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妄言
青瞳又一次把母亲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犹豫,娘说她自己会想办法保证安全,她现在不住在深宫了,脱身的机会很多!可青瞳还是不能不担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传到京城以前脱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离非跑了那肯定要避风头,很久也不敢和她见面,娘一直居于深宫,就算脱了身,让她靠什么生活呢?谁能让她依靠呢?太子哥哥?不成,他胆子太小,不中用。青瞳努力思索着,离非也真是,都来了三天还不找机会单独来看她,让她想商量商量也没办法。想到这,青瞳有些埋怨,这个木头,就算不知道这信另有玄机,都三年多了,难道……难道他就不想我吗?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来,青瞳才想到一个比较可靠的办法。定远军中一片悲肃凄凉,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童参军,众将士也为自己的国家要出动公主和亲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愤,而且这公主又是他们所敬重的将军的遗孀。只有青瞳自己不难过,甚至要极力掩饰自己的期待之情。周毅夫派了五十名神弩营精选的好手和一名老向导跟她一起出塞,还在临行前的夜晚偷偷塞给她一张过云中小路的详细地图,青瞳知道他也希望自己逃走。只是自己的计划逃走的地方不在那里,白让老将军费心了。
呼林关本就与西瞻接壤,青瞳她们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达大苑边境,再过去就是西瞻国土了。青瞳一直没有机会和离非当面说话,眼见这几日他也日渐憔悴,青瞳一边心中想,谁让你不找机会找我说话,活该你难过;一边心疼,傻子,伤心什么,我怎么会再去嫁给别人呢?再有一日,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西瞻人迎亲的队伍人数和大苑送亲的队伍大致相若,迎亲使臣是萧图南的近卫乌野。双方要在这里歇息一日,等交代了所有关跌凭证,再举行一个盛大的仪式再前行。
青瞳坐在嵌满珍珠宝络的车中,身上密密层层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时的盛装。初秋的天气又叫秋老虎,比盛夏还热,车里密不透风,她又穿了那么多,青瞳觉得自己快中暑了。汗水把脸上的脂粉冲得一干二净,脸颊上痒成一片,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长了痱子。
外面乌野还在宣读长长的一段话,先用西瞻话说一遍,再用汉语说一遍,大体意思就是欢迎一个德、才、貌兼备的女子加入他们西瞻的大家庭。只是他用的形容词实在太多了点,青瞳在车里听着都替他口干舌燥。好容易等他说完,然后就是离非的演讲表演时间,答谢西瞻的盛情,赞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诚意,最后再表示两国将永远和睦。
青瞳热得发晕,心中暗骂写下这段话的礼部官员,这一番话不但长得无可救药,而且满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难懂,直接说连太阳月亮都高兴看到这样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说“幽蟾流瓦,晶乌耀宇,天亦展颜,背厚同喜。”貌似极有文采的一篇文章就这样四字一断、抑扬顿挫地读下来,不但在场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宣旨、敬天、立誓、换关跌、杀牲祭天……一番仪式下来,青瞳已经在闷热的车中憋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最后一个步骤,乌野要将代表萧图南正妃的翡翠小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为青瞳必须亲自伸手去接,才终于有人替青瞳掀开车帘,让她透了一口气。
青瞳先使劲吸一口带着腥味的空气,真是热死了!热得她连自己面前摆了九九八十一个血淋淋的牛羊脑袋也顾不上恶心了。西瞻的祭天礼真是变态,虽然早就知道了,但亲眼看见这么多睁着眼睛、排得整整齐齐的血脑袋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这还是为自己祈福的东西,为萧图南祈福要杀多少?为他们皇帝祈福要杀多少?为西瞻社稷祈福还不得摆成八卦阵啊!
青瞳一边胡思乱想,一边伸手就去抓乌野手里的东西,看也不想看一眼。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间,突然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道:“这就是大苑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我还当是个天仙,实际也不怎么样嘛!”
大苑所有的人皆愤怒地望向乌野身后,见一个少年眨着漂亮的眼睛,道:“都看着我干什么?我没说错啊!你看她脸上花里胡哨的。嗯,头发还不错,头发好的女人身体好,好生养!”“阿苏勒!不许胡说。”乌野很困难才开口喝止他。青瞳脸上的胭脂被汗水冲得确实狼狈。那个名叫阿苏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么稀罕,我这是为她好,在我们西瞻想嫁给图南哥哥的女人能从草原这头排到那头,她要是不好生养,迟早给人顶下来!”
离非一脸铁青,喝道:“住口!”转向乌野道:“贵国就是这样的诚意吗?既然贵国不重视我国公主,那么请收回聘礼,我要回京禀明圣上,重谈你们感兴趣的条件吧!”
阿苏勒也是哼了一声,道:“你说重谈就重谈啊,真是不自量力!图南哥哥让我帮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带回去,我拿什么交差?要重谈也先把她留下,等你们拿来我们感兴趣的东西,再还你们。”
大苑众人皆是怒火中烧,乌野张了几次口,终于骂出来:“阿苏勒,你给我闭嘴!”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年轻,请公主不要见怪!王爷没有丝毫不重视您的意思,和亲的事情既然已经定下来,就不要再更改了。”
青瞳没有不高兴,离非替她出头,她现在心情很好,她平静地打量着阿苏勒,问:“你是谁?”
阿苏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业王萧图南的弟弟!”
青瞳道:“据我所知,萧图南是幼子,没有弟弟!”
阿苏勒挺得像充了气的胸脯顿时瘪了,道:“是……远房的表弟。”他随即又仰头道,“可是所有人都说我长得和图南哥哥很像,比图南哥哥那些亲兄弟还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们长得不像吗?”
青瞳回忆那一晚在金鹰面具下看到的嘴,确实也是这样薄薄红红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苏勒,也学着他的语气道:“萧图南真的长得和你很像?”她故意仔细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苏勒发毛了,才摇着头道,“真倒霉!”这下大苑人顿时笑起来。“你什么意思,倒霉什么……”阿苏勒急了起来,“你嫌我哥哥长得不好看,他还不好看吗……你这个女人……说清楚!”
青瞳妩媚地笑了,道:“怎么会呢?好看,好看极了!”阿苏勒刚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简直比戏园子里的花旦还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楼里最红的姑娘也比不过!真是沉鱼落雁之资,倾国倾城之色啊!”这一下,大苑众人全笑得前仰后合。阿苏勒细眉修长、肤色白皙,确实有些文弱。乌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干咳一声道:“这……请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还要过一片沙海、一片草场,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青瞳笑眯眯地抓过那两样值钱的东西,仪式结束。今晚在这里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赐婚使离非就要回京复命了,公主身边只带几十个侍卫跟着他国迎亲的队伍继续前行,此一去关山万里,命运完全交予人手,再无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国的土地。
大部分和亲公主的下场都是凄惨的,两国若开战,她们就是拿来杀了祭旗的好东西。若是熬到年老的皇帝死了,便是底下皇子们争夺的猎物,争来了也不见得对你好,得到和亲公主只是胜利的象征。即便遇上怜惜你的年少夫君,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国,在不习惯、不熟悉的饮食礼节中郁郁寡欢,早早凋谢。青瞳无意给她们的队伍里再增加一员,她今晚就要跑了。
七天前,她就安排人偷偷在祭祀用的牛羊饲料里加了一种叫“血榷”的草,现在这些牛羊的血就会飘出一种人闻不到,狼却觉得无法抵挡的香味儿。尤其是被林逸凡抓来关了七天,饿得半死的狼!
当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只有看马的守兵不能休息。这些马儿不知为什么不停地来回走,不停嘶叫,十分不安的样子。突然,一声悠长的狼嚎响起,明亮的月光中,无数的小黑点出现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看数量足有几百只。战马一起嘶叫起来,在马圈中折腾得更激烈。
西瞻士兵只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队伍,做好战斗的准备了。再看大苑这边,只有定远军神弩营来的五十名箭手整齐排列,弯弓搭箭,神情肃穆,其他京内来的士兵乱成一团,有些人看到饿狼,甚至吓得哭了起来。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下蠢蠢欲动,眼看就要从山坡上冲下。西瞻营房里突然冲出一匹战马,马上之人骑术极好,一眨眼工夫就来到大苑主帐前面,他将手一顿,跑得飞快的马儿立刻准确地停在帐前。帐中哭声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帐中出来一个吓得簌簌发抖的侍女,见到来人吃了一惊,只见他白皙的脸因为激动透出红晕,原来是出言不逊的阿苏勒,没想到这个姑娘一般的孩子骑术竟然如此好。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说心情不好,睡不着,和花笺姐姐去山岗上坐坐!”阿苏勒大惊,只希望千万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岗,然而怕什么来什么,只见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去了多久?”
“大、大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这一人一马已经旋风一样走了,目标却是遍布狼群的山岗。
“危险!不要去啊!”乌野赶着追过去,然而阿苏勒对他的叫喊像没听见一样,就这样冲进几百条饿狼里。
三十、无计
远在狼群到来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岗刚好相反的方向了。离非被花笺半夜叫出来,又见到只有青瞳一个人,颇有些尴尬,只觉得手脚没处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曾经和她亲密无间、谈论诗词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这么一转眼,她就长大了。不但个子长高了半个头,相貌也脱去了少女的青涩,初开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态。变化最大的还是她的眼神,满满的都写着自信,似乎什么也不怕。
青瞳心儿咚咚直跳,她等了许久,离非就只是看着她。一开始碰触到离非的目光,她还害羞地避开,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离非还是看,她就有些急了。这木头,月色这么美,怎么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叫一声我的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说我想你……那就……更好了。她脸红了,不满足只是自己在这里YY,于是抬起头回望离非,目光中带着鼓励,就这样贪婪又满足地看着离非,看着自己从小爱到大的人。离非离非,这名字真是永远也叫不够!
“公主……你叫臣来有什么事?”离非觉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么多感情,多到连空气都透出无形的压力,这样的静默让他有些不胜重负,只好开口了。这句公主让青瞳很失落,那个臣字也很煞风景,青瞳不满地瞪了离非一眼,指指身边的地面,小声道:“离非……你坐这好不好!”话说完,脸儿更红了。离非望着娇羞动人的青瞳,犹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边,只是比她指的地方远一点。两人静静地坐着,离非想起无数小时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将她亲手送进虎穴,其实他又于心何忍?
青瞳轻轻问:“离非,我刚到呼林关的时候,你难过吗?”离非道:“自然是难过的,只是后来听太子殿下说你在那里过得还好,我才放心。”
青瞳转头看着他道:“我给太子哥哥写信,是让他读给我娘听的,自然要说自己过得好,难道说很不好,让她担心吗?我不是问你放心吗?我问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里难过吗?”
离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这事情我没有办法……”
青瞳不依,追问:“我只问你是不是难过!”
离非尴尬道:“有、有一些……”
青瞳满足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入怀,偷偷摩挲离非那张写了“是”字的纸,心绪又飘回三年前。她让太子问离非,你喜不喜欢我?当太子拿回这张纸给她,那又心酸又骄傲的情丝,一时间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此刻这个人儿终于实实在在出现在身边,不是可望不可及的梦了!
青瞳半晌才又轻轻叫了一声离非:“离非,你想到我们再见面是什么样子吗?”离非迟疑道:“我……没想过,你远嫁边关,我不敢奢望还能再见到你。”青瞳道:“我却从来没放弃过想再见你的念头,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总会有机会再见到你的,我没做过什么坏事,老天总不该对我太坏!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天会满足我这个愿望!”她声音低如呢喃,“离非,你说了你喜欢我,可是我还没有和你说过,虽然你大概也看得出来,可是我还是要亲口说……离非!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她慢慢移动身子,把头靠在离非并不宽阔的肩上。
离非没有避开,小时候比这更亲密的举动也做过,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这一次,他们可是真的永远没有再相见的机会,她自己也知道,还要这样说,那就让她带着这个美丽的梦吧。
青瞳还在说:“离非,我想离开,你和我一起走吧,我们随便做什么都能活下来,开开心心地过日子。”离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给西瞻人,可是我还是没有办法,你别太伤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后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让你以后过得快乐!”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离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惊,抬起头来,问:“怎么了?”
离非道:“什么声音?”
青瞳笑道:“狼叫!”
离非吓了一跳,霍然站起,遥望远处在银盆般的月光衬托下,许多黑点排满了小山岗。“啊——这、这是多少狼?哪里来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只,具体多少忘记了。”
离非愕然转头,望着青瞳,见她眼中全是狭促的笑,以为她在开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着我跑,别怕,狼离着还远,不一定能追上我们……”青瞳大笑起来:“谁说的,狼早就追上我们了,此刻我们就在那个山岗上,已经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笺,我们三个都没跑掉。”
看到离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青瞳笑道:“我已经安排好了,保管侍卫们回去说你这个赐婚使是大大的忠臣!听到狼叫,不顾自己的安危冲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职了。山坡上有两件女子的血衣还有些钗环什么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尸。放心吧,身材比着你找的,脑袋整个吃了,没有人能认出来!”
