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一)
寒风呼啸着从北国大地上掠过,将硝烟渐渐吹散。厮杀了数日的战场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将士们的尸体。蒙古人的、汉人的、女真人的、契丹人的,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脸贴着脸,肩膀挨着肩膀,分不清谁是哪个民族。无数双不能瞑目的双眼盯着硝烟散尽的天空,身体下的泥土吸收足了血迹,居然在日光照射下冒出缕缕白烟,仿佛缠绵于冰冷身躯上恋恋不去的魂魄。
血一层层在灰色的大地上蔓延开来,因为天气太冷,没淌多远便被冻成了黑色的冰。后边新鲜的血液却不肯停止,继续沿着冰面向远方蔓延,层层叠叠,在冬日的阳光下散发出绮丽的颜色。
偶而有一块黯淡的地方,那是炮弹炸裂后留下的弹坑。刀剑、长矛、断臂、残肢,破碎地落在弹坑旁。一些余烬未熄的弹坑冒着淡淡的清烟,染满黑色的血痕,仿佛魔鬼猛然从地面下探出了头,张着了吞噬生命的大口在喘息。
风扫过,雪花夹着血沫卷向半空,纷纷扬扬,飘洒出别样的红。
“哕――哕――”不远处,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拖着缰绳在雪野中往来徘徊。它们试图寻找自己的家园,但阳光下的原野已经不复就是模样。所有的标记都被硝烟染黑了,它们分辨不出家园在哪里,主人在哪里。
几匹老马俯下身躯,卧倒在已经浑身是血的主人身边。试图将那冰冷的身体挂上自己的背。但它们的努力白废了,昔日的主人再不可能与它们一起在原野中驰骋,再也不可能对着朝阳纵声高歌。
“陛下,您小心些,冰天雪地的!”有人类的声音从远方传来,无主的老马警觉地抬起头,看见一杆羊毛大纛缓缓从远方靠近。仿佛通人性般,几匹失去主人的战马同时跳了起来,撒开四蹄向远方奔去。
它们认出了那杆羊毛大纛,就是那杆大纛的主人,让整个草原变成了地狱。
“小心什么,朕是大元天子,诸神庇佑!”大纛下,忽必烈不满地回答了一句。单手遮住日光向远方看了看,用马鞭指着正向远方逃窜的战马命令道:“把失散的战马全抓回来,谁负责清理的战场,这么草率!”
“万岁,是李庭将军。昨夜北风太大,乃颜连夜撤走,所以李将军才没来得及收拢战马!”一个贴身侍卫躬身答道。
三天前这场硬仗打得过于惨烈,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汉军轮番冲击,打了两天两夜,最后全凭人填,才把乃颜的防线冲溃了。事后诸军皆无力再战,只好把打扫战场这个肥差让给了汉军。但汉军装备差,御寒衣物不足,想必李庭不愿意士兵因严寒损失过大,所以匆匆忙忙收了兵。
“没用的东西!”忽必烈悻悻地骂了一句。在蒙古马中,辽东马向来是上上之品。即便这些战马不能再上战场,卖到中原去也是百十贯铜钱的身价。李庭放走了一匹战马,就是任由上百贯钱、数十石米跑掉。大元目前财政吃紧,他这样做,不是明显暴殄天物么!
叶李、赵孟頫(赵匡胤十一代孙)、胡梦魁、万一鹗等几个随军汉臣听见了,脸上不禁泛起几分尴尬。李庭是接替张弘范的汉军都元帅,虽然其本人是个汉人与女真人的*****,但其担任了汉军都元帅,自然应归为汉臣一类。忽必烈当着众人之面骂李庭,大伙跟着也觉得面上不光彩。
挂名的尚书右丞叶李向来脸皮厚,见诸位汉臣这般模样,打马上前几步,靠近忽必烈身边俯首道“万岁听臣一言,汉人不善骑马。昨夜风大,想必,想必李将军有心追赶,也抓不住这些无主的马。而战场上一安静,这些马儿眷恋故主,自然又跑了回来!”
“嗯,好一句眷恋故主啊!”忽必烈点点头,若有所思。
赵孟頫、叶李等人刷地一下变了脸色,双眼死死瞪向叶李,恨不得将其踹下马去。辽东战事进展不利,本来计划中几个月就结束的平叛任务打了将近一年依然看不出分晓。此刻忽必烈满腔怒火无处宣泄,蒙古军、汉军将领之间也因相互间配合不利矛盾重重。这时候叶李还不开眼说出什么眷恋故主的混话,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叶李不屑地耸耸肩,从伙伴的目光中,他看出了大家在想些什么。但自己的心思又岂是这些庸人所能猜度的。看了看忽必烈的脸色,他又说道:“所以臣以为,日后清理战场的事情,还由蒙古军来做为好。汉军皆视陛下为主,临阵奋勇,当蓄养其力!”
“噢?”忽必烈诧异地抬起头,看了叶李一眼。几个跟在忽必烈身边的蒙古系大臣发出一阵“嗤嗤”的讥笑声,心中暗骂叶李自不量力,这时候还想着替汉官出头,与蒙古人争荣争宠。
关于蒙古军与汉军谁为主力问题,北上以来,一直存有争议。五十万大军中,汉军人数占了八成以上,每次与乃颜交手都是决定胜负的力量。但汉军的体力、装备和行军速度,皆比不上蒙古军。所以忽必烈内心深处一直很犹豫,一方面,他怕汉军功劳太大,将来不好羁绊。另一方面,他又不满于蒙古军对乃颜总是手下留情,甚至几度在关键时刻不肯痛下杀手。
“陛下,请看!”叶李跳下战马,翻开一具冻得发硬的士兵遗体,用袍袖垫着,从皮甲上拔出一根银亮亮的无尾短弩来,高举过顶。
“嗯!”忽必烈脸色发黑,闷哼了一声,不做任何评价。
呼图特穆尔狠狠地瞪了叶李一眼,气他这个时候了还不长些眼色。这种半尺长的短弩是乃颜的杀手锏,上面涂有剧毒,发射时毫无征兆。乃颜麾下的轻骑兵将这种短弩的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往往在非常近的距离突然发难,然后拔刀冲上。元军将士即便逃过躲闪过弩箭偷袭,在接下来的肉搏中也丧失了先手。
此外,乃颜军中还有床子弩、万火集等远程兵器助战,在军械精良程度上,元军占的优势不大。特别是最近几战中,颜居然出动了火炮与大元的炮师对轰,此举更是出乎了忽必烈君臣的意料之外。(万火集,是唐宋时军中的一种高科技武器。将数十枝火箭集中在铁架子上,用火药推射出去,对付骑兵,能起到密集打击的效果。)
这些骑兵弩、万火集和火炮肯定是文天祥卖给乃颜的。对忽必烈君臣来说,乃颜与南方的残宋有勾结的事并不算什么秘密。但忽必烈不愿看到乃颜与文天祥居然勾结到如此程度,残宋连保命的火炮都肯卖给他。在忽必烈心中,乃颜再该杀,他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骨子里留着蒙古人高贵的血液。而文天祥的残宋却是汉人,汉人中最低贱的南人!凭什么黄金家族与黄金家族互相厮杀,而南人却站在一边看热闹!
为此,忽必烈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愿意给身边的汉臣好脸色看。内心深处,隐隐觉得既然蒙古人都和南人勾结了,汉臣的忠诚更不可信。但偶尔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身边只有汉臣可信。就像叶李等人,他们已经背叛了故国,除了死心塌地的追随在自己身后,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忽必烈这种矛盾的心态被很多人看了出来。所以蒙、汉、色目大臣们明里暗里又开始了新一轮权力争斗。虽然有呼图特穆尔这个左丞相镇压着,大伙没能闹得太厉害,但也给诸事决策增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陛下,您不觉得最近十字军的炮火越来越密,用弩也用得越来越多了么。”叶李毫不气馁,又翻开一具尸体,从翎根甲缝隙中,接连拔出了四根短弩。(乃颜信奉基督教,军中打十字旗,所以叶李称其为十字军)
忽必烈楞了一下,目光落在叶李翻动的尸体上。这具尸体的铠甲还没被检视战场的士兵回收掉,从甲叶的精细度上,可以看出死者生前应该有一个不太低的职位。
翎根甲是一种优质铠甲,以细长钢条覆盖在皮甲外边,价格昂贵,非望族消费不起。几个机灵的侍卫跳下马,用衣袖擦去尸体脸上的血污,一张年青英俊的面孔出现在众人面前。“是阿尔斯楞(狮子)的儿子查干巴拉(白虎)!”有人惊讶地叫出声音来。阿尔斯楞曾经是忽必烈的侍卫,在忽必烈与阿里不哥的争位战中,阵亡于和林城下。查干巴拉因为父亲的功绩而被提拔进了怯薛军,成为有前途的下级军官。怯薛军是历代大汗的直属部队,蒙古各军中的千户以上级别军官,十有八九出身于怯薛军。甚至朝廷现任官员,也多有出身于怯薛军者。所以像呼图特穆尔这样的蒙古重臣,出于各种考虑,对怯薛军的每个可造之材都了如指掌。大伙都知道查干巴拉前途无量,却没想到昨夜的激战中,他已经以身殉国。
“我军出塞后第一战,只有一成阵亡者死于短弩。如今,阵亡的将士十之八九……”叶李根本不考虑众人心情,自顾说道。
“够了!”忽必烈一声大喝,打断了叶李的话。他知道叶李想表达什么意思,但他心里实在太乱,不想听此人絮烦。
叶李耸耸肩膀,闪到了一边上。忽必烈跳下马,不顾寒冷,亲手给查干巴拉整顿身上的铠甲。这副翎根甲是他亲自赐给查干巴拉的,密实的条型甲叶可以挡住角弓在一百步左右射来的羽箭。蒙古人的驰射术,多从这个距离发难。逃过了羽箭漫射,忽必烈相信,以查干巴拉的武技,他能在两军厮杀中保得性命。
但现在草原上的战术已经变了,忽必烈闭上双眼,脑海中出现了两支打着不同旗号蒙古轻骑对阵的情景。
两军先是互相用羽箭在远距离互相问候,然后策马对冲,在极近距离拔出成吉思汗亲自设计的弯刀,这时候,乃颜麾下的十字军战士从怀中掏出了事先上好了弦的短弩……。
“大汗………”已经僵硬的查干巴拉突然动了动,喃喃地叫道。
即便是英雄盖世的忽必烈,也被这来自地狱的呼唤吓得倒退了几步,右手紧紧按住了刀柄。几个御前侍卫跳过去,紧紧护在忽必烈身前。更多的士兵冲了过来,在查干巴拉身边架起一排刀林。
“救,救我!”查干巴拉吃力地扭动着身体,用蒙古语祈求道。一个身穿千夫长服色的低级将领蹲下身去,剥开查干巴拉的颈甲,将食指和中指放到了他的动脉上。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家里还有……”查干巴拉喃喃地祈求道,伸手试图抓住些什么,却无法合拢冻僵的手指。
千夫长站了起来,冲着忽必烈轻轻地摇了摇头。
人群后,忽必烈点头相应。
“救,救………”查干巴拉紧张地叫道,他的呼声嘎然而止。千夫长从靴子中拔出匕首,插进了他的喉咙。
所有士兵都难过地转过了身体。忽必烈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瘸了一条腿的身躯越发蹒跚。
“大汗……”呼图特穆尔难过地喊了一声。没有什么事情比亲手杀死自己的族人更令人心中愧疚。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战场下。
“厚葬了他,跟他家里人说,他是为了保护朕而死。如果他有儿子,封他儿子一个爵位!”忽必烈回头吩咐道。想要踩蹬上马,却一不小心踩空。战马被嚼子拉痛,咆哮一声,向旁边跳去。
“大汗!”几个侍卫赶紧跪倒在地,把脊背伸到忽必烈脚下。
忽必烈踩着人肉垫子跳上马背,从鞍桥旁解下皮鞭,重重地抽了坐骑几鞭子。挨了打的大宛良马四蹄腾空,快速向前飞奔。
“大汗!”呼图特穆尔、叶李等蒙、汗大臣皆大惊,跳上马背,拼命向忽必烈追去。
“让叶李调两万汉军,三天之内,将方圆一百里所有挂着十字旗的庙宇全拆了。将所有当地人,无论哪个蒙古、汉、还是女真,高过车轮的全砍掉。将没高过车轮的,卖到中原去,世代为奴!”忽必烈的咆哮声从远方传来,刺在众人脸上,比北风还冷。
“大汗三思!”呼图特穆尔大惊,一边策马紧追,一边狂喊道。
从乃颜交战时的从容举止上来推断,呼图特穆尔知道附近应该有数个支持乃颜的部落。这种逐水草而居的部落绝对不会住着汉人。忽必烈这一刀砍下去,今后辽东的蒙古人,再不会与中原的蒙古人成为一体。
“臣谨尊吾皇之命!”叶李带住战马,双手抱拳,向忽必烈消失的方向大喊道。
赵孟頫拨转马头,用不敢置信的眼光看着叶李。突然间他发现,这个当年几度冒着生命危险揭发贾似道误国罪行的清流人物,脸色居然没有一丝怜悯之色,反之,带着一种深受重视的得意。
“叶尚书,赵某这厢恭喜尚书了。三日之后,叶尚书身上官袍,必将换一种颜色!”赵孟頫向地上吐了口吐沫,冷冷说道。
他不明白,叶李的品行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赵孟頫不敢鄙视这位南宋“名士”当年闻听忽必烈召唤,向北而拜,说什么‘仕而得行其言,此臣夙心也,敢不奉诏!’等种种丑行。毕竟儒者讲求择主而侍,而赵家当年负叶李太多。皇上过于昏庸的情况下,叶李弃南而北的行为在儒家眼里不能算过错。甚至投北后叶李在忽必烈面前屡屡出良策对付残宋,也是他应尽的臣责。
但怂恿皇帝杀人,却是任何儒家学派无法容忍的恶行。今天忽必烈之所以动了杀机,全是叶李在旁边撺掇之故。他看似据理直言的几句进谏,却让几万,甚至几十万无辜百姓就此丧命。
“叶某也是为了我大元天朝!”叶李笑了笑,低声解释。他很为能让忽必烈在最后关头接受自己的真知灼见而得感到骄傲,人么,就是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没有一定位置,怎能施展心中的抱负。自己出身低微,来北朝时,最初的官职仅仅为五品,如今已经是尚书,再升一升,估计该有机会升为正一品了吧?
“难道叶大人不怕这塞外数万冤魂,搅得您日夜不得安生么?”赵孟頫忍无可忍,斥责道。
“冤魂,他们既然为反贼,有何冤枉。况且,陛下心中若不肯放弃这蒙、汉之分,如何做得了这天下共主。赵大人只见叶某做事狠辣,为何看不到从今而后,陛下将是天下人的陛下,而不仅仅是蒙古人的陛下!”叶李正色辩驳道,仿佛做了非常大的好事,却不被世人理解般委屈。
“天下人的陛下?”赵孟頫惊问。一瞬间,他明白了叶李的意思。从汉臣利益角度上,叶李做得的确可圈可点。一番屠杀后,忽必烈手中最值得信赖的力量,绝对不再是蒙古诸军。
我们背叛了汉人,陛下抛弃了蒙古人,这大元天下,原来是叛徒和刽子手的乐土!望着叶李得意洋洋远去的背影,赵孟頫悲哀地想。
阳光下,他的影子跌跌撞撞行走于尸体中间,分外孤独。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二)
感到郁闷的不仅仅是赵孟頫一个人,丞相呼图特穆尔对忽必烈在叶李挑动下仓猝做出的杀戮决定也很不满意,从战场上追劝到河边,又从河边追着忽必烈的马头劝到了中军帐,直到把忽必烈劝得烦不胜烦,吩咐侍卫将他架了出去,呼图特穆尔依然不甘心,直挺挺地站在忽必烈的金帐外,死活不肯离开。
滴水成冰的天气,纵使军中武将在雪地里站上半个时辰,也会冷得直打哆嗦。出乎所有人预料,一向性子柔和的呼图特穆尔犯了倔脾气,在忽必烈帐外站了整整两个时辰,直到眉毛胡子上都结满了霜,依然坚持不走。
“丞相,您回去歇歇吧。大汗正在火头上,等大汗气消了,就没事了!”忽必烈的侍卫长格日乐图实在看不下去了,走到呼图特穆尔身边低声劝道,顺手,将一个狐狸皮手筒塞到了呼图特穆尔怀里。“谢谢,谢,嗯,格日乐图兄弟!”呼图特穆尔一边吸着冻出来的鼻涕,一边将僵硬了的手指伸进了皮手筒里。“烦劳,嗯,格日乐图兄弟再进去通报大汗一声,就说左相呼图特穆尔求见!”
“左相,您,您这不是难为我么?”格日乐图为难抓了抓自己的颈甲,手指在钢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您不是不知道,大汗发怒时……”
“格日乐图,你记得怯薛之责么?”呼图特穆尔正色问道。
“当然,誓死保护大汗!”格日乐图挺直了胸脯,自豪地回答。
“若大汗被奸人迷惑呢?。”
“若大汗被奸人迷惑,有一旁,一旁……。”格日乐图说不下去了。怯薛作为大汗的亲信,有提醒大汗明辨是非之责,这是成吉思汗时代留下来的传统。但现在当政的是忽必烈,他不仅仅是蒙古人的大汗,而且是天下人的皇帝。若是二十年前,任你如何直言敢谏,忽必烈大汗都不会生气。但最近几年随着年龄增大,皇帝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差了。在他生气的时候去招惹是非,下场不死也得脱层皮。
“左相,不是我们兄弟胆子小,当年咱们蒙古东征西讨时,谁手上没沾过血。左相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去惹大汗不痛快!”与格日乐图同时当班的侍卫恩和见上司受窘,过来帮腔道。
呼图特穆尔一听此言,怒火立刻冲破了顶门,劈手抓住恩和的绊甲,怒喝道:“咱蒙古人杀人屠城以立威,历代大汗都做过。但咱蒙古人杀过蒙古人么?”
“没,没有。大人你别发火啊,咱们兄弟不是位置低,见识短么?”恩和在呼图特穆尔的逼视下自觉气短,低声解释道。但呼图特穆尔这句质问,恩和却认为其纯粹属于强辞夺理。蒙古族起源于室韦的一个分支,是由草原上各部落强力整合而成的松散部落联盟,当年成吉思汗为了将各部蒙古人凝聚在格日乐图见自己好心惹上了大麻烦,心中暗自后悔不该发什么慈悲,给呼图特穆尔送什么手筒。正想着用什么言辞才能把眼前难关蒙混过去的当口,猛然听到金帐内有人厉声喝道:“谁在外边喧哗!”“是,是,丞相!”几个侍卫隔着帐帘小声汇报。
“哈哈,那个糊涂家伙,他还没冻死么?”忽必烈的声音透过金帐传出来,分不清是笑还是在发怒侍卫们不敢答话了,这个问题超越了他们能回答的范畴。帐篷里边是大元皇帝,帐篷外边这个是大元左相,哪个大伙也得罪不起。
呼图特穆尔闻听忽必烈的侮辱之言,怒气反消,昂首挺胸回答道:“大元左丞相,身负辅佐忽必烈陛下北征之责的呼图特穆尔尚未冻死,在帐外等候陛下召见!”
“没死啊,那就给朕滚进来吧。来人,煮几碗羊肉汤来给糊涂虫暖身子!”忽必烈在大帐里笑着吩咐。
几个侍卫暗暗擦了一把冷汗。从笑声中,他们判断出忽必烈已经消了气。有人赶紧跑去安排御厨做汤。有人快步上前,讨好地替呼图特穆尔掀开帐帘。
金帐内点着高价从福建走私来的火炉。上好的白炭在精工细做的镀铜火炉内泛着蓝光,将整个帐篷烤得温暖如春。呼图特穆尔身上铁甲太冷,进得帐来,立刻挂上了一层霜。衬着他白色的霜眉,白色的冰胡子,活脱脱一个雪人形象。
看到呼图特穆尔被冻得如此狼狈,忽必烈亦有些心软。吩咐人赶紧取来一套火貂皮大衣来,换去呼图特穆尔身上的铠甲。待一切忙碌完了,让人给呼图特穆尔在火炉旁搬了个包了羊皮的软凳,笑着说道:“坐下吧,左相大人。没想到呼图特穆尔如此有种,冰天雪地非要逼着朕服软!”
“微臣不敢!”呼图特穆尔赶紧从软凳上跳起来,躬身说道。他的身材比忽必烈略高,内侍们拿来的火貂大衣有些小,穿在他身上显得分外拘束。
“去,给丞相拿一套合适的皮衣来!”忽必烈扭头向内侍吩咐,然后走到呼图特穆尔面前,拉起他冻得已经发紫的双手,说道:“朕知道你忠心耿耿,但你知道,朕今天为什么动了杀机么?”
呼图特穆尔感觉到手掌间传来一阵温暖,抬起头,看见忽必烈双目中没有半分残忍之色,有的,只是深深的忧虑。
“臣,臣见识短浅!”本来冲到嘴巴的谏言,被呼图特穆尔硬生生咽了下去。目光与忽必烈的目光相对,诚恳地回答:“但臣受伯颜与董大之托,不敢忘记身上职责!”
“呼图啊,这就是朕欣赏你的地方。如今我大元朝廷,还有几个臣子记得肩头的责任!”忽必烈长叹一声,说道。放开呼图特穆尔,走到书案边,抓起一叠报纸,指着上面的文字摇头苦笑。
那是一叠来自福建的盗版报纸,头版一段文字,是书生们关于政府,即朝廷职责的一段辩论。起因正是为了大宋水师出征葛朗的事情。一派人认为,为几个商人向一个国家宣战,是疯子行为。更多的人却根据约法指出,保护治下百姓不受人欺负,是朝廷应有的责任。
这种报纸,呼图特穆尔帐篷里也有许多。如今福建那边有了水力印刷机,报纸印刷成本大大降低。加上文天祥又不因言而罪人,在抱有各种目的的幕后人物支持下,很多民间报纸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上边的内容从国家大事、儒林是非、商业资讯一直到谁家丢了一条狗,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所谓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一般百姓看了福建那边的报纸,顶多是冒着被杀头充军的危险图个新奇,而忽必烈、呼图特穆尔这些大人物,却能报纸上的蛛丝马迹中,分析出福建政局的变化来。
“约法诞生才三个月,已经有无数人引之为经典。呼图啊,你想过没有,文天祥什么时候,会突然从福建大举杀出来!”忽必烈敲打着报纸,低声问道。
“最慢是明年春夏之交,若快,天气一转暖,就有可能兵出江西!”非随机应变的问话,呼图特穆尔向来能从容应对。
从南方来的报纸上,他已经清晰地分析出了达春撤离后的大半年来,文天祥做事的轨迹。
文贼先是高调宣布,准备推广选举,借此激起各方势力对新政的关注。然后,文天祥以退为进,放弃选举,转求约法。在一切皆由选举这种荒唐治政方式压力下,残宋各方接受了约法大会。不知不觉间,就掉进了文天祥精心准备的圈套。
忽必烈君臣不知道在福建和两广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文天祥无力控制的。现在的很多决策,已经背离了文天祥的初衷。很多情况下,都是大都督府不得不与各方势力妥协的结果。从忽必烈君臣这些旁观者的角度上看,大都督府的每一步都仿佛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步步进逼,以不流血的方式,将残宋各方势力重新整合为一体。
如果文天祥在北元注意力转向辽东后,立刻不顾一切北伐,恢复杭州。忽必烈反而不会感到紧张。因为当时残宋内部矛盾犹在,文天祥即便拿下了两浙,甚至拿下半个江南,都不过是昙花一现的强大。待大元从北方腾出手来,可以利用残宋内部矛盾,将宋军各个击破,挽回整个江南战局但文天祥却有条不紊地,先通过约法平衡内部矛盾,将军政大权尽握在手。然后通过科举与推举并行的手段,最大承担争取了民间的支持。接着通过改变官制,一举革出了大宋多年遗留的冗官问题。再接着整军,将野战兵马与地方兵马区分开来,各自承担不同的职责。通过这令人眼花缭乱的几大步,福建大都督府已经取得了质的飞跃,推动着今残宋也慢慢从大元的重击下恢复了元气。眼看着破虏军后方稳固,文天祥羽翼渐丰,而大元却旷日持久的陷在辽东,忽必烈君臣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养虎为患。
“这正是朕一直担心的,与文天祥这头老虎比起来,范文虎只是一条狗,而达春是个倔驴。他们两个,守不住江南啊!”忽必烈长叹着跌坐于椅子内,举着另一页报纸读道:“兴宋军改名叫警备军,军饷与破虏军相同。平素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剿灭盗匪,训练新兵。破虏军退役或伤残将士,可到警备军任职,而警备军每年必须提供一万以上合格新兵,补充入破虏军各部……”
呼图特穆尔的脸色慢慢凝重,这段话,他也读过,开始只是觉得这是文天祥收拢兴宋军和各地豪杰的一种手段。现在,听忽必烈重新读过,突然觉得,其中含义不那么简单。
大元能横扫天下,靠的就是数万精兵。通过怯薛军培训军官,通过部族武将私兵培养合格战士。军官和私兵组合起来,就是一支无敌雄师文天祥在邵武设立有指挥学院,招收士兵中表现优异和百姓中身体强健且读书识字的人在里边培训,无疑相当于大汗的怯薛,甚至比怯薛培养制度还高效些。而警备军,就相当于诸侯的私兵,精兵劲卒的培养中心。通过警备军和破虏军之间的双向交流,残宋的军队会越来越强,越来越有经验……
这是一种新制度,全新的军官与士兵培养制度。呼图特穆尔感到汗水从额头上渗了出来,如果大汗是为了尽快结束辽东战事而进行屠杀,自己今天的劝谏的确很没有眼光。丢了辽东民心,不过丢了一省之地。陷在此地任由文天祥一天天发展壮大,却会丢了整个大元江山!
“陛下………”想想大元江山,再想想即将死在叶李屠刀下的蒙古同胞,呼图特穆尔突然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坐在左丞相的位置上。
“呼图啊,你真的以为,朕是听了叶李几句谗言,就对自己的族人痛下杀手么?你真的以为,朕做此决定时,心里不痛么?”忽必烈长叹一声,问道。
“臣不敢!”呼图特穆尔擦着脸上华开的霜气和汗水,低着头回答。救不下附近的蒙古部族,他心里感到非常难过。
“你原籍辽东,朕知道,命令一下,你的族人难免会受到牵连。那乃颜又何尝不是黄金家族,朕还与他是骨肉至亲呢。可不痛下杀手,咱们在辽东要打到何年何月去?阿合马日日给朕写奏折,说后方拿不出更多钱粮。各地反叛力量又牵制住了河北等地兵马,让他们无暇南顾。朕是想了好几个月,才下得这个决心啊。当年董大献给朕最后一策,你还记得么。你真的以为,董大仅仅给朕的遗言,仅仅是如何调度兵马么?”
“臣,臣……”呼图特穆尔结结巴巴地回答,董大最后一策,只有几个字啊。难道这场杀戮,董大早已预见?他在内心里,一遍遍问自己。
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九个字,血一样浮现在他眼前。
酒徒注:晚上有事情,今天提前更新了,祝大家春节快乐。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三)
宋祥兴三年十二月,冬,北酋忽必烈突然对几个支持乃颜的辽东蒙古部族下了灭族令,顷刻间,草原上血流有声。
这是自成吉思汗将蒙古诸部整合成一个统一民族后,数十年来第一次发生在蒙古族内部的大规模仇杀。自此,蒙古人不再是一个完整的概念,而是被政治派别强行分割开来,兄弟姐妹之间以白刃相向。
还没等军中诸臣们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达了第二道圣旨。命令军需官给汉军大面积换装,尽力满足他们的粮草与装备需求。宣布从此之后,与北方反叛者之间的战争,以汉军和探马赤军为主力,将不肯对乃颜下重手的蒙古军从主力的位置上撤下来,改为策应。同时,宣布诸探马赤、汉各军中,凡立下斩将夺旗大功者,皆可“升等”为蒙古人,本人及其子孙后代永远享有与蒙古人相同的特权。
受到激劢后的汉军与探马赤军奋勇争先,一个月内,接连三次重创乃颜,打得十字军连连败退。
在屠刀面前,很多支持乃颜的部族不得不重新屈服在忽必烈旗下。祥兴四年正月,忽必烈重新夺回辽阳。乃颜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等退守东宁与合兰。(今平壤北侧一带)
也许是想起了当年窝阔台汗的承诺,忽必烈没有将辽阳城拆毁。而是命人四处征召、劫掠工匠,在辽阳城建立了百工营。以南方降将黎贵达为统帅,将行动不便的重炮重新融铸成规模大小不等的野战小炮。同时,应丞相呼图特穆尔之请,将乃颜勾结南方汉人,试图将辽东草原并入残宋版图的罪证,“骑兵弩”、“轰天雷”、“虎蹲炮”等公之于众。
这些物品都是乃颜以战马、黄牛等草原上各部相约不向南方输出的战略物资从文天祥手中交换来的。公示之后,几乎毁灭性打击了乃颜的声誉。谁都知道,最近一个半月来对草原各部族大开杀戒的是一伙汉人,而乃颜偏偏与汉人联手,在两个方向上与蒙古人的帝国交战。
二月,忽必烈大会辽东各部族,当众立誓,宣布如果各部族重新归降于大元,自己将原谅他们一时被奸人蒙蔽而犯下的错误,既往不咎。并且郑重申明,自己这么大的年纪了,还领军亲征,不是想让蒙古人之间自相残杀,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惨事。而是不忍看见乃颜借助异族的势力分裂草原。从窝阔台到自己,蒙古人经历了数十年才将南宋征服,而乃颜为了一己私利发动叛乱,却让几十万将士牺牲换来的战果化为乌有。
“联今天于此,重申成吉思汗的誓言,兄弟们打天下,战果共享之。全天下蒙古人荣辱相连,福祸与共。凡与外族勾结者,天下蒙古人皆可诛之。那些支持乃颜的,弃械而来,或杀了上司而来,联将用黄金与牛羊回报你们的功绩。那些给乃颜提供马匹、炒米的,断绝你们的供应,联将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那些与乃颜称兄道弟反对联的,带着你们的部族离开,联将重刻你们的金印,片甲不入你们的封地。那些高举者十字的僧侣,如果重新支持联,你们的教义将可在大元境内自由传播。如果长生天叫你们继续支持乃颜,那一定魔鬼是涂改了上天的旨意,你们要自己分辨清楚。联不喜好杀戮,但为了蒙古族的兴亡,联不介意流更多的血……。(酒徒注:北元初建时期的旨意,通常为蒙古大汗口述,汉臣整理。因为翻译的缘故,总是显得粗鄙无文。此段为酒徒模仿其风格杜撰,非原文)
这份用蒙古语写成,用汉语记录下来的,檄文不像檄文,盟约不像盟约的东西,很快在草原上流传开来。一些逐水草而居,向来没有固定支持目标的小部落在铁血重压下快速倒向了忽必烈。一些大的部落也开始反思,自己这样支持乃颜会落得什么结果。从双方最近几场战斗结果来看,乃颜几乎没有胜利的希望。与其让整个部族给乃颜殉葬,最后还落个勾结南人,毁灭草原的罪名,是不是不如向忽必烈认错合算?
乃颜大急,连忙传檄到辽东各部,驳斥忽必烈的谎言。所控制地区人心初定,但与忽必烈的交战依旧毫无起色。双方的蒙古将领和士兵之间都是骨肉至亲,隔着疆场,就能用蒙古长短调攀上亲戚,彼此之间依旧无法狠下心来痛下杀手。而忽必烈摩下的探马赤军和汉军却与乃颜这方没任何瓜葛,他们动起手来毫不留情。特别是那些探马赤军,都是些被蒙古人亡了国的契丹、党项、女真遗族,心中对蒙古人的怨恨不敢向忽必烈这样的强者发泄出来。乃颜所部蒙古人,正好成了他们的出气筒。
三月,乃颜再败,丢弃东宁路、合兰府两个出海口,退向兴凯湖一带。十字军军粮不济,哈撒儿(成吉思汗弟)後王史都儿、合赤温(成吉思汗弟)後王胜纳哈儿、别里古台后王哈丹秃鲁乾各自撤回封地就粮。各部背靠兀水(黑龙江),被忽必烈大军压缩成一条折线。
从此,乃颜与南方的交流物资的航路大大加长,弩箭、手雷、炮弹等重要物资更难接济得上。在兵力和武器都不占优势的情况下,己经没有还手余地。但出人意料的是,忽必烈亲自率领的北伐大军却在开元万户府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向前推进。
“感谢主的仁慈,您终于听到了忠实奴仆的呼唤。”乃颜如垂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对着十字架连连叩首。感觉敏锐的他预料到,南方出大事了,否则忽必烈也不会把握不住对东北诸王发起致命一击的机会。他派快马与纳哈儿等人联络,很快,从盟友处得到两个不确定的信息。
第一条消息是,文天祥遣张唐率领大军北进,在江南西路与福建路交界处再次击败了达春,江西行省岌岌可危。
第二条消息比第一条消息更令人震惊,忽必烈的大军断炊了,五十万大军正在分头征集粮食、牛羊。
这不可能,蒙古军与探马赤军有肉食与奶酷就能活,来犯之时,他们带着足够的牛羊。那些汉军虽然必须吃干粮,但有阿合马这个刮地皮的能臣坐镇大都,军需供应绝对不会发生问题!
乃颜对第二条消息不敢相信,认为是忽必烈故意放出虚假情报,引诱自己与他决战。于是,他快马回书纳哈儿等人,劝大家小心谨慎。几个盟友也纷纷做出类似判断,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待部属补充完整后,再与忽必烈决一死战。
一个月后,当文天祥的物资输送船队绕过高丽,抵达莫温河口之时,乃颜才知道自己错过了多么好的一个反攻机会。但那时,一切为时己晚。
开元万户府,忽必烈像一头狮子般在帐篷内咆哮着。呼图特穆尔、叶李等蒙、汉大臣面色铁青,不敢出一言相应。桑哥等色目系臣子则跪倒在地上,叩头如捣蒜。(桑哥是维吾尔人。元代色目人主要包括西域诸族、西北各族以及欧洲人)
四十余万大军,粮草己经断了三日了。而大都方面还没有运粮队出发的消息。忽必烈认为是理财第一能臣的平章政事阿合马送来书信解释说,去年大元在两浙颗粒无收,而今年却要同时应付南、北、西三个战场粮草开销,所以调度一时出现混乱。他请忽必烈先就地筹措一部分粮食来缓解燃眉之急,待从两湖紧急征调的粮食一到,立刻运往开元。同时,阿合马向忽必烈提出两个要求,第一,让达春或伯颜两人之中任何一人,暂时以守为攻,降低粮食消耗。第二,请忽必烈将他的长子忽辛从大都路总管,提拔到“同佥枢密院事”的职位上,以便威慑那些不按期向大都交粮的地方官。(同俭枢密院事,地位相当于国防军副司令)
阿合马在信中还振振有辞地说,自己举荐儿子为“同佥枢密院事”,实在是万不得己。自从大汗北狩后,大都城中,总是有人试图找自己的麻烦。特别是张易、崔斌、不忽不等人,整天对自己的事情指手画脚,导致各地粮草税银征收机构运展不灵。诸位仓库使、转运使们既要完成为国家筹集粮草的任务,又要面对御史们的诬告,左右为难。
忽必烈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临北征之前,他把军队调度大权交给了太子真金,就是担心有人趁他不在时,窥探皇位。但是,他没想到,窥探皇位的人,居然是自己平素最为信任的能臣阿合马。
眼下,平叛工作己经到了最紧要关头。如果贸然撤军,乃颜等人必将尾随而来,军心大乱之下,自己连葬身之地都寻不到。但坚持与乃颜决战,就要面临大战之际,军粮断绝,三军将士饿着肚皮与敌军交手的危险。
人是铁,饭是钢。再强大的军队,饿上五天肚子,也会丧失战斗力。况且在开元周围,各部族都是刚刚倒戈过来的,态度极其模糊。一旦让他们发现大军面临断粮窘境,这些部族肯定会再次与乃颜勾结到一处。
“就会磕头,就会磕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说说,联到底哪点对不起你们!”忽必烈大声咒骂着,蹒跚几步,走到桑哥面前,将几个色目系臣子一一踢翻在地,踏着他们的脊背质问道。
“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我等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之恩。求陛下息怒,息怒啊!”桑哥在忽必烈脚下苦苦哀求。唯恐激得忽必烈下杀手,他不敢用力挣扎。心中暗骂阿合马鬼迷心窍,这个接骨眼上给自己的儿子争什么权位。
平心而论,色目诸臣在元庭之中受到的尊崇远远高于汉、女真和契丹诸臣,在某种程度上,忽必烈对他们的信任甚至超过了蒙古人。蒙古人马背上得天下,精通算术、计量的人才几乎没有。大元朝完全靠着色目人的支持,才能建立起一个有效的财税体系。为了回报色目人的劳动,忽必烈对他们贪污、受贿、放高利贷的行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明知道有些政令,如在江南设立钞户、绢户等,是阿合马等人凭借私心提出来的,也不顾汉臣反对而接纳了它。凭着这些法令,色目人放几贯钱给钞户救急,几年后就能连本带利收回数百贯回来。虽然把一些南人逼得家破人亡,但整个色目系都与大元朝的命运连接到了一起。
大元朝繁荣,色目人则一起发财。大元朝倒下,则色目人皆跟着破产。所有色目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偏偏作为色目系臣子之首的阿合马被牛油蒙住了眼睛。
“恩重如山,桑哥啊,恐怕联这座大山,你等早欲除之而后快了吧!”忽必烈脚上加了点儿力,冷笑着问道。
除了震怒,他心中更多的是失落。作为第一代开国帝王,忽必烈己经饱偿了被人欺骗的滋味。当年,他一心拉拢汉臣,给汉人们极高的地位,结果,李擅这头恶犬背主反噬,几乎要了他的命。如今,他只信任蒙古人与色目人,结果乃颜反,阿合马又以断绝军粮相要挟。
“臣不敢,臣不敢,那是阿合马一个人的事儿。臣等虽然愚蠢,却知道陛下是我等的大树,我等是缠绕在树上的藤萝。若陛下不给我等撑腰,我等早己死无葬身之所!”桑哥痛哭着回应忽必烈的话,唯恐说错了一个字,立刻脑袋搬家。
“是么?你还知道没有肤,你们全活不长久?”忽必烈继续冷笑,鼻子微微上卷做了一团。
这是他要动手杀人的征兆,呼图特穆尔等大臣皆吓得变了脸色。三月的风从帐篷外吹进来,冷得人瑟瑟发抖。几个怯薛手按在刀柄上做跃跃欲试状。作为第二代入主中原的蒙古人,他们深受汉儒老师的影响,对忽必烈怀着无比的忠诚。对桑哥、阿合马这种为了个人权力和财富盎惑皇帝的弄臣,则恨不得拖出去一刀砍死。
“尊敬的皇帝陛下,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罪该万死的小臣有一个计策,请求说出来后,再为平息陛下的怒气去死!”(请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关键时刻,趴在桑哥身边,面孔朝地的一个高个子色目人说了一串饱含阿谀之辞的话,将忽必烈的理智从无边杀气中请了回来。
所有人都知道是谁在说话了,东方的色目人虽然擅长拍马屁,但无人达到如此境界。几个心肠较软的臣子纷纷上前,请求忽必烈不妨听一听此人到底有什么良策,再对色目人进行处置。现在军中色目臣子、色目将领和色目士兵加起来有数千人,如果一并杀了,对军心稳定大有影响。
忽必烈后退了半步,用包着铁皮的靴子踢了踢高个子色目人,命令道:“你爬起来说话,有什么好主意快说,如果想花言巧语为自己开脱,那就免了,联不会因为你会说话,就宽恕你们的背叛!”
“该死的小臣尊旨,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您的智慧比疆土还广大。您一定能分辨出来,我们这些人与阿合马没瓜葛,他信的是真主,我们供奉的是主……”高个子色目人爬起来坐在地上罗嗦道。
“反正,你们没好东西。乃颜不也信奉主么?你不与阿合马勾结,也难保不与乃颜勾结!”忽必烈怒骂道。脸色的杀气慢慢缓了下来,坐在地上的色目弄臣马可8226;波罗说得有些道理,色目人内部派系繁杂,信奉真主的阿合马与信奉上帝的那些人平时间视若寇仇,扯在一处的确有些冤枉。(请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臣信的上帝,与乃颜信的不是一个教派!”马可8226;波罗苦笑着解释。
“朕不听你花言巧语,你有什么计策,赶快讲来。如果没所用,朕……”
“智慧高过大山,广过海洋的万王之王啊,让您的仆从活下来,肯定比死去更有益处……”马可8226;波罗扯着嗓子,吟唱般说道。
他的计策来自西方的一场战争,当时罗马帝国有一支反抗军断绝的粮草。但是这批反抗军将部队分成几部分,一部分吃鱼、一部分掠夺牛羊,一部分依靠支持者的供养,顽强地挺了过了难关。(请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马可8226;波罗认为,人的胃肠有限,吃肉多了,消耗的粮食就少。就像去年这个时候,文贼天祥福建缺粮,他就让部下吃鱼渡过难关。眼下几十万大军在草原上,对乃颜占据绝对优势,与其集中在一起等待后方补给,不如分头行动,摆出一幅对各个反叛力量分路攻击的架势,将补给危险分散开。
草原上各部落有的是牛羊,在各部百姓饿死前,大军绝不该坐以待毙。
“长生天下高山和大漠的主人,只要您稳定住军队,不让断粮的消息传播出去,您的敌人就不敢轻举妄动。您在前方不失败,后方的阿合马就不敢发动叛乱,您有足够的时间,分头收拾他们。现在,您需要的只是冷静下来,冷静下来!”马可8226;波罗擦着额头上的冷汗说道,透过衣袖底下的微光,他看到忽必烈脸上的阴云渐渐开始消散。
“万岁,奴婢有一计,可以除去阿合马!”听完了马可8226;波罗的计策,站在一旁看了半天小丑表演的叶李上前几步,低声奏道。
几个色目臣子的脸立刻变得更加苍白,叶李的厉害,他们己经见识过了。如果把阿合马比作一头狡猾的狐狸,那么叶李就是一条蛇,总是在悄然之间,吐出他的血色毒牙。
酒徒注:春节快乐!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四)
三月的大都,平地积有三尺土,纵马踏上去,烟尘窜起老高,将整条官道都笼罩在浓浓的黄烟里。中书平章政事阿合马气喘吁吁地驰骋在尘土中,锅盔般肥厚的大脸上全是土,被汗水一冲,黑一道白一道的,煞是好看。说来奇怪,这位一向喜欢坐轿的威权人物居然忍得不去擦,只顾用皮鞭敲打着马颈,催促胯下坐骑速度再加快一点。
“老,老爷,快到了,苍云观快到了,转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管家穆罕默德气喘吁吁地在一边报告。
从早上纵马狂奔到现在,路上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作为下人,他没有权力抱怨自家主人发疯,好端端清福不享,非要跑到这荒山野地拜访个臭道士。但无论是为了平章家的脸面或自己已经磨出泡来的屁股,他也希望阿合马能停下来,在路边找个农家洗把脸,换身干净衣服再继续前行。
“歇,歇,就知道歇。等哪天我被人砍了脑袋,你们就跟着全歇了!”阿合马瞪了管家一眼,没好气地骂道。
“快,速度快一些。你们两个,头前去通知叠山道长,告诉他平章大人微服来访,让他准备热茶、细点。其他几个,头前探路,把不相干人等赶开。说你呢,楞什么,就跟木头桩子似的……”穆罕默德碰了一鼻子灰,转过头来,把火气全部都释放到众侍卫身上。
一干侍卫被人吆喝惯了,敢怒不敢言,敲打着战马四下散去。阿合马带了带缰绳,将速度稍稍放慢,借着迎面吹来的山风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自从给忽必烈上了那道请求封自己的儿子忽辛为“同佥枢密院事”的折子后,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包围了他。阿合马不笨,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是犯了人臣的大忌。但一个月前那个头生双角的梦,以及醒来后家中幕僚曹震圭替他解梦时所说的几句断言,以及算命先生王铁嘴对其命格的推算,让他实在难以抵挡得住那些诱惑。
依照古兰经,这个头生双角的怪梦没有任何意义。但此刻阿合马早已改信了赵公元帅,对一切于自己有好处的怪力乱神都甚感兴趣。做了那个头上长角的怪梦后一个月,身边亲信无不贺他的命格贵不可言,只有平素往来密切的叠山道长,劝其小心谨慎,在根基未固之前,休要轻举妄动。
“大人是能臣,宠臣,却不是权臣。手中无一兵一卒,若失了皇宠,被人掀翻在地易如反掌。与其给子侄争什么兵权,不如花重金交好几个负责大都治安的万户,巩固根本。如是十余年经营,羽翼丰满后,方可做其他打算!”半个月前,叠山道长听阿合马说完自己的美梦后,如是奉劝。
阿合马当时却不以为然,他之所以与叠山道长交往,看重的是这个道士幽默的口才,还有其丰厚的家底。自从帮着叠山设计除去仇家刘深后,整个苍云观就把阿合马当成了大恩人。逢年过节礼数不缺,平素里还会将道士们四处云游,弄来的珍稀之物不断孝敬。而阿合马也欣赏叠山分析时政时思维的敏锐锋利,每每将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说给他听,让他用市井语言调侃一番,发泄一下对太子真金,以及太子好友不忽木等人的不满。
叠山道士劝他不要为子谋兵权,惹火上身,阿合马听不进去。但是,今天他从忽必烈千里迢迢送回的圣旨中,明显嗅到了阴谋的味道。老谋深算的忽必烈没有追究阿合马拖延大军粮草不发的事,反而安慰留京诸臣,说军中斩获甚多,粮草充足。以忽辛未曾从过军,不熟悉军务为借口,拒绝了阿合马对他的推荐。同时,为了安慰阿合马,忽必烈将总是弹劾阿合马的御史崔斌以诬告大臣的罪名下了狱。并且让御前侍卫秦长卿持自己的亲笔手书,当众训斥了真金,命他不得再干涉阿合马份内的工作。
忽必烈有这么圣明?阿合马不敢相信。按阿合马的理解,大元朝的君臣关系实际上是一种主仆关系,真金太子与自己名为君臣,实为主奴。为了一个奴才去训斥一个主人,这种行为已经超越了忽必烈日常做事的原则。
而非常之举幕后掩盖着什么心思,阿合马猜不到。在确定除了传旨的御前侍卫外,大都城附近并无大规模军事调动的行动后,他匆匆地送出了刚刚收集到大都的军粮。然后在第二天一早,就带着管家和侍卫,向苍云观奔来。
他想向熟悉汉人做事习惯的叠山道长问一问,忽必烈下一步可能做什么。自己应该怎么去应对才能修补这道君臣之间出现的裂痕?如何向忽必烈解释,才能让这个骨子里多疑、凶残的老头儿相信自己的确是竭尽全力在筹备军资,而不是故意拖延怠慢。
苍云观不大,干净素雅的一个小座院落衬托着主人的修养。听说平章政事大人亲自来访,叠山道长早早地迎出了山门。三、五个道士清水泼街,白帚掸尘,将门前石路打扫得干干净净。阿合马下了坐骑,让侍卫们在观墙外候命,径自带着管家穆罕默德与叠山道长寒暄着走了进去。
淡青色的山门在众人身后“吱呀”一声合拢,将尘世间的喧嚣关闭在外。几行吃斋饭的鸽子受了惊,呼啦拉飞起来,向南边渐渐湿润的天空掠去。
“恐怕大人把军粮发得太早了!”
洗过脸,奉过茶,听阿合马说完来意,叠山道长郑重地说道。
“什么?早?已经耽搁快半个月了,若是再晚,几十万大军都得饿死在荒野里!”阿合马楞了楞,手里得清茶差点没泼将出来,皱着眉头大声抗辩。
“先前不急,皇上头天申斥了太子殿下,第二天你就把军粮快马加鞭送了出去。这不是授人以口实是什么?”叠山道长摇摇头,慢声细语地提醒。近几年,在于阿合马的交往中,叠山收获颇多。熟知了这个色目人的习性后,叠山在对其在鄙视之余,慢慢多了几分好感。从某种程度上,阿合马算得上叠山道长在大都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虽然这个朋友贪婪好色,与叠山禀性迥异。
闻此言,阿合马脸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了抽,心思真有些乱了。他的贪欲虽强,胆子却一向不大。在上本为儿子讨要兵权之时,并没有向忽必烈撒谎。当时军粮的确没有筹备齐,无法启运。昨天发现自己的图谋没得逞后,立刻存了讨好忽必烈的心思,将军粮快速运了出去。却没想到,在外人眼中这反而成了心虚的表现。
“你啊,根基未稳就想图大事。做到一半又想中途反悔。皇权之争,你以为是做买卖么,还能讨价还价一番。那是赌博啊,要么不下注,输了就要把身价性命全搭进去!”看到阿合马那幅惶恐样儿,叠山道长叹了口气,数落道。
搭上这条线不容易,几年来,全凭着阿合马的炫耀,大都督府那边才能将北元的朝堂决策、兵力部署、调度情况掌握清楚。文天祥才能从容地整合大宋各方力量,打下个稳定的立足之所来。如果阿合马倒了,少了一个重要的消息来源不说,买通如此级别的高官,又需要一大笔开销。
“那,那,有什么办法,让,让万岁不怀疑我!”阿合马擦了把脸上的油汗,结结巴巴地问道。
他完全明白了叠山的意思,如果粮草未发,忽必烈父子想要收拾自己,就得承担延误前线军粮补给的后果。但是昨天粮草已经发了出去,此刻忽必烈夺了自己的权柄,启用新人,就有了足够的缓冲时间。
“没有办法让忽必烈不怀疑你,毕竟你事先有要挟他的企图。现在派人去追粮队,没有足够的理由,估计也无法让粮队停止前进!”叠山道长摇摇头,给了阿合马一个否定的答案。
“那,那,那我该如何?我该如何?道长,真金太子一向视我为眼中钉。如果他真发了狠……。”阿合马越说越怕,脸色慢慢变白,身体也跟着哆嗦起来。
现在,他真的很后悔当初没听叠山的话,过早地暴露了自己的不臣之心。但是祸已经闯出来了,眼下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应对,而不是说自己多么后悔。自己门下食客幕僚上千,但真正称得上有远见的,任何人都比不过眼前这个出手阔绰,来历古怪的叠山道士。
“后悔,已经没有用了。估计此刻太子已经做了准备。平章大人,恕贫道直言问一句,京城留守司中,可有人与你关系密切?下属当中,可有能言善辩,能面见大汗为你陈情者?凭借手中职权,多少兵马,你能不经太子准许而调用?”
“这……。?”阿合马一阵犹豫。叠山道士的意思明显是劝他调兵作乱,然后诬告太子逼迫,请忽必烈回来主持公道。这样,为了稳定后方,忽必烈就不得不放下杀心,饶恕阿合马的罪过。并且连给忽辛要兵权的行为,都可以算作阿合马在太子极其党羽逼迫下,不得不进行的自保。
但这样做,有成功的可能么?即使成功了,耽误了忽必烈北征的罪名也跑不掉,平章政事的位置肯定得让给别人。眼下的局势,真的到了不得不冒险的地步么?
阿合马又开始犹豫,这不是如何敛财,没有任何数字性的东西可供计算。自己在军中虽然有些故旧,但没有好处,谁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陪自己做这逆天大事?
收买一个千户,没一万贯铜钱下不来。收买几千士卒和家丁,让他们拼了命来保护自己,至少每人每天要发二百个铜钱。熬到忽必烈从前方赶回来,估计几十万贯钱就花了出去……
“大人不是有很多钱么?那些东西,要有命才能花啊!”见阿合马还在犹豫,叠山道长苦口婆心地劝告道。
“我再想想,再想想!”阿合马摆了摆手,在房间内踱开了步子。过了好一会儿,心里终于有了计较。走到桌案边,端起茶碗,大口大口狂灌了几碗茶水,然后叹道:“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与我有旧,他母亲生病,我曾送了他一百贯钱。其他几个官员,今晚我就与他们联络,每人一百贯钱,应该买得他们两不相帮。右司郎中脱欢察兒出身高贵,让他去跟陛下解释,陛下应该知道我没有刻意耽误粮草供应。至于其他兵马,为了让陛下别怀疑太多,我还是不要联络了吧!”
“大人自己掌握,贫道对行军打仗之事,实在一窍不通!”叠山点点头,轻叹着说道。心中明白阿合马面临这种险境,依然舍不得家中钱财,觉得他又是可怜,又是可气。
阿合马从叠山的叹息中,知道对方嫌自己太小气,舍命不舍财。脸色微红,咬了半天牙,依旧觉得肉痛。想了想,说道:“忽辛的长子马鲁丁聪明好学,我想把他送到山中来,跟道长学几天书法、绘画,不知道长可有兴趣收徒?”
“今晚就送过来吧,希望他能受得了山中清苦!”叠山道长楞了楞,低声回答。
“清苦点儿没什么,跟着道长这样的高雅之士,心胸开阔,行事也会洒脱。不像我,小时候饿怕了,长大后还老做恶梦?”阿合马摇摇头,像是在恭维,又像是在解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几句,转过身,带着管家径自出了屋门。
叠山知道他此刻心乱,也不强留他继续饮茶,跟在二人身后,默默相送。十几步后,堪堪要出山门,犹豫了一下,低声劝道:“平章大人,以你之才智,留得三五百贯,几年后又可赚出上万身家。这些东西,渴了不能饮,饿了不能吃,多到一定地步,不过是个数字……”
“你不懂,你不懂啊。没官职,怎么会有钱赚。没钱,怎可能升得官职……”
“未必,当官有当官的职责,经商有经商的规矩。如果规则定好了,官就是官,商就是商。根本不该搅合到一处……”叠山道长顺口反驳,说到一半,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多嘴,将下一半话吞落到肚子内。
“是么?”阿合马将迈出一半的腿收回来,看着叠山,问道。然后好像发觉了非常有趣的事情般,大笑着说道:“你不懂啊,你真的不懂。哪里有那么干净的地方,我自己定的规矩,我自己还不明白其中厉害,哈哈,哈哈……。”他笑着,笑着,不知不觉间,眼泪已经流了出来。
“大人!”几个侍卫见阿合马这么快就出了山门,赶紧牵过他的坐骑。阿合马在管家的搀扶下跳上马背,抖动缰绳小跑了几步,然后回身问道:“如果真的有不当官也可以赚钱的地方,道长知道那个地方在何处么?”
“这…。”一股寒意冲上了叠山的脑门,将他送行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门槛上。
“那个地方,嘿嘿,真的有么?要有,你拜托你送马鲁丁去吧,一万两银子,五千给你,五千算他起家的资本!”阿合马大笑,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子,飞驰而去。
叠山道士谢枋得望着阿合马远去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缓缓地走回了庭院。石云、虚竹、岱岩等几个小道士面面相觑,均不知道阿合马临行前那句问话到底是何意。是不是在众人日常行为举止中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以至怀疑到了大都督府方面?
“阿合马这个人,贪婪、卑鄙,但他却是一个合格的商人。收了人家的钱,就一定替别人办事,决不推脱。连他们家的门包,都是明码要价,童叟无欺!”叠山道士叹息着评价。
“师父,你说他是不是怀疑我们……。?”小道士石云低声问。
“他可能早就有些怀疑了,也可能今天才开始怀疑。无论如何,都不重要了。你们几个收拾一下,把信鸽放出去,告诉南方,大都异动,反攻时机到了。然后赶快离开,到真定府苍云观汇合,等待下一步指示!”叠山摇摇头,低声吩咐。
“是!”几个道士答应一声,分头去做准备。石云跟谢枋得时间最久,不放心他的安危,停住脚步,追问道:“师父,您不和我们一同走么?”。
“我今晚接到阿合马的孙子,带着小家伙一起走。这是我和他最后一笔生意,不能言而无信!”叠山道长微笑着回应。
作为敌国细作,他却要救出阿合马的长孙。作为恨贪官恨入骨髓的人,他却和天下第一贪做了几年的朋友。命运有时候就是如此不可思议,你最不愿意面对的,也许是一生无法摆脱的。
天空中响起一阵阵鸽子哨,几大群白鸽拍动翅膀,向南飞去。
山路上,策马飞奔的阿合马抬起头,看看头上数百只信鸽,又看看信鸽飞来的方向。摇摇头,又点点头,若有所思。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五)
当晚,阿合马将自己的长孙马鲁丁送到了苍云观。
事态发展仿佛并没有叠山道长分析的那样糟糕,十余天过去了,大都城内没有任何异动发生。平章政事阿合马提到嗓子眼儿的心慢慢松懈下来,又开始了坐轿上朝,热衷于争权夺利的日子。私下里,他参照叠山的建议,与大都留守司的将领们往来不断,试图用重金和厚礼,买得自己一家平安。
对阿合马这些无礼举动,太子真金也没有再横加指责。挨了忽必烈申斥的他仿佛变了一个人般,在朝堂上对阿合马及其党羽郝祯、张惠等人也唯唯诺诺,散了朝,则直奔佛堂,试图在青灯古卷中寻找寄托。
见到此状,阿合马心里暗暗开始后悔。悔不该错判形式,让自己的长孙跟着一个出家人去受苦。几次派人到苍云观去接孩子回家,下人们都回报说苍云观主叠山带着马鲁丁云游天下去了。此刻道观的主人已经换成了龙虎山的高徒,对叠山及其弟子的行迹一概不知。
阿合马大惊,越发觉得自己对叠山身世的判断有道理。正烦恼如何掩盖此事,别让人抓住痛处在忽必烈面前再奏上一本的时候,太子真金下令,说他要出城拜佛,为忽必烈祈求胜利。请中书省整理香烛、素袍、碎银、粳米等布施物品,不得耽搁。
中书省官员很不情愿。国库空虚如此的情况下,还要大张旗鼓拜那些土偶木堩,实在是铺张浪费。但众官员亦不想与真金之间关系处得太僵,毕竟对方是忽必烈的继承人,一旦嫉恨在心,等将来忽必烈龙努归天,大家都不会有好结果。
于是,在阿合马的授意下,中书省象征性地满足了真金一部分要求,打发走了前来传令者。谁料想,就在当夜,变故突起。
大约三更时分,阿合马在睡梦中被管家隔着窗子唤醒。就在他准备发怒时,心腹属下郝祯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进来:“相爷,相爷,大事不好了,太子的亲信王著带着一百多个侍卫,到中书省打劫来了!”
“谁?”听到太子两个字,阿合马的倦意登时消除了一半,拼起衣服,警觉地问。
“太子的亲信,原益州千户王著,还有一个姓高的和尚,堵在中书省银库门口,骂咱们怠慢佛事,存心不想让皇帝陛下早日凯旋。守库兵士跟他们理论,被王著全给打了。相爷再不去,那些侍卫就要打开银库搬库银了!”郝祯的陈述带着哭腔,他是第一个闻讯赶到现场的中书省官员,结果被姓高的凶僧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头上的官帽都擂扁了。大伙得罪不起太子的亲信,只好跑来找阿合马作主。
“你等等,我这就去。国家银库,纵皇帝亦不可轻动,何况一个太子!”阿合马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下,太子真金又给了他一个口实,找忽必烈为儿子要兵权,又有了新的合理性依据。
“老爷,谁啊?”阿合马的宠妾引住伸出胳膊,搂住阿合马的肥腰,头贴过来,腻腻地问道。
“太子派人抢银库,笑话!我去去就来,你一个人先睡!”阿合马一边在婢女的侍奉下穿衣,一边安慰道。
“反正国家都是他父子地,爱怎么搬就怎么搬去呗,老爷何必为此而烦恼。”引住抱着阿合马继续撒赖。外边天塌下来都不是大事,能用床上功夫迷惑住阿合马,对她来说才是一等要务。这个腰如水桶,体若肥猪的老男人有五百多个女人,错过了今晚机会,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他的恩宠。
“好好睡,乖,回来后老爷再疼你!”阿合马俯下身,轻轻捏了捏引住的鼻子。这个小妖精是水做的,缠上来就浑身清爽。自己身子骨大不如前了,否则,一边坐轿,还可以一边乐上一下。
“老爷,他搬自家的钱……?”引住恋恋不舍地松开胳膊。
“国库是国库,国库的钱不是皇上家的!”阿合马一边向外走,一边回答。
不是皇上家的算谁的?猛然,一个问题闯入他的脑海。为忽必烈理财这么多年,好像他从来没意识到这个问题。一时间,迷迷糊糊地也想不到答案。只是觉得如果任由太子去搬,自己这个平章政事太失面子,今后给忽必烈调拨物资也会遇到麻烦。
“你去通知一下博敦大人,让他带些人来作个见证!”走到半路,阿合马对着管家穆罕默德吩咐。
穆罕默德答应一声,纵马去了。十几个侍卫护着阿合马的官轿,气势汹汹地向中书省银库赶。
为了运输方便,银库就盖在积水滩附近,距离阿合马的家及皇城都不算远。片刻钟后,坐在轿子里的阿合马听见了喧闹声,轻轻拉开轿门,借着火光,他看见数百个护库银丁和几十名太子侍卫互相推搡着,乱做一团。
“让路,让路,平章大人来了,平章大人来了!”郝祯冲上前,狐假虎威地喊道。
银丁和侍卫们纷纷退开,给阿合马的大轿让出一条通道。万众瞩目之下,阿合马慢吞吞地下了轿,清清嗓子,对着太子侍卫们问道:“谁让你们来的,难道你们不知道抢劫国家银库,是灭族的罪么?”
