忙带部兵下拜,景帝见他说的原来是真的,也放心下来,想起连日忧心,不由大哭起来,随后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暂时安顿。
  宁国公宁晏做出此等谋逆之事,怎么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个傀儡皇帝,太子宁萿继位。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令,追讨祸国殃民的景帝,让百姓看看,太子面对自己的父亲都能大义灭亲,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太子自杨予筹夺宫后即被囚禁,待遇比之乃父尚且不如,此刻饿得头昏眼花被从牢里拉出来直接套上黄袍,自己行动尚不自由,这下达诏令之事哪由得了他做主?宁国公这个平日对他还好的舅舅露出真面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懦弱,这个皇帝当的他战战兢兢,难过无比。
  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护,本以为可以无事了,可民勇无论从人数还是素质上都远远比不上禁军,与宁晏的禁军对决三次皆败北,景帝吓得无论如何不肯呆在离京都咫尺之遥的江州,甚至独自自州府出逃,王敢万般无奈只好带兵护他北撤。
  其实江州由于接近京师,城墙又高又坚固,很利于防守,如果景帝能坚持据守江州,宁晏的禁军一时攻不进来,被杨予筹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陆续回来支援,加上宁晏名不正言不顺,日久难免生变,形势大有可为。他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来缺少锻炼,靠的是一腔勇气,这一仓皇出逃,顿如丧家之犬。而陆续回来的十六卫军和各地士兵们只有少数并入这个名义是保皇、实际上是逃亡的部队。王敢自称这支紧密保护在皇帝周围的军队为禁卫军,区别京都中叛变的禁军。然而十六卫军中有许多将领怀了异心,借勤王之名壮大自己的势力,只管招兵,却不肯归入逃亡大队,甚至派兵拦截欲抓住景帝。景帝这次逃亡吃足苦头,他屡次在夜间被王敢叫醒,随大军昼夜颠沛,日日饱受惊吓。
  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糕,这一日黄昏堪堪到达沛江附近,就传来江淮制置使刘广兵败,宁晏已追逼至不足百里的消息,紧接着江州统治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万人被竟被几百贼寇击退,所率士兵逃个干干净净,只有成任喜一人回来。近半年来流寇四起,这丁巴郎叛乱不过是中小规模,成任喜固然是夸大事情来掩饰他的无能,也反映出当时景帝身边的士兵已没有斗志的现实。
  耽搁这片刻,就有人传言听到追兵的号声了,王敢和汪幕函无奈,只好催促景帝度过沛江暂避,景帝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赶忙答应下来。
  见到景帝登舟过江,军中顿时大乱,不知谁喊起来:“皇上走了,我们要死了!”立时全军沸腾如潮,都争着向船上涌去,为数不多的几艘军船瞬间被一干兵士塞得满满,争执推搡间被踩死或被刀枪所伤致死的人不计其数。许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舰奔去。
  景帝吓得只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无奈喝令开船,霎时岸上哭声一片,没来得及上船的拼命向前挤,船一开动前面的人就纷纷被挤落水中。沛江近岸处一时听不见别的,只有惊人的扑腾声充满天地,更有无数士兵巴住船不放,随着船向江内驶去。
  船上本来已经严重超员,哪里还经得起这么多人挂在外面?终于有一艘船在这么多人的摇晃中翻了过来,兵士落水,皆发出刺耳的惨叫声。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为有这条波涛广阔的沛江。丰水季节这条江宽达三里,水流湍急,江面上一个漩涡接着一个漩涡,这实在不是人力能渡过的天险,落入水中有死无生。见到船翻,其余船上的士兵一起大声呵斥抓住自己船边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没命,这话哪个会听?反而人人抓的更紧,更有无数人试图爬到船上,船只个个不稳,眼看全要颠覆。一艘船上的统治急了,抽刀猛砍下一只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随着惨叫跌入江中,其余人纷纷效仿,血花在刀下四处飞溅,不住有人扑通落江,在太阳金黄的光线映照下,沛江广阔的江面上满满浮了一层人的手指头。
  
  
  四十二、饥民
  
  青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南下的。
  临别时乌野留下两匹马,却都是青瞳认识的。一匹通体雪白,只有后臀和右边后腿不规则分布着浅红色的斑点,像打翻了一盒胭脂,这是萧图南自己的坐骑,名字就叫胭脂。另一匹全身皆黑,乌油油没有一点儿杂色,胸阔腿长、竹批入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从外面看见骨头的棱角,这是萧图南给她找的坐骑,青瞳给它取名砚台。西瞻一向以产骏马出名,这两匹又都是万中无一的良驹。东林王曾愿意用三座城池交换胭脂,萧图南也没有答应,现在却送了自己。青瞳看着胭脂,不由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这只手的手心里被萧图南纹了一只鹰,颜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里就更不显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给人看,恐怕谁也不会注意到,连青瞳自己都是好几天后才发现的。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只要一激动,血脉运行,那只鹰立即会变成红色,和萧图南军旗上的图案一模一样!青瞳苦笑,他什么意思,盖个印章?
  有了这两匹千里良驹,青瞳和花笺的行进速度非常快,云中一千多里路程,只两天就走完了,可是越走,青瞳心越往下沉。一千多里路,她们竟没看见一点活物!不但没有人,也没有鸡犬鸟兽,甚至没有虫蚁!只有一些残垣断壁的破败民居孤独伫立,显示这片土地曾有人居住。
  秋风萧萧,天色一直半阴半晴,太阳在云层里探出赤白色的脸,晃了一下又躲回去,地面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来吃光了,树皮也被扒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枯死的树干勉强立着。一阵风吹过,得不到小草摇摆相迎,只得在地上滴溜溜转个圈,就回去了,越发显得这天地萧杀冷肃。
  这里曾经是她奋战的地方,呼林关、渍水、东西战营、上扬关……一年前这些都还在。如今却只剩下空空的城池,云中大地啊,我不在的这一年,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样的苦难?
  她们就这样默默前行,又走了两日才见到一点儿青草绿地,路上陆续出现一些饿死的尸体,不知为什么,经历了死一般沉静的云中以后,这些死尸看上去也没那么恐怖了。花笺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这么长时间,她实在饿了。“青瞳!我们走了大半天,你饿不饿,吃些干粮吧!”
  青瞳胃里像被沙石塞住了,一点儿也不饿。她摇摇头,却见花笺的脸立刻垮下来,想必是她饿了,于是道:“你上午给我的干粮还剩下一些,我够了,你自己拿着吃吧。”花笺答应着找了个坡地勒马停下,跳下马,揉着脚道:“砚台跑得是快,只是筋骨硬,我全身都麻了!”青瞳也下马道:“不是它筋骨硬,是跑得不稳重。砚台才两岁,性子还有些顽皮。你骑胭脂吧,胭脂跑起来稳多了。”花笺摇头:“胭脂除了你和阿苏勒,还让谁碰过,万一咬我一口怎么办?”
  青瞳叹气不语,她没觉得胭脂有脾气,马儿对她就没有拒绝过。青瞳觉得马儿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别人因为萧图南,对它有些怕,只有自己是真的喜欢它,胭脂能感觉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笺活动了一会儿就去砚台的背上掏干粮,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绑得太紧,半天打不开,只好解下那个巨大的包袱,道:“当初乌野留下这么多粮食,我还想真是累赘,不过几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着这么多?还好你不许我扔,我们这都快出云中了也没看见能吃的东西,看来这次蝗灾真的不轻,现在我倒担心这些东西够不够,要是整个关中都像这样,我们还得省着点儿吃呢。”
  她拿出一个雪白的馕饼分成两半,饼子干得一点水份也没有,花笺皱皱眉头,又去马上解下水囊。她刚一转头,突然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咙发出的挣扎,却比那种还要尖细一些。声音是从地上发出来的,花笺一低头,就看见一只枯瘦的小手冲她伸过来。那只手瘦到极点,简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么鸟的脚爪。只有一层黄黑色薄薄的皮紧贴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状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树枝一样竖着。突出来的指节,瘪下去的指骨都一丝不苟,甚至两个指骨相连的一点缝隙都让外面的皱皮像刀划过般凹下一道痕迹。让你觉得,如果把这层纸一样的薄皮撕开,看到的一定是不带一点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络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瘪着胡乱纠结在一起,爬满整个手背,正随着手微微颤动。
  花笺吓得惊叫一声,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声,颤抖着抬起头,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没有衣服,皮肤的颜色和泥土几乎一模一样,所以他一点一点爬过来,花笺也没看见。
  他的脸完全就是骷髅,肚子却高高鼓起,花笺不敢再看,将手中半个饼递到他一直拼命伸出来的手里。其实她知道,这孩子饿成这样,怕是救不活了。花笺难过的回过头,可没等她悲悯的心情平复,又是一声惊叫,她身后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贴上一个老妇,离她的脸只有几寸距离,她昏黄的眼睛在瘦到只剩骨架的脸上显得异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着她手中另一半饼子。花笺吓得一扬手把饼子扔在地上,随即语无伦次地道:“对不起,我没看见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给你拿一个干净的。”那老妇野狗一样扑到饼子上,直接就着泥土啃起来,根本没听她说什么,还管什么干净埋汰。
  花笺这边正在罗嗦,却见青瞳脸色大变,高叫:“花笺,快过来!”
  花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地面上不知何时出现许多饥民,个个悄然无声,像土地里挺起的僵尸,这些人睁着浑浊的眼睛,摇晃着骨架一样的身子,朝她围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祈求着,无数只死人一样的手伸向她。
  花笺大哭起来,青瞳冲过来拉了她就跑。这些僵尸一样的人跑不过她们,有些一跤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然而远处影影绰绰,不知多少人围了过来,个个都是那样僵硬奇异的步伐,个个都是这样伸着绝望的手。花笺大脑一片空白,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跄前行。到处都有人阻拦着她们,许多骨头一样的黑手攀上她们的身体,倒在地上的人也试着去抓她们的脚踝,耳朵里全是含混的分辨不出的祈求声。
  “扔掉干粮!花笺,扔掉你手里的包袱!”青瞳在她旁边大叫,见她没有反应,干脆用力将包袱从她僵硬的手里抠出来,狠狠甩在身后。只听得一阵号叫,这些人舍了她们两个,拼命扑向包袱,远处已经倒在地上的人也挣扎着爬过来,花笺嫌太过硕大的包袱很快被这些人的身体掩住,后来的扑不进去,号叫起来,用力撕扯前面人的背,只片刻,最先扑上去的人个个背上血痕累累。可是没有人在乎这个,人们已经麻木的不觉得疼了,一个人的手臂被后面几个人合力掰过来,黑手上的白馍馍立即被抢去了。另一个人的手又被拉过来,这是个老男人,手掌宽大,他五根枯柴一样的手指紧紧护着干粮不放。毕竟是男人,尚有一点儿力气,好几个人也没能扒开他的手,黑手缝中露出的白色太过诱人,一个饥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这人一声惨叫,手指被咬下一截来,那饥民恍若未觉,连手指带干粮吃进嘴里,白森森的指骨在白森森的牙齿间翻腾,咬得咯吱响。
  花笺只觉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晕过去,可偏偏就是清醒着,青瞳抓着她的手尽力跑,花笺脚下轻飘飘地跟着,如同腾云驾雾一般。
  山坡上的两匹马也被饥民围住,胭脂感受到危险,一声长嘶,全身的毛似乎都蓬了起来,对这些生物发出警告。一匹马竟然也大有威势,所以大部分的饥民都向砚台围过去。砚台还是小马,没有上过战场,刚驯服就被送进王府,它的概念里是不能伤人的。虽然也感到危险,却只是焦躁的踱步,不知道该怎么办。突然砚台嘶叫起来,一个饥民再也忍不住,扑上来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鲜血淋淋。这下它再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着,青瞳远远听见,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忘了战马,她打个呼啸:“胭脂、砚台,快来!”
  胭脂不愧是好马,听到命令才一声长嘶,双足人立而起,然后奋力踏下,一个饥民胸口被它踏中,整个胸膛都陷了下去,砚台也奔跑起来,乱嘶乱咬。胭脂又是响亮的一声长嘶,突然原地打了个旋,许多围住它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转甩飞出去,胭脂后腿飞出,双蹄踹中一个人的脖子,那个饥民脑袋怪异的折向背后,像空口袋一样摇晃两下就掉了下来。这景象太过恐怖,马儿周围的饥民都大叫起来。胭脂并不停留,向青瞳身边冲去,拦在路上的饥民受不了这样的大力冲撞,惨叫着飞出老远。后面的人见它如此勇猛,已经不敢阻拦,可是他们躲闪的速度远不及胭脂冲刺的速度,凄厉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汇成一阕悲歌。
  胭脂成直线冲向青瞳,对任何阻挡它的人都毫不留情,骨骼碎裂声随着它的蹄子响了一路,这匹马踏着一条残肢碎骨铺成的鲜红的路骄傲的来到主人身边,用藐视的眼神环顾四周,想必萧图南以前骑它打完仗就是这样四顾,人命在它眼里如同草芥。花笺望着这匹染成红色的浴血战马,她发誓,打死她也不敢骑这匹马了
  青瞳也对这马造成的屠杀吃惊不小,饥民们被镇住,一时不敢靠近,嘶叫声中,砚台也踮着一条腿跑过来,围着青瞳和花笺轻嘶,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青瞳抱着花笺爬上胭脂,砚台点着受伤的腿跟着,向村子外面逃去。几个饥民想拦阻,胭脂纵跳一下就越过这些人,随即抬起后腿,发性向他们狠狠踹去。“胭脂,够了!”青瞳一勒马缰制止这马儿继续屠杀,随即向村外跑去。
  直到跑出这个村落很远,饥民再也不能追上,她们才停下,花笺在胭脂背上吓得不停哆嗦,没有青瞳抱着她早掉下去了。此刻回过魂来,立即趴在青瞳怀里号啕大哭。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头,见到青瞳凝神望着远处,目中填满巨大的悲悯,那目光是她没见过的,她试着叫一声:“青瞳?”青瞳低下头,道:“花笺,你看到没有,刚才几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许离非是对的,为国出力是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花笺才不想管什么离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没有了,呜……我们怎么办?会不会饿死?”青瞳拍拍她的肩,从怀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个馒头,道:“至少现在不会,你先吃吧。我们马快,到了城镇就好了。”花笺抽噎着接过,掰下很小的一块,把剩下的还给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着,可省下这么一口又能坚持多久?
  