“你……你什么意思!”离非惊得几乎跳起来:“我要下去!”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们这边还有五十个精锐,狼讨不到好去。就算它们从山岗上冲下来,下面营帐前有那么多死牛死羊,狼群不会过来攻击我们。”
离非脸色惨白,他静了许久才慢慢摇头,然后转过身来,眼睛里突然就涌出了泪水:“青瞳!”他叫,“青瞳,我……对不起!很对不起!”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离非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样,她立即就明白了离非的意思。但她不愿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实在无法相信这个结果,她颤声道:“你……你怕你带来的侍卫出事吗?别担心,我已经安排弓箭手保护他们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五百步的好手,你去帮不上什么忙的……”声音干涩到自己也不能听。
“对不起……青瞳!”离非的声音哽咽了,“我不能……”
“养我很容易,我不用吃什么好的,你知道,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青瞳继续垂死挣扎,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泪水不知何时,淌了满脸。
“对不起,青瞳,对不起!”离非痛苦地说。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第一次在学堂见到他时就是这样,他向跌在雪地里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说的对不起,他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两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对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这一次被他发现了,他从衣襟上摘下这个用不着的东西还给她,还是对不起。那么有君子之风,然而这颗心已经破了,他看到了吗?
“为什么?”青瞳暴怒起来,号啕大哭,“为什么!”
离非道:“我不能从此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我想为国家出点力!我从小就寄人篱下地住在舅舅家里,我一直那么用心地学习,我真的想为国家出点力!青瞳,你看到过流民吗,那年我家乡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带进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见的全是流民,瘦得没有一点生气,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却鼓得老高,像画上的恶鬼!一路上除了尸体,看见的都是这样的人。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青瞳,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我当时只有六岁,宁国公是我出了五服的远房舅舅,他只在小时候见过我外公一次,哪里有什么感情?他本想给点钱打发我走,只是逗小孩般问了我一句‘长大要干什么?’我回答他:‘我要当大官,我要为百姓做点事情!再不让人饿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让我读书,对别人还说我是他亲外甥,后来还送我进宫去做太子伴读!”他喊出来,“青瞳,我不能就这么跟你走了,我想为国家出点力!”
“可是,你只是礼部的官,礼部什么实际的事情也不能做……你、你没有施展的机会……”“青瞳,你不是说了吗?如果我不停地想,终究会有一天,天终究会满足我这个愿望!”他歉疚地看着青瞳,“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你的身份,决定我们没有机会。你忘了我吧——青瞳,如果你想走,你和花笺逃吧,我帮你掩饰。离非无能,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一点了!”
青瞳呆呆地看着他,道:“掩饰?不管如何,你作为赐婚使没保护好公主,都会影响你的前途,你报国的机会不是更少了吗?”离非柔声道:“无论如何,我也不愿意看你掉进火坑。青瞳,你去吧,我还是会一直祝福你。”
青瞳绝望地笑:“去?去哪里,你不和我一起,我去哪里有什么分别?”
“嘿,女人!”一个粗暴的声音突然响起,青瞳和离非心情激荡不已,没发现何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只见那人全身都是血,手臂伸出来,身上血肉模糊,都是狼的抓痕,身上还在滴滴答答地滴血,他手指着青瞳,喝道:“你哪里也别想去!”
“阿苏勒!”离非吃惊地叫出来,这正是白天那个白皙清秀的少年,此刻竟然像一只受了重伤的猛兽,绝望而危险。
“他听见了!”离非心头猛然一惊,只见阿苏勒嘟囔着:“还好你在这里,那边有狼,危险!”然后咚的砸在地上,昏了过去。
离非舒了一口气,若是被西瞻人听见刚才的谈话,自己和青瞳都会有大麻烦。眼见他伤得极重,随时都有性命危险,他还很年轻,又是为了青瞳受的伤,离非心中挣扎了片刻,就扯下自己的衣服开始给他包扎伤口。
只是把几个流血最多的伤口扎好,离非和阿苏勒两人的衣袖、腰带、下摆等等扯下来也不要紧的布料就全用完了,眼见还有无数伤口要裹,离非站起来道:“青瞳,我要带他下去救治,你……你走吧!”他的声音不由哽咽起来,“青瞳,你今后一定要自己保重!”
青瞳木然地望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回答。离非无奈,然而再做停留已经没有意义,青瞳需要的不是假惺惺的安慰。他咬住牙,背起阿苏勒就走,来到青瞳身边,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了声:“对不起!”
找不到公主和赐婚使,大苑的侍卫已经乱成一团,统领方行舟见到离非背着一个全身浴血的人时吓了一跳,连忙把阿苏勒接了过来,问:“大人!可见到公主吗?”离非怔怔的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方行舟急着又追问了几遍,离非才道:“你不必理会此事了,回京后由我一人承担!”
“什么——!”方行舟颤声叫了起来,“公主是不是、是不是遇难了?”
“没有,我很好!”
离非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转头,青瞳赫然站在他身后,脸上表情十分平静,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像她刚刚走出营帐一样,若不是她衣襟上还沾着露水,离非简直要怀疑刚才是自己做了一场梦。
方行舟惊喜地叫了一声:“公主!”随即拜倒在地,呜咽道,“臣还以为……”青瞳上前扶起他,道:“我没事,方行舟,我们的人有损伤吗?”
“公主记得我的名字?”方行舟十分惊喜。
青瞳微微一笑,道:“是啊,这是你第二次送我出嫁,我怎么不记得,上一次推战车,练习得最卖力的就是你,你的身手很不错!”
方行舟还很年轻,他的脸庞发出光彩,道:“公主,我很佩服您,上次我回京和朋友讲,他们都不相信我们的车阵有那么厉害,我气不过,做了十六辆小车和他们试一试,哈哈,打得他们人仰马翻!”
青瞳也露出笑容:“看你这么高兴,我们的人损伤不大吧?”
方行舟摇头道:“根本没有损伤,那些西瞻人都和发了疯一样往山坡上冲,简直是命也不要了。我们神弩营的兄弟一个劲喊叫他们等等,先远距离解决掉大部分狼再打,可那些西瞻人没一个听的。神弩营的弟兄射了几箭怕误伤人也不敢射了。西瞻人的损伤可真不小,不过这些西瞻人真勇猛,那些狼没有一条冲下山坡,全被他们杀死了。就是狼死完了那个乌野还在满山坡跑,嘴里西瞻话不知在喊什么?好些西瞻人也像死了老子似的哭丧着脸。”
离非一直在盯着青瞳,方行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样,可离非却发现青瞳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虽然她看上去那么若无其事,说出话来那么条理分明,可是就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青瞳转过头看着他,离非一下就明白问题出在哪里,青瞳眼睛里一直闪耀着的自信的光芒失去了,她的目光不再灵动如电,就像燃烧尽了的火焰,只剩一点零星的微光显示曾经的辉煌。青瞳就用和方行舟说话一样的语气道:“我想西瞻人在找阿苏勒,你把他送回去吧。”
“你怎么……回来……”离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青瞳轻轻苦笑:“既然我去哪里都一样,何必还耽误了你的前程?”她看着离非,眼睛里终于露出一点活气,声音很飘渺,“离非,你知道吗?我能做的,愿意为你做到;不能做的,也愿意为你拼命做到!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不会寻死的,在我心里,你固然十分重要,我自己的性命也同样应该珍惜。因为我仍然想……”她把手贴向胸口,用低的再也不能低的声音道,“……再次见到你!”
君能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可曾忆?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莫滴红绡透,原想艰难终有尽,更不知、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冰霜摧折,会否?早衰蒲柳。忍心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三十一、罪人
吴蜀成婚此水浔,明珠步障握黄金。谁将一女轻天下?欲换刘郎鼎峙心。
第二日,青瞳没有再和离非见面,就跟着西瞻的队伍离去。西瞻三百六十人的迎亲队伍个个带伤,看上去倒像一群残兵败将。一路上青瞳再也没说一句话,阿苏勒也清醒过来,他伤得虽然重,却都是外伤,休息了几天就有了胡闹的力气,于是时时找“那女人”说话,然而无论他如何出言不逊,青瞳只是淡淡的不理。一路穿越沙海,那样炙热的沙子也没能让青瞳脸上的玄冰融化,阿苏勒想是觉得无趣,这几日也没见来找她了。
走到第十三日,他们已经接近沙海的边缘,天气太热,行路十分艰难,此刻连乌野也松了一口气,这片可恶的沙漠终于要走完了。眼看接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阳晃得人头都晕了,沙子烫得隔着靴子还烙得慌,连空气也因为高温变得弯弯曲曲,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乌野让人马分散在沙丘可怜的阴影下乘凉,躲过了这最热的两个时辰再走。花笺跳下车,道:“青瞳,车里太热,你也下来凉快凉快吧。”
青瞳扶着她的手下了车,阿苏勒早在一旁躺下了,见了青瞳笑道:“你也下车了?我还以为大苑人的人种奇怪,可以不怕热呢?”青瞳径直坐在花笺铺好的绣墩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阿苏勒哀叫:“女人!你看看我吧,我都为你破了相了!你个没良心的女人!看我一眼也不肯。”
花笺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见他下巴和左边眉骨各有一道抓痕,却都不深,没他叫的那么夸张,他文弱的相貌有这两条痕迹还添了些英武之气。只是眉骨上的位置十分危险,偏上一分他就瞎了,可见当时情形是很紧张的。
青瞳依言转过头来看他,然而那目光和看一堆沙子一样没有感情,阿苏勒“呸”了一下道:“行了行了,别看了,再看我晚上要做噩梦!你看我这么漂亮的脸跟看昨天洗脸水一个表情。啊,我明白了,你在水盆里看到自己了,觉得我没比你好看多少是吧?那是你眼光不济,有沉鱼落雁之姿、倾国倾城之貌的阿苏勒大人我气量大,就不和你计较了。”
花笺“扑哧”笑出来,可青瞳却还是没笑,阿苏勒的眼光终于也暗淡下来,没话说了。慢慢的,三百多人全部安静下来,青瞳发出的无形冷气让他们觉得阳光都没有那么热了。静谧中隐隐传来沙子摩擦的沙沙声,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是一队人正向他们的方向走来。一般是不会有人正午的时候走过沙漠的,西瞻的哨兵望出去,却见有二三十人骑着马跑过来,当中有一匹马上横卧着一个被绳子牢牢绑住的人,其他人都是穿着部落骑兵常见的装束,只有这个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很是文弱。
转眼来到近前,这队人也发现了沙丘后面竟然有那么多士兵,不由紧张起来。西瞻的哨兵上前喊话,一会他回来,对乌野施了一礼,道:“他们是可贺敦部落的士兵,来这里举行日杀裂!”
乌野点点头,道:“让他们去吧。”
花笺小声问青瞳:“什么叫日杀裂?”青瞳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阿苏勒来了精神,道:“杀裂就是你们大苑五马分尸的意思!可贺敦是西瞻的大部落,这个人即将要被五马分尸!”花笺露出惊骇的神情,青瞳也微微皱了皱眉头,这一点表情的变化让阿苏勒高兴起来,他越发卖弄道:“还有日是什么意思你们怎么不问?这在你们汉话里叫一知半解!”
花笺瞄了青瞳一眼,见她又恢复成没有表情,但是心里实在好奇,于是问道:“阿苏勒,日杀裂是什么意思?”
阿苏勒道:“日是太阳,就是说让太阳杀死罪人,用火热的日光消灭恶魔。先用五马拖着他四肢和头向五个方向拉,拉到最紧的地方就停下,把绳子钉在沙地上,让太阳慢慢把他晒死!痛快的就在绳子上淋上盐水,有半天时间,太阳就烤干水,绳子一点点缩回去,这种日杀裂实际上是勒死的,要是不痛快的就直接用普通绳子,其实人的命贱得很!就算今天这样大的太阳,没有两三天也死不了。等死了再来看——嘿!那人的眼睛都晒爆了!”他用手比划自己的眼睛,声音很兴奋,“黑的白的混成一片!脸上的皮像蜜瓜一样全是裂纹,碰也不能碰,一碰骨头就露出来,上面一点肉也不沾,很干净!”
阿苏勒满意地看着花笺吓得簌簌发抖,青瞳木头一样的脸上也露出恶心的表情。才道:“不过呢,用得上这种刑法的人可不多,被认定是恶魔附体的人才会受到这种对待。平时很难碰到一个的,你们想不想留下来看看?捡一块脸上的皮,硬的一弹就响,挺好玩的。”
“呕!”花笺弯下腰来就吐,缓过气来就拼命摇头。青瞳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道:“听他吓你,我们哪有两三天的时间等着看他死。”花笺的脸色这才缓过一点来,阿苏勒撇撇嘴:“你这个女人真没趣,就不能配合一下我?”
青瞳转过头来不去理他,不远处可贺敦的士兵开始唱起歌来,不知道什么意思,然而那声音苍凉悠远,竟然挺好听。
阿苏勒轻轻靠向青瞳,低声道:“他们唱的是——无所不能的草原大神啊!请你拯救这个罪人,恶魔在他的身体里狞笑,在撕裂他的灵魂。光华灿烂的太阳啊!请拯救这个罪人,用热箭刺穿他的皮肉,让他的鲜血凝固。当纯洁的白骨在你的凝视下暴露,恶魔就无处藏身!啊!尊贵的腾格里天神,我们愿意为一个罪恶的灵魂,奉上骏马、美酒,还有我们永远忠诚的心!”