“这里有太子殿下的手书,礼佛物资不够,无法让佛祖显灵保佑忽必烈陛下。”一个丑和尚从人群中走出来,将一封手轧恭恭敬敬地举到阿合马面前。
“国家银库,非内府私库,太子无权调用!”阿合马推开太子的信,摆出一幅公事公办的姿态。今天晚上的事情绝对不可示弱,否则,太子监国期间故伎重演,中书省会遇到大麻烦。
“太子手令你敢不尊?”丑和尚见阿合马不接手轧,生气地质问。
“今晚即使太子亲自来了,也不能开银库之门。诸位请回,明天早朝,本官自然会向太子殿下请罪!”阿合马四下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说道。目光一扫之间,发现隶属于自己麾下的中书省官员几乎全被惊动了,挨挨挤挤地站在外围看热闹。
“诸位同僚,请给今晚之事作个见证……”阿合马冲着人群外围的同僚们喊道,话音未落,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阴影里响了起来。
“那孤就亲自来找你!”伴着一声怒喝,太子真金在几个侍卫的簌拥下,缓缓走上前来。侍卫身后,俾枢密副使张易带着一千铁甲近卫,慢慢挤进人群。
“太子殿下,你这是何意!”阿合马厉声问道。隐隐感觉今晚大事不妙,回头给右司郎中脱欢察尔使了个眼色,脱欢察尔跳上战马,几步冲到银丁面前。
“圣旨下,百官跪地接旨!”太子真金不理睬阿合马的喝问,从怯薛秦长卿手中接过一卷黄绢,高高地举了起来。
“大汗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阿合马的爪牙们同时跪了下去,阿合马犹豫了一下,跪倒了肥硕的身躯。脱欢察尔等人见阿合马跪倒,不得不带着银丁跪了下来。
“阿合马为平章政事多年,;屡屡辜负朕的信任。贪赃枉法,陷害同僚。克扣军粮,窥探皇位。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天亦诛之……”真金冷冷地读到,浑厚的嗓音借着夜风传遍全场。
“不对,这不是陛下的圣旨,陛下写不出这种语气来!”阿合马抬头,大声喊道。
“阿合马抗旨,给我拿下!”真金停住宣读,厉声大喝。
丑和尚与千户王著一左一右,直扑阿合马。几个阿府侍卫如梦方醒,拔刀欲保护阿合马,被王著从袖中掏出一个金灿灿,圆滚滚的东西,轻轻一推,即推出了圈子外。
“他不是太子!大伙别上当!”阿合马大叫,转身向银丁群中跑,才跑出几步,被王著从后头赶上,脑后一锤,半个脖颈都砸得歪了下去。
“奉太子命,为国除奸。放下武器者,既往不咎!”千户王著高举着铜锤喊道。这一刻,他准备了好多年。
前年,家乡大旱,王著怀揣银两,千里迢迢赶回去救穷。结果,回到家中时,等待他的是一屋子尸体。父母和小弟因为交不出转运使规定的买路钱,无法离乡投奔亲友,活活饿死在家中。而前来帮忙收尸的邻居,也因支付不了“下葬税”,无法让死人入土为安。
王著用自己的军饷付了下葬钱,然后击杀税吏,亡命江湖。三个月后被太子的亲信找到,太子给了他一柄铜锤,告诉他所有罪孽,皆起因于阿合马这个巨奸。
凶神恶煞般的王著和高和尚让所有银丁都丧了胆。几个亡命之徒想反抗,被张易帐下指挥使颜义带着铁甲军一冲,立刻作鸟兽散。
混乱中,秦长卿与王著接连杀了尚书左丞郝祯、尚书右丞耿仁、右司郎中脱欢察兒等阿合马心腹。一直杀到了东方发白,上百名与阿合马有牵连的官员、从吏在混乱中丧命。太子金真还不肯罢手,指挥着张易麾下兵马,径直向阿合马府邸杀来。
早有人将祸事报告到阿合马府上。阿合马的长子忽辛带着几百个心腹家丁,关了大门,凭借院墙誓死抵抗。到了生死关头,忽辛也顾不得心疼财产了,将几十大箱银锭全部摆在了院墙下,告诉家丁们守一天府,即可得五两足色银锭一枚。重赏之下,人人奋勇,居然打出了气势,张易、颜义带着兵马,接连冲了三次,都被家丁们用弓箭射了回去。
天亮的时候,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带着保护大都城的兵马赶到,遥遥地堵住了附近街道。王著、秦长卿、高和尚等人大喜,赶紧上前,将圣旨内容又重复了一遍。敦促博敦调一、两门新造的火炮来,轰塌阿合马府城墙。
“博敦大人,我等奉圣旨在此为国除奸,请大人以国事为重,莫念私交!”枢密副使张易郑重地叮嘱道。博敦是负责大都城防的主要将领,素来与阿合马往来密切,如果这个时候他不识大局,恐怕又是一番麻烦。
“知道了,把圣旨给我看看。请太子出来,安抚一下将士们!”博敦不动声色地回答。他是刚刚从银库赶过来的,阿合马脑浆崩裂的样子,看起来非常惨。一些不法之徒,也趁机纠集起来,乱哄哄地从银库里向外抢库银。而太子和他的侍卫们却只顾将阿合马的亲信斩草除根,根本不理睬银库的混乱。
博敦命人杀散了抢劫库银的暴徒,重新封闭了银库。然后才带领部下匆匆赶到了阿合马家附近。
“奉天承运…”真金在秦长卿等人的簌拥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高举圣旨,读到。
就在此时,变故突生。跟在博敦身后的尚书张九思指着太子高声喊道:“假的,他不是太子。太子是假的,圣旨也是假的!”
博敦微微一楞,立刻纵马冲了上去。留守司兵马见主将动手,跟着杀将过来。张易、颜义等人弄不清楚到底谁的话正确,一时慌了手脚,任由博敦带人将己方所部铁甲冲散,杀到真金面前。
“太子”见博敦杀到,丢下圣旨,转身就逃。被两个骑兵夹住,直接揪下马来。袍服、金冠一去,立刻现了原型,哪里是太子,分明是真金身边的一个小太监而已。
张易自知上了当,长叹一声,放下了宝刀。跟在他身边的铁甲兵已经砍杀了半夜,本来就筋疲力尽,见主帅弃械投降,纷纷效仿,转眼间被留守司兵马团团包围起来,失去了抵抗能力。
一时间,形势急转直下。阿合马长子忽辛带着家丁们冲出府门,冲着假太子的部下乱砍。秦长卿、张易、颜义等人在乱中被人所杀,高和尚转身欲逃,被冷箭射杀于街角。
王著持铜锤连杀十数人,力尽,被人剁成了肉酱。
又闹了半个时辰,忽辛依然不愿罢手。博敦却收拢了兵马,将他和穆罕默德等人围了起来。
“博敦大人,你这是何意?”忽辛抹着脸上的泪哭喊道。
自己的父亲死了,而凶手却是个假太子。幕后真凶永远都无法找到,这口气,忽辛实在咽不下去。所以,不把张易带来的人杀完,势不甘休。
“太子是假的,但圣旨却未必有假!”博敦摇头长叹几声,用长枪指着忽辛说道:“你已经亲手杀了害死你父亲的仇人,现在弃械投降吧,我可以保你不流血而死。刚才我已经派人占领了你父亲的府邸,陛下的真实圣旨,马上就到!”
“什么?”忽辛惊诧地问。接连的变故超过了他的思考能力,脑子里如一锅粥般,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博敦摇摇头,不与这没有头脑的人理论。几个力士一拥而上,将忽辛和穆罕默德等人扑到在地。阿府家丁还欲抵抗,被留守司兵马一轮冲杀,砍翻大半,剩下的投河跳湖,夺路逃了。
正午,真太子真金,枢密副使孛罗领涿州兵马进城。宣布昨夜阿合马聚众叛乱,被留守司达鲁花赤博敦带兵镇压。
官府告示上说道:阿合马带领叛乱者袭击了银库,导致十于万锭库银丢失。怯薛秦长卿、益州千户王著、枢密副使张易、禁军指挥使颜义等人为保护银库,以身殉国。
博敦有平叛大功,本人与麾下将领皆升三级,分派到他处重用。
至于事实到底怎样,需要怎样涂抹才能将当晚的真相抹杀掉,那是史官的职责,忽必烈父子懒得操心。
五天后,忽必烈的圣旨送达大都,如太子所请,升赏一干立场坚定的官员。下令将忽辛绞杀于市,阿合马全家其余男子皆押到郊外腰斩,府中未来得急逃走的家丁三百六十余人,阿合马小妻五十余人,侍妾四百余人发到塞外苦寒之地为奴。
此案,共涉及到阿合马的党羽七百一十四人。忽必烈下令“并黜之,置黑薄以籍其名”。在太子金真的主持下,新任户部尚书卢世荣带人抄没了阿合马的家产,在各地共得金银十二仓,折合现银六百余万两。粮食五十余仓,庄园七十余座。此外,还在大都附近阿合马的一处庄园中,抄得发霉烧饼两库,计十万余只。
参与抄家者百思不解,问守库奴仆烧饼何用。答曰:“大人曾云,年少时挨饿,全赖有人施舍半个烧饼活命。所以,储藏烧饼,以备不时之需!”
闻者扼腕。
四月,风波平静。忽必烈升汉人叶李为中书省平章政事,接替阿合马之职。卢世荣副之,为国理财。
叶李建议用阿合马家中抄没金银为抵押,以高出大都当地三成价格,向各地行商购买军粮。以运到军前实际数额结算。忽必烈允之,凭此,塞上运粮者皆富。
叶李又建议忽必烈免除江南与破虏军交战地区三年赋税,将全国无主之地分与流民,忽必烈亦允之,北方民情稍安。
同月,伯颜大胜海都,斩首三万余级。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六)
忽必烈在军中暗松一口气,对平素被自己评价为“论事出口成章,做事胸无一策!”的叶李刮目相看。
他并不看重叶李接替阿合马职务后所制定的那些稳定民心措施。在忽必烈的心目中,这世界是强者的,草民之乱掀不起大浪。提刀杀过去,不服的人死了,也就没人闹事了。
他在乎的是阿合马这样的豪杰,同样,忽必烈心里不愿意提起的一个隐忧是,他自己的儿子真金。虽然忽必烈早已确立了真金的继承人地位,但权力这东西甜美无比,只要一沾上就没人愿意主动放开。忽必烈觉得自己还能执政十几二十年,而真金的势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威胁到了他的地位。
草原上,拳头大就是真理。父子、兄弟之间相残的故事在历史上充斥不绝。如何在处置阿合马的同时,不让真金做大,就成了忽必烈的一块心病。而叶李这个“高明”的大夫,一条计策就把阿合马的势力连根拔除了,捎带着将太子真金的重要支持者也杀了大半。
“汉人,外战不行,内斗,还是很厉害的!”忽必烈心中暗自更改了对叶李的评价。稳定了后方,又平白从阿合马家中抄出了几百万两赢通货,使得他对剿灭乃颜的信心倍增,挥师急攻,不到半个月内与乃颜又打了三仗,一次比一次打得顺利。就在他集中力量,试图给乃颜最后一击的时候,一个不那么令人振奋的消息从南方传了过来。
南洋诸国皆叛。
这条消息不是信使用快马送来的,而是南方那些报纸争相刊载于头版的。忽必烈看到盗版的时候,报纸的正式版本已经发行了十余日。也就是说,此事至少发生在十日前,那么,大元帝国派往南洋诸国之使节的命运,就可想而知了。
这帮势力小人!忽必烈大怒,试图派兵自云南征讨。却愕然发现,手中已经没有多余士兵可派了。荆湖、两浙、两江,几乎每个江南富庶之地都在打仗,破虏军、义贼、流寇,乱纷纷地缠着达春、赛因德齐等人,让他们在治所内都疲于招架,更甭说分兵去他处了。
怎么会这样?忽必烈带着满腹疑问,将注意力从大都内乱再次集中到江南战争上。伴着最近几个月情报、报刊的来回整理工作,一个清晰的脉络出现在他的眼前。
阴谋,这一切都是文贼天祥的阴谋。他是为了让朕分心,才故意挑动阿合马谋反。他是为了稳定后方,才故意放缓进军江南的脚步,转而谋海上安全。如今,南洋转头支持宋国了,福建与两广有了稳定的粮食供应之所,此贼再无后顾之忧了!
忽必烈将手中毛笔重重地扔到了报纸上,心头涌起一阵懊悔。如果当初不听叶李的话,不着急收拾阿合马呢?以这个短视的胖子之能力,他真的可掀起大浪么?太子真金虽然有心分权,他真的敢杀父自立么?
“万岁,奴婢有一策,可败文贼!”在忽必烈身边侍奉笔墨的平章政事叶李不识趣地凑上前,媚笑着说道。
忽必烈抬起头,狠狠地瞪了叶李一眼。半晌,强压住心头的厌恶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给朕募集好钱粮是你的本职,至于其他,朕自有计较!”
“呃…是,奴婢尊旨!”叶李被忽必烈的话噎得“呃”了一声,差点儿没晕倒过去。低头答应一声,倒退着走出了大帐。伸手抹了抹,额头上全是冷汗。
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忽略了南方?若不是你献的妙计,朕怎会父子相疑?忽必烈望着叶李离开的方向,心中暗自骂道。如今,真金没能力造反了,但他也失去了调度北方兵马,对付文天祥即将发起的攻击之能力。伯颜在西北,朕在东北,谁来为朕坐镇江南呢?
忽必烈愁容满面,再一次感觉到了大元人才匮乏的危机。索都、刘深、李恒、张弘范,五年来,那么多忠臣良将都去了,大元军中,现在几乎谈江南而变色。
“宋祚未尽,凡与破虏军争锋者皆不得善终。”一个军中新近流行的谣言,清晰地出现在忽必烈的脑海。
“朕不信这个邪,朕偏偏要灭掉宋国,不惜一切代价!”忽必烈自言自语般发狠,伸手,将书案上的所有情报、奏折推向一边。抓起一张白纸,亲笔给伯颜写了一道将令。
没有足够的人才和物资在三个方向同时作战,何不停下一个战场来呢?将给伯颜的信亲手封好,忽必烈走出金帐,命人快马送了出去。目光掠过已经隐隐泛起绿色的原野,遥遥地投向远方。
远方天地相接处隐隐传来涛声,那是一片未命名的大海。
温暖的南洋,几十只商船乘着信风向北疾驰而去。从船只吃水深度上看,每艘船都是满载。这批货物的旧主人站在码头上,目送帆影消失在天地之间,一个个痛不欲生。
依照与大宋签订的合约,他们今年还有二十万石粳米要赔偿。至于国内秋收时,能不能凑齐这么多粳米,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与大宋无关。
“大宋招惹不得,凡惹了他的,必付出十倍,不,一百倍的代价!”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叹了口气,沮丧地从海面上收回目光。
“是啊,大伙还是回去想办法吧。用大宋赏赐的工具开荒种稻子,请宋人指导开矿挖铜、还有金银,总之,秋天的时候,准时送到葛朗岛租界去,别让姓杜的和姓宋地再找上门来!”爪哇王的女婿土罕指了指码头上的新建的灯塔,悻悻地说道。
那座洁白高大的灯塔,还有脚下这座宽大的码头,都是破虏军水师统领杜浒主动“帮助”爪哇修建的,总共在爪哇征集了五万劳力,并象征性地收取了爪哇国一万两黄金的建设费。奠基的时候,将第一个带头攻击大宋商队的葛朗岛国国王哈只葛当的人头,依照南洋的习俗,作为祭祀品埋在了灯塔底下。
“唉!”十六家宗主,齐齐地发出了一声长叹。早知现在,大伙何必当初呢。当初,只是听了蒙古使者的怂恿,抢了几艘商船而已,如今,光第一年付出的赔偿,买一百艘商船都够了。
大宋是礼仪之邦,蒙古是蛮夷之国。这是南洋诸国几十年来对中原交战双方的一致印象。虽然元强宋弱,但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踏半只脚出来,都足够将南洋诸国踩得永世不得超生。
所以,宋、元对抗几十年来,南洋诸国,以三屿(菲律宾)、渤泥(马来西亚与印尼一部)、爪哇(印尼)为首,对两大国采取不偏不倚的态度,在向北元称臣的同时,与大宋大做买卖。捞取着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好处。
这个平衡在北元攻陷两广后被打破了。虽然元军在广南两路实际停留时间没超过一年,但整个南洋都闻到了这头猛兽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以三屿为首,数十个大小不一的岛国纷纷自请为藩属,接受了大元朝的册封。并恭恭敬敬地迎接了蒙古权贵们赐予的王妃和护国使节。(酒徒注:历史上,大元通过婚姻关系在南洋建立起了羁縻统治,至今,泰国、马来等国的王室还有蒙古血统)。
接受了蒙古的护国使节后,南洋诸国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如何处理于大宋关系的难题。虽然破虏军很快收复了两广,但占城、八百大缅(缅甸北方)、白固(缅甸在南洋的出海口)等国已经投降,元军依然有一条通道,随时可以杀过来。(请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诸国暗通消息后,制定了宁可得罪大宋,不可得罪大元的策略。这样做的理由有两个,第一,元强宋弱,大宋大半国土已归大元,说不定什么时候大宋就被大元灭了,所以不如趁火打劫捞些好处。其二,从多年海上贸易经验来看,大宋比大元文明。得罪了大元,有可能被屠城、灭国。而得罪了大宋,最多口头上服一服软,按以往的惯例,爱面子的大宋说不定不会追究,还会送来大批金银珠宝以示“上国之风”。
抱着这些花花心思,各国开始针对来往船只进行试探性刁难。但最初谁都没敢做得太过分,因为此时大宋的商船又大又结实,真打起来,诸国未必能占到太多便宜。
试探了几次,发现大宋商人“以和为贵”的态度后,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着胆子当了领头羊。在蒙古使者的教唆下,他带人连夜袭击了停靠在港口内的大宋商船队。虽然遭遇宋人的拼死抵抗,损失了五百多名奴隶兵,但收获颇丰,光从沉船上打捞出来的小天竺宝石制品,价值就超过了那些奴隶兵的总身价。
各国受到葛朗岛国的鼓舞,纷纷对小规模船队下手。半个月内,竟打得大宋商队不敢靠港。正当大伙庆贺的时候,过路的天竺商人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向来不袒护自家百姓的大宋,居然为了几个商人的损失,决定派兵出征了。
诸国国王都傻了眼,这种情况下,再遣使节去大宋解释“误会”显然已经来不及。于是,大伙纷纷出钱出力,聚兵三万、船三百于葛朗岛,以此为第一道对抗防线。同时请蒙古使节下令给三屿和渤泥,严禁他们准许大宋舰队入港补给。
数日后,三屿和渤泥两国回信,说无力抵抗大宋舰队,不得以开港迎降。请以爪哇为首的其他诸国谅解两国的为难。
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大怒,斩了三屿使节。留下渤泥国使节一条命,让他回去给三屿、渤泥两国报信,说破宋之后,定让两国为今日错误选择付出代价。
使节刚一离开,葛朗港边烽火就燃了起来。狼烟冲起数十丈高,整个岛上英雄都能看见。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带领南洋诸国,以葛朗岛国王哈只葛当为先锋,三佛齐国王哈腊为侧翼,开港迎战。在巫师们的吟唱声中,三百多艘“战舰”无头苍蝇般冲向了大宋舰队。
大宋舰队只来了三十几艘船,见敌方早有准备,立刻后退。
岸上观战的南洋诸王大喜,纷纷跳舞感谢上苍保佑自己的无敌勇士,让他们凭借神的力量驱赶了敌人。正在这个时候,天地间响了一声霹雳。
一声霹雳,把所有巫祝的吟唱皆卡断在嗓子里。
三十多艘大宋战舰同时喷出了火光,五百步不到的距离,几乎是平着将侧舷对着的南洋“战舰”推开。诸国密密麻麻如沙丁鱼般的战舰群立刻出现了个巨大的缺口,断桅残樯洒了满海。(请大家到17k.com支持酒徒)
巫祝们大惊,割牲沥血,齐声请求上天。可上天仿佛突然变成了聋子,对巫师们的许诺充耳不闻。
大宋战舰继续向外退,拉开与南洋诸国舰队的距离。剩下的两百多艘南洋战舰居然不知道是否该追,茫然地呆在原地,看海水里的同伴挣扎呼救。
又是一声霹雳将南洋诸国士兵从恶梦中惊醒,三十多艘战舰又同时喷出火焰来,弹丸拖着长长的烟尾,划着各式各样的弧线,落到南洋战舰甲板上、船周边。
一道又一道众人平生都没见过的高大水柱在战舰边冲天而起,胆子大的南洋士兵死死抱住船舷,瞪大眼睛看着附近战舰一艘接一艘被还原成木板,胆子小得早就吓呆了,跪倒在甲板上,喃喃地祈求各路神明,解脱他灵魂离开末日浩劫。
总共没交手半个时辰,南洋诸国拼凑起来的水师溃败。一些船只抛弃同伴,没命的向港口内钻。一些奴隶水手干脆抛弃多了战舰,跳入大海,拼命地向战场外游去。
聚集在岛上的各国国王、将领见势头不妙,纷纷带领自家队伍离开港口,到岛后寻找藏身之所。
哭喊着祈求上天保佑的巫师们仰天长叹,质问苍天不恭,为什么让自己遭遇如此横祸。硝烟中,他看见杜浒的旗舰上,有数杆彩色信号旗,拉成一条条好看的直线。
多年后,爪哇女婿土罕知道了,那是旗语。他根据回忆将当时杜浒打出的旗号画出来,发觉是这样一句话:“你们杀我渔民,抢我商船时,可想到过这一天?”
第七卷逐鹿第一章狩(七)
葛朗岛国主哈只葛当在率兵抢劫大宋商船时,的确做了一些准备。他知道大宋可能会报复,但他却没料到,大宋的报复会来得如此快,如此猛烈。
打捞出大宋沉船后,哈只葛当按照蒙古使节的指点,将战利品分为若个份。给爪哇国下属的土王们每人一份,请他们出兵援助。同时,按照蒙古使节的传授,在港口周围的小山上,架设了数百具简易的床弩,派了三千多个奴隶兵去操纵。
按蒙古使节的设想,一旦大宋战舰靠近,这几百架床弩射出的点了火的长竹杆,就能让大宋战舰死无葬身之地。
使节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如果哈只葛当打退了大宋舰队,蒙元大汗就会龙颜大悦,封其为南海王,取代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地位,甚至将沿海诸国皆归于管辖下!
哈只葛当满怀信心地准备着一切。他认为自己将天下局势看得很清楚,元强宋弱,所以依附于强者身后对付弱者,是小国的唯一生存之道。利欲熏心之下,他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元强,但距离南洋过于遥远。宋弱,南洋却就在其舰队的巡视范围之内。
舰队战败溃散后,破虏军水师再度迫近了葛朗港。分布在附近小山上的床弩同时发威,数百枝尖端带火的竹竿,就像节日礼花一样冲向了舰队。
大宋战舰轻巧地转了一道弧线,将大多数礼花甩进了海里。仅有的几根命中目标者,没等燃烧起来,就被一枝枝竖起的水龙喷成了余烬。
没等弩队发动第二轮打击,杜浒果断地命令舰队远飙。然后快速在海上转了个圈,排成一列横队,侧舷对准了土丘。
三轮速射过后,土丘被硝烟和烈火遮盖。从来没见过火炮的奴隶兵们,抱着头从火海中冲了出来。
杜浒微微一笑,不理睬土丘上的残兵败将,再度靠近港口,隔着水道,将挤在港口内的战舰一一点名。
一百七十多艘逃回港内的南洋战舰,一艘接一艘沉了下去。那些被打懵了的南洋水兵,甚至连驾船逃命的勇气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没同伴,眼睁睁地看着大宋战舰将侧舷上那两排黑洞洞的窗口对准自己。
“啊-呜-哇-呀!”一个战舰主官承受不住如此压力,挥动斧子,砍断了自己的主桅。木制风帆重重地栽入了海中,掀起一片浪花。
仿佛明白断桅的意思,对准这艘战舰的大宋火炮齐齐转向,瞄准了下一艘南洋战船。不待大宋舰队开火,看不懂大宋旗语,也听不懂对方命令的南洋战船立刻砍断了自家的桅杆。
一根接一根的桅杆倒了下去,在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和葛朗岛国王哈只葛当的眼皮底下,向他们的敌人输诚。
哈只葛达那加刺和哈只葛当气得直打哆嗦,收拢岸上部队,准备在适当时刻,予以嚣张的宋人迎头痛击。令他们难过的是,诸王带来的部队居然走散了,三万多兵马如今留在港口周围的已经不到七千,剩下的,早已跟着各自的国王去寻找逃生之路,没人肯留下与葛朗郡共存亡。
“葛当,你看,事已经至此,守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不如你留下断后,我带着大部兵马到下一道防线准备。”哈只葛达那加刺非常沉痛地向哈只葛当表示了歉意,不待对方回答,带着自己的女婿土罕等人,向岛后跑去。
“没义气!没勇气!”哈只葛当冲着哈只葛达那加刺大声痛骂,一时间,居然忘了是谁昨天晚上还在梦里计划夺取对方王位,是谁以臣属身份,招募的士兵比爪哇国王还要多。
在贴身卫士和蒙古使节的劝告下,哈只葛当也放弃了对港口的争夺。大宋水师已经开始放下小船,准备登陆。再迟一步,就得被他们活捉。抱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想法,哈只葛当逃到了到岛后的另一个港口。在这里,他藏着二十几艘小船,足够让蒙古使节和他的亲信逃离险境。
没等出海,哈只葛当就知道自己又错了。
葛朗岛附近海流平缓,岸势参差,很多地方都可以作为临时港口。前来“帮忙”的各家国王都不傻,都留了几艘船作为应急之用。结果,岛后的海面上布满了小船,却没有一艘能跑远。
远方的夕阳下,又几艘船冒着烟,沉入大海。那画面,于正面港口战舰被人击沉的场景非常类似。
更远的地方,七十多艘大小不一的布帆船分成十几队,往来巡逻。一旦发现有船只离岛,立刻追上去用火炮将其击沉。虽然轰鸣声听起来没有破虏军舰队齐射那样恐怖,但战舰狠辣、凶残的作风,比破虏军水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流求苏家和东海方家!”有人绝望地叫喊了一声。
“还有黄水洋的人!”有人哭喊着补充。
苏家、方家、和黄水洋群盗,都是海上赫赫有名的大势力。其中方家和苏家近几年来改行跑起了远洋贩运,黄水洋群盗归顺了大元。谁能想到,他们居然一起来到了南洋。
“别出海,寻仇!”老当家方笙的旗舰上,海盗们挥舞着黑色战旗警告。这种“旗语”比水师用的简单,常跑水路的都懂。
“只寻元凶,胁从不问!”苏家舰队老当家苏醒在另一侧用旗号补充。
“按海上规矩,交人,理赔!”黄水洋豪杰唐世雄跟着起哄,给北元当了多年运粮万户,今天得以重操旧业,他心中有一股说不清楚的激动。
哈只葛当满怀恐慌地四下张望,发现附近的土酋们都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期待。
当晚,葛朗岛内乱,哈只葛当国王和蒙古使节哈根被破虏军将领苗春带人斩杀。至于谁引领苗春上岸,谁替苗春挡住了哈只葛当麾下的上万残兵,黑夜中,分不清楚。
第二天,海盗们让开了一条通道,准许参战各国在留下各自的国名,位置,并签字认错后,各带三艘小船离开。
五天后,惊魂稍定的爪哇国王听到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海盗们将葛朗国劫掠一空,扬帆驶向三佛齐。大宋舰队在杜浒的率领下,凭借手中名单,开始逐个“拜访”各国港口,“询问”他们与大宋舰队作战的理由。
三佛齐是爪哇的属国,扼守着满剌甲(马六甲的南洋音)海峡。大宋到大食、大秦、波斯、巴格达、麦加、亚丁、大小天竺各国的贸易船,皆要从此补给。在与各国相约抢掠宋船的时候,爪哇王都没敢命令满剌甲港参与。他亦知道,如果失去了海上中转站功能,满剌甲港就会变成死港,爪哇国赖以称雄南洋的财富基础也就此丧失。
如果大宋海盗将满剌甲港夺了去,爪哇国就丢了一只会生金蛋的鸡。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急得直跳脚,但有没力量抵抗大宋舰队和海盗们的联手进攻,只好每天到神庙中拜佛祖,请求佛祖保佑有贵人能帮助自己摆脱眼前劫难。
也许是佛祖听到了他的祷告,几天后,真的有贵人到来了。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女婿土罕带领一名自称是大宋商人的家伙找到王宫来,说可以为爪哇国与大宋之间斡旋,让海盗和大宋水师都撤回泉州。前提是,爪哇国必须与大元决裂,赔偿大宋出兵费用,并给中间人一定好处。
“贵人与大宋丞相真的有旧,与那些海盗真的也认识?”爪哇国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听完女婿土罕的介绍,怀疑地问。
眼前这个自称是商人的家伙,怎么看怎么像是个强盗。一身杀气不说,脸上还长满了黑色的寒毛,笑起来头发、胡子和寒毛像一处拧,甭提有多恐怖。
“当然,我们南洋商团虽然刚刚成立,但老板陈复宋,是大宋福建安抚使陈龙复的儿子,文天祥祥的世侄。曾经年纪轻轻就做到了水师舰队长,后来不愿意杀人,才弃武从商,阿弥托佛,罪过,罪过,我又犯了口戒………”南洋商团副总李翔双手合十,虔诚地回答道。那样子,活脱是传说中的罗汉,刚刚蒙受佛祖的点化,放下了屠刀。
“哦,佛法无边,回头是岸。陈居士悟得透彻,比起我这个国王来,更拿得起,放得下!”哈只葛达那加刺合十,还礼。对李翔的好感不由自主多了几分。所有罪孽,一入佛门就可化解。自己命人抢了大宋商队,杀了大宋海商。这些罪孽都是不得以,都是被蒙古人胁迫的。既然眼前这个满脸寒毛的家伙也有相同经历,彼此之间应该能互相理解。
“这位善人姓李,也在破虏军中做过,所以跟那个姓杜的魔王很熟!”土罕见爪哇王接受了李翔的说辞,赶紧在旁边煽风点火。
大伙受蒙古人诱惑,抢劫大宋商船时,土罕对事情的结局就不看好。这倒不是出于他对大宋百姓的呵护,而是他私下认为,蒙古人造船技术没大宋高,所以对南洋的威胁也没有大宋大。与其杀宋人去讨好蒙古人,远不如杀蒙古人讨好大宋益处大。不用抢,就凭越来越多的大宋商船在南洋之间往来贸易,就可以为南洋诸国创造无数财富。况且,南洋还有大宋最急需的粮食、银矿和铜矿。
“李居士愿意为爪哇斡旋,我爪哇上下皆感激不尽。但不知道李居士需要什么酬劳,我爪哇需要答应大宋什么条件!”哈只葛达那加刺意味深长地看了土罕一眼,转头对李翔问道。
“我现在是商人,虽然受了佛法感化,有了拯救天下苍生之心。但为了自家生存么……”李翔笑了笑,一脸庄严地讲道。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佛祖讲经,还需要三斗米粒黄金呢?李居士需要什么,尽管提,我爪哇上下,尽力满足施主要求!”没等李翔说完,哈只葛达那加刺抢先答道。
这种热情的态度,反而让李翔感到非常不好意思了。顺手从脸上拔了几下寒毛,稳定了一下心思,才慢慢吞吞地说道:“我们商队么,要求自然不高。也就是想从贵国手中租借一个小岛晒晒帆,修修船什么的。至于哪个岛,您也甭担心。葛朗岛目前被大宋占了,我帮您要回来,您以每年,每年以这个代价把他租给我们南洋商团二十年,如何?”
说完,李翔吩咐随从搬来一个小木箱,打开盖子,放到了哈只葛达那加刺面前。
一盏晶莹剔透的琉璃灯落入爪哇王眼里,黄金打造的灯顶,白银打造的灯框,上面镶嵌着双层暗粉色玻璃。里层玻璃与外层分兵画着不同的画,彼此同轴。
见爪哇王翁婿的目光被灯笼吸引,李翔得意地笑了笑,躬身挑起了玻璃灯,命人点燃了里边的香烛。
淡淡的龙涎香味道从灯口喷了出来,琉璃灯受热后开始缓缓旋转。内外层玻璃画面交相呼应,居然变成了一连串的动作。灯盏下,银铃当轻轻奏响,仿佛有一个菩萨,在慢慢讲述着梵文。
哈只葛达那加刺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是价值连城的宝贝,甭说李翔答应每年给他一座。就是李翔不给他任何租金,能让被大宋攻占的葛朗岛回归版图,也足够他在诸土酋面前炫耀。双手接在灯笼下,连声答道:“好,好,本王答应你。葛朗岛租给南洋商团二十年,每年收取租金为琉璃灯一盏!”
“大王且慢,此外,南洋商团在爪哇境内行走的关税………”李翔将灯笼故意抖了抖,拉长了声音问道。
“南洋商团如果能为爪哇求和成功,在爪哇境内,一切货物免税!”哈只葛达那爽快地答道,仿佛根本没把那点儿税收看作眼里。
第七卷逐鹿狩(八)
狩(八)
作者:酒徒狩(八)
“大王果真是痛快人,我南洋商团将永远感念大王恩德!”李翔笑着恭维,略嫌丑陋的脸此刻看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祥和之气。
早些年混绿林,绑票、打闷棍、堵庄子的事情他没少干,积累了无数谈判经验。在李翔眼里,此刻葛朗岛就是被大宋水师绑了的肉票,苏、方、黄水源三路好汉攻打三佛齐的行为就是堵了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的庄子。而他和南洋商团眼下的任务,就是诱骗爪哇王赎票、交份子钱,与大宋双方客客气气收场。
虽然以大宋水师的军力,把爪哇和南洋诸国打趴下,甚至烧成白地不是问题,但打下来后能不能站得住脚,这场战争有没有收益,则是另一码事。
而文天祥对南洋商团的要求是,要把战争的收益带给大宋,让国人从此认识到,战争并不仅仅是损害他们利益的苦差。
“好说,好说,如果李居士果真能劝得大宋撤军,非但葛朗岛可以租借给你,甚至封你当岛主,都没有问题!”出乎李翔预料的是,爪哇王根本不打算还价。自从见了那套琉璃灯后,目光就一直盯在上面没离开过。以至于李翔预先演练的很多套路都没机会卖弄,只能把大宋水师可能索要赔偿的话,试探着提出来。
“外臣不敢,外臣只愿做一个海商,逐些红利。至于裂土封王么,外臣不是爪哇人,没有这个福分!”李翔后退了半步,恭恭敬敬地说道。“但是大宋水师想要什么,外臣亦不敢保证。只能从中斡旋,尽力保全爪哇国土!”
“行,没问题,只要大宋撤军!”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用一句话,回答了李翔所有条件。
李翔耸耸肩膀,笑了笑,不再多费唇舌。带着爪哇王的口头承诺,闷闷不乐地踏上了返回葛朗岛的海船。
“点烽火,召集国内所有能提起刀的男人到王城集结,准备在岛上迎击宋人!”李翔的座舰刚一离开,哈只葛达那加刺立刻仿佛换了个人般,一改方才颓废模样。
“王,我们,我们刚请李居士议和……”土罕吓了一跳,低声劝阻道。
“你脑子被太阳晒坏了么,看不出这姓李的与大宋是一伙的。大宋水师没有常驻南洋的打算,咱们只要在陆上打几仗,只要不输,就能把宋人逼走。然后在和谈,结果会有利得多!”爪哇王瞪了土罕一眼,信心十足地说道。从与李翔的会谈中,他敏锐地推测到大宋舰队没有常驻的准备。既然对方只想打一棍子就走,自己必须表现得英勇些,才能更好的善后。
大宋水师那种会喷雷火的怪船威力巨大,但这种船无法深入内陆。葛朗岛小,作为基地跟大宋水师对抗自然吃亏。但爪哇岛比葛朗岛大得多,凭借岛上山川河流步步为营,与宋人周旋几个月不成问题。
“那,三佛齐………”土罕不甘心地问。国王的办法,也许保得住爪哇,三佛齐却未必保得住。三家海盗同时驾临,不把三佛齐刮成白地,也胜过一场龙卷风。
“抢钱,抢物,抢不走地!先打一打,反正我们已经跟姓李的说过,准备与大宋谈判。打不过再找姓李的出面,也不算晚!”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一厢情愿地筹划。
在位数十年,哈只葛达那加刺与民间的威望还是很高的,爪哇本岛上又属于王室的世代直辖地,归属感颇强,所以岛上的青壮很快就被召集了起来,补充进了军队。水师被打残了,但陆师骨架尚且存,王子哈只亦乃勒从王宫里拿了些钱犒赏了几次,陆师隐隐就有了精锐模样。士兵们挺起瘦可见骨的胸脯嗷嗷叫着,发誓要护得家园周全。
不知道是因为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行动迟缓。爪哇王预料中的攻击迟迟未至,大宋舰队放着爪哇王这个南洋诸王之首不管,把精力都放在了那些方圆不足百里的小岛上。
祥兴四年一月初,爪哇国下属的两个岛主哈只迷失儿和哈只礼把儿因为无法跟杜浒解释截杀大宋商船的理由,也没能及时赔偿大宋舰队提出的五千石粳米和十万两白银的剿匪费用,被杜浒派人攻入王宫杀死。王族上下千余口被贬为贫民,发往葛朗岛服劳役。
一月中,各岛纷纷道歉,赔礼。杜浒对认错态度积极的岛国秋毫无犯,并承诺,如果他们将来受到侵犯,可以向大宋水师求救。即使敌军攻占了他们的全部国土,大宋也会将土地毫厘不差地替他们讨回来。
二月,三佛齐方面传来消息。三佛齐王室敌挡不住海盗们接连的进攻,退无可退。宣布投降。海盗们居然大发慈悲,没有杀戮王族一人,反而拥立三佛齐王子林乐劳为新王,宣布三佛齐不再为爪哇臣属。
哈只葛达那加刺坐不住了,赶紧派土罕再去联络南洋商团。转瞬,土罕殃殃而回,说南洋商团对爪哇王室是否有和谈得诚意表示怀疑,不再愿受理这项业务。
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刺无奈,只得再许下更多好处,派人请李翔前来商议和谈细节。李翔拖延了数日才来,这次却不肯孤身一人,而是带了两百名火枪手一同登岸。
说来也巧,在李翔前往王城途中,有一队“土匪”约三千人来拦路。火枪手们以盾牌结圆阵,把李翔护在中间,硬与“土匪”僵持了半日。直到爪哇王女婿土罕带领亲兵来接,伤亡不足五十,却让“土匪”留下了七百多具尸体。
二月中,爪哇王子哈只亦乃勒暴卒。国王哈只葛达那加刺强忍悲恸请南洋商团出面保全爪哇,李翔允诺。
“小样,跟我玩空手套白狼,让你赔掉裤子!”李翔洋洋得意地收起了爪哇王新增加的劳务费黄金两千两,扬帆出海。半个月后回转,带回了大宋水师统领杜浒的要求。
“首先,您得与蒙元断交!”
“没问题,我们本来就是受到了蒙古人的胁迫,才与大宋为敌的。况且,他们还试图让哈只葛当这个白眼狼取代我!”爪哇王哈只葛达那加剌痛快地答应。这次,他没有装出一幅痴迷之态,而是小心地选择着对自己有利的说法。
“第二,您属下的各岛国,从此必须准许大宋商船进港贸易。征税不得超过货物总价的半成,不得纵容官员敲诈勒索!”李翔见对方这次真准备和谈了,也不报虚数,实打实地将杜规在数月前准备好的要价,一一说了出来。
土匪与苦主谈判,开出的价钱也讲究个度,宁可少赚些,也好过逼得苦主不出赎金而选择任由土匪撕票。如果苦主根本不讨价还价,你说什么他都答应,那说明苦主不甘心付钱,交易时,定然埋伏下刀客痛下杀手。
所以,第一次接触,李翔知道不会有结果。而这次,爪哇王被打痛了,准备谈了,细节就可以慢慢地纠缠。
“半成税,太少了吧。李居士您心怀慈悲,可爪哇各国物产不丰富,全靠向往来船只征些税,才能维持国家运转。如果只准许对大宋商船收半成税,您还不如让杜将军把爪哇灭了!”哈只葛达那加刺软语相求,露出一脸无赖相。
“只对挂着大宋旗号的船队,至于其他国家的商船,您爱征多少与大宋无关。同样,贵国商船前往大宋,入关税额也不会超过半成。咱们互利互惠,童叟无欺!”
“可我爪哇什么都没有啊!”哈只葛达那加刺张口就是一句大实话。气得土罕恨不得从背后替上一脚,把这个丢脸的岳父大人踢下王座去。
“您有,您坐在一座宝山上,自己不知道而已。要不,那姓杜的怎么迟迟不攻爪哇本岛,他是在积蓄力量,准备一举将全岛拿下来!”李翔丝毫不觉得爪哇王的大实话好笑,点点手,让随从递过一个包裹来。
土匪做事有土匪的技巧,高手凭借看肉票的吃饭姿势,就知道肉票能出多少身家。临来之前,他与陈复宋、杜规已经根据海商们提供的情报,摸清了爪哇国治下几个隐藏矿山的位置。爪哇人不擅长使用器械,也没有福建那么完善的矿山开采管理技术,但大宋可以手把手地教导他们。
“您看,在瓜叠儿岭和五娘子岭之间,就这个地方,每年土人都能拣到银块。这说明此地有银矿,只要您派人去开,就能挖出无数银子来。到时候,天天派船去大宋做生意,关税低些,保证不吃亏!”李翔声情并茂地诱惑道,仿佛开个银矿,就像在自家院子里挖个菜窖般简单。
“这是金坑,这附近可能有铜,在大宋都能卖好价钱。还有粮食,你们吃不完的,都卖到大宋去,保证不亏本。”
“什么,工具。没有工具好办啊,我们南洋商团专门卖工具,如果您让我们入股,我们还能给您请来开矿和寻矿苗的高手,保证把矿山给您翻出来。到时候您只要派些不值钱的奴隶去,就等着数钱吧。”
“三佛齐,三佛齐算什么。爪哇这么大,那个地方独立就独立去吧。有了银矿,您还在乎满剌甲那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扔了算了………”
“什么,讲理?您可得弄清楚了,我这是帮您。要讲理,您得亲自给杜浒讲去。那姓杜的最喜欢杀人,据说对方身份越高,他越喜欢杀。要不,跟姓方的和姓苏的讲也行,不过他们说过,拳头一样硬时才可以讲理。拳头不一样硬,坐下来跟人家讲理是抽风。……”
大宋有史以来,从来没这样跟别国谈判过。非但不顾一丝大国尊严,有时甚至采用了恐吓、欺诈等不入流的招数。前后共纠缠了五、六日,中间有几次因为双方期望值相差太高,差点不欢而散。但在爪哇女婿土罕的劝解下,李翔与爪哇王都选择了让步。
最后,南洋商团拿着爪哇王的求和信,离开了王城。
才一到葛朗,李翔就听到一个令人惊的消息。
哈只葛达那加刺传令爪哇所属各岛国,把所有蒙古使节和妃子全绑上石头,沉入了大海。同时,命令所属各国见到大宋舰队,不得再抵抗。拿出本国最好的物品,为远道而来的大宋朋友接风。
哈只葛达那加刺在命令中向国内各土酋解释,说是蒙古使节窥探南洋诸国领土,所以派女子来混乱王室血统。而那些护国使节,则四下里勾结奸佞,试图在蒙古军来时里应外合。已经被破虏军所杀的葛朗国主哈只葛当就是上了蒙古人当的一个蠢材,他仗着有蒙古人的支持,劫掠大宋商船,还试图以蒙古人为后盾,窥探爪哇王位。
“所以”哈只葛达那加刺在王命中写道:“本王和诸位都是受了哈只葛当的迷惑和蒙古人的胁迫,才做了对不起大宋朋友的事情。咱们都是受害者。为了不继续受害,给蒙古人当凶器,本王决定彻底与蒙元决裂,与大宋结盟,用南洋财力,支持大宋对蒙古人的正义战争。至于支付多少货物,诸岛稍安勿噪,待王室与宋人协商后,另行通知……。”
这样也行?李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宋官员把屡战屡败说成屡败屡战,在李翔这种粗人眼中已经是绝顶高手。像爪哇王这样把战败赔款当作胜利会盟来解释的行为,已经不能用“高明”二字来形容。
“当国王么,比当山大王简单。对内能糊弄就糊弄,对外打不过就服软。反正赔款不用他自己出,只要保住位子,就能继续享受!”陈复宋不屑地评价。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正义感和对南洋土人的怜悯,完全被对爪哇王室的鄙夷所取代了。
“早知道这样,老子多敲他一点儿!”李翔后悔不迭地说道。
“不是还有几个细节没敲定么,杜浒将军什么时候给人留过余地!”陈复宋摇头,苦笑着说。他已经预料到了,杜浒得知此事后,会开出怎样的一个天价。
一个月后,杜浒带领舰队自南洋诸岛“剿匪”归来,在南洋商团的撮合下,与爪哇王室进行了正式签约。
半途中,“海商”方、苏两家,还有“黄水洋商团”作为第三方,加入会谈。作为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杜浒、方笙、苏醒和黄水洋众兄弟,没有像李翔般跟爪哇为了细节争吵,而是慷慨地承诺,帮爪哇、三佛齐等国,各修筑一个可泊三千料大海船的港口。作为回报,大宋水师进入这些港口,可以不经当地官员批准。
这次谈判,共十余国,四十余岛参加,史称《海上之盟》。大宋至天方的海上丝绸之路,从此畅通无阻。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变(一)
第二章蝶变(一)
作者:酒徒蝶变(一)
晚春的朝阳几乎斜斜射在海面上,溅出朵朵金花。丝丝微风从水上升起,夹杂着海水的腥味,吹在脸上,有股难言的清爽。
陈宜中、陆秀夫、赵时俊等留守泉州的大臣站在岸边,眺望着海天相接之处。在他们身后,千余名士兵,数以万计的百姓,把海港围了个水泄不通。彩旗、纸带迎风飞舞着,点缀得码头如过节般洋溢着喜气,那些锣儿、鼓儿、铙儿、钹儿却静悄悄地躺在木架上,不肯提前发出一丝声音。
“还没来!不知道陛下等得急切么!”陈宜中不满地看了看头上越来越高的太阳,肚子里暗自抱怨。今天是破虏军水师凯旋的日子,他本不愿上前凑这个热闹,奈何少帝赵昺偏偏自作主张下旨,要亲率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迎接大宋勇士,所以,陈宜中才迫不得已前来充数。人站在码头上,心思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作为主管礼部事务的宰职,这次征讨南洋的大事,从头到尾没一处插得上手,让陈宜中感到非常难堪。按陈宜中的打算,当杜浒等人大败南洋诸国时,就是礼部诸人大展身手的好时机。携水师大胜之威,宣中华上国之仁义。如此,可以让那些南洋小国心悦诚服,今后再不会生出二心。更重要的是,朝中一些对大宋心怀忠诚的人,如他自己,就可趁机重新竖立威望。寻找机会,将已经走上岔路的大宋推回正轨。
没想到,文天祥却根本没给礼部任何权力。以小国不值得屈尊为借口,把和谈的事情,让一个南洋商团全部包办了。此外,更令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是,大宋居然对南洋小国大发淫威,割人城池,杀人百姓,抢人财物,为了几个小钱儿,彻底毁掉了几百年来利益之邦的形象。
“我中华上国,做出如此之事,与北元禽兽有何不同?”朝堂上,陈宜中不止一次大声疾呼,希望诸臣能站起来说句公道话。可同僚们不知道是屈服于文天祥的权势,还是痴迷于南洋航线带来的利益,鲜有人站出来相应。即便偶尔有人接下陈宜中的话,也都是掀不起风浪性质的小角色,无法推动诸臣,拿出个制止文天祥肆意妄为的决议来。
“这架子也太大了吧,明知道陛下在码头上等!”仿佛听见陈宜中心思般,有朝臣在旁边交头接耳。陈宜中偏过头去,借着乌纱的遮挡,看见礼部侍郎杨固带有怒色的脸。
“人家不是有战功么,况且海上不比陆上,耽误行程的事情多!”有人低声替水师分辨,话语里,分明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
“战功,什么战功,国虽强,好战必亡,这个古训不记得么。咱大宋刚刚在福建和两广站稳脚跟,不抓紧时间休养生息,南边、北边一块打。你看国库里边,还剩了几个银子。况且抢人钱物,又怎是我华夏千年古国所为!”杨固偷眼看看陈宜中,知道上司在听自己的话,悄悄地提高了声音。
“是啊,是啊,当年秦始皇一统六合,汉武帝扫平大漠又怎么样,还不是让百姓受苦。圣人之道,不在言兵,而在…。”
阳光突然变得燥热起来,陈宜中明显感到官袍下,有湿湿的汗水在涌。想说些带有总结性或者委婉劝慰,实际上挑动情绪的话,刚刚准备好说辞,突然,身边传来一声咳嗽。
“嗯!”重重地咳嗽声压住了所有议论。陆秀夫扳着脸,目光四下扫了扫,把所有不合时宜的声音硬塞回发言者的嗓子眼里去。
对文天祥在南洋的一系列军事动作的目的,陆秀夫也不理解。但以往的经验告诉他,文天祥对战局的把握和形势的判断,远远高于行朝诸人。只要他所为对国家有利,陆秀夫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充分的服从与支持。
况且,这次迎接将士凯旋的安排上,少帝抱有深意。少帝长大了,他已经知道如何来拉拢将士,收买民心。虽然这样做未必有什么效果,陆秀夫依然希望群臣能站在皇帝的角度上,理解他的苦心。而不要把精神都放在逞口舌之利方面。
“来了,在那边,那片白云底下!”有眼睛尖者在人群中发出一声大喊。
“哪里,哪里!”百姓们一下子动了起来,互相拥挤着,掂起脚尖,向远方望去。人群涌潮般向水边涨了涨,又被维持秩序的士兵们用力推回原位。镇殿将军张德挥舞着金瓜,恶狠狠地向百姓做着威胁动作。
“退,退,万岁在此。惊动圣驾者杀无赦!”侍卫们大声叫喊着维持秩序。人们报以善意德哄笑,却不真的害怕侍卫们手中的兵刃。大宋很多年没征服过他国了,难得有一次威震四方的机会,百姓们跟着觉得高兴。况且大都督这次与外国交战,没多征百姓一个大籽儿。(铜币的俗称)
“那边,那边,盘旋着海鸥。闪着金光的就是!”有人跳着脚,指点着炫耀。人群更乱,无数人颠着脚尖,伸长脖子,依然什么都看不到。但欢乐的气氛却从人群中升起来,四下弥漫开去。
在众人企盼的目光里,一点闪着金光的桅杆探出了水面,紧接着,是一角云帆,金黄金黄的,被朝阳渲染得格外灿烂。
一角、一片、一重,十几面云帆缓缓地从海天相接处升起来,带着回家的喜悦,带着满桅的阳光。
一瞬间,阳光显得那样扎眼。有人抓起粗布衣袖,轻轻地擦了擦眼角。维持秩序的士兵被百姓推得前仰后合,紧张得观礼台周围的皇宫侍卫手臂死死纠缠,唯恐一个闪失,让狂热的百姓冲撞了观礼台,惊扰了圣驾。
太监们急得满头是汗,围在赵昺周围,替他挡住几乎被点燃的空气。幼帝赵昺却不领情,伸手将太监拨拉到一边,以稚嫩的童声喊道:“擂鼓,奏乐!迎接我大宋勇士凯旋!”
震天的鼓声从码头边响起,鼓手们甩开膀子,将快乐完全贯于两只手臂中,奏出风一般的旋律。
唢呐、铜锣、钹儿,铙儿,一并响了起来,在码头上激起一重重狂欢的巨浪。
“伏波惟愿裹尸还,定远何须生入关,莫遣只轮归海窟,仍留一箭定天山!”在太监的组织下,宫廷乐手门奏响了一首雄壮的赛下曲。
南渡后,宫廷乐曲多委婉凄迷。少帝赵昺不喜欢听,所以在泉州行宫乐师尽弃之,代以盛唐之金戈铁马之声。此刻奏起来,恰恰应了凯旋归来的氛围,听得一众文官血脉贲张,与大都督府因为权力分配而闹的小小矛盾,一时间全忘记了。
乐曲声里,三十余艘战舰陆续入港。水兵们知道皇帝陛下亲自来接,激动得两眼发红,一个个将最干净飒爽的姿态拿出来,于甲板上站得笔直。威武的身姿配合着巨大的战舰,更显得英俊挺拔。惹得人群中不断发出尖叫,一些大食、波斯等地海商的女儿,甚至直接把手帕抛向了海面。
欢呼声中,战舰靠上栈桥,士兵放下踏板。杜浒、苗春、方胜、苏刚、张宣等主要将领排成一队,缓缓走下栈桥,来到百官面前,冲着坐在高处拍手的赵昺躬身施礼。
锣鼓,欢呼声嘎然而止。杜浒充满磁性的嗓音,恰巧清晰地传入观礼台附近百姓的耳朵。“陛下,末将奉命巡视南洋,为大宋打通南方航道。历时三个月又十二天,幸不辱命!”
十几个水师军官同时躬身,将右手放于左胸口。这是破虏军通用的军礼,戎装在身时,遇到任何级别的上司皆以此礼相待。
他们没有跪,有人清醒地反应道。但是,却觉得军中男儿就不应该做磕头虫,像杜浒这样躬身,握拳,才显男人气概。
赵昺明显地楞了一下,旋即高兴地喊道:“众位将军免礼,自诸位出海后,朕日日企盼着你们的好消息,来人,给诸位将军斟酒!”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欢呼,礼部官吏带领着几十个太监捧起几大坛子女儿红,逐次倒入杜浒等人面前的磁碗里。
赵昺甩开贴身太监的搀扶,缓缓走下台阶。端起碗,一一高举过顶,亲自将酒碗放到杜浒等人的手中,然后,自己捧起一个大碗,环视四周,以稚嫩又坦诚的童音说道:“朕敬诸位,第一碗,敬我在海战中为国丧身的将士,祝他们英魂常在,永佑大宋!”说罢,蹲下身体,将满满的一碗酒洒在地上。
“陛下,谢陛下!”杜浒等人动情地说道。端起碗,过头,然后蹲下身,将酒洒向大海。
喧闹的人群瞬间变得静悄悄的,连人们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甲板上,一些士兵背过身体,悄悄地擦掉脸上的眼泪。经历了大宋死而复生的平头百姓们含着泪,将赵昺的话由近处向远方传开,所有人都感动了。
“万岁!”有人带头发出一声欢呼。
“万岁!”“大宋!”“大宋!”“万岁!”欢呼声不觉于耳。在众人景仰的目光里,赵昺端起第二碗酒,翘起脚尖,对杜浒等人喊道:“第二碗,朕敬诸位活着归来的英雄,为你们的封功伟业,也为我大宋的国运昌盛!”
说罢,率先一口将满碗的酒喝了下去。
“万岁!”苗春发出一声惊呼,想去夺碗,又碍于众目睽睽之下。感动地擦了把泪,跟着杜浒等人将酒倒入肚子。
人群几乎沸腾了,不住有人高呼着万岁,不住有人高呼着杜浒等人的官职。
“杜将军、苗将军、辛苦!”
“破虏军,破虏军辛苦!”
人们不知疲倦地喊道。多少年来,终于又看到大宋征服了别人的国家,而不是被别人打得东躲西藏。
“第三碗,朕敬船上诸位壮士。祝诸位壮士日后多多为国杀贼,扬我华夏国威!”醉态可掬的赵昺又捧起一碗酒,向口中倒去。礼部官吏带着民壮,将一坛坛美酒摆到了栈桥边。
“谢万岁!”甲板上水兵同时放拳于胸,向赵昺施礼。然后低级将佐的组织下,有秩序地将酒坛抬上甲板。
人群几乎沸腾,锣鼓、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比过年还热闹。
喧闹声中,赵昺再次甩开试图搀扶他的太监,走过栈桥,摇晃着向水兵们走去。阳光洒在他金黄色的龙袍上,看起来是那样的圣洁,那样的祥和。
就在这时,又有数十艘白帆驶进港口,或四千料,或两千料,吃水线深得异常,几乎要接近底层甲板。
陈复宋站在最靠前一艘大船首艛顶,冲着皇帝站立方向施礼,然后四下躬了躬身,双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见过陛下,见过父老乡亲们,奉大都督之命,南洋商团把战利品给大家带回来了!”
“什么,战利品?”百姓们欢呼声渐渐放低。互相之间迷惑地问。大宋对外作战,鲜有胜迹。偶尔剿灭伙盗匪,献俘、献捷也都是向官府,关百姓什么事?
正疑惑间,又听陈复宋扯着嗓子喊道:“南洋诸国赔咱一百万石粮食,金两万两、银四十万两,分五年付清,其他物资若干。第一批赔款,破虏军和众商团一道,给大家带回来了!”
“什么,粮食!”陈宜中的身体不由自主晃了晃。耳边听见一片欢呼,一片轰鸣。人群呐喊着,高呼着,一遍遍重复着杜浒、陈复宋、文天祥等人的名字。一遍遍重复着对大宋皇帝赵昺和大宋朝的祝福。
兵凶战危,好战必亡,自幼,陈宜中读过的书中全是这种格言警句。他平生第一次发现,原来打仗也可以为国谋利,为百姓谋利。抬头再看方才抨击文天祥滥用武力的杨固等人,却发现这些顺风倒的家伙,早已端起海碗,与水师将领们对饮起来。
“他奶奶的,这次赔大发了!”人群中,几个米商小声嘀咕着,抱怨着命运的不公。福建缺粮,尽管大都督府三令五申,严禁囤积居奇,可众商家依然尽最大可能保存粮食。
光吃鱼,百姓不习惯。官府这两年鼓励百姓在福州、泉州附近小平原和流求、两广等地试种占城稻,短时间还未能能见到效果。凭经验,商人们觉得粮价一时降不下来。但陈复宋一百万石赔付的数字一报出来,大伙就知道粮价要跳海了。虽然南洋诸国要分五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偿还这些粮食,但人们的恐慌心理一去,隐藏于民间的粮食立刻会流通到市面上。加上随船回来这十几万石,即便再遭遇一次歉收,都无法将粮价抬上昨天价位。
“坏了,文贼有了粮,就要大举北进了!”几个道士打扮的人跟着闪出了人群。他们是龙虎山弟子,同时担负着替北元刺探情报的任务。他们要用最快速度,把这条消息传到北方。
几个码头工,店铺伙计打扮的人会意地彼此点头,悄悄地跟在了道士们身后。“今晚刘大人那里又开张了,双喜临门啊!”带队的内政司小吏笑着想。
他们的身影,很快被数十万计的人海淹没。泉州城自从光复那天起,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虽然参与南洋行动的,只是几十家大商号,获得直接利益的只有几百人。但国家的强大,毕竟与百姓的利益连接到了一块儿。今天看着他人从国家强大中获得好处,谁晓得明天好处不会落于自己头上。况且粮价马上降了,被堵塞的海路又通了,海船,贸易,打工机会,每个人的命运,千丝万缕与国家兴衰彼此相连。
这个国家的兴旺发达,也有我一份好处在啊,无数人隐隐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第一次对自己为什么做为华夏人而自豪,有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缘由。
那天下午,泉州所有酒店都爆满。有些头脑机灵的酒家甚至把台子搭到马路边,不卖菜肴,只卖酒水。即使这样,伙计们还忙得脚不沾地。平素因为粮价上涨,而价格高得少有人问津的烧酒也卖得一干二净。很多读书人一边喝,一边在马路边写下慷慨激扬的诗句。
我是宋人,华夏人,人们说这句话时,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的归属感。甚至在其后很多年,无论破虏军一帆丰顺还是遭遇波折,那些原来对政局素不关心的贩夫走卒,那些把亡国之痛只当作换个地方缴税的商贩、歌妓,大多数都坚定地选择了和大宋,和华夏站在一道。
我是宋人,大宋商人们行走沿海各国,第一次如此骄傲地报出自己的名号。遇到对方官府欺压,往往义正词严地问一句,“你们知道,大宋水师离此不远么?”、第二天早晨,两百多艘等待多时的商船离开了泉州,信心百倍地驶向了茫茫大海。他们有的驶向了南洋诸国、有的驶向了大、小天竺,还有的,穿过重重风浪,向传说中的天方驶去。无论目标是哪里,每一艘船的桅杆尖上,都升起了一杆蓝底大旗。旗帜上,有一条长城,一弯明月,还有一个浓墨重彩的“宋”字。
海商们相信,有这个宋字做保护,沿海妖魔鬼怪都会退避三舍。
第七卷逐鹿蝶变(二上)
“陆卿,朕不知道此语何解,你能替朕解释一下么?”傍晚,泉州行宫,幼帝赵昺笑眯眯地将一本书摆到了陆秀夫面前。
他依然沉浸在白天的兴奋中,虽然白天慰劳将士的行动在最后关头,被杜浒“无意间”安排的献捷抢了风头,但赵昺深信,凭借自己白天在众人面前讲过的话,将士与百姓们会牢牢记住,大宋有一个年少但睿智的皇帝,而不再认为自己是生长在深宫中,对外界一无所知的废物。
“臣,尊旨!”陆秀夫快步上前,捧起赵昺画了墨线的书稿。
皇帝陛下太聪明了,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陆秀夫有些拿不准。赵昺画线部分,文言写得很简单。与其是说在向自己讨教,不如说在试探自己的政治态度。
想了想,陆秀夫决定具实相告。指着“太宗曰:《司马法》言:”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此攻守一道乎?‘“这段文字,解释道:”陛下,’国虽大,好战必亡!‘这句话最早出现于司马法,是兵家之作。司马法是否是伪书,臣不敢妄断,但就这篇大唐太宗与李靖的问对,臣以为,两句话必须连起来解,才不失片面!“
“哦!”赵昺诧异地看了陆秀夫一眼,最近一段时间,抨击文天祥的折子,都以文天祥穷兵黩武为借口。所以,赵昺本以为从陆秀夫的解释中,自己多少能探出他目前到底更倾向于谁,没料到与自己有师徒之义的陆秀夫居然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于今,这句话更要慎重理解!”陆秀夫人笑了笑,也不戳破少帝的心思,耐心地讲授道。
“于今,难道古时与今时不同么?”赵昺瞪大了一双眼睛问,看上去非常天真无邪。
“时势不同,自然不能照搬古人之言。蒙古、女真、都是在百战中得天下,却能席卷中原,好战,却没有亡国。我大宋修仁德,却……”陆秀夫长叹一声,结束了自己的话。
本来,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蒙古好战却不亡国,宋修仁义,国家却越来越弱。今日看了水师带回来战利品时,百姓们的表现,终于悟到了其中三味。
“陆卿不妨直说,此乃深宫,你我为师徒,并非君臣!”赵昺继续追问,拿出一幅不打破沙锅不罢休的劲头。他自幼师从陆秀夫、邓光荐两位名儒,学得都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但随着年龄增长和见识的增加,慢慢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感悟。目前虽然没有机会把这些感悟与实践相印证,但大宋养民三百多年,慢慢找,实现抱负的契机总是有的。
“蒙古人打仗,抢了东西,全体蒙古人多少都能分一些。虽然好战,部族百姓却能从其中捞到好处。所以百姓愿意作战,甚至人人以作战为荣。我大宋作战,百姓除了交粮,纳款,何时分到好处来。所以无论胜败,百姓的生活都会变得艰难,自然没人愿意打仗了。越打越弱,也是正常!”陆秀夫正色道,他希望幼帝能明白,很多古人言语,都是有其正确范围与适用条件的,并非放到四海皆准。
“依照卿家所说的道理,所以文丞相才………”
“所以文丞相才把战争红利分给百姓,像文大人这样的俊杰,几百年难出一个。我大宋无人可替代啊!南人天性柔弱,不以利驱之,谁人远离家乡,为他人杀敌!”陆秀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最近朝堂中,已经有人提出了偏安的建议。这种没远见的话自然有其成因,今后,福建和两广越富庶,恐怕支持偏安的声音越大。而对一些试图恢复祖宗制度的人而言,偏安,也是他们与文天祥争权的最好机会。
陆秀夫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以往的经验告诉他,一旦选择偏安,蒙古人很快就会扑过来,大宋就会重蹈前几年的覆辙。
“朕明白了!陆大人说得有道理!”赵昺点点头,若有所思般说道。
“陛下要做大宋中兴之主,就得有常人难及的肚量。文大人无妻无子……”陆秀夫低声劝道。
“朕会让母后,帮着文大人寻一个好妻子!”赵昺又开始装傻,假做听不懂陆秀夫的言外之意。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已经知道皇权到底是什么?同时,也知道此刻自己这个皇帝,比起大宋历代帝王,手中拥有的权力都小得多。有人私下建议他想办法回收皇权,也有人劝谏他不要轻举妄动,以免重蹈哥哥的覆辙。两种观点,赵昺都仔细考虑过。他现在倒不担心文天祥会威胁到自己的安危,相反,他比陆秀夫还相信文天祥的忠诚。
“正因为忠诚,所以文天祥才不会弑君夺位。正因为文天祥不会弑君,朕才得抓紧时间,恢复祖宗基业。”赵昺不止一次这样告诉自己。他知道,如果换了他人执政,自己白天劳军之举,就可能引来杀身大祸。
但文天祥不会这样做,所以赵昺敢去收买军心。赵昺现在不敢保证的是,文天祥百年之后,他得继承者还会不会如此宽容。
所以,无论文天祥怎么对他好,他都得努力。这是他作为赵家子孙的责任,也是宿命。
陆秀夫低低叹了口气,又拿起了皇帝的书本,将话题换到好战必亡方面来。“陛下,凭空而言,好战忘战而亡国皆属于虚言。一个国家崛起,就不得不面临与他国的利益争夺。大国崛起的关键,是看百姓能否与国家同利。如果不能同利,国家再大,再强,与百姓何干。百姓凭什么要支持这样的战争。所以,忘战,未必是吉,好战,未必凶。如果国家能于百姓同利,即便有一时之败,也会同甘共苦,再度爬起来,直到让对手认输。文大人南洋所为,就是告诉陛下这样一个道理啊!”