  
  四十三、庙遇
  
  这小半个馒头让她们两个人吃了整整两天,终于连渣滓也没有了,一路上慢慢也遇到些正常的人,可也个个饿得眼冒绿光,比起她们的状态来还是远远不如,哪里能要来吃的?别说吃的,水也没要到一点。
  她们就这样饥肠辘辘地走着,一阵大风吹过,卷起大片黄沙,青瞳下意识举起袖子遮眼,眼角余光突然见到一片白影闪过,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吹了起来,在黄灰色的天地中很显眼。青瞳伸手捞住,见是一片残破的纸角,已经十分肮脏,仔细看,见上面零星有几个墨字:“……军如晤,国之将倾……莫记前嫌,挺身……”后面一片字已经被风沙吹得不可辨认,最后落款是:王敢泣拜。
  青瞳皱着眉头看着,道:“王敢?英国公王敢。这是他私人发的公文,为什么加盖的又是公印?”花笺饿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的把脑袋凑过来看,道:“泣拜?这语气好像英国公在求谁一样,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青瞳指着落款道:“不会,这是兵马司的官印,不会有错。”她的声音高了起来,“花笺,英国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吗,他能把公文贴到这,说明他离这里不远,我们的军队离这里不远了,我们快些走,到了大些的州县,就请州府送我们去和军队会合。”
  两人来了精神,策马快跑起来,又走了一个多时辰,花笺突然指着一棵树叫道:“青瞳,那里还有!”青瞳望去,见树干上贴着大半张白纸,花笺已经打马上前揭了下来,边往回跑边看,大叫起来:“青瞳,好像是找你的!”青瞳心急,赶马上去和她一起看,见布告上写着:“童大人讳青木将军如晤,国逢大难,奸臣篡权,虎狼当道,民生涂炭。敢老弱之躯,无能之人,虽尽全力不能御敌。去岁鏖战之后,将军与周帅相继无踪,敢深知周帅为人,当此国难仍不出,周帅必然身死。故为今所盼,唯有将军!‘妙计拒强敌、一夜破三关’虽无寸功记录,然天下莫不知将军之功,国之将倾,唯愿……”后面没有了,但结合前面看到那半张,已经能知道这布告说的是什么意思。
  花笺道:“青瞳,英国公说周老元帅死了,他怎么这样胡说八道。”
  青瞳沉默片刻,才叹道:“朝中出事已经半年多,自从武本善叛乱,定远军解散收编后我再打听不到父帅的消息。王敢说的没错,他要是有办法一定不会眼看着……”她垂下头,花笺也沉默了,默默把青瞳的头往自己身上揽了揽。青瞳抬起头,道:“走吧,我千里迢迢赶回来,可不是为了在这里伤心的。”
  有了这布告,青瞳更是归心似箭,这一天她们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停下来,人马都累的走不动了。布告倒是又看到几张完整的,内容都一样,青瞳撕下一张布告拿着一路问过去,却没有人知道禁卫军的消息,看来军队离这里还远。再心急也不能这样一直跑下去,青瞳只好勉强在郊外找了个破旧的土地庙。土地庙一般都很小,像这样有几间房的很少见,可见这庙原来必定香火鼎盛。以前这里应该有庙祝居住,她们在后面厨房找到一口大铁锅和许多干柴,可惜一点儿吃的也没有。腹中空虚更觉得冷,两人只好挤在供桌下抱团哆嗦个不停。
  这庙地处荒僻,周围倒还有点儿半青不黄的草剩下来,胭脂和砚台也早饿得很了,天黑也不顾,只在外面使劲啃草,然而这样的好马食量都很大,这点草当然不够,马儿没吃饱,低低嘶叫。青瞳起身出去,见实在没有草了,就拿起一根棍子掘出草根给马儿吃,花笺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这个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时候吃过的,我给你煮煮吃点吧。”她是因为家贫才被父母卖掉,这些东西还依稀认得,此刻见到食物,乐呵呵捡了些,去不远处小溪里洗干净,又舀了半锅溪水,将草根煮了起来。
  方圆几十里只有这一缕炊烟升起,一个身影被慢慢吸引过来,他来到庙前顺着破门往里看,锅里咕嘟的白气十分诱人。破旧的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黑乎乎的高大身影夹着一团寒气进来了,花笺这两天已是惊弓之鸟,大声惊叫,抄起手边一条带着火的柴火对着黑影当头就打,那人杀猪一样大叫起来:“哎哎哎……你干什么?要劫就劫财吧!劫财我还有三个铜板,只是千万别劫色!”
  火光忽闪中,只见这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身材极高大,足有八尺开外,脸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乱蓬蓬长了半张脸。头发也散乱纠结,十分邋遢,只有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满脸乱毛中十分显眼,此刻他嘴里只管乱叫,眼睛却弯起来,露着狭促的笑意。
  这人不仅高大,而且筋骨匀称,肌肉饱满,不是先前见到那些恶鬼一样的饥民。花笺着实松了一口气,只觉全身都是刚刚吓出来的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手上无力,柴火慢慢垂了下来。其实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庙里遇到这样一个男人也是极危险的,只是先前那些不似人类的饥饿生物太过可怕,这人不像那些恶鬼,是个正常的活人,这对花笺已经是很大的安慰了。
  听那人劫财劫色的乱叫,花笺不由红了脸,骂道:“谁要你那三个铜板!”那人夸张的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救命啊,非礼啊……”他一边叫一边偷偷瞄花笺一眼,小声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负责啊。”
  花笺满脸通红,手中柴禾又举起来朝他打去,那人只是随便向前走了一步,这一下就打空了。只听咕噜噜一串响声从他的肚子里发出来。“肚子饿了!先给点儿吃的吧。”他边说边冲花笺笑一下,满嘴洁白发亮的牙齿又让他顺眼了几分,然后满不在乎的走过来探头往锅里一看,见锅里上下翻腾的都是青草,立即垮下脸来,道:“又是草,我三天没米下肚,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绿了,还以为你们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呢,巴巴的几十里路赶过来。唉——凑合吃吧。”说完在地上拾起一根树枝折成筷子形状,伸进锅里就捞出一大团草根塞进嘴里,烫得他不停哈气,还含含糊糊地让:“你们也吃啊,别客气!”
  “那是我们的!我们还没吃呢!”花笺大怒,跳起来,那人毫不迟疑地又塞进一大团草,道:“我不是说了让你们也吃,别那么客气,来……来吃吧。”他嘴上说的好,可是下筷如飞,一团接一团塞进嘴里,嘴巴也真大,略咬咬就吞了下去,别人就是真的不要脸和他抢,也没他那么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烫的本事。
  花笺气急,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围着锅左一下右一下轻易就全闪开了,眼看一锅草都落到这家伙的大嘴里,花笺气得大哭起来。
  青瞳道:“花笺别哭,遇上这等壮士只能以青草待客,已十分怠慢,日后若有机会,我一定尽力补偿。”形势严峻,青瞳发现这人虽然一直说笑,可眼中分明有戾气。荒郊野外,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笺可不是他的对手。那人直起身子,回头笑道:“你这丫头说的好,可惜不是真心话,还不如这个有什么说什么的丫头。不用日后了,现在我就没吃饱,外面的马给我吃一匹吧。”他漫不经心地嚼着青草,青瞳心中大惊,勉强道:“外面的马都是千里良驹,阁下竟要吃了,岂非太煞风景。”
  那人笑道:“当然是良驹,不是良驹,怎么踩得死那么多人?我一路顺着蹄印跟过来,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们。”青瞳大惊,不敢相信地望着他,这人竟然能跟着胭脂的速度半日!那还是人吗?
  他伸了个懒腰,道:“本想杀了你们的,可是看在这位妹妹请我吃草的份上,吃了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当时你们不跑不行,可是仗着马跑了就是,何必杀人呢?何况你们杀了足有百人,那已经不是自保,是残杀了!小姑娘家,这样凶残!”他抬步就往外面走去,衣衫如铁,高大的身影把庙门都塞满了。
  这人有一种气势,虽然只是随口说出,但青瞳能感觉到他不是在开玩笑,眼看着他迈步走出庙门,直奔两匹马而去。青瞳连忙起身追了出去,边走边叫:“请等等……我还有些银钱,请壮士收下,只是别伤我的马!”她把手伸进怀里装盘缠的包袱想摸点银子出来,摸了半天只觉得触手处颗颗圆滑,应该是珍珠。乌野给她这些盘缠的时候她没有心情看,只是随手接过放怀里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里有什么。摸着这些珍珠个个大如葡萄,青瞳暗自打下主意,她一边说这话一边在手里满满扣了一把珍珠,道:“我这里有几颗上好的珠子,壮士请收下……哎呀!”装作没站稳,手一扬,一把珍珠被她远远扔进草丛里。料想是人见了这么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检,就是大白天把这些草丛里的珠子都找出来也要不少时间,况且现在夜色幽暗,够她们骑马逃跑了。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些珠子一落在草丛里,立即发出幽幽白光,像一颗颗小星星一样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轻易找到。这下不但那个大个子,连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半晌才在心中暗骂一句:“好可恶的萧图南,你弄这么多夜明珠给我做什么?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回头夸张地叫起来:“哇!好多星星啊,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大眼睛,看你那模样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里是什么,实话和我说,你是在哪里偷来的?没看出来你还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从西边趟过来的,怎么没宰着这样的肥羊?”
  青瞳勉强干笑一声,道:“壮士说笑了,这是我自己的盘缠,请您笑纳便是,绝对不会有麻烦。”
  “好,笑纳,笑纳,你看我笑的这样怎么不笑纳。我吃饱了就回来笑纳,你放心。这一个个亮晶晶眼珠一样看着我,我怎么舍得不要。”说着他仍旧走向马匹,笑道,“本来红烧了好吃,可惜什么作料也没有,水也正好,就清炖了吧。今天真是运气,老子竟然来了个黑吃黑,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为银钱所动,青瞳无奈叫道:“胭脂,砚台,快跑!”砚台闻声就跑,胭脂却不把这大家伙当回事,它抬起前蹄,对着那人当头狠狠凿下,这一下如果踏实,必定脑浆迸裂。那人却只是伸出一只手,马蹄就被他攥进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凭怎么嘶叫也落不下去。那人顺着马蹄摸摸形状,道:“是你小子没错,今天进了老子的肚子,也没冤枉你!”青瞳和花笺嘴唇发白,这马是萧图南的坐骑,哪舍得给他吃了,何况若是没了马,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王敢?青瞳尽力想着办法,道:“且慢!看阁下身手,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也识得一些江湖中人,请大侠给个面子,也好日后相见。”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还懂得用江湖人威胁我?说来听听吧,要是能说的我怕了,自然不敢动你的宝贝马。”
  青瞳哪里认识什么江湖人,好在以前螺黛曾和她提起过几个,此刻隐约记得,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道:“穿云手云擎。”那人笑眯眯道:“屁!”青瞳心里闪过一丝怒气,强压怒火又道:“平江先生卢植招。”
  那人还是笑道:“屁!”
  如此连说几个,这人都是一个“屁”字,青瞳一时有些接不上,花笺心中突然闪过一人,道:“喂!还有一个只怕说出来你不认识。他姓赛,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那人表情凝重起来:“你说的可是赛斯藏?”花笺一惊,道:“你知道赛师傅?”那人静一下,笑道:“什么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这个我还真认得,还交过手呢!”花笺喜道:“他怎么样?”那人先是深深点头,然后道:“!”
  青瞳和花笺对望一眼,都是大惊,赛师傅在她们这些外行眼里,已经代表了武学的极致,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还是敢说:“!”,看来没有办法了,秀才遇见兵,面对这样的莽汉,青瞳满腹主意也没用。
  那人笑道:“还有没有了,没有我就开饭了!”他作势要扭胭脂后腿,一声嘶叫,一个黑影旋风一样刮过来,对着他当头撞来。却是砚台又跑了回来,那人轻轻‘咦’了一声,道:“你倒讲义气,竟然舍不得丢下同伴!”他略略侧身让过马头,另一只手突然伸出,准确地按在砚台腰部。砚台嘶叫一声,这一冲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来,那人神色闪过惊讶,青瞳没见他有任何动作,砚台又是一声长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许。
  “好家伙!这么大劲!”那人已经发了两次力还不能把这马按趴下,也大大吃惊,“再试试!”随着他的声音,砚台悲嘶之下,终于趴跪在地上。
  大个子很兴奋,他冲青瞳道:“大眼睛!你这匹黑马真不得了,小小年纪就有上千斤的力气。你知不知道,战场上的大将很少有人用大锤做兵器,不是没有人有那样的力气,而是找不到能载的动他的马,你想啊,一个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这马可是宝贝啊!跟着你这两个小姑娘可惜了,给我吧,我送它上战场,如何?”他一手擎一匹马一手按一匹马,居然还可以长篇大论,看不出一丝吃力!
  花笺大怒:“你这恶人!想吃了胭脂,还想抢砚台,你不得好死!”
  “哎呀,妹妹这话听着不对劲,什么吃了胭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占你们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处抬一抬,探过头去看了一眼,随即呸道:“明明是公马,怎么叫这么香艳的名字?”
  胭脂长声嘶叫,眼眶裂开,渗出一丝血来,好似听懂这句侮辱的话,它两条后蹄突然跃起,一匹硕大的马竟团成球状,然后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那人吃疼松手,胭脂四蹄悬空,失了支撑,摔在地上,震得黄土飞溅,烟雾升腾,好在没有真的受伤,就地打个滚起来,几步跑到青瞳身后,不敢轻举妄动了。
  花笺满以为这下定可叫那人肠穿肚烂,可是尘土下去,只见他捂着肚子揉了两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伙。真是不坏,怪不得踢死那么多人!”遥遥打量着胭脂,道,“你也饿了几天了吧,腿下有点没力气,居然能从我手下逃脱,要是再追你我就太过分啦,你自己给自己挣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说罢一松手放了砚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险回来救朋友,我更喜欢!两个小丫头这么好的马都舍得饿着,一定是没办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往远处走,嘟囔着,“折腾的老子更饿,哪里能找着吃的呢?”
  