歌声一遍遍回荡,青瞳静静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些愚昧的人,他们要用无比惨烈的酷刑杀死一个同类,竟然说是为了拯救他!但是那唱腔悠远动听,每个唱歌的人都是表情肃穆而痛苦,看来没有一丝作假的成分。
然后马背上的人被解了下来,他一落地就摔倒了,青瞳才发现他双腿蜷曲,原来是个瘸子,不晓得是天生就瘸,还是被人打的。那人的眼睛上蒙着黑布,鼻子高挺,嘴唇细润,下巴尤其好看,少见男人有那么精致的曲线。阿苏勒的轮廓本来也不错,和他一比就粗糙了。他的白衣洁白如雪,在漫天黄沙中似乎纤尘不染,尽管被捆缚着摔在地上,却给人很高贵的错觉。
他一被拖下战马,那马儿立刻围着他嘶叫,阿苏勒叹了一口气,道:“可惜了这匹好马,看来要和主人一起死了!他们会用这匹马的血洒一个圈,再把这个人放在圈中间,直到他变成白骨散在地上也没有人敢给他收尸,草原上的牧民要是不小心见到这样的尸骨,都要立刻去庙里求神赎罪!”
他话音未落,一个士兵就挥起套杆,准确地套上马脖子,马儿被迫在他的拉扯下绕着那个罪人奔跑,四周的士兵围成一圈,马儿从每个人身边路过都会被刺一刀,片刻就满身是血。马儿不停地悲嘶,鲜血一股股洒在地上,在罪人周围画了个血圈,终于那匹马再也没了力气,缓缓地倒在地上,它身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眼睛慢慢闭上了。圈中的罪人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湿了两处。即将面临死亡,他一直很平静,马儿死了,他却流下眼泪。
可贺敦的战士又把刚才的歌唱了一遍,然后按着这个圈子浇上美酒,五条索子同时勒住他的脖子和四肢,一声呼喝,五个方向的索子同时被慢慢拉紧,直到绳子绷成直线,他们仍然不放手,继续拉。
看到罪人的身体被拉到极限他们仍在使劲,青瞳怀疑这人已经不需要太阳暴晒,直接会被杀裂。直到他的四肢都渗出血来,可贺敦人才停下,他们取了五根一头尖的长木,将绳子分别钉在地上,再一下下把长木砸进地里,直到十分牢固,七个人合力也撼不动为止。那个人就被直直地绷在地面上,任由火热的太阳晒在脸上。
阿苏勒轻飘飘的描述远比不上现场的惨烈,花笺把头钻到青瞳怀里,向青瞳道:“我们走吧!我不想看了!”
青瞳转向乌野,问道:“乌野将军,我们可以现在就走吗?”
乌野道:“天气太热了,公主不歇歇再走?”
青瞳道:“走吧,我也不想看了!”
阿苏勒突然凑过来,道:“女人?你是不是想救他?你和我说我就帮你!”
“啊,不行!”乌野惊讶地看着阿苏勒,“这是被恶魔附体的人,帮助他会给自己带来很大的灾祸!恶魔会跟随你!”
阿苏勒撇撇嘴:“恶魔?让他跟来吧,我还想看看恶魔什么样子呢!”
乌野犹豫很久,还是道:“就算不是因为恶魔,我们也不能为这点小事轻易得罪可贺敦部落啊!打扰别人祭天仪式,那是和杀了他们大首领一样的血仇!阿苏勒,请你别冲动!”
那边被缚的人好像说了些什么,可贺敦的战士突然骚乱起来,领头人狠狠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喝道:“恶魔,你又要带来什么灾祸!”随着这一鞭子,白衣上飞起一溜血花。那人叹息一下,随即转过头,用很大的声音道:“看热闹的人们,他们不肯走你们就快去吧,一会狂风和黄沙就会埋葬这片土地,留下来的一切都会失去生命,没有什么热闹好看的了。”
三十二、预言
他说的竟然是汉话,想必是听到阿苏勒、乌野和青瞳说话都用的是汉语,所以直接说汉语了。西瞻两百年前曾臣服于大苑的开国皇帝,从那时候起汉语就在西瞻的上流社会里广为流传,成了身份的象征,只有低贱的平民和奴隶才说西瞻话。直到近几十年来大苑国力衰弱,西瞻人瞧不起大苑人,上流社会里才重新听到西瞻话的声音,特别是这二十年来,说汉语的人数更少了,只是像乌野、阿苏勒这样的贵族才会自小学习汉话。
这个罪人会说流利的汉语,表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大苑则相反,由于对西瞻人的怨恨,在呼林关内说西瞻话会有生命危险,只有战场上的士兵常年和西瞻人交战可以听懂一些。青瞳暗地里认为会西瞻话对杀敌会有帮助,组织士兵学过一段时间,最后因为士兵的学习热情太低,只好算了。包括她自己也说不来西瞻话,阿苏勒和乌野照顾她,一路都是用汉语和她交流。
这几句话又让他挨了好几鞭子,但是可贺敦的战士明显慌乱起来。
阿苏勒开始听到他的话还很不屑:“原来是个巫师,怪不得会被当成恶魔附身给晒死。什么狂风黄沙,我就不信你还真能搬动恶魔,叫来一场狂风把你救出去?”然而他看到可贺敦的战士人人面露惧色,不由脸色也凝重起来,对哨兵说:“你去问问他们,这个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对青瞳道:“执行日杀裂、驱除恶魔的都是族中最勇敢的战士,每一个都要身经百战,连他们都害怕,难道说这个人真有些道道?”随即摇头,自嘲道,“我也胆子小起来了,这里又不是大沙漠,只是一小片沙海,从来没听说过这里发生过沙暴,还说什么埋葬这片土地,那得多大的沙暴啊!再过去不到两日的路程就是绿洲草原,就是真有沙暴,我也不相信我们的战士会走不出去!”
片刻间问话的哨兵回来了,道:“可贺敦人说这个人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还说恶魔通过他传播灾祸,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说着火就会着火,从来没有错过。”
“啊?有这种事?我不信!”阿苏勒道:“去问问他一会是多久?我还真想等着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说什么就会有什么。”他的声音很大,血圈中的罪人已经听见了,他嘴角又露出嘲讽的笑意:“看热闹的人,别让不相干的热闹夺去你的生命,我这恶魔并不想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死。我说的一会儿是七个半时辰,到明早日出的时候,你们将看不到太阳,黄沙会把整个天空填满,从现在开始奔跑,一个下午加一夜,你们能平安出沙漠,快去吧!”
“七个半时辰?”阿苏勒笑起来,“就算你能预测灾祸,我也不相信你能准确地预测到这个地步。除非你不是人,真的是恶魔!哈哈哈哈……”
青瞳淡淡地道:“确实有人可以准确的预测灾难,善看川泽日月的人自古就有。大苑的典籍曾有记载,古时候有人能将下雨的时辰精确到刻,雨量精确到分。”阿苏勒“哈”了一声,道:“女人,这是这么多天来你对我说的最长的一句话。沾光了沾光了!”他站起来转向那个罪人,“恶魔!再说两句话来听听!你要能逗得这女人笑了,我就饶你不死,如何?”
“不死……有什么好……”那罪人轻轻淡淡的一笑,不再开口。
阿苏勒狭长的眼睛眯起来了,他微笑着慢慢说:“知道吗?你错过了活命的机会!”他虽然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的,可是青瞳却觉得那声音中透出一丝寒意,让人不自觉就会相信,他有这样执掌别人生死的能力!
青瞳诧异地看他,却见阿苏勒迎上她的目光,眼睛夸张地瞪起来,道:“哇,看我了,看我了!正眼看的,这是这么多天我第一次看见你的黑眼珠!女人,这些天你不是低着头,就是板着脸,好容易看我一次,还总是眼神一瞟就走,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还当你眼睛出什么毛病呢!本来就长得不怎么样,眼睛要是再出毛病,恐怕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了。”
花笺怒瞪着他,青瞳目光中的灵气消失了,又恢复成漠不关心的表情。和孩子气甚重的阿苏勒没什么好计较的,她道:“乌野将军,走吧!”声音淡漠。乌野应了一声,招呼士兵起身列队。
阿苏勒长眉一轩,隐约显出一点失望,随即又恢复成嬉皮笑脸的模样,道:“乌野,天气太热,你带着那个傻女人走吧,我要留下乘凉!”
乌野吃了一惊,道:“你不走我回去干……我回去怎么和王爷交代?”
阿苏勒道:“这个恶魔说明天早上黄沙会把这里埋葬,这女人也信他,我偏不信,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你们到沙海外面等我,最迟明天夜里我就去和你们会合。嘿,女人!”他转向青瞳笑眯眯地道,“我们打赌如何?如果明天晚上你看见我,就要给我亲一下。”他等着看青瞳勃然大怒的样子,然而青瞳很平淡地道:“这又何必?即便你赢了敢亲我吗?你不要命了!”
阿苏勒道:“那你就别管了,你是没把握赢我吧?怕让我亲了,图南哥哥更看不上你?放心,我们西瞻人不计较这些。”以青瞳对西瞻习俗的了解,阿苏勒在胡说。西瞻风气虽然远比大苑开放,可那是针对未婚或者失去伴侣的女子,像她这样已经和堂堂王爷定下婚约的人,阿苏勒竟敢公然调戏,按理饶不了他。却见乌野对他的话不甚在意,大概不是萧图南和这表弟特别亲厚,就是西瞻人根本没把她这大苑送来和亲的公主放在眼里。
青瞳摇头道:“我没兴趣和你打赌,一起走吧,就算只有一分可能,为赌气去冒险也不值得。”阿苏勒凝视她,眼神很复杂,突然他把眼睛一瞪道:“呸!成天看到你这么半死不活的样子,真晦气!随便什么人说的话你也信!我就是不信,你怕死你走,我偏要留下来,看你明天有什么话说。”“不!阿苏勒。”乌野急了,“无论如何我不能单独留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青瞳轻轻重复“怕死”两个字,突然笑了,落寞道:“不死……又有什么好呢?”话说出来,才发觉这语气和那个罪人几乎一模一样,想必他也有不为人知的伤心事吧。她怜惜地看了一眼罪人,可贺敦人既然说他“说下雨就会下雨,说刮风就会刮风,从来没有错过。”那这人很可能是个对川泽地理研究得十分精到的人,如果在大苑,应该做了监天师,可惜在这个野蛮的地方,竟然要被当成恶魔虐杀。
阿苏勒眉目之间又有怒气一闪而过,他大声道:“好哇!既然都是不怕死的,就一起留下。嘿,恶魔!你要是说对了,我就救你出去!”
乌野见他打定了主意,只好吩咐士兵扎下营帐。为了防止万一真有沙暴,乌野又率领士兵们挖下深坑,又让士兵们挤一挤,空出几个大帐来,将行李中沉重的米粮整理在一起,装进封好底子的营帐里。将这巨物堵在坑边,估计即便有大风也吹不动这么重的东西,人躲在这么大的袋子后面应该没有问题。他们忙了整个下午,才布置完成。
阿苏勒说的是汉语,可贺敦战士听不懂,他们是要等着确定这人死了好回去交差的,见这么多人都不肯走了,也不由紧张起来,全神贯注地戒备。
青瞳任由身边的人忙忙碌碌,只是偶尔看一眼血圈中的罪人,这个沙漠之夜和十几天来没有任何区别,沙粒在夜晚呈现厚墩墩的蓝白色,深蓝色的夜空衬着沉甸甸的金黄圆月,看月亮那么圆,又是十五了吧。
一整夜静的一片死寂,连前些晚壁虎走过的沙沙声也听不见。别说风暴,连一丝微风也没有,越发使这个夜晚奥热难耐。月亮终于渐渐隐去,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天空已经发白,可以借着晨光看清四周了。不但没有沙暴出现,甚至连一丝刮风的迹象也没有,眼看着天越来越亮,这一个晚上大家算是白紧张了。又等了一阵还没动静,西瞻士兵都骂起来,他们又把帐子拆开拿出东西重新放到马和骆驼的背上,准备趁早晨天还不太热,要多赶一点路。
阿苏勒得意地看着青瞳,对着那罪人虚虚挥了一鞭子,笑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惜你自己没本事,死去吧!”
青瞳也惋惜地看向那个罪人。他仍然被绷直着躺在沙子上,一天过去,他晶莹的嘴唇干裂了,血渗出来却更突出那唇的优美动人。她对这人总有种同病相怜的怜惜,于是来到血圈外面,花笺快步跟上。可贺敦人抽出刀来想拦,青瞳用蹩脚的西瞻话道:“我只是看看。”
可贺敦是西瞻的附属部落,青瞳一行人一看就是西瞻贵族,他们不敢拦阻,犹豫一下就让开了。谁知她不是远远看看就罢,青瞳一脚就踏进血圈,可贺敦人惊叫起来,圈里被认为是恶魔的领地,从来没人敢进去。他们一时不知该拿这个人怎么样好,这声惊呼还没停,紧接着又是一声,却是花笺不知内情,也一脚踏了进来。随即西瞻人也是齐齐一声惊呼,西瞻人多,这声比前两声都大。青瞳回头,见阿苏勒也跟了进来,脸上还是满不在乎的表情。
青瞳走上前仔细打量这个白衣人,许久过去,这人连一丝动作都没有,若不是唇上血迹殷红,青瞳会以为他已经死了。青瞳伸手过去,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不知为什么,她很想看看有这么好看嘴唇的人长什么样子。这动作引起所有可贺敦人的惊呼,他们齐齐闭上眼睛,声音里充满恐惧。
黑布移走,亮光刺激得他纤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带动优美的睫毛也轻轻颤动,就像雏鸟刚刚展开的羽翼。
青瞳等了一会,见他还是紧闭着眼睛,于是问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睛?”
那人声音里有些惊讶:“你不怕我看你?”
“怕你看我?”青瞳十分奇怪,“为什么怕?”