“可大人过去曾教我,君子不言利啊!”赵昺又上来了顽皮天性,故意在陆秀夫的话里挑毛病。陆秀夫说的道理,他都明白,从今天的民心上,赵昺就知道将来如果自己有机会把握这个国家,一定要让百姓从国家的崛起中分一杯羹。但眼下他需要的是,明确分清楚群臣中谁更倾向于大都督府,谁更倾向于天子。
陆秀夫和邓光荐原来都是自己最信任的人,但最近,二人似乎都有些倾向于文天祥了。这个苗头,才是赵昺最担心的。
新政就像一块磁铁,无论支持者,还是反对者,最后都不得不围绕着它而动。时间久了,恐怕自己这个皇帝,就慢慢被人遗忘了。
“君子不言利,可现在不是君子之世啊!在上古之世,自然要用上古之世的办法。在如今这个乱世,恐怕什么办法能让大宋不亡国,就得用什么办法啊!”陆秀夫苦笑着答道,猛然发现,赵昺话里包含了很多其他含义。他有些犹豫了,怎么能让皇帝明白自己的苦心呢,暗示得太委婉,陛下肯定听不懂。说得太直接,无形中等于鼓励皇帝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走下去。
“难道古人说得都错了么?先生当年可不是如此教我!”赵昺毕竟年龄还小,跟陆秀夫兜了几个圈子后,心里的不快很快从言语之间带了出来。
陆秀夫神情一窘,一股热辣辣的感觉从腹部直接冲到了脸上。他知道,赵昺今日的很多观点,都是自己曾经教导过的。他更知道,今天的自己,已经不是当年的陆秀夫。
“陛下,古人没有错,而文大人的治政方式也没有错。一个国家要想长久生存下去,为政者要么做到上下同心,要么做到上下同利。上下同心,依赖的是教化,所以古之圣人教明君为之。而如今之世,民心不古,上下同心甚难,所以,文丞相才想尽一切办法使我大宋上下同利。臣当年只晓得圣人之言,却没有仔细看我大宋所面临局势,昔日所教陛下之道,失之过狭。如今……”
“好了,卿亦不必自责。文相天纵英才,朕向他多学一些便是!唉!”赵昺叹了一声,不再为难自己的老师。不甘心的目光穿过玻璃窗看向外边,期待冥冥中,有人能给他个更好的答案。
“我真是天纵英才么?”数百里之外的福州城,文天祥望着外边沉静的夜色,苦笑着想。
水师在南洋大获全胜,并满载赔偿物资而归的消息传回来后,整个大都督府的人都兴奋的跳了起来。
因为粮食和资金的擎肘,大都督府一直无法将摊子铺得太大,很多需要嗷嗷待哺的新兴产业得不到资金注入,不得不暂时搁置。连破虏军各部,也因为没有足够的军饷和粮草预算,无法把握住来之不易的反攻机会。
有了这批飞来横财,困扰着大都督府的问题就迎刃而解。可以通过资金鼓励的办法,将聚集在邵武中的工厂搬迁出一部分来,利用福、泉两州充裕的流民,将工厂的生产规模扩大一倍。可以将目前正在试验装备阶段的火枪,加快配备给一线部队的速度。可以拨出一部分钱,安置新收复地区那些曾经有抗元大功,又对大宋保有警惕的地方武装,让不能作战的老弱妇孺退下来,回家去过太平日子。可以给科学院追加拨款,研制更大的海船和更好的武器……
总之,这笔钱就像及时雨般,缓解了因战乱、瘟疫和人口激增而渐感疲敝的大宋国库。同时,将困扰大都督府一年多的粮食危机问题压制下去。更重要的是,它以鲜明的例子,告诉大宋的文人们,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导致国力衰退,有一种全新的办法,可以让国家在战争中走向强大。
所以,人们在激动之余,不吝啬用一切言语表达对决策者的钦佩。有人甚至提出了请赵昺给文天祥加九锡之礼这样的建议。对于一切赞扬和邀功请赏的提议,文天祥都婉言拒绝了。他还没有完全为胜利而冲昏头脑,相反,除了最初的兴奋、激动外,内心深处,他还感觉到了深深的愧疚和不安。
“我这样做对么?”身边无人时,文天祥不止一次扪心自问。他知道这并不是因为自己拘泥于传统才对南洋诸国产生了怜悯之心。更主要原因是,自己的另一个灵魂,文忠不支持这类战争。
在文忠的记忆中,所谓的西方列强,正是采用这种手段,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将中国从满清的屈辱统治中,向深渊里猛推了一步。可以说,中国近百年的屈辱和灾难,都源于那次因鸦片而引发的战争。
文忠的心愿是让中国走一条与西方列强不同的崛起之路。文天祥曾经按照文忠的思路尝试过,但他独自坚持的选举,被周围人用力推了回来。
从那以后,与其说是文天祥引领着大伙,引领着大都督府前进。不如说是周围人,推着文天祥向一个未知的方向探索。包括这次出征南洋的计划,最早都是杜规先提出来的,文天祥只是出于利害考虑,没有表示反对而已。
我这样,会把中国领向何方?后世人眼中,中国又和西方列强有什么区别?文天祥不知道答案,搜索遍文忠的记忆,他只知道当年中国的赔款,造就了英国、法国通往全国的铁路,公路,造就了列强们遍布乡野的学校、图书馆。甚至那些国家对贫民的施舍和对病人的有限免费医疗,都与另一个时空的中国密切相关。
至少,我把这笔钱用到了应该用的地方。至少,是取自别人,而不是被人取走。望着窗外沉沉黑夜,文天祥默默的想。
“如果没有把握走出一条与众不同崛起之路,学一学别人成功的经验,未尝不是一种办法。关键是,让每个华夏子孙能有机会分享国家崛起带来的好处!”
夜色中,几只新钻出土的毛毛虫借着烛光向树干上爬,用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咬破丑陋的外壳,在风中伸出柔嫩的翅膀。
酒徒注:下周一回国,要在国内逗留一个月。不能保证天天更新了。祝大伙看书愉快。
第七卷逐鹿蝶变(二下)
蝶变(二)
初夏的釜山港沉浸温暖的阳光中,光秃秃的丘陵、一望无际的原野,在大洋中如同张开的一双手臂,将平静的港湾拢在怀抱里。
港湾内,数百艘新打造的战舰静静睡着,疲倦的大元与高丽水手还没从昨日艰苦的训练恢复过来,缩卷于霞光中宁愿长睡不醒。岸边,却依稀有了行人在活动,那是造船的汉人工匠,他们地位低,没有睡懒觉的资格。几声长长的战马嘶鸣从远处传来,叹息般,借着晨风向远处飘去。古寺的钟声、读书人的吟唱、还有运木者的号子一下字被马鸣声唤醒,交织着、重叠着,开始了一首喧闹的晨曲。
水军千户崔得志坐在了望塔顶,眯缝起被阳光刺痛的双眼,疲惫而忧虑地看着水中硕大的战舰。这么大的船,他这辈子头一次看到。这么大规模的舰队,高丽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四百多艘战船啊,无论己经完工的,还是刚刚下水没装齐帆、舵的,随便拉出一艘来就在两千料以上,为了打造这支舰队,半个高丽的大树全砍光了,如今山头上全是一座座土丘,那是被累死的汉家工匠的坟墓。
可这支舰队能伐宋么?崔得志不敢向深处想。对于大多数高丽士兵和工匠来说,舰队的目的是个秘密,上头对外宣称说要第二次攻打日本,所以才把造船地点选在釜山。可崔得志从老婆的手帕交,郡守大人的如夫人那里分明听说,这支舰队是用来伐宋的。蒙古水师近几年与大宋战舰遭遇,每次都吃亏,连藏在登州的舰队都让人家堵在窝里烧了,所以才不得不选了这样一个远离中原的港口造船。待船只造好了,还要装备什么火炮之类的利器,打大宋一个措手不及。
但崔得志不认为大元朝自以为得意的计划妥帖,如今福建那边财货丰富,哪个港口没有几家高丽商人偷偷与大宋往来。恐怕釜山港藏有大规模舰队的事情,早就被大宋探子听了去。隔得距离远,大宋舰队就不敢来了么?那南洋比高丽距离大宋还远呢,大宋舰队怎么还气势汹汹地杀上门去。
作为忠心的高丽将领,崔得志曾经把自己的担优向上司提过。可上司林可望一脸神秘地叮嘱了句“莫多管闲事!”,就在没给他下文。弄得崔得志觉得甚没意思,什么教“莫多管闲事,打仗时还不是老子带人冲上去送死?”私下里骂了几天,崔得志也觉得心冷了,与几个同级将领相约,绝不乘这种船出海做战。
倒不怪崔得志等人贪生怕死,打过水战的人都知道,港湾里绝大部分船只都是样子货。虽然看起来又大又漂亮,但绝对不能驾驶这种船远洋。
把东西外观做得漂亮、精致,这是高丽工匠的特长,大到城池宫殿、小到衣服手帕,他们都会做得华丽到令人不忍把玩的地步。可做出来的东西是否结实耐用,高丽工匠向来是徽得管的。所以自古以来,高丽货就是华而不实的代名词。这一点,高丽人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们请求忽必烈,从中原强征了五万汉人工匠来。但汉人工匠到来后,作为奴隶,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战舰还是按照高丽人的想法做。
高丽人的想法就是,一定要节约木材。国内的木材不多,砍一棵就少一棵。这种思路的指导下,本来需要一整根木材打造的关键部件,变成了几段木头拼接。本来需要丈余长,数尺宽木板曲弯而成的外船舷板,变成了多段木板榫合。如此一来,用料的确省了很多,但抗浪性如何?看过战舰的汉人老工匠都悄悄摇头。(正史记载:元第二次征日本,战舰被风所毁。据后人研究,在高丽打造的战舰就采用了拼接技术,导致根本无法对抗风浪》打过水战的崔得志明知道战舰不结实,却无渠道让蒙古人知晓。他的上司林可望知道战舰是样子货,却刻意隐瞒不报,或者更大的幕后黑手在掩盖着此事。整个高丽就这样糊弄着,将蒙古公主和他带来的大臣蒙在鼓里。至于战舰造完了怎么办,什么时候出战,大伙都不去想。
太阳在酱菜的香味里渐渐升高,海面上浮光跃金。起了床的水兵们开始在甲板上走动,有人蹲在船舷边,用清水漱口。有人将昨晚洗过的衣服,从缆绳上收下来。还有人拎着半碟咸鱼,几根葱,在甲板上找了宽阔地方开始吃早饭。
一群群海鸥闻到事物的香味,呼啦拉飞拢过来,围着甲板等待人们吃剩下的残羹。站在了望塔上的崔得志无奈的摇头,这些新招来的农夫,还保留着在家中的习惯。让他们去当战士,那简直是驱羊逐虎,送死而己。
突然,他用眼角的余光看见大洋深处,有金光闪了闪。凭借多年的守港经验,他知道有大船靠近。谁家的商船驶得如此快,不是郡守大人的妻弟名下的走私船吧,大清早出来活动,难道不怕给蒙古人看见么?
崔得志揉了揉眼睛,极目远眺。这次,他看得更清楚了,是几支布帆快船的顶桅,看海程,应该还有五里多远。整个高丽,只有往来福建的走私船才会用这种布帆。崔得志摇摇头,他不打算派船去追。对方船速太快,水师这种肚大腰圆的战舰根本追人家不上。第二,敢这样大摇大摆白天行船的,肯定是哪个达官显贵的亲戚,水师追上去,弄不好自己第二天还得提着礼物上门给人家赔不是。
半年前,崔得志就干过一次这样的尴尬事儿,驾船追赶出一百多里把一艘走私船绳之于法。结果,回港后才知道人家背后的靠山自己根本惹不起,被上司数落了一顿不说,还捎带着搭进了半年俸禄弥补走私商人的损失。自那之后,水师官兵见了走私船都想躲着走。
谁知道背后站着什么人,老子管这些事情千什么。崔得志闷闷不乐地想。但不去追,这些走私商人也太嚣张了些,居然大摇大摆在水师面前转,这不是成心欺负人么?
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战舰快速靠近了港口。一艘、两艘、三艘,更多,足足二十几,后边还陆续有帆影出现。“不对,这不是走私船!”崔得志敏锐地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走私船通常是独行,最多两三只一伙,高丽任何一个走私船队都达不到如此大规模。
“敌袭”!崔得志扯着嗓子大喝道,“敌袭,快拿武器,准备弩炮,敌袭!大宋舰队来了!”
没有人相信他的话,了望塔下,士兵们茫然地向海面张望,视线被密密麻麻的桅杆所阻挡,他们根本看不见什么。港口中的水兵更是悠闲,有人居然扯着嗓子问道:“在哪啊,宋人,宋人远着呢吧!”
“老崔,你不是睡觉睡迷糊了吧,敌人,咱大元哪里会有敌人!”有高丽士兵很“自觉”地把自己划分为大元帝国的一分子,笑着打趣。跟在大元身后,虽然国王都是人家的傀儡,但是在弱小者面前,可以趾高气扬地抖威风。至于这威风到底是高丽的还是大元的,弄那么清楚干什么?犯得着么?
“敌袭!各就各位,不听命令者,杀无赦!”崔得志又喊了一声,从了望塔中探出头来,一箭射向距离了望塔最近那艘船的首艛。甲板上的水勇被崔将军的举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扔下早餐,衣服,向平素训练的岗位上跑去。
几艘船不情愿地解开缆绳,升起木帆,向港外晃荡。大多数战舰却乱做一团,昨天训练结束,很多战舰的主官都上岸就寝去了,他们不在,士兵们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行动。
敌舰己经可以清晰地被大元和高丽水兵们看清楚了。是宋人,传说中的宋人,从他们整洁的船犯和威武的战旗上,大伙能分辨出与高丽水师的差别。很多人都动了起来,乱七八糟地做着自己认为最正确的反应。有人快速上马,将消息向最高长官那里送,也有人四下张望,寻找可以藏身的地点。
几个汉人工匠望着远方熟悉而陌生的“宋”字,低下头,快速向最近的藏身处跑去。大宋水师来了,很多人以低微的声音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
大宋水师来拯救咱们了,工匠们躲藏着,心中隐隐涌现些许期待。
岸边上,几个千户模样的蒙古将领督促着士兵向港口两侧土丘跑去,防卫设施都在高处,大伙必须赶在敌人杀到门口之前赶到。几个动作相对敏捷的士兵跑上了炮台,七手八脚解开炮衣,把从来没使用过的铜炮推上炮位。拣来石头砸开火药箱子,用手捧着将黑色的药粉一把把装进炮口。
“到底装多少合适啊!”有人带着哭腔问道。黑色的火药顺着手指缝隙流沙般落了满地。
“箱子上不是有字么,要看敌人多远!”有明白人答话。
“我不认识啊,不是汉字!”装药者继续哭道。为了显示蒙古人的高明,宫廷秘密制造的火药在包装箱子上都写上了方块蒙古字,那东西,一般人不认识。
“按训练时的口诀,装药六斤半!你们这些该杀的笨蛋!”终于过来个明白将领,气急败坏地命令。
“敌人多远啊,这么快,是两千步还是一千步啊!”装药者被骂得楞了楞,继续焦急地喊。
火炮是仿照大宋岸防炮标准造的,用法也是奸细们以生命为代价抄来的。为了保住这个造船基地,大都城的北元官吏们在国内大多数重镇还没有火炮的时候,优先运到釜山二十几门来。
但是,他们忽略的一件事,武器是需要人来用的。百工坊那种落后的制造方法和大元朝兵部原始的管理制度,导致火炮和弹药的造价极高。平均三十两银子一枚的价格,让守岸的蒙古武将根本不敢给士兵们操练的机会。跑步入位,推炮等临战姿势,士兵们平素操练得虽然步尽心,但是日久生熟。怎么瞄准,怎么打才能威胁到对方战舰,无论对士兵还是军官,就完全靠运气蒙了。
“乒!”在主将的威逼、鼓励兼催促下,第一枚炮弹终于飞出了炮台,在半空中画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弧线,一头扎在港口内。
“乒”、“乒”,十几枚动力不足的飞出三百多步,落入海面。高高溅起的水柱,吓得周围几艘高丽战舰连忙躲闪。炮台后,督战的军官破口大骂,命令卫士冲上去,将差点打了自己战舰的冒失鬼拖下来鞭打。这一来,炮台上的操做速度更慢了,直到敌舰纷纷推开了侧舷远射窗,还没能准备好第二次打击。
“天旋、天机,清理炮台。其他分队,封锁港口!”杜浒放下望远镜,信心实足地命令道。传令兵快速跑向主桅,片刻,信号旗就从桅杆尖端升了起来。
此战,杜浒势在必得。
四个多月前,当杜规从两个高丽复国者口中套出北元在高丽准备战舰的情报时,破虏军上下都吃惊不小。如今大都督府稳定控制地区皆靠大海,如果保不住海上优势,近年来所有血战成果都会被毁于一旦。所以,情报部门迅速增派人手,混在走私商人的队伍里,将高丽几大造船所的规模以及周边情况打探了个一清二楚。
文天祥一面派人综合分析这些情报,一面将水师派往南洋“剿匪”。当杜浒等人从南洋回到泉州的第二天,大都督府的最新作战计划就送到了。
文天祥命令,水师放弃休息,马上到福州港补充弹药、给养。待物资补充完毕后,立刻启程攻击釜山等高丽军港。力争在高丽水师没形成规模前,将其消灭掉。
杜浒在高丽复国者林声的带领下,星夜奸到。刚开始的时候,大宋水师官兵们着实被釜山舰队的规模吓了一跳,特别是从望远镜中看见敌方炮台后,更是对犹豫是否该调整作战计划。但是,看了高丽、蒙古水勇们慌乱的表现,还有敌人的第一波炮弹轨迹,大伙的信心全被鼓起来了。
“杀上去,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水师”有人放肆地喊。他的喊声得到了极大范围的响应,欢呼声里,方胜、苏刚二人各带一支分舰队,高速贴着港口兜起了圈子。侧舷上火光闪动,一枚接一枚炮弹飞出炮口,砸在港口两边的高地上。大部分炮弹没有集中目标,在高地上炸起一团团烟雾,个别炮弹落在了炮位附近,将高丽人的火炮和炮手一起掀起来,翻向半空。
高丽、蒙古联军操炮反击,炮弹乱纷纷地射出来,砸在舰队附近的海面上。岸防炮的尺寸远远大于舰炮,炮弹威力大,掀起的水柱有一丈多高,看上去甚为骇人。但天旋、天机两支舰队仿佛没看见这些威胁般,靠近,抓远,飙远,靠近,画着折线,将一波波弹丸送到对手面前。
其他几支分舰队也开始了攻击动作,分散成一条条纵队,插进高丽战舰群中。自从大宋水师成立以来,最多的战斗都发生在敌人的港口内。打这种窝在港口里的船只,各舰舰长都非常有经验。在他们的掌控下,大宋战舰与高丽战舰一直保持着五百步左右的距离,这个距离,对方的弓箭、床弩无法危险到大宋战船,而装各在大宋战舰上的火炮,却可以用水平的角度,向对方轰击。
“轰!”一排炮弹从兴化号侧舷飞出,将对面的高丽战舰硬生生击成了数段。兴化号舰长许杰明惊讶地张开嘴巴,看着被还原成木片的高丽巨舰变成一团火球。他惊呆了,从没想到自家的火炮有如此威力。
“省着点,每次十炮齐射就行,不,五炮齐射,其他火炮装药,休息,从船头到船尾,轮番射击!”在兴化号战舰旁边,仙游号舰长郑葱冲着传令兵大声喊道。他看出来了,高丽战舰是摆设,不是用来打仗的。一发炮弹就能射沉的战舰,大宋水师从来没见过。
传令兵跑下炮舱,片刻后,仙游号的火力弱了下来。但船速不减,带着其他几只战舰游龙般在慌乱的高丽战船间往来穿插,几乎每一次炮击,都能将一艘高丽战舰送到水下。
大部分战舰都自觉减少了一次齐射的火炮数,经验丰富的舰长们看出来了,高丽船的结实程度照着宋船相差太远,就是南洋那些海盗手里的破烂货,都比高丽人早的巨舰结实。
明明没有挑战大宋的实力,高丽人为什么要给蒙古当打手呢?杜浒在座舰上,看着如同儿戏一般的战场,默默地想。
没有答岸,岸边,火炮的殉暴声此起彼伏,硝烟遮住了朝阳的颜色。
第七卷逐鹿蝶变(三)
指南录蝶变(三)
“大宋比大元弱得太多,所以跟在大元身后向大宋挥挥拳头,不算什么错。”吃早饭的时候,管军万户林可望向自己的儿子林虎儿如是灌输。
林家是高丽望族,出过林衍这样的大英雄,也出过不识时务的“叛逆”。如今,英雄和叛逆都作古了,如何保证家族的兴旺的任务,就落在了林可望身上。关于这一点,林可望有一个非常稳妥的打算,那就是依仗大元,威胁但不挑战大宋。付诸行动就是,在大元官吏面前,一定要表现出十分地对大宋的痛恨。但在军事方面,一定躲得距离福建远远的。虽然盘踞在福建的大宋看上去奄奄一息,可只剩下一口气的大宋,也足以让高丽万劫不复。
所以,对于高丽境内声势浩大的伐宋准备,林可望表现出十分积极的支持态度。但对于工匠们在国王暗示下的偷工减料行为,林可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伐宋轮不到他这个高丽将领来当主攻,反正,船驶离釜山后,就没有了林家的责任……
“我知道了,依附于强者,借强者的力量攻击弱者,同时壮大我们自己!”林虎儿孺子可教,举一反三地总结道。
“乖,孩子!来,吃一块咸鱼!”林可望笑着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表扬道。林家后继有人啊,就像历史上的王家、崔家,说不定哪天也有机会登上顶峰呢。内心深处,林可望惬意地想。
突然,天边传令一阵闷雷声,震得餐桌跟着颤了颤。摆在桌角的茶杯应声而倒,滚了两圈,径直落到了地上。
“炮击!”林可望蹭一下跳了起来,推开惊呆了的妻子儿女,快步蹿出了木楼。站在阳台上,他看见昔日熟悉的炮台腾起一团团烟雾,更多的烟雾升起在港口方向,夹着着隐隐的红光。
这是他经常在噩梦中惊醒的镜头,每次醒过来,他身上都淌满淋漓冷汗,妻子问他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睡梦里,林可望总是避而不答。但是,与那些仰仗着北元驻军就把大宋不放在眼里的街头混混不同,林可望知道,向人挥拳头是需要实力为后盾的。盲目的自大,往往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
“来人,备马,抬兵器!”林可望大声喊道。
“备马,给将军备马!”林可望的亲兵声嘶力竭地叫。这不是守港蒙古军操练打的炮,蒙古人舍不得一下子打这么多炮弹。答案只有一个,宋人来了,传说中的大宋舰队来了。
可大宋是礼仪之邦啊,怎么能轻易向他国开启战端。边批恺甲,林可望边绝望地想。这不是他熟悉的大宋,他所熟悉的大宋向来不会对外宣战,即便与比自己弱得多的国家发生矛盾,每每也是主动让步。
“老爷,您一定要去么?”林可望的正妻冲出来,拉着马缰绳问道。两个侧室、三个儿子,同时仰起脸,期待他的回答。
“敌人打到家门口,老爷我有守土之责!”林可望跳上马背,生气地回答,“放开缰绳,看好孩子!”
“可那是大元和别人打仗,咱们是高丽人!”林虎儿仰起头来,冲父亲喊道。
高丽人?大元?林可望犹豫了一下,看看港口处高高腾起的黑烟,看看粉雕玉琢般的儿子,再看看暗自垂泪的侧妻,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大元和大宋打仗,我杀过去,值得么?一个声音在林可望耳边,大声问着。大元赢了,对高丽、对林家有好处么?大宋赢了,对高丽、对林家好处是什么?他觉得脑袋乱糟糟的,仿佛两支军队,在自己的脑海里展开的厮杀。
火炮声越来越密集,硝烟越来越浓。个别炮弹脱离目标,落到了港口边的建筑群中。木质的建筑一下子燃烧起来,工匠们拎着仅有的包裹,在火堆间苍蝇般跑来跑去。哭喊声穿过硝烟,依稀传入林可望耳朵。
“传令,点齐所有步兵,所有弓箭手,去港口外半里处埋伏,准备迎击敌军登陆!”林可望看了看家人,终于做出了“正确”决定。
妻子、侧室、孩子和卫兵们都笑了,眼神里全是佩服。
大宋的火炮再犀利,也打不到岸上半里之外,老爷选择的埋伏地点太高明了!
旌旗招展,大队的高丽士兵从军营里冲出来,向“埋伏”地点冲去。准备给登陆的宋军迎头痛击。在他们的精心“配合”下,蒙古人布置在港口周围的炮位,很快被大宋舰队清理千净。失去了火炮掩护的高丽舰队如同被剥了壳的鸡蛋,任由大宋水师宰割。
守港的蒙古万户巴拉根仓试图调集岸上人马发动反击,但看见排着整齐队伍缓缓而来的高丽军,再看看在海面上那一排排黑洞洞的炮口,他犹豫了。最后只好接受了林可望扼守港外要道,防备敌军登陆的建议。
没有陆上保护的水师走向了覆灭边缘,几艘受伤的高丽战舰在蒙古舰长的威逼下,摇摇晃晃驶出港口,拼命向大宋舰队冲来。明知必死的蒙古武士在船头,船尾点起大火,期待着自己能和对手同归于尽。负责划桨的高丽水手不敢逃走,哭喊着,用尽全身力气操桨,笨重的战舰一步步向敌手迫近。
“靠上去,靠上去,烧掉他们,大汗在看着我们!”蒙古舰长用全船无人能懂的语言鼓舞道。
“妈呀!”几个被抓来的汉人桨手跳出船舷,一头扎向大海。
蒙古人的羽箭很快追上了他们,水面上浮起一朵朵血花。一条条生命乘着异国他乡的洋流,飘向天涯海角。
杜浒在座舰上看不到这些悲惨细节,即便看到了,他也不会下令停止攻击。登上了北元战舰的汉人在他眼里不是宋人,两军阵前没有怜悯。几艘大宋战舰快速离队,堵在高丽船必经之路上。几十门火炮同时发出怒吼,巨大的水柱把敌船冲得忽起忽落。
一艘高丽自杀舰沉了下去,绝望的水手哭喊着消失在烟波中。第二艘没坚持过一刻钟,随后步入第一艘尾流,第三艘……,第四艘……,断桅残樯冒着烟,堵住了港口。
“轰”,一艘战舰被击中,桅杆、船舷、帆布、水手的残肢一同飞上了天空,伴随着炮弹落下来,被炸开的巨浪托起,又再次落下……。
“轰”又一艘战舰断裂,水兵们茫然地看着海水涌上甲板,淹没自己的脚面,淹没自己的眼睛。
没被击中的高丽战舰上,有人斩断了自家桅杆,有人把白色的衣服,纷纷挂在主桅上。
“全部击沉!”杜浒看见敌人的降旗,却命人打出了一个冷酷的命令。他不想要任何俘获,这种挨上一炮就断裂的劣质产品,用于航海等于自杀。
各支分舰队靠近,在对手绝望的眼神中,将火炮发了出去。
在双方士兵的视线内,刚刚诞生的北元高丽舰队走向了终点。受伤的战舰一艘艘打着旋,慢慢沉入水下。甲板上,绝望的士兵们抱起所有可能漂浮的木制品,争先恐后的跳入大海。尚未暖起来的海水立刻将他们的身体冻得僵硬,大多数人没等游到岸边,就失去了最后得知觉。
“弃船,弃船者不杀。拼命向岸边游啊!”一边倒的屠杀让苏刚心软,这个从来不知道怜悯为何物的家伙,冲着高丽人大声喊道。
他的声音被巨大的爆炸声吞没了,更多的高丽战舰中弹下沉。海面上,到处浮满了绝望的士兵。堤岸旁,失去了抵抗勇气的岸防官兵趴在土坑内,任由自己的同伴在海水中挣扎,却不敢冲出来施加援手。
岸边,几个汉人老工匠于心不忍,从隐藏处跑了出来。冒着被火炮击中的危险冲向岸边,用绳子、木杆,将岸边附近的士兵捞上来。
他们的行动鼓舞了很多懦弱者,一些港口高丽守卫试探着加入了救援行动。船,肯定没指望保住了。但落入水中的士兵,大多数都是他们的族人,能救上一个是一个。
活阎罗杜浒把这一切看到了眼中,叹了口气,放下望远镜。让传令兵打出了避免攻击岸上的命令。临近的战舰纷纷将这条命令重复开来。为了国家的安危,大伙不能对北元高丽舰队手下留情,对于船上那些动作生疏,一看就知道当兵吃粮没几天的水勇,宋人凭着善良的天性,给了他们最大的逃生机会。
“打虎不死,终受其害。你们也不想想,那些高丽人,是怎么跟在蒙古人身后杀我大宋城市的!”分舰队提督方胜摇头叹息道。
他对杜浒的这条命令非常不满,但没有机会反驳,只好把一肚子怒气发泄到那些还没有沉默的高丽战舰上。分舰队在他的率领下靠上去,以最快速度将那些船送到水下。
其他几个分舰队提督看见了,也加快了消灭对方船只的速度。虽然很多人无法理解杜浒的慈悲,却再没有人向岸上多发一炮。一些战舰甚至悄悄地拉开了距离,尽量避免失去目标的炮弹落到岸上。
满海的求生者,争先恐后地游向岸边。满岸的士兵,齐心协力地施加救助。汉人工匠、高丽监工、蒙古武士,这一刻,他们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完了,二十年之内,高丽水师都无法免对大宋战旗!”土丘上,被浓烟熏得如同鬼魅般的崔得志绝望地想。
他知道,今天这恐怖的一幕,将永远留在高丽水勇的记忆中,伴随他们今生的每一次战斗。
第七卷逐鹿蝶变(四)
蝶变(四)
美丽的耽罗岛,此刻在方馗、苏醒、唐世雄等人眼里,宛若天堂。
“这么多马啊,我老方这辈子都没见过!”浪里豹方馗裂着大嘴巴喊道。因为经常替大都督府与辽东的乃颜运送交易物资,他知道马匹在福建和两广的价格。除去那些接近天价的战马不说,即便是拉犁铧用的驽马,价值也得五十个银币以上。这还是辽东和福建航线开通后的价格,如今乃颜被忽必烈打得大败,辽东航线马上面临关闭,马的价格眼看着就要飞涨起来。
这都是钱啊,跟着海盗们前来运马的商船掌柜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站在马场前,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跟随水师和方、苏几家海盗在南洋发了战争财后,大宋百姓对战争的看法,悄悄的发生改变。
“这不公平,南洋野人威胁了大宋所有商人,凭什么只他们几家得到了赔偿!”有人私下里愤愤不平的议论。
“是啊,同样是商队,为什么大都督每次都照顾他们几家。那姓苏的和姓方的与国有功,黄水洋商团做过什么?论资格,咱们谁不比他们来得早?”
“是啊,有财大家发。临时约法上说了,大都督府保护所有人的利益!”
人们私下嘀咕着,惋惜着,完全忘记了战争除了收益外,还有送命和血本无归的风险。终于有人按耐不住了,通过关系找到了杜规,希望一向有亲民之名的杜大人主持公道,让他们也有为国效力的机会。
商人出身的杜规怎么会不了解同行的想法,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说项者。消息传开后,他的办公地点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从漳州到福州,凡与航海有关的大小业主们都找上了门来,声泪俱下地表达自己的迫切的为国尽力之心。
“不要急,大伙不要急么?你们能忧心国事,文丞相听说了不知道会有多开心。大伙先回去做生意,大都督府自有安排!”杜规眯缝着小眼睛,笑眯眯地答应。
“杜大人说话算话啊要!”有人躲在人群深处起哄。
“算,算,如果一个月内没好事安排给大家,你们就把我的海关户部衙门拆了!要是我安排了机会,你们又口不对心。下一次千万别来找我!”杜规毫不介意商人们的不敬,用商人的惯用语气回敬。
“哪我等先谢过杜大人了!”
人们不敢闹得太过分,半信半疑地散去。才过了三天,杜规真的贴出了告示,命令众商家调集所有剩余船只,十天之内齐集福州,然后为大都督府出海运货。
“运货?”有人不满地抱怨。大伙说为国出力,自然是出有赚头的利益,为大都督府运货能捞到什么好处,如果光赚个跑路钱,还不如自己去南洋贩香料呢。
大多数人都想起了当初对杜规的保证,虽然不十分情愿,也把船只、水手派了过来。杜规也不介意大伙的不满,按先后顺序将船只整队,由官府出资维护、补给、刷上编号,并将所有前来参与者集中起来,要求他们不得外出,以免泄漏机密。
待船只汇集得差不多后,杜规召集各位船老大声明,这次行动有风险,但利益巨大。希望大伙齐心协力,同去同回。回来后,所得利益一半归大都督府,三成归方、苏、黄水三家,其余两成,按各家投入船只容量,出力多少,协商分配。如有损失,也是按照这个比例赔偿。
众人听说有利益,喜出望外。跟着方、苏两家舰队鱼贯而出。两百多艘两千料以上大船,一百多艘中型快舰直向流求。进了淡水洋,方馗传令,舰队调转航向,径直向北。
直到此时,各位船老大才知道目的不是已经被破虏军趟平了的南洋,不觉有些怕了。但想想自家主人还要在福、广三州讨活路,只好硬着头皮跟了上来。
方家舰队打头、黄水洋商团居中、苏家舰队收尾,近三百只海船浩浩荡荡,借着信风向北驶去。一路上只在海盗们熟悉的孤岛停靠,绝不让岸上人看见帆影。如是行了五天,过了陈钱山,又进了黑水洋,诸位船老大心中更加惊讶。有人走过附近海路,暗自议论道:“坏了,文疯子不是吃了豹子胆,赶着大伙去抢直沽吧!”(直沽,又称泥沽,即现在的塘沽港。元代南边航运重地。史书记载,信风起时,从泉州到直沽的航程为十日)
但是到了此时,想脱队也来不及了。苏家、方家、还有黄水洋那帮强盗就在临近看着,谁逃,能逃得比炮弹还快。
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舰队又走了七日。期间有十几艘船漏了水,被苏醒下令弃了,水手和补给物资都均到了其他船上。这天傍晚,大伙终于看到了海鸥和礁石,方馗却下令道,“就地下锚,晚上行动!”
“真打仗啊!”水手们哭喊道。方家舰队却不肯给任何答案,倒是大伙一向看着不顺眼的黄水洋商团几兄弟发了慈悲,信誓旦旦地保证,即使打仗也不让商船上战场,才把人心安顿下来。
当晚,方家、苏家、黄水洋兄弟,还有苗春所部教导旅派出几十艘大船,不知去向。同来的掌柜伙计们担惊受怕的一整个晚上,第二天天刚亮,却得到通知,要求大伙跟着方家舰队马上找港登陆。
到了此是,众人都知道后悔已迟。骂骂咧咧地跟着大队向东行,行了约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个巨大的岛屿。岛上还有硝烟未散,显然昨夜教导旅兄弟跟守军战了一夜。
待泊船登岸,大伙都兴奋地发出了欢呼。岛上风景太漂亮了,草地平整如织锦,溪流奔涌,美得竟如仙境般。
偏偏这仙境般的所在几乎没有人家,千余个蒙古战俘被绳子捆着,关在码头旁的牲口棚里。而商人们原以为伤亡惨重的教导旅战士,则兴高采烈地押赶着蒙古牧人,将一队队战马向码头上赶。
“每船装到五成载重,除了粮食外,加两成淡水,一成草料!按编号上前装马,五十艘船一组,跟着战舰回行!”唐世雄大声吆喝着组织,兴奋之余,又想起了朱清去年做选择时的嘱托。
“大哥,咱黄水洋弟兄们又露脸了,你在天之灵能看见么?”张瑄等人冲天祷告,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朱清临北去前的形象。
正当众兄弟感慨不已之时,突然,苏家舰队发出警告,有二十多艘小船从左翼向港口靠近。唐世雄闻之大惊,连忙带了两艘改装过的炮舰,十艘普通战船迎了上去。
还没等双方接近火炮射程内,对面的船就乖巧地挂起了白旗。一个穿着犊头短裤的汉子站在首舰上又跳又叫,唯恐唐世雄一个不小心,把他轰进海里去。
唐世雄命他停住舰队,单独上前来见。那人甚为不满,大呼小叫地抗议了好半天,直到唐世雄命人将窗打开,将火炮推了出来,才悻悻地上前来见。
“你们大宋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么?”来人一靠近,立刻以生硬的汉语怒吼道。
这个人,唐世雄认识。这样的朋友,唐世雄可不敢交。自从上次林声和金正强冒充高丽使者冲大都督府发号施令被文天祥赶出门,又被杜规连哄带逼揭穿了身份后,几个高丽复国者在大都督府所有同僚眼中,就成了笑柄。大伙闲暇时,经常抓把扇子,打扮出一幅大义凛然模样,冒充高丽使者来说笑。所以,高丽使者这个词,在大宋就和骗子的概念相同。
虽然不喜欢高丽复国者的举止,但对于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不屈不挠的抗争精神,唐世雄还是佩服的。平心而论,没有林声和金正强等人,大都督府此行也不会这般顺利。只可怜大元皇帝忽必烈,一心想着荡平残宋,斥重金在高丽打造水师,在耽罗饲养战马。却万万没想到,林声、金正强两位高丽复国者,把战舰和战马的情报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南宋大都督府。
唐世雄派小船将金正强送到了苏醒所在的旗舰,宾主之间很快就说明了各自的来意。金正强残部两百余人,这几天正在附近海面上“闲逛”,昨夜听到了岛上传出了轰鸣声,知道大宋派水师来战,所以今天一早,立刻调集全部人马前来支援友军。
“支援?”苏醒老当家有些迷糊,抓起望远镜,推开船窗,看了看远处那二十几艘破破烂烂的双桅渔船,惊诧地问。
“当然是支援了。咱们面临着共同的敌人,蒙古。我高丽人先跟蒙古人在耽罗岛上给蒙古人打了很多年,没分胜败。大宋朋友在林声将军的领导下去偷袭蒙古水师,我现在的任务就是支援大宋分舰队,并肩作战,为高丽夺回耽罗岛!”金正强一点儿也不以自己说得话惭愧,振振有辞地说道。
“林声领导?”方馗三当家有些蒙了,那个见了杜浒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人,居然领导大宋舰队,这个姓金的真敢吹。大宋文人能吹,也脸皮也没倒如此地步。
“当然啊,没有林声将军带路,杜浒将军那么顺利找到釜山港么?那边已经传来消息,釜山舰队全军覆没,眼下杜浒将军正围着高丽各港口扫荡,蒙古水师根本不敢出海来迎战,所以,咱们有的是时间收复耽罗!”金正强也感觉到了对方语气中的轻蔑,一边解释,一边将话题向眼前战局上岔。据他估计,以大宋“第二舰队”的战斗力,一夜之间,顶多拿下个登陆点。所以他才带着自己的“舰队”藏在附近等待时机,直到发现有战马被装上船,才急忙忙赶过来打秋风。
“耽罗已经收复了,港口四千守军全军覆没,苗春将军正带人向岛深处追杀,估计三日之内能扫平全岛。金将军远来是客,先靠岸歇歇吧!”苏醒警觉地回答道,从言谈中,他已经敏锐地觉察到了金正强等人的来意。
“啊!”金正强大吃一惊,他没相到破虏军进展如此之快。心思一转,陪着笑脸说道,“我们哪里能算客人,我们是高丽人,应该是此岛的主人才对。我麾下有二百能征惯战之士,让他们跟着苗将军,也好彼此有个照应!”
他的话把所有人都逗笑了,苏醒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边回答道:“免了,免了。苗将军已经出发小半日了,你追都追不上。昨夜我们抓了些俘虏,关在码头上的牲口圈里。你要是有心,就派人去照看俘虏吧!”
金正强当然不知道整个破虏军中,教导旅是实力最强的一支部队。虽然只有千余众,可个个都是百战老兵,无论战斗经验、体力、技巧,还是身上装备,都是破虏军中最好的。并且军中将领荣誉感极强,曾经有他部将领以团长之位,请教导旅一连长高就,都被人家拒绝了。金正强拿二百残兵去与苗春“互相照应”,以高丽复国者的战斗力,不拖后腿,就已经算照应了。
见众人围着自己发笑,金正强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想想教导旅一夜之间全歼港口守军的威风,想想同样是港口守军,赶得自己无处容身的凄惨,终于有了些自知之明,讪讪笑着说道:“我麾下有几个个人在耽罗土生土长,要不,让他们上岸给苗将军带带路吧?大宋为我高丽收复国土,我高丽总不能什么都不干,在旁边看着!”
“这还像句人话。这耽罗,是我大宋帮你收复的。记住了,将来别为了抢攻,向自己脸上贴金?”苏醒笑着说道,文天祥给他的任务中,没有长期占领耽罗这项。以流求苏家和东海方家现在的实力,也难以在蒙古人眼皮下吞入这个大岛。与方馗以目光交流了一下,点点头,对金正强吩咐道:“我大宋乃天朝上国,不会贪你这个小岛。这个岛么,就赠于你们这些高丽复国者为基业,愿你们早日恢复家园!”
“谢大人,谢诸位将军!”金正强翻身拜了下去,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嘴巴也不漫天乱说胡话。“这个岛距离高丽本土太近,诸位运马还需抓紧时间。一旦蒙古人情急拼命,难免会有损失!”
“我们会分批撤离,待将岛上蒙古残部被剿灭后,苗春将军也会撤回去。你们这些高丽人若是有骨气,就组织岛上的高丽人,自己守护家园,别让蒙古人再抢回去。若是实在守不住了,就退到福建吧。我们再想办法帮你夺回来!”苏醒笑着回应,好像打这样一仗,根本不费任何力气般。
“我等将竭尽全力,如蒙诸位将军不弃,我等将在耽罗立生祠,永世拜谢诸位今日之恩!”金正声感激地说道。从流落四海到有了一地落脚,乍变之下,心情甭说有多激动。
“你高丽今后不忘记此事就好,至于生祠,那是摆设,不立也罢!”唐世雄看了看苏醒,得到对方允许后,接过金正强的话头说道。“战马我们不会全带走,留下的两千匹给你组建骑兵。其余部分,由你代为照管。我大宋需要时,会随时派船来运。如果你连这点马都养不好……”
“我等一定养好战马,答谢大宋之恩!”金正强没口子答应,唯恐苏醒等人反悔。
“这个唐世雄,把人卖了,人家都得替他数钱!”方馗笑了笑,心中暗道。回程是逆风,船只无法满载,航程长,人马所需粮食和淡水也要加倍携带。所以岛上两万多匹战马,舰队顶多带走一半,剩下的一万多匹,当然不得不便宜了高丽人。而唐世雄一句帮助高丽打造骑兵,委托对方照看战马,无形中给今后再派人上岛运马留下了余地。并且凭借此举,更加拉近了大宋与高丽复国者之间的关系。
“不必谢,你帮我们照料战马,清点总数后,有了藩息,双方对半分。如果你有多余运力,可以自己运马到福建,跟大都督府换战船、火炮和钢弩……”苏醒见金正强已经乱了方寸,也不为己甚,客气地建议道。
“多谢诸位将军!”金正强哽咽着回答。他在福建见识过破虏军的兵器,有了战马,有了兵器,再买上几艘大船,高丽复国就有希望了。几代人的隐忍,也终于有了回报。
为了表示自己的感谢,也为了炫耀复国者在岛上的民望,金正强派人上岸,把逃散到附近乡野间的高丽人强行征募了一批过来,帮助舰队准备补给,驱赶安置战马。足足忙碌了一天一夜,所有商船都差不多满载了,苏醒一声令下,船队分为三波,陆续驶离了港口。
金正强带人送出二十余里,方才洒泪告别。回到耽罗,与苗春一击教导旅舰队联系上,带着教导旅将全岛险要之处全部拿了下来。
数月后,高丽复国者以林声为帅,拥立一王室旁支为郡守,宣布耽罗自立。高丽国监国王妃大怒,命令高丽王派兵征剿,双方在海面、陆地上打了几仗,彼此都是高丽人,打得索然无味。
监国王妃大骂高丽将士无用,把个国王关在宫中好一通调教。发泄够了,也没了脾气,一干高丽复国者的声势慢慢壮大,隐隐就有了崛起之势。
王妃气愤不过,日日在宫中抱怨父亲忽必烈心狠,放着女儿在外地受苦不顾。她哪里知道,此刻两浙、辽东齐乱,忽必烈已经派不出多余兵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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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逐鹿蝶变(五)
远在辽东的忽必烈此刻也是一脸愁容,在汉军将士的一致努力下,朝廷在开春前己经将乃颜给逼到了大海边上,谁料到气息奄奄的乃颜部突然起死回生,平白多出了一万五千多蒙古死士,这批人一个个生得肤色苍白,像地下见不到阳光的僵尸般,力气却大得出奇,战场之上面对火炮和弩箭全无畏惧,冲进人群后则采用两败俱伤的打法,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求死。
元军悴不及防下,被“僵尸兵团”杀得大败,连赖以制胜的火炮都被人炸毁了几十门,不得己,后退二百余里修整。乃颜的几个盟友见有机可乘,又从侧翼杀来,把日渐稳定的辽东战局又搅成了一锅粥。忽必烈大怒,命人详查乃颜之“僵尸军”出处,不多日,探子匆匆回报。说辽东大地俱传言忽必烈陛下弃南方蒙古将士不顾,明知道他们战败被俘,也不肯出钱赎买他们回来。对其家属一概以阵亡搪塞。而这些被俘武士被南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穴里受尽折磨,全靠乃颜出重金才从文天祥手中赎回。忽必烈在檄文中指责乃颜与南方贸易,出卖战马,出卖蒙古人利益。实际上乃颜是为了蒙古武士们平安归来忍辱负重。一直出卖蒙古人利益的是忽必烈。
有那些被赎回的“僵尸”为证,一时间,草原上流言四起,蒙古军军心浮动。忽必烈欲辩无言,气得大骂达春蠢贼小气误国,命其详查战场上失踪武士下落,不可再落人口实。半月后,达春的表章送到,没提及一个字认错之词,反而告诉忽必烈,范文虎准备放弃两浙了从地理位置而言,两浙地势低洼,无险可守。历史上取两浙者无不从两江着手,两江一得,两浙则不战而下。所以,在陈吊眼和李兴刚杀过来的时候,范家军将领们还不甚害怕,大不了大伙再弃城而逃,反正前一次己经逃过,将士们都熟悉了逃跑路线。只要达春守住了两江,破虏军在两浙就立不住脚。
可祥兴四年开春,外界突然传来了邹a和张唐兵出两江,大败达春的消息。范家军的将领们都坐不住了,纷纷写信向范文虎告急,希望他能将各路新附军再整顿起来,带头迎战陈吊眼。
对这些建议,范文虎视而不见。有人私下写奏折给忽必烈,说范大将军被李兴吓破了胆子,消极避战,范文虎知道后,亦不为自己辩解。好在忽必烈心里也没指望范文虎真的做出什么大事业来,发了道圣旨,轻责一下了事。而经此之后,范文虎更加消极,甚至连各地将领的求救信也不拆了。
范大将军这是怎么了,他这样做,不是坐以待毙么?有忠心的幕僚疑惑地问。很快,两浙的战局就给了大伙明确答案。经历多次战火洗礼,两浙在宋时的城墙都己经化作了瓦砾堆。各地将领临时搭建的城墙挡不住破虏军的火炮,所以,没有一个城市能在陈吊眼的打击下支撑上十天。而因为范文虎的嫡系部队龟缩在临安一带不出,浙东、江东两路地方兵马屡败屡战,阴魂不散,所以陈吊眼也不敢把战线推进太快。这样一来,反倒拖延了两浙失陷速度,直到祥兴四年二月,陈、李两部破虏军才把两浙东南五路完全掌控在手里。进军速度比起当年张唐、杜浒风暴一样席卷两浙,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大将军是在拖!看中了破虏军兵力少,要用土地将他们拖垮。幕僚们终于明白了。
这个时代的人语言能力有限,还提不出文忠所处时代,某大总统那种“以空间换时间”的高论。但对草包将军范文虎的认识,终是无端高出了几分。
“你们这些蠢材!”范文虎听完幕僚们的恭维,恨恨地骂道。凭借当年岳父贾似道留下来的老班底,他摩下的幕僚不少。有几个还号称是算无遗策的名士。但在范文虎看来,这些所谓的“运筹帷握”之徒,见识连个占山为王的草寇都比不上。他几曾是想以土地拖垮破虏军了,他是被北元朝堂和破虏军双方逼得没办法,只能一步步苦握。
由他出马重整两浙二十万新附军,挥师迎战陈吊眼。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其实出主意的人根本没安好心肠。自从上次被李兴杀得溃败后,那些旁系将领就生了二心,平素在各自驻地关起门来当王,对范文虎这个大都督的命令睬都不睬。破虏军打上门来了,他们联名请范文虎出来整军,还不就是为了推卸责任,找个傻瓜顶在前面。
“一旦俺老范出了面,所有战败责任都是俺一个人的。他们阵前一败,哪怕跑到江北去,都会说俺老范一将无能,累死于军。这倒霉黑锅,俺老范不背。他们不是都有朝庭的官职在身么,俺不出马,他们就得自己担负守卫地方之责。要么战死,要么投降。临阵举义?笑话,人家陈吊眼未必肯收!”私下里对着几个心腹将领,范文虎骂骂咧咧地说道。
心腹们终于明白了,原来大都督是怪那些旁系将领不仗义,所以才按兵不动,由着他们被破虏军各个击破。可破虏军将地方势力收拾完了怎么办?众人望着范文虎,期待他能给出一个令人放心的答案。
“你们认为,咱们手下这十万精锐,挡得住陈吊眼奋力一击么?”范文虎不肯回答部将得话,瞪着大眼睛反问。
“这……”几个心腹将领全楞住了,静了好半天,才有人厚着脸皮应道,“范帅,属下以为,我们与破虏军交战,胜负在五、五之间!”
“凭什么?是光对付目前陈吊眼和李兴摩下两万兵马,还是算上两浙十几万贼寇。文贼摩下的水师在哪里?”范文虎冷笑数声,质问道。
“凭,凭大帅英明指挥,将士用命。还,还有,敌军不,不全盘杀上,光,光陈吊眼一路……”被范文虎质问的将领支支吾吾地讲道,自己也知道这些条件不可能成立,摇摇头,汕汕地退了下去。
“你们啊,下去练兵吧。陛下如果能早日从辽东腾出手来救江南,咱们拖着半个浙东不失,也算对得起陛下了。如果陛下在六月之前还腾不出手来,唉!”范文虎摇摇头,不想再说下去了。内心深处知道那时就是自己身败名裂之日,不由得升起一阵悲凉。
局势落到如此地步,是他范文虎一个人的错么。那位远在辽东的忽必烈陛下,自从打下临安后,就没给新附军发过一次馆。更甭说补充一些床弩、霹雳车(投石机)等重兵器了。
为了防止新附军作乱,防止他范文虎拥兵自重,甚至把整个两浙的城墙都给拆干净了。没有兵器,没有城池,他拿什么敌挡破虏军的进攻。
况且双方的装备也不在一个档次上,人家破虏军寻常小兵都有身连环锁子坎肩护身,新附军这边百户都穿不起一件皮甲。兵器就更甭提了,两军对阵,人家一刀辟来,自己这边连人带家伙同时成了两半,这仗怎么打。上次李兴之所以能突入他范文虎的中军,杀得十几万新附军落荒而走,除了咱老范大意的原因外,难道没忽必烈半点干系么?事后各旁系将领之所以敢不听号令,难道不是朝中有人暗地里支持他们这样做么?范文虎一肚子怨气没地方散,对整个战局心灰意徽。决定破罐子破摔后,他反而能更清楚地分析起破虏军的目的来。
“陈吊眼、李兴这次攻得慢,不是他们没能力打进临安。而是文贼这次存了站住两浙不放的心思,试图打一地稳定一地。不信,你们看看陈吊眼和李兴在做什么,整编流寇,分发农田,稳定地方治安。还委托商团从福建运送农具,费这么大功夫,他还会向上次一样一击而走么?”三月的一天,范文虎跟着自己的师爷范增说道。
“如果那样,达春就有麻烦了!”师爷范增枉有一个古之智者的名字,见识却未必比范文虎高到哪里去,想了想,担心地说道。
“岂止是达春,整个江南都很危险啊。文贼羽翼己丰,很难有人治住他了!”范文虎摇头叹道。私下里,再次将嫡系部队的防线收缩,以临安为中心,在绍兴、新城、富阳、昌化摆了个半月形,等着与破虏军进行最后的死磕。
这次,他还真把局势发展蒙对了,四月初,陈吊眼与李兴兵分两路,一路取了诸暨,一路取了淳安,犹如一把钳子的双臂,向临安府夹了过来。范文虎的嫡系奉命死守不出,东侧的李兴尝试着向绍兴方向动了动,遇到暴雨,原地停了下来。
陈吊眼见天气不作美,将部队推进到庐江,也停住了脚步。一切都在范文虎的预想之内,唯一没让范文虎料中的是,陈、李二人摩下士卒数目不是预计中的两万,而是越打越多,己经接近了三万之数,并且战斗力极其强悍。
范文虎当然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去年许夫人带头将兴宋军改编为警备军后所带来的结果。作为大宋存在历史最长,战功与势力最大的一支队伍,兴宋军接受改编,给所有地方豪杰都带了一个好头。
在山野树林之间坚持抗元的各路豪杰们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他们的功劳,每个执政者都无法忽视。但这些民间武装成员良N不齐,战斗力低下,队伍庞大而拖沓,也是个不争的事实。文天祥与许夫人商定的,将野战部队与地方部队分开的办法,最大程度地解决了将北元势力驱逐后,如何对待地方抵抗力量的难题。
大都督府规定,在北元势力被驱逐后,各路豪杰摩下的武装要整编为警备旅、警备团。
去芜存精。对于老人、孩子和妇女,还有体质不佳者,每人颁发十五亩土地,让他们回家务农。对于那些无意留在军中者,也依照此例管理。对于在抗元战斗中受伤、有功者,则与破虏军士兵一样,颁发守土证,见证他们的功绩,并责成地方永远奉养他们。
经过淘汰留下来的人,则保证军馆与破虏军训练时相同。平素负责维持地方治安,剿灭盗匪,训练新兵。破虏军退役或伤残将士,可到警备军任职,而警备军每年必须提供一定数量以上合格新兵,补充入破虏军各部。
作为当年的东南各路绿林总瓢把子,陈吊眼几个月来,把收编民间武装的工作,完成得相当出色。他知道这些绿林豪杰最担心什么,也知道这些绿林好汉最想得到什么。所以,尽自己最大诚意去安抚他们。在提拔一部分头领成为破虏军的中层军官的同时,把很多清理干净北元势力的地方,交给了警备部队监管。并任命了很多有初仕打算的人,担任地方官吏。
这样,地方武装因为实力分散,没有了因为误会而制造麻烦的可能。那些得到官职的豪杰,也名正言顺地与自己的部队分隔开来,不再有太大影响。
此外,陈吊眼还从地方武装中选拔了大量有经验的战士,打乱后,合编了五个新兵团。
营、都两级的将领,则尽大可能从邵武指挥学院里调拨。经过一系列小心翼翼的运作,东路破虏军虽然攻击速度减慢,实力却大幅度增强。己经恢复,甚至超出了瘟疫之前,陈、李二人所部的水准。
而远在福州的文天祥,则给陈吊眼和李兴提供了最大可能的支持。不但奏请皇帝,委任陈吊眼为大宋两浙大都督、李兴为两浙安抚使之职,还将陈、李两部人马,升格为破虏军第二师,与邹a、张唐所部的第一师、萧鸣哲、杨晓荣所部的第二师,还有杜浒所部的水师,并称为破虏军四大主力。除水师、饱师外,三个陆地师各自给了四个标的编制。
“等咱们把人征满了,带甲五万,就打过长江去,赶着Bt子满地跑!”陈吊眼在给摩下军官们的训话中,不止一次豪情满怀地讲。虽然眼下他摩下将士数量距五万这个目标相差甚远,福建那边一时也提供不了这么多装备,但陈吊眼不着急,他知道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大都督总有一天能把几个师全部武装起来,用敌人的血洗尽万里擅腥到那时,全天下豪杰都会记得他的名字,而忘记他的绿林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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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变(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陈吊眼的梦想是成为一个盖世英雄,带领十万兵马横扫天下。
文天祥的梦想是中兴大宋,让华夏不再陷入治乱轮回。而在北元方面,达春的梦想却是,击败眼前由邹凤叔和张唐统帅的破虏军第一师,重新“安定”江南。
虽然,达春有时候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但他依然忍不住将梦境翻来覆去地重复几次,直到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才睁开双眼,抖擞起精神,投入到新一天的战斗中去眼前的局势让达春无法不感到沮丧,也只能凭借不切实际的梦想来暂时鼓舞一下自己的士气。四下里的破虏军越打越多,越打越强,而摩下的将士却皆无战心。新附军总是想着开小差,溜回南边的家里去看看由破虏军分发给家中那几亩水田。探马赤军中的党项、契丹和女真武士则纷纷传言,说老贼文天祥对天下百姓一视同仁,所部中各族武士待遇和汉人无异,并且对远道来归者既往不咎,所以,每当遇到武装到牙齿的破虏军主力,那些探马赤军将士往往三心二意,动作总是比平时慢上半拍。即便是达春一直倚重的蒙古军,如今也没有了早年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将士们皆听说了被俘后要下到矿井中做苦力,无人w头则永不超生的谣言,每当临战,没等对手发起攻击,军心先乱了三分。
与摩下将士越变越弱相比,让达春更郁闷的是,自己的对手却在不知不觉间越变越强。
达春记得自己初下江南时,一个蒙古武士可以放羊一样追赶着几十名宋又军将士狂奔。甚至将十几个兵器在手的残宋溃兵变成俘虏,让他们给自己挖坑,然后I平去,埋葬自己,那些被俘的宋人除了痛哭流涕地求饶外,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
而如今,同样是体质赢弱的宋人,三五十个一伙就拦主,4万大元将士的马前,直到被潮水般的兵马淹没,也鲜有人转身向后。甚至在局部战沙出现了少数破虏军将士追着倍于自己的元军厮杀的情况。非但是军中,在民间,那竺傲呈服者也发生了质的变化,以往,一个收税官带着三五小吏下乡,即便搜走了百姓家最后一粒米,那些平头奴子也不敢发出牲毫怨言。如今,没几百个士兵保护,那些税吏绝下敢勿乡间中行走。不但筹粮募馆的效率大大降低,甚至经常发生税吏和官兵被刁民袭击一去不复还的情况。
这一系列变化不是瞬间发生的,但在不知不觉间,己经让南方汉人脱胎换骨。这种质的变化从什么时候开始,达春不得而知,他却时刻感受到了变化带来的威胁。在他正前方,是三万多由火炮、钢弩武装起来的波虏军,在他的正后方,活动着两万余破虏军游击将士。在他周围,从赣州城内到罗霄山下,到处都是仇恨的眼睛,达春不知道这些沉默的人群什么时候会爆发,会站起来,把大江南北的征服者吞没在仇恨的海洋里。
那一天迟早会来的,华夏就像一头沉睡的巨龙,蒙古人没能在它沉睡的时候砍下他高贵的脑袋,就要面刃陇醒来后的愤怒。而蒙古人南下后所犯下的罪行,恰恰是触在逆鳞下一根根钢刺。
达春想着,郁闷着,烦恼着。对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切身体会到了近年来宋人精神到气质上变化的清醒者而言,眼下蒙古战俘及其家人的抱怨,还有大汗忽必烈的误解,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充其量,不过涉及到一个人的起伏荣辱,而发生在南方汉人身上的变化,却是涉及到整根蒙古民族的生存。
偏偏,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让推迟末日来临的办法。
“砰!”一枚炮弹在不远处炸开,震得达春脚下的军帐一阵晃动。挂满宝刀名剑的兵器架子被震倒了,叮叮当当,各色刀剑落了一地。
“大帅!”几个亲兵冲进帐篷,想劝达春暂时离开军帐,后撤半里,以免被破虏军远程火炮误打误撞蒙上。看看达春铁青的脸色,奉劝的话又咽回了肚子。
“慌什么,把这里替本帅收抬一下。宋人又没长着于里眼,怎知道本帅就在这儿!”达春瞪了亲兵一眼,冷冷地吩咐。
那些落在地上的刀剑都是他在二十年戎马生涯中缴获来的,原来的主人不是北方贵胃,就是南方名将,最不济的也是个太守、安抚使一类的地方大员生前最爱。如今,这些昔日的对手一个个仿佛都通过遗留下的兵器盯着自己,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达春怎肯在此刻畏缩,让别人小瞧了去。
“是,大帅!”亲兵们答应着,弯下腰去拾取地下的刀剑,刚把兵器架子放平稳,又是一声炮响,一枚从天而降的炮弹在达春的中军帐外不远处炸开,弹片四射,把帐篷攒出几个脸盆大的窟窿,硝烟夹杂着泥土顺着v窿倒灌近来,抢得人睁不开眼睛。
“大帅,嗯嗯,大帅,嗯嗯”亲兵们狼狈地咳嗽着哀求,“大帅,您就移驾吧,这,这里距离前方太近了,太,太不安全!”