  
  四十四、是我
  
  青瞳突然咬牙道:“阁下,请等等,这两匹马都送你了!”花笺吃惊道:“青瞳?”青瞳道:“壮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抢,我们怎么能保住?这等骏马就应该配这样的英雄!”
  那人转过头来,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小姑娘心肠硬,生死关头,那马没有舍了你,你倒要舍了它们了!说吧,什么条件?”
  青瞳顿了一下才道:“大侠不必如此,我见你能为一班无亲无故的饥民千里追踪,面对财宝也不动心,却因为砚台不肯舍弃朋友就放过我们,阁下必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结交您这位英雄。”
  这大汉哈哈大笑,道:“先纵马杀人,然后意图用财宝收买我,接着还拿些江湖人威胁老子,现在又拍起马屁来,你的花样真不少,像姑娘这样的人品,我可不敢结交!”
  青瞳只觉一股酸涩之气从丹田直冲喉咙,两行眼泪就流了下来。活这么大,有人爱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视她,却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讨厌她。花笺见她流泪,气急大骂:“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骂青瞳,你还不敢结交呢,屁,你是不配结交……”青瞳擦干眼泪,制止花笺,冷冷道:“随你,花笺,我们走吧,马儿留下,我说话算话,要不要随他。”
  “青瞳!”花笺不愿意,又唤她,青瞳握着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笺叫起来:“哎……等我拿下包袱。”青瞳沉声说:“不要了,一起留给他!”说罢将怀中装珍珠的绣囊掏出来掼在地上,拉着花笺头也不回的走了。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状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谢了!老子不客气了。”两匹马不愿,一起挣扎起来,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让马儿去追,只是靠着砚台微微冷笑,看着她们倔强前行,直至走出视线之外。
  “青瞳!为什么把马给他?”一气走了十几里路,花笺忍不住问。青瞳叹道:“我希望他能送我们回去,光靠我们两个,恐怕很难回到京都。这人武功极高,又绝不是坏人,可以保我们平安。”花笺怒起来:“怎么说他不是坏人?他明明是个大坏蛋!油嘴滑舌,吃了我们的东西,又骂你,还抢了马!欺负我们两个女子,怎么不是坏人!”青瞳道:“马是我送他的。仔细想想,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很遗憾,我给他的印象很坏,如果一开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花笺静静回想,似乎他确实没做过什么坏事,可是现在吃的没了,马没了,连马上那么多钱也没了,全便宜了他,说他不坏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我们怎么办啊?”
  青瞳静一会才叹道:“我是在赌,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至少会牵挂着我们。现在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如果我赌赢了,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是想让他送我们,明着暗着并没有区别。”
  花笺张口结舌,半晌才道:“那……你直接说不行吗?”青瞳道:“直接说一定不行,此人身怀绝技,却在这人人逃难的时候来这儿,一定有要事!我们的事情与我们自己固然重要,可别人可能不当一回事,你说他会为了这些身外之物给我这样让他看不起的人当保镖吗?”
  她们自己觉得已经走了十几里路应该无事,全不知这番话给树上跟来的人听的一字不漏,那人望着青瞳的背影,心道:“这女人心机千回百转,当真不容小觑,好在老子已经听到了,要不然还真上了你的暗当,给你充了一回保镖护院。”他跳下树来回头就走,然而那步子却是越走越慢,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风萧萧,这两个丫头脑瓜够用,手下可是稀松。现在遍地盗贼,遇上了绝对放不过她们,就算给她们进了城,钱也都在自己手里,饿也饿死她们。自己这一走,她们十成中死了九成,想起她刚刚所说:“……就是把所有的东西都给他留下,他才会过意不去,我们要是饿死了或者被歹人伤了,他会觉得有他的责任……”还真他妈的一点不错!又看看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转回的脚步,脑中清晰浮现她的话“……他应该会一路偷偷跟着我们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妈的料中了,更可气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只觉恨得牙齿痒痒,自己肚中什么时候钻进了蛔虫?不如赶些路,进城去打两斤烧酒淹死它。
  青瞳和花笺在路上走的跌跌撞撞,忍着饥饿赶路,两人都出了一身虚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来。秋雨在夜里冷的直透骨髓,青瞳和花笺都不是娇弱的人,可这时也当真走不动了,只好抱做一团,在路边休息。忽听身后蹄声骤起,只见那大个子一脸铁青,喝道:“给我上来!想去哪里痛快走,送了你们咱们两清!”看着她们吃惊的样子,尤其是那个漂亮的,眼睛里掠过的惊讶,大个子心里舒服了不少。
  他骑着砚台,拉着胭脂,此刻一伸臂,长长的胳膊把两个人都捞起来丢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笺力气用的大,且又把她丢在后面,青瞳赶紧抓住胭脂身上长毛才没掉下去,却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的低低嘶叫,然而却忍着没动,等身上二人都稳住身形,才奔跑起来。
  两马飞奔,速度十分惊人,大个子只觉如御风飞行,雨点如同梭子上的线,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心怀畅快,不由大笑起来:“这两匹马,真是越看我越喜欢,老子活了三十多岁,连赶上它们一半的马也没遇上过,为了它们送送你们也不亏。”
  花笺抬起头,不服气的说:“这是它们好长时间没吃饭了,要不然比这还快的多呢!”大个子点头笑道:“说的是,这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饿着,我们去前方城镇落个脚,填饱肚子再说。”他一触马镫,砚台竟能在极速中更加快了几分速度,他长笑道,“什么竹杖芒鞋轻胜马,那是没有马,有马的人一定不会这么说。”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青瞳道。“干吗?”那大个子转过头问她。青瞳愣了一下,道:“阁下说竹杖芒鞋轻胜马,后面不就是‘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吗?”“是吗?”大个子道:“说的什么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这人说都说了,怎么不知道什么意思,只好一字字解释道:“这是苏轼的名句,说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时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狈不堪,只有苏东坡一人不觉难过。全文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说到“回首向来萧瑟处”一句,不由想起萧瑟不知如何了,青瞳一时有些发呆。这首词本来浅白,青瞳只在几个字上解释一下,大个子就听懂了,笑道:“说的的确潇洒,不过写这东西的时候他一定憋着怀才不遇的酸气。下着雨,他没有伞徐行就徐行,还吟啸,怎么没叫人当狼打了!”
  青瞳微晒,此词作于苏轼黄州之贬后的第三个春天,一场政治风波几乎要了他的命,没怨气是不可能的。
  “不过还真好听!”大个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头子师父给我起这么奇怪的名字,原来还是什么诗啊词啊里来的,我说他整天嘟囔 ‘竹杖芒鞋轻胜马’,还想这不废话吗?一双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马多重,当然轻胜马,可也得快胜马才有用啊,马又不是用来比轻重的。”
  青瞳脑子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吃惊的瞪着他道:“你、你叫……”
  大个子满不在乎道:“我姓任,本叫壮壮,师父给我改名叫任平生,应该就是你刚说的那三个字!”
  青瞳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牢牢盯着他看。任平生却笑起来:“怎么了妹妹,看来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我一时没防备这大北边还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说了,你想什么呢?是不是盘算着抓住我换五千两银子花。”
  青瞳正色道:“这么说你就是在庞各庄杀官差的任平生了。我幼年便听过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缘遇到,我日后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机会,替你消睨这场祸事,让你这样的男儿可以自由自在放歌纵马,翱翔于天地之间,对谁都可以堂堂正正报上姓名,不怕惹下祸端。”
  任平生仰头哈哈笑起来:“你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们去富阳县城,虽略远点,不过是个大县,比前面几个县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头咱们就后会有期,你这大恩大德,就容我后报了。”显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话。青瞳无奈,暗想这样的事情难怪任平生不信。后会有期就后会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阳县,县令自会派兵护送她们南下,也不需要他保护了。日后若有机会为他脱罪,自己做了就是。于是不再多话,夜风中三人两骑继续奔驰,突然“咕噜噜”一阵大响,声音洪亮,花笺指着任平生的肚子哈一声刚笑出来,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逊色的叫起来,紧接着青瞳也不能幸免,原来饿肚子的声音还能传染,夜的寂静被这蛙鸣一般的咕噜声破坏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响个不停。
  任平生笑起来,一拍砚台冲向前去,随口唱到:“要钱何用?亮晃晃金子满屋银满箱,不当饭也不当粮,你倒试试吃一口,崩破牙齿烂肚肠,哎呦呦,去他娘!”
  青瞳和花笺打马追上,觉得这个人忍着肚饿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么样,唱歌没什么调,胜在中气足,倒也不难听。他来了兴致,又唱起来:“——要情何用?娇滴滴情人却在他家床,他家床上绣鸳鸯,相亲相爱水中央,一阵大风吹干水,原来是个臭泥塘,哎呦呦,去他娘!”
  花笺‘呀’的一声红了脸,啐道:“说什么呢。”
  任平生道:“这算什么,还有带色的没好意思倒出来呢!”青瞳道:“省点力气吧,你不饿啊!”任平生道:“孙子才不饿呢,就是饿得难受,才要找点乐子,是不是妹妹!我再唱你听啊……”作势要吼,花笺连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声唱起来,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还好他说的凶,唱的却是一般的采茶小调,不带颜色了。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广为流传的,花笺听了一会就不自觉接几句,越来越高兴,自己也唱起来了,他们两个唱的多半是乡间俚曲,青瞳会的极少,只在一旁听着,漫漫长夜竟是极开心的过去了。
  天亮时路过一个小村,任平生停下马叫她们等等,自己从怀里掏出一卷纸来,抽出一张贴在墙上,嘴里嘟囔:“就剩几张了,虽然还没找到什么童参军,可老任也对得起你王大人,饿成那样,这点浆糊也没舍得吃了,都留着贴告示,全是白面熬的呢!”贴完来到马前,说,“走吧!”抬头见两个人都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奇道:“怎么了?我说可以走了!”
  青瞳惊讶的眼睛都瞪圆了,指着墙道:“任平生,这些……都是你贴的?关中沿途的布告也是你贴的?”见任平生点点头,青瞳紧张的嗓子发干,又问:“你找定远军参军童青木?”任平生道:“我半个月前救了十几个人,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国公王敢的小儿子,他三个哥哥都战死了,他爹叫他出来引开敌军让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摇摇头,“迂是迂了些,可老任在整个大苑就没见过这样的将领。我把小王送回去,英国公郑重托付我找个叫童青木的人,实在不忍回绝。”他目视远方,难得的露出正色,悠悠道,“一夜破三关,妙计退顽敌,我也听说过,他真的能救国救民吗?可这个人又在哪?”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带我去见英国公吧。”任平生被她吓了一跳,道:“干什么?你知道童将军的下落?”青瞳按下激动,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关的参军童青木,先莫声张,你先把英国公那边的战况和我说说,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睁大眼睛看着她,凑过来小声道:“告诉你一件事,我就是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的齐天大圣孙悟空,切莫声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四十五、放粮
  