阿苏勒撇嘴道:“昨天不是和你说了嘛,可贺敦人说他眼睛里住着恶魔,被他看到的人就会失去灵魂。不过是胡说的,你倒是睁眼让我看看,恶魔长什么样?这可是你最后一次看到这个世界了。”“说的对,我们大家都要死了,还怕什么恶魔。”那人微微一笑,缓缓睁开眼睛。花笺“啊”了一声,青瞳和阿苏勒也是一怔,三人的眼光都锁在这人脸上移不开了。
他的眼睛是奇异的一黑一蓝两种颜色,偏又配合得那样好看,那只深蓝色的眸子像凝固了整个夜空,当中一点一点,流淌着星星的光芒,不是银光,也不是白光,就是这种悠远的青色竟然会发光,在眸子中蜿蜒潋滟,慢慢躲进浓密的睫毛里,竟是那样极致的美丽。这样奇异的眼睛,怪不得被人说是眼中住着恶魔。
他凝视着青瞳,道:“你很美,我最后这一眼看的不错。”
阿苏勒清清干涩的嗓子,才道:“女人,看够没有,我们走吧。”
那人道:“昨天让你走不走,现在走不了了。”
阿苏勒笑道:“你又想说你那黄沙埋葬天地的预言?现在恐怕八个时辰也过去了吧,哪来的黄沙?还是你改主意了,让洪水淹了这里?”那人道:“没有八个时辰,只是七个半时辰多一点,只有越接近,我的感觉才越准确,现在还有半刻钟。”阿苏勒“呸”道:“还有半刻钟你死,闭上乌鸦嘴吧。”
那人微微一笑,看着已经透亮的天空,太阳马上要出来了。他默算时间,道:“还有十个呼吸的时间……九、八、七……”
三十三、沙暴
随着他的话,忽然一阵狂风掠过,天空像是拉去了某种屏障,天色开始变红,瞬间转为深红。天气更加闷热起来,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种能量,空气中飘浮着大团热气,晨光被这些热气夺走了,沙漠中又现出黄昏才有的颜色。天色开始不断变化着,一会儿呈灰黑色,一会儿呈土黄色。
“他妈的,居然是真的!”阿苏勒脸色铁青,突然一伸手,紧紧抓住青瞳的胳膊。几乎是同时,青瞳向前一扑,将花笺揽在怀中。三个人立足不稳,一起跌在地上。“……三、二、一,来吧!”那罪人露出微笑,美丽的眼睛在青瞳脸上流转一周,随即闭上,此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
还没等他们爬起来,沙漠边缘又现异象,深红色的天降下一股黑线,那黑线扭曲盘旋着,宛若活着的生物,不断向地面探下身子。越旋越大,地面的黄沙如同听到召唤,竟自己飞舞着迎上那条黑龙。这一黄一黑终于接在一起,如同天和地各自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拧在一起,这无与伦比的碰撞瞬时发出整个沙漠都能听见的咆哮声。黑龙得了黄沙的助威,立刻涨大了身子,天空都被染成黑色,就像遮了一块巨大的黑幕,向渺小的人类当头罩来。
“龙吞沙!龙吞沙!”可贺敦人面无人色,双手伸向天空跪下来,许多西瞻士兵也跟着跪下,竟然不是小沙暴,而是可以毁灭一切的龙卷风!
阿苏勒脸色发白,在发怒的自然面前,他也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把青瞳的脑袋整个摁在自己怀里,替她挡住一点沙尘。青瞳用力挣扎,从他手臂的缝隙里看见乌野冲他们跑过来。这个时候人类的脚步十分艰难,乌野的腿奋力抬起却跑不动,反被狂风吹得后退了一步,他大声喊着什么,然而狂风的咆哮轻易掩去了乌野的声音。远处的呼啸声来得极快,初始是尖锐的虫鸣声,转瞬间,咆哮若大堤决口,万马奔腾。
那块黑幕在她的注视中,唰地过来了。天际间立即一片蒙昧,青瞳觉得自己被一种雾纱样的粉末给围了起来,呼吸已不通畅,稍一用力,满嘴都是枯黄的沙子。青瞳下意识把花笺揽得更紧,用自己的身体替她掩住口鼻,于此同时,阿苏勒的手伸过来,把青瞳的脑袋更往自己怀里按过来,隔着阿苏勒的衣襟,青瞳才吸到一点没有沙子的空气。
突然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几乎要腾空飞起。阿苏勒一声大吼,一拳打在地上,竟生生伸进半尺有余,将他们三个暂时固定下来。血迅速从那个沙坑泛出来,将周围的沙子染成锗红色。
青瞳看着血圈外跪着的可贺敦人一个接一个地飞起来,瞬间就混进铺天盖地的黑幕中消失不见。他们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那叫声又凄厉又无奈,孱弱着在风中绊闪一下,又立即消散。
狂风就这般卷着黄色霸道地扑来,能抓走的东西它都要抓走,闪电般地抓得无影无踪。眼看着马儿也站不住,悲嘶着飞上天空。青瞳他们三个身子一滑,阿苏勒的手臂也终于抵不过自然的威力,他又是大吼一声,手指紧紧扣住沙地不放,五指霎时在沙子上画出五条血痕。然而这虚浮的沙毕竟不能依靠,眼看他们三人也要腾空而起。
阿苏勒紧紧咬着牙,他死也不愿意放开手中的女人,这辈子什么时候做过有始无终的事?什么时候有他得不到的东西?只有这个女人,真是太难太难了,然而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拼尽全力扣着地面,连手反被那个女人握住都没感觉,青瞳大声喊着什么,然而他神智已经有些模糊,没有听见。
青瞳气急,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苏勒一惊回过神来,才听青瞳道:“放手,我说一二三,我们一起用力滚过去抓住木桩!”他睁眼看去,只见狂风中只有给犯人行刑时钉下的那五根木桩依然挺立着,日杀裂的酷刑要保证犯人尸骨成灰依然有这五根木桩为记,所以这些尖木钉得极深,居然在狂风中保持不倒。
他依言放手,三人瞬时就要飘起,在青瞳的呼喝下,三人一起奋力翻滚,终于,阿苏勒的后腰碰到一根木桩,他连忙用力,三人一起紧紧抱住这唯一的支撑。狂风疯狂地抓着他们摇晃起来。大海,不知为什么他们第一个想到的词不是龙卷风,而是大海。而他们,就像大海里的一叶不停跌宕起伏的扁舟。狂风不停吹着,卷起了大片的黄沙和碎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一般。
天色更暗了,四周几乎见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狂风就像巨大的漩涡,在黑暗中疾速旋转奔涌,黄沙碎石雨点一样唰唰砸落,青瞳的身体被阿苏勒护住,只听见他身上扑扑扑骤雨一般响着。然而青瞳已经顾不上他了,此刻他们也几乎跟着风旋转起来,如同一片正在飞速下旋的落叶。
如果能看见四周,青瞳就会惊奇地发现只这一会工夫,周围的沙丘就改变了面貌,呼啸而过的狂风带着沙尘向着一个方向不断移动着,小山一样的沙堆就像孩子手里的积木,被犹豫不决的孩子一会儿放在这边,一会儿又放在那边。在无边无际的大沙漠中,在遮天铺地的大风沙下,人的生命,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四周被各种砂石塞满,呼吸变得很困难,青瞳把头深深埋在阿苏勒背上,不再抗拒他的温暖。阿苏勒的手摸索着伸向青瞳,青瞳立即握住。此时即使这样伸过来的一只手,给她的也是一种无言的支持,甚至理解。
阿苏勒眯着眼睛,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在这模糊一片的暗黄中,那么近的距离也只隐约可见一些轮廓,青瞳脸上神色安宁,好似在这天地之威中,她根本就未曾恐惧过,然而她眯着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阿苏勒满意地想,对了,这样才对!这种闪着光芒的双眼才是这个女人该有的,前几日的麻木安在她脸上根本不合适!
几乎是突然间,他们身边的沙子就停下了。原来在最剧烈的旋风中心,天是一种油润的橘红色,空气中像蒙上了一层红粉,砂粒在急风中竟不再动,它们优雅地悬荡着,如同被一只神奇的手托住一般,按着舞蹈的韵律分开,再合拢,拼成无数奇异的图像。
大风在下午才停下来,天空呈现厚重的褐色,远看如一张巨大的绒布。风中细小的浮尘来回缓慢飘浮着。青瞳在暗淡的天光中抬起头,她身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头发糟乱干硬,已经与粉尘混在一起,像几条缠结在一起的绳索。她稍微一动就赶紧停下来,头晕得厉害。这时她才发现四周的景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熟悉的沙丘和零星的沙生植物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如镜的万里黄沙,表面上水波一样荡漾着一丝丝细纹,这细纹连绵不绝,直荡漾到天地尽头,已经不知道哪里才是走出沙海的方向了。
青瞳被阿苏勒护住,花笺又被青瞳护住,所以三个人中,花笺看上去最干净。花笺挣扎着站起来,奋力去挖沙子。阿苏勒先是愣了一下,才发觉她挖的是五条绳子交汇的地方,应该是想把那个罪人挖出来,他暗自不屑,挖出来难道还能活吗?青瞳已经上前和她一起挖了,还好沙子轻软,片刻那罪人的脸就露了出来,伸手向鼻端探去,已经没了气息。
花笺温柔地解下他颈中的绳子,刚才的风沙摇晃让本来已经勒得紧紧的绳子几乎陷进肉里,解下来脖子上就显出吓人的红痕。
阿苏勒本来不屑,看她们忙得起劲也过来看了看,见到他脖子上深深的红色不由轻轻“咦”了一声。青瞳问:“怎么了,阿苏勒?”阿苏勒捏开他的嘴看了看,笑道:“这小子倒是好运气,脖子勒得紧,居然没吃沙子!”
花笺怒视他,道:“人都死了,没吃沙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阿苏勒笑着转身,突然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人剧烈地咳嗽起来,脸颊慢慢涌起潮红。阿苏勒笑道:“没吃沙子也没被卷走,就是说啊,这小子很可能没死!”
花笺大喜,上前替他捶背,半晌那如同蝴蝶翅膀的睫毛才动了一下,仍虚弱地睁不开眼睛,可是他真的活了!花笺道:“你还好吧,你……你没事了吗?”睫毛颤动一下,他睁开奇异的眼睛,看清自己身边几个满身黄沙的人,才发觉仍在尘世。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啊!他嘴角轻移,苦笑了一下。
花笺见他睁眼,十分高兴,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才吐出两个字:“萧瑟。”声带也许受了伤,声音十分喑哑。的确,他的名字如同他的人,寂寞而苍凉。
三十四、露馅
阿苏勒不耐烦起来,他拍拍随身的小水袋向青瞳道:“咱们快走吧,水就剩这么一口,这鬼沙漠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和他浪费口水干什么。瘸子,你留下吧,我们要是运气好,两天就能走出沙漠,到时候叫人回来救你!要是运气不好或者用的时间太长……”他咧咧嘴,结果自然不用说了。其实即便运气好,路一点也没走错。一来一回也要四天,加上这人已经晒了一天,活下来的可能也很小了。
花笺突然叫了声:“青瞳!”青瞳回头,见她满脸都是企求的神色,她又叫:“青瞳,我们带他一起走吧,总不能把他丢下啊。”青瞳看了阿苏勒一眼,阿苏勒一下子跳开了,道:“女人!你不是想让我背他吧,老天,我也不是铁打的。你看我的手,你就不可怜我?”他伸出手,两手都是很深的伤痕。
青瞳又回望花笺,她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如同姐妹一般,那个月夜离非是不肯跟自己走,而花笺呢,明知前面是火坑,任青瞳怎么说她也不肯离开她,于是就一直跟着来了。那是她生死相依的姐妹,而这是花笺想要的东西。青瞳微微一笑,来到萧瑟跟前将他拉到自己背上,道:“我背!”
三个人都是一惊,花笺道:“不……青瞳,我自己背。”
青瞳摇摇头:“你背不动,你知道我力气比你大。”
阿苏勒脸色青红不定,恨恨地看着她。青瞳已经背起萧瑟开始走了。沙子很软,踩起来更加费力,萧瑟从来没有这样的经历,人紧紧贴着一个少女温软的身子,他们两个的头靠得那么近,青瞳的长发不断撩拨他的脸,她脖子上的汗毛清晰可见,她吃力的呼吸清晰可闻,萧瑟只觉得自己紧张得心都不能跳了,腿上本来没有知觉,但被这样的手臂绕过,紧紧贴在身上,竟觉得有热流流淌一般躁动不已。
阿苏勒开始很是愤怒,铁了心不帮她,看她能走几步路,没想到两个时辰过去,青瞳竟然还能走!实在佩服她的毅力,于是他咆哮着冲上去,一把将萧瑟从她背上扯下来,扛着就走。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十分累了,阿苏勒勉强刨个沙坑大家就躺下休息了。
带上萧瑟的好处和坏处同时出现了,坏处是带上这么个累赘行走更慢,第三天结束后,阿苏勒不得不认输,和青瞳换着背他,要不然谁也走不动。好处是这个人就像指南针一样精确,他眼睛都不用睁开,手指一指就是正确的方向,张嘴就说出还剩多少路,没有他恐怕这几个人早迷路了。
人是靠信念支撑的,就是没有水,但是知道还有多少步就可以走向胜利,大概绝大多数的人也可以坚持下来。当第五天傍晚,看到横亘千里的大沙漠在北部边缘地带逐渐出现的绿州,看到星星点点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这本该狼狈得要死的四个人居然一个也没倒下!从遥远的天山吹来潮湿的风,呼吸之间令人心肺滋润。这一行人都觉胸怀大畅。
当晚他们借住在牧民的营帐里,花笺用布包住萧瑟的蓝眼睛,对借他们帐篷住的老大爷说他这只眼睛是瞎的。老大爷对五天前的风暴十分唏嘘:“腾格里大神发怒啦!可怜的孩子,你们还能活着出来,瞎一只眼睛不算什么!”