“不动,传我的命令,不准大惊小怪,有乱喊乱动者,杀无赦!”达春发出一连串咆哮,压根不理睬部属们的好心。
亲兵们哭丧着脸,把命令传达下去。肚子里将达春的祖宗问候了个遍。按蒙古军法,主帅阵亡,而亲卫生还者,亲卫本人及其家属皆得殉葬。如果眼前战事还与传统下几亲兵们也不敢抱怨达春拿大伙性命做赌注。可自从破虏军兵出邵武以来,战场上已经不再是以往局面。破虏军的火炮分为重、轻、快数种,最远的重炮一击可达五、六里。虽然这种重炮配备不多,但是达春目前所处的位置,却正好在破虏军重炮的射程范围内。虽丝破虏军的炮手看不见达春,这么远的距离也无法瞄准。但是,万一哪枚炮弹不长眼,终达春蒙上了,亲兵们跟谁诉苦去?担个“遇敌畏缩,导致主帅殉职”的罪名吧,这罪名着实有些冤枉。有心勇敢起来,找敌军炮手拼命吧,连对手在哪里都看不见。
“大帅,大帅在哪里,大帅怎么样了!”有人看见达春的中军帐起火,冒着生命危险跑了过来。刚在达春身边吃了鳖的亲卫们不敢大声回答。冲来人使了个眼神,匆匆忙忙跑开。
“大帅,大帅在哪?”仿佛故意火上浇油般,四下里都响起了关切的喊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焦急。临近几个军帐的士兵们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同时鼓嗓起来。
“本帅没死,你们慌什么慌!”听到外边的喧哗,达春知道,自己再不露面的话,军心肯定会大乱,气哼哼地嚷嚷着,冲出了帐篷。
乃尔哈、索力罕、元继铆,李封、完颜A等蒙古、党项将领一窘,汕汕地停住了脚步。
刚才那几枚炮弹来得突然大伙都被吓了一跳。他们几个宿将有的是一直追随在达春左右的嫡系,有的却是从张弘呛、李恒手下辗转调拨给达春的“客将”,抱着不同的目的来探望主帅,见达春毫发无损,齐声出了口长气。
“大帅,您移驾到七星岭吧,这里距离破虏军太近了,邹汉老贼戒无耻,此种打法,咱们犯不着跟他较劲!”上万户乃尔哈上前劝道。
他与达春是同族,交情也最好,当年曾为了达春而蓄意触怒张弘范,无端受过一百大棍。此刻上前说话,达春无论如何也不能向他发脾气。长叹了口气,达春问道:“难道诸位皆想本帅未见敌先退,让人看了我蒙古武士笑话不成么?本帅此时退了,将置这零山脚下数万将士于何地?将置我大元军威于何地?”
“大帅!”乃尔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了,他本来就不是个有口才的人,跟在达春左右十数年,全凭一股临战时不怕死的狠劲头才积功升为万户。此番开口相劝,原本就自觉别扭,见达春坚持,只好整了整恺甲,站在了达春身后。
“这才是我大元武士!”达春嘉许地赞了一句,目光扫遍身边所有文武。从武将和幕僚们的脸色上,他看到了勇敢者的决然,也看到了很多失望。
又有几枚炮弹交替落下,将不远处数座营帐炸成了奋粉。当值的将领带着士兵,匆匆忙忙跑上去,一边救治受伤者,一边以武力弹压不服号令,扰乱军心的“懦夫”,一时间,哭喊声响成一片。
达春带着亲兵走了过去,砍翻几个喧哗者,又亲手给几个受轻伤的士兵包裹起伤口。元继祖等一干将领见主帅如此用命,肚子里骂着达春的祖宗,硬起头皮跟了过来,帮着达春稳定军心。众人七手八脚一通乱忙,混乱的状况慢慢恢复平静,不知道从何处而来的炮弹也仿佛打没了兴趣,断断续续地打了几次,慢慢停了下来。
“大帅啊,您又何必亲身犯险?”嘈杂声初静,一个唱戏般的嗓音立刻响起。听起来三分像是在抱怨,却有七分像是在拍马屁。
大伙强忍住心头的厌恶回头,看见几根老鼠须,还有宋人焦友直那张孤魂野鬼般的青脸“焦先生也来哆噪本帅么?”达春对宋人,可是没有对蒙古人那样好脾气,不耐烦地质问道。
李甄、元继祖等旁系将领皆侧目,满脸鄙夷。当年若不是这个无良文人给达春献了利用水流方向制造瘟疫,祸害福建百姓的绝户计策,元军也不至于如此失去民心。本来,因为文天祥以及破虏军的一些不当革新措施,把很多高门大户推向了大元一方。可焦先生一条妙计施行后,很多与元军交往密切者纷纷改变了态度。这些人不在乎改朝换代,但做人却不是没有一点儿原则和底线。利用水流传播瘟疫,这种无差别的杀人方式己经与禽兽没有区别,与禽兽交往,大伙多少心里都有些障碍。
“不敢,大帅可知,为将者身系社稷,不轻易言勇!况且邹贼手段卑鄙,大帅何必跟此人争一时短长!”焦友直丝毫不在乎别人对自己的看法,放毒一计虽然没有像预计般毁掉整个福建,但根据密报,瘟疫给破虏军带来的杀伤,绝对超尹介次大规模军事进攻。在焦友直眼里,文天祥之所以迟迟没有令破虏军北上,就是因为自了的一条妙计。可以说,大元朝在江南能坚持到现在,首功不是张弘范,不是达春,而应该是他焦友直。虽然忽必烈至今没有酬谢他的功劳,但焦友直认定,凭着自己的聪·尸看髻,早晚有一天,自己能够出将入相,名扬天下。
“不轻易言勇?”达春擦了把脸上的灰少,鸿笑着问道,“难道先生听说过无胆之人,可决胜于两军阵前么?”
非也,军前争雄,乃一少之勇,非主帅所为。而大人身为主帅,一举一动都关系到三军生死,所以。……“焦有直故意把话停了下来,目光看向乃尔哈等人。凭直觉,他感觉到即便是乃尔哈,索力罕这样的犷古勇将,也不愿陪着达春在敌军炮口下找死。
果然不出他的预料,索力罕接过话头,对达春劝道:“焦先生所言甚是,卑职以为,一旦大帅受伤,三军必乱,邹贼恐怕等的就是这么一天!”
“是啊、啊沪大帅身系社稷,何必亲临前线犯险,这半个月来,破虏军没日没夜的打炮,我军前去挑战,他们又不敢回应。大帅且换个安静地方寻思破敌之策,没有必要跟宋人一般见识”元继祖、李封、完颜A热切地劝道,仿佛达春撤离了第一线,立刻就能起到让敌产上崩瓦解的效果般。
达春的目光再度从众将脸上掠过,心中好生失望。焦友直的意思他明白,诸将的心思他也懂。只要他这个主帅一离开第一线,那些幕僚、心腹和重要将领,或者说自以为身份重要的人物,也会纷纷后撤,把行营扎到破虏军重炮够不到的地方。这样,将领们都安全了,可一线的士气也崩溃了。破虏军持续用火炮骚扰上几天,抽机会断然一击,元军就不得不向后撤上几十里。数月来,邹a就是凭这种名将不齿的招数,用几万破虏军压着大元十余万兵马,从石城、瑞金、会昌一直压到了零都,眼看就要压进赣州城内。
这种战术,没有任何花哨的技巧可言,甚至与古今兵法书记载的任何计谋、良策都搭不上干系。全凭着火炮带来的优势,向元军施展压力。达春曾几次试图派人迁回到邹汉后方,试图利用骑兵的速度优势,突进破虏军的炮群。或者利用元军的机动优势,切断破虏军的补给线,每次都以失败告终。
当年在江南西路吃了北元铁骑无数次亏的邹a终于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凡事求稳,用一个稳字,应对达春全部谋略。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像一架隆隆行驶的马车般,向江南西路腹地碾压。虽然速度不快,但任何挡在车前面的螳螂,都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本帅不能后撤,你们也不能后撤,邹贼想以势取胜,而咱们输不起的,就是这个势!”达春收回目光,摇摇头,对着所有文武说道。“咱们人多,破虏军虽然来势汹汹,毕竟人少。只要咱们在零山一带能顶住了,就有取胜的机会。只要两江不丢,文贼在两浙的仗就全是白打。伯颜大人己经开始整顿兵马,只要他老人家来了,整个江南就是咱们的!”
“伯颜大人?”乃尔哈闻言,微微愣了一下。显然,作为达春的心腹,他也是第一次听说伯颜即将到来的消息。
此人有着百战不曾一败威名和大元右相的重权,他的到来,对达春意味着什么?乃尔哈突然觉得心中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
“也许大帅不避炮火的行为,也是因此吧。”索力罕心头涌起一股悲壮,紧紧握了握刀柄,站直了身躯。
“伯颜大人?大帅,是垂相伯颜大人么?”新附军万户李甄惊喜地问。蒙古,名字少,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大元朝叫伯颜的高官数数不下四十个。如果是右相伯颜到了,整个江南的战局也许是另一番景象了。
“当然,难道还有他人能当此大任么?”达春笑了笑,反问。
人的名,树的影,方才还因看不见敌手被动挨打而士气低落的将士们立刻发出一阵欢呼,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最终来临。
“伯颜,大元右相,忽必烈业骨,身经百战而未曾一败。在军中素有声望………”
“这不仅仅意味着蒙古人在江南又要换一位王邓,而且意味着,北元己经稳定主草原局势,重心由北转南!”当晚,油灯下,一友笔以工整的楷书写道。光线很暗,看不见握笔的人是谁,片刻工夫,笔放下,纸被治们洪干,被人卷好,送出。
半夜,几个人影,悄悄地溜出了元营,向南方隐去。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变(七)
半夜,邹洬在中军帐内得到了敌方送来的消息。带信的是一个新附军小兵,二十多岁的年纪,说话带着明显的当地口音,因为过于紧张,脑门上全是汗,滚下来把脸卜的尘土冲得黑一道白一道的,就像雨天后的冬瓜。
“你是哪位将军的麾下,冒死前来送信,有这份勇气,本督万分钦佩!”邹洬笑了笑,放下冒着湿气的纸条,对送信人客气地问道。
他的行营就扎在距离达春中军不到五里的一处山坡上,这一带地形崎岖,丘陵众多,双方主帅各自占据了一个地形理想的制高点,却都不知道敌手就在自己正对面。否则,无论以邹洬的习惯和破虏军现在的战术,白天肯定对着前面的土丘多轰几十炮,直接把达春送回老家去。
“背主谋事,所凭只有谨慎二字。大人若不信,尽管把我杀了。我家将军的名字恕不能言,时机成熟时,他一定会再派人与大人联络!”来人虽然精神极度紧张,却很有胆气,听出邹洬言语中的不信任意味,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答道。
几个当值的部将把手都放到了刀柄上,只待邹汉一声令下,就将来人拖出去砍掉。虽然据斥侯们汇报,此人和他的同伴被巡夜的蒙古轻骑追杀,是九死一生逃得生天的。但两军对垒,用计无不用其极,很难保证他不是达春的死间,故意派来诱惑邹洬改变战术的。
谁都知道邹洬将军对江南西路有着十分特殊的感情,在很多破虏军中高级将领心中,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有极其特殊的地位。多年来,这片染满了弟兄们热血的土地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们的梦中,无时无刻不令其魂牵梦萦。
当年,正是他们辅佐着文天祥,趁着蒙古人内乱的机会杀进江西,把萃不及防的蒙古“截收”大员们杀得丢盔卸甲。也正是他们,凭着对地方的熟悉和个人的声望,半月之内为文天祥召集了数万民军。同样,还是他们,一厢情愿地想快速光复两江全境,结果被西真奴李恒抓住机会,把分散在各地的民军一一击破,让十万壮士作了千秋雄鬼。
这么多年了,每当提起零水,每当想起空坑,破虏军老兵们都觉得全身的热血向头上涌,光头上的发茬子都要冒出来,顶破头盔。所以当奉文天祥将令,跟着邹统制、张唐、吴希爽攻略两江之初,大伙恨不得一日内把破虏军战旗插上赣州城头,用这面猎猎战旗告诉当年那些死不瞑目的英魂,时隔五年,大宋的军队又打回来了。但随着脚步踏讨浑绵武夷山,一颖颗激动的心又逐渐恢复了冷静。
打了这么多年仗,血的教训让邹洬和半路出家的破虏军将领们明白了一个道理,大伙都不是什么名将,儒将。虽然在军中的号召力很大,一呼百诺。但实际指挥和应变能力未必比得上对手达春,甚至连吕师夔、赛音德齐这种二流角色也比不上。所以,运筹帷幕、决胜千里这种古之名将身上的传奇注定与大伙无缘,谈笑间净洗胡尘的豪言也只能用在鼓励军心的场合。与达春这种沙场老将决战,玩不得半点花巧,只能凭借实力,扎扎实实地打好每一仗,以不出错来代替巧布局。
元起朔方,俗善骑射,因以弓马之利取天下。多年来,骑射战术一直是蒙古军克敌制胜的法宝。每每临阵,他们的轻骑都会冲到敌军面前,以最快谁度睕?而过,边跑,边射出几轮毒箭。然后依靠自己快速的行动再次拉开和对方的距离,然后又是新一轮的箭雨,最后等他们开始冲锋的时,对手已经疲惫不堪。
而在战略层面,蒙古人没有守土和后方的概念。他们补给基本靠抢,开路基本靠杀。凭借战马的机动性,往往出其不意地抢到对手身后,将对手的补给线和与后方的联络完全切断。这样,用不了多久,敌方就会陷入粮尽援绝的境地,不战自溃。
凭借这种打法,蒙古军横扫西域,据传言甚至打到了大伙听都没听说过欧洲。在当年的江南战场,大伙也曾吃了元军的大亏。从书本上学来的阵而后战的打法,根本不能与时代相适应,即便偶尔在局部小胜,胜利的成果也转瞬随着全线的崩溃化为乌有。
所以,当发觉将指挥大军,与数倍于己的元军打野战后。邹洬与张唐、吴希爽等人召集军中主要将领和指挥学院毕业的幕僚,要求大伙群策群力,想一条最稳健的克敌之策。大伙在总结的元军的以往作战方式和敌我双方的优势所在后,提出了“以慢打快,以步制骑,分化瓦解,攻心为上”的战略。
元军的最大优势就是其骑兵,其行军的速度和攻击时的穿透能力,都是以步兵为主的破虏军无法比拟的。破虏军之所以能在福建和两广屡屡击败元军,除了火器的优势外,福建、两广多山多水的地形和漫长的海岸线,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而两江和福建不同,虽然达春所盘踞的江南西路和吕师夔龟缩自保的江南东路的也多丘陵,但地势远较两广和福建平缓,便利于蒙古马发挥作用,达春在此地经营多年,人脉上,破虏军也不占绝对优势。此外,从双方的人数上来看,元军的兵力也是破虏军的四倍以上。
破虏军的优势在火器上,火炮和钢弩的出现,无形中缩短了宋人和蒙古人在单兵作战能力上的差距。甚至在士气、攻击和防御力等方面,破虏军环云示韶过了元军。但无论火炮还是钢弩,都需要一个强大的后勤保障体系。一旦与后方脱节,破虏军的战斗力就会逐日递减,弹药用尽的那一刻,他们就会被打回原型。在近战肉搏方面,三个训练有素的宋军,也不是一个蒙古人的对手。农夫出身的人和职业强盗在杀人经验和技巧方面,有着质的差别。
所以,中路破虏军不能图快,也无法图快。只能徐徐推进,把火器的优势发挥到最大。逼着元军向后退,每退一步,破虏军便跟上一步。争全局之势而不图一时之利,直到把元军逼得士气崩溃,逼得达春一肚子的妙计良谋都派不上用场。
凭着对自己方实力的正确认识,连续几个月来,中路破虏军在邹洬的率领下步步为营,充分发挥了宋军的火力优势,打下一个地方,就努力稳定一个地方。达春几次故意示弱,诱导破虏军深入,试图采用包抄战术切断军队和后方的联系,都因为邹洬和张唐等人的谨慎而未能得逞。相反,蒙古人所擅长的奔袭战、迁回战在邹洬这种“推辘轳”的压迫打法下,丝毫起不到作用。
敌我双方就这样相互挤压着,慢慢将战线贴近了赣州。此地是雩山余脉,侧面是零水河,背面是雩都城,破虏军只要再向前推进四十里,就挤到了赣州城下。而眼前这道防线再被突破了,达春可没任何把握能守住赣州。第一,赣州城墙早被拆过好几回了,根本扛不住破虏军的重炮。第二,所谓墙倒众人推,几个月来他达春一败再败,魔下的非蒙古系将领们早就存了二心。以狐疑之众守城,即便是成吉思汗魔下的“四犬”复生,也是找死的买卖。
因此,在这种关键时刻,达春很有可能再设一个圈套,利用援军即将到来的假消息,挑起大伙的速战速决之心。然后趁大伙不备,寻找到一个致命破绽。
邹洬四下看了看,用目光示意部将们不要轻举妄动。吴希爽的营帐在丘陵最高处的炮兵阵地附近,张唐带着一标人马护在大营的侧翼,所以二人今晚都不在中军。即使他们都在,面对这样突然而来的情报,也难立刻拿出一个应急方案来。
略一沉吟,邹洬对送信人说道:“我杀你干什么,一旦杀错了,岂不是让天下英雄寒心。这份情报对我们很重要,如果你怕我军中有人泄密,连累了你家将军,不如由我派人送你去福州。反正你现在这样子,那边的大营也回不去了。到福州见了文垂相,你亲口把你知道的情况跟他汇报一下。你家将军的名字,你也可以当面说与垂相知道。免得将来决战时联络不及,坏了你家将军的大事!”
“那敢情好,当年文大人在咱家乡募兵,咱年纪小,没能投军。要不,也不至于被达春的人抓了去,披上这身辱没先人的号衣!”送信人听说可以亲自去见文天祥,高兴地答道。
“你是赣人,老家在哪?”邹洬听来人说得有趣,笑着问。
“信丰,当年文大人募兵,半数人马出自咱们那!只是……”送信人摇摇头,不再说了“当年,在信丰募兵的人就是我,是我对不起大家。你叫什么名字,能骑马么?”邹洬叹了口气,低声问。
“张山,俺能骑马。俺老表是给蒙古人喂马的。没打仗的时候,俺也偷着骑过!”送信人高声回答,声音中带着几分得意。
邹洬笑了笑,命人取了一锭金子,赠给送信人。然后命令亲卫点一队骑兵,护送他火速赶往福州。
送信人却不肯领赏,谢了恩,丢还了金子,跟着亲卫走了。邹洬感慨地摇了摇头,目送他离营远去,然后马上返回了中军,命人召集所有参谋和高级将领,探讨应对之策。
“我觉得,根据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而改变战术,未免得不偿失。况且达春己经被咱们逼到了绝路上,凭一个没边际的消息骗不了几天。只要半个月内援军不到,他这十几万人马还会崩溃。所以十天之内,达春要么跟咱们决战,要么放弃赣州,无论伯颜是否赶来,都挽救不了达春的败局!”张唐听邹洬介绍完最新情报后,果断地说道。
根据大都督府的将令,中路破虏军的作战任务是压制而不是歼灭。把达春拖在江西,让他腾不出手支援两浙战场,就算达到了预期作战目标。能像现在这样,以区区=万之众逼得十余万元军步步后退,己经是超额完成了任务。所以,无论达春目前放出什么风来,或者北元派谁到江西,以不变应万变,是中路破虏军最好的选择。
战局固然是不断变化着的,但大都督府那边谋士甚多,情报来源也比较广泛。全局上的事情,张唐相信文丞相会作出相应的调整。
“我也不赞成立刻改变战术,我军战斗力强悍,但吃亏就在人数太少。一旦急于求成,很容易出现纰漏。况且对付蒙古人的大队骑兵冲击,咱们一直没找到合适办法。离开营垒和战车保护,就会吃个大亏!”吴希爽向来老成持重,对张唐的建议表示支持。
从目前情况看,步步为营的逼迫战术,是对付元军的一种有效打法。依靠营垒、战车的保护,依靠火炮的杀伤力,破虏军可以让蒙古骑兵无法靠近到跟前。而在平原上,一旦破虏军冲出营垒,往往就要面对轻骑的反扑。正面相对,轻骑兵的攻击力惊人,即便不采用驰射战术而是直接冲入,六列横队的弩阵也会被轻易地冲垮。
几个参谋纷纷附合,在邵武的指挥学院中,大伙反常被灌输的一条军事准则就是宁可放过可能的战机,也不要怂恿主帅去冒险。特别是在情报不准确,并且没有任何必胜把握的情况下。
“我何尝不知道是如此,只是这样一来,今后两浙的战局更为艰难。你们看……”邹洬掏出炭笔,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圈子,把赣水、雩都、洞庭湖、长江都包了进去。“古来守浙必守江,即便是当年南唐李后主,也知道把西边国境放到江西南路境内,而不是光占据着苏州、健康这些膏腴之地。丞相废了那么多心血,甚至不惜免费把俘虏来的矿工归还给乃颜,为的就是给咱们创造一个可乘之机,如今机会马上就逝去了,咱们却没能攻取两江,即便陈吊眼占据了两浙,整个大宋版图还是一条线,没有任何纵深,可以被伯颜轻易地分割掉……
邹洬叹了口气,不想继续说下去了。平生第一次,他站在全局角度上看问题,却猛然发现,这盘棋下起来如此艰难。
“你的意思是,希望咱们在蒙古把战略重心南向前,攻取两江?”张唐惊讶地问。邹洬想的事情,他也曾经想过。但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他感觉到那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处于谨慎,他也没主动提出来。
吴希爽暗暗点了一下头,他己经明显感觉到,邹洬刚才说话时那种雄视天下的气质。虽然从个人角度上看,邹洬的考虑过于大胆,但相较于当年那个徒有惊人的统率力,用起兵来却粗疏、短视的邹洬,今天的邹风叔,己经给了人一种脱胎换骨之感。
这才是一方主帅应有的战略目光,至于细节,可以通过参谋部门的配合来弥补。没有这份目光,只顾着眼前这点利益,邹洬就永远成不了丞相大人的得力臂膀。
向前走了几步,指着地图,吴希爽朗声说道:“抛开刚才的情报不看,光从形势上而言,眼下的确是攻取两江的最佳时机。一旦取下两江,咱们就等于拥有了五代时期的唐、越、汉、闽四国之地,周边不是高山就是大海。纵使荆楚和蜀地一时半会儿拿不下来,也可以固守一方,保存住刚刚恢复讨来的元气。再把水师于江面上一横,忽必烈即便起倾国之力南下,也难再重复当年的局势。只是如何快速打败达春,把握住伯颜南下前的机会,还需要大伙好好议一下!”
“直接出击,我军无必胜把握。像目前这样以势取胜,收效太慢。达春如果成心跟咱们耗,就凭咱们这点儿人,也难把他一战打趴下。如果,如果达春那里……”张唐揪着脸上的胡须说道,心思用得太深,脸上被揪红了一片,却丝毫没感到疼。
突然,他眼睛一亮,把手指向沙盘上达春的侧翼点了点。“他奶奶的,他人多,心眼儿也多!”
“仗打到这个份上,探马赤军、蒙古军、新附军相互之间,恐怕已经互相猜疑。如果断其手足,达春会怎么样?”几乎与此同时,邹洬的手伸过来,与张唐的手指顶在同一个位置,问道。
“恐怕他不想退,也得退了。只要他退过了赣州……”吴希爽点点头,目中透出一股杀气。
赣州是江南西路之眼,取了赣州,林琦和西门彪的人马就可以与中路破虏军并在一处,由南而北下压,达春只能退向江洲,而那时,己经拿下两浙的陈吊眼,会看不到三路合围的机会么?
除非,伯颜南下得比预计中还快。
伯颜是忽必烈的臂膀,一生中,从来没让忽必烈失望过。每当遇到需要有人独挡一面时,忽必烈往往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他。
此刻,大都城,右相伯颜在灯下焦急地拍打着桌子,不住地催问道:“来人,给我再催一次卢世荣,本帅的军粮筹各齐了没有?”
“禀告大帅,属下白天去催,卢世荣说,只能筹到一半。剩下一半,只能待秋粮下来后解决!”一个心腹幕僚匆匆忙忙地跑来说道。
“各地的蒙古健儿呢,都到了么。大汗从前方撤回的蒙古军呢,他们到什么位置了?”伯颜显然对这个答案非常不满意,愤怒地质问。
蒙古人南下,汉人北上,这是董文柄临终前给忽必烈的遗策。伯颜并不喜欢这个策略,因为从他的位置可以清晰地看到,采用这个策略后,将有多少人身首异处。
戎马半生,伯颜不在乎杀人。但如今大元是天下的治理者,而不是原来的入侵者,每杀掉一户百姓,就意味着来年的财政收入上,又少了一户缴税的。蒙古人凭杀戮取天下,却不能凭杀戮治理天下。
大汗麾下的汉军,己经把辽东烧杀成了一片白地。乃彦还没有死,汉军们在忽必烈和叶李这条毒蛇的指挥下,还会继续烧杀下去。
而他丞相伯颜,为了大汗的花花江山,不得不带着蒙古人进行另一场无情的杀戮。当把那些有骨气,有血性的南人杀光后,天下就会太平了。董文柄的遗策也实现了最初报答大汗知遇之恩的目标。
可天下呢,天下变成了一片废墟。
伯颜打了个冷战,手握刀柄,站了起来。不行,必须逼迫掌管户部的卢世荣筹集更多的军粮,多一份军粮,就可以减少一份杀孽。
“来人,给本相各马,我要亲自去拜望户部卢大人!”伯颜雄厚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了,在空旷的院落里回荡。
他常年领兵在外,大都的家基本是闲置的。偌大个院落中仅有几十名心腹居住,显得阴森森的,虽是初夏,依然冒着股寒气。
几个亲兵牵出马来,各好鞍蹬。搀扶着伯颜跨上坐骑。伯颜踢了踢马肚子,直接冲向了大门。冲到门口,停了一下,看看高高的院墙,还有空旷的院落,若有所思。猛然,他抬起头,冲着心腹大声喊道:“来人,传我的将令。己经到达涿州大营的蒙古军立刻拔营,开往庐州(合肥)。沿途着大户收集军粮,无论蒙古人还是汉人,皆有供应之责。其他未到兵马,直接到庐州集结!”
“是!”心腹答应一声,接令而去。
“来人,传三百铁骑,跟本相去卢世荣家,如果他再推三阻四,给我抄了他的家!”伯颜在马背上高声喊道,双腿一夹马腹,快速向皇城根儿冲去。
剧烈的马蹄声在夜空中响了起来,如同一阵风暴般,卷过长街,遮断天地间所有声息。
酒徒注:两更,还账。推荐老友新书《逍遥记》,作者开玩笑。
第七卷逐鹿第二章蝶变(八)
大都督府内一片忙碌。
虽然通过情报综合与分析,大都督府的参谋们早己推算出北方战事将在今年内结束,届时蒙古人战略中心即将向南转移。但谁都不期望北元的动作太快。
伯颜南下,意味着大都督府耗费无数财力、物力、人力扶植的盟友乃颜对北元再起不到牵制作用,也意味着刚刚恢复过些元气来的大宋,要与如日中天的北元政权过早地来一场对决。
伯颜不来则己,一来必协倾国之力,对此,大宋准备好了么?
没有人能给出肯定答案,文天祥自己也没任何把握。数年来,他之所以能在战略层面,游刃有余地与忽必烈周旋,靠的是文忠记忆中对全局的了解。靠的是对另一个时空历史的熟悉,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优势己经渐渐消失了。乃颜覆灭后,对全局的认知程度,他与忽必烈又站回了同一个起跑线上。
各自于黑暗中出招,他,能胜过有一代天骄之名的忽必烈么?
文天祥摇了摇头,尽量将纷乱的思绪赶出脑袋。目光再一次从报信人身上扫过,和气地笑了笑,谢道:“你带了的这个消息对大宋非常重要,大都督府上下都会感谢你家将军的高义。但不知壮士可否让我知道你家将军的名字?两江大战在即,我希望得到你家将军的进一步帮助!”
“这个?”送信人张山万万没想到大宋丞相会对自己如此客气,目光四下看了看,不知道是否该在如此多人面前泄漏背后主使人的姓名。刚才在文天祥思索时,张山己经偷眼观察了大厅中的人,除了文天祥本人外,没一个人让他感觉可以信赖。站在文天祥左边那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面带杀气,双眼中的目光如刀一般,每次望过来都好像要刺到你心里去,把所有秘密给挖出来公布于众。张山看着他,身上就起鸡皮疙瘩。而此人还不是最可怕的,站在文天祥右侧不远处那个不笑不说话,一笑眉毛、眼睛、鼻子全挤压到一起的胖子更让人感到恐怖,每当他笑一次,张山就觉得被人卖了一次,卖了之后说不定还要给人数钱。
除此二人外,屋子内还有一个面目和善,须发皆白的文官。一个英姿飒爽,肩膀挺拔的女将。一个英俊潇洒,举止从容有度的书生,一个身材魁梧,骨节粗大,双眼带着淡蓝色的异族……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人在一处,令张山对自己和主使人的安全感到一百二十个不放心文天祥仿佛知道张山心里怎么想一般,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妨事,他们都是与蒙古人有刻骨深仇的,每个人的脑袋在忽必烈那里都值十几万贯。你但说无妨,把你知道的事情全说出来。越详细,对两江战局越有利!”
张山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向上挺了挺,无端多出了几分信心。自己家将军对属下己经是极其宽厚,部下个个愿意为他效死力。可与眼前的丞相大人比起来,自己家将军对人的尊重远远达不到这种推心置腹的程度。想了想,他低声答道:“我家将军姓李,原来是夏贵大人麾下的指挥,不合被夏将军协裹着投了北元。这些年忍辱负重,好歹熬到了下万户职位。本来打算回家养老了,达春用尸体害人,我家将军看不过眼……”
“可是李甄将军!”没等他的话说完,站在文天祥左侧那个冷脸将军上前一步,抢先问道。
“正是,大人怎知我家将军的名字?”张山吃了一惊,瞪大双眼问道。
“早闻李将军有古之名将之风,可惜明珠暗投!”冷脸将军微笑着回答,“在下刘子俊,对你家将军仰慕很久了,却没料到,他心里至今未忘故国!”
“您是刘,刘……”张山更为紧张,差点把刘阎王三个字直接说出来。军中传言,文天祥麾下有个刘阎王,专门负责行阴暗之事。近几年来南北各地官员被刺的案子都与他有关联,甚至连一军主帅李恒,也在三军护卫之下,被刘子军取了首级。在他口中听到“仰慕”二字,八成没什么好事。
想到这,张山背生冷汗,拱了拱手,慌不及待的冲文天祥解释道:“当年在河水中下毒之事,我家将军曾极力反对,无奈人微言轻……”
“不妨,有今日一善,己可胜过所有昨日之非!”文天祥大度地摆了摆手,安慰道。旋即把话题转向了达春所统带兵马人员构成方面,把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所占比例,将领、布防情况问了个遍,甚至连江南东路的吕师夔是否与达春联系密切,两支兵马相互之间往来情况也问了个清清楚楚。
张山是李甄心腹,自从主将与达春失合后,就开始留心元军内部的事情。对文天祥所问问题尽量的给出了答案,对自己不太清楚的,则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清楚”或“所知不准确自从披上新附军号衣后,他这是第一遭与人说话如此谦虚。不知不觉间过了两个多时辰,文天祥、刘子俊、杜规等人想问的问题都问完了,文天祥命人取来一身细环软甲,一柄断寇刃,亲自捧到张山面前说道:”壮士冒死前来,文某无以为谢。金银之物,想壮士亦不爱。功名富贵,提起来徒污你耳。这一身软甲,一口钢刀,都是为大都督府近卫人员定做的,望壮士不嫌其粗陋,穿上它沙场称雄!“
“张某岂敢受丞相如此大礼!”送信人躬身,哽咽道。他知道破虏军不兴跪拜之礼,所以也不做屈膝之事。只觉得文天祥这样一个传说中的人物能如此与自己说话,下一刻即便是战死沙场,也不枉在人生走上一遭了。
“壮士不必客气,如果可行,恐怕过些日子,还需壮士潜回敌营,为国家大事奔走。这软甲穿在号衣里边,旁人轻易看不出来。穿上他,才能保你担此重任。”文天祥不容置疑地说道,仿佛算准了张山不会推脱为破虏军效命。
闻此言,张山也不再客套,接过铠甲刀剑,深施一礼,说道:“丞相但有吩咐,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文天祥点了点头,命人安排张山先去休息。待参谋人员把刚才交谈的主要内容整理出条目,再次翻看了一遭,然后用平静的声音向众人问道:“看来辽东这盘棋,马上要收宫了。伯颜不来则己,一来必将是雷霆万钧。参谋们把形势图己经描好了,诸位看看有什么良策,可以在伯颜南下之前,把战势推到于我们最有利的局面?”
许夫人很少参加破虏军的会议,这次前来福州与文天祥商议新光复地区的地方武装安置事宜,刚好赶上。听见文天祥向大伙发问,想了想,率先说道:“丞相凭何判断此人不是达春故意派来的死间?”
“派往北方的细作早就把伯颜在大都整顿兵马的事情报了过来,只是不能确定伯颜南下的具体时间罢了。此人也没能给出具体时间,所以是奸细的可能性不大。况且无论消息是否准确,蒙古军大举南下的行动己经定局。咱们必须赶在蒙古军渡江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文天祥细致地向许夫人解释。
把兴宋军融入破虏军体系后,大都督府尽力让兴宋军的高级将领不感觉自己被排斥在核心之外,所以破虏军的日常运作方式,组织结构,都需要向新来的将领解释清楚。许夫人平素忙于地方治安和朝庭保卫事务,没时间理会这些事。碰上机会,文天祥觉得理所当然让她融入破虏军的中心。
“咱们在北方安插了大量眼线,那边朝廷上有什么大动作,十天之内咱们这里就有消息!”刘子俊接着文天祥的话头跟许夫人解释道,“伯颜逼迫海都签订和约后,随即奉忽必烈之命调集各地蒙古军将士,准备进攻江南。他己经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因为北元财税吃紧,一时拿不出太多的粮草,也造不出充足的火器来,才有所耽搁。从目前情况分析,恐怕达春这里一现劣势,伯颜立刻会带兵扑上来。即便准备不充分,也好过待咱们全取两江后,再赶来救火!”
“伯颜是成名己久的大将,无论能力、声望,都不是达春能比。这个人几乎一辈子没打过败仗,并且非常有远见,当年忽必烈与阿里不哥争位,就是他提出先取下临安,再北上凭灭宋之功夺权的!”福建安抚使陈龙复在旁边补充,虽然作为敌对方,他依然非常佩服伯颜的谋国之才。
“该死!”许夫人愤恨地骂了一句。平宋,在蒙古人眼里是大功,却包含了多少南方百姓的鲜血。
“祸害活万年,他这种人老谋深算,无论在朝在军,都吃得开。没那么容易死掉。据情报显示,他这次把培养了多年的旧部都带了出来,己经集结在涿州的蒙古军就有十一万多,各地还陆续有兵马向涿州运动。忽必烈急眼了,他不想再跟咱们耗下去……”文天祥继续介绍。
“他以倾国之力前来,咱们必须以倾国之力相迎!”许夫人大声建议,猛然间想起前一段时间幼帝赵昺“劳军”和陈宜中,张世杰等人最近急切的小动作,神情暗了暗,眉头轻轻地皱做了一团。
“是啊,倾国之力!”文天祥看到许夫人似蹙非蹙的柳眉,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事情。这种若有灵犀的感觉让他心里一紧,摇摇头,笑道:“大战当前,咱们必须把一切力量调动起来,皇上那边,我会抽空去一趟……”
约法大会的召开,避免了大宋内部的一次自相残杀,尽最大可能把各种矛盾掩盖了下去。但约法大会的负面作用是,那些隐含的矛盾随时都可能被激发起来,从内部将大宋割裂。偏偏为了约法的威严,大都督府不能做任何防患于未然的违法举动。
许夫人抬起头,刚好对上文天祥那包含着淡淡忧虑与孤独的目光,无端心里感到一软,一痛,想说的话都忘记了。慌乱地侧过头,大声承诺:“丞相放心,有碧娘在,任何人掀不起大的风浪!”
“难为你了!”文天祥心里亦是一痛,目光扫向众将,言不对心地说道。却在不知不觉间,忘了称呼许夫人的官职。
“陈某身为大宋保国夫人,为国出力,怎么算难为。前方的事情,我也不懂。但后方的事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己!”许夫人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文天祥语态的不对,坦然一笑,回答。
“若是如此,关于前方运作,末将倒有一个想法!”参谋统领曾寰恰到好处地插上一句,化解了气氛中隐含的尴尬。作为大都督府参谋之长,在运筹谋划之外,他还考虑过很多局外的东西。此刻文天祥需要面对的不仅仅是正面战场上的敌人,后边的明枪暗箭,曾寰也要帮他提防。
“不妨说来,老样子,面面俱到的计谋咱们想不出,有人先提出一个,大家寻找其中疏漏,然后把他尽力补充完善!”文天祥嘉许地看了曾寰一眼,笑着说。
“伯颜没出招之前,咱们就盘算着如何打败他,估计很难。扬子江那么长,光凭水师沿江攻击,也无法阻止伯颜过江。我认为,如今之际,上策是充分把握住眼前这个机会,趁伯颜没过江之前,把达春、范文虎、吕师夔这几伙人干掉。这几支势力一去,咱们再与伯颜周旋,压力就小多了!”曾寰非常有条理地分析道。
“这恐怕不容易,伯颜渡江,估计就在这半个月内。范文虎这头死猪不算,达春、吕师夔二人手中的兵马加起来尽二十万,半个月内全歼二十万大军,恐怕非我军所能!”刘子俊于一旁理智地提醒道。
破虏军克敌制胜的法宝就是火器,凭借在福建和两广打出来的声威和敌人因为对火器战术的不熟悉而心生畏惧,才能发起这一次反攻。但火器部队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对后勤保障要求高,移动速度慢,没其他兵种保护形不成战斗力,诸多条件制约着破虏军无法像元军那样千里纵横。福建等地军械厂的生产能力和火器兵种对士兵素质的高要求,也制约着破虏军短时间内无法以更快的速度发展壮大。
把福建、两广的全部力量压上去,破虏军有机会击败达春,但没有全歼达春的可能。一旦双方战到关键时刻,在战场侧翼突然出现一股力量,哪怕只有几千骑兵,都可能导致全局的逆转。
所以,刘子俊认为,曾寰的想法虽然好,却根本没有其可行性。
曾寰点点头,认可了刘子俊的提醒,但是他却不认为自己的建议不可行,来到地图旁,继续说道:“刘将军所言极是,曾某也想到了这一点。但我们不能把达春、吕师夔和范文虎放在一处看。这三股力量名义上都归达春调遣,实际上各自为战。目前陈大举(陈吊眼)将军己经推进到临安外围,如果杜浒将军的水师能按期抵达,十日之内,范文虎将全军覆没。所以,范家军可以视为咱们囊中之物……”
几个将领都笑了,稍显紧张的气氛被曾寰自信的分析涤荡了个干干净净。文天祥满意地点头,鼓励道:“好,好。你再说下去。”
“范家军一亡,甚至未亡之前,以吕师夔的人品,他必然要寻求自保。如果我们在江南东路派少许兵马虚张声势,他肯定会匆忙北撤,而为了避免与达春距离过近,或被陈将军截杀,他能走的路线只有一条,就是撤向池州,那里有数座大山做屏障,既可以防备我军追击,又可以随时撤向江北。但到了那里,他己经无法左右两江战局,所以,这一支人马也可以暂时视为不存在!”
闻此言,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如果事实真如曾寰所分析,伯颜南下前,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付的,就只剩下了达春一部。虽然这支力量非常庞大,但获胜的机会,无疑比同时进攻三路人马多得多。
“丞相麾下竟有此人物!”许夫人心中暗赞,上上下下把曾寰打量了个遍。当年在邵武会战时,她曾领略过这位书生参军的风采,只是那时所有人的光芒都被文天祥一个人所遮盖,别人身上看不出太多耀眼之处来。
而四年之后,再看文天祥麾下众人,许夫人渐渐有了一个印象。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四年的时间都过了,当初的雏鹰,还能不长出羽翼么?
想到这,对即将到来的恶战,她又增添了许多信心。凝神继续细听,只见曾寰在地图上标了数笔,提议道:“两浙、两江各地,身在北元,心怀大宋的豪杰不少,如果把他们的力量加进去,敌我人数就相差不大,达春只要经历一场打败,就己无生路。只是,我们必须给”观望的豪杰们,必胜的信心,而这个信心就是……“曾寰在大江以北标出一条粗线来,”告诉他们大都督府有实力与北元一争短长,有实力北伐!“
“北伐?”许夫人惊讶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个想法太大胆了,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任何一支北上的人马恐怕到头来都会是同样一个结局。
“对,偏师渡江,直指大都。此举不但可鼓励江北豪杰斗志,亦可拖住伯颜的主力,让他短期内无法南下!其间有十利十弊,是否值得冒险,派谁去冒险,还需丞相定夺!”曾寰大声说道,身上隐隐透出昔日郭奉孝之风。
第七卷逐鹿第三章碰撞(一)
陈吊眼带着两万多破虏军将士,在浙东七、八万浙东豪杰的配合下,缓缓地向临安城附近靠拢。
他并不迫切地想攻城,守将范文虎是个窝囊废,水师还没到达指定作战位置,陆师攻得太急了,肯定会把范文虎吓得从海路上跑了。这个范大将军打仗虽然没能耐,逃命的却是数一数二的,两浙地方这么大,放跑了他,追起来也实在是耽误时间。
所以陈吊眼一边调整着兵力部署,整顿着队伍,尽力避免义军中出现骚扰百姓的害群之马。一边派浪里豹、过江龙、钻山鹤子等上次就有与破虏军合作经验的民军首领,打着大都督府的旗号去安抚地方,勒令那些替北元守土的官员们投降。
陈吊眼以大宋两浙大都督的名义保证,凡在临安城破之前主动投降的,按阵前举义对待。无论在范文虎摩下犯过什么事,只要不是民愤极大者,皆可恕其罪。武将如果想继续留在军中,则可选择去邵武指挥学院培训两年,出来后根据原来官职高低和在学校内的表现担任破虏军或地方警备队的将佐。而那些出仕北元的文官,只要在任上没帮助蒙古人欺压良善,则可以进入候补官员梯队,或者领一份高昂的“安家费”回乡。
陈吊眼在给各地残兵的檄文上写得明白,不是老陈欺负人,不给大家官做。大都督府有规定,出任地方官员只有通过科举、培训这条路或地方选举才能实现。即便现在为了拉拢大伙而封官许愿,两浙安定时,也会再把大家撤下来。与其虚与委蛇欺骗一时,不如从开始就跟大伙说清楚。
至于两浙富户、百姓,陈吊眼告诉他们不必担心。按大都督府的《临时约法》,他们的私有财产理应受到保护,如果有人打着破虏军的名义抢夺他们的财物,他们可以随时到陈吊眼的行营来告发。陈吊眼以祖宗的名义起誓,决不允许有人趁乱祸害百姓。
檄文一出,两浙震动。一些早就起了三心二意的范家军非嫡系武将纷纷投降,虽然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出于对时局的考虑,选择了领一份“安家费”后到福建去享福,做买卖。但这种不抵抗的举动还是让两浙的光复速度大大加快。而各地百姓在上次破虏军横扫两浙时,就亲眼看到过这支仁义之师的英姿。见范系人马支持不住,纷纷痛打落水狗。有的给破虏军报信,请陈、范两位将军早派人马,到他的家乡去驱逐北元的转运使、仓库使,以及那些打着蒙古人旗号作恶的色目税吏。有的干脆自发组织起来,将平素骑在大伙头上的蒙古、色目小官砸成了肉酱。把这些税吏、贪官“辛辛苦苦”积累起来家私,全部分给了周围百姓。中间也夹杂着一些试图趁乱捞好处的豪门、大户,利用家业巨大,在地方号召力强的优势,将地方衙门占了,号称替破虏军开路。时局混乱,北元和破虏军双方都顾不上收拾他们,这些人也过得有滋有味。
到了五月底,几支试图冒险向杭州靠拢的死硬分子被李兴统率民军当头一击,烟消云散,两浙内能掀起风浪的势力基本都被收服了,陈吊眼见自己暂时无后顾之优,又接到情报,说杜浒舰队己经到达普陀山一代,立刻包围了临安,只给范家军钱塘江通往大海的这条水道范文虎苦盼忽必烈的援军不致,知道大元朝堂己经彻底放弃了自己。到了此刻,他只好抖擞精神迎战,先派了几支战斗力尚可的心腹部队试探陈吊眼底细,结果将士们刚出城,就遭到了炮兵的迎头猛轰,好不容易把一轮炮击熬过了,随着地面一阵震颤,李兴又亲自带着骑兵冲了过来。
对于李兴这个魔头的光辉形象,范家军至今记忆犹新。望见万马奔腾的气势和高高挑起的李字将旗,魂魄先去了三分。靠着城头上弓箭手的配合装模作样地放了几轮冷箭,立刻调转身形,拚命问城门口涌。
范文虎气得破口大骂,亲自跑到瓮城督战,接连砍翻了三个百户,一个千户,依然制止不住溃势。
“他奶奶的,老子平时养着你们,供着你们吃,供你们喝……”范文虎大骂道,出战之前,他抱着挫一挫敌军锐气,也好将来投降时讨价还价的幻想,没想到自己的嫡系部队根本没有与李兴交手的胆子。
“大帅,不能打了,再打,李大魔头就杀进城里来了!”有靡下武将抱着范文虎的胳膊哭喊道。
范文虎长叹一声,宝剑无力地掉到了地上。吩咐亲兵让开瓮城,放尽量多的溃兵回来,转身上了城墙。
手把着墙垛口向外看,只见李兴带着一队骑兵往来纵横,把留在城外的范家子弟冲得七零八落。而那些失去了队形配合的人,就成了民军的练兵对象。穿着各种衣冠的民军们分成小队,或用刀砍枪刺,或用羽箭射击,将新附军们送下地狱。最令人气愤的是那些民军手中的弓箭大多为粗制滥造,射在身上一时还不致命,把范家子弟扎得如刺MM般,躺在血泊里长声哀号。
“强弩,给我用床弩,射死姓李的,射死姓李的!”范文虎咆哮道。一时间忘记了自己还打算献城投降的初衷。二十几个心腹推来三具早己拉开弓弦的床弩,“嗡”地一声射了下去。
城下李兴带人冲杀得正起劲,猛然间听得头上风响,一愣神,看见左右几个士兵纷纷倒地。一支巨大的弩箭直射进他身边的人群中,将骑兵连人带马掀翻了三、四个。
“范文虎,老子城破后剥你的皮!”李兴举刀冲城头上骂道,不待新一轮弩箭发射,纵马远去。附近助战的民军间城上有弩箭射下,也跟着避开了。守军趁机合拢的城门,凄惨惨的城墙下,躺满了新附军的死者,伤者。还有人抱着受伤的胳膊,拼命地敲打城门,祈求范文虎发发慈悲,放他们入城疗伤。
“弟兄们,范大软蛋不敢开城,你们投降过来吧,破虏军给你们治伤!”李兴找了距离城头较远,相对安全的位置,遥遥地喊道。
“弟兄们,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他姓范的两代卖国,你们跟着他能捞到什么好,不如开城投降吧。免得攻城时,刀剑无眼。”陈吊眼派了几个大嗓门士兵,站在李兴身旁喊道。
城上城下又是一阵纷乱,这种形势,大伙谁都知道临安守不住了。有人开始悄悄地议论,计算凭目前的运力,到底有多少人能跟着范文虎从海上撤离。有人低声说道,“算了吧,海上能跑哪去,大宋水师说不定就在海上藏着,就等咱们去送命{”这些话听在范文虎耳朵里,又令他头皮发炸。用人之时,他亦不敢采取非常手段整伤,只好亲自巡城,命令亲兵们整顿守城器械,与破虏军一决雌雄。
还没等水牛牵动绞盘,把仅有的几支弩车重新拉好,破虏军的攻城重炮就推到了发射位。李兴恨刚才范文虎用弩车暗算自己,命令炮兵先轰击城楼,把弩车给毁掉。炮兵们接令,用沙包调整射击角度,然后在吴康的指挥下,对临安城临时垒起来没多久的城楼轰了一炮。
“乒”砖石四溅,城楼晃了晃,冒出一股浓烟,塌了小半。范文虎看得火炮后,立刻离开了城楼,因此逃过了一劫。替他掌管弩车的几个亲卫却与弩车同时被炸飞了,连个完整尸体都没落下。
“三十七度角,装药三斤六两四钱,开花弹,两炮一组,三次连射!”吴康高高举起了号旗,根据第一炮的数据命令到。
装填手迅速调整火药量和重炮角度,六门重炮分成三组,同时发出了怒吼。
“轰!洲轰!”“轰l”爆炸声一浪高过一浪,本来就没多高的临安城头顷刻间又矮了半尺,守城的士兵抱着脑袋,狼狈逃窜。在城墙根下徘徊的伤兵们彻底放弃了入城打算,扔掉兵器,高举着双手,哭喊着向破虏军要求投降。
“停一停,放伤兵过来,给范文虎半柱香考虑投降时间l”陈吊眼见城头敌军根本就没什么士气,不愿打这些窝囊废,大声命令道。(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炮击声嘎然而止,几队与破虏军配合娴熟的民军迎上前,命令前来投降的新附军士兵按顺序,走到民军队伍中间,蹲好。随军的医生也不情愿地走上前,替投降者包扎伤口。
此刻城上的弩车尽废,再也威胁不到城下的人。几个口齿清晰的士兵在盾牌手的保护下,走到城墙附近大声喊了起来。
“弟兄们,投降吧,给鞋子当狗有意思么?忽必烈连军馆都不给你发!”
“弟兄们,把范文虎绑了献城吧。就是回家种地,也比跟着范文虎这个窝囊废强,当年他被我们李将军打得连系了死扣的裤腰带都跑断了,光着脸逃了三百里!”
一时间,范文虎当年在战场上的种种丑事,被士兵们添油加醋地描述了出来。每一句话都非常传神,听得城上的士兵两耳发烧,真恨自己瞎了眼,跟了这么一个弄种。军心浮动的当口,城下又跑来一队民军,用两浙各地,乱七八糟的土话喊道:“土保啊,别跟着范文虎干了,家里分到地了,十亩水田啊,大宋三年内不收农税!”
“七斤儿,回家吧。大都督府有令,租种寺院和他人土地,最多只交三成租金。回家攒钱娶媳妇去吧!”
各色方言抑扬顿挫,有些话守军听不懂,但是他们都知道这是地道的两浙方言,破虏军编不出来。瞬间,城内士兵乱成了一锅粥e范文虎见不是办法,一边调派弓箭手上城取射杀喊话者,一边偷偷地安排人去港口去照看早己备好的大海船。这些海船都是他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速度快,行的稳,拉的财货也多。
弓箭手在军刀的威逼下爬上城头,胡乱放了几箭,将喊话的敌军射退了。害怕对方再放炮轰击,赶紧下城。刚从垛口后直起腰,就看见几队破虏军士兵举着一人高的长盾走了上来“别下,别下,敌军要爬城!”范文虎的侄子范成用战刀威逼着喝令,“给我射,只要他们准备爬城,就不会开炮!”
弓箭手们无奈,再度弯弓搭箭,a里啪啦一通乱箭,打得对方的长盾叮当作响。城下的破虏军重甲盾手也不理会,任这些箭给盾牌或肩膀上的全钢弧形挂甲搔痒痒。(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射了片刻,城上的人乏了,箭雨慢慢稀疏。攻城的队伍不慌不忙,把几百支四尺余长的铁管子高高举了起来。
“什么东西?”范成惊讶地叫道,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兵器,说是长枪,。说是弩,又看不到弦在哪。正探头探脑张望时,猛然听得一声喝令“放!”。
范成立刻缩头,可惜为时己晚,五百多杆火枪同时响了起来。白亮亮的弹丸,登时给城头来了一阵铁雨。
倒霉的范成被三粒弹丸同时打中,鹤子般飞过垛口,落到了城下。弓箭手们被射借了,哭喊着,跳起来向城下跑。
城外的火枪手憋了好几个月,等的就是这一刻。排成三列横队轮番射击,几波攒射后,城头上再也不见一个活物。
“上城,上城!”范文虎背贴着城墙,向士兵们催促道。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肯拿生命冒险,大伙刚才看清楚了,凡是被打下城墙的,身上都多处了一个到数个不等的小孔,个别人显然被打透了,身前一个小孔,身后却是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血呼呼向外流,用多少土堵都堵不住。
“上城啊,杀退敌军,每人赏白银一锭!”范文虎咬牙,使出看家法宝。
“您留着自己花吧!”士兵们一边向后躲闪,一边大声说道。
酒徒注:两更,还帐。
第七卷逐鹿第三章碰撞(二)
范文虎大怒,拔出佩剑来,砍向那个让他把赏银自个儿留着的小兵。谁料那士兵甚是刁钻,身子一扭就躲了开去,三蹭两蹭没入人流中,一边逃命,一边喊道:“姓范的杀人了,弟兄们,姓范的把咱们向绝路上逼啊!”
周围形势本来就很混乱,士兵们不知道城外那些会喷火的铁管子是什么东西,又不晓得薄薄的城门能挡得破虏军重炮几次轰击。见范文虎提着雪亮的宝剑胡乱砍人,纷纷鼓噪起来。有破虏军细作就在人群堆里暗中用力,刹那间,乱兵成一锅粥,把范文虎的亲卫全给挤散了。
领兵之将,最怕的就是这种炸营情况。再看范大将军,也顾不上再督战了,招呼上几个亲兵就向人群外冲。围在外侧的士兵不明就里,见范文虎向自家人开刀,也纷纷拔出武器来自卫,没等破虏军的火炮将大门轰碎,范家军自己先在城门口儿“乒乒乓乓”乱战起来。
就在此时,谋士范曾带着几十个家生子到了(世袭的家奴),不用分说杀开一条血路,拉着范文虎就向码头跑。守城的其他将士见范大帅跑了,自知大势己去,推举出一个平素能服众的千户,爬在城垛口后喊道:“我们愿意投降,请破虏军的英雄们别再放炮!”
城墙外,李兴正指挥着一小队人马向城门口堆火药包,听见喊声,挥了挥令旗,让工兵们停止了作业。
负责压制城头的火枪手们也停止了射击,有秩序地蹲在重甲步兵身后擦拭枪支,整理子药。片刻过后,城头上硝烟散尽,十几个身穿军官号衣的范家军嫡系将领哆嗦着探出半个身体,挥舞着不知从谁身上扒下来的白袍子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愿意举义!”
李兴一听,鼻子差点气歪了。心说什么人带什么兵,范文虎为人恶心,带出的兵来也奸猾。抬手戟指城头,怒骂道:“谁稀罕你现在举义,早干什么去了!”
城头上死一般寂静,几个投机不成的中级军官见小把戏被人识破,彼此用目光交流着,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稳妥。
李兴不愿意跟这些人耽误功夫,叫过传令兵,吩咐几句。传令兵打马跑向炮兵阵地,片刻之间,破虏军的重炮又吼了起来,这次没有对准城墙,而是直接把炮弹吊射进了城内。
“轰!”“轰!洲轰!”三发炮弹相继炸开,将城门口不远处一所空屋子掀了盖子。
木质的门窗、梁栋耐不住火,纷纷燃烧起来。吓得守军六神无主,抱着脑袋四处乱窜。
几个范家军将领知道再耽搁片刻,自己甭说讨价还价,弄不好连命都得搭进去。拼命挥舞着白袍子喊道:“别打,别打,李爷,李爷,我们愿意开城投降!”
李兴笑了笑,命令停止炮击。投降的新附军将领驱散乱兵,七手八脚地推开了城门。李兴打马扬鞭疾驰而入,数百个骑兵紧随其后。在远处押阵的陈吊眼看到了,唯恐李兴吃亏,将令旗一摆,数千铁骑紧跟着冲了进来。
“投降不杀l”骑兵们以队为单位,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按事先约好的口令喊道。城门附近的新附军将士纷纷丢掉武器,跪倒在路边祈求活命。先入城的队伍没功夫理会这些懦弱的降者,顺着街道冲向府衙,仓库和其他几个城门。不一会儿,四门大开,攻城的部队都冲到了城内。(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你们几个,带兵执行纪律,凡有趁机骚扰百姓的,杀他娘的!”陈吊眼怕民军和乱兵败坏破虏军声誉,叫过亲信将领陈双、夏俊、刘老实等人吩咐道。众人得令,带上督战队沿街道散开。
果然有一些纪律不好的民军己经开始抢掠,还有一些范家军残部火中取栗。陈双见了,抡起大铁铜一顿狠砸,把那些忘了自己出身的家伙砸翻了几十个,首级全切下来挂到路边做榜样。凶巴巴清理了几条街后,乱势稍止。
陈吊眼又传令,派纪律严明的破虏军老兵去保护城内名流,大儒,还有那些早就与破虏军暗中有联系的开明士绅。城内百姓最初还很慌乱,有些地痞、流氓也窜出家门,寻找发财机会。稍后见破虏军执行起纪律来丝毫不含糊,慢慢恢复了秩序。等到各大街小巷都出现了破虏军的巡逻队后,百姓们悬在嗓子眼的心都放回了肚子里。纷纷称赞破虏军不愧不仁义之师,威武之师,难得这么快破城,难得破城后秋毫无犯。一些“懂规矩”的乡老则按照以往的惯例出来劳军,把当年给蒙古人准备的,给张唐、杜浒用过的香炉、乡案都搬了出来,再次抬到了闹市口。
在女参谋曾琴的协助下,陈吊眼不得不耐着性子,一面安排人手去清点府库,安置降兵,一面与地方名流们周旋。直忙到日薄西山,才好歹忙出些头绪来。吩咐亲兵去召集各级将领和高参,在范文虎的大都督府中议事。
大部分民军首领都去“巡视”地方了,陈双等高级将领也忙着处理善后工作,都没能立刻赶到。陈吊眼不愿意等,先叫过参谋人员询问问起战果来。有关参谋送上清册,临安城府库完好,只是里边的库银和存粮被范文虎贪污得没剩下多少了。城内的书院、,名胜,除了当年大宋宫殿早己被蒙古人拆毁外,大多数都没遭到破坏。人员方面,范家军守城的部队大部分弃械投降,小部分逃散,还有一部分死硬分子试图抵抗,在乱军中被杀,具体数字正在统计中……。
陈吊眼听说库银和存粮大多数被范家贪污,心中懊恼,没心思再听参谋们报告,夺过清册,从前到后扫了一遍,大声问道:“范文虎和他的家眷呢,怎么谁都没看见?李兴将军呢,他杀到哪里去了?”