  黎明时分,富阳县城外来了三个一身灰土的旅人,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将后面两个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气得不轻,到现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说话。开始花笺还力争自己没有说谎,可任平生油盐不进,痞子样的看着她笑,直到青瞳一声大喝:“花笺,他不信就让他继续找,找死他个王八蛋!”花笺吃惊的看着青瞳,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听见她骂脏话。不由回头打量任平生,看来这王八蛋气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此刻天还没有大亮,可县城城门外已经聚集不下上百个灾民,看到他们三个有马的人过来,都快快让路。终于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挤出来一个,喝道:“没有通关路引的,一律不准进城!正午舍粥,离城门三里,饥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杀!”他把原话喊了三遍才打开城门,门后一列士兵已经亮出刀来预备着了。前面又有几个兵士拿棍棒交叉挡住道路,众灾民拥挤地趴在棒子上向城里伸长脖子望,在他们眼里,进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只有少数几个,兵丁仔细验完路引惯例一伸手,这些人也习惯,各自从怀里掏出银钱放到他们手上,才一个个鱼贯通过,不能过去的人满脸绝望,能进去的人也面色灰败,谁也没好多少。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饥民的就是有余钱余粮的,既然有,圣旨上都说的明明白白,得拿出来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饥民不能进城,就是胆敢抗旨,就地格杀也没有冤枉了你。至于这些余钱,当然是县衙里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一个领头的接过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来照例要钱,任平生仰头向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和老子要钱,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钱的样吗?”神态十分嚣张。那士兵大怒,骂道:“你他娘的耍我!”扬刀就砍。领头的拦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亲自发的,不同一般商贾,又仔细打量任平生,见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态又轻松自若,恐怕惹不起,于是道:“路引无误,让他进去吧!”那士兵无奈“呸”了一声,喝道:“走走走!”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笺:“进来吧。”士兵抽出刀来拦住,喝道:“路引!”青瞳伸手入怀,准备掏出玉印给他看。她的公主印信本来在那场沙暴中丢失了,后来萧图南派出整整六万人翻遍沙漠又给她找了回来。摸到玉印,难免又想起萧图南,现在不是唏嘘的时候,青瞳刚掏出玉印,任平生却已经回过头来,向领头的骂道:“你他娘的刚才没看清楚吗?老子是兵马司的,当兵的大爷带两个妞还要什么路引,你敢耽搁军情?叫你们当官的出来说话!”
  那士兵头干咽了一口吐沫,任平生越横他越不敢惹,只好干笑一下:“这……手下人不懂事,请过去吧。” 青瞳已经进了城,却忍不住又转回马头来到那兵士面前,道:“这位官爷,你坐守城门要地,就这么轻易放我们两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进去了?”
  士兵头愣了一下,越发相信他们是找茬的,赔笑道:“军部的官爷都有紧急军情,小人怎敢耽搁。”青瞳道:“你认为什么军事要务会带两个女子?你就一点也不怀疑,不打算盘问盘问?”“这……”士兵干笑,他自然往那方面去想,可不敢说,勉强挤出一句,“这个……军情也是需要的,这也不是第一次看见。”
  青瞳深吸一口气,大声问城外饥民:“众位乡亲,我没有路引,他们也放我进去了,你们留在城外,死等着每天中午那点儿米汤,家中亲人有多少就要饿死了。你们也没有意见吗?”众饥民唯唯诺诺。青瞳等了许久,长叹回头,打马便走。
  走了一会儿任平生斜看着她道:“说那么一大篇,我还当你打算救门口那些人呢。”青瞳神色肃穆:“我要救的不是这百十个人,而是社稷江山。这般麻木的人谁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办法让他们吃上一顿饭,他们还是任人欺压的货色。人不自救,却想求谁?”任平生看了她半晌,点点头:“说的对,我折腾了十几年才明白这个道理,没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几年才练出的硬心肠,你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后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这样的人我却不喜欢。行了,前面就是当铺街市,你的东西我都给你系在马脖子上,那么些珠子打着滚也够你们花用了,这匹黑马我骑走,花的给你们留下,后会有期!”青瞳道:“你还想去找童参军?”任平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点儿希望也不应该放弃,老任无论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青瞳一声冷笑:“你八尺高的汉子,难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吗?王敢让你去找童参军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你们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若是一直找不到,你们是不是就只能眼看着事态越来越坏,最后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任平生,你还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个小女子都替你羞愧!”说罢打马便走,看也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青瞳走的痛快,心却时时牵挂着后面,任平生应该不至于受了自己的斥骂赌气便走吧。可惜等了许久也没听到马蹄声,任平生没有跟过来。青瞳心里长叹一声,也顾不得他了,带着花笺径直来到富阳县县衙,将玉印盖在纸上递了进去,自己府外等候。片刻大门洞开,衙役们连滚带爬地跑出来,略有些富态的富阳县令谢东升快步跟着,由于青瞳的大义公主是特赐了享亲王禄的,她的印信也是亲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个大苑只有三个人才有。因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和皇子平齐,也就是说青瞳享有亲王的一切权利,危急时,这印信就可以颁布政令。当然,这种事情从没有出现过,大多数公主都是好好在家里呆着。
  像公主只带着一个宫人出门真是难得见到!谢东升虽觉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却是丝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态断不是一般女子所有,刚才又听下人禀报,公主骑来的胭脂马一靠近马厩,县衙中原来养的马匹都自己让开道路,不敢与它争食,种种迹象表明她们来历不凡。谢东升不敢怠慢,一边命人在正厅设下宴席,一边亲自侍立伺候。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青瞳却有些食不下咽,边吃边问富阳县一些军情民情。富阳是个大县,军队在这里设有粮仓,备有几千担军粮。一个月前,王敢曾发来边报命谢东升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于是问他招募的是否顺利?谢东升支支吾吾,现在兵荒马乱,任他怎么宣传为国分忧,愿意参军的也不足百人。看到公主脸色不好,谢东升忙说几日之后又来了一封军报,说关内侯元修的五万精兵已开拔勤王,目前全数收编到禁卫军中,统一由王敢调度,所以民勇的招募应该不那么紧迫了。
  青瞳皱紧了眉头,关内侯私养的这五万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说过,战力算优等的。上一任关内侯元承茂本是一个富甲关中的商人,曾有救驾的大功,先皇特许他坐镇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于五万的士兵。元承茂倾尽家财,将这五万私兵装备得精锐无比。以前有二十万定远军云中坐镇,皇帝也不太在意关内侯这些兵马,后来定远军流散,景帝对这五万兵士便十分忌惮,没想到大难当头,元修竟不计前嫌,倾巢出兵保王护驾。
  有了这五万精兵,自然多了几分仰仗。青瞳道:“谢大人,依你看关内军军容是否威严,战力如何?”谢东升愣了一下才道:“微臣只是耳闻关内军是军中精锐,没见过他们一兵一卒。”“什么?”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富阳县是南行必经之地,关内军南下勤王,你怎么会没有见到?”谢东升张口结舌,他压根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回答不出。
  青瞳思路一时混乱,她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到桌子边坐下,夹起一筷竹笋却不吃,只轻轻扣着桌子想事情。谢东升被她弄得很紧张,大气也不敢出。过了一会儿,青瞳抬头道:“谢大人,关内侯的五万兵士是他自愿打散的,还是合兵后被王敢强行打散收编的?”
  谢东升忙道:“是侯爷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愿打散自己的五万精兵,各部统帅也全部由原来的禁卫军接掌,他带来的将军们全都自己降了一级,成了副手,王大人这才相信侯爷真正是为国为民。现在禁卫军在渝州城坐镇,等整编以后再打回京城去。”“哦?那关内侯部下的将军们都没有怨言吗?”“没有,那些将军都心甘情愿为朝廷出力。这等气节,堪为朝中表率,万岁和国公爷已经传令全国嘉奖侯爷……”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真正的忠勇之士,怎么会愿意打散自己的军队,降低自己的战斗力,即便他肯,难道他的部下也个个如此?何况事实证明,他并没有率大军南下,那王敢送来军报说已经收编了的五万大军是哪里来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宁晏勾结,时机一到,编入护卫军中的五万士兵一起发难,那么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变,轻轻放下手中筷子,道:“富阳县!我命你加紧征兵,务必在十日内征齐五千人。”“这,公主……”谢东升只觉得有汗水顺着头上流下,不知怎么应付。正这时,忽然有一个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他身上衣襟写着斗大一个“仓”字,正是守粮仓的士兵。他一进门就大声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开官仓,强抢军粮了!”谢东升吓了一大跳,忙问:“饥民都不许进城,怎么会有人开仓,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进来了多少饥民?”
  那仓兵干咽了一口吐沫,道:“就只有一个人。”“什么?放屁!”谢东升刚骂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面前,连忙回头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压低声音道:“一个人就能打开官仓,你们都是死人吗?”
  仓兵带着哭的表情,道:“那人简直不是人,他长得那么高大,只一伸手,四个弟兄都被他扫下来,我们实在不是对手。两百斤的粮包,他一只手就抓起四个,两只手就拿了八个,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们追过去,他隔着城门就把粮食扔出去,他用手指头一戳一划,麻包就整个裂成两半,粮食洒了满地……还大声喊……说朝廷给大家发粮食吃了,城外的饥民全上来抢。大人,那人拿了这些还不算,转身又回去拿,我们加上城守两百多人都拦不住他,小人来的时候他都已经来回拿了三趟了!”
  “岂有此理!”谢东升脸色发白了,富阳县一共不过四百多士兵坐镇,他犹豫一下道:“调弓箭队来,将这个反贼射死!”“且慢!”青瞳站起来咬牙道:“这人是本宫带来的侍卫,是本宫命他如此的。富阳县,你不必担心,我来处理。”
  青瞳带着一个小队的士兵来到距离城门百米左右,就走不动了,一见了粮食,四面八方的饥民都闻讯赶来,已经聚集了不下三千人,早将城门冲开了。守城的兵丁面无人色混杂在饥民中,任平生一只脚站在城门上,木头城门被拥挤的人群碰撞的不断摇晃,他也随着摇摇晃晃,可就是不掉下来。像演杂技一样,拿着麻包看哪里人多就洒下粮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听说匪人把八袋粮食都扔到一匹黑马背上,就知道是这小子,别人有这本事,怕也没有砚台这样的好马。“任平生!你抽的什么风,快下来!”她大叫。
  任平生站的高,早就看见她了,笑着冲她挥挥手:“大眼睛来啦,怎么还带着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让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吗?我一想对啊,与其找什么童参军,还不如把粮食给大家分了,老子救一个算一个。”
  “胡说!快下来,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粮食我就下来,可惜粮仓里的粮食太多,我一个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劳烦妹妹多等一阵子了。”青瞳气得脸色发黑,纵马向城门冲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扬手冲她这边扔下一些粮食,饥民哄的一声围了过来,兵丁连忙护着青瞳后退。除非想踩死这些饥民,否则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别想和他讲理了。任平生笑道:“怎么样,你能不伤一个人的过来,我就好好和你说话。”
  青瞳略思索一下,扬起脸道:“好,你给我等着!”转身命令士兵:“抬十担粮食出来,全都远远的洒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洒!”十担粮食是几百包,源源不断的运出去,很快在地上铺了巴掌厚的一层。任平生一个人洒米的速度远远不足,饥民顺着粮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个干净,只留下他一个孤单的在城门上摇曳。
  青瞳缓缓来到城门前,仰头道:“下来吧。”任平生呆立于城门之上,颇像个小丑,他轻轻一纵跃下来,道:“愿赌服输,抓吧抓吧,事先说好了,要是杀头的罪我可是要逃狱的。”
  “逃狱?不是任凭我处置?”
  任平生笑道:“开玩笑,任凭你处置,你要让我以身相许怎么办?”
  “大胆狂徒,胆敢对公主无礼!”谢东升运足中气大喝。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惊,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公什么主?”青瞳转身不理他,对谢东升道:“富阳县,叫库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粮食。”不一会儿库兵回来了,任平生折腾半天才搬出去三担多一点,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过是十几担,比起几千担的库存,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担充作军粮,其他的全部发还给百姓,有愿意从军的精壮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饭吃,家里每户还可以分一百斤粮食,没有能当兵的人家,可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粮食。现在这个时候,你只要发下粮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这是军粮啊,私动军粮是死罪,臣不敢!”谢东升脑门冒汗。“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转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来!”任平生一愣,还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摆。青瞳在布料末尾盖上自己的印章,道:“富阳县,按我刚才说的写告示吧,算我发的公文。十日之内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军粮就给关内侯留着吧。”
  “公主是说关内侯……不会,不会的!”谢东升脸色一片苍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么用?不如每户给五斤粮食好啦,我们募十万大军。”
  “你愿意为五斤粮食拼上性命,仍旧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吗?何况兵招来你也需要给他们吃饭,十万军吃一千担粮食,能吃几天?新招来的民勇不经训练怎么抵挡得了精锐部队,这些人只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场!”她凝视远方,今天是阴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么也看不清楚。
  