他们四个在这里休息了三天才恢复力气。第四日清早,青瞳从牧民那里借了个锤子,拿出怀中的玉杖,当着阿苏勒的面砸成几块,然后挑了一块看不出形状的送给收留他们过夜的老人。他们身上都没有什么钱,值钱的只有这个了。看着她一下下砸着那象征身份的翡翠权杖,阿苏勒脸上阴晴不定,然而他并没有阻止。老大爷对他们恋恋不舍,嘱咐了好久才放他们离去。
走过这片村落,青瞳站住了,她柔声说:“阿苏勒,我们在这里分手吧。”阿苏勒并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声音沉闷:“这么说,你不想和我去聘原了?”
青瞳点点头,道:“是,我不想骗你。前些天出了些变故,让我很灰心,觉得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这一次经历生死,我觉得那样不对,所以不想委屈自己了。阿苏勒,你自己回去吧,和萧图南说我死了,好吗?”
阿苏勒阴沉着脸,道:“凭什么你觉得我会帮你骗图南哥哥,我偏要把你带回去讨好他!”青瞳轻轻一笑,道:“别孩子气,你现在没有力气拦住我,自己不知道吗?”
阿苏勒死劲咬咬牙,道:“昨天半夜就发觉了,死女人,你做了什么?”
青瞳上前温柔地替他整理一下额头上的乱发,道:“没事的,三天后你就会有力气了。”临走时,阿黛替她准备了不少小东西。这个江湖女子,青瞳暗自摇头,看来周毅夫以前的日子不算好过。青瞳上了老大爷给她准备的马,招呼花笺和萧瑟:“走吧!”说罢转头,颇留恋地看了阿苏勒一眼,所有她认识的男人里,只有他和自己共历过生死,狂沙漫天的那一刻,阿苏勒伸过来的手温柔有力,那是青瞳从没体验过的安全感。
“等等,女人!”阿苏勒突然叫起来:“我和你一起走!”
青瞳大惊:“阿苏勒!”阿苏勒叫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我和你一起走,反正你不就是想私奔吗!我和你私奔好啦!”
青瞳皱起眉头道:“你胡说什么,你在这里有身份地位,又有家人,怎么能和我走。我带着萧瑟是因为他留下来有生命危险,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苏勒“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是说这个瘸子呢,我说的是你那心肝宝贝离非,那天晚上你不是想和他私奔吗?什么出了点变故,你很灰心,不就是想私奔人家不肯吗?你想私奔我陪你,这点事有什么大不了的!”
青瞳变了脸色,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那天你……不是没听见嘛。”
阿苏勒道:“哼,我从狼山上趟出去还当你出事了,急得四下找,你们的话就听见一个尾巴,可是看你那眉毛眼睛都含情脉脉的样子,就是一句话没听见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啦!何况我还听得清清楚楚。”他捏细嗓子,学着女人的声音,“我不用吃什么好的,我几乎什么活都会干,我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好……奶奶的,那小子哪点值得你这样?气死我了!我阿苏勒也不用吃什么好的,我也几乎什么活都会干,要私奔你跟我吧。”
青瞳一时怒气攻心,脸上变了颜色,咬牙道:“那你还装成没听见……”
阿苏勒脸色也沉下来,平静地道:“我当时气急了,刚说了一句你哪里也不许去,你的眼睛立刻露出杀机,若不装,只怕你要灭口了吧。”
青瞳愕然地望着他,这个阿苏勒绝对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样简单。这样的神色已经露出过几次了,只是他一开始就出言轻薄,所以自己才小瞧了他。
阿苏勒也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道:“那晚我也没有晕过去,你知道吗?我被离非背下去时心里急得快疯了,他就那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山上?你眼睛里那么绝望,我真怕你会不想活了!可惜我连出声也不敢,一出声你一定先杀了我给你的离非清路。还好,你没有那么脆弱。”
阿苏勒缓缓在她马前跪下一膝,解去自己上衣,这些动作他做的庄重无比,青瞳竟只能呆呆地看着他露出胸膛。与文弱的相貌并不相称的是,他的身材矫健修长,肩背是流畅有力的曲线,隐隐也有周远征那样猎豹般的韵律,只是这身上纵横交错,全是未痊愈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吓人。
阿苏勒仰望着青瞳,慢慢将右手附在额上,清清楚楚地说:“身上的伤痕可以证明,我,阿苏勒,能用生命守卫你!放下你的心,跟我走吧!”
青瞳觉得心中五味陈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萧瑟转过头,忽然道:“你,阿苏勒!为什么不用另一个名字?可以用生命守卫她,为什么还要欺骗她?”
阿苏勒开始惊愕,端详了萧瑟一会后脸色渐渐冰冷,他的声音冰寒透骨,道:“你若敢说,我不会饶过你!”
萧瑟毫不犹豫地和他对视,道:“你说我敢不敢。”他转向青瞳道:“阿苏勒在西瞻话里的意思是长生……”他停了一下,在青瞳和阿苏勒都阴沉的脸色里,仍然把这句话说出来,“那是皇帝给自己最喜爱的幼子取的小名。振业王萧图南,如果不是昨夜你起来发信号,我也想不到阿苏勒就是你。”
三十五、许愿
萧图南慢慢从地上站起来,道:“那么你昨晚为什么不说?”
萧瑟道:“我想看清楚你对她是好意还是恶意,你既然说愿意和她流浪,今早放出信号让你的人尽快赶来又是什么意思?”
萧图南眉毛一跳,道:“你认得我的信号?”
萧瑟淡淡道:“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有机会你可以慢慢了解。”
萧图南凶恶地盯着他道:“果然是妖孽,我要把你送回可贺敦部,你就该被活活晒死!”他转向青瞳,看着她冷冷的目光,笑道:“怎么,生气了?”
青瞳声音平淡,然而话却不平淡:“不是生气,是愤怒,或者可以说是暴怒,我现在就想死劲一口咬死你!”萧图南指指嘴唇,笑道:“咬这里吧。”青瞳不回应他的玩笑,面无表情地看着。萧图南神色凝重起来,道:“女人,你好好听着。依照西瞻的祖制,年长的儿子们驻守四方,最亲的小儿子继承父亲的帐篷和奴隶,成为新一代家主。”青瞳道:“这我知道,你们西瞻是立嫡幼子,而不是嫡长子,你直接说下一任皇帝是你便是,看我会不会稀罕。”
萧图南道:“不要插嘴,你听着就好!这些话即便是我说出来也会有大麻烦。当初西瞻这个规矩本来是为了部落发展的需要,可惜从家主到大君,再到现在西瞻建国称帝已经两百多年了,这老祖宗的规矩还没有人去改一改。这两百年来,每一个继承皇位的都是上一任皇帝最后宠爱的妃子所生,包括我母后,她前面已经废过三个皇后了。过早得到恩宠的女人没一个有好下场,从无例外!父皇和群臣答应我娶你做正妃,就是认定你不可能生出幼子,明白吗?这样的规矩造成后宫的争斗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说是惨烈!你们大苑立的是长子嫡子,还有那么多弟兄相残的事,为了最后的尊荣,每一个女子都会用尽手段,即便生下儿子也还要是嫡子才行,所以她们就不惜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努力地往上爬,这中间死掉的人多得数不清,终于爬到皇后的位置上,一口气也松不得,立即成为新的靶子。她要防着别人争位,还要防着别的嫔妃生下更小的孩子。”萧图南苦笑,“我五岁那年,就有一个快生孩子的宫人突然死了……直到我父皇70岁了,再也没有那种能力,母后才放心,然而她日日生活在紧张焦虑之下,三十几岁就去了。西瞻后宫的战斗,或许比真正上了战场还激烈。”
他放低声音,道:“苑青瞳,你听好了!等我继承了皇位,就不会再传承这种荒谬的继承法,将来继承西瞻帝位的一定是你生的儿子!你的智慧用来帮我平定天下就好,不必去和后宫的女人玩什么阴谋诡计。你的前面有我挡风遮雨,你的背后也可以放心靠上我的胸膛,不必担心暗算。这是我——未来的皇帝,对你的保证!”他把手重新附在额上,这是西瞻人对天起誓的手势。
青瞳沉默了半晌,道:“说这些……你还以为我会好好地跟你吗?你为什么不说愿意跟我离开,那样我更不必怕什么深宫争斗、明枪暗箭。”萧图南道:“我愿意和你离开啊,没有他捣乱,我会让你爱上我后再带你回来,不会让你勉强!”青瞳嘲讽地笑了一下,道:“哦?怎么让,我的心自己都控制不了,你又有什么好办法?尊贵的王爷,难道萧瑟不说破,你就会真的跟我私奔吗?”萧图南道:“会,但是我会和手下联络,这一路会有许多障碍让我表现自己的忠诚可靠,也会有许多的浪漫打动你的心,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觉得离不开我。”青瞳气急反笑:“说得大言不惭,这都是假的啊!这样算计来的虚情假意,还指望我爱上你?”
“假的又如何?”萧图南笑笑,“我愿意为你费这些力气,这毕竟是真的。谁让我和你不是自小相识,我没有机会遇到真的,但是前几天的风沙、你抓来的狼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以后遇到多大的危险,我都愿意挡在你面前!你说,我不值得你爱上吗?女人,太清醒了有什么好处?必要的时候骗骗自己,日子会开心得多!而且……”他盯着青瞳的眼睛慢慢地说:“也许你自己也没发觉,事情多了会打动你!现在冷静地想一想,你敢说你心里一点都不在乎阿苏勒吗?”
青瞳怔住了,敢说自己一点也不在乎阿苏勒吗?那一晚,他冲进饿狼群中,就那么浑身是血的出现在她面前,西瞻的长胜战神,打了十年仗也毫发无伤的振业王从此伤痕累累。那一日黄沙漫天,他死也不肯放开她,如果当时两个人一起飞上了天,青瞳也是愿意和他携手的吧。如果、如果他一直是率直的阿苏勒,自己真的不会动心吗?
她的声音有些干涩,道:“就算发了信号,你的人能那么快就赶过来吗?”
“别人不行,可赛师傅一定可以!你见识过真正的高手吗?”萧图南道,“确实有人有超乎人类的本领。”青瞳突然想起那夜袭营时一掌就震断营门巨木的黑衣人。萧图南又接着道,“就算你有办法走了……”他指指花笺和萧瑟,我就杀了这两个人,“就算你本领通天,连他们也带走了……”他静静地说,“我就让赛师傅去大苑,杀了你那心肝宝贝的离非!”
他留恋地看着青瞳,道:“我真希望你是不想走,而不是走不了。苑青瞳,反正是不走,你不如试试爱我吧,我会让你快乐!”
青瞳笑了:“快乐?现在又有人强迫我快乐!”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萧图南,你穿上衣服吧,我不信,我苑青瞳的命运会一直由别人主宰,总有一日,我要自己决定要不要快乐!”
说这番话时青瞳露出向往和决绝,这让她的眼睛发出夺目的光华,萧图南一时被她震撼,过一会才笑道:“我不想穿衣服,我要色诱你!”饶是青瞳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由笑出来,萧图南微微翘起嘴唇,心道,姑娘,你这不就笑了吗?可怜的姑娘,对你好的人太少,其实你很容易被打动,你知道吗?
青瞳叹了口气,道:“萧图南,上马来吧,现在我真的得带着你了,你的人来了,好歹也得投鼠忌器吧。”
萧图南愣了愣,随即笑了。他四肢发软,在青瞳的助力下爬上马儿,他靠在青瞳身上扭了扭,狭长的凤眼眯成一线,像一只舒服的猫。
青瞳一手揽住他,一手拿出金刀抵在他后心上,道:“别动!”萧图南扑哧笑了,道:“原来世子妃的金刀玉杖还有这种用途啊,你真有创意。”
青瞳不答,指挥着马儿向西南方向走,快下午的时候,赛师傅带着几十个士兵赶上来,萧图南愉快地和当先一人打招呼:“乌野,赛师傅说救下你了我很高兴。三百多人就剩下这些了吗?”乌野一行都异常憔悴,他声音有些哽咽,道:“是,王……阿苏勒,我让大家抱在一起,可还是有大部分弟兄被卷走了,落下来的时候又有几十人已经死了,我在中间幸而无事。阿苏勒,弟兄们四处找你,可是五天了还没有一点消息……我……”他眼泪滑了下来,“如果你出了事,我们也不用活着了!”
赛斯藏接口:“我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准备自尽!”