“范文虎在城破时,带着家眷乘船逃了。李兴将军正在城内搜索残敌,以防入夜后有人捣乱!”参谋恭敬地答道。
“怎么没人去追?”陈吊眼不高兴地追问。
参谋楞住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分派任务是两位主将的事情,按破虏军纪律,除了少数高级军官,其他人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利。(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曾琴轻轻从后边轻轻地捅了捅陈吊眼的腰,示意他不要一高兴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现在他己经是破虏军主将了,不是绿林总瓢把子时代,什么事情都有底下人跑腿。
陈吊眼回头看了看曾琴,不好意思地拍了自己的头盔一下,对被自己问楞了的参谋说道:“你们继续忙吧,追范文虎的事情,应该我来安排。我老陈没发过财,听说府库空了就沉不住气……”
参谋们都知道陈吊眼的脾气,明白他不是故意叼难大家,笑着自去忙碌。曾琴轻轻扯了扯陈吊眼的征衣,把他拉到大厅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低声说道:“范文虎和他的家眷带了太多的辐重,跑不远!我己经派人去通知杜浒将军,估计一两天内就会有确切消息。”
“就是怕他弃船登岸,跑到淮南去。这家伙打仗没什么本事,但走到哪,都能召集起一帮人来。贾、范两家在两浙经营多年,树大根深。不把他这主干砍了,将来少不得有麻烦!
咱们的兵太少,全用来进攻可以,分散开防守就差了那么点意思!“陈吊眼忧心仲仲地回答,这才是他担心的重点。方才他说辐重补给不足,不过是为了说给民军首领们听。
“他不敢去淮南,如果忽必烈能容得下他这个败军之将,咱们没到临安前,他早跑了。
就像吕师夔那样,手里有自己班底,也好给ft子当差。我估计范文虎这回心灰意散,准备去当富家翁了,所以才不带人马,只带财货!“曾琴低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就凭他,到哪去。到福建,还不被百姓用砖头砸死。到北方,他没了兵权,惹得起那些色目贪官么?”陈吊眼笑着问道,每次与曾琴说话,他的心情都会不知不觉间变得舒畅,宁静。就好像战舰驶入港湾般,任凭外边再大的风浪,都无法使起颠簸。
“天下又不止是大宋和北元,咱们福建船队能去海外六十余国,范文虎难道去不了么。
有人在范家抄出了几样新鲜东西,你来看看!“曾琴笑着回答。陈吊眼对范文虎的评价让她感到很有趣,大元朝目前的情况就是如此,没有权,就不能生钱。有了钱,则财源滚滚。像范文虎这样的人都在那里活不下去,其他人的命运可想而知。所以,宋兴元破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世界理应是清廉战胜腐朽,文明战胜野蛮。像前几年那样黑白颠倒,确实是没有天理。
“什么东西?”陈吊眼诧异地问。
如今他己经知道曾琴是女子,通过迁回试探、语言侦察,也知道这位花木兰对自己无恶感。许夫人又承诺两浙战事一结束,就找曾琴的哥哥提亲,所以,看向曾琴的目光,总是分外温柔。
“是一些古怪的衣服,还有长刀。乍一看,就像咱们破虏军的骑兵马刀。比咱们骑兵刀还锋利,但没咱们的马刀那样结实!”曾琴拉着陈吊眼走回帅案,命令亲兵将自己的发现呈上来。
此刻己经有一些民军首领奉命赶到,见曾琴举止神秘,纷纷凑上前看稀奇。亲兵捧来一个黑包裹,打开,十几把修长的战刀露了出来。其中一把己经断了,显然是曾琴野蛮检验的成果。
“日本刀!”有识货者诧异地叫道。日本刀在大宋一直享有盛名,在断寇刃没问世之前,一把日本刀的价值能卖到四千至一万文足额铜钱,各别锋利异常的,甚至能卖到几十贯,比同等重量的银子都值钱。
范文虎以守财而著称,他连亲兵的武器都舍不得用高档货,怎么会收集那么多日本刀?“如果大家喜欢,可以每个人挑一把!”曾琴大方地说道。
各路民军首领齐声欢呼,毫不客气地分起赃来。陈吊眼皱皱眉头,低声问道:“军师以为,范文虎想逃往f国!”
“应该是,反正他范家出卖祖宗又不是一回了,卖谁不是卖!”没等曾琴回答,浪里豹自作主张地说。拎着一把刀,学着海上盗贼的模样“吹西,晗西”地叫了数声,收好,继续说道:“这几年总有日本走私客到两浙来,弟兄们曾经和他们起过冲突。小矮子凶恶得很,可惜忽必烈当年伐it失败了!”
“忽必烈就干过这么一件好事,还没做到家!”一个海沙帮的豪杰插言,“弟兄们行走海上,最怕遇到逶人。打不过你,他就与你交易。打得过你,他杀人劫财,决不手软。即便是势均力敌,他们也会突然发难!”
“这就对了,范文虎指挥过水师。而楼国被忽必烈打过一次,最迫切地就是加强水师力量!”陈吊眼的脸色渐渐郑重,沉思着说道。
这是一个新情况,对于一个很难判断其是敌是友的国家,必须时刻做好防备。抬头看了看曾琴,他继续问道:“还有其他发现么,范文虎走得匆忙,应该不会只丢下几把废铁?”
“还有一些没来得及烧掉的信,都是萎文,看不明白。己经封存起来,马上会给丞相大人送过去。剩下的就是些字画、古卷了。范大将军还是个雅人,收藏的都是些名家真迹!”
“范大将军本来就有才子之名,可惜书没少读,心里却只装着自己!”陈吊眼摇头点评,对范文虎的行径甚觉不齿。四下看了看,见将领们到得差不多了,清清嗓子,提高了声音说道:“陈某奉垂相之命攻取两浙,打了半年多了,今天破了临安,算是把任务完成了一半。半年来,承蒙将士用命,各路豪杰支持,陈某非常感激。诸位的功劳,陈某都命人记录了下来,写在功劳本子上。一会儿大伙自己传着看看,检查一下陈某是否有记漏了,或是记错了的地方l”
“谢陈将军!”
“为了垂相,为了将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众将领和豪杰们乱纷纷地回应。打了胜仗,几乎兵不血刃地占了临安,大伙心情都舒畅,所以对秩序也不再那么讲究。
陈吊眼把双臂向下压了压,示意大伙听他把话说完。“功劳a上没能留下太多事迹的,也不用着急。咱打下了临安,收复了咱大宋故都,把皇上他们家的宅子又抢了回来。虽然这宅子己经被蒙古人扒了,但地基还在,这功劳在读书人眼里比什么都大。将来史书上留名的好事,大伙都跑不了的……”
“是啊,光复旧都!”有人兴奋地议论。突然发现自己的名字太土,真让人写到史书上,都是什么狗剩、六斤、土生什么的,实在不雅。
还没等他们给自己想出一个合适的名字,只听陈吊眼口风一转,接茬说道:“可是,有些人今天干得不怎么样,一进了城,就想着发财抢女人。这些事情要是被人写到史书上去,恐怕你们几代人都抬不起头来。人家会骂啊,说某某是个土包,没见过市面。发迹了立刻忘本,多收半斗谷子就想娶小妾,提了刀就想当强盗,比蒙古人还不如!”
一些民军首领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白天入城的时候,他们对属下要求的确不严,被陈双等人镇压后,也说过一些过分的言辞。现在被陈吊眼不点名一骂,心中突然生了悔意。陈吊眼的话糙理不糙,大伙都是普通百姓出身,被勒子逼得没办法了,才拉竿子造反。如今做的一些事情,的确比鞋子还鞋子……(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陈将军,我们约束手下不严,请将军责罚!”有人带头跪倒,自责道。
“请将军责罚!”呼啦拉,底下跪倒一大片,一些对陈吊眼执行军纪还有怨言的,见势头不对,也跟着跪了下去。白天大伙的一些作为不用载入史册,如果陈吊眼认真追究,光凭着破虏军军纪,有些民军首领就得夺职回家,甚至放到矿井去挖煤。
“都起来吧,捣乱的,我己经都杀了。你们的责任,我都记在心里。大伙回去以后好好约束摩下,别再做同样的事情,让我把今天的事情再想起来。有句土话说是好狗护四邻,你们都是当地人,总不能连好狗都不如吧。两浙还有一半没收复,西路的嘉兴、镇江、苏州虽然没大股敌军,可都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大伙好自为之吧,两浙是咱们打下来的,将来肯定也归咱们防守。如果把民心抢丢了,蒙古人一过江,咱们拿什么和他们周旋!”
陈吊眼语重心长地教训道。他现在是大宋的两浙大都督,总管两浙军务,这么大个地盘,他可不想像范文虎一样,治理到最后只留下一个骂名。大战过后,这些与国有功的豪杰都要分派到地方上,成为地方的警备力量。如果不提前给他们敲打敲打,难免中间会出现害民之贼。
“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咱们,咱们一来,他们过得还不如在蒙古人治理下,那他还支持咱们干什么?我陈吊眼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但一句话得说明白了,咱们既然不想当山贼,抢了就走,就得拿出点官兵的样子来。要是不管老百姓死活,大宋皇帝当年的宅子就在这城中摆着,盖得再大,嘿嘿,被烧的时候,不过是一个火星!老百姓不但不会帮你,说不定还会在火上添一把柴火,你还别怨他们不忠不义,他们需要你讲义气的时候,你他**忙着抢人家产,睡人女儿呢!”
第七卷逐鹿碰撞(三)
范文虎的船扯了满帆,但行驶的速度并不快。过于沉重的载荷让这些海船走得非常吃力,杭州湾内的水又是淡咸混杂,浮力小,更拖缓了海船的脚步。那些被范文虎强行征来的船工、舟子也不愿意把船开得太快,主人家急着逃命,那是主人家的事。底下干活的一没卖国二没贪污,犯不着为了主人家的私事把命丢到大海上。
就这样拖拖拉拉行了半日,才隐隐见了蓝水。滩浒山黑乎乎地在苍茫的暮色中露出些轮廓来。那是苏州洋和杭州湾的分界线,过了此山,船就正式驶入大海了。范文虎在舷窗内叹了口气,看看夜色中沉静的北岸,侧耳再听听南岸隐约的钟声,心中未免生出很多留恋之意。今日一别,恐怕这辈子无缘回到故乡,恐怕子孙后代永远都没机会再听到这绵长的晚钟,没机会留恋这水光山色……
“四十余年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起烟罗。……”触景生情,范文虎不由自主吟起李后主的一首词。他年青时负有才子之名,否则也不会入了贾似道的青眼,攀附上这个高枝。领军后虽然十数年没弄风雅,但骨子里功底尚在,声音伴着涛声跌宕起伏,听得随从们心里都酸酸的,半网方了,己经有人转过身去用衣袖抹泪。
“老爷,马上出洋了,要不要在滩浒山停一停,带几包故乡泥土!”心腹老谋士范增从甲板上小跑着走来,隔着窗子询问。
“故土?”范文虎楞了楞,停止了吟唱,感慨地回答:“不带了,此去,你我皆成了无根之人,这点儿土,能养出什么?跟北条家派来的那个小五朗说一声,让他辛苦一下,连夜引路,咱们走得越快越好!”
“是!”范增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范文虎看着老幕僚那微驼的脊背和苍白的头发,又是长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家国,家国,老夫虽然有负于国,但这些年是非功过算起来,也对得起范家列祖列宗了!此间事了,此间事了啊l”
叹完,心里反而生出一股轻松之意。此后,宋也罢,元也罢,与他范文虎都没关系了。
他戎马二十多年,虽然没能替任何一个主子分优解难,但给范氏家族打下了偌大基业。此后他这个国家的罪人远逃了,按文天祥在福建颁布的没有株连条款的法律,范家其他人就可以干干净净的活下去。就像历史上很多世家大族般,根据不同的外界环境,选择性地把家族中某些人物忘记掉。
此间事了,几个幕僚也放松了心情。家主范文虎这次出行虽然走得仓卒,却并非没有目标。日本国最有实权的人物北条将军亲自派人来迎,虽然负责联络的家伙地位低贱得连姓氏都没有,但毕竟是万里来迎么,写到书中也是个荣耀的事情。昔日战国争雄时代,哪个名士不是从一家失宠了立刻投奔下一个东家,孔老圣人还有四处游说而不得重用的尴尬事,范大将军还没失势,却己经有人来迎了,岂不是比孔老圣人名声还大?将来大伙一旦在日本国做得风声水起,说不定还能领兵打回故乡来……
大伙自我安慰着,在对未来的猜测与憧憬中走入了东海,为防止有海盗打货船的主意,船队尽量远离岛屿,摸着黑走了一整夜,第二天天明的时候,来到了嵊泗水域。
再向前就没有陆地了,大海上要走十六、七日才能到传说中的日本。分散在各船上的随从都走上甲板来,一边活动被船舱憋闷坏了的筋骨,一边最后一次眺望故国。就在这时,有人在海天相接处,看到了几个帆影。
“有船,在侧前方!”那个幕僚手指着东北方兴奋地喊道。
“哪里,哪里?”附近几个没有任何航海经验的卫士围拢过来,好奇地问。海上孤独,能遇到同行者,实在是令人兴奋的事。
"那边,好像是三艘,好快的船速!“
“是很快?好像冲咱们靠过来了!”
人们乱纷纷地议论着,猜测着是谁家的商队正在返航。突然,负责领水的小五郎叫唤了起来,先是用诿文,然后改为汉语。
“………是海盗,海盗才不载货,跑这么快!”
甲板上一下子炸了锅,与范文虎同行的有不少武士,但是谁也没打过水战,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突发情况。正混乱间,听见小五郎喊道,“赶快,加速,加速,冲过去,从他们面前冲过去………”
船夫们匆匆冲进底舱,不由分说,把船舱里边除了粮食和淡水之外的东西抬出一部分来,抛向大海。
范文虎心疼地在甲板上咆哮着,却终不敢拦阻,眼睁地看着自己的大半积蓄赠给了龙王。减轻的载重的船队骤然加速,从海盗船的前方直冲而过。兜转过来的海贼们没预料到对手行事如此果断,留下一艘船打捞沉货,其他两艘船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停船,爷爷只卖水,不卖血!”海盗们站在桅杆上大声喊道,“如果不赏脸,今天就请你们吃板刀面!”
范文虎听不懂江湖黑话,心中暗自后悔逃命时光顾着带财宝,没多带些士兵。追来的海盗船只有两艘,而范家船队却是五艘福船组成的大舰队。如果每船带上一百士兵,反过头来个黑吃黑未尝不可。
茫茫大海之上,后悔药无处去买。很快,队伍最末的一只大船海梭号就被海盗们追上了。几十根带着挠钩的绳索飞过来,拖住了船帮,那艘船立刻失去了速度。赤裸着上身的海盗们咬着钢刀,跳过甲板……
范文虎看得肝胆俱裂,不断催促水手们加速,为了逃命,任何东西都可以抛。几箱银子抛入大海后,船速又提高了几分。可尾随在后面的海盗显然从被刚才缴获的海梭号上看到了大鱼的苗头,居然驾了被缴获的海梭号追了过来。
在海盗手中,南方打造的福船被发挥到最佳性能,转瞬又咬住了范家船队的尾巴,三下五除二,干掉了另一条名字叫青鱼号的福船。
“完了,想不到我范文虎英雄一世,竟死在了无名鼠辈手里!”范文虎长叹道,后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这样,还不如向陈吊眼投降,虽然最后结局难料,也好过做一个糊涂鬼…
就在这时,海盗们突然停止了进一步动作。调转船头,向东方冲去。非但不再追击范文虎,甚至连刚缴获的青鱼号也不要了。
“救星来了!”水手们发出一阵欢呼,很快欢呼声就被范文虎和小五郎焦急的喊声压制住了。
“加速,加速,把除了粮食和淡水外的东西全扔掉!”范文虎声嘶力竭的喊,昨日唯恐装载不多,今日却后悔为何不装载更少。
水手们楞住了,马上反映过来是什么原因导致范大将军如此紧张。茫茫的大海上,有十几艘速度更快的海船冲了过来,黑舷,白帆,每一艘船的主桅杆上,都挂着一杆天蓝色的战旗。
“是大宋水师!”谋士范增绝望地叫道。此刻纵使心中有偷天之计也派不上用场。大宋舰队迅速作出了反应,队尾的三艘战舰脱离舰队,追向海盗,其余九艘大小不一的战舰直接向范家舰队扑来。
“停船,接受检查!”大宋主舰队和分舰队同时打出了旗语,仿佛怕范家舰队和海盗们听不懂,紧接着用大宋官话重复了一遍。
“加速,加速!”范文虎拔出佩剑来,冲着水手们要挟道。范家幕僚和武士们纷纷亮出兵器,威胁水手们不得服从水师命令。
几个老水手摇摇头,脸上露出了轻蔑的微笑。还没等范文虎弄明白笑容背后的意思是什么,天地间突然传来了一阵轰鸣。
“轰!”仿佛天崩地裂般,震得人头晕目眩。范文虎回头看去,只见刚才还耀武扬威的海盗船被一团烈焰所包围,恶贯满盈的盗贼们从火里冲出来,下饺子般向海水里跳。
“这是警告,停船,否则马上开炮!”大宋舰队上再次打出旗语,接着,有人用范文虎熟悉的乡音重复。
“不能停,快走,每人赏黄金十两………”范文虎毫不犹豫地回应。
“停船,他们只抓范将军,不会为难我们!”关键时刻,负责领水的小五郎跳出来,与范文虎唱起了反调。
“你!”范文虎指着小五郎和他摩下的十几个只有名字,没有姓氏的日本武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将军,抱歉了!”小五郎向范文虎礼貌地鞠躬,就像走路不小心踩了对方的脚一样轻松。然后钢刀猛然向外一推,直奔范文虎小腹。
这一招来得太快,周围卫士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老谋士范增见势不妙,合身扑上。只听“濮”地一声响,红光四射。范增得后背被切出了尺余长的一条大口子,血顺着小五郎抽刀的方向喷了出来。
“增叔!”范文虎抱住老谋士的身体,悲愤地叫喊。
“将军,咱不该与虎狼为伍啊!”老谋士叹了口气,眼角滚落下几滴浊泪,在范文虎怀中死去。
“给我把这帮楼人剁了!”范文虎愤怒地大喊。几十个范家护卫冲上去,与楼奴们战到了一处,对近在咫尺的大宋战船,反倒视而不见了。
范家卫士人多,但小五郎带的武士身手不赖,双方刚好势均力敌。正打得热闹的时候,头顶上又传来一阵怪异的轰响,几个条火龙打着旋,掠过了桅杆。
是链条弹,专门对付船帆的链条弹。有识货的水手喊出了武器的名字。布做的风帆承受不了链球的撞击,被扯得七零八落。海船一顿,在原地打起了旋。把甲板上交战的双方同时震翻。
紧接着,大宋水师又调整了炮口,几枚专门用来破坏船舷的实心弹砸了过来。这么近的距离,几乎静止的船速,范文虎的座舰避无可避,结结实实挨了几炮。
木条飞溅,海水顺着破损处倒灌进来,直接冲入底舱。提着刀的人都吓傻了,扶着尚存的船JR.发出连声哀嚎。
“救命啊l救命啊l我们是商船!”小五郎再顾不上谋杀范文虎,挥舞着双臂冲着大宋战舰喊。
“商船上有这么多人拿刀么?”近在咫尺的大宋战舰上,有人嘲弄地回答。更多的战舰围拢过来,黑洞洞的炮口对着范家舰队,只要对方稍有异动,立刻准备将船击沉。
无论挨了炮还是未挨炮的范家船只都停了下来,就像待宰的羔羊般仿徨在原地。大宋水师围拢成一条半圆形,警惕地用炮口监视着范家船队的一举一动。不远处,分舰队也结束了战斗,三艘海盗船一沉两俘,无一漏网。
海水越灌越多,范文虎的座舰慢慢向下沉。有经验的水手们纷纷抱起木版,跳进大海,尽力向其他船游去。不知道海上如何逃生的范氏家臣和楼奴们仿徨着,哀叹着,等待着死亡的脚步一点点逼近。
“救命啊,范文虎在这艘船上,范文虎在此!”毕竟是北条家的重臣,小五郎急中生智,大喊起来。
“范文虎在在此,范文虎在此!”几十个人同时喊了起来,声音顺着海风传出老远。
“范文虎是谁,谁是范文虎?”大宋战舰上,有人故意捣乱。按大宋律法,两军阵前,对反抗者决不容情。但是一旦敌军放下武器,就不可随意杀害。狡猾的范文虎临阵脱逃,害得水师在海上找了他一整夜,要不是看到海盗们留在后边打捞物资的船只,说不定就让这个祸害逃了。
所以,几个舰长故意拖延,成心想让范文虎和他的家人掉进海中淹死。
大宋舰队的旗舰上,水师大都督杜浒通过望远镜,早将这一切都看到眼中。叫过传令兵,吩咐了几句,片刻后,旗舰发出了一道命令。“活捉俘虏,清点缴获物资!”
几艘大型战舰放下十数条小船,由另一个分舰队提督方胜带队,驶向了范文虎的座舰。
兵们攀上船去,放下绳梯,把范氏家族成员和幕僚、卫士,还有矮个子樱奴依次押上了小水船半柱香时间过去后,范家船队的其他几艘海船和海盗船队也清理干净了,方胜、苏刚、张惰等中级将领把俘虏们按水手、士兵、文人和重要人物归类,分别关押到不同的战舰上。
清册很快交到了杜浒手里,指点着俘虏清册,年青的水师大都督命令道:“给水手们每人发十两银子压惊,让他们去驾驶那几艘还能走的海船,告诉他们别害怕,把船驶回了临安,就放他们回家去!”
摊在地上的范文虎心里一痛,知道杜浒发给水手们的银子,肯定是从自己船上掠来的。
转念一想,自己命都要没了,银子何用,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
“这些士兵算作战俘,和海盗们关到你的舰底。回临安后,你负责审问清楚了,果真没罪的,释放回家。祸害百姓的,派人给杜规大人送去,他那正缺人手呢!”杜浒将俘虏清册向后翻了一页,分舰队提督苏刚吩咐。
“是!”苏刚答应一声,命人押着俘虏,向隶属于自己的几只分舰队驶去了。杜浒冲着他的背影满意点点头,目光中充满赞赏。海上作战不比陆上,要求将领反映速度更快,行事更果决。流求苏家出身的苏刚显然符合这些要求,小伙子坐起事情来干净利落,有些方面比杜浒当年还胜一筹。
“杜老爷饶命啊,大将军饶命啊!”小船上,海盗们惶恐地叫了起来。刚才指挥一个分舰队与他们交手的就是苏刚,此人一言不合即开炮轰击,根本不给海盗们考虑投降的时间。
在抓俘虏时,趁主将杜浒不注意,凡是身上有伤的,统统命人砍了首级,抛尸大海。让这种狠辣角色负责押解他们,陆上还不知道要死几回。
“早知今天,当初就别做恶l”杜浒冷笑一声,根本不理睬海盗们的告饶。看着苏刚将几小船俘虏带远了,回过头来,向被按在甲板上的小五郎等人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与范文虎勾结在一起!”
“回将军,小的是日本客商,正要回国,所以碰巧跟范贼同路。小的不知道他是您要抓的逃犯,知道后,马上与他打了起来!”小五郎用头触甲板,先施礼,然后恭恭敬敬地回答“日本客商,你做什么买卖啊?”杜浒惊诧地问道。与文天祥不同,作为南宋世家子弟,他对楼国甚有好感。自李唐以来,樱国人在中原,一直扮演着学生的角色。无论大辽、大金还是大宋,国都中都经常看到他们的学者,僧侣,还有前来贩卖宝刀、玉器的商人。至于他们在海上露出的狰狞面目,以杜浒当年的身份,接触不到,自然也生不出太多的恨意。
“这个,小人的,做刀剑买卖地干活!”小五郎再次叩头,大言不惭地说道。
"I临安城还有人买日本刀么?什么人如此识货?“杜浒更加惊诧,据他所知,在蒙古人治下,汉人无论大户小户都不准拥有武器,连菜刀都要几家合用,买日本刀,除非他存心遥反。
“有,我们日本刀举世闻名,我搭别人的货船带了二百多把,很快就卖完了。”小五郎非常自豪的说,“然后,正好这位姓范的有船去我国,我就说好了搭他的船,顺便帮他指路”是这种刀么,真的很锋利啊!“杜浒从战利品中拿出一把楼国武士的佩刀,抽出来,在日光下晃了晃,问道。
“正是!如果将军喜欢,我愿意把佩刀赠给将军!”小五郎见杜浒根本不与范文虎核实自己所言真伪,心下平静,谎言越说越流利,仿佛做过的事情都没发生般。
“哈哈!”杜浒仰天大笑,笑得俘虏们心里直发毛。
“将军为何发笑!”小五郎倒也识趣,手虽然被绑着,话却接得利素。
“小五郎先生,你看我很傻么?”杜浒没回答,笑着反问。
刹那间,小五郎的脸色变得雪白。明知道自己的谎言被杜浒识破,却抱着最后一线希望说道:“将军英名睿智,小五郎刚才没说实话,我卖了几百把刀,全卖给了范将军。他是我的大客户,所以,在他战败时,我们所以才答应帮他引路去日本!”
“恐怕,你不是卖刀,是买范大将军的命吧!”杜浒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这几个日本人为什么和范文虎在同一条船上,范文虎为什么要向东方逃,而不是逃往北方,几件事情,与陈吊眼那边的判断刚好吻合。
“他们是海盗,答应带我去日本,却在路上勾结别人,想截杀我!”范文虎突然在一边插了一句。
杜浒平生最恨别人欺骗自己,范文虎的证词,恰恰给了他发做的最好理由。抓起楼刀,扔进了方胜手里,吩咐:“既然这几个日本人既然是来卖刀的,你就把这些刀给他享用吧。
带远点儿,别脏了老子的船!“
“是l”方胜答应一声,带着几个水勇,拎小鸡一样拎其小五郎和他的下属,向船尾部甲板走去。
“我是日本人,你不能杀我!”小五郎垂死挣扎,狂喊道。
“可你与我的敌人站在同一条船上!”杜浒冷冷地回答。
片刻后,喊声停止。杜浒向前走了几步,来到范文虎面前。
“范某能亲眼看到这些恶棍服诛,心愿己了。杜将军不必戏弄与我,不过是一死而己!”范文虎笑了笑,抬起头来,率先说道。
小五郎等人临阵出卖,让他感到非常愤怒。见杜浒把几个楼人戏弄个够,然后统统杀了,又觉得非常欣慰。情知落在杜浒手里,肯定难逃死劫,索性露出了几分光棍本色。
“如果我把你押到泉州,交给陛下,不知道你是否有脸见他!”杜浒看了看范文虎,又看了看在范文虎旁边瑟瑟发抖的范文虎的妻子儿女,叹了口气,怜悯地问。
“范家大小固然会被斩首示众,但陛下却没脸审我?”范文虎摇头,笑着回答。
“哦?”杜浒没料到范文虎死到临头,却如此嘴硬,一时间,难掩心中惊诧。
“范某之罪,不过是带了二十万兵马投敌。是为了范家,而出卖了大宋。他赵家太后,天子,把整个临安,半个大宋,连同三十余万兵马卖了,同样是为了自家安危,恐怕罪孽比范某还深重!”范文虎振振有辞地解释。
“你可知李大帅,你可知马太守,你可知娄将军?”杜浒暴怒,指着范文虎的鼻子骂道。“天下正因为像你这样,把自家利益放在国家与民族之前,才导致我华百擅w万里!”
“我只是说陛下无颜审我,并未说我所作所为一定正确。杜将军家细算起来,恐怕有人在北方官做得也不小?”范文虎毫不客气地顶撞道。他不愿再受颠簸之苦,存心求死,所以尽力想激怒杜浒。
出乎范文虎预料,听了他的话,杜浒不怒,反而大笑起来。
“正是,杜某的族人,文垂相的弟弟,在北方的官儿都不小?”杜浒大笑着说道,“可天下总有李大帅,娄将军,文垂相和杜某这样的人在?只要我们之中一个在,你这种败类就永远抬不起头来,无论给自己找多少理由,涂抹多少无奈,都是徒劳!”
范文虎叹了一声,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换了种语气恳求道:“以将军所作所为,自然可杀我。但我闻大都督府有一条约法,罪不及妻弩……”
“是啊,你杀别人全家时,就斩草除根,顺理成章。我抓了你,却罪不及妻鸳。这世界上,好人总是要吃亏!”杜浒又叹了口气,叫过几个心腹,指着范文虎说道,“这位范大将军一心求死,你们给他留个全尸,找个岛屿葬了吧!”
“谢杜将军l”范文虎闻言,躬了躬身,被士兵们推下甲板去了。
杜浒目送他远去,看了看跪在甲板上抽泣的范家子侄,皱了皱眉,不知如何处理才好。
依照他的冷酷性子,本打算找茬将这些人一并杀了。但范文虎最后与他费了那么多话,绕来绕去无非为了最后一句,罪不及妻鸳。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包括文天祥和杜浒,家族中都有败类。所以范文虎一个人做的事情,只能让他一个人承担。至于他的子孙是否在其恶行中受益,与他所做的恶事无关。
“这个范文虎,倒是个顾家的人”张惰在旁边叹息道。他本是黄水洋豪杰之一,归宋后被杜浒要了去做了舰长。入破虏军时间短,头脑里还有很多江湖思维。
“可惜,咱华夏,就是像他这种把家放在国之前的人太多了!”杜浒慨然长叹。挥挥手,命人将范家其他人押进了俘虏舱。
第七卷逐鹿碰撞(四上)
当水师大都督杜浒押着俘虏返回临安的时候,陈吊眼的队伍己经开拔,向西杀去了。除了浪里豹和过江龙两支队伍跟着陈吊眼去配合主力作战外,其他几支民军队伍都被陈吊眼分派了出去,分别去攻占湖州、嘉兴、平江等地。
留守临安的是一个年龄比较大武将,名字叫做许行知。曾经中过一榜进士,又在指挥学院完成了军事课程,是难得的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杜浒的舰队才一靠港,许将军立刻派人迎上去安排补给,简单介绍了一下两浙战局后,交给了杜浒一份紧急文件。
文件是从福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杜浒拆开一看,当即大吃一惊。文天祥给他的命令居然是协助陈吊眼,不惜一切代价在短时间内拿下建康,然后,配合陈吊眼的一切军事行动。
让我听陈吊眼的指挥?这陈大当家想干什么?杜浒纳闷的想。军令如山,纵有疑问也不能怠慢,立刻整顿战舰,连夜离开了临安,从水路开往长江口。
“建康,建康?”在路上,杜浒纳闷地在地图前思索着文天祥的下一步打算。按杜浒对战局的推算,此时陈吊眼部非但不应该急着去进攻江南东路,而是应该抓紧时间把两浙剩余的地方打下来,然后沿着扬子江下游布置一条防线。在江阴、靖江、淑浦、镇江等地固守,在水师的配合下,把长江下游地区牢牢封锁住。长江下游江面宽阔,适合水师行动,蒙古人要攻打两浙,不能跨江来击,只能从江南东路向下杀。而破虏军就可以集中其他各路人马,包括人数众多的民军,在水网地区与敌军决战,充分利用地形优势,克制蒙古人骑兵的机动性。
但这样做,接下来的战事就集中到了江南东西两路,那里有达春、吕师夔,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地方势力,万一交战期间北方再来了援军……?想到援军,杜浒眼前猛地一亮。莫非垂相得知了蒙古人己经南下的消息?但蒙古人南下,有很多路线可取,打一个健康未必能阻挡得住。
“莫非垂相打算北伐?”杜浒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如今忽必烈手中的军队要么集中于辽东,要么集中在伯颜之手,在大都整训。山东、河北等地没有多少驻军,此刻如果以一支偏师北上,伯颜就需要权衡一下,要么赌这支偏师威胁不到大都城或北方粮道的安全,要么不立刻南下,而是先将背上这根芒刺拔掉。
想到这,杜浒眼前豁然开朗,文垂相不是一个很会打仗的人,所以他的布局方式从不依照常理。偏师北伐,对这支偏师来说,所承担的风险甚大。但对于整个江南战局来说,绝对是一步好棋。以破虏军目前在各战场上的发展趋势,只要能顺利地把伯颜拖在北方三个月以上,就有机会彻底将达春和吕师夔两支人马解决掉,以一支偏师换敌两路大军,外加两路地利,三个月天时,这笔买卖绝对合算。
可去北伐的人,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杜浒心中凛然升起一股寒意。为了这个国家的复兴,五年来,己经有无数豪杰倒在了祭坛上。每一天,还有无数豪杰前仆后继走上前去,接受命运的选择。他忽然有些羡慕那些陆师勇士,作为水师,大宋对北元有着绝对的优势,他从来不用承担这种风险,也永远无法让自己与别人一样崇高。
入了长江口,舰队速度立刻慢了下来。江水比海水浮力(密度)小,江风也没有海风那么强,那么稳,所以平素纵横海上的大战舰,在江里反而显得过于笨重。好在长江下游水道宽阔,北元方面也没有什么水战人才,做不出什么有效拦截动作。
“将军,咱们是不是征些民船,放在舰队外围!”晚饭的时候,海豚号舰长张惰过船来建议道。他当年在黄水洋里跟着朱清给北元运粮的时候,曾经与大宋水师开过一仗。当时他运气差,座舰被大宋水师直接轰沉,多亏了他自己精通水性,才逃过死劫。死里逃生后,咽不下这口气,没事总是琢磨水师炮舰的缺点。虽然现在己经成了破虏军水师的一名舰长,还是改不掉这种“恶习”。
“你且说说,征集民船干什么?”与作战相关的事情,杜浒从不独断专行。见张惰亲自跑过来提醒,安排他坐下后,耐心地询问。
“如果我是江阴军的管军万户,我就这么干!”张惰的脸红了红,显然对自己这个想法感到有些惭愧,“江阴是长江下游的咽喉,我征集大量民船,还有那种体形细长,用脚踏为动力的车船,在那里给您下个套子!”
“什么套子,你仔细说说!”杜浒丝毫不以张惰的说法为杆,鼓励他仔细说清自己的想法。
“咱们水师战舰体形大,甲板厚,火力猛,这是优势。但除了火力猛这一条外,到了江上后,所有优势就都变成了劣势力。您看………”张惰站起来,指着杜浒书案上的江图解释说:“江阴这块,中间是靖江岛,那上边有一个新修的要塞。两边水道都很窄,不过里许宽。如果我在这里埋伏,用快船装满麻油、稻草,等您靠近时,几百艘船一块冲出来。……”
“我是逆流向上,速度慢,船大难掉头。你小子,够阴损”杜浒笑着“骂”。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事情。大宋水师目前主要用在海上,内河作战,需要与目前水师完全不同的船形,但今年,大都督府显然无法提供新式内河战船。
“所以,我建议咱们征集民船,拣那些载重适当,速度快的。从战舰上拆几门小炮,并派一批火枪手到民船上去。鞋子万船齐发,靠得是一股子不怕死的狠劲头。咱们用小船在外围把纵火船抵住了,大舰就可以远远地轰他们。只要把开头一波攻击全打沉了,其他的船就不敢上了!”张惰笑了笑,小心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非常好,我一会儿把方胜他们叫来,大伙再补充补充。他和你都打过内河水战,你们两个负责护卫船队的配置!“杜浒点点头,命令。
第三天早上,船队经过江阴,北岸与靖江要塞的守将果然顺流放出百余纵火船来。杜浒这边早有准备,方胜与张惰二人带着几十艘小船迎了上去,凭借几门小炮和数百杆火枪,把敌船上的水手射杀了大半。主力舰队这边,又强行以火炮开路,战了半日,把前来纵火的元军水师给全歼了。
南岸江阴方面也有北元军队驻扎,但领军的主帅是本地人,听说临安被拿下了,几支打着破虏军第二师旗号的人马正在向这里移动,总数己经超过了五万之众,当即举了义旗。失去一侧支援的靖江守军独木难支,在杜浒的重炮轰击下,全军覆没。北岸守军见火攻失败,靖江要塞丢失,吓得放弃了港口,没命地逃了。
就这样,一路打打停停,第七天早上,杜浒强行通过了几个尚在北元手中的要塞,杀到了建康附近。
陈吊眼的部队比水师早走了一天,但路途过于遥远,沿途还得与北元残兵纠缠,还没抵达建康外围。倒是有一支地方打着李菜油旗号的义军,越三千多人,偷偷地迎了上来,派小船联系杜浒,提出由他们协助攻打建康城。
杜浒等得不耐烦,留了半支舰队在江上巡视,把那支义军装到船上,掉头又扑回镇江,把焦山,金山,真州这些临近长江的险要之地给梳理了一个遍。当地守军没有远程武器,又早失了民心,被杜浒带着民军打得抱头鼠窜。
又过了四天,陈吊眼终于杀到了建康城外,在蒋山附近和守军先大战了一场,抽冷子把督战的蒙古千户用轻炮轰死了。跟在千户后面的千余蒙古武士冲上前来给主将报仇,被陈双带着骑兵拦住一通好杀,连半个马腿都没逃回去。
蒙古军一死,汉军和新附军立刻失去了主心骨,潮水般撤了下来。守将王文秀无奈,只好跟着乱军向后退,这一退就是数十里,直到入了城,才站稳了脚跟。好在当年杜浒和张唐骚扰两浙时,忽必烈准许建康城重建城墙,所以凭着新筑好没多久的高墙,王文秀还能坚持几日。
这个人是许衡门下的弟子,倒是自师门学了些审时度事的本领,知道凭借自己手中这三瓜俩枣“喂不饱”杜浒和陈吊眼,一边强行征集城中民壮协助守城,一边派人星夜向外边求援。江面被杜浒的水师封锁了,告急信无法北送。但南方的道路尚通,吕师夔作为一方都督,不能见死不救。况且王文秀心里也盘算好了,如果建康守不住,吕师夔的退路就可能受到威胁,凭着这一条,不怕姓吕的不来帮忙。
第七卷逐鹿碰撞(四下)
碰撞(四下)
建康府是一座历史名城,周围环着三山一水,地形十分险要。经历几代战火考验,去芜存精后的防御结构设计得很合理。整座城市分为内城、外城两部分,内外城之间的险要地段还分别设有防御用的堡垒,每个堡垒都是砖石头搭建,可以屯兵近千人,易守难攻。北元初次过江时,为了防止当地人造反,将外城和所有堡垒都给拆除了。但自从上次杜浒和张唐旋风般扫荡了两浙后,为了避免两江也遭受同样的命运,在地方官员的要求下,忽必烈又下旨重新修筑建康城。
陈吊眼派人与杜浒联络上后,立刻召集各路人马的主要将领升帐议事,制定攻城计划。这次闪击建康的行动时间过于紧迫,陈部人马为了加快行军速度,把十几门重炮都扔给了义军。随着陈吊眼本部行动的,只有几十门马拉轻炮和虎蹲小炮。这些射程近,主要为杀伤敌方战斗人员为目的而设计的火炮显然炸不开建康城墙,而伯颜大军南下又是朝夕之间的事情,为了节约攻城时间,炸毁城墙的任务就落到了水师头上,但北侧玄武湖水道过于浅窄,水师大舰根本无法驶入。江南东路安抚使王秀实在重修城墙的时候还特意把北侧城墙位置向南后撤了一里半。这样一来,来自江面上的火力就无法起到作用了。
“能不能走西门,那边临着秦淮水,还有一个莫愁湖,派小一点儿的船靠过去,说不定能把城门轰开!”义军首领李菜油上前建议道。这几天他的菜油军仗着杜浒的支持攻城掠地,过足了打胜仗的瘾头。因此全军上下也对舰炮的力量十分依赖,认为只要水师战舰冲得上去,就没有打不赢的道理。
“恐怕不行,秦淮水托起战船没问题,但靠近西门那段水域全是芦苇荡,还有很多隐藏的浅滩。现在正是盛夏,苇子长得有一人多高。如果有人在苇从埋伏,或者纵火,战舰退都难退出来。况且王秀实既然决定据城固守,就不会不再那里防备着!”浪里豹站起来大声反驳。他和过江龙都是吃的都是水上饭,对内河作战的打法很熟悉。水师这种巨舰,在越宽大的水面上威力越大。相反,狭窄的水域,对于战舰就是致命陷阱。很多地方进去容易,出却未必出得来。
“那你说怎么办,强攻肯定不行。建康城这么高,得拿多少人命来垫?”李菜油不甘心地嘟嚷。除了跟着杜浒这次,平素里他的队伍没打过什么硬仗,因此很怕硬攻时被破虏军强押着当先锋。传言里,当年投靠了北元的江湖豪杰大多数都是这样战死的。
“守军兵马不多,即便我们炸不开城墙,直接向里打,也能把这块骨头硬啃下来。不能是硬仗就依赖火炮,将来咱们需要打得地方多了,不挨江靠河的,难道就不去碰了!”陈双与浪里豹交情厚,见李菜油话里话外带着躲闪,有些不高兴,大声说道。“可咱们的人也不多,若能凭火力克敌,没必要硬来!”方胜不同意陈双的看法。
一时间,诸将各抒己见。有主张强攻的,也有主张先把秦淮水与长江的连接水道清理干净,然后在借助水师舰炮的火力炸城的。还有民军将领不知道陈吊眼这边军情紧急,建议陈、杜两部干脆围城打援,困住王秀实,然后以建康为诱饵把前来解围的北元兵马逐个吃掉。
陈吊眼听了半刻,不愿意再耽误时间。用手指节敲了敲桌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叫过菜油李,问道:“你靡下现在有多少人,不包括老弱妇孺,光算上阵杀敌的男人?还有,你们的队伍跟周围老百姓熟么?”
“有五千,不,能打仗的大概三千人。最近几天又招了不少俘虏入伙,还没仔细算人数。把新兵全加上估计怎么着也四千挂零。要说跟周围百姓关系,那是埃得了(再熟不过了),都是本地乡亲。我李菜油从来没抢过他们,抢了鞑子的东西,还没少给大伙分脏!”李菜油见主帅第一个询问自己,面子上觉得光荣,挺着胸脯回答。
他是当地人,家中世代于袜陵镇卖菜油为生,所以才得了个李菜油的浑号。北元初定天下后,关卡林立,税目多得如牛毛。卖油郎们们被税吏们逼得活不下去了,只好扯旗造了反。他的队伍中的头目以小伙计和手艺人为主,面子善,心肠好。虽然战斗力差了些,但在百姓中的口碑却相当不错。
“如果出足够的钱给你,让你招募当地百姓。你能不能在三天之内,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陈吊眼点点头,又问。
“没问题,不用给钱。杀勒子还用给钱么?管饭就行了!不过,您老得再给我派点儿火枪手掩护着,我这点儿人马,怕城里那帮家伙偷袭,坏大帅的计策!”李菜油非常实在地回答,目光里充满渴望。
“你倒会打主意,没问题!”陈吊眼伸出手,轻轻给了李菜油一记脖搂,“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山大王,还第一次被人打劫了。行,火枪营借给你。说好了,打完仗必须还我。我再给你拨两个营弩手,一个营的朴刀手配合。三天之内,你必须把秦淮河水道清理出来。花多少钱,用多少米,尽管去后勤参谋那支取!”
“谢大帅!”李菜油接过将令,冲浪里豹翻翻眼皮,大夏天,心里就像喝了冷水一样舒坦。
陈吊眼安排相关人员与李菜油一同下去,立刻开始割苇子、挖河道。然后看看杜浒,见对方轻轻冲自己点头,知道水师己经将此战的指挥权完全交给了自己。感激地点头还礼,接着叫过负责情报收集的参谋,问道:“城里情况怎么样,准备充分么?”“票大帅,根据敌情司安排在城里的眼线送出的消息,城里防各十分森严。王秀实这家伙怕死,所以平时就预备了很多滚木、雷石,还有铁拍子,万人敌,弩炮之类。眼下东、西两侧城墙防守最严密,他们觉得南北地形复杂,认定了咱们要么走东门,要么走西侧水道!”
前来议事的将领们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了。攻城时最怕的就是万人敌,这种与破虏军手雷原理相同的火器,里边往往填着铁砂和毒药,炸开来,一伤就是一大片。而攻城时,破虏军的兵力却必须集中在几个突破点上,这等于驱赶着士兵把命送上去。
北门呢,南门怎么样?城里大约有多少兵?“陈吊眼继续问道,对城内的布防情况,元军的组成,士气,一一问了个遍。唯独不问城内粮草和武器储备情况。
众将一看,知道强攻己经成为定局。剩下的只是选择水路还是陆路了,纷纷开始在心里盘算如何做才能尽量减少本部人马的伤亡。破虏军的士兵都是经历过多次战役的劲卒,阵亡一个,实力就减弱一分。今后硬仗还多,再厚的家底也不能糟蹋。
“南北两门守军都不多,分别是两千人左右。特别是北门,有玄武湖这个大护城河,姓王的放心得很。况且攻破了北门后,还有藏金阁这个大堡垒挡着,内城也难攻得进!”参谋取出一张匆匆绘就的草图,非常详细地介绍道,“城里总共约三万多兵马,战斗力都不太强。但王秀实这老贼欺骗士兵说,咱们只要进了城,凡是给鞑子效过力的,就满门抄斩。所以士兵们都很害怕,很多当地大户,也吓得出钱出人,替姓王的守城!”
“他奶奶的,打仗不灵,造谣倒是好手!”陈吊眼骂了一句,又向杜浒看了看。他和杜浒二人的名声都不太好,一个是山贼头出身,杀入如麻。另一个是有名的心黑手狠,这样的搭配组合,也难怪别人污蔑。
笑骂了几句,陈吊眼招呼过几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将领吩咐,“你们几个去安排些人手,写点浅显直白的说辞,告诉百姓不要上当。越白越好,文当当的别人听不懂。把咱们上次缴获的弩车用上,把写好的东西绑在弩箭射进城里去。能射多少射多少!”
几个年青将领接令去了,在邵武指挥学院,如何宣传鼓动百姓曾经作为单独的一门功课来培训,因此他们施行起来得心应手。
安排完了驳斥敌军谣言的工作,陈吊眼看看杜浒,笑道:“杜将军,虚的玩完了,接下来就看你我的了。”说着,指指参谋刚放在桌子上的地图,“等李菜油挖开了秦淮水,黄瓜菜都凉了。我这么安排,是骗守军玩的。真功夫还得下在玄武湖上,这片水域大,虽然入口浅窄,行不得战舰。但咱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你不是征集了很多小船么,如果每艘船上装一门舰炮的话,这湖上估计也能放几十门……”
“岂止,我曾经估算了一下,北城外一字排开,排二百艘小船没问题。如果你打算从这里攻城,我马上安排人从战舰上把炮吊出来!”没等陈吊眼说完,杜浒抢先回答。刚才他之所以不说话,在很大程度上是想考较一样陈吊眼的能力。这次文天祥让他给陈吊眼打配合,多多少少有些伤了这位水师大都督的颜面。但看到陈吊眼虚实结合,思维活跃,杜浒心中的不满渐渐消失了。
“不着急,你偷偷准备,明天一天时间,别让守军看见。后天一早,我打算这样安排,水师把小炮船开到北城墙底下,同时开轰。陆师连夜运动过两个标去,再备上些火药车、云梯等。我让派陈双、许叔恒他们两个带头强攻,打姓王的一个措手不及!”
“妙计!”杜浒大声赞道,对陈吊眼在如此短时间内能作出如此巧妙的安排深感佩服。
陈吊眼摆摆手,谦虚地说道:“什么妙计,如果咱们有时间,你老杜肯定比我玩得好。但咱们的抓紧时间,抢在伯颜前头把这个必争之地夺了。这次让你杜大将军给我打下手,实在有些过分。下次老陈听你的,你指到哪我跟着打哪!”
“你我二人何分彼此!我去准备,保证把城墙给你削平了它!”杜浒大笑,豪气干云。
“千万别全毁了,人家王大人筑城没少花钱。少开几个口子,够进人就行。将来收拾收拾,咱们还能用它防鞑子!”陈吊眼亦大笑,与杜浒把手握在了一处。
二人有彼此补充着,商定了些攻城,以及城破后夺取内城的细节。安排好了中级将领的任务,然后散去。临散前,陈吊眼叫过工兵营营正张楚,命令道:“你去安排些人手,在东门外给我起一座高台,像祭天那种,与城墙等高。连夜开工,后天一早必须完工。要大,上边至少能站二十个人!”(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是!”张楚领命去了。其他将领也纷纷下去准备。参谋曾琴落在最后,看了看陈吊眼,不解地问:“将军,你搭高台干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陈吊眼故作神秘地答道,看看左右差不多走光了,换了个话题,低声询问:“军师,你看我这样安排是否合理?”
“甚好,如果垂相在此,肯定会非常欣慰!”曾琴见周围几乎没了人,低下头,小声回答几个拖后的侍卫和参谋以目互视,笑了笑,都悄悄散去了。曾琴女扮男装入军营,虽然有违礼法。但这些年来,曾琴的功劳在明处摆着。所以在发觉其为女儿身后,大伙非但没因此而不满,反而心照不宣地替她隐瞒着,同时,还都希望她能有个如意的归宿。
“又不是做给垂相看!”陈吊眼的话里约略带上了些失望,拉了拉曾琴的衣袖,接着追问:“依你看呢,我是不是比原来长进多了?”
“当然,你现在是一方都督,早不是那个山大王了!”曾琴红了脸,声音像蚊子般小。
那等打完了两浙,我可给家姐写信了!“陈吊眼嘿嘿笑着,看看四下己经没有其他人,小声征求曾琴的意见。(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你给许夫人写信,关我何事!”曾琴慌乱地甩开袖子,低着头向外走。
“当然是说媒了。他是我姐姐,也是我家唯一的家长。就像你哥哥是你家的家长一样!”陈吊眼追上来,不顾一切地说道。
曾琴的脸顷刻间如苹果般红,低下头,轻哼了一口,说道:“尽扯这些没正经的,两军阵前,也不怕违了军法,你说媒,关我家长何事!”
“这是再正经不过的了,军师,你的真实身份,我知道。我的真实心思,你也知道。咱们都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有些话何必婆婆妈妈。打完此城,接下来就是场最硬的仗。我若不把心思让你知道了,行军打仗,我总是提着一颗心。若说完了心事,你答应也罢,不答应也好,纵使战死沙场。……!”
“你说什么啊,谁叫你死了!”曾琴回转身,用手将陈吊眼的嘴巴紧紧捂住。又气又急,眼中不由地落下泪来。“谁叫你去死了,你死了,我怎么办。姓陈的,如果你真有三长两短,我肯定不会为你落一滴泪。……”
“嘿嘿,你现在不就落泪了么!”陈吊眼伸出大手,擦掉曾琴的眼泪。“我不是逼你,其实,行军打仗,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打下建康后,我准备亲自带兵北上,跟勒子拼个你死我活。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了,终是日日挂着你!”
“你亲自去,与李兴将军商量过么?”曾琴吃了一惊,旋即心中发软,捧住陈吊眼的手,关切地追问。(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李将军擅长防守,不擅长进攻。况且他毕竟是我的副将,明知九死一生的事情,让他去拼命,我在后边待着,北征的将士也不会心服。打了就跑,抢劫绑票,是我的老本行。伯颜人多,也未必追得上我!”(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我与你一起去!”曾琴放下陈吊眼的手,果断地说道。
“不行,我考虑过了,北上以骑兵为主。天天在马背上,男人都受不了,何况你一个女娃。在建康城等着我,一旦伯颜南下,这里就是两浙的大门,我是两浙大都督,只有自己的女人看家,肚子里才塌实!”陈吊眼笑着,说出自己的安排。内心深处,他也渴望这个见识超群的女军师能在身边随时为自己出谋划策,但以一支偏师去搏伯颜近二十万大军的虎须,这个任务太危险,所以,反复权衡过后,他更希望曾琴留下。
这点小心思怎能瞒得过心细如发的女参谋,曾琴突然冷了脸,摔下陈吊眼的手,说道:“不行,我是参谋统领,必须和你一道,看着你,这样我才放心!”
陈吊眼伸出双臂,按住曾琴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郑重地说道:“好军师,你留下,这样我才能放心去和人拼命!你听我说。打仗是男人的事情,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婆娘都护不住,还叫什么男人!”
曾琴还想说些什么,眼泪却忍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了下来,掰开放在肩膀上那双粗大的手,身体软软地扑进了面前城墙般坚实的怀抱里。
“莫哭你等我,我肯定会把st子江北搅个稀巴烂,然后骑着高头大马回来娶你!”陈吊眼抱住怀里的娇躯,整个心都被刹那的幸福填满,自豪地说道。
“我等你!”曾琴的声音如蚊纳般细,心中,却有一句誓言慢慢浮起。“等你,即便长江水干,栖霞山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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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一放亮,王秀实就被外边的嚷嚷声给吵醒了。最近他的睡眠不太安稳,老担心部下趁他一不提防就把建康城献给了陈贼吊眼,让他无端担上一个乱臣贼子的骂名。在王秀实眼里,建康城在破虏军倾力攻击下能守多久,能不能坚持到援军到来,甚至能不能守得住,那些都不算大事。甚至有朝一日纵使城破被杀,也无损他王某人的名节。但如果被底下士兵协裹着不战而降,稀里糊涂当了俘虏,就大大有违忠义之道了,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他也没面目去见那些传说中的古圣先贤。
至于古圣先贤们所倡导的忠义,究竟和他的师门所教导的理学忠义,是不是一回事,以王秀实的头脑和能力,他分辩不清楚,也不想去分辩。圣人的说法本来就很含糊,王秀实如果真能弄明白圣人微言大义,估计着也早给忽必烈砍了,也没机会出任一方大员。
当然了,在有希望的情况下,王秀实也期待吕师夔能及时赶来。毕竟攻城的南方逆贼只有两小股,吕师夔如果能赶来的话,里应外合未必解不了建康之困。
“来人,看看何人大声喧哗!”王秀实一边在爱妾的服侍下穿衣服,一边大声地问。
有人匆匆地跑上前,隔着门帘给出了及时回应,“票大人,水西门外发现大股贼军,协裹着百姓正在割芦苇,挖河道。弟兄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因此前来请示!”
“挖河?”王秀实吓得一哆嗦,一把推开小妾,跳了起来,“谁的旗号,多少人?”
“据弟兄们说,是菜油李的旗号,估计有上万人,大多是附近百姓!”外边的部将头脑还算清楚,几句话将敌情描迷了个大概。
王秀实向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他之所以对守城抱有希望,就是因为玄武湖与秦淮水两大水道都淤积多年,行不得大船。而只要破虏军水师战舰无法逼近建康城,那开开山裂石的舰炮就无法对城墙构成威胁。光凭手中有限的火炮和兵力,陈吊眼短时间内不能破城而入。但现在陈吊眼居然动员百姓挖河,这种虽然笨,却直逼卞题的做法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大人,大人,如何应对,请大人明示!”门外的武将许久听不见屋子内的反应,有些着急了,不顾礼节地催促。
听到属下的声音,王秀实多少从震惊中回过一点神,声色俱厉地命令道:“传本帅令,让崔老将军带五千人马杀出城门,把李菜油赶走。有协助乱军的百姓,杀无赦!”
“是!”来人答应一声,领命欲走。刚刚转过身,又听见王秀实在屋子内吩咐:“等等,先在城墙上看清楚了,敌军有没有埋伏!”
“是,谢大人提醒!”部将道了声谢,转身去了。王秀实对着镜子,揉了揉苍白的脸,强打着精神走向前堂,人还没等跨出二门,又听见通往前堂的砖道上一阵脚步声响。
“大人,东门外有人向里发射弩箭,写了许多低毁大人的谣言!”有亲兵跑进来,双手呈上一卷白布。
只有逆贼才这么奢侈,把如此细的白布当纸张用。“这帮暴珍天物的败家子,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王秀实气得骂了几句,接过白布,抖开细看,只见上面用细细的蝇头小楷,写满了造谣煽动之词。
执笔的肯定是个本地人,为了吸引市井小民的注意,故意在字里行间夹杂了许多建康方言。其中一些市井理语王秀实弄不太懂,但他大概能分辩出,这是破虏军射给城内军民看的文告,告诉大伙破虏军军纪严明,目的只是驱逐北元,救万民于水火。不会像元军破城那样乱杀乱抢,请大家不要害怕,也不要给守军任何支持。
这太过分了,有种不要逞口舌之利,王秀实忘记了是谁造谣在先,握着白布的手指捏得苍白,咬牙切齿地追问:“射进多少来,你们看见都有谁拣了?"”属下不清楚,属下这条是从一队巡逻兵那儿拿来的!“亲兵非常老实的回答,末了,又迫不及待地追加了一句,”属下只听人说上面写满了谣言,自己没打开过,也不认识字!
王秀实应急能力和口才都不太好,能混上这么高的职位,全凭的是其师门在朝堂上的毛气。上任后,他也遇到过一些自负文采出众,处处与许门理学作对的书生。对于这些乱讲泥的人,王秀实的处理办法是一概参照,‘IL夫子诛杀少正卯“的先例,把对方从肉体到文字一同消灭掉。底下亲兵知道大人有如此习惯,因而以不认字,没头脑就成为他们护身保命的不二法门。
大概是觉得此刻杀人也起不到作用了吧,破天荒地,王秀实这次没有下令将所有接触过布条,或收藏传播布条的人都抓起来斩首,叹了口气,吩咐道:“命令东门严加戒备,以防中了敌军奸计!”
“是!”亲兵擦了把脑门上的汗,快步跑去传令了。王秀实把今天早晨突发的两件事情结合在一道想了想,又在心中计算了一下守城兵力,招呼过几个亲信,命令道:“你们随着本督去西门走走,菜油李敢明目张胆地在咱们眼皮底下挖河,怕是在玩什么阴谋!”