  四十六、埋伏
  
  
  征兵的速度远远超过谢东升所料,实打实的发下粮食,不到三日就征齐五千士兵。还不断有精壮男子前来报名,青瞳精选了六千人简单操练,同时让谢东升给王敢发送公文,告知此地已有六万兵力,正准备启程上路支援禁卫军。但是不许提到她的名字,只说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来的。谢东升见她一张嘴就把兵力夸大十倍,不由愁眉苦脸,可也不敢不听从,只好战战兢兢发了公文。
  三日后,接到军令,命富阳县带着招募到的士兵赶到渝州和禁卫军会合,渝州距离此地七百多里,接到命令当日青瞳就率众出发了,谢东升庆幸万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张渝州地形图,并没有真的让他带着兵走。
  从富阳县到渝州城要路过一片叫做“五里沟”的险恶地形,渝州城虽然不算战略要地,但是却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亲自选地设立的,设置的时候都要借助地利,像这五里沟,就是埋伏设防的好地方。此刻谷中就埋伏着四万士兵,这些人显然训练有素,那么多人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发出来,整个山谷一片静谧,只有太阳透过叶子斑斑驳驳的照在地上。
  远处的长路尽头渐渐腾起一阵烟尘,谷中的探哨见了,紧张起来,发出一声清越的鸟叫,全部士兵立刻绷紧了身体戒备。然而那边的队伍行进速度太慢,等了许久,好容易走近了,却是一阵嘈杂的“哼哼”声,原来来的不是军队,却是一群肥猪,这群猪足有上万头,吵得震耳欲聋,赶猪的倒是两百个穿着苑军军服的士兵。谷中探哨面面相觑,他们等得是六万大军,这两百人来了要不要阻拦呢,眼看着这些人毫不戒备,一路说说笑笑赶着猪全都进了他们的包围圈,只好报告元修,请他自己定夺。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并没有动用自己的关内军兵,只带了少数可能有人认识的关内军将领,来勤王的五万士兵全是宁晏派出的精兵。三日前他刚暗暗夺权,皇帝和英国公都被他软禁起来,并盗取王敢的禁卫军印信将真正的保皇军都调走了,原打算近日就启程将景帝秘密带回京都,谁知突然得到富阳县征兵六万,要来勤王的报告。
  六万士兵!谢东升什么时候有那么大能耐了?六万人进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见皇帝,至少要见王敢的。然而王敢已经被他关起来,怎么也不可能帮他掩饰了,这六万人要闹起来势必生出许多变数。这真是节外生枝,要说和这些人对敌他并不担心,自己手中这五万人是宁晏精选的精锐,战斗力丝毫不逊于元修自己的关内军,六万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敌得过这批精兵,怕就怕万一打起来,各地手中有兵的人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就不那么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胆大果断的将才。他慎重考虑后决定在五里沟设伏,利用五里沟堪比十万大军的地利悄声无息地吃掉这六万人,然后再依照计划回京。于是他一边假借王敢名义下了军令命他们过来,一边在五里沟设下陷坑、绊绳、巨石、弓弩等物,只等他们一脚踏进陷阱。谁知等了大半天,等来的是一群肥猪,这伏击战打还是不打?眼看再不决定,前头带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气了,命手下人盘问。
  队伍最前面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声很大,正和旁边的队友说笑,突然路边站起一队持枪的士兵,几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干什么的?”声音洪亮,这是练习好的下马威,突然来这么一下子,谁都会吓一跳,再说谎就会不那么自然了。
  可惜他们忘了这群人还赶了上万只猪,群猪首先受惊,一起尖利的大叫起来。猪可不比牛羊安静,叫起来惊天动地,俗话说“杀猪般的大叫”,可有没有人听过同时杀一万只猪的大叫?问话的哨兵只觉脑袋里“嗡”的一声顿时开了乐器店,锣鼓钟磬琵琶木鱼一起敲起来也没这么吵,那赶猪的高个子士兵回答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忍住嘈杂又大声问:“你们是干什么的?”高个子嘴巴又开合几下见他还是没有听见,一个纵身跃到他面前冲着他耳朵大喊:“劳军!劳军的!”又指着猪群,仍旧凑在他耳朵边上喊,“吃!这些猪,给渝州城的万岁爷和国公爷、侯爷还有军爷什么的,吃!”他的声音亮若洪钟,问话的士兵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声响个不绝,听是听见了,可脑袋都快给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别喊啦,你小声点!”那高个子吼道:“猪叫你也叫,俺小声你能听见吗?你快别喊了,等俺管住这些猪,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说话!”
  好容易群猪安静下来,又恢复成一片烦人无比的哼哼声,那哨兵伸直腰运中气刚要喝问一声,眼睛一瞄一片猪头马上想起不行,话到嘴边变成很小的声音:“说,你们哪里来的,谁让你们来的?”一点儿威势也没有,倒像奸细接头。那高个子道:“谢大人让俺来的,俺们是富阳的士兵。看衣服你们也是士兵,趴在沟里干什么啊?”说话间猪群不耐烦突然停住,左右乱走,那两百士兵就前奔后挡的阻拦,片刻也不安静。
  哨兵头大如斗,这话没法问了,只得压低声音道:“你等着别动,我去报告!”一会他又回来,指着高个子道:“你是他们的头目吗?跟我去回话!”高个子依言跟他来到元修身边,丝毫不懂礼节,只冲着元修傻笑。
  元修皱起眉头,问:“你是富阳士兵?叫什么名字?当兵多久了?”
  高个子道:“俺叫改花,一个月前才当的兵,俺们县令谢大老爷招募的,给咱饱饭吃!”
  “改花?你这般高大的汉子,怎么起这样的名字。”“俺上头四个哥,到俺这还是个儿,俺爹俺娘实在想要个闺女,就给俺起名改花,下面就能生女娃了,在俺们那里,女娃子叫招弟、引弟、来弟,男娃子叫爱芬、改花、领妹,多得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无论口音还是外貌,确实像关中人。不由信了几分,何况现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饿死了,不是衙门征召,谁能找出那么多猪?他哪知道这一万头猪,用了青瞳二十六颗一色浑圆的夜明珠,方圆十几个地县的生猪都被她买个干净。
  “改花!我也是大苑的军人,我是关内侯元修。”
  “啊,是侯爷,俺听说过你,谢大人背后成天夸你什么国之栋梁,什么柱子中间流的,俺能见到你,真是三生,那个万幸了!” 元修微微莞尔,道:“我问你,你们招来的士兵真有六万人?”“那可不,俺当上兵的时候就有六万了,后来听说谢大人又招来两万多,没来得及报上去,应该有八九万,说不定十万都有了!”
  元修心里一咯噔,道:“你说谎吧,富阳虽是个大县,可也没有那么多人口,哪里有十万青壮男子。”“侯爷你咋说俺说谎呢?”高个子急了,“俺从来不撒谎的,这些兵都是关中的灾民啊,谢大人一说给饭吃,一千里地外的都跑来了,这还是细细挑的呢,孬的一个不要。要不你得有力气,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当过兵,没这些,还挑不上呢!”他咧开嘴笑,“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气,侯爷你看!”说罢他四周看看,一手拎起一块大石头挥舞几下又放下来,这一下好些人都脸色发白,这两块石头少说有三百斤,整个军队能拿起这个的也没多少。一个千总急了,道:“民勇里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力气?”
  高个子挠挠头,想了想道:“那不至于,俺算力气大的,可还有射箭好的,会点武的什么的,谢大人专门请了个原来定远军的什么将军操练了一个月啦,还练了一个什么阵,听俺朋友牛宝说,那阵势可厉害啦,俺,唉,那将军没看上俺,俺才和这剩下的两百个弟兄成了送猪的。”
  元修四下环顾,他手下的将军个个神情肃穆,敌兵的强大远超想象,现在动手竟然没有把握了,可是不动手行吗?皇帝和英国公已经被软禁,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他们既然带了这么多猪劳军,一定是很有诚意来护驾的,一定料想不到他们要救的人正埋伏着想要他们的命。错过这个时机以后更麻烦,况且自己有五里沟地利,他打定主意,道:“领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高个子道:“俺不用休息,大人让俺先去把猪送城里,还让俺和城里人商量安排其他弟兄睡觉的地方呢,俺们那么多人,没个大半天折腾不来,再耽搁天黑了完不了事。”
  “兄弟,我们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现在住着万岁爷,不是你想进就能进去,我们先给你通报,省的你在门外等。这么多猪,都堵在城门外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沟里,就算有个疏忽,猪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帮你照看。”高个子大喜:“那敢情好,谢谢侯爷,谢谢侯爷!”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传令回城,调城中那一万守兵都出来增援,只留下一百人看守,还有,包括库房监狱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护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个不留,都来支援,务必要把这支军队掐死在五里沟!”与此同时,高个子士兵回去和兄弟们大声说:“侯爷让咱们留下等着,他们帮咱通报安排,咱们谢谢侯爷!”两百个士兵一起施礼,大声道:“谢谢侯爷!”群猪又大声哼哼起来,元修敷衍的挥挥手。
  这声“谢谢侯爷”一响,埋伏的青瞳暗暗叹口气,她很希望能与元修和谈,然而和谈要有和谈的本钱,六千人里看着最强壮的两百都在任平生那里放猪呢,现在手里全是只会蛮打的乡勇,如果不骗得渝州城全军出动,她拿什么和人家拼?她低声命令余下的人道:“大家小心,绕道进渝州,走慢点儿,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们就一举拿下!”
  
  四十七、夺城
  
  渝州城楼上,两个守城的士兵正来回巡视,一天之内不断调兵,让他们十分紧张,一队大军刚走没多久,远处又来一队人马,看情形有几千人,他们到了城门下,高喊道:“奉侯爷之命回来守城,快开城门!”两个士兵吃了一惊,一个道:“我们奉命守城,没有上头的命令,一律不得开城门。你们是什么人?”
  “侯爷刚刚得宁国公急报,十六卫军残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险,要趁机攻城,已有上万人马陆续至渝州附近,现在城防空虚,怕你们守不住,特调我们回来一起守城的!”一个骑兵打马上前,在城下喊道。
  守城的是宁晏派来的偏将沈洪升,他不敢轻信,上前喝道:“胡说!我怎么没见过你们?十六卫军是王师,只会保护皇上,攻什么城?再说这里几万大军坐镇,什么叛贼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哎呀将军!自己人就别说笑话了,侯爷带着人马已在五里沟和富阳军开战,要不是情势紧急,怎么会抽调我们回来?我是侯爷秘密带来的副将,没来得及和国公爷照面。现在情况紧急,你别耽误事情了,富阳军战力并不太大,侯爷说预计天黑前会回来驰援,现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俩合作,你还怀疑什么!快开门,等我上去我们商量部署一番!”
  那偏将沈洪升吓了一跳,对己方的事知道的这么清楚,应该不会错,说什么没来的及和宁国公照面,分明是故意隐瞒。关内侯既然故意隐瞒他的身份,可见定是个好手,不到情急,也不会让他露了行迹,想到这,他连忙摆摆手,道:“开门。”
  城门缓缓打开,门外的数千士兵们纷纷靠近城门,队形有些杂乱随意。沈洪升突然发现,这些看起来动作随意的骑兵们,他们的表情并不轻松,有的还经常往城楼上看,似乎有点儿紧张,前头进了城的士兵也没有松懈的表情,甚至有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经意放到左侧腰间……多年兵戎生涯养成的直觉惊醒了沈洪升,他猛抽出刀来,大喊:“有诈!关城门!”
  青瞳叹息一声,未经训练的民勇,还是露出破绽,她毫不犹豫,大喝一声:“冲!”
  本城守军听到首领惊呼,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愣在当地。城门外的士兵们却一起大喝着冲向城门,想要再关门已来不及,城门一下被冲开。数百名骑兵率先冲进城,后面绵延不断地跟着无数步兵。渝州城只留下几百守兵,城门又被守城人自己打开了,所以这个渝州城,被一群乌合之众没有费劲就攻下了。
  夺下渝州城,青瞳站在城楼向远处看,此刻城上还是元修的旗号,她让任平生说那子虚乌有的大军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变,但愿任平生不露破绽,让元修等到天黑再发现不对,给自己足够的时间周旋。
  “公主,找到了!”一个探哨快步冲上城楼,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在守备衙门的后宅,皇上和英国公都在。”“立即带我去!”青瞳甩下披风,跟着他快步下城,甲胄撞击,哗哗作响。来到守备衙门,景帝和王敢已经给扶到大厅坐着了,青瞳四年多没见父亲,乍一见只觉他老了很多,不复宫内那潇洒风流的样子,她顿觉心酸,上前见礼道:“父皇安康。”
  等了半晌不见景帝回应,青瞳抬头一看,见景帝哆嗦着想站起来,满脸都是眼泪。她赶紧上去搀扶,毕竟是血肉相连的亲生父亲,青瞳双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顿觉心里十分激动,她担心晚来一步,只能看到父亲的尸体,所以才在没有多少把握的时候冒险出兵,此刻见到父亲无恙,心中欢喜多于焦虑,她颤声道:“父皇,儿臣回来了,儿臣愿护你平安。”一颗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谁知景帝用力推开她,号啕大哭:“真的是你,朕还以为那些士兵骗朕啊!完了,全完了!呜……你个逆子,你怎么回来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们不要你了!朕还想着有翁婿之情,能从振业王那里借兵,谁知道……你这不孝女,把朕最后的希望也断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断送了!你回去,快回西瞻去!呜,现在怎么办?天啊,朕该怎么办?”他全不顾形象,哭得涕泪交流。
  青瞳只觉得心里又冷又沉,就像被装进去一块井水里冰着的大石头,带着她的心直沉到黑不见底的深井。对父皇,虽然青瞳没有报太大的希望,但也不应该这样没有骨气!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的推,耳边还不停传来景帝呼天抢地的哭叫:“你回去,回西瞻去!”
  青瞳只觉得一股烦恶之气从胸臆之间腾起,她霍然回头,喝道:“父皇,你打得什么主意,向西瞻人借兵?我告诉你,西瞻人进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烟消云散之时!”大概是神态凶恶,景帝顿时住了口,呆呆看着她,脸上还挂着泪珠,青瞳压住心头怒火,转向王敢,喝道:“英国公!这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敢向她深深施礼,抬起头已老泪纵横:“公主,皇上这些天一直这么叫,臣……怎么劝说也不行,老臣无能,中了元修那恶贼的奸计,连累皇上身陷囹圄,才会如此,无论如何,臣的罪责不容推卸。”
  “好,别说了,五里沟那边我的兄弟只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会回来,我手中只有五千余民勇,实在难以御敌。” 景帝在顿时脸色发白:“五千……那我们还是尽快撤离渝州吧!”“当然!不过光跑不是办法。”青瞳紧锁眉头,“英国公,你的禁卫军军符是不是让元修拿去了?”
  王敢显出悲愤的神色,道:“这奸贼,他夺去我的印信,说要打回京都,禁卫军全被他骗去晋阳了。”
  青瞳道:“我想也该是如此,我在富阳收到的军令必定是元修下达的,没有印信……”她低头思索,果断抬头道,“我们立即去天凌城暂避,那里离渝州城不过两百里,天凌是整个渝州府最重要的军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规驻军,勉强可以和元修一拼。且天凌城池远比渝州坚固,元修如果攻天凌,必要先取渝州,一会儿走时渝州城内的存粮我们一粒米也不给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击能带多少粮食,只需守住天凌城半个月,他五万大军就成了软脚虾,我看他还怎么打?父皇,你不要担心,儿臣立即护你去天凌城,至不济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动弹,等禁卫军回援,就轮到他哭了。”说罢传令士兵搬运粮食,他们一进城青瞳就已经让人整理这些物资,所以得了命令,士兵们马上动手,秩序井然。
  “这……”景帝手足无措的看向王敢,青瞳说的好像有理,又好像没理,反正他分辨不出,只好看上过战场的王敢的意见。“好!”王敢兴奋击掌,道:“这确实是万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凌城半个月!”
  青瞳摇头道:“万全之策我生平未见,也不认为世上有这种计策。还是我来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国公你不必去天凌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骑马去晋阳召回禁卫军,没有印信证明,只有劳烦你亲自走一趟。你召回禁卫军后立即打探天凌消息,如果我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那时你再引兵援助。我们里应外合,吃掉宁晏五万精兵!”
  王敢怀疑的看着青瞳,她说什么没有把握胜过元修就会坚守,难道她妄想凭八千人胜过元修五万精兵?这人前面说的话有条有理,不像这么鲁莽的人啊。听富阳来的兵勇报告,她凭借六千人就能夺下元修五万人把守的渝州城,虽说是诈来的,但是换成自己绝对不行。可同时也能从这点上看出她胆子太大,如今自身还危如累卵,她已经想怎么吃掉五万精兵的事情了,万一她急功近利,冒险出击,岂不是将万岁置于危地?
  他越想越犹豫不决,道:“八千对五万精锐,守城也不够,出击绝不可以,一定要坚守,还是臣来守城吧。”青瞳道:“英国公,你想想,禁卫军我调不动,你留下来守城保护父皇,我没办法助你退敌。然而我守城,你却可以去晋阳调兵援助,这个账是不是这样算才划算?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护父皇。”
  “公主,万岁是您亲生父亲,臣岂会担心殿下的忠心?可是……万岁身系社稷,不容有失……”王敢终于说出实话,“您来守城臣实在是放心不下。”青瞳噎了一下,她没想到王敢是怀疑她的能力,她第一反应就想大笑,这个笑还没出来人已经冷静下来,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轻狂。周毅夫曾反复告诫她要兼听所有人的意见,尤其是和自己观点不一样的人,退守天凌城是青瞳路上就想过的,天凌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她早研究过了,的确是最好办法,那么问题是谁来守城,王敢谨慎无比,自己相比之下心贪的多,世事不能尽在掌握,难怪王敢不放心。
  她恭敬站起,道:“调兵之事非你莫属,天凌城只能我来守。实是情势如此,别无他法。但是英国公的教诲我记得了,无论机会看上去有多好,无论我有多大把握,都会坚守天凌城,绝不会出击,绝不为逞能让父皇涉险,请您放心!我们如果继续在渝州争执,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马追来就会包围此城,那时我们人只有五千多没上过战场的民勇,城只有这不适合守的渝州。别说半月,恐怕连三天都没有把握,一切休矣!”
  王敢冷汗直冒,何尝不知她说的是事实,要是没有皇帝在此,那他一百个放心,可现在山一般的重担压在肩上,实在难以决定,眼看景帝全等他意见的样子,他在心中反复衡量,踌躇不定,急得满屋子乱走。
  青瞳怒气上扬,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战却不敌周毅夫名头,父帅什么时候这么犹豫,当断不断,只能坏事。她猛然喝道:“王敢!你费尽心力找我回来,却信不过我,天凌城池坚固,粮草充足,我要连守城也不能,还能指望我解民之威,息国之乱?”
  王敢大吃一惊。“解民之威,息国之乱”是自己公文里的话。青瞳迎着他吃惊的眼神点点头,道:“定远军军机参赞童青木见过英国公。”
  “公主!你?”王敢惊得倒退几步。青瞳道:“英国公,你想一想,参军只是军中末吏,为何定远军十几位一品将军听一个参军的号令?为何童参军立下军功,却在功劳簿上只字未提?定远军坐镇边关二十年,为何公主下嫁之后就多了个让主帅信任无比的童参军?”
  王敢恍然大悟,双手抱拳,两眼含泪,哆嗦着嘴唇想说话,青瞳料想他要说“终于盼到将军”或“原来公主就是一夜破三关的童参军,王敢佩服”之类的话,现在没时间等他抒发心情,厉声又道:“王敢!你在公文中说要是找到我,这领兵之权就交到我手,你会俯首听令,现在这话还算不算?”王敢闭上嘴,抱拳躬身到地,道:“王敢尊令。”
   “好!你骑了辕门外黑马即刻去晋阳,我护送父皇去天凌城,现在离天黑不过三个时辰,要立即启程才能避开元修追击。”青瞳将手一挥,率军出城。任平生赶猪,骑着砚台太打眼,所以给青瞳留下了,现在正好给王敢用,别说元修军中,大概整个大苑都难找出追的上砚台的马。
  一切部署都要顺利到了天凌城才有把握,现在除了快跑没别的主意,可惜胭脂无论如何不肯让别人单独骑乘,不然让景帝快马先进天凌,青瞳就不用这么紧张了。
  