“辛苦你了!”萧图南也有些动容,这样的身份责任,他没有可能放弃,同时,流淌在他血液中的雄心也不允许他放弃!青瞳要的世外桃源,他是不可能给的了,只有青瞳肯放下心结,和他共同站在权力的巅峰那一条路。想到这,他不禁回望一下青瞳,却见青瞳一双妙目,也正望向自己,两人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坚决和一点失望。
萧图南转过头:“乌野,这一次活下来的弟兄,以后就都是你的兄弟,莫要让他们给人欺负了!”一众士兵眼睛里都露出喜色,乌野是萧图南身边近侍,就是到了皇上那里也有几分面子,有他关照好处自然不必说。至于乌野自己的奖赏则不需要明说,萧图南继位后他必是重臣无疑。
乌野应了一声:“是,阿苏勒。”
萧图南摇头道:“应该是,好的,阿苏勒!看你答得不伦不类,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以后你不用为称呼我发愁了。”他欠欠身子,让乌野看清抵在背后的金刀,笑道,“我露馅了。”
三十六、别走
乌野惊怒异常,塞斯藏虽然昨天夜里就得到消息,然而这事情毕竟不光彩,不清楚王爷的意思如何,于是并没有告诉他,他见到王爷笑眯眯地和青瞳共乘一骑,还以为他终于精诚所至、打动芳心了呢。
“你……”他怒瞪青瞳,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图南道:“别这种表情,我还没死呢,她呀——嘴巴凶是凶,却舍不得杀了我的。”随着他话音刚落,青瞳一刀刺进半寸,血一下就流了出来。
“啊——”西瞻人都惊叫起来。萧图南竟然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是笑嘻嘻地道:“金刀染血不详。乌野,传信回去重新打造金刀和玉杖,金刀打得钝一点,别做这么锋利了!偷偷地做,小心别让人知道。”他用水汪汪的眼波瞟向身后青瞳:“金刀还好办,那玉杖都传了五代了,很难找到一样的翠色,怕是瞒不过,你真会给我出难题。”青瞳不去看他,对乌野说:“我要请你们王爷送我一程,不想有人跟着,千万别让我看出痕迹,否则我就杀了他。我是很小心的人,跟着来的话我劝你们至少离我五十里外。”
萧图南道:“别吓唬乌野,你不会杀我的。”
青瞳对乌野道:“你信他这么久了,我劝你这次信我,因为你输不起!”说罢不再理他,一带马,向前就走。乌野下意识要追,马蹄刚一动,萧图南就发出“嗯”的一声闷哼,转瞬他背上又流出一道血流。这几十人不敢再动,呆立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青瞳带走了他们的王爷。
赛斯藏在一旁侧耳倾听,直到他也几乎听不见马蹄声,才身形一动,悄然无声地跟上去。他也不敢赌萧图南的命,然而离得太远,青瞳若突下杀手又怎么来得及救援,这绝顶高手进退两难,只有寄希望于王爷的魅力了。
萧图南魅力似乎不小,青瞳知道必定有人跟着甩不掉,所以也不急着赶路,当夜借宿在牧民家里,她和萧图南挽肩拉手,叫外人看了自然亲密无比,于是只好说是照料生病的丈夫,被安排在同一个营帐里。夜里青瞳绑住他手脚,犹豫片刻还是扶他躺在被子里,有那样的高手在,真是一点也疏忽不得。
身边近距离躺着一个男人,青瞳睡意全无,身子紧张地绷直着。萧图南却很舒服的样子,他手足被缚,只能支起半边身子,水汪汪的凤眼好像沾了蜜糖的刷子,在青瞳脸上刷了一层又一层。青瞳感受到他的火热目光,心里擂鼓一样跳个不停,突然耳朵一热,萧图南的嘴凑上来,轻轻地说:“累了吧,你睡,我替你守着就好,赛师傅要是来了,我就大叫。”
青瞳哭笑不得,然而他的呼吸带着灼热,一丝丝吹进耳朵里,烧得她脸也红了。萧图南又小声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我的衣服都脱光,赛师傅就算来了,我也不好意思立刻从被窝里出来,总来得及让你警醒了。你就放心休息休息吧,二十多天的路程呢,你哪能都不睡觉守着?”青瞳回肘狠狠打了他一下,脸颊红若火烧。
萧图南吃惊地道:“怎么了?你又不是没见过男人身体,事急从权,何必迂腐守着你们大苑的那些礼教。再说要是守着礼教,我们现在这样子你也一样跳进黄河洗不清了。”青瞳咬着嘴唇不答,萧图南不知道的是,虽然嫁人三年,青瞳还真的没见过男人身体。
一夜无眠,到了白天萧瑟替她一会,因他脚夹不住马镫,手不扶住缰绳就会掉下来,所以花笺也上了马扶住他,一匹马驮了三个人,行走更缓慢了,只一会青瞳便不放心,就又把萧图南拉在自己身前,如是三日,眼见她便憔悴下来。到了第三日夜里,青瞳又拿出一颗药丸送到萧图南嘴边:“吃吧!”他的麻药已经到期,不吃明早他就会恢复力气,青瞳他们三个就不是对手了。萧图南没有反抗,顺从地将药丸含进嘴里,舌头顺势把她手指勾进嘴里吸了一下。青瞳像被烙铁烫了似的跳起来,几乎回手就想给他个嘴巴。手到他眉骨那条几乎抓破左眼的伤痕前却停住了,有些打不下去。
萧图南轻轻笑了,自己把脸颊贴在她滚烫的掌心中蹭了两下,舒服地眯起眼睛。青瞳手心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突然有些心酸,轻轻道:“阿苏勒,逼到极致,我真的会杀了你的,不如你让我走吧。”
萧图南声音慵懒:“不会的,青瞳,你刚刚只是说真会杀了我那句话,你的手就抖了,你伤心了。在这一点上,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你这人啊,不怕别人对你不好,只怕有人对你好!你不会杀我。”
青瞳道:“我不是没杀过人,你还是别太有信心才好。”
萧图南道:“战场上指挥杀敌和亲手杀人有很大的不同,你只能算没有杀过人!而且,我为了你赌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再多一次又何妨?”
他满足地叹道:“发现没有,我们的进展比我的计划来得还快,这三日三夜我们时时都贴在一起。在西瞻的习俗里,如果新婚的人这样拥抱三日,便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他睁开眼睛,目光清澈地凝望着她,不再嬉皮笑脸,声音也低得不能再低,“青瞳,我爱你!”青瞳微微颤抖,眼泪唰的流下来。她不去擦拭,放肆的让泪水流到天明,萧图南不知道,她已经和萧瑟安排好了逃跑路线,不忍心杀他不代表不会离开他。
明天将会有一场大雨,紧接着便是长达五个月的大旱,萧瑟就是因为想通知可贺敦部蓄水才惹来杀身之祸。他天生拥有这样预测天气的神奇能力,而不是青瞳开始以为的他是从观察山泽地理才得出的推断。从小就被人认定是妖孽,只有可贺敦的一个老牧民曾给过他一口马奶喝,萧瑟得到过的关爱比青瞳还少,所以当他覆上青瞳温暖的背,那一刻他发下了什么誓言,青瞳永远都不会知道。
第二日萧图南再借着身上发软往青瞳怀里靠,青瞳就不推开他了,任由他靠着。萧图南满腹甜蜜,青瞳满腹心事,时间就这么悄悄溜走了。下午时分,天气不再炎热,凉风一阵阵吹来,让人精神一振,萧图南笑眯眯地道:“好风!青瞳,停下来吹吹吧,看你热的全是汗。”
青瞳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叹气道:“好,就是这里吧。”她看了萧瑟一眼,萧瑟对她点点头,青瞳跳下马背,把萧图南也扶下来放在地上坐好。
萧图南舒服地伸直了腿,道:“青瞳,你也坐一会。”青瞳不答,远远地站着看他,萧图南笑道:“还是这么别扭啊,不坐就不坐吧。”他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大风刮起,只见满地黄沙打着旋在马前飞舞,云彩在天空汇集起来,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驳驳,眼前不再是亮晃晃一片,那影子极快地移动扭曲着,聚合又分散,形状着了魔似的不停变换着。
萧图南惊讶地看着天上的云彩,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天色便暗了下来。只见无数乌云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正飞快地向头顶聚合,片刻头上那块蓝天全被乌云填满,天地一片昏暗,直如黑夜一般。同时耳边轰隆隆传来阵阵炸雷,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响过一声,眼看就是倾盆暴雨。
“怎么回事?”他猛地跳起来,只是身上还软得很,力气使大了撑不住,腿一软又坐下来。他转身问:“萧瑟,是不是要下雨?”
这样的天气不用萧瑟说,也应该看得出来是要下雨,他只是奇怪萧瑟怎么没有提前察觉通知他们?这下毫无准备,只怕一会就有四只落汤鸡了。
却见另外三个脸上一点意外的表情也没有,瞬间萧图南便恍然大悟,萧瑟一定已经告诉了她们两个,只是瞒着自己。那么说他们三个一定计划好了什么事情。他额头冷汗潺潺而下,会是什么事情呢?一定是逃走,为什么青瞳离自己那么远?突然一个念头炸雷一般在脑海里惊起,他们的逃走计划里没有自己!青瞳要走了,不带着自己!
他突然大声呻吟,一头栽倒在地上,脸整个埋进沙子里,心中急速想着办法,趁还没有说破,自己要做点什么才行呢?花笺见他突然栽倒一动不动,惊问:“阿苏勒,你怎么了?”萧图南不答,身子在沙地上痉挛扭曲起来,他尽力做得很像,虽然暂时自己也没想好是怎么了。
青瞳也是一惊,道:“你怎么了?”萧图南还是想不好自己应该怎么了,他惨叫一声算回答。青瞳一咬牙,道:“萧瑟,你发信号给赛斯藏,让他快点赶来,说王爷有变故!”萧瑟皱眉道:“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下雨,现在他来了我们掩饰不了踪迹,恐怕会被发现。”
“顾不得了,把萧图南留下,你在前面设下记号,让赛斯藏容易找到,我们先走。”听她这么说,萧图南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突然他脸颊下的黄沙渗出赭红色,迅速晕开一片,却是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吐在地上的血,萧图南还嫌血不够吓人,在受伤的舌头上又咬又嘬,把血一口口吐在地上,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舌头一样。“啊——”青瞳大惊,快步来到萧图南面前,翻过他想看看,只见他脸上满是鲜血,双手捂着肚子,全身颤抖。他像是看不清青瞳的脸,只是胡乱的摇着头,大声呻吟。
“阿苏勒!阿苏勒!你肚子疼吗?”青瞳见他手指用力扣在肚子上,指头青筋暴露,不知用了多大力气,简直像是要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一般,也十分着急起来。他这是怎么了?难道说麻药不能连吃两粒?阿黛没有说过不可以啊,可她也没有说过可以吃这么多,难道他中毒了?
萧图南心道,我肚子当然疼,用这么大力气抠怎么能不疼!他不肯放松,用更大的力气抓肚子,叫声中的痛楚也更真实了。
青瞳颤抖着扶起他的头:“阿苏勒,坚持一下!赛师傅就来了,坚持一下!”她心中并不是一点也没怀疑过,可那惨叫声声入耳,她实在无法潇洒地离开,任由他在旷野里挣扎。萧瑟微微叹息一声,他心中可没有什么国仇家恨,无论青瞳选择什么,他都会默默接受。
赛斯藏赶来的时候,萧图南叫得嗓子都哑了,他大惊不已,急道:“王爷,你怎么了?王爷?”萧图南停住惨叫,放下双手,他用力的时间太长,手指一时都伸不直了,不知道肚子给自己抓成什么样?他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对赛斯藏道:“请她们跟我走!”
花笺大怒:“阿苏勒,你怎么这样?阿苏勒,你骗我们!”萧图南看着她有些歉疚,转头对青瞳道:“青瞳……我……我其实没事。刚才为了留下你,所以……”青瞳轻轻笑了:“我知道,你掐一把自己才叫一声,我扶住你只有一会就发现了。”“那你……”萧图南张大了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我怎么了?”青瞳微笑,“你既然喜欢掐还不让你掐个够?”萧图南问的自然不是这个,青瞳知道他是装的,为什么不走?还继续搂着他的头,她不走是因为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了!终于不想走了!
萧图南垂死的样子留下了青瞳,让她看清自己的心意,也许青瞳早就知道,只是现在才肯承认罢了。萧图南有些不敢相信,试探着看了青瞳一眼,却见她双目炯炯,也坦诚地凝视着自己。他读懂了那目光的意思,狂喜之下,凌空翻了几个跟头,心中的欢喜无法抑制,突然撕开衣服对着旷野大叫起来。就是这样粗犷的声音,让他既有孩子气的可爱,又有西瞻男人的雄壮,萧图南是奇异的混合体,他的迷人之处是独一无二的,再没别人拥有。暴雨随着他叫声而下,利剑一样激射在身上,他却毫不在意,反而挺起胸膛迎上砸的人生疼的雨柱,水花给他穿起了闪光的外衣,晶亮夺目。
夜晚青瞳睡在营帐里,却见花笺不住向外张望,于是问:“怎么了?”花笺道:“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见阿苏勒站在外面,想看看他还在不在。”
青瞳伸过头来,见帐外影影绰绰确实有一个人,在暴雨中只能见到轮廓,皱眉道:“下这么大雨,问问他有什么事?”花笺摇头:“不是有事,我刚才问了他,他说西瞻习俗,男子追求心爱的女子,要在她营帐外守三个晚上。”“他还没完了。”青瞳淡淡地说,然而一丝笑意却从心底爬上眼角,驱之不去。雨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
你来到我的身旁,带来整个草原的芬芳,姑娘,我多想送你一把美丽的格桑花,哎呀,还是算了吧就算采来草原上所有的花,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哎呀,还是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三十七、情书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当太阳终于又露出羞涩的脸,西瞻士兵都长松一口气。萧图南策马来到青瞳的车前,大声道:“你看,过了这座山就能看见聘原了!”青瞳从车里探出头享受难得的阳光,只见原野尽头有高大的山峰,也许是离得还远,也许是宽度够大,这高峰并没有给人陡峭凌云的感觉,厚墩墩的植被满满地铺了一山,反倒有点像个憨厚的男子。在这座山旁边是一座略矮的山峰,此山的风格与它的邻居迥异,尖细入云,挺拔秀丽。想来是山体太陡峭了,土壤不多,这山上几乎没有高大的树,只有一丛丛活泼的灌木点缀在石缝里。
此际正是金秋,无数色彩艳丽的花在灌木中开放,塞外的野花不是青瞳常见的颜色,而是个个发着宝石般的光芒,即便是一指甲大的小小紫花,也像是紫水晶一般动人。无数的花儿开在一起,争相对着青瞳展示自己的艳丽。旁边那座宽阔的山虽没有那么多野花,然而山上高大的阔叶林却正值一年中最美的时刻,大红、曙红、朱红、橘红、橘黄、金黄、亮黄……整个山像是打翻了颜料,又像铺开一幅锦缎,丹枫醉人、层林尽染,真正美不胜收。
青瞳开心地跳下车,仍有些清冷的空气包围着她,她爽利地哈了一口气。萧图南笑眯眯地指着开满花的陡峭小山道:“这是姑娘山,我们西瞻最美丽的山,聘原的小伙子常拿这座山来比喻心爱的姑娘。”青瞳回头看着他,突然扑哧一笑,道:“我怎么觉得这山反倒有些像你?花样百出,阴险狡诈!”