“是,大人英明!”亲信们答应一声,下去各马了。片刻后,王秀实带着城中的所有高级武将,还有一些文职幕僚登上了西城墙。扒着城垛口向下望去,只见河道上烟柱东一股,西一股地窜起老高,奉命出击的千户崔延年和传说中的敌军都不见了踪影。
“人呢,怎么都不见了!”王秀实点手叫过一个守城的牌子头,问道。
“票大人,承大人的洪福。崔将军采用火攻,大败敌军。方才崔将军沿岸去追击了,还没有返回来!”牌子头很会说话,大声回答道。
话音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一阵爆豆子般的鞭炮声。接着,号角声,喊杀声,响成了一片,还没等城头上的人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崔延年带着千余残卒,沿着河岸,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将回来。在他们身后,五十多名破虏军士兵,擎着雪亮的朴刀,赶鸭子般紧追不舍。
“混帐东西,你也好意思回来。来人,给本督擂鼓!”王秀实气愤地骂道。如果敌军有自家士兵的一半多,也有人敢上前替崔延年讨情。但此刻敌我比例分明是一对三十,甚至四十,站在城墙上的其他将领也觉得窝火,七嘴八舌地指责起崔延年的不是来。
打了败仗的崔延年听到战鼓,知道轻易回不了城,万般无奈下,收拢残卒排了个阵势,转身迎上了敌军。那五十几个破虏军朴刀手见元兵回身迎战,不慌不忙把队伍排成了三角形,以一名大汉为尖刀,其他人做刀刃和刀身,喊着号子向元军本阵踏去。
“左翼,全体冲!”崔延年大声命令。站在左翼的六百多名北元士兵见自家人多,胆气一壮,叫喊着冲向破虏军的“刀尖”,第一波攻击队伍瞬间与破虏军的刀阵接触,一阵喊杀声过后,形势慢慢分明。破虏军的刀阵“瘦”了一分,几百人的元军队伍却被捅出了无数个窟窿,残兵哭喊着,四散逃开去。
“擂鼓,用力擂鼓!”王秀实气急败坏,他实在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也无法相信几千人的队伍,淹不没一小队破虏军。
崔延年听到鼓声,带着手中所有残兵杀了上去。大伙都指望杀完了这几十个破虏军,保住了王大人的颜面,或许在大队敌军赶来前有机会退回城里。因此,己经降到极点的士气多少提高了些,虽然有人脚下连连绊蒜,越跑越靠队伍尾端,但至少没人转身逃命。
眼看着那一小队破虏军士卒就要被人浪吞没,这时候,河岸边转出另一伙人来。三千多持着各色兵器的民军,和两队衣甲鲜明的破虏军战士赶到了城下。当先的破虏军士卒见同伴有难,迅速把队形拉成条斜线,与河畔成楔形,然后一排下蹲,两排站立。
“乒l”没等元军队形作出调整,破虏军火枪手同时扣动了枪机,隧轮转动,引z火药,一排白亮亮的子弹拨了出去。
两翼的元军士卒就像被雹子打了的水稻般,转眼倒下了一片。剩下的见势不妙,掉头就跑两侧威胁解除,突前的破虏军朴刀手立刻变阵,队伍从尖刀型变为半弧型,尽量多地把与自己对阵的元军圈在了里面。
兵刃相交,被王秀实强征而来,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士兵们成了肉靶子,被几十把钢刀尽情蹂0.作为领兵大将,崔延年不敢相救,带着几个亲信拼命地跑向城门。
“给我射!”王秀实丧心病狂地命令。
城墙上跳出几百名弓箭手,不分敌我地将羽箭射下去。逃命的北元士兵悴不及方,又倒下一大片,其余的回过头,迎向破虏军。
李菜油指挥着自己的部下靠拢过来,接应下那队破虏军朴刀手退回本阵。坠在后排的破虏军弩箭手,火枪手相互配合,很快将扑过来拼命的北元士卒尽数放翻在泥地上。
城门外,巴掌大的河滩成了修罗地狱。六神无主的元军被双方的羽箭驱赶着,一会儿冲向破虏军,一会儿逃向城市,几度徘徊后,能站立的人己经没有了,只有一杆被射了无数窟窿的破旗,孤灵灵地插在河岸边,向鲜红的血河控诉着人生的不幸。
“传我的命令,敌军若靠近城墙,不,无论什么人,只要靠近城墙,一概用羽箭射退。
无论什么人,若乱传播谣言,一概就地诛杀!“王秀实苍白着脸,狞笑着命令。
“是,大人!”城墙上,愤w的士兵们不得不回应。
“我也是为了他们好!”王秀实目光四下扫了几圈,指点着城墙下冤死的躯体说道。
将士们敢怒不敢言,纷纷把头向两边侧去。王秀实知道犯了众怒,也不再多解释。叫过几个摘系,命令他们轮番督战,不得怠慢,然后带着心腹们向东城门赶去。
“大人,西门外敌军怎么办?”有将领强压着内心的怒火提醒道。
“让他们烧去,挖去。半个月内,河道疏通不了。陈贼吊眼这是给本督玩声东击西,不,声西击东。西门外那么点贼军,成不了气候。咱们重点还得防御东边,那才是陈贼的主力!”王秀实故作虚玄地说道,“兵者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虚实虚实,虚虚实实……”
好像还真给王大才子蒙对了,东城门外的破虏军明显比西城外多,虽然目前的攻击举动只是向城内发射布条,但有细心的守军己经发现,大队的百姓在数名破虏军小校的指挥下,正在羽箭的射程外挑担,堆土。而陈吊眼本人就在刚刚冒出头来的土堆旁,指手画脚地动员着什么。
“怎么不射,来人,给本帅射杀他!”王秀实站立于城头,指着陈吊眼喊道。方才在西城失去了威信,现在,他要从东城找回来。
“禀大人,东南风急,敌将在二里之外,非床弩能中!”负责守东侧城墙的将领赶紧冲过来,迫不及待地解释道。理论上,床弩的射程能达到陈吊眼站立的位置,但飞过如此远的距离后,弩箭己经穿不透一匹白布。对于陈吊眼这种身手的武将来说,己是末势的强弩根本构不成威胁。
"那为什么不射他们,他们这些妖言惑众者!“王秀实楞了楞,觉得面子受损,指着城下几队正在驱动床弩,向城内发送檄文的破虏军士兵问道。
“大人,他们身边有盾车保护,射了白费力气!”守将指着城墙下不远处那门板高的巨盾说道。这种用来保护攻城士兵的巨盾用硬木打造,表面上包着铁皮,下边镶着车轮。有它们在,城墙上的弩车很难给远方的士兵制浩威胁。还有一点,守将不敢说的是,库存的弩箭所剩无几,如果在没有意义的床弩互射过程中浪费干净,一旦敌军攻城,守军就得不到任何远程武器支援了。
“难道你就不会想个办法,否则,本督养你何用l”王秀实连碰了两个软钉子,气愤不过,大声斥责。
“大人,请恕属下无能!”守城的小校后退几步,躬身道。
“废物!”王秀实大骂,骂了几句,自觉没什么意思。停住口,与左右幕僚谈论起破虏军远处正搭造的建筑来。因为有很多百姓前来帮忙,那边施工的速度很快,土丘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长高。
“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谁见过?”王秀实指着土丘问。
“我等不知!”几名武将齐声回答。今天的事情,从里到外透着古怪。按常理,陈吊眼舍了两浙无人防御的地盘不去占,放着安稳功劳不立而长途奔袭建康的举动,本身就有点疯狂。在明知道建康附近几支援军随时有可能赶到,吕师夔大帅还可能抄了破虏军后路的情况下,陈吊眼却不速战速决,反而玩起了挖水道,修土丘的勾当,岂不是被太阳晒傻了。
作为武将,谁都知道陈吊眼这么做有点犯傻。可作为对手,王秀实摩下的武将们又拒绝相信,自己的对手是个不通兵法的傻子。
“你们呢,知道么?”王秀实把目光转向几个平素诗词唱和的文职。太阳有些高了,紧张情绪缓解后的他感觉有些肚子饿。既然陈吊眼要慢慢磨蹭,王秀实心里也觉得踏实了些,起码不用担心敌军今天就杀进城里来。
“依属下之见,陈贼在起祭坛!”一个平素对阴阳五行等学说有所涉猎的幕僚拱了拱手,说道。刚才在西门,目睹了破虏军强悍的战斗力后,他们这些文职都感觉到有些怕。有人甚至打起了劝王秀实先弃城而走,避避陈吊眼锋樱的注意。但这会儿看见陈吊眼忙着指挥人堆土包,又促使他们放弃了先前的念头。
大多数幕僚以为,凭借城外大获全胜的势头,陈吊眼全力攻城,守军未必能抵挡得住。
但此时陈吊眼不务正业,东起一个土丘,西挖半条河道,实在不像个有经验的将军所为。所以,对守城的信心,无端多了几分。
也有人聪明,猜测着陈吊眼的古怪做法,对王秀实说道:“依卑职之见,陈吊眼知我建康城高池厚,军民众志成城,所以想以旁门左道来取胜。市井传言,文贼崛起于败乱之间,凭的就是几本妖法之书。方才在水西门外……”
“着啊l”很多人恍然大悟。方才在西门外,几百个破虏军士兵拿出根铁筒子,然后青烟乱冒,守军就随着“乒乒”声成片地倒下。这种怪异的东西,不见于古圣先贤之典,不是妖术,还能是什么?
第七卷逐鹿碰撞(六)
第七卷逐鹿碰撞(七)
第七卷逐鹿碰撞(八)
第七卷逐鹿碰撞(九)
第七卷逐鹿碰撞(十)
第七卷逐鹿第四章惊雷(一)
夜己经深了,大都督府门前的街道却依旧热闹。三三两两穿着长衫的读书人,坐在大都督对面不远处酒楼内靠窗子的矮几旁,一边喝着淡酒,一边交流着道听途说来的“最新消息”。
他们都是各家报纸请来的“执笔”,将天南地北的新鲜事综合成文,就是他们谋生的根本。但是这年月,无论什么消息都没有从大都督府流传出来的消息受百姓欢迎。几年来,什么胜利了、讨伐南洋了、邵武那边推出新兴产品了,丞相府即将颁发最新商贸条例了,种种涉及到国计民生的大新闻,最先都是从大都督府里流传出来的。谁能抢先一步把最详细,最准确的消息刊发出去,谁家的报纸就能多销几成。
您可别小看了这一个铜板一份的报纸,虽然表面上没什么利润,可集腋成裘啊。拜官府开办的各种学校之福,如今福建各地识字的人多,关心家国大事,民间买卖行情的人也多。几个人合着买一份走,那就是一份不小的利润。况且报纸销量到达一定数量后,就可以向福建安抚使陈龙复申请“教化”补贴,那可是一笔大数目,无论报纸的主要内容侧重点在哪方面,只要报上去的销量经得起查证,办报纸的本钱就全回来了。
况且随着报纸销量的增长,还可以多招揽一些婚丧嫁娶的声明了、商品打折的通知了。加上一些道家增高水、佛门大力丸什么的告示。虽然仗些东西眼下在报纸上还成不了大气候,但总归能给东家带回些外快来。各位“执笔”们的腰包,也会跟着鼓上几分。
所以,平素里,各家报馆都派有专门的“执笔”,紧盯在大都督府门前。无论什么时候,只要门前那几块告示牌贴上了新的邸报,或者府门里有负责发布消息的小吏出来,立刻把消息传回报馆。经讨卞笔、执笔们的推理、演绎,然后以最快速度印成文字,在第二天天亮之前分发到报童手中。
眼下是在战时,出于安全考虑,闲杂人等非经允许不得靠近大都督府门前三十步内。但这些保安措施难不住头脑聪明的生意人,他们就在大都督对面的街上租了院落,开了各种档次的茶馆、酒楼。有钱的“执笔”们等消息等累了,自然可以到楼上去小酌,甚至可以叫几个卖唱的女子前来助兴。没钱的闲汉,下了夜班不想睡觉的工人,也可以聚集在底层,在临街的铺面租条板凳,沽上两碗粗酒,点上几碟子盐水田螺,边糊弄肚子,边等一些前线传来的好消息,鼓舞劳累了一天,疲惫到了极点的身体和精神。
此刻心情最为矛盾的是那些上夜班的堂棺,他们总是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戒备森严的地方不要闹出什么动静,让赖在店里这些夜猫子们全百无聊赖的散去,以便让他们自己也能早些回家歇息。一边期盼着对面那个令人充满希望的地方赶快弄出一点动静来,以安慰大伙都盼得有些饥渴心灵。
“唉,陈吊眼攻建康去了,不知道攻下来没有。这千里转战,兵法有云,必蹶上将军啊!”有人不开眼,看不出酒楼热闹的氛围下掩盖着欲燃的烦躁,打着哈欠说道。
“呸,贾老六你个乌鸦嘴,喝多了还是没睡醒,连临安都光复了,还奈何不了个建康?回家去,回家去,别没事给大伙填堵!”
立刻,周围响起了一片呵斥之声。楼上、楼下,无论穿长衫的还是穿短褐的,纷纷站起来唾骂说话者缺乏头脑。破虏军是什么,那是保护着福建和两广百姓的一把剑啊,如果这把剑折了,叫剑后的百姓如何生活?咱福建百姓虽然不好战,但几年来,军队的战绩和百姓的生活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对商家来说,一场大的胜利,就意味着他们的商路又畅通了几分,不受色目人盘剥的销售地点又增添了数处。对于功名在身的文人来说,那意味着他们在福建各职能部门的“实习”时间又缩短了几分,又有数个变成后方的府、县,空出官员的位置来需要补缺。对于平头百姓、市井小民而言,则意味着打工机会更多,自家出征的儿郎们,平安归来的希望更大。所以,稍微有点良心的人都不会期望破虏军战败。虽然等消息的时间非常难握,但几乎所有人都坚定的相信,大伙一定能等来好消息。
“各位爷,各位爷,我说错了,我给大家陪罪了,还不行么!”贾老六见犯了众怒,赶紧站起来,四下作揖。一边说着讨饶的话,一边冲店小二喊道:“小二哥,给楼上各桌子换壶新茶,水钱算我帐上!”
“嗯,这还算句人话!”楼上的读书人得了好处,笑骂着坐了下去。楼下跟着起哄的人也不稀罕那壶免费茶,骂了几句过后,把话题即转到了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国家大事上。有人认为临安打下后,大宋国土己经光复了大半,朝廷必然会择日迁回临安,战事也将告一段落。也有人认为北元必然不会善罢甘休,双方在长江一线,还会有一番争夺。还有人认为,既然长江以南的元军都不是破虏军的对手,长江以北的元军也必然不堪一击。文大都督接下来必将带领大军北伐,直捣黄龙府,完成当年岳飞大元帅没能完成的遗愿。
“那可不成,他们北方人不愿意让蒙古人骑在脖子上,得自己去打。凭什么让咱福建人为他们流血!”底层角落里,有个声音醉醺醺地说道。
无数双愤怒的眼光向那个角落望去,入眼的,是一个穿着打补丁的长衫,却连条板凳都不曾租的醉汉。看样子是个读书人,但落魄太久了,以至于混到没钱上楼的份上。偏偏此人还不觉寒酸,摆着一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一文钱两大碗的粗焙,不住地说些冷言冷语。
“我说你这个人眼界咋这么短呐,还读过书呢,就没学学人家文大人那样胸怀天下。文大人说过,咱要为了不当奴隶而战!”距离读书人不远的另一个声音大声反驳道。
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了不做奴隶而战,破虏军新兵训练时喊的一句口号。五年来,这句话随着破虏军的捷报,传播了福建和两广。
“就是,就是,不把鞑子打狠了,他今天退过了长江,明天又杀了回来。况且北方人不是咱们大宋百姓么,咱能帮拉他们一把时,为什么不拉他们一把!”人们跟着议论,都觉得角落里那个落魄书生说话太刺耳。
楼上喝酒的人听到热闹,顺着楼梯向下探了探头。有人立刻认出了读书人的身份,低声向周围的人打听道:“那不是被《闽江》报馆扫地出门的陈德光么,怎么混到如此境地?”
“他是自找的,如今,谁还敢用他做执笔。大都督府无论做什么事,出什么文告,他总是要给挑毛病出来。总之,全大都督府的人,都是瞎子,每一个人有他看得清楚时势。本以为靠骂街,能博一个清流的名声出来。谁知道大都督府对这种人根本不理睬,他扬不了名,性子又古怪,没个报馆敢用他。去做各部衙门,按规定做小吏慢慢熬出身,他又自觉屈才。所以就终日赖皮膏药一样在楼下混着,等着有人慧眼识英雄!”有些笑骂着向众人介绍楼下那个书生的来历。
约法大会召开后,大宋举士制度随即进行了改革。推举和科举并行,凡有功名在身的士子,都需要先到邵武学院培训,然后再去大都督府下属各部门做小吏实习,当熟悉了政务运作方式,才能补缺为官。
大多数读书人接受了这种安排,虽然如此一来,大伙要熬很长时间才能出头。但比起当年虚职泛滥,不钻营就补不上实缺儿的情形,并不见得有什么损失。但总有一部分人认为这样做触犯了他们的利益,抱着各种心思和快速发迹的幻想,成为新政的坚决反对派。他们不去接受培训,也不去做做小吏实习,终日以指责新政为乐。让他们想些具体错失,他们又一条想不出来。这些人在福建混得人人都嫌,偏偏新政规定,不能因言论而罪人,所以官府虽然觉得这伙人讨厌,却着实拿他们无可奈何。
民间的各种新兴势力,对这些无聊的读书人也很看不上眼。通常采取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能不招惹就不招惹。但总有一些见不到光的力量,在背后偷偷地给这些人以支持。让他们在千夫所指的境况下,找到坚持错误的理由。
“哼!什么玩意儿!”楼上有人骂了句粗话,把半壶茶水顺着楼梯角泼了出去。
星星点点的水花溅到了陈德光头上,他抹了把早已麻木的脸,对这无数双包含着鄙夷和愤怒的目光,大义凛然地说道:“打仗,是要死人,要花钱的。即便胜了,也捞不到什么好处。只成就某些人的虚名。所以当年咱高宗爷就不贪图这些,只打到两淮就停了下来。这才有后来咱一百四十多年平安日子!”
“呸,亏你还读过圣贤书。连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一个瘸了条腿的退役老兵蹒跚着走上前,指着读书人的鼻子骂道。“还读过书呢,肚子里边除了用来喷人的粪汁,什么都没装。要死人怎么了,那看死得值不值。文大都督说过,为了咱百姓不给鞑子当奴隶而战。听清楚没有,是所有百姓。包括你,也包括别人。当年老子要和你现在一个念头,你他奶奶的早给人祭刀了!”
他的话赢得了满堂喝彩,为不当奴隶而战,这话在五年前,听起来雄壮,其时却没太多的人能理解。但眼下,在享受了最初的自由,有了最粗陋的物权后,己经有很多人明白了受奴役和自由之间的差别。
除非脑袋被驴踢过,否则,享受过一天自由的人,都不愿意再去做奴隶。穿补丁长衫的读书人,显然属于被踢过那一类。把身体向角落躲了躲,避开退役老兵的手指,喃喃地说道:“你,你,辱没斯文。什么奴隶,圣人云,若使天下安定,必使贵役贱,上役下,贤役不肖……”
“我看你就是最贱!”老兵拎起陈德光德脖领子,大声骂道。虽然同是在楼下喝最便宜德粗酒,但他的心思,与陈德光的心思显然格格不入。
“揍他,揍这个没良知的!”同样是孔门子弟,楼上喝酒的人也不支持陈德光,扶着楼梯,大声为退役老兵鼓劲儿。
“算了,算了,好鞋不踩臭狗屎!”眼见要在自家酒馆发生斗殴事件,掌柜地赶紧冲出来,抱住退伍老兵劝架。“您这是干什么呢。他们这种人,你越理他,他越觉得精神。像躲狗屎般别理睬他,他早就消停了!”
“你们,无知,浅薄,根本,根本不懂……”陈德光从老兵手里挣脱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摇着头嘟囔道。仿佛整个酒楼的人都是白痴,唯独他领悟了大道般。
“喂,您还没给钱呢。两碗粗酒,一碟田螺!还有昨天欠俩的,一共四个铜板!”小伙计追上来,拎了块签了名字的黑木板说道。
“明天,明儿一块给,行么?”陈德光终于红了脸,在衣袋里摸索着,说道。见小伙计眼神里带着鄙夷,终于知道赖不掉帐,脱下长衫来,放到伙计手中,“先押着,明天,明天等大都督府给的读书补贴下来,我再来赎!”
“您可是读书人!”小伙计没有办法,把打了补丁的长衫丢回去,气哼哼地敲打着黑板说道。显然,陈德光这类读书人的信誉,在他们眼中早己破了产。
“的,的,的”,就在此时,街道尽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的心思立刻从陈德光的长衫上收回来,满怀期待地向马蹄传来的方向看去。
几个信使打扮的士兵,骑着千里挑一的良驹,快速冲进众人视野。大都督门前立刻涌出两队卫士,迎了上去。有人上前拉住马缰绳,有人核对相关文凭,并将累得几乎虚脱的信使搀扶下马背。
“来了!”各家酒楼的窗户同时被推开,一双双热切的眼睛盯向大都督府门口,唯恐眨眼间,错过了今夜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
信使被搀扶进府衙后就没了音信,大都督府门口的灯亮着,把等待的时间衬托得如此漫长。终于,有几个小吏模样的人走了出来,把数张告示贴在警戒线外的邸报栏内。
片刻前还热闹的酒楼里再不见客人的踪影,两三个新来帮忙的短工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去追讨欠帐。这种场景,掌柜见得多了,反而不着急。拨拉拔拉算盘,得意洋洋地吩咐道:“去,多备些酒来,各种档次都要。看样子,今晚有重大消息!”说完,冲着街道对面喊了一嗓子:“各位,什么事情啊,哪位读书的给念念,让老汉我也长长见识!”
“破虏军攻破建康!”有人兴奋地喊道。
“噢!”掌柜地耸耸肩膀,脸上带出了几分失望。按他的预计,破虏军肯定能把建康拿下来,打不下建康才是新闻。今看来晚多预各的酒菜是卖光的没指望了。
“王师,王师北渡,北伐了!”另一个声音激动地喊。
“啪啦!”掌柜的手一哆嗦,算盘掉到了柜台上。几个正准各去后院搬酒的店小二楞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数年来,大伙被鞑子从两淮赶到两浙,从两浙赶到两江,从两江又赶到了福建,又从福建差点被赶下大海。今天,终于有人告诉他们,大宋的旗帜渡过了长江,插到了当年的最前线。
“楞着千什么,取酒,取酒,把状元红,陈酿,粗焙,还有新酿的绿稠,全搬出来。不论档次,全搬!”掌柜的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声喊道。
伙计们飞也似的跑了下去,片刻过后,一板车酒直接从后院推到了大堂。大堂上,此时己经挤满了各色人,读书的,做生意的,打短工的,赶马车的,还有打更的,巡夜的,唱曲子的,男男女女挤在一处。有人穿着襦衫,显然刚刚从家中听见外边的热闹,跑出来卖醉。还有人从远处走来,见到酒馆就向里边钻。
“王师北渡!”有未忘记自己职责的报馆主笔,悄悄地把这句话记下来,用墨写在自己的衣袖上。他知道,就凭这四个字,明天自家的报纸销量肯定比平时多出三成。
“王师北渡!”距离大都督府不远处一座三层高的小楼里,几个赵姓泉族的年青人叹了口气,轻轻地关上了木窗。文天祥偏师北伐选择得正是时机,这一招走出后,又能赢得许多官员的心。对于皇家来说,则意味着收回权柄的难度和付出的代价又要大上一层。
“王师北渡,丞相啊,真正成胁大宋生存的,岂止是北方!”更远处一个隐暗的院落,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忧心忡忡地吹灭了灯。
时节己是盛夏,月亮周围笼着层淡淡的晕,一场风暴正在天际间酝酿。
第七卷逐鹿惊雷(二)
谍报司由原来的内政和敌情二司演化而来,下面专门设有监督内部变节者和敌方动向的部门。身为总监的陈子敬总是能在别人之前,了解一些惊天密闻。这种居高临下俯视众生的感觉让他很陶醉。作为陶醉的代价,他眼中同时也看到了过多的阴暗面,让他无时无刻不为大都督府的安危而担优。
那些总是以冷言冷语散发于大都督不利言论的儒生,并不像他们表面上显示得那样柔弱。实际上,在他们背后,一直有一群人在支持着他们的行动。那些恶意的批评和流言,不过是为某些阴谋做准各。一旦背后那只手觉得时机成熟了,阴谋就会发动,所有流言,就会成为彻底颠覆大都督府的工具。
幕后那只手不会在乎冷言冷语在民间究竟有多大影响力,他们只需要这种不满之声一直存在就够了。换句话说,时机到后,他们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借口,还有一个夺权成功后对世人的解释。虽然这种借口和解释无论如何看都是欺骗,但自古以来,哪个暴政不是靠欺骗巩固着权力的根基?
但陈子敬现在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因为幕后那只手的所有动作,是在临时约法的框架下的。负责立法的陆老夫子没有将这种活动定为犯罪,陈子敬即便手里有再多的证据,也无法明证言顺地将一些人逮捕起来,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
文天祥当时为了缓解各方矛盾召开的约法大会,一方面让即将火并的大宋内部达到了暂时稳定,为新政的成长争取到了时间,另一方面,他也保护了衰弱的皇族,让皇家力量得到了修养的机会。如今,小皇帝赵昺已经长大了,随着他心智的成熟和皇权意思的苏醒,他的目光己经落到了军队上,落到了决策圈中。如果这个皇帝是个昏聩的庸才还好,偏偏他拥有同龄少年所不具各的敏锐头脑和超强忍耐力。
一个聪明且具备忍耐力的虚君,对大都督府而言绝对不是一件好事。况且跟随着这个少年君王的,还有一大堆负有声望的儒林名士,失意的高官,退隐的宿将,皇族精英,还有一些视传统为天的保守人物。
烛光爆出一个花,火星落到了桌面上。陈子敬被火花从思考中惊醒,赶紧伸出手,将桌案上星星点点的余烬扫落。随着他的动作,几份案卷露了出来。几个熟悉的名字,随着烛光忽明忽暗。
陆秀夫、邓光荐、张世杰,这些当年名气和影响力都不在文天祥之下的人物,在新政与传统的争斗中,他们的面孔己经渐渐模糊,如今,谁也弄不清他们到底倾向与哪方。即便站在陈子敬的角度,也分辩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岂止是他们,陈子敬苦笑了一下,翻开另一份新送来的报告。散发着墨香的纸张上面,赫然写着几个更为熟悉的名字。新政的支持者也不是铁板一块,所作所为也不是毫无暇癖。按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的说法就是,文丞相在尝试推行新政时,过分依赖了官员和军队的力量。如今,大都督府的很多高官,破虏军的很多高级将领,本身就是一些大商号的拥有者,大工厂的股东。当权力与财富结合在一起时,他们爆发出来的生命力非常惊人。同时,他们的破坏力也非常惊人。
已经有很多大的商会和家族,试图独占某个行业。虽然在律法的干涉下,这些图谋没有得逞。但那些商会背后的权力,让其得到了普通百姓难以比拟的优越条件。消息、铺位、运输方面的便利,以及新产品的优先投产权,让这些商会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成为不可抵挡的怪兽。普通百姓的小打小闹,在这些庞然大物面前只有被甩开,被碾碎的份。
工人夜校、图书馆、最低报酬、限时工作,这些在邵武曾经试行,并得到百姓拥戴的东西,慢慢也被挤压到一个非常低的程度。那些大商会总是能找到不执行保护雇工条例的借口,而地方官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对这些大商会无能为力。
陈子敬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合上案卷。已经是四更天了,他却丝毫没有睡意。自从当年赣州会战,他化妆成出家人逃脱了北元的追捕后。人前人后隐藏真实的自我,就成了他的看家本事。奉文天祥的命令,他扮演着见不得光的角色,从暗处寻找敌我双方的漏洞。这个角色他演得极其投入,也极其吃力。
很多事情,身为新政创立者的文天祥没预料到。很多阴暗面,忙碌的大都督没看到。但陈子敬、何时、刘子俊等人看得非常清楚。以目前的发展趋势,官员与商人结合在一起形成的怪胎己经越来越危险,越来越背离的新政的平等目标。他们的行为越来越嚣张,甚至让陈子敬这些新政的创始者们怀疑,文丞相当年通过官员和豪门带动工商业发展的做法,是不是在饮鸠止渴。与当初情况不同的是,五年前,大宋己经到了灭亡的边缘,大都督府明知道摆在眼前的是一杯毒酒,也不得不把它喝下去。而现在,大宋己经有了复兴的希望,这杯毒酒是不是该放下,是不是该换成一杯养身滋补的女儿红呢?
没人敢轻易向文天祥进这个谏言,因为谁也不知道,当新政能体现那些高官、名将,那些曾经生死与共的伙伴们的家族利益时,这些人会追随新政打倒一切敌对势力。当新政威胁他们的利益,试图更多的倾向与底层小民时,这些人会不会毅然决然地成为走向新政的反面?
陈子敬叹了口气,把目光投向外边的漫漫长夜。已经是四更多天了,正是夏季黎明到来前最黑暗的时刻。灯光照耀下,他可以看到树枝上,有一些虫蚁正慢慢沿着树干向上爬,边爬边吞噬着树木赖以成长的枝叶。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谁也分辩不清黑暗里,有多少蛀虫在狂欢。
大都督府如今需要弥补的漏洞太多了,除了摆在他桌案头这些,还有混乱的军制,匆匆建立起来却软弱无力的地方衙门,完全依赖对外贸易支撑的府库,这一切,都急需大都督府花费时间和精力去整理。所以,在这样一种条件下盲目与北元决战,不得不说是一种冒险。
但陈子敬也知道这个险大都督府必须冒,北伐的最大好处并不体现在军事上,而是体现在权柄争夺上。只有北伐,才能让各方躁动的心暂时安宁下来,才能把那些看向内部权力的目光,暂时吸引开,盯向前方战场。
“唉,难啊!”陈子敬又长叹一声,不知道是说别人,还是说自己。在他眼中此刻前方和后方,同时在进行着两场激烈程度相似的战争。两场战争紧密相连,无论哪一仗,大都督府都输不得,也输不起。
眼下,大都督的人力、物力、和军力,都己经用到了极限。也许唯一可以借助的,只有民心了。虽然古语有云,得民心者得天下。但谁曾看到民心真的发挥作用?
“报,总监大人,北方有密信到!”从属的报告声,将陈子敬纷乱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来。他回过头,看见了负责敌方情报收集工作的下属曹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哪边送来的,是不是何大人的谋划的事情有了结果?”陈子敬顾不得跟属下说几句安慰的话,接过被折成细条的密信,边展边问。
“封印上盖的是何大人的密章,是从江南西路那边用飞鸽送回来的,属下没敢拆封!”曹质躬了躬身,低声回答。
何时是长江以南的细作总头领,专门负责刺探敌军情报、扶植地方抗元武装以及分化瓦解敌军事宜。在破虏军建立之初,何时、陈子敬还有另一位神秘人物的工作起到了难以估量的作用。正是凭着他们出色的运作,破虏军才能在当初那么艰难的环境下给养无缺。最近两年,随着破虏军在战场上节节胜利,谍报人员的贡献和影响更大。一些地方豪门甚至通过盐帮主动与何时联络,为破虏军提供各种支持,以求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家族留一条后路。
陈子敬点点头,不再说话。对着烛火把何时的信细细读了一遍,一丝笑容慢慢驱散了他脸上的阴云。站在他旁边的曹质见总监大人面带笑容,急切地伸长脖子,希望能看到密信上的一半个代码。虽然没有密钥,他读不懂上面的内容,但这样做,至少让他好奇的心能得到些许满足。
“你回去歇息吧,让弟兄们除了当值的几位,都回去好好睡一觉。告诉大伙,江南西路战事,咱们赢定了!”陈子敬心情大阅,不追究曹质出格的举动,拍了拍他的肩膀,吩咐道“为什么赢定了?”曹质的心情愈发急切,伸手去摸桌子上的代码本。
“不该问的别问,这是咱们这行的规矩!”陈子敬伸手,将曹质的胳膊推开,笑着呵斥道。
虽然心痒难搔,曹质却不得不退了出去。边退,边在脑子里不停地琢磨,“何大人到底送来什么信?真怪,为什么陈大人一看他的信,烦恼之色全部都没了呢?真奇怪?”
此刻,心中有很多疑团未解的,不止是曹质一个人。远在数百里外,建昌军统军万户武忠,也在灯下紧锁着眉头。
破虏军与达春血战夕地,距离他驻扎的地方不到三百里。半个月来,武忠都隐约觉得,自己能听得见风中的炮声,闻得到空气中的硝烟味。手底下,能动用的力量几乎都被他动用了起来,期待着能早日判断出战局走向。但是,每天匆匆赶回来的斥候,细作,只能给他带回一句话,“破虏军和元军在对峙,不分胜负!”
“对峙,对峙,有完没完啊!”武忠懊恼地将书案上的密报,统统扫到了地板上。他的万户府装潢很华丽,用得都是市面上最昂贵,最流行的建筑材料。墙壁是穿过白灰,又涂了漆层的,窗户是打成拇指大小格,嵌了彩色玻璃的。桌子,椅子,是从南洋运来的玫瑰木打造的最新款式,就连地板,也是采用船甲板材料精心拼起来的。
有人曾戏言,但从华丽程度方面而言,武忠的万户府已经超过了当年的阿合马。但所有这一切,没花费他武万户一分一毫,忠心的老师爷兼管家一手包办了这些事。当然,管家苏灿包办的还不止是这些,几年来,建昌军在老人的打理下,俨然成为一个世外桃源。达春在福建与文天祥打得死去活来,建昌只是派了几百人的队伍,到武夷山边上“牵制”了一下敌军,就匆匆撤了回来。作为回报,破虏军北上南下,也从来不经过建昌,即使偶尔有人借一次路,留下的买路钱也足够武忠封部下的口。
在一个乱世,不受战乱波及的地方总是显得特别繁荣。南来北往的商旅,去福建投靠亲友的读书人,怀揣着全部身家寻找安身之所的富豪,总是在这个太平之所盘恒上几天,直到打听清楚了外界风向才再次远行。过往的人流带走了是南边急需的粮食,留给建昌军的是如山财富。在这个有山、有水、没战火的桃源里,管军万户武忠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可慢慢靠近的战火,又将他的记忆从桃花深处唤了回来。望着花格玻璃窗外边己经放亮的天空,武忠发觉自己平生以来第一次失眠了。
比判断不出战局的走向更令人烦恼的是,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哪一方获胜。如果达春赢了,与福建一山之隔的建昌,则依旧可保全其走私货物中转站和南逃人员滞留所的功用。建昌各地就可以继续在这乱世中病态地繁荣下去。但那样,武忠知道自己并不开心,虽然,他自己现在是大元的万户,吃着忽必烈朝廷刚刚“想起来”颁发的俸禄。
“如果达春输了……”武忠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达春怎么可能会输呢。破虏军在江南西路投入的分明是一支牵制力量,他们今年的重点攻击的方向是两浙。达春大人凭着手中十几万大军,可能输给三万多破虏军么?
武忠不相信这个假设,心中却又涌起几分渴望,期盼这个假设的成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期盼,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荒谬想法。
如果达春输了,我该怎么办呢?武忠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想不出任何结果来。达春不相信自己,关于这点,武忠很清楚。否则达春也不会到了如此重要关头,也不下令让建昌军前去增援。“可达春如果带着溃兵逃到我的地头上来呢?我是保护他平安北撤,还是……”
“我不能做这种落井下石之事?那是不折不扣的小人行为。”武忠命刻否决了一个刚刚闪起的可怕念头。“可他是鞑子,他杀了那么多宋人,连抛尸体入河传播瘟疫的事情都千了。如果我背后打他一闷棍……”
那个危险的假设继续诱惑着他,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着,“报仇,报仇,此仇不报,你算个人么?”
“来人,请师爷,快点儿把师爷请回来!”武忠抱住几乎要炸开的头颅,冲门外大声喊道。
门口陪着武忠熬夜,熬得两眼发蓝侍卫赶紧跳起来,撒腿向西跨院跑去。“终于想起请师爷了,早把师爷请来了大伙早就不用受罪了!”无数人在肚子里暗叫。
“老爷,您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半个时辰后,从睡梦中被换醒的师爷打着哈欠问。
见到师爷火烧眉毛了,依然是一幅懒洋洋的样子,武忠心头火起,冲着外边大喝道:“来人,给师爷打一盆冷水来洗洗头!”
“别洗,别洗,卑职一把老骨头了,经不起折腾!”师爷见武忠生气了,赶紧讨饶,揉了两把脸,强打着精神说道:“清醒了,清醒了。老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师爷虽然生性懒惰,但在智计方面可是百里挑一的。武忠被他疲癞的样子气得哭笑不得,偏偏拿他没有办法。倒背着手转了几圈,气哼哼地问道:“破虏军与达春在雩山打得热闹,你知道么?”
“这么大的事情谁不知道,大人不是每天都派细作去探风声么?”师爷又打了个哈欠,捂着嘴巴回答。
“我说的是胜负,谁胜谁负。光探有什么用,仗打完了,咱们再准各就迟了!”武忠见师爷不开窍,只好放弃兜圈子,直截了荡地说道。
“那还用猜么?肯定是破虏军赢!”师爷苏灿这回破天荒地没有诱导武忠自己想答案,而是直接给出了一个他不敢相信的结果。
“为什么?”武忠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问。
“很简单啊,大人想想,三年前达春在哪,破虏军集中了多少人马应付他。眼下达春在哪,破虏军又集中了多少兵力陪他玩?”师爷苏灿笑嘻嘻地说道,仿佛输赢结果就明摆在大伙眼前般。
“三年前,眼下……”武忠略一沉吟,即明白了苏灿的意思。能做到管军万户的人,心智自然也不差。三年前达春在福建,破虏军需要集中全部力量对待他。而现在,破虏军一个师在两浙,一个师在两广,只腾出三分之一兵马来,己经让达春吃不消。如果再投入些新生力量,达春确实必败无疑。
“那,那咱们怎么办?”猜出了结果的武忠茫然地问道。
“将军打算怎么办?”老军师苏灿没有回答,反问。
“我,我……”武忠的茫然的表情就像一个迷路在野外的孩子,想按本选择方向,又不知道将来要承受什么样的后果。这可是涉及到身家性命的赌博啊,一旦输了,所有财富,老婆孩子,都得赔进去。
“有关破虏军队在两浙的一个故事,将军听说过么?”苏灿摇了摇头,皱纹纵横交错的老脸上充满了爱怜之色。
“什么故事,陈吊眼么?他打得不错,过瘾!”提起与自己不相关的两浙战场,武忠立刻来了精神。内心深处,他不止一次把自己想象成了陈吊眼,想着如何把敌军打得丢盔卸甲,想着两浙百姓如何夹道相迎。“那样,才不枉做一回将军!”无数次,他心中如是想。
“不是打仗,我听人说,陈吊眼在两浙,有这么一条规矩。如果在他大军未至前先易帜,算起义,相关将领可保留自己的家财和一部分兵马,纳入警各军编制,根据所部兵马多少和功劳大小授军职。如果兵临城下再易帜,只能算投诚。兵马要全部解散,人也放回家去做富家翁。如果打不过再请降,就连投诚都不算了,算俘虏。兵马解散,家财大半充公,只能保住一条命在!”师爷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道,边说,边偷偷打量武忠的脸色。
武忠的脸色随着师爷的每一句话改变一次颜色,当他听到财产充公这个结果时,面色瞬间变得雪白,颤抖着发青的嘴唇,问道:“您,您老的意思是,咱,咱最好起义了!”
“大人英明!”苏灿长揖到地,大声答道:“这么多年了,咱这万余弟兄吃的,喝的,都是文大人的。将领们在山那边,多多少少都有自己的产业。您再带着他们打破虏军,他们能答应么?况且了,这些年来受蒙古人的窝囊气,咱也受够了。眼下蒙古人败了,咱再不冲上去踩他一脚,也太不像个爷们了!”
“你倒想得周全!”武忠看看师爷热切的目光,突然悟到了些什么,上前推了老人一把,笑骂道:“你就不怕将来大元再得了势?你就不怕咱这点人根本挡不住人家得溃兵?”
“哪能呢,大人。”师爷笑着将武忠得拳头从肩膀上娜开,解释道:“破虏军能以几千兵马成了气候,自然会越打越强。这个顺风船,咱要是不搭,就再没机会了。况且了,这痛打落水狗的又不是咱一家,您瞧着吧,达春不败,谁也不会动。达春只要显了败势,恐怕从抚州到袁州,四府两军,没一个地方会给他让出路来!他当年敢造那个孽,就应该想到咱们汉人有报复的一天!”
“咱们汉人……”武忠跟着重复了一句,重复着师爷口气中的自豪。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总设想破虏军获胜了,汉人,毕竟大伙都是汉人啊。在大元帝国,这个称谓充满了屈辱,代表着生下来就是奴隶的身份。在华夏古国,千百年来,这可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字。
“咱们是汉人!”武忠终于作出了决定,一把推开窗子,向外狂喊道。
外边,天光己经大亮了,早起的幕僚,正在晨练的部将,抬起头,迷惑地望着武忠站立的窗口。
数年来,大伙都尽力去遗忘,忘记这汉人两个字的含义。在逃避这两个字所带来的屈辱的同时,忘记了祖先流传下来的血脉,还有脉搏中的光荣和梦想。但在这个早晨,突然有人把久违的记忆唤醒了,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大伙的心脏。
“咱们是汉人!”有人小声重复着,突然,明白了武忠话里的全部。
一轮朝阳跃出云层,把万丈金光洒在华夏大地上。
第七卷逐鹿惊雷(三)
建昌军“叛乱”的消息,以最快速度传道了达春手里。接到斥候送上的情报,这位素以沉稳著称的平宋都元帅“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了起来,随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用力在桌案上撑了两下,最终未能支撑得住,又重重地跌坐回椅子。
武忠麾下的那帮新附军不过是群废物,若是在往常,达春和他的部将们根本不会把这些替大元朝弹压地方的废物放在眼里。比起范文虎、吕师夔等将领,武忠,韩文海等地方管军万户更上不了台面,忽必烈从没给他们的队伍发过军饷,也没为他们的部属更换过任何军械。达春、张弘范南征时都不会带上他们,以免这样的部队拖累了全军的战斗力。
但现在是两军对阵的关键时刻,就如同两个武士单挑,纵使是一片树叶,也足以让其中一人送命,何况是建昌军这么大一堆“废物”突然改变了位置。如今,南安、永新一带己落入破虏军别部之手,元军去两湖的路己经被切断。万一战事不利,大元兵马只能向北方撤。而武忠的一万兵马,此刻正如匕首一样,刺在退兵的必经之路上。
“你从哪得来的消息,你们几个人一同出去,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晕了好大一会,达春才缓过神来,铁青着脸向下问道。
报信的斥候楞了一下,旋即从头到脚被无边的寒意笼罩。不敢看达春那刀锋般的目光,侧开眼睛,大声回答:“回大帅,消息是破虏军游骑凌晨时射进大营中来的。属下拿一份前来汇报,其他几个弟兄四下追缴箭书去了,把图将军说必须阻止消息流传!”
“你下去吧,把其他几个斥候也叫回来。既然消息已经传出去了,追也没用!”达春挥了挥手,示意斥候离开。刹那间,他仿佛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脸色青白中透着死灰,看上去有股说不出的凄凉。
“是,大帅!”刚刚在鬼门关头走了一遭的斥候答应一声,倒退着向外走去。达春的嫡系幕僚、部将们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打击。
如果是斥候们自己打探到的情报,达春还可以通过杀人灭口的手段,把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封锁住,从而稳定住军心。但这消息既然是被破虏军游骑射进营中来的,军营中流传的就不止是一份,达春即便是想封堵,也来不及了。
“大帅,战吧!”上万户乃尔哈走上前,大声说道。
“大帅,不能再等了!”上万户索力罕响应。
达春的目光扫过将领们决然的面孔,心中百感交集。面前这几个,都是跟着他厮杀了十几年的弟兄,彼此之间呼吸相通,不用太多的语言,就知道对方想表达什么。
是与对面破虏军决一死站的时候了,半个月来,三万多破虏军就像一块巨大的岩石般,死死的压在十四万元军头上。论数量,元军占绝对优势。论质量,蒙古铁骑也不比破虏军战士来得差。问题就是,队伍中蒙古铁骑太少了,只占三分之一不到。剩下的近十万人,除了两万探马赤军外,全是新附军。
如果后路无优,达春还可以凭着这些人马与邹洬周旋上一段时间,坚持到伯颜的大军赶来。反正元军兵多,马多,移动速度快,对于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破虏军除了充分发挥火炮优势逐步逼迫外,没有什么有效战法。但现在不行了,武忠这一反,牵一发而动全身。抚州、临江、袁州,筠州,几个地方都是破虏军在镇守,随便有一个管军万户与武忠勾结,大元兵马就陷入了重围当中。
到那时,即便不被破虏军和反贼们困死,大军也会崩溃。那些新附军本来就是狐疑之众,带着他们,威慑敌人的效果比战斗的效果更大些。半个月来,在破虏军的分别对待下,己经有军心浮动的传闻传入达春的耳朵。如果让他们知道后路马上要断了,还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
“打吧,传我的命令,擂鼓,升帐,把全体千户以上的将领都召集到中军来!”达春叹了口气,大声喊道。
隆隆的战鼓声响了起来,听到点将鼓,一个个健壮的身影陆续跑进了中军帐。“这都是我蒙古好汉啊,今天,本帅就要带着他们去送死!”达春望着坐下那一张张忠勇的面孔,悲凉地想。
以疲惫之兵带狐疑之众,有胜算么?
如果有五成获胜的把握,达春早就与邹洬决战了,何必等到今天?对面的破虏军兵锋不锐,行动不迅捷,但防守起来却是一块岩石,一个铁桶。眼下能击败他们的唯一办法,就是诱骗他们出击,诱骗他们分兵。可眼下时间却站在了邹洬那一边。
蒙古军训练有素,很快,千户以上级别的将领就都赶到了。探马赤军的大营在中军南侧,稍远,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元继祖带着麾下十几个将领也赶到了。而士兵和将领最多的新附军却迟迟没有一个人来,达春命人又击了两遍点将鼓,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来人!”达春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大声喊道。仿佛心有灵犀般,他的话音刚落,就有人飞马来报,新附军炸营了。
“什么!”所有将领都跳了起来。炸营,是行军打仗最忌讳的事,一旦士兵炸营,往往需要主帅耗费极大精力才能恢复秩序,并且在恢复秩序后,短时间内军队不会有丝毫战斗力。
“大帅,新附军炸营。李甄带着亲信谋反了!”一个令人憎恶的声音在军帐口重复。大伙低头看去,只见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滚过来一个浑身是土的“爬虫”,在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叫道。
“把焦先生扶起来!”达春眼尖,率先认出了地上报信人的身份,柔声吩咐。
“大帅,管军万户李甄带着亲信谋反,黄志明将军去阻止,被李甄射杀。如今,大营里几支互不统属的新附军互相打了起来,整个大营都乱成了一锅粥了!”焦友直为人龌龊,头脑却很清醒,在站直身躯的同时,将新附军那边详细情况简练地概括了出来。
“怎么没把你这个恶心家伙射死!”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在心中骂道。虽然现在李甄己经和他不属于同一阵营,但从人格角度,他更敬重李甄这样的“叛徒”,而不是焦友直这样的“朋友”。
“索力罕,你速带本部兵马警戒,严防敌军趁机进攻。乃尔哈,调一个万人队跟本帅走!其他人,回营整顿兵马,等候本帅将令”达春当即立断,大声命令道。
将领们答应一声,飞跑了出去。达春跨马,带着一万蒙古兵冲向了新附军聚集的几处营地。
新附军大营内,士兵们乱做一团。叛将李甄显然早有准各,带着五千多嫡系兵马在营内放了几把大火,然后掉头冲向了破虏军防线。破虏军那边的接应兵马也做好了准备,见到李甄旗号,立即放开了一条路,把起义的弟兄们让了进来。
其他几支新附军没有达春将令,不敢追,也无心追,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李甄逃走。还有几股不知是谁的部下,哭喊着要回家,四散着向野外逃去。而大多数士兵不明白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是敌人谁是朋友,拿着兵器,见到有人靠近自家帐篷就是一通乱砍。
达春带着铁骑从大营外跑过,抓了几个逃兵,很快弄清楚了具体情况。对付炸营,他有一招最见效果的办法。叫过乃尔哈,达春大声命令道:“派几十个会说汉语地冲进去,让士兵都回自己的帐篷。半柱香后,有站在帐外者,杀无赦!”
“回帐,回帐,站在帐外不听号令者,杀无赦!”
两小队蒙古骑兵冲进人群,一边挥刀将来不及让路的新附军士兵砍翻,一边大声传达了达春的命令。
在蒙古骑兵眼中,破虏军不过是打仗时的肉盾和运送辎重的奴隶,他们的性命根本不值得珍惜。马蹄很快在人群中踏出两条血路,把命令传达到了每个角落。一些蓄意闹事者丢了性命,忠于大元,试图整顿兵马的百户、牌子头们,也有不少人在混乱中稀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之鬼。
有些士兵气愤不过,扔掉号衣逃出了营垒。对此,达春早有安排。己经逃远的,他命人不必去追。此刻才想起逃的,达春命令一个不许放过。
两个蒙古千人队,挽着弓,在在营盘外围往来奔走。见到靠近栅栏的,立即射杀。杀到后来,把那些动作缓慢,迟迟不肯归帐者,也一并射翻在地上。
血把地面上的浮土混成了泥桨,平日里被蒙古人欺负怕了的新附军见达春如此狠辣,头脑慢慢恢复了清醒。大多数人放下了兵器,乖乖地躲回了军帐。少数人不满达春滥杀无辜,拔刀找铁骑拼命,却因为没有组织者,分别被镇压了下去。
忙乱了大约一个时辰,达春终于稳住了军队。正待召集幸存的新附军将领训话,猛然间,身背后传来一阵剧烈的爆炸声。
“炮击!”达春本能地回头,向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十数枚漆黑的弹丸掠过天空,拖着长长的烟尾,落入蒙古军营中。
“该死!”达春猛然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半个月来,他的蒙古军大营一直受到破虏军的冷炮打击,士兵们对炮弹的反应,己经渐渐从恐慌变为麻木。
“并不是每一发炮弹都能爆炸,即便爆炸,只要不站在炮弹落地点十步之内,就能保住自身安全。”这是蒙古士兵用血总结出来的经验。握炸握出经验的老兵还发现,炮弹飞来的速度并不像想象的那样快,凭借其在空气中的咝咝声和背后的烟尾,握炸的人有一半以上机会能判断出它的落地点。
但这些经验都是对付零星冷炮的,这么集中的轰击,在大军统帅达春眼里只意味着一件事,那就是破虏军率先发动了进攻。而这关键时刻,作为统帅的达春偏偏不在他自己该在的位置上。
“迎战,迎战,乃尔哈,留给你一个千人队,尽快整顿新附军投入战斗。其他人,跟本帅回营!”达春声嘶力竭的叫道,旋即带着蒙古骑兵,冲向了中军。持续半个月来,邹洬骚扰的都是蒙古军,所以达春有实足的把握,破虏军今天的攻击也必将从中军开始。
索力罕立刻命令新附军将领们整顿队伍,几个新附军将领都楞住了,刚刚经历一场大混乱,每个人连手下损失了多少兵马,低级军官是否还活着都不清楚,仓卒之间,如何能把兵马整理起来。
索力罕不管新附军将领的难处,用鞭子劈头盖脸地打将过去。有的新附军将领机灵,赶紧答应着跑向本营。有的新附军将领却不开窍,兀自跟索力罕强辩:“将军,将军息怒。这仓卒之间,部队怎能集合得起来。即便集合起来了,谁还会有心思打仗!”
“我不管,速去集合,否则,咱们今天都得死!”索力罕疯狂地喊道。他恨,恨这些新附军将领没头脑,居然看不到就在眼前的危险。
在皮鞭的刀剑的逼迫下,新附军的万户、千户们跑回营中整理本部人马。刚刚从混乱中回过神来的士兵怎么可能投入战斗,一个个哀叫着,哭喊着,不知道究竟该何去何从。
半柱香时间过去了,营内宽阔处只聚集了几小队残兵。有的士兵拿着刀剑,有的则四处张望,试图拣一把兵器来武装自己。
从东面吹来的风将炮击声连同硝烟一并送了过来,在新附军士兵眼里,那是地狱的味道与声音。队伍整理得更慢了,有人甚至偷偷地从队伍中溜出去,钻进附近的帐篷。
硝烟在原野间弥漫,索力罕己经能听见中军方向传来的喊杀声。来自破虏军方面的炮击声越来越密,远程重炮,近距离轻炮,驮炮,还有用简易投石车扔出的手雷,在战场上炸出了一团团黑雾。
“动作快些,快些!你们这些挨刀的家伙!”索力罕用汉语骂道。越来越稠的烟雾让他心神不宁。今天破虏军不知道又使用了什么古怪兵器,造成的烟雾如此浓烈,就像附近山川河流都己经失了火般。山风卷着黑烟四处乱涌,完全遮断了各军之间的光线。
“是艾叶、咳咳,枯草,咳咳,还有,还有马,咳咳,马粪!将军,小心敌军诡计!”有人疯狂咳嗽着,在索力罕耳边提醒。
索力罕惊诧地回头,看见焦友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浓烟中钻了过来。山羊胡子被烧掉了半边,剩下的,焦黄地缩卷在下巴颏上。
“大帅呢,中军那边怎么样!”索力罕一把拎住焦友直的脖领子,问道。
“大帅,咳咳,大帅让我来帮你整军,破虏军只是打炮,试探性进攻!”焦友直被烟熏得眼泪横流,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整军,还整个屁!”索力罕用皮鞭指着兵营痛骂,己经小半个时辰了,还没有一个完整的万人队被拉出来。这样的队伍与人交战,甭说破虏军了,就是一群土匪流寇,也能轻易地将他们击溃。
猛然,索力罕感觉到了一丝危机。他听见了烟雾之后有喊杀声,也感觉到了脚下传来的震动。炸营、烟雾、试探,几件事情联系起来,都指向了同一个后果。
“啊!”索力罕发出一声狼号,高高地举起了弯刀。他不要求部下去督促新附军聚集了,现在,他最迫切需要做的事情是自保。
分散在营地内的蒙古铁骑快速转身,向索力罕将军靠拢。打仗打出经验来了,索力罕那声绝望的狂叫,大伙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就在他们即将冲到索力罕面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浓烟中挑出一杆战旗。是破虏军,借着烟雾潜行而来,刺出了必杀的一击。
一瞬间,所有人感到了刺骨的冰寒。
“着!”王老实挥动手臂,将己经拉出引信的手雷甩了出去。
几百枚手雷从半空中飞来,飞向同一个地点。
“敌袭!”焦友直绝望地喊了起来,双腿拼命的磕马肚子,期待能逃过一劫。可怜的战马无法理解主人的意思,高高地仰起前踢,发出了声长长的嘶鸣。
马鸣声瞬间被手雷的爆炸声淹没,索力罕、焦友直,还有几十个冲到近前的蒙古骑兵化作碎片,飞上了天空。
王老实脚步不停,从挂在脚前的布袋中掏出另一枚手雷,再次扔了出去。顺着他投掷的方向,又是上百枚手雷。
匆匆聚拢过来的蒙古骑兵完全被炸懵了。在双方都有准各的情况下,骑兵对上步兵,他们占着绝对的优势。可今天,敌人是从烟雾中突然冲出来的,四面八方,不知道有多少。
大营中的新附军再次炸锅,同一天早上连受两次致命打击,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聚集成队的士兵四散奔逃,赖在营帐里的士兵跳出来,丢下兵器,撒腿即向北方跑。东、南、西三个方向都有敌军,只有北方还是大元的属地。在得知建昌军叛乱的消息后,士兵们己经想清楚了逃难的路线。破虏军来袭,刚好给了他们一个机会。
“是男人的,拿刀杀鞑子!”王老实又扔出了一枚手雷,从背后抽出断寇刃,大步冲进敌群。百余名破虏军轻甲步兵以他为锋刃,刀一般刺入慌乱的元军中。外侧的士兵排成三角阵与敌军接战,阵内的同伴则不停地将手雷向外丢去。
仓卒之下,失去了将领指挥的蒙古军只能各自为战。如此近的距离,己经无法发挥战马的冲击力。有心退远一些,又对付不了手雷和弩箭。很快,蒙古武士破虏军淹没。
有几伙新附军的将领试图上前迎战,却招呼不动麾下的士兵。对面的破虏军将领刀法太狠辣,无论和他放对的是蒙古武士,还是新附军士兵,往往一合不到,就被他砍翻在地。对于避开他的士兵,他决不追击。对于敢挡住他脚步的人,他则刀、短弩、手雷并用,根本不讲究什么大将风度。
这样的疯子反而对新附军最有震慑力。很快,王老实的队伍就寻不见了对手。所讨拿处,新附军将士纷纷避让,根本不敢与他对阵。
“你们是不是男人,不敢杀鞑子,难道就愿意杀自家兄弟!”王老实将一名顽抗者的首级一刀砍飞,在血光中对着旁边的新附军喊道。
新附军士兵们茫然地看着他,不敢抵抗,也不知道出言反驳。男人这个词,离他们太久了,久到在心中己经陌生。
“鞑子完蛋了,要么快走,要么跟老子杀鞑子去!”王老实又大喝了一声,脱离本阵,伸手将一名穿着百户服色的新附军拎到面前。
那名百户挣扎着,哭喊着,求饶。手里的刀来回乱晃,就是不敢向王老实身上砍。
“去吧,你也叫男人!”王老实松手,把百户丢在了地上。那名百户蹲在地上,以手掩面,放声嚎啕。
“弟兄们,杀鞑子啊。鞑子害了那么多人,难得你们都忘了么!”李甄纵马从烟雾中钻了出来。身上的新附军铠甲还没来得及换,只是在胳膊上缠了块白布,用黑墨涂了个宋字。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起义士兵兴高采烈,每个人胳膊上都缠着白布,写着自己的归属。
大部分新附军士兵放下了刀枪,四散着逃命。个别人试探着脱下号衣,跟在破虏军的队伍最后。破虏军的士兵也不笑他们胆子小,用宽阔的肩膀遮替他们挡住了前方的刀剑。
“是男人的,拿起刀来杀鞋子!”李甄高举着佩刀大喊。
“杀鞑子,杀鞑子!”烟雾中,不知道多少人在回应。渐渐地,回应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好像附近所有新附军都加入进来,发出了同一声怒吼。
第七卷逐鹿惊雷(四)
烟雾一起,达春立刻做出了正确反应。他先命令四个骑兵百人队梯次出击,试探敌军的真正作战意图和具体方位。同时,把焦友直派到新附军方向,命令他协助索力罕快速整顿队伍,把能集中起来的全部力量向中军靠拢。
对于邹洬这样的将领,达春心里一百二十个看不起。此人不会迁回包抄,分进合击,也不会长途奔袭,直捣敌腹。甚至连大宋将领常用的阵而后战,他都玩不熟。他只会把破虏军仅有的火器优势发挥到最大,利用火器压制敌军,利用火器疲惫敌军,然后再利用火器让对手的阵型崩溃。
赢了这样的对手,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输在一个这样的对手身上呢?达春无法忍受这样的假设。他像狼一样号叫着,咆哮着,拎着忽必烈钦赐的宝刀在营盘内走来走去,用自己特有的方式鼓舞着士气。经历了最初的恐慌后,蒙古士兵都被他唤起了心中的血性,号叫着,呐喊着,在中营前集结。他们不怕死,如果向破虏军的营垒发动进攻,蒙古武士自问冲不不破那重重的战壕、鹿砦和铁丝网。可让破虏军杀到自己近前来,武士们决不答应。破虏军算什么,他们只有少量的骑兵,大部分都是行动缓慢的步卒。躲在营寨后时,大元蒙古武士拿他们无可奈何。但他们胆敢冲出来,蒙古武士肯定让他们有来无回。
“乃尔哈,带着你的万人队,向南侧迂回,绕到烟雾外围去,从侧翼寻找机会!”
“元继祖,带着探马赤军在后营集结,时机一到,立刻反冲,把敌军踏扁!”
“粘哥,脱脱多尔,各带两千弓箭手,寨墙后准备。洪脱塔,带一个万人队担任前锋。待敌情探明后马上出击!”
达春大声喊出一道道命令。既然被破虏军抢到了进攻的先手,大元将士就教一教姓邹的怎么打野战。他不是主动发起了进攻么,好啊,本帅倒要看看他三万人怎么打我十四万!
达春的布置很灵活,也很实用。破虏军最大的弱势是兵力少,那么,大元兵马就尽量在中军集结。即便新附军不能投入战场,凭借蒙古军和探马赤军组成的层层防线,也能挡住破虏军第一波攻势。
一旦破虏军的攻势被大元所阻,探马赤军就可以发动反击。当探马赤军和正面的蒙古军联手将破虏军战疲后,外围的乃尔哈刚好可以横着插进来。破虏军攻击的正面,必然会用战车、巨盾和长枪构成阻挡骑兵的防线,但他的侧翼,却无法安排如此强大的防护。一旦被骑兵从侧面插进去,无论持有什么样的武器,步兵只有受人宰割的份。
况且,以索力罕的能力,他不会两三个时辰都整理不出一支军队来。关键时刻,新附军在来个侧后包抄,半个月来的颓势就能立刻逆转。
“杀了这些南蛮子,抢了他们的炮。抢下一门炮来,无论大小,都赏黄金十两,官进一级!”布置完了反击队形,达春又大叫着提高对士兵们的赏格。
给予一定的赏赐是应该的,蒙古武士向来为财富和土地而战。况且对于破虏军手中的神兵利器,达春早就盼红了眼。如果能趁着敌军疏忽的情况下抢下十几门便于移动的野炮,哪怕是最小的那种马驮虎蹲,接下来的战场局势都可能逆转。
想到这,达春又叫过几名心腹武士,指点着浓雾后方说道,“海金,你带两个百人队,给我想法摸到对面山坡上去。这几天我观察,那种可远射的大将军炮应该布置在小西天一带,不惜任何代价,你必须把火炮给我毁了!”
几个心腹领命而去,达春喘了口气,抿了一下干渴的双唇,瞑目,握刀,静静地等着敌军的到来。
传到耳朵里的炮声渐渐缓了,脚下爆炸带来的震颤也渐渐感觉不到。战马的悲鸣声,受伤士兵的哭叫声渐渐远去,达春心如止水,整个人仿佛都融入到了眼前的烟雾中。
透过重重浓烟,他感觉到一支军队正从前方向自己靠近。第一波试探敌军动向的骑兵与之遭遇,不敌,损失很大,幸存者正飞快地跑回来报信。第二波游骑紧跟着遭遇了敌军,也撤了下来。近战小炮的声音越来越容易分辩,敌军在烟雾中距离本军己经不足一千步,第三、第四两波游骑根本没上前接触,就逃了回来。
达春猛然睁开了双眼,目中仿佛射出一道光,刀一般刺向逃回来的武士。几百名武士蜂拥着冲出烟雾,在达春面前不远处滚鞍下马,一个浑身是血的百夫长趴在地上呜咽道:“大帅,敌军,敌军,移动的城………”
“乱我军心,斩了,身上有伤的到后营裹伤,没伤的就地处决!”达春不待那名百夫长哭喊着说完,大声命令道。
两名亲兵冲上去,手起刀落,将百夫长的人头砍下,拎在手中,纵马于阵前往来展示。
退回来的武士大部分是身上没伤的,听达春如此命令,悲呼一声,跨上马,再次向烟雾中冲去。浓雾深处,又传来沉重的撞击声和清脆的爆炸,片刻后,声音又回归远程火炮射击时所发出的尖啸,所有杀入浓雾的武士再没人回来。
“所有死了的,包括他”达春用宝刀指了指马前那具无头的尸体,高喊道“全部算阵亡,本帅会亲自向大汗替他们的家人讨赏。今天,无论前面是神是妖,全给我冲上去,不准后退!”
“不准后退!”传令兵一同高喊。
“不准后退!”数万人交相呼应,如狂风巨浪般,卷过田野。
受到激昂的情绪感染,一个蒙古武士举起刀,仰天长叫:“啊——喔——呜——啊——啊!”
“啊——喔——呜——啊——啊!”数万蒙古军高喊。
“啊——喔——呜——啊——啊!”数万探马赤军呼应。
仿佛两大群狼闻到了久违的血腥味道。每个士兵眼中都放出了幽幽的光来,杀戮、践踏,践踏,杀戮,几代人都是这样杀戮践踏过来的,把一个个民族踏在脚下,亦重重白骨上建立了蒙古人的伟业。一天,这场杀戮还要重复,还要继续。永远重复,永远继续!