  
  四十八、山匪
  
  太阳一点点跨过头顶,开始西斜,已经是下午了,然而离天黑尚有许久,元修紧紧盯着远处的渝州城头,马上就是未时和申时的交界,临行时他命沈洪升每隔两个时辰变幻一次旗号,确保渝州安全。有些事情,就是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计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几里路,她觉得自己没有破绽,可她不知道元修不会等她安全到达天凌了。
  任平生尚在谷口躺着晒太阳,嘴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最初盘问他的哨兵闲聊,那哨兵觉得他很闹心,可也不得不敷衍着。突然见元修面沉如铁来到他面前,抽出腰间宝剑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说!渝州城内出了什么事?”任平生仰面躺在地上,翘起的二郎腿还没放下,盯着自己脖子上的白刃,他哆哆嗦嗦道:“侯爷,你干吗拿刀子比划俺,俺胆子小,什么渝州,俺、俺怎么知道?”
  “放屁!”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经杀猪一样叫起来:“俺怎么啦,救命啊!侯爷你怎么要杀俺?”
  “渝州城传出信号,城中有变,你还敢抵赖,快说,你们到底是哪里来的?不说立刻就杀了你!”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么让城里传出信号了呢?该不是老任曾经开罪了你,你想借这“关内猴”的刀把我宰了吧?他想着主意,这里离谷口不远,自己想逃走还是有把握的,只是带来的两百兄弟恐怕不能幸免。元修手中长剑又在他脖子上加力,已经有血渗出来了。任平生把心一横,不再模仿富阳口音,笑道:“这些都是富阳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话也没有,你们撅着屁股趴沟里一动不动等了富阳大军这么久,还把渝州城让出来给我们住,我们好歹也要尽尽地主之谊啊!”
  元修脸色巨变,虽然心中有数,可渝州真的陷落还是让他备受打击,他大喝:“都起来,全军出击,火速回渝州!”任平生笑道:“不是说了天黑吗?我说猴哥,你性子太急,就不等了?”元修怒喝一声,用力劈下,锋利无比的剑刃被任平生两根手指夹住,随即剑刃上传来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随他十几年的宝剑脱手被任平生夺去。他也随着踉跄后退十几步,仰面摔在地上,他自幼习武,兵马娴熟,在那人手里却无半点儿挣扎的余地。再看那大个子从地上一跃而起,道:“兄弟们,放响箭传信城里,猴哥恼了,猪给他们留下,我们扯呼啊!”
  两百民勇一起答应,用力在猪屁股上踹上一脚,这一路他们都是这么干的,踹过之后前面一里外喂食。猪群大叫起来,齐齐冲向元修队伍。一万只猪不是小数目,虽然对元修大军造不成实际威胁,可这队伍行军全无章法,只管乱闯乱撞,若是持刀砍去,这些猪皮硬是比人结实,中了好几刀也不死,只管叫的凄厉无比。最终元修大军以五敌一,取得绝对胜利,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满谷,一万只猪全部解决,可惜五万将士的杀气锐气也被这些猪消磨干净。元修审问俘虏得到口供,富阳招募的民勇实际只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将他们拱手迎入。他脸色红白交替两次,仰天吐出一口血来。他稳住心神,喝令手下:“整装出发,立即攻城!带上这些俘虏,当着他们的面宰了!”
  
  再说青瞳一行离城不过十里,正急急赶路,突然身后天际传出尖锐的一声呼啸,那是任平生传来元修追击的信号。青瞳全身剧震,骤然停马,急速看着自己队伍。
  五千余乡勇只有几百人配备马匹,元修既然识破,不用两个时辰就能追上来,旷野之外遇到这五万大军,必败无疑。如果自己单独骑着胭脂带着父皇去天凌,一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过元修,而且不带一兵一卒万一天凌守将也有异心,那就一切休矣。她咬牙喝道:“回城!死守渝州!”景帝吓了一跳,怎么又要回去?再看青瞳,她因做了一个极度冒险的决定,此刻面容颇有些亡命之徒的狰狞。天凌来不及去,她只有去一个更近的地方借兵,这实在是没有把握的事情,她在这节骨眼上去借兵,谁来守城?她喝道:“来人,传信叫王敢回来守渝州!守住两天就是他的功劳!你们立即护送万岁回城!”
  王敢毕竟是沙场宿将,用这五千民勇守三天还是胜算很大的。至于去晋阳调兵的事只能先放一放,反正晋阳的兵就是飞过来也赶不上救援。她没有时间解释,一催战马,胭脂四蹄飞扬,箭一般射出去。青瞳远远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祷诸神保佑他能平安无事。
  她去了一个时辰左右,任平生也跑回渝州,他仅凭两条人腿居然将元修骑兵拉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离,也十分惊人,当然他带着的两百民勇是不能跑回来了。见了王敢后得知青瞳只身向城北冲去,他立即跳上砚台追出去,然而真正跑起来还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拦住去路,青瞳已经一个人上山多时。他们两个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条连绵八百余里山脉的主峰,南面缓坡上山道虽然处于荒野,然而离渝州城北门直线距离才五十里,像胭脂、砚台这样的快马,片刻就能跑到。
  大半年前,莽虞山进驻了三万多人,他们占山为王,坐守一方。当时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杀,然而这支队伍不与官兵硬碰,军队到则躲进八百里深山,军队退再出来活动,也不像一般盗匪打家劫舍过活,而是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原来渝州、郴州一带的盗贼见他们不碰官府也不抢黎民,以为他们软弱可欺,纠结在一起大举进攻,意图吃掉他们,瓜分势力范围。结果面对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却毫不手软,一场大仗打下来,莽虞山和盗匪的伤亡比例是惊人的一比一百多。几次后,盗匪都知道这是他们得罪不起的人,转而纷纷投靠,莽虞山首领择优而用,现在势力已壮大到六七万人。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兵围剿,然而奏章还没到京都就赶上杨予筹叛乱,谁还顾得上这个?凭当地驻守的那点兵力,山大王不来进攻他们就要念佛,哪敢轻易捻他们的虎须,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只要你不惹他,谁来占领渝州、郴州,他全不关心。
  青瞳来渝州之前,曾盘问富阳县令谢东升许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况。知道离渝州不过五十里左右有这支山贼队伍存在,如果能说动他们投诚相助,就能抵挡元修。这是解决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
  她来到山脚,解下腰中佩剑挂在马鞍上,又摘下头盔,脱掉护身铠甲,只着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会攻击也丝毫不设防备。然而这样一来,盔甲内的女子式样的骑装和长发就露出来,不能掩饰了。她牵着胭脂步行而上,没走几步就听见清越的铮鸣声,这是战场上用来鸣金收兵的乐器,看来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传信。这声音青瞳听着很是亲切,然而随着铮鸣出来一队整齐的喽啰,人人刀剑出鞘地拦住道路,那就一点儿也不亲切了。
  青瞳道:“我是新任渝州守将,想求见你们首领,请代为通传。”领头的一摆手做了个等的手势,随即凝神盯着她,不说话。等了许久不见动静,青瞳急道:“我有十分紧急的事情要和首领商量,可否通传?”伸手入怀掏出一颗珠子递过去。这举动引得周围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领头的喽啰退后一步道:“你误会了,消息已经传上去,姑娘稍后!”青瞳一愣,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通风报信,能令自己浑然未觉。
  片刻,山上传出三长一短的铮鸣声,领头的收剑入鞘,道:“可以,二统领愿意见你,顺着山路上行,会有人带路。”说罢迅速带人后退,转瞬一队人就隐入草木不见踪影。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纪律严明,这山大王竟完全按照治军的要求治匪,真是闻所未闻。
  走出不远,就有一个穿着软甲的喽啰对她示意,青瞳跟着他朝山顶走去,每走出里许,就有铮鸣传信,长短不同,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青瞳才走出没多远,山顶正厅里的二统领就已经得到她的全部外观资料,实际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观引起他好奇,他也不会让青瞳直接走到山顶来。他问道:“穿盔甲的?她自己说是渝州城守?一个女子?”
  喽啰回话:“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几岁,容貌出众,所骑的胭脂马神骏非常,应是有些身份的人,只是目光焦虑,像是有事的样子。不过我却不信一个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说错话了。”
  “难说。”二统领道,“我就认得一个出众的女子,领兵作战,无往不利。”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后,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这套消息网上,眼皮底下的渝州城一举一动他都知道。元修进驻以后,渝州已经没有城守了,哪来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夺城的队伍?二统领眼前一亮,他虽然旁观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领了才弄明白这支队伍是夺城的,然而元修的军队被他们用什么办法陆续骗出去还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来人!”他吩咐,“开中门,这是位英雄人物,当得起迎接一下。”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来到山顶正厅,远远见到一队人在门前站立,当先一人身着长衫,文士打扮。二人各自快步凑近,青瞳预备着说仰慕已久名不虚传,二统领预备着说渝州何时出来一位豪杰之类,手已经成抱拳之势,来到近前,两人对脸,都是“啊”的叫了一声,所有的话都咽回去了。
  呆了半晌,二统领试探着叫出来:“参军?”“林逸凡!”青瞳惊叫,“真是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时大叫:“参军!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吗?”青瞳心中高兴得像要炸开一般,上前拉着他衣衫,满脸都是喜悦。林逸凡颤声道:“你去了西瞻,再没消息传来,林逸凡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参军。”说罢,他单膝跪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见过参军!”眼中已经泪光莹然。
  以往就是不穿盔甲,林逸凡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见他穿长衫广袖,她抑住泪水,一把将他拉起来,道:“林逸凡,你怎么成了教书先生?”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装装样子罢了,我现在是莽虞山的军师,想让别人看了文气点儿。”
  青瞳心里叹息,林逸凡竟然落草为寇,这中间定然有无数伤心事。林逸凡道:“参军,先到厅内坐一会儿吧,这真是一言难尽,有话我们慢慢说。”转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统领过来。”片刻厅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个极大的嗓门道:“老林,怎么非要我来见见,这妞听说漂亮得很,你留着吧,不用和哥哥客气。”他说罢大笑着进门,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身材魁梧的人,闻言也大笑起来。
  青瞳忍着笑,道:“不行,奴家是来找山大王的,不要跟着二大王,武本善,还是你来吧。”
  武本善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呆立在地,像离水的鱼一样剧烈喘息,他身后的胡久利使劲揉揉眼,再看还是青瞳没错,顿时发出一声怪叫,两个人一起颤声叫出:“参军!”那声音直穿胸臆,透心彻肺,熬骨催肝,钻进骨髓深处,再勉强经过喉头。一番挤压辗转,已破碎的不成样子,出口的只是一点儿零落呜咽的声音。
  这一声让青瞳的眼泪唰的流下来,她大声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们啊!”
  武本善什么话也不想说,扑倒在地,号啕大哭。青瞳跟着流了满面泪水,正哭着,一个喽啰快步进入,道:“大统领,有人闯山!山下的弟兄拦不住。”进来发现统领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胡久利怪叫一声:“娘的,这时候谁来打扰,宰了他!”武本善站起一摆手道:“调一个弓箭队去,硬闯就格杀!好叫人知道,我们莽虞山不是谁都可以上来的。”神色冷峻,那喽啰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武将军威风不减当年!”武本善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头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参军,今日渝州是你所夺吧?参军是威风更胜当年啊。”青瞳扑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不如武本善,这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们两个正好互补,怪不得这莽虞山在你们手中如此兴旺!”林逸凡苦笑:“这是没办法,官当不成只好做个山中王,好过藏头露尾,四下逃亡。”胡久利道:“丢他娘,俺觉得山大王挺好,比留在那儿受鸟气强的多!不过也许俺官小,所以丢了不可惜,林将军和武将军大概是舍不得他们那个一品将军的头衔,总是说这些丧气话。”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惭愧自己只顾着独善其身,云中百万生灵,我可以一走了之,他们呢?我们定远军不在了,谁能善待他们?”说着,眼中已有泪光。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为他是大将之才,而是心怀宽广,悲悯众生。过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听说你叛逃,真是吃了一惊,说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信,你怎么也会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涨的通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咯响。林逸凡使劲拉他一下,武本善垂下头,慢慢放开了拳头。林逸凡勉强冲青瞳一笑道:“也没什么,朝廷要我们剿匪,因为要定远军追出云中地带,所以打散了我们的编制,每个营都重新安排临时长官。我们前锋军来的将领是宁国公亲信,知道神驽先机营弓箭厉害,他负责范围内的匪徒都镇压了以后还嫌人数不够,严刑拷打,逼着那些匪人攀咬别人,指着街上打铁的都说是匪徒,拿着个扁担都能说是有凶器,其实就是要我们杀平民给他冒领军功,弟兄们就反了。我拉着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冲不出云中去。”
  胡久利道:“我们呼林守军来的也是鸟官,平时对士兵打打骂骂、克扣军饷也算了,反正他们是临时的,呆不了多久。可看着他们杀百姓可真受不了。我们云中是草原啊,尽是牧民,因为别人四处走就是流寇吗?武将军一反,我就带着手下跟来了,反正老胡死活一个人,没有家眷连累。我现在日子挺好。留下的人才难过呢,杀不够数目就是一顿军棍,常胜都挨了打。林逸凡说我们留在云中给以前的弟兄们为难,他们剿杀我们不剿呢?所以带着人马来这了。”
  青瞳听得难过,可以想象他们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泪,道:“我本打算骗骗莽虞山的山贼,现在自然是说实话了。渝州城眼下只有五千多新招募的民勇在守,这些人是我精心挑选的,都有热血有勇气,但是没有经验。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大概元修已经开始攻城了,渝州城墙是土制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现在在城中十分危急,你们可否帮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这次危局?事成之后父皇定会还你们声名。”她本以为应无问题,武本善会全力相助自己,可没想到话出口后,那三个竟然全部闭嘴,一言不发,气氛沉闷。
  青瞳轮番看着他们,三人顺着她的目光依次低头,还是不说话。青瞳心里发沉,问:“你们不可能想要我许下升官发财的诺言,我们的情分不至如此。你们也不可能惧怕征战。武本善,你治匪严如治军,绝不会甘愿一生当贼寇,你别和我说你没盼望着重回战场。眼下正是还你声名的绝好时候,于情于理都不应犹豫,我想不出,你为什么不能答应我?”
  武本善猛然抬头,道:“我不帮着皇帝,绝不!我恨死这个朝廷了。我操练这几万兵马就是保护我们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参军,你若有难,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拼死也会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当它的狗!这个国家与我无干,你从西瞻回来如果就是要帮着朝廷打宁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这是什么话?每个士兵从军的第一天开始,学的不就是忠君爱国吗?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国也你不忠了?我知道朝廷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你要认为我在逼你,我这个姓苑的可以跪下给你赔礼,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才对得起你受的委屈?”
  “参军!”武本善咚的一声跪在地上,他脖子倔强的挺着,道,“你今天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要让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没脸活了,但是我宁可死,也绝不救国,这个国家就是和我无干!”青瞳眼前发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国!武本善,这是你说出来的话?我逼不得你,但你还有脸说自己曾是定远军的军人吗?这番话你敢当着我父帅的面说吗?”
  “怎么不敢当着元帅说!”武本善霍然跳起,冲到正厅上首一张供桌前跪下,大声道,“这个国家与我武本善无关,我死也不救国!”说罢一个重重的头磕下去,当时就见了血。
  青瞳进门后一直心情激荡,没有好好打量这个莽虞山的正厅,此刻顺着他看过去,见供桌上没有牌位也没有香烛,不由松了一口气,刚才武本善的行为,让她以为这是周毅夫的灵位呢。她勉强自己镇定地走过去,见桌上只有一团破布垫着,上面黑黝黝不知什么东西。林逸凡默默跟过来,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东西递给她看。触手冰凉,这是一块不规则形状的铁,表面凸凹不平,估计有半斤多重,实在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青瞳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这是从元帅骨灰中捡出来的,元帅身中一百余箭,已经不成人形,火化后,筋骨尽成灰烬,这些铁箭头不能炼化,凝成这么一块!参军——”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将军,你不知道,元帅——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辈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头脑一晕,手中铁块剧烈颤抖。这就是父帅?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领,舍了自己也要护着她的人?这就是让她又敬又爱、心中当成生父一般的长辈?虽然她预计周毅夫必有变故,然而没有事到临头,总是抱有希望,这个冷冰冰的铁块摆在眼前,她的希望骤然倒塌,全身都没了力气。青瞳眼泪奔流而下,恶狠狠转向林逸凡,道:“父帅是谁害死的?”
  