“我阴险?”萧图南大声叫屈,“遇到你,我都乖得像个小羊了,我还阴险?”青瞳温柔地看着他道:“阿苏勒,我不用你装得像狗像羊,只要你不与大苑为难,我便随你终生在此,报你深情又何妨?”萧图南脸色微变,随即嬉皮笑脸道:“当然,当然,我父皇可在国书上落了印的,两国互为秦晋,永不再犯嘛。我再怎么牛也还是西瞻的臣子,怎么敢违抗皇命?你不也一样,再怎么聪明,大苑皇帝一道旨意你不就过来啦。”
青瞳沉下脸来,道:“王爷!这些话你留着哄别人吧。”
见她真生气了,萧图南高举双手,道:“好好,生气多了就变丑了,你灭了我一半精锐,现在西瞻全国能打仗的骑兵不足十万,你临走的时候不已经在定远军营布置好了嘛。我就是想打,也得打得过你专为我准备的二十万人才行啊。”青瞳这才微微一笑,对于这件事,自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她伸出手,让萧图南扶着自己上车。
等车架动了,萧图南落后一步,有些出神地看着车子的背影。这姑娘,自己要怎样才能完全占据她的芳心呢?把可恶的离非、麻烦的定远军,还有……那个根本没给她一点好处的国家一起挤出去!这不是想不想做的问题,而是必须做,未来的道路,他们必须是一条心的。
关云长投降了曹操,然而一旦有了刘备的消息,立即过关斩将地赶回去。这种人,荣华富贵是留不住的,想留住他,只有让他没了牵挂!萧图南眼中寒光一转,嘴角抿了起来。
“昨夜微风,忽忽悠悠吹个不停,我对着风不停说‘阿苏勒很想苑青瞳,阿苏勒很想苑青瞳……’它告诉你没有?什么!没有?这话它也敢私自留下,来人,给我抓起来打入天牢!叫你能四处乱跑,还能跑到青瞳身边,我只能在这里呆着处理什么政务。左正言贵岂来和我啰唆了一个下午,全是存储粮食牧草、买卖过冬物资的小事,他这么关心户部的事,当什么正言呢。累死你的阿苏勒了!还是打仗痛快,以后可不能让你吃这种苦,我想你想得迷糊了,竟然对他说:‘想买什么王妃决定就好……’这下糟了,半个晚上又赔进去。一跳那么高,该叫跳起来,不该叫贵岂来!呜,青瞳……我想回家。”
青瞳看完加了火漆密记的“公函”,吩咐打赏送信来的宫人。宫人每天都来送这样的“要紧文书”,看完文书王妃心情好似都不错,出手大方,于是这送信的活人人抢着干,好容易才轮到自己一次呢!他假意推辞几句,就眉开眼笑地领赏去了。萧图南一到聘原就被急召入宫,已经三个多月了,只有几个中午匆匆回来吃过饭。他的父皇已经病了半月有余,本以为十分严重,萧图南昼夜不眠地服侍了几日,皇帝见了爱子心情大好,终于慢慢好了些。只是毕竟年纪大了,始终不能处理政务,萧图南本来就是下一任皇帝人选,皇帝索性把他留下手把手教他理政,这些政务说起来好似多严肃,其实不过是一个国家的琐事,并不困难,却极劳神,交接起来几个月也掺杂不清,加之振业王府离皇宫较远,他回来的时间就更少了。
其实,这些都是借口,萧图南若真的想回来什么也拦不住的,此刻他正在御书房的窗子前凝视王府的方向,目光很温柔。
“王爷!您想公主就回府吧,四个月了,您一共才回去六次,还只有两次停下来吃饭,其他的只是打个招呼就又走了。”乌野端过一杯茶来,双手奉上,萧图南摇头表示不渴。他出神地望着远方,叹道:“我不敢回去,事情没计划好,看着她的眼睛我就心里没底,会让她疑心。”
乌野想了想,道:“那属下回去一次吧,王府中都是公主不认识的人,怕她怪王爷想的不周。”萧图南斜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回去,三两句话就会被她套出破绽。”短暂的别离将换来一生的相聚,萧图南微笑着想,这很划算。“乌野!”他吩咐,“我昨天去和父皇要了玲珑裘,你找人给她送回去,昨天宫人回来说她已经脱了大毛衣裳,想必是嫌重!虽然开了春,天气还很冷呢,叫她小心着凉。”
“是!”乌野暗中伸伸舌头,这玲珑裘全用小银狐咽喉上指头大的毛皮缝制,拖地的大披风重量只有半两,宫中也只有这么一件,王爷居然也要来了。他人虽然不回去,然而每天都会找人送东西送信,青瞳吃饭用的碗筷都是特地找大苑工匠定做的,精神头花得一点也不少啊。
“禀王爷!斥候来报,周毅夫把军粮分给云中百姓了。”
“噢?”萧图南摇摇头,“迂腐!你家皇帝老子正愁没理由修理你呢!”去年虽然是丰年,可收来的粮食大半被景帝送来西瞻,留给老百姓的只能勉强糊口,全指望今年春天抢春菜。没成想今年大旱,一个冬天也没下雪,土地干得裂满了细密的口子,一阵风过去,漫天都是香炉灰一样的黄土。河都干得只剩下一小半泥汤子了,人都没水喝,还哪里来的水浇庄稼?定远军久居云中,早已经和当地百姓生死相依,昔日百姓也曾省出口粮接济大军,如今眼睁睁看着老百姓断了粮,周毅夫冒着天大危险,拿出军粮接济百姓了。
“你却帮了我的忙,传令图可措,派细作入关中散布消息,就说云中有粮,鼓动百姓向北逃荒!看他的军粮能支撑多久。”萧图南吩咐完毕,拿出信纸,写到:青瞳,今天一只小鸟在我窗前叫个不停,是不是你派来的?还是说本王魅力超群……
三十八、我敢
“怎么样了?”青瞳送走今天送信的宫人,转过头问萧瑟。
“关中一带已经有三成人口迁徙到云中,周老将军还在放粮,百姓越聚越多,任谁都会觉得奇怪,我看他大概瞒不住了。”萧瑟面色平静,大苑不是他的国家,他也并不关心周毅夫的生死。花笺着急起来,道:“这可怎么办?私放军粮,那、那可是通敌的罪名啊!”
青瞳面色白得接近透明,道:“你要我做什么?难道想办法让他放不成粮,让大苑的百姓活活饿死?”她伸手支住额头,雪白的手在乌发映衬下越发透出冰雪一般的冷清。“如果我现在还在呼林,也会放粮的。”
“我加宽了护城河,重整了营盘布局,训练了五万精骑,设想了二十几种西瞻进攻的可能和破解方法……”她抬起头,目光恍惚,“可这有什么用?只要一道圣旨,或是一句谗言,就可以全部断送!”她救助似的看着萧瑟:“萧瑟,你觉得我的国家还有希望吗?”
萧瑟慢慢道:“纵观青史,没有一个朝代能超过五百年,少的甚至只有几十年。朝代快要终结的标志就是官宦豪强尽极奢华,赋税极重,丰年百姓也仅能温饱,一遇到天灾人祸就民不聊生,当政者只能靠越来越严厉的刑法压制,据我所知,大苑只今年一年就三易刑法,偷盗抗税这样的小事竟可以连坐诛杀。外有强敌、内有权臣、民生凋敝……”他看了青瞳一眼,仍然不留情面地说,“君主昏聩!这个政权已经烂透了!”
“我知道。”青瞳直起身子,“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然而我的祖先是宇内无敌的高祖大帝,我的国家有九万里壮美河山,我亲眼见过定远军的战士悍不畏死,所以我不能安然坐在这里享受荣华富贵。”她解下玲珑裘的带子,任那片轻柔白云一般飘落脚下:“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什么也不做,那才是永无希望,我左右不了别人,只有做自己能做的了。”那朵温暖的云离开身体,青瞳霎时被寒冷包围,她身子轻颤,然而语气却坚定:“传王爷令,图可措云中遇袭,军粮被定远军抢劫殆尽,着契必理率部携粮支援!”
萧瑟点点头,拿出今天的信函,取面团附在火漆上面,先用酒浸泡然后火烤,那火漆就完整地揭了下来,换了里面的信函,又重新把漆封烤到封筒上。诚如萧瑟对萧图南说的,他懂的东西很多,有机会会让他慢慢了解。
这封有萧图南印信和火漆的紧急密函下午就到了兵部,兵部平日接到振业王的谕令只有印信,只有绝密文书才会用到火漆和只有重大急事才会用到的封筒都是特别制作,造不得假的。如今这封文书上两样都有,兵部不敢怠慢,恪守着保密和紧急的原则,一个时辰后契必理就带着军粮秘密出发了,包括兵部的人也只有几个知道。而正主萧图南关于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却是十日以后,契必理一入大苑国土,就被抢光了粮食。
周毅夫得人指点,借机上报朝廷,大股匪人侵犯边境,抢了他的军粮,他虽终于打退了抢匪,可惜粮食损失巨大,请求朝中支持。丢失军粮虽然有错,但和私放军粮性质截然不同,何况老将军最终还打退了敌人,景帝也不便苛责。宁国公和左丞相虽然分别早有密报周毅夫放粮一事,然而被这一混淆,却没有绝对的证据了,定远军与京都相隔遥远,派人来查虽是免不了的,但是时间上毕竟松一口气,有了可以从容布置的余地,结果也自然多了许多变故。青瞳远在他乡,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此刻青瞳正拿着被换出来的信细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青瞳,贵岂来又来了,现在我一听到左正言求见就哆嗦。这家伙当过我大哥的老师呢!教训起人来那叫一个痛心疾首啊。可怜的大哥,怎么活过来的。一个蜘蛛掉进他茶杯里,我明明看见了也不提醒他,看着他喝进肚子里。你猜怎么着,这老头只是愣一愣就吃了,还说‘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萧瑟!”看完信,她转头道,“你今天就走,这事瞒不了多久。”她温柔地抚摸信纸,“我会托他放走花笺,这点情分是有的。而你是个太有用的人,任何一个有野心的人都不会放任你与自己为敌,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苏勒的信筒书房里有不下一百个,你拿来当通关凭证,不会有人拦阻。”
“那你自己呢?”
“我?”青瞳重复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十日后,得知契必理兵败,萧图南只惊不怒,半晌才道:“与她对决,我竟一次也没胜过!”当日便回到振业王府,不在宫中居住了。青瞳热情地欢迎他,两人都绝口不提欺骗一事,他对青瞳只有比以前更好,有什么需要不需青瞳张口,他准会一早想到送过来。只是以前在回来的路上,萧图南还总找机会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凑过来亲她脸颊一下再逃开,现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顺理成章的夫妻,他却再也没有和青瞳有过很亲密的举动了。
萧图南回府,许多政务就跟着来了,他毫不避讳青瞳,就当着她的面和大臣议事,遇到需要决断的事情还和青瞳商量。青瞳处理政务本来没有经验,然而天生帝王家,却对这些有着极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宫廷本就比西瞻复杂,没过几日,她办起这些事情就游刃有余,西瞻大小官员无不心服,振业王夫妇的声望如日中天。加上萧图南每日油嘴滑舌,变着法逗她开心,青瞳的日子过得好生滋润,眼见气色越来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花笺奇怪不已,曾暗地里问过青瞳,为何萧图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只是笑笑,道:“他怎么会信任我,恐怕终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对我放心了。”她转过头,竟然妩媚地一笑,“我也一样,再也不会对他倾心相待。花笺,以后遇到爱你的人,千万不要骗他,很疼的!”