“前锋,出击!”达春的宝刀凌空一斩,向烟雾中那个隐约可见的方阵指去。悍将洪塔脱带着一个万人队,洪水般冲上前。
万马奔腾,巨大得震动让人站不稳脚跟。黄色的烟柱从地面上升起来,追随着骑兵的脚步,巨剑般斩向烟雾。
碰撞声、呻吟声、爆炸声、喊杀声从前方传来,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清晰。后方的人不知道前边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时时刻刻有人在死亡,有人在刀尖上发出绝望的呼喊。
元继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一半是因为临战的兴奋,一半是因为烟雾中传出来的绝望。他半生中经历过大小不下三十场战斗,没有一次战斗如此神秘,也没有一次战斗让他感觉到如此紧张。
风,一阵微微的风吹过,将杀场上的烟吹淡了些。也许是因为血液使灰尘凝固,也许是喊杀声让时间变慢,前方的情景慢慢能看清楚了,一座移动的堡垒,挂满了血肉,出现在人们的视野。
破虏军步兵方阵,不,具体的说,应该是战车方阵。千余辆长方型手推车,排成了第一道攻击线。每辆车的正面,都打着长长的钢钉。尖利的钉尖在烟雾中一闪一闪放着光,仿佛是一只只猛兽的眼睛。在战车与战车之间,是带有轮子的巨盾。高大的盾牌后,伸出一杆杆需要两个人才能抬着前行的拒马枪。在巨盾的侧下,则是一个个身穿重甲的步卒,全身都被甲板包裹,只在面甲与头盔的缝隙间,露出一双凌厉的眼睛。
一波蒙古骑兵如决堤的洪水般冲了上去,战马无法收拢脚步,重重地砸在战车前方。长长的钢钉立刻将战马的身躯穿透,连同马背上的骑手一起,羊肉串般挂在钢钉上面。血瀑布般从钢钉一端落下,人马却未曾死去,拼命地挣扎,哀鸣,哀鸣,挣扎。
更多的蒙古武士毫不畏惧的冲了上去,族人的鲜血激起了他们身上的蛮勇。有人继续用血肉之躯冲撞钢铁城墙,有人却拨动马头,冲向战车与战车之间的缝隙。
“乒!”巨盾、长枪与战马接触的刹那,盾倒,马死,枪折。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腿腾空,借着坐骑倒地前的惯性跳入破虏军中。钢刀于半空中一挥,己有士兵倒下。又一舞,重重地磕在一柄迎上来的断寇刃上。
金铁交鸣声响亮,蒙古武士借力,落地,挥刀,凭着普力逼得与他交手的破虏军战士连连后退。对面的破虏士兵见自己无力与他硬拼,身形侧偏,向旁边让去。蒙古武士大喜,拧身冲向战车后的推车者。脚步方一娜动,一杆矛,两把刀,交替着向他袭来。
“啊!”痛呼声嘎然而止。心犹不甘的蒙古武士仰面倒了下去。钢刀与短矛组成的小阵立刻封住缺口,有人从地上扶起巨盾,有人从战车上抽下另一杆长枪。有人跑上前去,用肩膀架起枪身,用躯体顶直盾面。
方阵后响起几声唢呐,整个方阵停住了。刚刚退下去的蒙古军见到可乘之机,快速打马冲了回来。还没等他们接触方阵,无数支弩箭从半空落下,将冲在最前方的武士们射成了刺猬紧接着,有人快速从巨盾与战车的狭缝间推出五十余尊虎蹲小炮,用燧轮打着了引线。
“退!”洪塔脱知道火炮厉害,大声命令。
继续前冲的蒙古武士齐齐带住马头,战疯了的坐骑不甘心地挣扎,咆哮,前蹄腾空。
“分散后撤二百步!”传令兵齐声高呼。蒙古武士圈马后撤,怎还来得及,虎蹲小炮的杀伤范围只有数百步,什么时候用,怎样使用,炮师官兵们早炼得手都起了茧子。五十多尊小炮同时发威,开花弹、铅丸、铁沙,长短配合,覆盖了五百步内的战场。
浓烟再次阻挡了人们的视线,当爆炸声和烟尘被风吹稀后,达春的望远镜里出现了地狱般的景象。数百匹战马,近千名武士倒在血泊中。有人被开花弹炸得肢体不全,有人被铅子打成了筛子,最惨的是冲在最前方来不及后撤的武士,他们连同战马一齐被铁砂击中,浑身上下被打得焦黑,就像簧火上未烤熟的肉一半,焦黑的色泽中冒着缕缕青烟。
“冲上去,火炮来不及装填,冲上去,将南蛮子剁成肉酱!”洪塔脱的喊声就像狼嚎般,孤独中透着绝望。
又一波蒙古武士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百十个在炮火下侥幸生存的上一波攻击者见同伴赶来,长嚎连声,再度策动战马,冲在了第一线。
数以百计算的手雷,封住了最前方的攻击者。没等爆炸声响完,第二波攻击者踏着硝烟,冲进火海。钢弩呼啸着将数百名武士推下马背,却依然有数百名武士冲进了最后一道防御圈。
“放箭!”一名蒙古百夫长大声喊道。跟在他身后的几十名武士同时弯弓,将涂了毒药的羽箭射到方阵内。
一名破虏军士兵中了箭,青黑色立刻笼罩了他的面孔。这名士兵向后倒去,他的同伴伸手去搀扶,却被另一支羽箭射中了手腕。麻痒的感觉旋即顺着腕部涌过手肘,涌向肩膀。一名朴刀手当即立断,挥刀斩下了中箭的胳膊。受伤的士兵软倒了下去,几个医护兵用皮盾遮住身体,将他抬到了阵后。
“举盾,举盾!”方阵中,低级军官们大声喊道。一枚枚护身方盾举过头顶,将大批毒箭拦下。
“弩箭反击,轮射。火枪手,瞄准了打,先杀官,后杀兵!”营正们在队伍中熟练地发出命令。
数轮弩箭飞了出去,将骑射手逼向远方。战车后,几根长长的铁管伸了出来,火枪手瞄准身穿牌子头、百夫长、千户服色的军官,扣动了扳机。
一名下千户正在二百余步外组织进攻,这个距离,用火炮打未必射得准,钢弩射程够不到,相对而言比较安全。就在他叫喊着为摩下鼓劲的时候,眼前一道亮光闪过,巨大的力量将他的身体推下了马背。
“啊!”下千户惨叫一声,翻了个身,就此不动。几名亲信跑上前,抱起他的躯体,除了胸口处一个箭尖大的小孔外,其他什么伤都没发现。
“后撤,后撤,分散后撤!”传令兵的呼喊声又响了起来。蒙古武士们打马后退,尽量避开虎蹲炮的攻击范围。队伍如碰到礁石的潮水般,倒卷了回来。
虎蹲炮再次发威,压制住了近处蒙古武士的攻击。换过了火药和弹丸的野战轻炮也跟着响了起来,从一百五十步到一千步,到处是火炮的攻击点。密度虽然没有在福建作战时那么大,但谁也弄不清下一枚炮弹会不会落到自己脚边。
蒙古军前锋的士气快速下降,洪塔脱一次次看向达春的大纛,却从那里看你不到任何命令的改变。咬了咬牙,他对身边的武士喊道:“冲上去,长生天保佑着我们。大汗在看着我们!”喊完,双腿一夹马肚子,带着自己的亲兵冲上了第一线。
“长生天在保佑着我们!”蒙古武士们绝望地喊道。主将己经冲到第一线了,其他人若后撤,按军法全部要处死,家人也要被罚为牧奴。所有人红着眼睛跟在了洪塔脱马后,几十、几百、数千,担任前锋的整个万人队不留任何余力地冲进了硝烟。
“没给蒙古人丢脸!”达春点点头,放下了望远镜。转过身,看看木墙后的弓箭手,知道这批人白白布置了。破虏军根本不会凑到弓箭射程范围内来。他们现在最拿手的就是在别人伤害不到的地方发动进攻。
“大帅,我们上!”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红了眼,跑上前主动请战。
“你带探马赤军兵分两路,一左一右杀过去,尽量别接触中军,击他的两翼!”达春看看元继祖,吩咐道。从目前的战况上看,破虏军的火力主要集中在正前方。如果利用骑兵速度优势找出侧翼火力薄弱点,此战未必就这样结束。
“党项儿郎,跟我上!”元继祖大声喊道。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底冲出了本阵。探马赤军士兵大多数来自西夏和西辽,骨子里和蒙古人一样勇悍。看到今天的场景,全身的血液早就被点燃了,大声呼号着,攻向破虏军方阵的侧翼。
正前方,在付出了数千条人命为代价后,洪塔脱带着最后的几百名武士冲进了方阵。战马在半路上己经死去,他提着刀,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人群中冲杀。破虏军士兵在低级军官组织下,一边填堵被蒙古骑兵冲出的缺口,一边结成一个个小方阵,四、五名步卒配合着,缠住一个蒙古骑兵。
在自家方阵内,弩箭、火枪以及手雷全派不上用场,蒙古士兵和破虏军士兵完全靠短兵器互博。双方士兵交替着倒下,几乎是在以命换命。
“杀!”洪塔脱力大刀沉,一记横扫,将两名破虏军士兵同时磕飞到圈子外。紧跟着,他颠步上前,刀尖斜削,顺着短枪兵的枪杆剁下去。短枪兵招架不及,只能撤手,扔掉兵器急速后退。洪塔脱快速跟上,以刀为剑,直刺短枪兵心窝。
眼看一个小阵就被他冲散,那个短枪兵一侧身子,胳膊直接夹上了洪塔脱的弯刀。洪塔脱手腕一翻,刀刃向外,直削在对方手肘关节处。
锁甲与刀刃接触,发出刺耳的磨擦声。士兵手臂上血向外涌,却紧紧夹住了钢刀不放。另一只手死死握在刀背与刀刃之间。
洪塔脱没料到对方的铠甲如此优良,这一刀居然没将枪兵的手臂卸下。用力拔刀,把枪兵连人带身体一块拉进了怀里。
“奶奶的,看我摔死你!”洪塔脱狞笑着骂。单手去搭枪兵的肩,指尖处却传来一阵锥心剧痛。
一把断寇刃从侧面横过来,将洪塔脱的四指连根切下。没等他看清来敌,怀中的枪兵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了他的胯部。
“啊!”洪塔脱惨呼一声,弯腰捂胯。两把钢刀交错而过,重重地砍在他的后腰上。
中万户洪塔脱仰面倒地,致死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栽到了几个无名小卒手里。弥留间,目光向四下看去。只见跟着他冲进方阵中的蒙古武士纷纷仆倒,头被人割下来,皮球一样扔到了阵外。
凄厉的号角声从达春本阵响起,又一波蒙古军不顾生死地冲了上来。蒙古人是天下最优秀的士兵,主将不死,不下令,他们绝不会擅自撤退。
“擂鼓!”达春大声喊道。
数十面牛皮大鼓发出震天的声音,蒙古武士们踏着鼓点,毫不畏惧地冲向方阵,冲向死亡。
“吹号!”邹洬在方阵中央挥动令旗。
“滴嗒,滴嗒,滴滴嗒滴!”文天祥“独创”的铜号发出激越的音响,穿破硝烟,穿破鼓声,传遍杀场每个角落。
破虏军将士摆正阵亡战友的尸体,擦亮钢刀,扶正战车和巨盾,迎着蒙古铁骑向前走去。战马掀起的烟尘和炮弹爆炸生成的硝烟再度交织在一处,羽箭和钢弩与半空中往来,奏响死亡的篇章。
战马冲破弩箭和手雷构成的封锁线,踢翻巨盾,闯入方阵。
一个破虏军士兵倒下,无数个穿着同样盔甲的士兵涌上去。蒙古武士被打下马,砍翻,战马被砍倒……
下一刻,同样的画面在不同的地方重复。
方阵被撞出无数个缺口,蒙古铁骑的队形同时也被撕开无数条口子。
没有人后退,双方都在死亡中博杀,等待。等待有一方支持不住,率先倒下。这是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碰撞,碰撞的结果,预示着两个民族最终的结局。
阳光不忍看到这血腥的场景,躲到了云层后。起风了,猎猎大风吹过田野,吹散硝烟和血雾,吹得战旗“呼啦啦”作响。
万里长城,在风中舞动。
第七卷逐鹿惊雷(五)
达春麾下的蒙古铁骑不愧天下精兵之名,即便是在火炮、弓弩和手雷的三重拦截下,依然保持了很好的攻击序列。一波波蒙古骑兵如潮水般,不断冲击着破虏军的战车方阵。每一次冲击,都像巨浪砸在礁石上一般,被撞得粉身碎骨。但旧的一浪倒下去,立刻有新的一浪接上来,前浪推着后浪,逐步逼向破虏军承受能力的底限。
方阵的正面大大小小被撕开了十几个口子,双方士兵就在口子边缘处拼死博杀。破虏军士兵用生命为代价将缺口封死,蒙古武士则以生命为代价再度将缺口撕开。血,红色的血,分不清蒙古人的还是汉人的,混和在一起,顺着缺口处四下蔓延。人马的尸体枕籍,还不断有骑兵从尸体堆上冲上来,冲上来……
大部分虎蹲小炮都哑了火,它们过于缓慢的装填速度己经无法适应战争的紧张节奏。装药手和炮长捡起丢弃在地上的刀剑,挺身加入了阻击队列。在虎蹲炮的后方,双轮野炮的炮管也开始发红,司炮长伸出手,阻止了装填手继续填充火药。他必须让火炮歇息,否则就有炸膛的风险。子母连环炮还喷吐着火舌,但造价昂贵的子管己经面临消耗殆尽的边缘。而前方,还有大队大队的蒙古军,不顾一切的冲上来。
达春敏锐地发觉了炮声节奏的变化,挥动令旗,又一支骑兵蜂拥而上。经过多年的较量,江南西路蒙古军无论战马还是士卒,都己经适应了在炮弹烟雾中冲锋,失去大部分火炮协助的战车方阵所承受的压力骤然加大,被撕开的口子越来越宽,越来越宽,马上就有了崩溃的危险。
“装填手,跟我上!”老将军吴希奭捡起一杆长枪,冲了上去。仗打到这个状态上,己经无法再区分谁是步卒谁是炮兵,所有无法继续操炮的炮兵都捡起兵器,跟在了吴希奭身后。在方阵的中央偏右侧,兜头截住了几匹刚刚冲入方阵的铁骑。
“”啊一一喔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啊!“蒙古武士口中发出狼一般的号叫,弯刀挥舞,在人群中泼出一片血光。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破虏军士兵倒了下去,第四个被战马撞翻,第五个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马腹。
破虏军的制式锁甲能有效防御远距离射来的羽箭,却无法抵御马蹄的践踏。附近的人都听见了胸骨被马蹄踏碎的闷响,受伤的士兵痛呼一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利刃砍向了马腿。
战马、武士、破虏军士兵倒在了一处,无数把断寇刃刺过来,将蒙古武士剁成了肉酱。
“冲上去,冲上去,别扎堆,堵缺口!”吴希奭大喊着,长枪挥舞,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蒙古武士刺落马下,另一名徒步的蒙古武士看清了肩甲上的金花,立刻放弃对手,向他冲了过来。
“杀!”吴希奭一抖手腕,挺枪突刺。蒙古武士拧身避开,弯刀贴着枪身削了过来。吴希奭侧身,收枪,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的,脚下一滑,身体向旁边倒去。
蒙古武士见到好处,刀尖一压,直劈吴希奭后脑。几名亲兵不顾生死地扑上,架住刀锋,救走吴希奭,同时与冲入缺口的蒙古武士们战在了一处。
后续冲上来的武士越来越多,久经战阵的他们不用军官指挥,就明白哪里是最佳攻击点。很多人在冲击途中拨偏马头,让开无法撞翻的战车,直接趟入堆满尸体的缺口。
“堵口子,堵口子!”破虏军都头武平大喊,带领麾下士卒迎住战马。己经加起速度来的战马怎是轻甲步兵所能抵挡,士兵们纷纷被战马踏翻,缺口开得越来越大,己经可容三骑同时冲入。
这种情景武平很熟悉,当年赣州会战中,他所在的枪阵就是这样被李恒麾下的骑兵冲垮的,再有几匹战马冲进来,整个方阵就面临崩溃的风险。眼下与当年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当年的民军被冲得四散奔逃,而今天,却有一个又一个弟兄前仆后继地冲了上去。
四名骑兵并排冲进缺口,巨大的惯性推翻了挡在他们面前的一切生物。蒙古武士哈哈大笑,纵马践踏。突然间,他们发现了一个不怕死的障碍物,都头扔下断寇刃,从同伴的尸体上捡起几枚手雷,擦燃引线,抱着冲向了骑兵。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几名骑兵和武平同时在缺口处消失了。
冲向此处的后继蒙古骑兵楞了楞,无法相信眼下的事实。就在这个时候,另两名破虏军士兵冲了过来,抱着手雷,冲进了马队深处……
爆炸声接二连三地在各个缺口外响起,蒙古骑兵的攻势被遏制住了。他们自诩为天下最勇敢的人,但他们今天却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勇者。
破虏军士兵在同伴的尸体上竖起巨盾,架起拒马枪。扶起被血染红了的虎蹲炮。一串串手雷被挫开蜡封,摆到了尸堆上。弓弩、弯刀、战马、手雷,死亡的旋律再度响起,慢慢奏出最华丽的篇章。
邹洬站在方阵正中的一辆战车上,脸上的肌肉不断地抽搐。与其他部队不同,第一师的骨千就是当年基本上都是当年空坑之战幸存下来的老兵。邹洬几乎能叫出师中每一个都头、队长的名字。在他所处的位置,他能看见昔日一个个熟悉的背影义无反顾地扑向敌人的马蹄,每一个士兵倒下,都像有一根针扎在他心窝上一样。
“将军,让第六标上吧!”参谋熊定北跑上前,带着哭腔建议。他也是百丈岭上下来的老人,实在无法忍受同伴一个个战死在眼前的惨烈景象,提醒主帅提前投入预各队。
“不行,达春人马比咱们多,他手中还有生力军没动!”邹洬摇头,咬着牙答道。
“将军!”熊定北哽咽着退到了一边,他明白邹洬的意思。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破虏军的优势是火器犀利,而元军的优势在攻击速度快,人数众多方面。谁被逼得先投入全部力量,被对方看清楚家底,谁就先走向毁灭。
“哭什么,你,带着所有将领的护卫、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给我堵上去!”邹洬一声大喝,打断了熊定北的哭泣。
熊定北抬头,想建议邹洬留下几个亲兵护身,见一道血迹从邹洬嘴角边慢慢滑落,将话吞回了肚子。伸手抹了把眼睛,提走刀喊道:“弟兄们,走,跟我去杀鞑子!”
各级将领的亲兵、各标伙夫、督战队,所有平时不参加战斗的后勤人员拿起了兵器,跟着熊定北跑上第一线。
“鼓来!”邹洬大喝。几个刚从邵武指挥学院培训过的大宋进士跑上前,颤抖着递上两支鼓锤,邹洬接在手,一下一下地向立在战车上的大鼓猛击。
“咚!”“咚!”“咚!”“咚!”恢弘的鼓点配合着激昂的唢呐,将蒙古人冲锋的号角声压下,邹洬用力敲着,敲着,目光越来越坚定。
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宋进士终于明白了,战场并不是诗词中的“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写意,这里是生命与生命的博杀,是血与火的碰撞。他们因紧张而苍白的脸渐渐有了血色,身体不再颤抖,从辎重车上取来弓,拿起刀,跟在士兵后向第一线走去。
风卷烟云,大地就在脚下震颤。
平宋都元帅达春笔直地站在硝烟与烈火之间,双眼早己变成了暗红色。从第一波冲锋发起到现在仅仅过了一个多时辰,他己经在正面投入了两万多部队。两万蒙古铁骑,当年曾经踏破二十万西域联军的脑袋,今天却没能冲开车阵的第一线。
蒙古军自诞生来,从来没遇到过如此强横的对手。这太不可思议了,更不可思议的是,有上百场作战经验的老将达春,到现在还无法判断对方还剩下多少实力。
“吹号角,问问元继祖、李谅二人到了什么位置,为什么还不发动进攻!”达春声音听起了就像受伤的野兽在喘息。除了身边五个千人队外,他还有元继祖、李谅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可用。这么长时间,乃尔哈的迁回部队也应该也到达了破虏军侧后,如果新附军也能整理出一个万人队来参战,对面的破虏军即便是一条龙,达春也保证用人海把它淹死!
“呜一一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在达春身边响了起来。战场上突然一静,立刻又爆发出更大的喧嚣声。两个探马赤军万人队向破虏军的侧翼发起了反击。
元继祖、李谅,各自带着一个外人队,在两军激战的时候摸到了破虏军的侧翼。二人所处的方位不同,面对的对手也不同。李谅所在位置,正对着破虏军方阵左侧,他看到的是一个由长枪、重甲步兵组成的长方形斜阵,就像一只张开的翅膀般,斜挡在破虏军中央方阵的侧方。而元继祖除了如林的拒马枪外,还看到了无数面金属盾牌,盾牌后蹲着两千多人,分为三列,每一列都端着根细长的铁管子。
二人同时带住了马头,他们不是蒙古人,所以无法体会达春心中的忠诚与绝望。面对有可能让自己受到巨大损失的队伍,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全力取胜,而是如何才能把自身损失降到最小。所以,他们才向达春主动请缨去迁回攻击破虏军侧翼。
侧翼的景象让他们感到非常犹豫,二人这些年跟破虏军交战十几场,对方的实力他们很清楚。虽然侧翼这两支人马无法向正面方阵那样大量使用战车,但元继祖也能感觉到由对面传来的压迫感。他敢肯定,即使自己冲上去,辅佐达春把这仗打赢了,麾下的儿郎们也剩不下多少。对于探马赤军将领来说,地位和北方汉军将领差不多,都是大汗脚下的猎犬。武将手中没有了自己的家底,就等于猎犬掉光了牙齿,没有牙齿的猎犬是什么下场,元继祖不用脑袋也能想得出来。
如果不是顾忌自己纵容部下在南方所犯下的杀孽太重,元继祖甚至想过投降破虏军。福建大都督府那边的包容性他了解,各族百姓一律平等相待。完颜靖远、白旭、耶律雄等几个女真、契丹人甚至受到了重用。特别是完颜靖远,文天祥在明知道他是女真皇族后裔的情况下,还让他掌管自己的卫队。这等于把脑袋伸到了异族的刀头下,这种行为,这种胸怀,元继祖在大元从来未曾见到过。
中军传来的催战号角,打断了元继祖和李谅的思索。军令如山,多年来养成的服从习惯,让他们不敢再拖延,但是,几乎不约而同的,他们在两翼都没投入全部人马,而是先派出了一个千人队上前试探。
“反正大帅在正面也能突破敌军的方阵!”抱着这个想法,元继祖发起了侧翼的第一波攻击。他派出的部将叫马崇礼,是个绿眼睛西域人。平素里就不太勇敢,见主将派自己前去当垫窝儿,心里十分不满。念了几遍真主的名字,骂骂咧咧地带队出战。(酒徒注:垫窝儿,是游牧民族术语。指的是一胎多仔的野兽每次生产时所降生的第一个。由于各种原因,往往不能成活。所以称之为垫窝儿)
站在对面的张唐早就做好了准各,趁着探马赤军还没前进到加速距离,吩咐一声竖盾。数百枚金属方盾立刻垒成了一道樯。盾与盾的缝隙间,无数根长管子探了出来,仿佛凭空搭建出了一座移动堡垒。
“上前,上前,分列,二百步发起突击!”马崇礼用生硬的汉语命令道。探马赤军士兵大部分为党项、契丹人,小部分西域各游牧民族和历次战争掠来的西方战俘。大伙语言互不统一,所以将领只能用汉语来发号施令。
士兵们犹豫着向前靠,正面战场的密集炮击景象让他们很恐慌。破虏军在侧翼没有开炮,会不会是一个更大的陷阱?他们不是蒙古人,不愿意做引发陷阱的牺牲品。
“对方的战意不强,听我的命令,敌军靠近二百步时,撤盾,火枪手轮射,先给他们来一个下马威!”张唐从敌军慢吞吞的动作中,看出了破绽。低声向身边的传令兵说道。
几个传令兵弓着身体跑开,把主将的意思传达到各营。这个火枪旅是秘密抵达战场的,上战场之前,曾经经过数月的特训。队长以上军官皆经过指挥学院培养,无论心理素质和战场应变能力俱是一流。各级士官们听到张唐将令,立刻作出相应战术调整,前排的长枪手悄悄后撤,火枪手上前填补了他们留下的空档。
“准各!”马崇礼高高举起了弯刀,快到二百步了,敌军居然没有用炮轰击,可见他们全部力量集中在正面。正当他欲挥下弯刀的时候,对面的盾墙突然撤开,三排手持铁管的士兵出现在他的视线内。
马崇礼楞了一下,他认不出对手所持的到底是什么兵器。比花枪还短,难道这种兵器可对付骑兵么。
“乒!”“乒!”“乒!”爆豆子般的脆响给出了他最后答案。马崇礼只觉得眼前突然有白光一闪,接着,就被一股大力推下了战马。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带着鞍蹬,拼命逃向远方。
二百步的距离,只有当年张弘范组建的射声军,才能在如此远的距离上利用手中性能优良的黄桦、黑漆等名弓发起攻击。但张弘范早死了多时了,射声军也早已因为自保能力太差而被达春解散。元继祖站在千余步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派出的第一支队伍像雨中浮萍般被人撕成了碎片。嘴里一阵发苦,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起来。
“妖法!”因为浓烟和火炮的作用,元继祖在达春身边时,没看清蒙古前锋被射杀的景象。此刻,第一个窜入他大脑的,就是敌军中有传说中的大撒满在作法。没有箭杆,甚至连破虏弓那种银白色的弩臂都没有。几百步外取人性命时只冒出数缕青烟,那不是妖法是什么?
他颤抖着手臂举起刀,却迟迟不愿意再挥下去。“李谅那边己经发起了进攻,等等他那边的结果吧!”,元继祖抱着侥幸的心理想。
此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抱着和元继祖同样的心理放缓了攻势。对面的破虏军盔甲太厚,一上来就给他麾下的骑兵来了个下马威。上前探底的骑兵或丧命于长矛,或丧命于弓箭,却未能让对手后退半步。要不是看见对手身上的盔甲实在太重了,移动起来缓慢无比,根本无法主动发起攻击,李谅甚至想直接把自己的万人队撤走。
从单纯防守性能而言,像正面战线那样,采用战车和巨盾搭配的方式是对付骑兵是最有效办法,但邹洬为了照顾部队整体的机动性,只在两翼放了很少的战车。张唐的那一侧,他投入了大都督府苦心培养出来的火枪旅,而左翼范连城那边,他借鉴当年名将韩琦等人对付游牧民族骑兵的战术,布置了大量的重甲步兵。
邹洬给张唐和范连城的命令是,不准支援中军,尽力护住两翼。刚好探马赤军方面的元继祖和李谅都想保存实力,士兵们呐喊声震天,却不肯全军前压。双方隔着数百步距离对峙着,对峙着,用同样焦虑的心情,等候着中军方向的战斗出来最终结果。
正面战场上,战斗己经进行到了白热化地步。双方士兵都忘记了生死,忘记了恐惧,用刀互砍,枪互刺,甚罕用头盔,拳头互相攻击。车阵一次次濒临崩溃,又一次次被破虏军将士用生命修补完整。蒙古骑兵一次次被杀退,又一次次冲上前,为黄金家族的利益,献出自己年青的生命。
风越刮越大,破碎的战旗被血雾与浓烟裹着,飘向远方。远方天际间,云亦被战火烤热了,宛然呈献血一般的颜色。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凄厉的号角声接连响起,破虏军的后方,一连串高高低低的丘陵后,有根羊毛大纛,悍然探出了头。
第七卷逐鹿惊雷(六)
战场上风云突变。
乃尔哈所部万余骑兵,经历两个多时辰的苦战,终于绕到了破虏军背后。号手们用狼嚎声告诉达春,总攻可以开始了。
破虏军阵中,邹洬挥动战旗,示意部队执行第二套预各方案。这是战前参谋们考虑到的最坏情况之一。针对敌军行动迅捷,擅长迁回作战的特点,邹洬派出了两个步兵营,协同数家赶来助战的民间武装,把守在敌军可能迁回的路线上。但是,民间武装的战斗力毕竟无法与蒙古铁骑相比,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只起到了迟滞敌军作用,根本无法拦住乃尔哈的亡命突击。
左右两翼的破虏军斜方阵开始向中央靠拢,战阵从品字形慢慢变成了半圆形,张唐、方连城带领着重甲步兵、长枪手和火枪手,组成新的圆阵,护住了中央方阵的两翼和背后。
敌军变阵的时候,是骑兵最佳攻击时间,探马赤军万户元继祖犹豫着,迟迟不敢下达出击命令。在另一侧,李谅依然进行骚扰性试探,两个人都认为,既然乃尔哈赶到了,探马赤军上与不上,己经无关大局了。
“全军出击!”达春苦笑着,挥动令旗。这是一场没有赢家的胜利,即便今天将破虏军围歼了,江南西路的元军也必须撤走。两个时辰的战斗,有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蒙古男儿葬身沙场,没了蒙古武士做主心骨,元军还有战斗力么?
最后五支万人队快步上前,破虏军背后,乃尔哈也围了上来。如果今天双方注定有一方要倒下,乃尔哈希望,倒下的永远不是蒙古人。
双方兵马越靠越近,此时,每个人耳朵里听得最清晰的,反而不是零星的火炮声和隆隆的马蹄声了。每个人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闷雷般作响。吴希奭舔了舔嘴唇,有些腥,不知道嘴巴上的血液是自己的还是蒙古人的。在重重硝烟外,乃尔哈抹了把脸,有些粘,血与火早己把他的面孔烤成了黑红色。
“呜一一呜呜呜一呜呜!”又一阵号角声在战场上响起来,达春本阵旁边,一支万余人的队伍走进疆场。几个新附军士兵抬着长号,拼命吹着,讨好地告诉达春,他们亦可以投入战斗。
“哈,哈,哈,哈!”达春彻底狂笑起来,眼泪鼻涕一块往下淌。新附军来了,他们来干什么呢?是打扫战场,还是埋葬同胞的尸体。刚才他们那边不断有乱兵逃跑,不断有人报告遭到“数万破虏军偷袭”的“紧急军情”,借此逃避战斗,现在,大局己定,他们居然打退了“袭击”,前来助战了!
荒谬,真是荒谬。
万余人新附军拖拖拉拉地向中军靠拢,前队距离达春还剩不到一百步,后队却拖出有半里长。
达春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新附军的窝囊是天下闻名的。这么散乱的队形,也只有他们能排得出来。但走在新附军队列最前面那一伙人,却怎么看怎么怪异,凭借直觉,达春认为,这伙人无论精、气、神,都不应该是新附军所有。
就在这一瞬间,乃尔哈动,带领全军冲向破虏军背后。
元继祖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右翼。
李谅动,探马赤军击向破虏军左翼。
邹洬在方阵中央挥动令旗,作为预各队的第一师第六标出击,策马跃出本阵,迎向正面杀来的蒙古军。张唐、方连城各带队伍,死死抵住侧后的敌军。
新附军亦动,直接奔向北元的中军。
“站住!”达春猛然发出一声断喝,禁止新附军继续靠近。哪里还来得及,当先的千余名新附军士兵发出一声呼哨,迅速变出十几个锋刃形阵列,径直向达春冲来。
“保护大帅,保护大帅!”达春的亲兵惊惶地喊道。最后五个千人队己经冲了上去,如今达春身边,连一千士兵都凑不齐。
传令兵慌忙吹响求援的号角,向最近的一支队伍寻求支持。达春气急败坏,一刀刺死传令兵,将号角扔在地上。
“杀鞑子!”万余新附军同声高喊,举着刀、剑、长矛冲向中军。己经快前进到攻击位置的蒙古军突然听见求援信号,回头一望,看见新附军造反,赶紧调转马头奔了回来。
王老实拎着一把砍豁了的刀,带着几十名战士直扑达春。他的攻击速度太快,其他几各小队步兵无法接应,整支队伍陷入了敌军重围。达春的亲卫虽然人数不多,却个个身手敏捷,围住王老实呼喝邀战,死活不肯放他再前进一步。其他几个攻击分队也陷入了苦战,无法为王老实作出有效战术配合。
“杀!杀!杀!”王老实呐喊着,身上不知道受了多少处上,血从头盔一直流到战靴,根本分不出哪部分是他自己的,哪部分是别人的。他身边的士兵不断倒在了蒙古武士的刀下,整个攻击分队所剩己经不足二十人。跟着前来杀鞑子报仇的新附军却被隔在了远处,帮不上忙。
“杀!”王老实情急拼命,大喝一声,将与自己捉对厮杀的百夫长砍倒,然后骤然加速,边跑,边对身后叫道:“护住我的背!”
十几名破虏军战士闻言,同时放弃对手,跟在了王老实身后,用尽一切手段将来袭的刀剑挡在外围。王老实狂呼连连,接着刺死两名蒙古武士,甩开第三个敌手,直接冲到了达春面前。
“来得好!”达春大怒,冲着王老实兜头就是一刀。他己经看出来了,纠集新附军前来偷袭,破坏了整个合围计划的,就是这个面相猥琐的庄稼汉。如果有可能,他恨不得一刀将此人剁成两半。
双刀相交,发出刺耳的撞击声。王老实的身形一顿,达春亦被逼得退后半步,随后,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怒吼,举刀战在了一处。
达春的亲兵唯恐主帅有失,拼命地冲上前,试图刺死王老实。王老实所带的破虏军战士则肩膀挨着肩膀围成半个圈子,死死护住主将的身后和两翼。
达春挥刀,被王老实挑开,紧接着,王老实向前跨步,腰部发力,一记力劈华山,当斗罩下。
达春举刀相迎,将王老实的兵器击出,调转刀尖刺向王老实胸腹。王老实不管不顾,挺身向刀尖上撞,手中利刃依旧是一记力劈华山,再度砍向达春面门。
身为一军主帅,达春岂肯跟王老实拼命,回刀隔挡。王老实一刀不中,撤刃,抬腿一脚,刚好踢到达春大腿跟上。
达春被踢得后退几步,几乎跌到。王老实快步上前,连连挥刀,慌的达春身前亲兵齐拥而上,用身体硬挡王老实刀锋。
王老实哈哈大笑,又是一刀挥出。这一刀却不再用实,中途陡然转向,将侧面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蒙古武士砍翻,接着,他整个人纵身向旁边跃去。
这一招谁都没想到,一心救主的侍卫们失去了目标,呆了呆,不明白王老实到底打算干什么。
“拦住他!”达春坐在地上大声惊呼,宝刀出手,扔向王老实。王老实头甩动刀头将来袭兵器击飞,身体却丝毫不停,直扑蒙古中军的羊毛大纛。
侍卫们如梦方醒,叫骂着冲上。王老实根本不管身后敌军,举刀剁向旗杆。碗口粗的旗杆晃了晃,卡住了刀刃。王老实一脚踢在旗杆上,借力拔出刀,再剁。木屑纷飞,旗杆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三角形豁口。
风带着羊毛大纛歪向一边,摇摇欲坠。
王老实高高举起断寇刃。
两把钢刀同时剁向王老实后背,与此同时,王老实第三刀麾下,咯嚓一声,将羊毛大纛砍翻于地。他自知不能幸免,淡然一笑,挺背求死,身上却没传来任何伤痛,回转身,被同伴的血溅了满脸。
跟着他杀上来的最后一名破虏军士兵挡在蒙古武士的刀前,致死,他也没让人伤到王老实的后背。
“我操你祖宗!”王老实狂吼,举起满是豁口的断寇刃砍向楞在原地的蒙古武士。一个武士被他砍翻,另一个与他撞在一块,同时倒地。下一刻,王老实从血泊中爬起来,势如疯虎,看见穿蒙古军铠甲的人就剁。
一时间,周围的蒙古武士居然忘记了还击,任由王老实在人群中乱砍。
羊毛大纛代表着一军之魂,平素插于中军,出击时换成小号版,擎于贴身侍卫之手。纵使战败,亦不可丢掉。一旦倒下,即意味着主帅身死,三军皆丧。
“羊毛大纛倒了,杀了达春了!”有新附军士兵在远处不知道真实情况,兴奋地喊道。这个消息迅速在新附军士兵间传开,刹那间,每个人都像吃了大力丸般,平添了几分英勇。
“达春死了,大纛倒了,跟我一块喊!”新附军将领李甄见敌军阵脚因羊毛大纛倒下而出现松动,灵机一动的,大声命令道。
装腔做势向来是新附军的拿手好戏,几百名新附军将士同时喊了起来,“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先是蒙古语,然后是汉语,接着又是蒙古语,又是汉语。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声音响彻原野,前来救援的蒙古骑兵不明白真相,带住马头,楞在了原地。
“胡说,本帅没死,给我抢回大纛,竖起来,竖起来!”达春忍住跨间锥心般的疼痛,从地面上跳起,气急败坏地反驳。几个心腹带人拼死上前,试图抢回羊毛大纛,重新竖立以稳定军心。哪里还抢得回来,十余名破虏军士兵先一步抢上,七手八脚将大纛剁成了碎布条。
“大纛倒了,达春死了,达春死了,大纛倒了!”无法拆穿的谎言以最快速度在战场上传播。用蒙古语,宣于新附军之口,不由得人不相信其真实性。
远方战场,元继祖刚刚发起新一轮攻击,突然发现达春的本部人马乱纷纷回撤,紧接着,就看见羊毛大纛倒下,心中大叫一声不好,赶紧命人收拢队伍,暂缓攻击。
另一侧的李谅反应更快,看见势头不对,立刻把前进到一半的队伍硬生生拉了回来。接着又发现中军大纛倒下,立刻命令全军撤退,绕过达春所在位置,径直向正北方跑去。
“冲垮他们,冲垮他们!”乃尔哈兀自呼喝酣战,与张唐等人杀得难解难分。麾下骑兵千余人中弹落马,千余人被重甲步兵拦截,亦有千余人突入破虏军本阵。正当他高声给部下鼓劲的时候,突然发现,身边的骑兵越来越少了,整个战场都沸腾了起来。
“达春死了!”一句蒙古话传入乃尔哈耳朵。他楞了一下,劈向前的弯刀停在半空中。在马背上颠起脚尖向外看去,再也看不到高挑于半空中的羊毛大纛。
“大帅没死!胡说。大帅没死,给我冲,冲垮他们!”乃尔哈大叫道。如果达春死了,他身边的人应该吹响撤军号角,没有角声,预示着达春肯定无恙。
突然,乃尔哈看到有人在人群中向自己举起了一根管子,然后,他一头栽下了战马。
“乃尔哈死了,乃尔哈死了!”蒙古武士们惊恐地喊道。达春死了,乃尔哈死了,新附军反了,探马赤军撤了,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战场上蔓延。最外围的士兵率先撤了下去,接着,由外到内,武士们争先恐后地向北撤。
“整队,整队!”达春挥舞着拣来的弯刀大声命令。他突然发现,士兵们不听指挥了。虽然撤下来的骑兵,稍微努力,就可把造反的新附军拿下。其余将士,抓住机会就可能彻底赢回战场上的主动权。但没有人再想继续下去,所有士兵都开始向北跑。
“跟我上!”达春疯狂了,挥舞着弯刀,向最近一股新附军冲去。几个亲兵拦腰抱住了他。亲兵队长夺过达春手里的兵器,背着他,跟着人流跑向北方。
“杀回去,杀回去!”达春拼命捶打着亲兵队长的脑袋。亲兵队长忍住疼痛,一声不吭,脚下速度越来越快,一会就把其他人甩在了身后。
有人给拉来一匹马,把达春扶了上去。悲痛欲绝的达春跨在马背上,看着硝烟滚滚的沙场,再看看抱头鼠窜,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的蒙古武士,眼前一黑,整个人从马背摔了下来。
第七卷逐鹿惊雷(七)
指南录第七卷逐鹿惊雷(七)酒徒当达春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己经是半夜了。天上的星星很密,躺在敞拥马车上的达春可以清晰地分辩出军队正在向北方快速奔跑。从前后左右的马蹄声密度来判断,附近至少还有上万骑的样子。上万名骑兵一起逃命,这可是世间罕有的大场面了!达春苦笑了一下,挣扎着从马车上坐了起来。
“大帅,您小心!”紧跟在马车后的两个骑兵听到车上的响动,探过头来,关切地说道。黑暗里,达春无法通过面孔轮廓认出他们的名字,二人的身架看上去十分陌生,根本不是平时在身边行走的那几个。他心里一惊,伸手向车上摸索。手指尖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凭借直觉,达春分辩出那是一柄蒙古人常用的弯刀,立刻紧紧地握在手里。
“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格日乐图和塞格尔奉呢,他们到哪里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领兵的将领是谁?把他叫过来,我要问话!”弯刀在手,达春心神稍定,压低声音,发出一连串地质疑。
“禀大帅,小的是吉亚,他叫乌恩,是乌恩起将军让我们来侍奉大人的。格日乐图……格日乐图和塞格尔泰……”骑兵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格日乐图和塞格尔泰都是达春贴身侍卫,白天溃败的时候,大伙谁也顾不上谁,拥有千户、万户头衔的显贵大将尚且有十几人丧于阵中,两个品级不过是百夫长的亲兵,死活更没人管了。
达春叹了口气,挥挥手,示意骑兵不必为难了。不是没追过溃兵,对于兵败如山倒这个词他很熟悉。只是以往他都站在胜利的一方,骑在战马上看那些懦弱的宋人丢下同伴,亡命奔逃。如今,逃的却是蒙古人,却是达春自己!
“禀大帅,这里是方石山,一会翻过前方那道岭,咱们就进入吉州了。把弟兄们收拢到一处的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他到队伍边去了,一会就能赶过来!”另一个骑兵显然比吉亚口齿清晰些,在马背上躬了躬身,不卑不亢地说道。
“额尔德木图?乌恩起”达春从记忆中挖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额尔德木图是个中万户,论起在军中的资历来,比达春还老些。但此人生于小族,出身不显赫,又没担任过大汗的亲卫,所以官职一直升不上去。至于乌恩起,估计连中千户都不是,达春根本想不起自己魔下有这么一号人。
想到这,达春心里涌起一阵黯然。作为主帅的自己己昏迷后,轮到额尔德木图和乌恩起出面整顿残军,这说明几个亲贵大将全没能撤下来,乃尔哈、索力罕、哈尔巴拉、卓力格图,都是跟了自己无数年,身经百战的名将啊。可惜,就这么一次失败,把他们的命全送了。
前方传来一阵喧哗,整支队伍不得不停止了脚步。黑夜行军,速度不好控制,几名骑兵被后边的人挤压着,涌到了达春的马车附近。吉亚和乌恩立刻带着卫兵用刀鞘把他们硬到了路边上。口齿伶俐的乌恩一边砸,一边大声呵斥道:“混蛋,驴一样笨,不知道大帅在车上休息么?挤什么挤,宋人开炮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们这么勇敢过?”
士兵们纷纷向两边避去,没人敢出言反驳乌恩的指责。白天大伙在战场上的表现的确辜负了蒙古军的威名。现在回想起来,有的人还为自己在最后一刻的懦弱而感到耻辱。可四下里都是喊杀声,谁知道有多少宋军啊,况且中军的大纛第一个倒下了,从那边传来的号角声表达的意思也前后不一致。
“乌恩,给本帅找匹马来!”达春低喝了一声,制止了乌恩继续责打士卒。战无不胜的蒙古军打了这么大的一个败仗,谁心里都不好受。士兵们还可以互相责怪埋怨,而作为一军主帅的他,则根本无法推卸责任。
是自己这边人少么?大元士卒几乎是破虏军的三倍。是士兵们不够勇敢?冒着那么猛烈的火炮,还能保持攻击序列的队伍,谁能指责他们的勇气!是主帅指挥不得当?好像在战场上某一刻,蒙古军已经完成了迁回包抄动作,把破虏军裹在了正中央……
带着满腔的自责与迷惑,达春从马车上跳下来,翻身跃上一匹临时让出来的战马。挺直疲惫的身躯向前看去,他看到道路两边开阔处,就在大军队列不远的方向,点着无数绿色的灯笼,一行行,一列列,无声无息,闪闪烁烁,好像几百万兵马在列队看着蒙古军从他们中间通过!
“什么人?!”达春惊讶地喊出声来。四野很静,除了蒙古军的嘈杂,周围没有别的声音,甚至连野狗的吠叫和蝉鸣声都听不见。
士兵们纷纷拔出了弯刀,弓箭,在低级军官的指挥下,仓卒摆开接战队形。传令兵和斥候在队伍外围跑来跑去,将前方和后方的敌情汇总到中军,又将中军的命令一一传开去。片刻后,几十名武士点旗火把,冲向田野。
在火把的照耀下,路边半人多高的稗草显得分外茂密。战马在如此深的草丛里冲不起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渐渐逼近绿色灯火的边缘。
所有人都绝望地屏住了呼吸,如果远处那些灯笼来自破虏军,接下来大伙就能听见剧烈的炮击声。即便不是破虏军而是流寇,如此多的人马埋伏在路两边,一人一口,他们也能把整支蒙古大军吃掉。
火把照到地方,绿色灯笼潮水般散去,四下全是荒野,根本没有一个人,一个活物。一个蒙古武士跳下马,捡起什么东西,用力向远方甩去。夜空中,一道绿色的轨迹由近到远,流星般落到远方,落入灯笼之海。
“是鬼火!”达春心中一凛,冷汗顺着额头流了满脸。
这是鬼火,数年来,大元在江南各地屠城、屠村,把无数农田变成了牧场,习惯了杀戮的蒙古人乐此不疲。只有在这种溃败之夜,他们才能看清楚自己多年来的杰作。
那么多鬼火,如果每一点都来自一个宋人的冤魂,将是多少宋人?几万?几十万?还是几百万!达春听见周围武士们牙齿碰撞的声响,这些无所畏惧的勇士在发抖,在打冷战。他也感觉到自己也在发抖,连同胯下战马都跟着颤抖个不停。
蒙古人信奉长生天,自认为是长生天保佑的骄子,其他民族都是奴隶,都是可随便宰杀的野兽。多年来,他们如出笼的狮子一样四处咆哮,四处征服,只有在这撤退的静夜,他们才能有空闲在自己留下的“伟业”之前,欣赏其中的“宏伟博大”!
在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面前,万余大军显得那样的渺小,那样的卑微。恐怕把世人口中称颂的成吉思汗所有功绩加在一起,也无法比得上这“伟业”的万分之一。
蒙古将士们挨挨挤挤地向一处凑,尽量把彼此之间缝隙压到最小。空气中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压得大军透不过气来。
“举火,传我的将令,全军举火,快速前进!”达春强压住心中的恐惧大喊道,这片土地是他的同伴所征服,但此刻,他却不愿意再于此多停留一刻。
“不能举火,会暴露我们的行踪!”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边传来,制止了传令兵的进一步动作。达春愤怒地回头看去,只见中万户额尔德木图带着两个亲兵,匆匆忙忙地赶来。
“大帅,末将鲁莽,请大帅责罚!”额尔德木图冲上前,先在马背上深施一礼,卸掉达春的火气,然后,缓缓地劝道:“我军近万兵马同时举火,四十里外可见火光。据斥候回报,逆贼林琦、西门彪,叛将武忠,张直都在向我军靠拢。一旦有蟊贼趁乱堵我退路,则三军危矣!”
达春没想到有这么多人前来趁火打劫,略一沉吟,立刻作出了正确判断,冲着传令兵说道:“既然如此,传本帅将令,前锋派一个百人队探路,其他各部跟上,不得举火。三军连夜急行,到……”
说到这里,他又楞住了。这场失败来得太突然,在他原来的计划里,根本没想到一旦战败,大军该撤到何处去。
“此地离方石山不远,翻过方石山后是狐溪,上游水浅,可驱马涉过。溪北有一个荒村可扎营,再向北一百四十里即为乐安,末将和元继祖、李谅两位将军约好了,探马赤军将在那里等候大帅!”额尔德木图又施了一礼,低声提醒道。
“到狐溪北侧扎营造饭,明天日落前赶到乐安!入城修整!”达春点点头,把命令传了下去。目送传令兵走远,突然回过头来,对着额尔德木图笑了笑,说道:“你很好!很尽职!”
“大帅!”额尔德木图脑门上立刻冒出冷汗来,达春未醒之前,九千多蒙古残兵,两支探马赤军,都围着他一个中万户的指令而行动。论功,他有收拢溃军,有序撤离之大功。若论过,达春也可以治他个越级行事,以一部将擅专主帅之权的大罪。
“你很好,若无你收拢士卒,恐怕我万余弟兄,今日皆要命丧宋人之手!”达春伸手,拍了拍额尔德木图的肩膀,缓缓说道。“本帅急火攻心,关键时刻若无你,真不知今天该如何向大汗交代!”“大帅,末将,末将……”额尔德木图结结巴巴,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谦虚。他和达春级别差距太远,平素里到中军议事,像他这样官职和出身都低的人,都很难有机会走到大帅近前说话,此刻被达春一支大手拍在肩膀上,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说不出荣耀还是担优“虽败不乱,为将之德也!这点,连本帅都不如你。”达春笑了笑,知道自己轻而易举地拿回了军队的控制权,无怪额尔德木图当了这么多年中万户,在权谋方面,他的确是毫无心机。
作为一军统帅,达春也不愿意贪属下的功劳,另一只手提了提马缰绳,示意额尔德木图与自己并络而行,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会把这次会战的前因后果报给大汗,全军战败,却不能因败而掩功。大汗也不会看不到你的治军之能,将来军中之事,本帅就多指望你了。
“谢大帅提拔!”额尔德木图大声回答,语气里充满了感激的味道。
“元继祖和李谅这两个无能之辈,昨日若不是他们消极避战,我军也不会落到如此境地……”达春的语调突然一变,恨恨地骂道。
没等他把话说完,额尔德木图再次施礼,低声插言道:“大帅,末将有一言,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咱蒙古汉子,别老施礼!”达春的眉头向上跳了跳,低声命令。
按大元朝的规矩,战败之后,主将自然要写折子请罪。达春刚才的话含义己经很明显,幸存下来的将领中,作为主帅的他,将承担大部分责任。而攻击时犹豫不定,关键时刻未败先逃的探马赤军两个将领,也是罪责难逃。在朝廷没明确传来处罚命令前,所有残军将暂时交给额尔德木图掌控。如果额尔德木图能把握住这个机会,将来的前途会一片光明。
额尔德木图不擅长争权,但在军旅里熏陶这么多年了,也不会听不出理解达春话里的好意。但是,此刻他对前途的看法却不像达春想的同样乐观。
略略躬了躬身子,额尔德木图低声说道:“大帅,目前我军只有一个万人队,而探马赤军却剩下了一万五千多人……”
“难道他们人多,本帅就不敢治他怯战之罪么?”达春的两道浓眉立刻竖了起来,厉声质问。他本想在乐安将元继祖和李谅两个蠢材拿下,强吞了剩余的探马赤军。没想到额尔德木图身为蒙古男人,却如此胆小怕事。
“大帅,当时战场上情形过于混乱,末将起初亦恨元、李二人不战而退,乱我军心。可这一路边走,边收拢士卒,整理各方战报,末将发现,即便元、李两位将军全军压上,我军……”额尔德木图咬咬牙,决定实话实说,“我军也无胜理。邹洬用兵谨慎,在战场之外,他还安排了至少三路伏兵。虽然都是些十匪流寇组成的乌合之众,可数量极其庞大。我军在外围担任警戒的数支游骑皆被他们所杀,每队能逃回来不过两三人!”
“你说什么?”达春的身体晃了晃,差一点儿再度从马背上栽下来。吉亚和乌恩赶紧上前扶住了他。马上要走山路了,道路两边己经出现了沟壑。达春一旦掉下去,神仙也无法把他救回来。
“哈尔巴拉、卓力格图两位将军,都是在退兵途中被乱匪所杀的。我军与邹洬杀得两败俱伤,周围的那些乱匪立刻一哄而上。他们不敢与我军正面为敌,打顺风仗,却是个个奋勇!赣州是文贼老巢,百姓素感其治政之德。”额尔德木图摇摇头,苦笑道:“我军若接连获胜,那些南蛮子自然不敢抬头仰视。可我军一旦出现败相,恐怕他们个个都要趁火打劫了,以此报答文贼当年养护之恩了!”
他倒不是有意替元继祖、李谅二人开脱。而是觉得,如果当时探马赤军也与蒙古军一样全军冲上,有可能冲破敌军大阵。但双方彻底胶着在一起后,结局可能比目前还惨。周围窥伺的几支流寇战斗力虽然差,但在关键时候,随便一支稻草都可以压翻骆驼。这是他在撤军途中总结出来的观点,邹洬用兵在他们这些以弓马取胜的老将眼里,的确显得幼稚可笑。但换个角度,站在破虏军方面想,额尔德木图却惊讶地发现,实际上以破虏军的情况,邹洬的办法恰巧能最大地发挥其长处。
不是对方不懂战术,以乱刀砍死老行家。而是现在己经不再是凭弓强马快争胜的年代了。几年来,军械、兵种、江南人的秉性、民心都在变,而大元对残宋的认识,还停留在数年前。对破虏军的认识,依然停留在炮利,甲固,弓强的肤浅层面。
“你是说,当时战场上,贼兵人数比我军还多?”听完额尔德木图的话,达春半晌才缓过神来,喃喃地问。
“当时破虏军不过三万,但我大元军中,新附军大部溃散,一部临阵倒戈。我军能投入的人马,也不过在五到六万之间。赣州百姓心向文贼,当年索都与李恒两位将军在此杀戮又太重了些。胜败难料之时,恐怕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
“田野有一民,贼军即多一兵……”达春喃喃重复着额尔德木图的话,禁不住感到一阵阵心冷。真的是这样么?那些宋人不是根本不在乎给谁交粮纳税,给谁磕头屈膝么?文贼如何这么快地把他们心中的廉耻唤醒,这么快地让他们认同了自己是个宋人!
凭达春的见识,他整理不出一个答案。蒙古族崛起不到一百年能在匆匆数十年间由一群部落聚合成一个民族,凭借的完全是杀戮。把抵抗的男人杀死,女人抢为奴隶,没有明辨是非能力的小孩子抚养成蒙古人,这是草原上公认的融合之道。靠着这种办法,他们融合了草原伤几百个部族,融合了契丹人、融合了女真、融合了党项人,甚至把半个中国融合了进去。只是到了最后,他们在无法凭武力融合下这江南一隅!
“必须把这些年在福建、两广、江西等地的作战得失和治政得失总结出来,否则,即便伯颜来了,恐怕也未必能呆得长久!”达春愣愣地想到,猛然间,他明白了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
不是组织人马反攻,挽回已经不存在的颜面。也不是排除异己,以阴谋和杀戮整合蒙古军、探马赤军和新附军残部《如果这个残部还可能存在的话》。而是竭尽全力,在无数冤魂仇恨的目光中,把残余的兵马带出去,带到北方与伯颜汇合。只有让伯颜知道这些年来江南的变化和大军作战得失,南征兵马才有机会,大元才有机会获取最后的胜利。
一旦错过这个时机,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将不是这几万残军,而是一个民族。
第七卷逐鹿惊雷(八上)
直到东边放亮,元继祖和李谅二人才准许麾下的士卒跳下马背,在狐溪边暂时歇息。这一带因为索都当年的几度“梳拢”,早己荒无人烟。因此周围的景色很空旷,像极了祁连山外的草原。即使从西南方吹来的风,也隐隐约约带着牧歌的韵律。
“奶奶的,终于逃出来了!”元继祖骂了句脏话,连人带甲一起,重重地跌在一处稍微干燥些的草丛中。死里逃生的感觉太美妙了,几乎像转世为人般。以前看事情的很多观点,都在死死生生的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以前觉得重要无比的东西,也突然变得极其平淡。这一刻,他唯一的感觉就是自己还活着,而继续活下去,在这纷乱的世间就是唯一的追求。
昨天那场战争太恐怖了,虽然他和李谅带领探马赤军提前“退场”,但队伍还是蒙受的巨大损失。两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流寇”先后找上了他们,那些人手里的兵器很差,身上连件纸甲都没穿,居然毫不畏惧与盔甲整齐的探马赤军骑兵展开了对攻。如果此战发牛在平时,元继祖肯定要将驱策部下,反复驰骋,把他们全部踏成肉酱。但这次不一样,破虏军就在不远处,邹洬的计策显然是中心开花,外围合围。一旦探马赤军被“流寇”拖在此地,等到破虏军在与蒙古军的纠缠中腾出手来,恐怕整支探马赤军就有覆没的危险。
所以元继祖和李谅只能继续壮士断腕,丢下一部分士卒,带领大部人马先撤。虽然四条腿的战马跑起路来肯定比两条腿的人迅捷,可耐不住好来参战的“流寇”队伍多,一波被甩开后转眼又碰上一波。元继祖和李谅逃到了傍晚十分,接连冲过五伙“流寇”的围追堵截,才逃出了包围圈。找僻静处清点了一下兵马,两万多士卒只出来一万三千多,其中还有四千多人身上轻重不一地挂了彩。
“老子再也不跟破虏军打仗了,早跟姓吕的学,咱们早回祁连山了,这叫什么事啊,像群被围了的傻狍子般,四处乱钻!”另一个探马赤军万户李谅叼了根青草,在元继祖身边躺了下来。他们都是高级将领,不需要亲自饮马,做饭。他们要凑在一起商议大事,而眼下最重要的大事为,接下来大军该向哪个方向逃亡。
“祁连山,那早成蒙古人的牧场了,咱们要是私自回去,肯定被大汗砍了首级,四处传看!”元继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这就是探马赤军的宿命,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别族的大汗流血。什么时候战死了,什么时候魂归故里。只要活着,就甭想看到梦中的家乡。
“那你说怎么着,莫不成咱们真的到乐安等达春大人?昨天可是咱们带头先撤的,罪过不小,我估计他现在正琢磨着怎么收拾咱们呢!”李谅亦是满脸无奈。为了避免遭到达春的报复,昨天傍晚,他和元继祖两个刻意拒绝了蒙古军将领额尔德木图的建议,以掩护大军侧翼为名,从另一条路翻越了方石山。当时他与额尔德木图约好,两军抚州的乐安镇汇合。但到了那里后达春会怎样处理探马赤军提前撤离战场的举动,李谅和元继祖心里一点儿把握都没有。
按大元的规矩,打了败仗是需要人出来顶罪的。杀蒙古族将领,那不是大元的风格。探马赤军、汉军、新附军将领,替罪羊很好找。可眼下军中,除了蒙古人就是西域人了……
“还收拾咱们呢,能不能活着撤到江北都说不定。武忠反了,张直反了,吉州一支是林琦出没的地方,临江军那边,这些年,西门彪一天都没消停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到了乐安,咱们提防着些就是了。一旦达春想对付咱们,咱的人比他多,大不了也反了他娘的!”元继祖向身边的草丛中狠狠地吐了口吐沫,板着脸说道。
昨夜急行军时,他己经反常考虑过了。以目前的事态,大元朝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击败破虏军,平定东南。弄不好,还会被大宋打得灰头土脸,把整个江南都赔进去。既然没有获胜的希望,大伙儿再跟着忽必烈干,就有点儿犯傻了。不如凭着手里这点兵自己占个地盘儿,在一旁静观其变。等时局明朗了,找胜利一方去投奔,少不得一身荣华富贵。再不济,自己跟在蒙古军身后打家劫舍数年间己经弄了不少钱财,等到了安全些的地方把姓名一改,把将士们一丢,独自回西北做富家翁去。虽然这么做太不地道,也好过留在军中天天听炮弹爆炸声。
“要反就趁早,我不瞒你,南边的情况我打听过,对待起义、投诚还有俘虏的区别很大。咱们现在反了,还能算起义,像白旭他们那样混个校尉不成问题!”李谅把身体向元继祖跟前凑了凑,俯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
破虏军那边推行平等之政,对各民族一视同仁,这点对李谅很有诱惑力。帮大元作战,最后充其量不过是被归为汉官,官职爬得再高,也要受蒙古人欺负。子女和家产被蒙古人抢了,都不能找地方告发。但到了大宋那边,则不会有人再问你出身,色目人抢了汉人要判罪,汉人抢了色目人照样得吃板子、蹲大牢。
“起义,就凭你?”元继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望着李谅,如同望着一个怪物般问道李谅受不了元继祖那种轻蔑的眼神,一骨碌身体爬了起来,不满地申辩:“怎么?完颜靖远、白旭他们几个都不是汉人。武忠,李直,还有杨晓荣、李兴还不都跟大元千过,文大人对他们怎么样,你我都知道!”
“你也不看看你那双手,杀过多少南人,你自己数得清楚么?”元继祖冷笑着说道,“那边对手上有血的人怎么算,你知道么?兄弟,醒醒吧,就凭我们以前千的那些事情,功过相抵后,文大人纵使饶你不死,也得让你下矿井挖媒去,一辈子不见天日!”
“这?”李谅楞住了,伸出粗糙的手来摆在眼前,反复端详。在一条条被刀柄磨粗了的掌纹间,血迹隐约可见。那都是南方汉人的血,有军人,也有百姓,有成年男子,也有老弱妇孺。
一时间,他觉得自己这双手沾满了罪孽,即便把眼前这条溪水抽干了来洗,也洗不清其上的血痕。
“兄弟,既然种了孽因,就要承受恶果。想想咱们在福建是如何向江里抛毒尸吧!”元继祖叹息着,从草丛里爬起来,站在李谅身边说道。
“可,可……”李谅的面色一瞬间衰败了下去,就仿佛一个落榜后的穷书生,目光里己经没有了生命的颜色。这全是我的错么?是大汗下的令,是达春下的令啊?无数个声音在他心里狂喊。
“兄弟,别乱想了,这是命!”元继祖不忍见李谅如此失落,从亲兵手里接过一块刚烤熟的马肉,塞到他手里,说道:“先凑合着吃些肉吧,一会若过了集镇,我派人给你”找“些酒来。醉了,就不烦恼了!醉了,就把一切全忘了!”