  
  四十九、不救
  
  借着剿匪的名义除掉周毅夫其实不能说是景帝的本意,这个软耳朵的皇帝听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轮番奏章轰炸,怀疑云中大灾后,许多匪人都暗中投靠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远军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绩不能让他满意,似乎证实了周毅夫包庇匪人,于是他又在杨予筹的鼓动下,派出相当数量的官员暂时接收定远军各军将领的职务。打散编制分别行动去剿匪,官员派的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锋军就分到了两个。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面已经提到了,他们并不敢去追击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为饥饿闹事的牧民,最后撒开了手,老老实实在家里的平民也要抓了。
  这样大规模的抓匪行动又换来周毅夫一封血书,详细说明边关现在的情况,恳请皇帝调回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恶心,上次萧图南进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书,二十多天快马送到京城,血迹早成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着看,心中先生反感。勉强看了内容,不管说的怎么客气,实际上就是要皇帝把这些人领回去,别给他云中添乱,景帝御笔饱蘸朱砂,直接批了一个大大的斥字,颜色远比血书鲜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须约束部下协同剿匪,如若不听,即刻论罪。
  其实这件事情从皇帝的角度来看还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讨厌血,这般沥血上奏的举动对于周毅夫是表决心,对于皇帝则是一种无形的威胁,没有当权者会喜欢这种感觉。景帝喜欢的是顺着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这方面的能力远比不上领兵作战的能力,何况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是要密切防范的对象。
  要周毅夫约束部下,是因为景帝同时接到边关京官的报告,定远军军中原将领不服调动,已经和他们产生数次冲突,甚至有一个呼林的千总在大庭广众下将京官一刀宰了。这个呼林的千总事后服了军法,但是他的部众和同僚群情激奋,若不是周毅夫及时赶到镇压,当时就是一场军变。其实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亲眷,那个千总也是因为亲人被杀才怒而杀了长官的。这些京官的所作所为,若按照周毅夫制定的军法,个个都不用活了,周毅夫不顾京官威胁,连斩数人,这才立下军威,迫使这些京中来人不敢明目张胆胡乱栽赃。
  这样做当然得罪人,京中派来的官员和亲兵,多是朝中大员的亲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们联名密奏,说周毅夫图谋不轨,有谋反迹象。景帝拿着或真或假的证据到朝堂讨论,结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两派,以王敢为首的朝臣人数虽不多,却个个敢拿身家性命为周毅夫担保。另一派虽认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没人敢提议杀了他,景帝这才知道定远军在国中的威慑力远超他预期。
  杨予筹恰在这时一句话说到他心里:“即便周毅夫没有反叛,通匪是无疑的,若打听到万岁曾在朝中怀疑他叛乱,一定会心慌,他既然有不请旨就诛杀京官的胆子,臣深恐他铤而走险,率部南下,那么国中何人可敌?万岁的江山危矣!”于是景帝采用了杨予筹给他谋划的计策,表面安抚定远军,并派出了杨相的侄子杨洹去边关辖制京官。
  别人还听他辖制,但是在这些京官中,宁晏的族弟宁理官职本就比杨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分到手下的定远军人马派去大漠追击匪徒,大漠路途遥遥,别说匪人随便往哪里一躲就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个月。他自己带来一队亲信,在城中剿匪不动用定远军人马,也不似其他人一样暗地出动,偷偷抓几个百姓冒领军功,而是故意把粮草运到饥民的村落边,又不设守兵,引诱饥饿的村民偷窃,等几日后家家都有粮食,再围住村子按户搜查,他信奉死无对证,是个只要人头不要活人的主,结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边听林逸凡说,边自己分析,大体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元帅不许我们闹事,当时我还埋怨元帅太过胆小迂腐。”林逸凡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事后又人人后悔,不该让他亲身涉险。”他凝神远望,半晌才接着道,“宁理就这样做了两次,云中大多是牧民,一个村子也没多少人,大概收获没达到宁理的预期,所以几天后,就又领了军粮走了。这次夜间出兵他却一点儿好处也没捞着,他的亲信在村中遇到一个黑衣蒙面人,一个人拦住他们一队人马,将村民放走了,粮食也被分掉,只剩下有标记的粮口袋扔在原地。宁理发了怒,派重兵围剿,可是那个村子的人早逃的不知所终。以后这个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会及时出现坏他好事,两次后这黑衣人不再容情,宁理派出的亲信再回来个个重伤,不能出去了。宁理根据部下的报告得知这人骑着马,用一根长棍,将他们点下马来,判断此人惯用的兵器是长枪,并且见他马上作战娴熟,极可能不是游侠,而是边关的战将。定远军的战将我还不熟悉吗?用枪好的只有那么几个,能一个人击退一个百人队的以前还有周远征将军,现在只有元帅才行。”青瞳摇头道:“不会是父帅,他没有这么浪漫。”
  林逸凡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参军,要是你没离开就好了,我们可是个个上了他的当,当时我们认定那黑衣人就是元帅,一时士气高涨,明里不会和他们硬抗了,可是暗里很多人效仿,一时间云中多了很多黑衣侠客,老百姓见了黑衣蒙面人就拍手称好,热情招待。”
  “哎呀!”青瞳急道,“我要是宁理,随便在哪里设下个埋伏,都能抓住你们几个。你们还当自己个个有以一当百的本领吗?还有更恶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面在云中抢掠,你们就军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别人被蒙在鼓里也罢了,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智囊,这样的主意怎么会是父帅出的?”她刚大声呵斥完,随即就知道自己急的毫无用处,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情,有什么后果都早已发生。
  林逸凡道:“参军,你当时没有在边关,如果你亲眼见到百姓成了什么样子,也不见得能冷静下来!我也不是毫无知觉,可惜定远军上下有二十万人,凭着意气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么能做到又不让那些京官察觉,又让每一个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诈?”青瞳定定神,道:“好,我知道了,后来呢。”
  林逸凡道:“很快京都知道了边关形势紧迫,派来左丞相的侄儿杨洹,他假装同情我们定远军和百姓,不但不限制,还暗中鼓励黑衣人的行动。定远军将士不明就里,都对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来的事情不出参军所料,黑衣人多了许多,都是抢掠之辈,杨洹又领着弟兄们暗中出动,围杀了几个抢掠百姓的黑衣人,自从京中那些官员到来,弟兄们就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于是大家都爱跟着杨大人偷偷出去。几次之后就失去警觉,凭着他查出来的线索就出动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带领神弩营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来一个人哭说刚刚有个黑衣人杀了他的妻女,弟兄们冲过去远远就见到满地鲜血,一个黑衣人背对大家俯身在一个女子身上,杨洹的亲兵大叫一声一箭射去,我们也义愤填膺,纷纷拉响手中弓箭。等靠近,那黑衣人已经被箭矢淹没,没一处好地方了。面目已不能辨认,但是他的腰间……”林逸凡突然哭起来,好容易才挤出后面的话,“是元帅从不离身的令符和玉牌!”说罢号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也一起哭出来。
  “不会!”青瞳喘着气,“不会,首先父帅不会去杀什么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艺,也不会由着你们射死没有躲闪的能力,他只要喊一声,就是杨洹也不敢不住手。”
  林逸凡哭道:“我开始也和参军一样抱有希望,但是事后得知,杨洹早有预谋,在元帅喝的茶里下了迷药,等他昏迷,再套上黑衣黑巾置于街上,他竟借我们的手害死元帅,当日射箭的弟兄没有一个活着,大多自尽了。定远军从此军心涣散,元帅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断送了!”
  青瞳勉强稳住身子,道:“林逸凡,杨洹确实阴毒,不光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他,但这却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帅。父帅死了我也很难过,可不应该因此连国家都一起痛恨啊。”
  林逸凡突然长声痛哭,道:“天可怜见!要不是我们抓住了杨洹的长随,也认定这是左丞相的主意。谁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圣旨,是皇上认定元帅通匪,又相信如果明着抓他,定会引起定远军军变,于是要杨洹将他秘密暗杀!杨洹担心事情败露,自己难以逃脱,特地让亲信随身藏着这道圣旨保命用,后来见计划顺利,定远军已经打散,觉得没有危险了才让亲信秘密销毁证据。我们看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几里才在无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准备烧掉圣旨。”
  他回头直视青瞳:“那道圣旨上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卿至云中,可酌情安排,务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让军中知晓,免生哗变。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定远军无虑,朕之江山可固,爱卿之功,不次开疆扩土矣。’事后我和武本善抓了杨洹,他招认自己假借请元帅来商议军事,在他的茶里下了药。本想趁他不知不觉做成这件事,然而元帅却见他神情有异,只几句话就诈出茶中有毒。杨洹当时大求饶命,将圣旨给元帅看,不断叫着这不是他的主意,请元帅饶命。他说当时他一直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听见纸张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元帅正在看圣旨。杨洹怕的要死,认为元帅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还能活命吗?于是叩头不止,嘴里胡乱说着元帅忠君爱国,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说了半天见元帅不答,又改口说昏君无道,元帅顺应天意吊民伐罪的话,他愿意冲锋陷阵。”
  青瞳想着当时情形,嘴里全是苦味。父帅之威,让杨洹惧怕至此,然而拿着圣旨看的周毅夫,会是什么心情?他一生为国为民,皇帝却说其人若去,则边关无忧,江山可固……
  林逸凡又道:“杨洹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叹息‘你觉得我会谋反,那么朝中会这么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会给人利用。既然万岁猜忌的只是我一人,杨大人,请你回禀皇上,这云中之乱若能以我死为了结,那么臣觉得是臣这辈子打得最值的仗!’杨洹受惊抬头,正看见元帅冲他微笑,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喝尽了!”
  “参军!”林逸凡道,“林逸凡绝无一字假话!杨洹不是个硬骨头,我用了很多办法,可以确定他没说假话!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元帅白死,尸身不全;只能眼睁睁看着定远军解散,流离四方。这都因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至高无上的君王!元帅的仇我们不能报,却也不能忘。”他一字一字斩钉截铁的道,“无论是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还是这个皇上,我们都不救!”
  