又过半年——青瞳拼却与萧图南决裂的努力,只为定远军拖延了半年时间——关中在大旱五个月后终于迎来几场甘霖,百姓倾家荡产地借贷种子,把最后的希望和着麦子一起埋进土里,然而苗种苦熬了一个夏天,刚抽出穗子就经历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别说粮食,就连麦秆都被啃了个干净。然而催征赋税的官员和地主却毫不放松,每天都有还不起贷交不了税被打死的人。关中六个州府几百万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这些小虫子和暴政的口里破灭,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
定远军常驻云中,离关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军镇压,又实在不能放心,所以将二十万大军分成许多小股,派来许多官吏分别领兵。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习惯,克扣军中粮饷中饱私囊,同时又威逼定远军将士屠杀无辜百姓冒充流寇骗军功,终于逼得武本善部反出军中,成了关中最大的贼寇。其余人也无心战斗,逃亡成风,剩下少数被编入别的部队的定远军军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摆设。边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载的定远军七零八落,再也无力威胁西瞻人了。
“阿苏勒,来,喝了这碗。”大王子萧定西端起酒碗对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干,萧图南也端杯致谢,大口喝下。
年迈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着儿子们,今日是他的大寿,宴会上都是自己的子孙家眷,他的眼睛一个个扫过儿子,定西、扫北、震东……儿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愿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着威慑东林,最后……最后面对大苑,本来他只敢叫儿子图南,是啊,只是有这样的意图罢了,谁知就是这个叫图南的小儿子,帮他扫北震东,打下西瞻历代帝王都不曾有过的广大疆土。想到这里,一股热流直冲胸臆,让这迟暮的老人焕发出摄人的神采,他大声道:“振业王!”
萧图南离席站起,看着自己的父亲。
“今日起,你更名平南,用你的手中的长刀,为你将来的天下画出更大的版图吧!朕封你为苑王,全权总摄朝政!”众人静默了一下,随即大声恭喜,萧震东露出妒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萧图南一眼。
“父皇!”萧图南俯拜在地,“草原上最雄壮的鹰如果只是骄傲地飞在天上,也抓不住猎物。我还是继续叫图南,以提醒自己那样一个古老的王族是要徐徐图之的,任何疏忽自大都会犯下错误。”他眼睛瞟向自己的王妃,一闪即回。
“好!”皇帝高兴地站起来,“我的雄鹰,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吧,让整个天下,都是你飞翔的草原。”萧定西举起酒碗,大声道:“阿苏勒,我再敬你一碗!”他一出生就是长子,注定与皇位无缘,反而使这位大王子难得的心态平和,豁达大度,在所有的弟兄中,萧图南和他关系最好。
萧图南毫不犹豫地干了这碗酒,乌野连忙又替他倒满。萧定西笑道:“好弟弟,定远军完蛋了,宁国公和左丞相争权争得不亦乐乎,他们的皇帝只会讨好我们,哈哈哈……试问如今大苑,还有谁敢与我们西瞻抗衡!”
“还有谁敢?哈哈哈哈……”西瞻人皆大笑起来,雄心在烈酒的激励下升腾,飘荡在整个皇宫上方,“谁敢?谁敢?哈哈哈哈……”放肆的笑声不住回荡,殿头的鸟雀惊得四下乱飞,然而就在那一片得意的笑声中,突然响起清冷冷的声音:“我敢!”喧嚣放肆的笑声像被剪子剪断般的噎回嗓子里,人人都望向萧图南的身旁。青瞳慢慢站起来,平静地说:“我敢!”
三十九、回去
众人张口结舌,一片静谧中这清脆的“我敢!”格外摄人。半晌,皇帝才沉下脸来,道:“阿苏勒,管好你的女人!”
萧图南脸色沉下来,道:“王妃醉了,乌野,送她回去!”
青瞳突然妩媚地笑了,一霎间的芳华耀亮了所有人的双眼。
“阿苏勒……”青瞳叫着萧图南的名字俯下身,红润的双唇如梦如幻,轻轻贴近他的耳朵,用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的声音呢喃道,“对不起,我想回去。”柔软的唇在他耳朵上轻轻擦过,不知道算不算一个吻。萧图南如同电击,心急剧烈地跳起来,只来得及叫了一声:“不——!”
青瞳已经拿起他的酒碗迅速转身上前一步,“哗”的一下,一碗烈酒全都泼在皇帝脸上!这次是家宴,皇帝并没有高高地坐在御座上,只是在首位单独设了一张宽大的席位,萧图南的座次又是离皇帝最近的。
这一下猝不及防,烈酒入眼,皇帝惨叫了一声。青瞳并不停留,又上前一步,左手堪堪碰到皇帝的御案,右手的酒碗立即向下一磕,砸成四块,留在手中的锋利瓷片立即划向皇帝咽喉。只听得一声大吼,青瞳手臂一紧,不知被哪一个侍卫抱住,她毫不犹豫,立即把瓷片脱手扔出去,打中了皇帝身边的宠妃肩头,顿时血流不止,那女子大哭起来,好好的寿宴乱成一团。
皇帝擦去脸上残酒,双眼一片通红,脸色寒如玄冰,他“锵啷”抽出宝剑,指着青瞳。萧图南一跃而上,将青瞳抱在怀里,道:“父皇!”
皇帝怒道:“阿苏勒,你让开!”萧图南摇摇头,仍然紧紧抱住她不放。萧定西道:“阿苏勒!这女子意图谋刺父皇,你怎么还庇护她?别忘了你是西瞻的振业王!”萧图南脸色变了几次,突然笑了,道:“大哥,父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在儿臣那里不得宠,日子实在过得艰难,所以干脆做出这样的举动。她们大苑人最喜好名誉,多少直臣只因为敢说话就千古留名!这样愚蠢的举动,偏偏在大苑那里人人引以为荣!这女人要激怒您,不过为了个好名声,我们就成全了她不成?”
“不得宠?”皇帝皱眉:“为何人人传言你们夫妇感情甚好,你还讨来玲珑裘给她?”萧图南笑道:“父皇,你看你,我讨玲珑裘给的是府里另一个姑娘,非让人说出来干什么。一个女人能新鲜多久,何况这女人开始看着还不错,就是脾气太大,难道她大苑公主到了西瞻还想我们像公主一样伺候着不成。我是早就烦了,不信你问一下我们府中的下人……我有没有在她哪里留宿过?”他小声说,“她若得宠,父皇不会以为我有问题了吧?”
一句话说得好些人都笑了,萧图南又道:“我这就把她带回去,父皇放心,该怎么做我知道的。”皇帝还在犹豫,萧图南道:“父皇,要不要打个赌,只要我今晚……嘿嘿,她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明天乖乖给父皇敬酒赔礼。”皇帝没有笑,他直视了萧图南一会儿才道:“阿苏勒,雄鹰要是有了牵挂,就飞不高了,你是未来的皇帝,我不强迫你,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萧图南扶着胸口,正色道:“父皇放心!阿苏勒早就想好了!我是忽颜大帝的儿子!永远不会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皇帝凝视他,终于点点头。
萧图南示意乌野带着青瞳走,青瞳并不领情,一边挣扎一边叫道:“你们这些侵我领土的西瞻人,你们等着,三天以后,我会让恶魔偷走月亮,让你们草原的夜晚漆黑一片,再看不见一丝光亮!”这一下西瞻人人脸色大变,萧图南突然大笑起来:“王妃,你有那本事,干脆让恶魔去偷太阳吧,那我白天就可以不用上朝,一直和你在一起了!”哄堂大笑声中,青瞳回望了萧图南一眼,目光仍然温柔,她不再挣扎,跟着乌野走了。
桌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受伤的妃子被人扶下去包扎了,皇帝的寿宴继续进行,青瞳制造的插曲给他们平添了许多谈资。这酒宴直到三更,萧图南喝了许多酒,已经摇摇晃晃站不住了,皇帝吩咐下人送他先回府。刚一出皇宫,萧图南就站直身子,他的眼睛烁烁放光,醉态早消失得无影无踪。“快点备马去找她!”他一字字咬着牙道。
“王爷说要找谁?”他手下的侍卫吃惊地看着他,却见萧图南霍然转身,一鞭子使劲抽到他身上,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苑青瞳!”那侍卫闷哼一声不敢大声叫,他见王爷眼睛里的怒火熊熊燃烧,胸膛不断起伏着,显然在极力克制自己的怒气,在振业王府当差十年,重来没见过王爷生这么大气。
青瞳没有睡,在花厅等着他,她已经梳洗过了,换下繁重的首饰衣裳,只把乌云般的长发松松挽起,头上除了一个点翠的象牙扁方,就再也没什么首饰,整个人干净得像是邻家女孩。见到萧图南,她轻轻笑了笑,嘴角带着一丝苦涩。真的见了她,萧图南发现自己再没有一丝愤怒,只觉得四肢无力,他凝视着青瞳,眼睛里全是痛楚。
青瞳伸手扶他坐下,萧图南没有拒绝,顺着她坐下来,只是悲哀地看着她,过了半晌才道:“青瞳,你这是要做什么?”青瞳叹道:“我已经说了,我要回去。”“回去?”萧图南霍然站起,道,“你以为我会让你回去吗?绝不会!你永远都要和我在一起,我永远不会放你回去!”
青瞳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放我回去,我知道!”她苦笑,“活这么大,要什么都是自己争来的,我早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运气。”
“自己争?”萧图南气急反笑,“就像你今天这样争吗?你疯了!你想杀我父皇?不是的,你不会这么愚蠢!要不然第一次泼过去的就不是酒了,你怎么了?青瞳,就算你想走,也应该仔细计划,徐徐打算。今日这么一闹,你还想走吗?这简直不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青瞳——你到底想做什么?”
青瞳道:“仔细计划,徐徐打算……可惜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她抬起头凝视萧图南,道:“今天我说了三日后恶魔偷月,你们最忌讳这样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振业王或者皇帝,也不能庇护一个危害草原大神的魔鬼。”
萧图南道:“你要能说得准,那当然,可惜你是胡说八道,而且也并不是人人都会放在心上。”“不是胡说。”青瞳摇摇头,“是萧瑟临走前告诉我的,三日后会有月食!激怒皇帝,能不能找到机会我又不确定。即便又伤了一个妃子,那也不够!这样的预言才是致命的!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后皇帝会派人抓我。”萧图南惊怒非常,道:“你知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会死!”青瞳平静地说,“阿苏勒,你用垂死的样子留下我,今日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把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不是立刻让我走,就是看着我死!”萧图南大震,真的!这女人说的是真的!她总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她总是有办法伤了他,但是所有的伤痛加起来也没有这一次痛,他的心尖锐地叫嚣着疼。萧图南抬起眼,那里面灰灰的毫无光华,他忍着心里的疼,轻轻道:“青瞳,你忘了吗?整整三日三夜,我们始终在一起,三日三夜相拥,那是生死契阔,不离不弃啊!”
青瞳嘴边露出苦笑:“奈何,九万里路家国!”
“好……好……这三日三夜相合奈何不了你九万里路家国……”萧图南踉跄后退,突然站住长笑起来,声如夜枭,“不是让你走,就是让你死!我萧图南的东西几曾放手?苑青瞳,那你就死吧!”
不知过了多久,青瞳只觉得身子不断摇晃,她慢慢睁开眼睛,四周黑呼呼的什么也看不见,却是正在一辆遮着幕布的马车上。她呻吟一声,花笺和她坐在一起,听到她的声音,高兴得哭了起来,道:“青瞳,我以为他打死你了,呜……我以为你死了!”
青瞳头还有些昏,她慢慢坐起来,轻轻叹道:“不会,我知道他会放我走!不是有把握,我怎么敢如此。”然而她的话语里一点高兴的意味都没有,只有惆怅黏黏腻腻,一丝一丝缠了她满身,就像一个挣不开的大茧,慢慢的、满满的将她包围起来,再看不到光明。她敲敲车厢,马车停下来,乌野把头伸进来,不知该怎么称呼她。青瞳轻轻地问:“王爷说什么了吗?”
乌野叹道:“王爷说,等你醒了让我告诉你,总有一日,他的铁骑必会踏破你那九万里路家国,只有彻底打碎你的牵挂,你才是他的!在那之前,让你不许伤了自己,更不许死!他问,你敢不敢等着他!”
青瞳泪眼模糊,点头道:“好,我就和他赌了。无论如何,我会保重自己,他若真有本事踏破我的山河,我就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说。”
除了这车轮碌碌,天地间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不知走了多久,乌野突然轻轻“啊”了一声:“王爷!”
青瞳掀开车帘,只见山岗上坐着一个人,穿着西瞻牧民常穿的包头服饰,虽然是背对着她们,可是青瞳和乌野都能一眼认出是萧图南。
“阿苏勒!”青瞳唤他。萧图南没有回头,背上的线条突然绷紧了,青瞳拼命抑制想放声大哭的冲动,她紧咬嘴唇,喝道:“走吧!”乌野愣了愣,见萧图南背影抽动一下,随即不动,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一双手却紧紧扣住地面,手背上筋络一条条突出来,像绝望的蛇虫。
“走!”青瞳又道,她的声音像被火烧过,脸上不知何时,爬满泪水。车轮终于又碌碌响起,在萧图南的守望中声音渐渐远去,渐渐消失。
远远的,风中传来他断断续续的歌声,离得远了,几乎听不见——
你离开我的身旁,把整个草原的光华都带走啦,我还想摘下一把美丽的格桑花,哎呀,还是算了吧,就算草原还开满鲜花,又怎么比得上你一根头发?哎呀,还是算了吧,还是算了吧……
夕阳西下,青瞳回头望去,在火红的夕阳里,那一个人的黑色剪影又小又清晰,他坐了很久仍然一动不动,倔强而孤寂。
回复:青瞳之大出天下 2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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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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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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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好看,就是最近追文让人读得一点都不痛快
-虾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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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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