  五十、见识
 
  青瞳上山不久,莽虞山山下的喽啰换班,退下来的一班人放松了精神,不由谈论起刚刚上去的女子来,这样一个人上他们贼窝,这些人也是十分好奇的。谈论了言谈举止,又谈起相貌,说的最多的还是她骑来的胭脂马,他们中有几个是军旅出身,识得好马,一提起无不啧啧称奇。正谈着,一个人脸冲外的人突然向山下一指:“快看,这匹黑马好俊!”几个人闻声转头,见山下的岗哨正拦着一个说些什么,应该也是要上山的人,那人手中牵着的黑马神骏非凡,竟然不次于刚刚见过的胭脂马。片刻山顶传来信号,众人知道意思是头领现在有要事,不见!底下岗哨正和来人解释,那人挥着手,不知说些什么,岗哨只是不住摇头,不肯让他上山。
  众人正看热闹,忽听来人一声长啸,已从山下的岗哨头顶越过,身子一扑,如同弹丸迅速变成直尺,一跃就是几丈,随即脚尖频点,快如猿猴般向山上攀来,几个起纵就离他们不足十丈,山下也响起密集的铮声。
  “闯山!”先前几人大惊,立即拔出兵器向来人包抄,这人立住身子,喝道:“做什么拖延不休,我的朋友可以上去,为什么我不可以?”“统领有要事,阁下若是朋友,改日再来;若是敌人,休怪我们得罪!”
  “我是你六舅!”这长大汉子怪笑一声,空手掠过众人,人人都觉一股气浪袭来,手腕酸麻,兵刃脱手,叮叮当当落了一地。再看他已经穿过他们,向山上冲去了。顿时铮声大作,全山隐哨一起现身,在各关卡处设栏,弓上弦,刀出鞘,准备迎敌。
  来人正是任平生,这些人越阻拦,他越觉得青瞳在山上出了事,不想耽搁时间,下手颇重,随着他闯过一处处关卡,留下满地呻吟受伤的哨兵。前面转过一个缓坡,地上尽是高大的石头,石头后本来躲着许多人,见到他上来突然撤退,把一大片地都空出来,任平生脚下不停,嘴里笑道:“这就对了,早该给你舅舅让路。”他说的轻浮,其实心中暗暗戒备,眼睛越过巨石,见到远处林中整整齐齐排着一队人马,他们手中都拿着一张黑里透红的长弓,领头的喝道:“统领有令,闯山人止步!违者格杀!”弓手也一起喝道:“停下了!”
  任平生笑道:“好嗓子,等爷爷回来再听你们唱戏!”说“嘿”一声折过身子,预备从另一侧上山。不是说怕了他们这些人,他只是不愿意耽搁时间。
  只一瞬间,他还没来得及跃起,林中鸟雀突然四下疾飞,任平生只觉得眼前一闪,一道黑色的闪电迎胸而来,势如雷霆。临近才看清这道闪电是由无数箭矢组成,眨眼之前,他们手中还只有长弓,以任平生的眼力,也没看清这些人什么时候搭弓瞄准,箭就已经射过来了。连空气也要给这些羽箭让路,连声音也追不上这些长箭的速度,直到长箭临头,林中射箭的“嘣”声才传到他耳边。
  任平生行走江湖多年,有过许多次被人用暗器袭击的经验,无论被江湖人称赞成什么样的暗器手法他都见识过,在今日这些光明正大的羽箭面前却统统黯然失色,这些箭极快、极准、力也极大!带着君临天下的霸气,夹着排山倒海的威风,对着他直线飞来。他从没见过威力这么大的羽箭,尚未临身,任平生眼前突然出现假象,好似已看到这些羽箭穿心而过,带着自己的血花落在身后。
  他猛向后弯腰,肩头几乎贴上地面,若是一般暗器,他完全不用俯这么低,然而这些箭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迫使他必须贴上地面才心安。羽箭凌空飞过,带起的气浪割的他脸颊火烧一样疼痛。
  一轮落空,另一轮五十个箭手没有丝毫停歇,手指同时一松,又是五十支长箭射出。就像有人指挥一样,所有的箭手在羽箭离弦前都把手中长弓微微抬了一下,于是这次射出的五十支箭就比上一次抛的高出少许,在任平生面前五步达到最高,然后夹着雷霆之势,呼啸着对他当头插下。任平生一掌拍上身边一块巨石,岩石也经不住他全力的一击,化作无数碎块四下激飞,将羽箭撞的失去了准头,急切间控制不好力量,他自己也被几块碎石打得生疼。
  他刚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躲过了这些追魂夺命的长箭,突然耳边“嗡”的一下,瞬间失去听力,好似空气都被一下子抽空了,他脑袋旁边短暂形成真空。任平生维持着铁板桥的姿势平平飞出,几只后来的羽箭贴着他的身子落下,深深插进地里。看似同时离弦实际上却有前有后,这是这支弓箭队排练好的阵势之一,叫做阴阳箭,前箭为阳引人注意,后箭为阴,杀敌无形,专门用来对付身手极厉害的小股顽敌。真正在战场上他们只施展过几次,对付的都是人数和他们差不多的敌军重要将领,次次中的,还没有人从箭下逃生过。然而这次一百名箭手针对一个人,却还让他脱身,弓箭手们也是吃惊不小,但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吃惊却不慌乱。这一轮箭手射空,前面一轮五十人手中羽箭又是同时出手。
  前面那一下平飞已经用尽任平生全力,他再控制不住重心,死狗一样摔在地上,随即也顾不得风度,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块巨石后面,双手抵住石头。又一轮羽箭刚好射到,快的好像弓箭本来就长在弓弦上,不用搭箭,也不用瞄准一般。这一系列动作都发生在一瞬间,无论射箭还是任平生几个闪躲都只是一眨眼的时间,若有旁观者一定会被他们弄得眼花缭乱,发生什么事情也看不清楚。岩石上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任平生刚才一掌击碎岩石力气使过了,此刻觉得手上被接连而至的箭震得酸麻,竟然快扶不住岩石了。他从来没有遇到过这般强敌,也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遇上,背后冷风飕飕,却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脏咚咚直跳,这些人目光冷酷坚定,不像山匪,倒像是身经百战的军人。任平生所料不差,这支攻击他的弓箭手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定远军武本善所率前锋军中赫赫有名的神驽先机营。
  一般军队中的弓箭队最多只能做到三轮换着发射,留下的时间才够其他两组搭弓瞄准。可是周毅夫当日硬是要求神驽先机营做到两轮一发,还要求准确率达到十发九中,半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立时淘汰,从其他队伍中选拔合格者代替。整个定远军中士兵莫不以能晋身神驽先机营为荣,日夜苦练。一营的编制本应该是五千人,尽管主帅一再提高要求,能达到标准的还是有八千多,所以这神驽先机营虽叫营,其实人数已经比别的营多近一倍。至于战斗力更不用说,就弓箭手论,整个天下也找不出比他们精良的队伍,即便以弓马闻名的西瞻,或许有百十个箭比他们射的好的战士,然而比起整体威力,也是远远不如。何况现在这一百人皆是神驽先机营中的精锐。对于任平生来说,今日之险生平仅见,而让神驽先机营中的精锐一百对一,仍毫发无伤也是绝无仅有。
  任平生赖在石头后面不出来,那队弓箭手中领头的使个眼色,率先一箭射中石头中间一条不起眼的裂缝,五十人手中箭齐齐落下,全都射中同一点,顿时石屑纷飞,方圆几百米只能听见金属撞击石头的锐响,另五十人借着声音掩护,悄悄向石后包抄。
  片刻之后石头发出噼啪连声,一块巨岩竟然生生被弓箭劈开了。这时五十个弓手已经离岩石不足十丈,只等敌人现身就箭矢齐发。
  随着石块被击碎,空气中腾起一片石粉形成的白烟,一片沙土突然暴雨一样从石后飞出,五十个弓手猝不及防,半数以上都被击中,本来被沙石打一下这些人谁会在意?但这些沙子和别的不同,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让它打中的人个个站在原地,动弹不得。任平生已经在石后瞄了很久,所以这一把沙子一点儿没浪费,全打中敌人穴道。在那阵锐响中,别人可能听不见动静,但像他这样的内家高手,别说五十个人悄悄走路,就是一个人小声喘气也听得见。
  他站起来大声道:“这些人都中了我的法术,你们带我上山,本法师就给他们去了法术!要不然传染开来,你们个个都成了他们一样的木头人,让你们莽虞山的山上多一百棵人树!”说的神气,可惜满头石粉灰头土脸,形象大受破坏。
  没想到剩下的众人一起搭弓,齐齐瞄准他的要害,没有一个被他吓住。这些弓手虽然不会内功,但定远军中专门有教习教授外家功夫,那些教头中会内功的还是有几个,他们都明白这些人是被点中穴位,而不是什么法术,况且对这些久经战场的战士来说,就是真有妖法也吓不住。
  任平生一见不好,另一只手中还有一把沙子就要扬手出去,同时右脚使力,预备沙子脱手同时跃出这可怕的羽箭包围,再找机会上山。要不是青瞳还在山上,他就算再没面子也肯定先撤了。他肩膀刚动,弓箭手们弓弦齐齐拉满,弓箭刚要射出,山上传来五声短铮鸣,领头的弓箭手眉头一皱,一摆手制住手下,道:“阁下走吧,统领有令,只要阁下不闯山,不得伤你。”任平生摇头道:“没想到小小的莽虞山竟然有这般好手,看来任某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上不去山我认命,但让我不去闯山万万不能。”领头的弓手眉宇间闪过一阵怒意,喝道,“好,留下命来!”
  “哎哎……慢着!”任平生突然叫起来,一指山上,“先等等,好像是大眼睛下来了,我们等等再打。”随着他的手指,山上下来一匹白马,任平生眼尖,远远认出正是青瞳,等到了近前,见青瞳面色惨淡,她上山只一会儿工夫,竟好似遭遇了什么重大变故一般。任平生叫了句:“喂,你怎么了?”青瞳看着他,突然苦笑,道:“任平生,你在这儿正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有事就说,怎么乌眉灶眼的?被欺负了?”
  青瞳摇头:“没有人欺负我。我有事求你。现在这个时候,元修大军就算到了渝州城下开始攻城,也应该来不及包围全部八个城门,尤其渝州北门离他最远,我们现在赶快回去还来得及。回到渝州后,你不要作战,装成百姓在城中藏匿,一旦城破,城中必然极乱,王敢拖住敌军主力,请你趁乱进城救花笺出来。你武功盖世,在乱城中只救出一个人把握还是很大的。拜托了!”任平生仔细看着她,道:“我以为你会让我救你父皇,为什么是花笺?”
  青瞳看他一眼,道:“我父皇是元修的目标,你要救他是不成的,没上过战场你也许不知道,在千军万马面前,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任你横行。”她目光莹然,温言轻劝,“任平生,这一次别逞英雄行吗?”青瞳很少用这种带着关怀和求肯的语气说话,任平生听得有些呆了,只觉这话像是有了形质,热水一般从耳朵流进心里,一路烫得暖洋洋。
  他吸一口气,才道:“若在一刻前你说这话我可能不信,可是现在我已经见识了。”他一指对面,道:“不用千军万马,再来这么一百人,收拾我就绰绰有余。”青瞳瞄了一眼,微笑道:“也不用气馁至此,我保证元修的军中没有这样的弓箭队。”
  任平生一摆手,道:“大眼睛,我可没有气馁。老任现在就去城中把花笺接出来,再找时机救你父皇,你别怕,老任是大苑人,为自己的国家就是拼了命也认了。”
  “任平生,你为什么非逼着我说出心意?”青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别说你救不出,就算能救出来,我们带着他能做什么,去找个有兵的将领给他当傀儡?还是去西瞻寄人篱下?”她悠悠叹道,“与其做个亡国之君,不如让他在城中战死,还能成全他为国献身,要知道谁做了错事,都必须付出代价。”
  任平生有些吃惊,断没想到这个女子这样烈性,连自己父亲的主都要做了,替他选了一条壮烈的路。依着景帝自己大概是不肯如此的,但是这种做法却符合任平生的心意,他沉重的点点头,道:“大眼睛,那你呢?”
  “我姓苑,自从高祖得天下,指着自己的姓氏为国号那天开始,姓这个姓的人就不该让国家比自己先死!”青瞳坚定的说,“我们走!”
  他们二人刚下山,身后忽听马蹄急响,胡久利的大嗓门传来:“公主,等等我!等等我!”
  青瞳勒马停下,胡久利气喘吁吁跑过来道:“我跟你去!我带了自己手下的一千个兄弟来,虽然没有神驽先机营的,但是身手也都不错。”
  “哦?”青瞳道,“你放得下元帅的大仇?”“那不是,只是我是呼林的守军,周远征将军临走时给俺下了最后一个命令是好好保护你……”胡久利抓抓后脑勺,“俺觉得,他要是活着一定还是想让你平安。他肯定就是这个意思!”
  青瞳猛然瞪大眼睛,随即眉毛皱起,脸上表情阴晴变换,胡久利和任平生都熟悉这个表情,她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情。果然,片刻后青瞳咬紧嘴唇,道:“任平生,你带着胡久利的手下先回渝州,砚台留给胡久利,我要和他去一趟呼林关!”
  胡久利吃了一惊,道:“呼林?现在这时候去呼林,好几千里路呢,来回还不得半个月?等我们回来,渝州早叫元修踩平了?”青瞳双拳紧握,嘴唇紧咬,喝道:“任平生,告诉王敢,他能守住七天,我就回来接应,他守不住,我就回来给他报仇!” 说罢不再解释,打马就走。
  “哎哎……”胡久利赶快就追,任平生催马上前,将他一把从战马上拎到自己所骑砚台的背上,道:“骑这个,要不你追不上!”然后自己一个纵越,大鸟一般上了胡久利的战马。胡久利只觉这匹黑马猛一蹿,赶紧拉住马缰,接着飞一般冲了出去,瞬间就看不见身后的任平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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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回复:青瞳之大出天下 17-28 有禁字 please visit my Blob -ntcm- 给 ntcm 发送悄悄话 ntcm 的博客首页 (68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19:51:34

这个好看,就是最近追文让人读得一点都不痛快 -虾虾- 给 虾虾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20: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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