“把一切全忘了?”李谅抓着马肉,却无法向嘴里塞。马肉上那丝丝缕缕的血津顺着他的手指,和着烤出来的油一同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在草尖上,留下点点斑斑黑色印记。
“乒!”远处传来一声号炮,吓得李谅一哆嗦,把肉扔到了地上。刹那间,生存的欲望重新唤醒了他的理智。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原来的自己,三步两步跑到战马旁,跃上去,从马鞍下抽出了雪亮的弯刀。
“敌袭,敌袭……!”四下里,饭刚做好,还没来得及向口里塞的探马赤军士兵紧张地喊。
“上马,上马,不要乱,保持队形,保持队形!”李谅高举着弯刀,往来驰骋。不断将乱跑的士兵用战马兜回本队。
敌情不明,四处乱窜只有死路一条。大多数探马赤军士卒明白这个道理,扔下吃食,上马拔刀。一小部分四处乱跑的,或被自家将领严肃了军纪,或被突来的冷箭钉翻在河滩上。
一杆战旗从探马赤军的侧后方挑了出来,战旗下,数名破虏军悍将提着雪亮的长刀,纵马跃进探马赤军大队。
仓卒迎战的探马赤军摆不出恰当阵型,被当先的破虏军骑兵快速冲成了两段。竹林深处,草从中,无数手里提着长矛、砍刀、花枪、钢弩的士兵陆续冲出,顷刻间将拖在队伍最后的几百名探马赤军淹没。
溪流边能落脚的地方不多,靠后的探马赤军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乱纷纷向前挤。而前方的探马赤军正准各回援,被自己的兵马一冲,阵脚大乱,根本组织不起有效反击。
“杀!”领头的破虏军将领一声断喝,将与自己捉对的探马赤军骑兵抹到了马下。转眼,他的战马从背后追上两名探马赤军战士,长刀快速扫过,给每个人背上切出一条尺与长的大口子。
血瀑布一样落了下来,受伤的探马赤军战士并没有死,全身的力气却一丝丝从刀口中淌走,他身体一歪,从马背上轰然坠落。
“降者免死!”带队的破虏军悍将挥刀将把又一名探马赤军骑兵的兵刃磕飞,大声喊道“降者免死!”群山之间,无数人大声呼应。紧接着,又是一阵“乒!”“乒!”“乒!”的炮击声,四下里也不知道多少兵马在埋伏,多少火炮在炸响。
有些被分割开的探马赤军兵士被吓得肝胆俱裂,扔掉兵器,伏地祈降。破虏军士兵也不理会,将他们踢到一边,继续追杀其他探马赤军。有些探马赤军兵士负隅顽抗,立刻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攒成了刺猬。
到了这个时候,一众探马赤军哪还生得起抵抗之心。“过溪,过溪,全军速撤!”在元继祖声嘶力竭的命令下,不顾一切向狐溪中跳。
先前己经有一部分探马赤军士兵承受不住压力,纵马跳进了狐溪。后面的士兵听闻主帅命令,又紧紧跟将上来。这一段溪水甚浅,但河床内全是卵石,马匹一不小心就会滑倒。后边的士兵被人推操着,根本无法顾及倒地的同伴,一时间,人马互相践踏,把整支溪流都染成了血红色。
元继祖和李谅二人被士兵协裹着,踩在族人的身体上涉过狐溪。留在岸上的士兵们见主帅己经先走了,秩序更是混乱,你争我抢,各不相让。有人千脆弃了马匹,徒步过河。有人却舍不得生死与共的坐骑,拼命把战马向河中心牵。而岸边的破虏军弓箭手看到机会,千脆集中全部力量封锁河面,走在半途中的探马赤军无法还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倒在血水里。
大军勉强在对岸稳住了阵脚,将士们回头望去。只见对岸的破虏军陆续从竹林,草丛中走出,沿河岸列阵。总计才不过三千多人的队伍,却在半个时辰内要了两千多探马赤军的命。
元继祖气得破口大骂,到了这时他才看清楚的自己的敌手。哪里是什么破虏军,根本就是一支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土匪流寇。众人方才皆听见四下里的炮声如雷,却没有一个士兵被炮火炸到。他有心组织人马杀回对岸去洗雪耻辱,底下的将领们却不愿意再战,纷纷劝他莫要冒险,免得中了人拖延之计。
元继祖和李谅无奈,只好拔队继续赶路。河对岸的兵马也不来追。只是派了几百名士兵,在河岸边排成一个方阵,送别般,频频挥手。
“他们在玩什么花样?”李谅惊诧地问道。正当他和元继祖纳闷的时候,听见对岸的流寇们齐声高喊:“谢弟兄们留饭!”
“谢弟兄们留饭!”奚落的喊声在群山之间回荡。万余探马赤军羞得抱头而走,根本不敢回头再看对岸一眼。
第七卷逐鹿惊雷(八下)
就在达春与元继祖等人分头逃命之时,大江之北,也有两支队伍展开了一场追逐战。与江南西路所不同的是,追击者与逃亡者的角色掉了个,担任追杀角色的是蒙古军,亡命奔逃的是陈吊眼。
战马飞快地跑过原野,带起的烟尘笔直升向半空,把纯净的蓝天分割成颜色截然不同的两半。一半碧蓝,一般暗黄,衬托着天地间大大小小的湖泊池塘喝高低起伏的丘陵,显得分外诡异。
如果这是在福建,那些山坡上肯定会分割成平平的小块,被种满庄稼,油菜,果树什么的。福建山多,平地少,百姓们知道土地金贵,能浇到水的地方哪怕是巴掌大小,都想种上些作物。
可脚下这片土地是淮南东路,拥有大片平地和大片湖泊的淮南东路。百姓们早被连年的战争折腾稀落了,一片片上好的水田都长满了草,至于山地,更是荒凉,杂草,矮树,四处疯长。风吹过来,那些半人多高的稗草就翻出一层层巨浪,像极了鲜卑诗文中所吟唱的救勒川。
这里不是阴山脚下,这里是淮南,汉人世世代代生长的土地,是蒙古大汗的马刀硬把它从田园变成了荒野。
数千匹战马奔腾起来,声音像雷鸣般,随着风传出老远。起伏的稗草在马蹄落下的一瞬间倒了下去,被踏进了烂泥里。绿色的土地上顷刻间被踏出一条黑色的泥线,从西北向东南,看得到尽头,却看不到起点。
马背上的破虏军战士们看上去一个个疲惫不堪,但眉目之间,却带着几分欢喜和调皮。过江十天了,他们与蒙古军打了四次小仗,每一仗都是占了傅宜就走。五万元军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围追堵截,却始终未能将大军缠住。虽然那些元军个个刀法精湛,骑术优良,但陈吊眼这种突然开打,打了就跑的战术还是占尽了便宜。元军中的轻骑挡不住破虏军锋樱,重骑又因为盔甲太厚,太笨,影响了马匹的耐力,而追不上破虏军。五万大军每天只好气急败坏地跟在破虏军身后兜圈子。
一个圈子兜下来,周围二百余里豪门大宅皆毁。凡于北元有勾结的,家主肯定被破虏军坚决地镇压了。与北元没勾结的,家产也被蒙古军疯狂地抢干净了。那些平素连糙米都吃不上平头百姓反倒不受什么影响,或者说因祸得福。破虏军镇压完豪门,留出自己的给养,剩下的财物,从银两、粮食到地契,立刻分给了附近百姓。蒙古军赶到后,有心为那些“官员”、“太平士绅”们撑腰,苦主却不敢出来告状。破虏军临走时留下了话,说随时会回来看有没有人再忘了自己的祖宗。侥幸不死的豪门子弟胆子再大,也不敢在战局未明朗的情况下,公然借助蒙古人的势力。
陈吊眼对这个结果很满意,打豪门、吃大户那是他当年的拿手好戏。当年做山大王时,这么干还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而今天打了豪门,四下里却是一片喝彩之声。况且通过往来奔袭,他也达到了锻炼骑兵的目的。平心而论,如果不依赖优质的锁子甲和骑兵马刀,破虏军骑兵在个人战斗力、骑术、射术还有忍耐力方面与蒙古军精锐相比还是有很大差距的。如果放在两浙,在守土之责的重压下,破虏军绝对不敢这么大范围迂回,也无法依靠奔袭作战锻炼骑兵。但在淮南,目前属于大元领土的淮南,军队却没有那么多顾忌。即使抵挡不住蒙古军攻击而被迫转移阵地,也不用担心再发生屠城,屠村的惨剧。名义上,这片土地上老百姓都是忽必烈的子民,虽然等级不同,但由于不是敌对势力,即便蒙古军也不能轻易屠戮。
纵使把蒙古军真给打急了,真的不择手段动粗,陈吊眼也不怕。临行前,参谋曾琴给他出了一条妙计。如今每到一个村子停留,破虏军找些口齿伶俐的士兵,四处宣讲福建、两广等地的繁华与富饶。让那些不堪忍受北元暴政的百姓去扬州、真州等地集结。并告诉他们说,每天长江南岸都有大船过来,在两地接百姓去南方过活。当地目前虽然还属于大元治下,但面对破虏军水师咄咄逼人的攻势,地方官员根本不敢阻拦民船在两岸之间往来。
远处天际间隐隐传来的风雷声,通过望云镜,陈吊眼看到了几个蒙古千人队坠着自己在田野间留下的马蹄痕迹追了过来。更远的地方还陆续有烟尘升起,那是其他数支蒙古骑兵。从烟柱之间的距离上判断,每支蒙古骑兵彼此之间的距离有五里左右。对于数万大军交战而言,这是一个很好的间隔距离。第一波骑兵把敌军缠住,其他几支队伍刚好交替杀上,或直接冲入战场,或迁回到敌军侧后,凭借人数的优势合围,将敌军一口吞下。
“对面那个家伙胃口不小!”陈吊眼笑着摇了摇头。战术方面,敌手选择得很正确,对付以骚扰为目标的陈吊眼部,的确应该采取巨石压卵之势,一举将其击溃。但敌将显然不熟悉火器的作战特点。火枪、手雷这些东西的破坏力和短时间内制造的杀伤效果,绝不是弓箭和马刀所能比拟的。敌将已经吃了几次亏,依然执拗地认为,可以采用传统战法消灭破虏军。这种死板的用兵方式,正中陈吊眼下怀。
挥了挥手,他让马队在一个小荒坡上停了下来。训练有素的骑兵们迅速以他为中心展开,排成了一个便于攻击的长阵。陈吊眼放下望远镜,高声命令道:“斥候,分散打探附近敌军动向,一团、二团下马各战,三团退后做预各队,火枪营向前一百步,挖战壕,准备攻击。”
士兵们大声答应着,跳下了战马。精挑细选出来的良驹通灵性,知道大战将临,在主人的安抚下缓缓地调整着呼吸。有的骑兵抽出细长的马刀,在随身携带的细磨石上轻轻地把刀刃打匀,有的骑兵拔来嫩草芽,笑着捧到战马的嘴边。这一刻火枪手和掷弹兵最为忙碌,他们从马鞍桥的特制挂架上取下短柄精钢铁锹,以最快的速度在斜坡中央挖掘出一道半人深,两尺宽的战壕来,挖出的泥土被仔细地在战壕前垒成一个斜坡,遮挡住士兵的整个身体。
“都督,有一个万人队从北面绕过来了,前方这五个千人队是疑乓。真正的敌军在正北方,大概三里左右!”斥候营营正拍马赶了过来,急切地汇报道。
“我觉得鞑子也不会那么笨么,吃多少次生豆子都不嫌腥!”陈吊眼笑着骂了一句,轻松的态度赢得了一片笑声。举起望远镜,他向正北方看去,之间层层的湖边池塘背后,有一朵云在缓慢的向前飘动。敌军为了隐藏行踪,刻意放慢了前进速度,如果不借助望远镜的帮助,根本分辩不出那个方向有大队骑兵在靠近。
“张博,带三团过去阻击。在那几个池塘中间洒拒马钉,在靠近咱们近处一千步到五百步之间的树从里拉铁线,剩下的,自己掌握,正面战斗结束后,立刻与敌军脱离接触!”陈吊眼放下望远镜,沉着做出相应安排。“鞑子想吞了咱们,咱们就狠狠咬他一大口。让他一边流口水一边流眼泪!”
所有将士轰然答应,鼓乐手在参谋的示意下,把战鼓敲得震天般响,仿佛唯恐敌军不知道他们的具体方位般。
担任正面纠缠几个蒙古千人队很快发现了破虏军的异常举动,带队的上千户孟和小心翼翼地勒住战马,不知道是否该继续前进。双方此时的距离还有千余步,如果发动攻击,必须在行进间让战马缓力,待敌我接近到两百至三百步距离之间再发起冲击。但此刻破虏军占据了有利地形,双方骑兵人数也差不多,贸然攻上去,肯定要吃大亏。
时间在双方对峙中慢慢流失,破虏军士兵牵着战马,仿佛看大戏般,等着山坡下那五千蒙古军作出反应。山坡下的五千蒙古军也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仰视着对面,那些从精神到体质都为他们所不熟悉的汉人。
正北方传来了零星的爆炸声,担任阻击任务的破虏军与担任包抄任务的蒙古军交上手了。手雷爆炸后溅出的火星很快点燃的稗草,在火与烟的双重作用下,奔袭的蒙古军不知道遭遇了多少人马的伏击,慌乱地吹响了号角,向不远处的与陈吊眼对峙的同伴询问战况。
上千户孟和有些迷茫了,北面担任迂回任务的蒙古军人数是他所部的一倍。如果陈吊眼的主力放在正北,山坡上和他对峙的人马怎么会这么多?
“呜一呜一呜-一”正北方的号角响个不停,夹杂着浓密的手雷爆炸声让人心焦。上千户孟和有些沉不住气了,跟在他身后的万人队距离不足五里,即便第一次攻击失败,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危险,为了给北面担任主攻的万人队创造机会,他缓缓地挥动了令旗。
五个千人队分做五层,每层相距二十步,缓缓地向山坡上逼近。八百步、七百步、五百步,“哄”破虏军携带的虎蹲小炮响了,突如起来的爆炸把第一攻击梯队打得一团糟。虽然在南下前,蒙古骑兵和战马都受过专门的爆炸声训练,但鞭炮模拟的爆炸声显然无法与真正的火炮比。几十骑当即被炸上了天,几十匹战马把主人掀翻,径自跑下了山梁。剩下的蒙古武士在火海中挣扎,哀嚎,翻滚,把死亡的恐慌远远地传开去。
“吹号角,加速前进!”上千户孟和眼前的惨烈景象所动,大声命令道。在涿州校场,跟着阿里海牙从福建退回来的老兵曾经亲口告诉过他们,破虏军的火炮不可连射,两发之间间隙很大,是骑兵取胜的唯一机会。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从火海中冲出来,踏过同伴的尸体,冲上山坡。五百步不是最佳加速距离,但为了避免遭受火炮多次拦截,第三梯队、第四、第五梯队同时加速,纵马越过了火海。
“杀上去,杀上去,敌军就那么几个人,用马蹄踩死他们!”蒙古骑兵们狂喊着,穿过硝烟。
疯狂的叫喊声鼓舞了他们的士气,两个方向的压力骤然增大。很快,虎蹲小炮无法再承担阻击任务了,大队的蒙古骑兵潮水般冲上山坡。
正北方,担任主攻的蒙古万人队再度发力,一队队骑兵轮番在马背上弯弓搭箭,将半边天都用羽箭遮盖起来,茂密的羽箭打击下,担任阻击的破虏军承受不住了。有人从树林、草丛中跳出来,窜上战马,拼命逃回陈吊眼的本队。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越来越多的溃兵冲动了整个阻击阵地。负责指挥阻击的破虏军将领试图拦截逃兵,却被士兵们推到了泥塘中。无奈之下,他自己也加入了逃命队伍。也许是由于过于惊恐,逃命的队形都变得松散,马匹跑出的路线也不再是笔直,而是不停地变换着前进的方向,在稀疏的树林间折出一个个之字。
“吹号角,追上去,堵住陈吊眼的退路!”老将军塔赖狂笑着命令道。什么精锐之师,伯颜大人真糊涂,居然派了这么多人马来对付一个破虏军万人队,今天自己就结束这场战斗,看那个薛良格部小子格根还凭什么在伯颜丞相面前胡说八道。
万余蒙古军轰然加速,海浪般,扑向陈吊眼的侧后。
陈吊眼站立的小山上,四个蒙古攻击梯队快速靠近,从五百步到三百步,马上就要接近了火枪兵藏身的战壕。五千破虏军战士站在坐骑旁,静静地看着面前的敌军,静静地听着侧翼的马蹄轰鸣,如磐石般,巍然不动。
第七卷逐鹿第七卷逐鹿惊雷(九)
敌骑相距两百五十步,陈吊眼手中的长刀快速向下一劈。五千骑兵同时跳上马背,按编制分为四列横队,山洪般冲了下去。
滚滚烟尘跟在骑兵马蹄后腾空,就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怒龙。
前冲的蒙古骑兵见对手猛然发动,心下大惊,他们皆是马战老手,知道彼此之间因为地势不同会造成很大速度差异。但攻到此时,以后退便是送死,只得拼命磕打马腹,将坐骑的最后一丝潜能压轧出来。
马匹吃痛,发出一连串咆哮,几个梯队蒙古骑兵骤然加速,烟尘遮天蔽日,在半空中幻化成只只苍狼。
就在巨龙和狼群即将相撞的当口,变故突生,两军之间的地面上突然冒出了数百根铁管子,接下来只闻一声霹雳,铁管口冒出股股青烟,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将迎面将蒙古武士们撞下战马。
破虏军火枪手三人一组,爬在战壕里轮番射击。马蹄溅起的泥土几乎能打到他们的脸上,却没有人爬出战壕逃走。
突如其来的变化把蒙古武士打糟了。刚拼凑整齐的攻击队列再次散乱,握过三轮齐射后,马队向前推进了不到四十步,路上却留下了上百具尸体。
还没等蒙古武士们从突然而来的打击中回过神来,数百个冒着青烟的手雷迎着蒙古战马掷了下来。
“啊!”蒙古武士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叫喊,却无法闪避,只能由战马载着,冲向死亡。
“轰!”几百股黑色的烟尘扶摇直上,冲过了虎蹲炮封锁的蒙古武士再次承受了灭顶之灾,火枪和手雷在他们的攻击队列中间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缺口内,人和战马的尸体倒了满地。
参加攻击的蒙古武士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前进速度,有人带住战马,试图拿出弓箭还击。
就在这致命的一瞬间,第一梯队破虏军骑兵带马跃过战壕,直撞进了蒙古人的攻击序列。
“乒”,两股不同方向的洪流对撞在一起。
第一梯队破虏军铁骑直接穿透了对手,向下一波蒙古骑兵撞将过去。在他们身后,残破的蒙古骑兵攻击线被切成了无数段,转眼,被下一梯队的破虏军铁骑吞没。
风,风里面夹杂着血喷出身体的声音,传遍原野。
上千户孟和目瞪口呆,他眼前的世界刹那间被血色充满。火器打乱了蒙古武士的攻击梯队,而破虏军铁骑却如海浪般,一浪浪砸了下来。
一招输,招招输。骑兵攻击全凭队形和速度,失去了速度且混乱了队形的骑兵,只能任对手宰割。
第二梯队蒙古武士全军覆没,第三梯队与破虏军第一梯队相撞,又被撞出了一个大口子。紧接着,后续的破虏军骑兵依序从口子中冲进来,把血色缺口扩得越来越大。突然,蒙古武士的第三攻击梯队土崩瓦解,败兵被破虏军铁骑追赶着,撞上自己的第四梯队。
第四梯队转眼间被冲散。
“冲上去,冲上去,后退也是死!”在目睹了接连三个梯队覆灭后,上千户孟和终于从突如其来的打击醒过神,绝望地喊道。
“后退也是死!”这句大实话比什么鼓舞士气的说辞都管用,骑兵交锋速度极快,往往是在二马一错蹬间己经决出生死。在对攻之时转身回撤,战马的速度加不起来,等于把生命交给对手宰割。
死亡威胁面前,被打傻了的蒙古武士重新振作。孟和带着所有武士加入了战团,侥幸从破虏军刀下逃生的,和正打算打马撤离的武士,也狂呼着涌了上去。
混战,队形整齐的破虏军如犁桦。挤成一团团的蒙古军如田间硬石块。
大多数蒙古武士身材矮粗,横向发展。他们的武器也与体形相称,为一种重心偏前,三尺左右长的弯刀。这种从西域流传过来的弯刀在马背挥舞起来非常流畅,砍杀瞬间依靠重心偏移的效果,能将威力发挥到最大。
破虏军骑兵现在所用马刀与步兵所用的双环断寇刃不同,刀身修长,略向外弯曲,刀背轻薄。看上去浑不着力,根本不适合正面砍杀。(酒徒注:雪枫刀,八路军师长彭雪枫发明)舞动起来却非常方便,就像马鞭一样轻巧。
上千户朝鲁不知道破虏军骑兵马刀是这个时代冶金与金属锻造的颠峰产物,凭借经验,他快速调整了战术。命令几个身材粗壮的百夫长带领骑兵小队分头迎敌,以勇力破坏破虏军阵型。
这是一条不错的应变之策,此刻破虏军骑兵己经占尽了速度上的优势,蒙古武士若想达道预定作战目标,只能牺牲掉大部分弟兄,依靠蛮力缠住对手,拖延时间,握到北侧担任主攻那个万人队的加入。
“呀”百夫长朝鲁大喝一声,弯刀笔直向冲过来的破虏军骑兵劈去。他的身材魁梧,臀力强劲,这一刀,憋足了劲儿要将对面的破虏军骑兵连人带刀砍成两段。
迎面冲来的破虏军骑兵却不肯与他硬碰,在千钧一发之际,身体偏了偏,避开了蒙古武士的弯刀,人和战马速度毫不停滞,直接从蒙古武士身边掠过。在二人身材交错的一瞬间,马刀的刀锋滑过了蒙古武士的皮甲。
可抵挡羽箭远距离攒射的皮甲如同败絮般被切出了条尺余长的口子,血呼地一下喷射出来。百夫长朝鲁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扔下弯刀,伸手去捂伤口,却看到血越涌越急,顷刻间己经染红了整匹战马。
朝鲁心里感到一阵轻松,身体暖洋洋的,整个人都飘了起来,飘了到天空中。周围的水泊、荒野刹那间变成了草场和泡子(湖),无数只洁白的绵羊在草海中游荡。
他的身体落下了马背,几十匹战马疾驰而过,将他的血肉踩进了泥土。
无名小山坡上,破虏军铁骑就像突然爆发的洪水般,席卷对手,横扫面前一切活物。同样是五个千人队组成的蒙古武士渐渐变成一块块洪水中滚动的石头,变成洪水中的浮木,变成枯枝败叶,变成尘沙,沉没到水下。
五个蒙古千人队转眼之间就崩溃了,武士们打了半辈子仗,从来没遇到过敢于和自己在马背上对攻的宋军,也没想到过,骑兵和步兵之间还有这种诡异的配合。更没想到的是,敌军手中那看似窄而薄的马刀,居然有如此大的攻击力。
那种比剑还窄的马刀的确不适合用来硬砍,但配合上战马的速度,就是一架收割生命的巨镶。只要被它碰上,就能割出一条尺余长的大口子,再厚的皮甲也挡不住。受了伤的人几乎没机会感到疼痛,全身的血就会从伤口中流干。
破虏军铁骑挥刃,切、削、抽,肆无忌惮地分割,屠戮着敌军。根本不在乎正北方,有一个万人队在快速朝自己靠近。
担任迁回攻击的老将塔赖被彻底激怒了,族人在破虏军刀下哀告、翻滚的景象,让他失去了一名武将应有的冷静。疯狂地挥舞着令旗,他命令自己的万人队全军押上。
“把南蛮子杀死,冲上去,一个不要留!”搭赖怒吼着,就像一头被人捅烂了肠子的狗熊般疯狂。
蒙古铁骑不可战胜,行伍几十年,他还从来没见过蒙古军在自己面前,被人向砧板上的a鱼一样屠杀。万余蒙古骑兵冲向破虏军骑兵的最后一道屏障,野树林。稀疏的树木无法迟缓骑兵的脚步,那些急红了眼的蒙古武士越冲越快,越冲越快。
马蹄声如闷雷,由远而进。大地在颤抖,树木、稗草,如遭遇了暴风雨般来回摇摆。
破虏军铁骑丝毫不为蒙古军的声威所动,继续有条不紊地,对己成溃军的孟和残部进行屠杀。步兵战壕内,火枪手们跳出来,收枪,整理好子弹火药,跑向自己的战马。
“加速,别让他们逃了!”远处,塔赖怒吼着,他终于明白了破虏军是用了什么“卑鄙”手段,一口吃掉了与自己数量几乎相等的蒙古骑兵。
“呜哦一一呜哦一一一!”蒙古武士放声长号。胯下战马四蹄腾空,将速度加到了极限突然,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不再呼喝。他们的身体停了停,然后继续向前。头颅和半截脖子却飞了起来,窜向了半空中。
十几个蒙古武士被同时割去了头颅,半空中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残忍地收割着生命。
没有头的尸体狂奔二十余步方才倒下。后继的骑兵弄不清前方的情况,拼命勒住战马,战马却无法在刹那间停下来,嘶鸣着,载着他们冲向死亡。
有人冲到同样的位置,被割掉了头颅,有人却侥幸冲过了树林。有人跳下了战马,逃避死神之手的抚摸,却被自己的同伴用马蹄活活踏死。
前仆后继,上百名武士死于非命,骑兵队的速度才稍微迟缓了下来。
正前方没有敌人,各处的无头尸体加起来有几十具,蒙古马在地面上不安地打着响鼻,马背上的骑兵苍白着脸,望着眼前的诡异现象,一股寒意从头顶直冲脚下。
“鬼!”有人恐慌地捂住胸口。南来前,在喇嘛哪里求来的护身符依然在,却没给大伙提供任何保佑。
难道,连长生天也厌倦了杀戮,不肯再保佑蒙古人了么?
树林哗哗啦啦地响着,没有风,树木却像被暴风卷过般,来回乱摇。终于,有一棵碗口粗的小树耐不住振动,咯嚓一声断了。上半截树干飞出老远,却像被人拉了一把,又飞了回来,砸向蒙古武士。
武士们本能地躲向两边,杀人,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可怕。但与神鬼作战,没有能提得起勇气。
塔赖纵马上前,一刀飞来的树干砍断。半截树干失去动力,砸伤了几个武士后,落到人群中,余下的尺把长树干,却又倒着飞了回去,盘旋了树圈,“啪”地一声掉在地下。
说时迟,那时快,树林外,突然涌起数百名破虏军士兵,端起钢弩,就是一通乱射。惊魂未定的蒙古军促不及防,阵脚大乱。
己经冲过树林的蒙古武士立刻成了箭下亡魂,破虏军弩兵再此己经埋伏了很久,落单的他们是最佳射击对象。
没等塔赖作出任何反应,几十颖手雷冒着烟,扔到停滞的马队中,蒙古军大惊,互相推操,却无处闪避。过于密集的队形让手雷发挥了最大威力,一瞬间,几百名武士受伤落马。
“后退,后退!”老塔赖大声喊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上当了。先前阻击自己的破虏军根本就是在示弱,眼前这片树林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陷阱,就像恶魔张开的大口,等着他的万人队落进去。
这种愚蠢的事情,他不会干。冒着被同僚奚落的尴尬,塔赖指挥万人队快速退下。林中的树叶纷纷扬扬,仿佛在嘲笑着塔赖的胆怯。
“掷弹器!”张博目测着敌军的距离,冷静地命令。
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将用树枝临时绑扎的掷弹器架起来,点燃手雷,以最快的速度抛射。
手雷炸死数十个蒙古骑兵,爆炸溅起的烟尘同时将树林笼罩住,吃了大亏的蒙古骑兵试图用骑弓反击,却看不见目标的方位,只能对着树林乱射。
战马一匹接一匹被手雷放倒,蒙古武士互相拥挤着,越退越远,渐渐退出了掷弹器的射程。担任阻击的破虏军士兵放下掷弹器,打着火折子,点燃了收集到一起的枯草。
林中杂草都燃烧了起来,很快串连成了一条火龙。树林外,老将塔赖无计可施,只能绕开这片树林,到更远的地方去迁回。通往山坡的路很多,他不能让一整个万人队莫名其妙地去送死。
至于上于户孟和与他摩下的五个千人队,塔赖只能祈求长生天保佑他们,坚持到援兵的到来了。
林子外担任阻击任务的第三团团长张博冷笑一声,跳上战马,带着骑兵徐徐后退。山坡上,重新跨上战马的火枪手和他们汇集到一处,撤出战场。
他们没有去支援陈吊眼,事实上,此刻陈吊眼己经不需要任何支援。
上千户孟和己经成了笼中的困兽,身边的蒙古武士不足二十个,且个个带伤。山坡外围,零星散落着被冲垮队伍的几小股蒙古武士,每股都有百余人,却像失去了魂魄般,徘徊于战团之外,根本不敢上前救援自己的主帅。
“命令弟兄们停止追杀,一团和近卫营,清理战场,寻找咱们落马的兄弟。二团和辐重营,收集能用的战马。陈双,带一队骑兵,把那个家伙的脑袋给我提过来!”陈吊眼在战圈外,趾高气扬地喝道。
传令兵用PA呐和旗语将陈吊眼的命令发送了出去。战场上,各队骑兵停止了对蒙古残兵一边倒的屠戮,有条不紊地向陈吊眼的帅旗飘摇处靠拢。
一些骑兵在距离蒙古武士不到一百步远的地方牵走无主战马,一些人跳下马,挨个翻看地上的尸体和重伤号。发现穿着破虏军锁甲的,就抬起来,放到战马的背上拉走。看见活着的蒙古武士,则在大腿和肩窝处补上一刀。
战场上的蒙古残兵眼睁睁看着他们这样做,根本不敢做出任何阻拦。一旦有破虏军将士靠近,残兵们还本能地向远方跑去。
破虏军士兵摇摇头,根本不再把蒙古残兵当作活物。他们敢保证,经此一役,那些残兵数年内再无法重新面对破虏军战旗。
陈双带着三十余骑,围着孟和的亲兵一圈圈旋转。像剥综子般,每一圈,都将数个蒙古骑兵剥到马下。
“呜一呜呜一呜呜一呜呜!”上千户孟和再次吹响号角,向北侧担任主攻的万人队,还有远处赶来的另一个万人队求援。这一刻,他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陈吊眼不耐烦地挥了挥马刀,悍将陈双结束游戏,挥舞着双铁铜,向孟和杀来。
上千户孟和扔掉号角,挥刀迎向陈双。
弯刀与铁铜相撞,发出刺耳的金铁交鸣声。孟和觉得虎口处一热,兵器便飞上了蓝天。
紧接着,他看到一根铁铜扫向自己胸口。
身边的几个蒙古武士试图上前救援,被破虏军战士一一切下了战马。孟和本能地伸手护在胸前,手腕处却传来一阵剧痛。然后是肺,是心。他感到自己喘不过气来,张开的嘴巴,试图呼吸,却看到血水如喷泉般,从嘴里喷了出来。
接着,他就被陈双用铁铜扫到了马下。几匹战马跑过后,山坡上不见了他的踪影,只有死里逃生的坐骑,孤零零地哀鸣着,低下头去嗅那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休。
“向南,向南,扫荡残兵,行进间整理队伍!”陈吊眼在马背上大声呼喝,带着骑兵调转马头,卷向战场上幸存下来的蒙古武士。那些蒙古武士早己成了惊弓之鸟,见大队人马杀来,忘记了此刻自己己经占据了地形优势,也忘记了己经近在咫尺的援军,拼命打着马,向远方溃逃。
破虏军将士们哈哈大笑,搀扶着伤者,马背上放着战死的同伴,快速向南方撤退。
战场上,残余的蒙古武士呆呆地看着破虏军从圈套中逃离,不敢阻拦,也不敢追赶,一个个失魂落魄地站在马上。
这千余名失去了魂魄的残军附近,还有一地蒙古骑兵的尸体。
浓烟滚滚,野火在继续燃烧,风吹过树林,几根细细的铁线发出呜咽的和弦。
第七卷逐鹿惊雷(十)
三日后,陈吊眼在一个名叫瓦梁的地方放了一把大火。借助地形和火势,将追他追得最积极的一个蒙古军万人队杀得溃不成军。五个蒙古军千户被阵斩,四千多人葬身火海。老将塔赖带着余下的蒙古兵虽然逃出了生天,却望陈吊眼战旗而惧,再也不敢尾随其后。
负责追剿陈吊眼的上万户诺敏无奈,只好放弃了原来的分路包抄战术,把剩余的四万余蒙古军集中起来,力图以优势兵力与陈吊眼决战。奈何陈吊眼不肯上当,带着骑兵东一头,西一头乱钻。淮南东路各地新附军己经近十年没发过军馆,也近十年没补充过军械了,又有谁敢挡在他的前面找死?
诺敏堵他不住,气得暴跳如雷,挥动大军紧追不舍。陈吊眼带领破虏军沿瓦梁、六合一带兜了半个圈子,突然回头,在诺敏的侧翼“咬”了一大口,把两个凸出的蒙古千人队给全歼了,然后快速脱离接触,杀向了来安、清流关一带。
清流关距离庐州城己经不到二百里,蒙古军的粮道安全再次受到了威胁。附近各路兵马闻讯,齐齐向庐州方向赶。闹得两淮人心惶惶,各类流言不胫而走,比敌我双方的骑兵“跑”得还快。
“您知道么,陈吊眼又打赢了,这回他以五千骑兵吞了诺敏两千人马,然后从容撤退!
蒙古人啊,都气疯啦!“早晨,有人在茶馆里偷偷地向身边的朋友介绍。
闻者眼睛一亮,会心地笑了笑,以茶代酒,一干而尽。
“干杯!”隔壁桌子上,几个年青人举起茶碗,不说为什么,每个人心里都知道为什么长期以来,在很多人心目中,蒙古骑兵都是不可战胜的。
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在正面较量中凭借真正实力而不是诡计战胜蒙古军,这是从江南到西域,甚至到遥远的莱茵河畔,人们普遍认识到的“真理”。
凭借着这股自信和敌人的懦弱,蒙古大军打遍天下无敌手。一个蒙古千人队,跟在数万敌军背后追杀的情景屡见不不鲜。
但这个传说在祥兴五年夏末被彻底打破了,先是在江南西路,十余万元军败在了三万多破虏军摩下。后是在淮南一个无名之所,同样数量的蒙古骑兵和破虏军骑兵对战,蒙古骑兵被击溃,破虏军骑兵损失不到四分之一。
随后,陈吊眼越打越精,前后三四战,都未落下风。
这种在正面作战中打败蒙古人的新闻给民间带来的冲击是巨大的。很多心如死灰的人抬起头来,抱着各种目的,悄悄地为新闻添上传奇色彩。
“您知道么,陈吊眼三千多骑兵,把诺敏将军五千先锋人马给全歼了!”中午,有人在街头沽酒时,跟几个酒友交头接耳。
"M算什么啊,我听说苗春将军用小船奇袭了雷江口,把ft子水寨一夜之间烧光了呢!
这回,伯颜大人吃瘪吃大了l“有人凑过来,搭茬。
几个酒友拎着壶,弄上碟子盐水豆,找个没人地方庆贺起来。有人边喝酒,边唱词。有人边唱词,边抹眼泪。
“您知道么,陈吊眼将军带着一千铁骑,马踏诺敏联营,杀了一万多人,自己连根寒毛都没落下l”同样的话题到了晚上,就从新闻变成了传说。
“您知道么,文大人设了十面埋伏,把达春给困在乐安了。伯颜想渡江去救,雷江口那,兵马刚走到一半,浮桥被破虏军给炸了,误,那个惨哪,我二表哥说,下游的尸体把江面都塞住了!”
“活该,这些年,他们杀了咱多少人啊l”
传说、新闻、还有谣言交织在一处,让人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您知道么?陈吊眼带着百余人在诺敏数万兵马中三进三出,杀了血流成河。诺敏被他打得抱鞍吐血,要不是人多,连首级都差点保不住!”几天后,新闻从传说变成了传奇。
“这回,伯颜还想渡江救达春呢,我看,自保都难IT!”
人们通过亲朋好友的耳朵和嘴巴,将道听途说来的消息反复加工,每个人都把自己的想象和祝愿加了进去。
对于民间舆论,北元本来就没能力控制。一些地方官员有心献殷勤干涉,又怕半夜时,被人跳进院子割了首级去,只好任由传奇变成神话。
一个让江南江北精神鼓舞,复国希望再度被点燃的神话。人们议论着,期盼着,等待着,等待着破虏军杀到自己家乡来的那一天。
雷江口,北元大营。
元右正相伯颜的背影被烛光投在帐壁上,看起来竟微微有点驼。
作为大元朝廷上权威仅次于忽必烈的人物,几年来,他承受的压力太大了。大得己经超过了一双肩膀所能担负的极限。有几次,他都想一睡下去,再不醒来。但是,对于黄金家族和对于蒙古民族的责任感,又让他不得不咬牙坚持,坚持到自己再无法坚持的那一刻。
鞠躬尽瘁,死而后己。作为垂相,伯颜知道自己肩头与权力相对应的是责任。哪怕是在指挥作战的时候,他的书案边也摆满了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消息。还有地方大员快马送来的手轧、报告、请示,他需要通过这些纷繁复杂的消息来掌握大元局势,然后再从大局出发,对那些手轧、报告和请示做出指点,写出自己的处理建议。
没一件事情是让他省心的。街头巷尾所流传的那些谣言固然让人心烦。但比起战局的真正发展和各地沸腾的民情,那些流言反而最让人能不放在眼里。
时局远远比流言所描述的情况要糟。谣言传得虽然离谱,但那就是点点斑斑,谁也无法把这些破碎的事情穿成一线。而朝野各地传来的消息汇集起来,却拼成了一幅图,一幅处处起火,百孔千疮的大元江山。
上个月,达春在江南西路战败。十几万兵马剩下不到三万,江南重镇赣州被破虏军不战而克。达春、元继祖、李谅三人在撤军途中被各路人马沿途截杀,最后居然被叛乱的新附军和西门彪所带领的民间武装,困在了乐安这个弹丸之地。
同时,建昌军造反,临江军的士兵杀了他们的管军万户,叛乱。隆兴、抚州二地的大元官吏献城投降,半个江西行省转眼落入了大宋手里。与达春近在咫尺的吕师夔见达春被围,居然不去援救,而是以接应大军过江为名,直接退到了池州一带。让从福建路杀出来的陶老么部和两浙民军,不费吹灰之力就收复了江南东路的三分之二。
眼看着邹汉带着破虏军第一师和炮师向乐安逼近了,预计渡江接应达春的兵马却只在薪阳口过去了三分之一。雷江口,就是在伯颜眼前这块地方,蒙古军在窄窄的江面上搭了几次浮桥,都被人破虏军教导旅给炸毁了。那个破虏军将领苗春带着一群亡命之徒就像蚊子般,你根本无法预料他什么时候会来。人数虽然少,你却无法小视他们。烧粮船、炸浮桥、水里边下毒药,这伙人什么“卑鄙”手段都干。伯颜曾派了几千人去围剿他,结果他向怀宁一带的沼泽地里一钻,立刻就没了踪影。待大军这边刚把浮桥的绳索拴好,他从江面上又冒出来了,驾驶着车船砍断绳索,然后顺流而逃,大元水师追都追不上。
此刻伯颜心里很清楚,原定过江与达春汇合,快速稳定江南西路战局的计划己经失败了。薪阳口渡过去的那五万多兵马,在与大部队汇合前,决不能冒险攻入江西。此时的破虏军己经不是五年前那支初出茅庐的破虏军了。那时他们与五千蒙古军厮杀,需要前后调集三四万人。现在他们与五万蒙古军作战,以同样数量的兵马基本上就能不分胜负。如果这支队伍贸然前进,说不定救不了达春,自己也会落入破虏军的陷阱。
无论用兵还是治政,达春都不能算庸才。相反,他的能力还在大多数蒙古将领之上。这也是伯颜为什么不惜代价想救达春的原因。大元朝这几年连续对内、对外作战,损失的将领太多了,军中己经出现了后继无人的现象。如果像自己还有也辛、忽勒罕等老人再受到长生天的召唤,能辅佐忽必烈和真金殿下的,就只剩下诺敏、巴拉根仓这样的新手了。
“他们。……”想到诺敏在淮南东路的表现,伯颜失望地连连摇头。当初派诺敏领兵,而不派自己更看好的格根,就是因为诺敏家世显赫,声望高,能服众。可他太轻视陈吊眼了,以为陈吊眼就像一般流寇那样好对付。如今,非但陈吊眼没能消灭,两淮还有越来越乱的迹象,很多新附军都开始与陈吊眼勾结,一些被剿灭的山贼、流寇也死灰复燃。
“既然原定的目标己经无法完成,是不是该跟陛下商量商量,先不着急过江呢?”伯颜心里好生迟疑。从目前的事态上看,达春残部被破虏军歼灭己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任何人都无法改变这个即将发生的事实。而陈吊眼的威胁迟迟解决不掉,南下的兵马就无法发挥出全部力量。
“也许这是一条可行之策,只是陛下未必有此耐心!”伯颜叹了口气,徘徊了几圈,跌坐回自己的帅椅。
如果救不了达春,准备更充分一些在南下与破虏军决战,未尝不是一条可行之策。但这样,忽必烈就要面临丢失整个江南的指责,蒙古族内部的很多势力就会找到反对他的理由。
实际上,江南那块土地,对大元来说己经是如鲤在喉,吃下去很难,吐出来恐怕也非常不容易。
闷闷地又翻看了几份官员送来的密报,很快,伯颜自己推翻了暂不过江的假设。此刻除了陈吊眼,长江以北还有很多更让人焦虑的事情,据中书省和江北行省的官员密报说,山东的红袄军己经死灰复燃,活跃在太行山内的八字军,近日也频频出击,四处攻打州县,残杀官吏。
“文贼一伙,看样子是唤起了所有汉人的希望啊!”伯颜又叹了口气,放下了密报。以他的见识不难猜到各地流寇死灰复燃的原因。当年大宋太后和皇帝不战而降,无疑是一盆冷水,浇灭了天下所有汉人抵抗下去的热情。而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就像一团团野火,无意间把所有余烬又给点燃了起来。
只有尽快消灭文天祥和他的破虏军主力,才是稳定江山社v之道。可怎么去消灭呢?完全凭借武力,以破虏军越战越强的发展态势上来看,恐怕十七万蒙古军全部南下,也难以奏效。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呢?
如果不完全依赖武力,只有依靠对手自己的失误了。但这些年来,文天祥己经一步步夺取大宋的权柄。以此人的聪明才智,还有他独创的那种议事制度、平等律法,让他犯大错,很难。
想到这,伯颜不仅佩服其自己的对手来。从军械制造到经济民生,文天祥的才华的确在自己之上。也难怪当年忽必烈为起众人,北垂相、南垂相哪个更贤,连留梦炎这些马屁精都回答:“南垂相更贤!”
贤的不仅仅是他这个人,而是此人创立的那些典章制度。如果大元能采用,国力肯定更上一层。这种制度决策起来很慢,却最大地程度上避免了错误。伯颜在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通过东鳞西爪的消息,他很佩服文天祥现在于大宋尝试的那些办法。但同时他更清楚,那种办法在大元根本不可能实行。
因为,大元的皇帝比大宋的皇帝英明得多。侵犯皇家利益的人,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万劫不复。
战争、内政、皇帝、大宋,仿佛有一团乱麻在伯颜脑子里搅着,让他瞬间头大如斗。突然,眼前仿佛有灵光一闪,伯颜腾地一下从帅椅上跳起来,冲着帐外大声命令道:“来人,把李儒给我叫来,不,请来,把治亭先生给我请来。还有张天师!”
门口的亲兵不知道伯颜为什么突然由忧转喜,答应一声,匆匆跑了下去。
不一会儿,帐外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脚步声,一个四十多岁,峨冠博带的儒者和一个手持拂尘,面带媚笑的道士走了进来。
伯颜放下手里的公务,笑着站起来迎了上去。一边做足礼贤下士的姿态,一边对亲兵命令道:“来人,给二位先生奉茶。要今年的君山银针,莫要加奶!”
“多谢大人!”一儒一道笑着唱了个肥诺,在伯颜安排的椅子上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他们都是伯颜相交多年的“朋友”,在蒙古重臣中,伯颜垂相一直是对汉家诸学涉猎最广的,也是达到境界最高的。不领兵在外的时候,他的府邸内几乎是日日高朋满座,光吃闲饭的幕僚、门客就养了两千多人。很多归顺的北元的大儒们都认为伯颜有昔日信陵遗风,愿意与他交往。而实际上,与伯颜交往也是出仕的一条捷径,不像其他蒙古官员那样讲究血统,伯颜用人一向讲究唯才是举,对出身、民族并不考虑太多。
像李儒,本来是个落第多次落魄书生,因为无意间写了几首歌颂蒙古人战功的诗词,被人发现,举荐给了伯颜。很多幕僚嫌弃他没功名在身,为人握,十分瞧他不起。而伯颜却从细节小事上发现了李儒的才干,经常委派他干一些安抚地方事情。李儒每次都完成得很好,渐渐在伯颜的幕僚圈子里成为核心人物。这次大军南下,伯颜点名带上了他,一路上出谋划策,好不威风。
而张天师能与伯颜同行凭的却是上一代的交情。当年三十五代天师张可大拿着大宋的供奉,私下里却偷偷与忽必烈勾搭,为蒙古人把江南万顷良田变为坟场立下了汗马功劳。三十五代天师功德圆满后,奉忽必烈之命总领江南道教的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出继续利用装神弄鬼的本领替北元卖命,门下道士非但免费替北元打探破虏军机密,还参与了几次刺杀文天祥的行动。
这些行动失败后,天师教因为其无耻的卖国行为受到官府打击。道士们赖以招摇撞骗的画符捉鬼烧香灰等勾当,也因为各地图书馆和医馆的建立而渐渐没了市场。今年破虏军在两广和两浙战场接连获胜,眼看着就要打到龙虎山下。张天师为了顺应天命,不忍施展法术在万里之外以天雷劈死文天祥,也不忍洒豆成兵让生灵涂炭,只好带着老婆孩子偷偷逃到了江“匕。
但北方除了两淮这种穷苦之地,其他大部分地区都是长春教的势力范围。龙虎山弟子们在北方行走可以,要想与江南一样发展势力,长春教决不答应。论投敌先后,长春教比龙虎山早了几十年,在蒙古贵族圈子里的根基,远非天师教能比。三十六代张天师在江北的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因此对江南的旧时盛事甚为怀念。刚好伯颜率军南下,张天师就再度顺应天意,找上门来,商谈双方进一步合作事宜。
侍卫们很快端来几杯新茶,是完全按汉人的规矩冲泡的,香气四溢。长长的叶尖在洁白的茶杯里上下起伏,看上去格外有一番韵味。
“人生起伏,就像这水中银针,不知道几时才得安宁呢!”伯颜作了个请的手势,端起一个杯子,自己先喝了起来。相比江南新茶,他更喜欢饮用奶烧的茶砖。但待客有待客之道,像李儒与张天师这种内心越卑鄙握的人,越在意你表面对他是否尊敬。把牌坊给他立好了,让他卖祖宗八代给你,他都不含糊。
果然,一儒一道见伯颜如此客气,内心之感动无以复加。端着茶,各自品了品,立刻开始了长吁短叹。
“是啊,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碳兮,万物为铜。世事如沸水,我等浸泡其中,浮也罢,沉也罢,顺天应命而己!”张天师长叹道。
“虽然起伏不定,未必不能留一份清韵在世间呢?”李儒表面上的处世态度显然比张天师要积极,笑着回应。
“是啊,我大元顺应天命,吊民伐罪,仗也打了几十年了。可世间总有一些人逆天而为,让百姓迟迟得不到修养。本帅如今又奉命南下,想想今后战事,心中亦如有一锅沸水在烧啊!”伯颜摇头,苦笑道。
几句客套话揭过,宾主都急于奔向正题。一儒一道猜不出伯颜今晚叫自己来的目的,只好又一句,没一句的胡扯。扯了一些关于茶的人生感悟后,终于,李儒忍耐不住了,放下茶杯,汕汕地问道:“卑职想,正相今晚叫我们来,应该不只是品茶吧!”
“当然,我想请二位携手,帮我杀一个人!”伯颜点点头,微笑着回答。
第七卷逐鹿惊雷(十一)
“不知道丞相欲杀何人?”听到伯颜的话,张宗演的面色瞬间变了变,强压住发自内心深处的慌乱问道。
以伯颜目前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实力,还需要他与李儒帮忙来杀的人,恐怕力量也不会小。放在三年前,他还敢拍着胸脯应承此事,那时天师教在各地信徒众多,其中亦不乏身怀绝技的豪侠。但自从天师教协助北元刺杀文天祥的阴谋败露后,很多信徒都为此深感不齿,一些勇武之人甚至愤而退教。以此时天师教的日渐衰微的形势,自保都很困难,更甭说出面为伯颜杀人了。
“什么天师,不过是江湖骗子一个。”看到张宗演失态的表现,伯颜心中不仅感到有些失望。
那张宗演虽然懦弱,却有一身家传的招摇撞骗绝活,察言观色能力几乎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见伯颜面色有变,知道自己的老底被人看穿了,脸一红,汕汕地笑了笑,又补充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承相交托之事,贫道自然要打听清楚些才好做准备。否则一击不中,让敌手心生了戒备,反而会平添许多麻烦。”
“伯颜大人恐怕用的不是我等匹夫之勇!”念在同族的情面上,李儒不忍看张天师继续丢丑,笑着插了一句。
“这又怎是匹夫之勇,铲奸除恶,乃你我责无旁贷之事!”张天师显然领会错了李儒的意思,红着脖子分辩。
李儒笑了笑,不与这个草包斗口。将目光竟自转向伯颜,迎着对方的眼神说道:“若是可以勇力斩杀之人,丞相遣一将擒而杀之,又何须我等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若是达官显贵,丞相尽管修书一封,陛下必为丞相杀之,也不劳我等动手!若卑职所猜不错的话,此人在南,而不在北吧!”
“然也,治亭深知我心!”伯颜大笑着回答。能凭三言两语推测出自己心中所想,李儒的能力可比张天师这个草包强得太多了。
“放眼江南,值得丞相用计杀之的人,恐怕只有一个!”李儒听出伯颜话中的赞许,拱拱手,补充道。
“正是,本帅此番南下,本欲与达春汇合,一战而定江南。怎奈此刻战机己逝,为了让天下百姓早日得到修养,也不得不出此下策了!”伯颜点点头,带着几分惋惜的表情说道。
既然己经错过了与达春汇合的时间,蒙古军就需要重新寻找有利战机。破虏军不是新附军,不会一触即溃。从达春等人的前车之鉴上看,一味求胜于战场并不是个好计策。
“只怕此人无罪,我等无从下手?”李儒想了想,回答。此刻他与伯颜二人己经完全把张天师晒到了一边上,好像根本己经忘记了天师的存在。三十六代天师几次欲插言,却弄不明白伯颜和李儒说的到底是谁。只好作出高深莫测的神态来在一边听着,好像他己经完全弄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是啊,此人无罪。但治亭可知昔日岳武穆犯了什么大罪,大宋君臣非欲斩之而后快?”伯颜大笑着问,下巴上的白须乱颤,仿佛突然听见了一个好听的笑话般。
李儒愣了愣,旋即明白了伯颜的意思。拱手应道:+丞相所言极是,所谓功到雄奇即是罪。今日之事,正当此言!“
丞相可是欲除掉文贼!“听了半晌,张天师终于明白过些味道来,犹豫着问。
“正是,天师可愿为朝廷出力?”伯颜点点头,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张宗演,笑问。
张天师被他看得一阵头皮发紧,回答起来立刻有些结巴:“贫道,贫道自当,自当尽力。只是,只是……”他想事先向达春说明,自己不擅长格斗之术。但又不想一天之内被人瞧不起两回,支吾了几声后,再没了下文。
4,丞相乃胸怀天下之人,又怎会用我等匹夫之勇。士大夫杀人,岂需用刀!“李儒及时地站了起来,借躬身施礼之机,替张天师解开眼前面临的尴尬。tt相但有所命,我等誓死相从!”
“龙虎山誓死,誓死相从!”张天师学着李儒的样子,站起来答应。心中却仅不住在想:“让那个山头陪你吧,若是过于冒险,贫道才不陪你疯!”
“哎,二位何必如此客气!”伯颜赶紧伸手相搀,边托着二人站直身体,边许诺道:“也不需誓死,只是借你二人之口而己。若此计得成,江南平定指日可待。届时陛下那里,还等着给你等加官进爵呢!”
“谢丞相大人栽培!”见伯颜如此折节下士,一儒一道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李儒在诗词中不惜颠倒黑白,把蒙古人的屠城屠村讴歌为前无古人的功绩。张天师不惜亲自到大都捧忽必烈臭脚,弃龙虎山千年声誉不顾助封为虐,二人图的就是“加官进爵”四个字。今天能听见伯颜亲口承诺下来,一时觉得往日所承受的鄙夷、唾骂都有了回报,当即信心高涨,跪在地上,发誓愿意为伯颜赴汤蹈火。
“如是,有劳二位。张天师……”伯颜搀扶起跪到在地上的二人后,突然转换了口气,命令道。
“贫道在!”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上前躬身,幅度过大,额头差点顶到地上。
“你速速赶赴荆湖,召集与龙虎山有关各教派,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编出些流言来,说文贼天祥身上有天子相,当应天命而代宋!”
“这?是!”张天师微微犹豫了一下,大声回答。
干别的天师教不在行,造些谣言欺骗百姓,那是他们的入门功夫。只是以他的头脑,弄不清楚为什么还要替文天祥壮声势。但想到伯颜、李儒二人智慧远非自己所能企及,只好含混着先应了下来。
伯颜笑了笑,也不奢求张天师理解自己的布置。走到桌案边,写了一份手令给他。然后又命亲兵取来一盘金子,亲手递到他面前,好言说道:“你且去做,这封手令,是我给你的护身符,荆湖两路官员见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这一千两黄金,是给龙虎山的香火钱,你也收下了。天师教有大功于国,无论如何,陛下和我都不会看着它被人排挤!”
“谢丞相!谢丞相!”张天师连声称谢,听到后来,感激得差点又给伯颜跪下了。伯颜一把将他搀住,拍了拍肩膀,命他回去休息。明日一早,由侍卫护送绕路过江。
打发走了三十六代草包,伯颜转回军帐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李儒一遍,笑了笑,问道:“论谋略、文采,治亭都是人中翘楚,可惜南方君臣无目,不能用汝。我今日让你以阴谋图父母之邦,治亭心中岂无怨乎?”
李儒本以为给草包天师安排完任务,马上就要轮到自己,冷不防被伯颜问了这么一句,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旋即领悟出伯颜是在出言试探,身子瞬间挺得笔直,正色答道:“大丈夫行事,当逐不世之功名。丞相推赤心以待我,卑职感激还来不及,心中怎会有怨!况且卑职既然身为元臣,又怎可再视残宋为父母之邦!”
“你就不怕被世间千夫所指?”伯颜见李治亭答得痛快,又追问了一句。
李儒知道,此刻伯颜问得越多,越是要把一个紧要的任务交给自己,自己将来扬名立万的机会也就越大。当下举手向天立誓:“儒者但颂王猛之贤,不以相前秦而耻。长生天在上,李治亭甘心为丞相犬马,若有三心二意之处,天打雷劈!”
“好了,好了,你不必发此重誓。我并非出言试你,只因要你所为之事,非意志坚定者不可用之。你我相交数年,我亦不愿让你独自承受那些世俗眼光。这样,自今日起,我与你结为兄弟。你李家一脉,皆入我部族。从此你不再是汉人,自然也不必在乎世人评说!”
“谢兄长!”李儒普通一声,跪倒在伯颜面前,叩头不止。
为了鼓励汉军为自己卖命,忽必烈采用叶李的建议,允许那些为大元立下战功的汉人、南人、以及其他民族“升籍”为蒙古人。凭着这一政策鼓励,汉军在辽东奋勇争先,把乃颜打得溃不成军。但随着加入蒙古族的汉人渐多,大伙才慢慢发现原来蒙古族内部也不是彼此平等。黄金家族以及木华黎、者别等追随成吉思汗较早的部族,血统高贵。而那些边远地区的小部族,地位不比汉官高多少。很多汉官和探马赤军将领虽然加入了蒙古族,但能攀附的家族实力过小,在朝上朝下依然会受到歧视。
伯颜出身蒙古望族,家中历代有人为大汉的臂膀。如果被伯颜认做同族,则意味着李儒一家世世代代的功名富贵都不必愁了。如此“莫大”的恩惠叫李儒如何不感激,当即觉得即便明天就被人掘了祖坟也不枉此一生了。
“你且起来,我是成吉思汗帐下中央万夫长阿拉黑之孙、大英雄托雷帐下上万户晓古台之子。咱们兄弟在大元属于巴邻氏,在蒙古族中可是显赫得很。今晚我与你结为兄弟,祖辈、父辈的荣光你今后要记清楚了!”伯颜这次没有忙着搀扶李儒起来,站在他面前,如长兄般告诫道。
“是,兄长!”李儒又磕了个头,站起来,郑重说道:“从今之后,我就是阿拉黑之孙、晓古台之子,伯颜的弟弟!”
“蒙古语中,牧仁乃江河之意,我帮你取名叫牧仁,希望你把家族荣耀如江河般传承下去!”伯颜点点头,说道。
李儒听到此,知道伯颜交给自己的,恐怕是一件惊天大事,一时间激动得连声音都变了,浑身颤抖着回答道:“兄长尽管说,我李治亭,不,牧仁若做得不好,宁愿受家法处置!
伯颜看看李治亭那份感激地样子,知道自己己经完全收复了这个眼里只有功名富贵的名儒。即便将来他真的有什么反复,其家人在自己手里9着,也不怕他翻出什么风浪来。不动声色地在肚子里鄙夷了对方一下,笑着说道:“此事,非智勇双全者不可承担,我需要你代我南下,去秘密联络大宋朝廷,就说大元欲与大宋议和。接受七年前大宋之请,为祖孙之国。若大宋肯以祖父之礼事陛下,大元将停止进攻,将广南东、西两路、江南东、西两路、还有两浙、福建这些膏胶之地尽赠予大宋为立国之本。”
“议和?”李治亭被伯颜跳跃的思维吓了一哆嗦,伯颜在朝中权势虽重,却还没到有权擅自与敌国议和的地步。自己代表他南下去联络宋国,明显是个骗人的把戏。一旦谎言被大宋君臣识穿了,恐怕连个骨头渣都剩不下。
李治亭有心不去,想想自己刚才己经换了祖宗,做了屠城者的孝子贤孙。若真惹恼了伯颜,恐怕巴邻族的家法不是那么好享受的。咬咬牙,认贼作父的家伙说道:“牧仁愿为兄长一行,只是不知道我大元要些什么彩头,才能使大宋相信我真的与其议和?”
“停战,各自令百姓修养。此外,大宋给大元粮食、岁贡,要比当年加倍。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要大宋拿出议和的诚心来给我看。如若不肯答应,我必提倾国之兵南下,一举荡平残宋!”伯颜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自己面对的就是大宋和谈使者。
“若大宋君臣不肯答应呢?”李治亭又追问了一句。“如今大宋权柄尽在文天祥之手,即便他分辨不出议和只是一个圈套,以此人的性格,恐怕也不会答应!”
“谁叫你去找文天祥来,你随商队潜去泉州,想办法找负责礼部事的陈宜中丞相。我想,大宋皇家此刻也盼着有一个和议吧!”伯颜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
“大宋皇家?”牧仁·李又是一愣,他分不清楚大宋国和大宋皇家的区别。但以他的心机,很快明白了伯颜这么做的道理。先让张天师去造谣,然后让大宋君臣看到苟安的希望。
这样一来,文天祥和破虏军的用途和威胁性相比,恐怕在宋帝心中,就很难区别哪个更大了功到雄奇便是罪,文天祥的“罪”,恐怕己经远远超过了岳飞。即便赵氏杀不了他,可关键时刻经历如此一场风暴,破虏军还有暇对外么?届时,蒙古军倾力南下,谁能挡其锋樱呢?
巴邻部的牧仁·李仿佛看到了另一个战场,看到了自己如何大展身手,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报负。他笑了,欣然接过伯颜写好的手令。
“轰,轰,轰隆!”天际间滚过阵阵惊雷,一场夏日的风暴就要来了。
第七卷逐鹿惊雷(十二)
红的、绿的、蓝的、白的、紫的,一道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在暴风中来回晃动的营帐。天上的云很厚,厚到遮住了所有星星的光亮。四下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在每一道闪电落下的瞬间,天地间都会骤然亮一亮,待到霎那间的光芒散尽,一切又沉入墨一般的黑暗中,无边无际。
“去,把格根将军请来!”右垂相伯颜从一堆战报中抬起头,大声向外边吩咐道。一道闪电恰巧在此刻把天空照亮,映得他的脸青黝黝的,宛如刚睡醒的恶鬼。
“是l”亲卫答应一声,小跑着去召唤下万户格根。蒙古人名字少,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个。但侍卫们绝对不会弄错伯颜希望见的是哪个格根。那个薛粮格部的小子最近在伯颜面前炙手可热,风头己经把诺敏等世袭的武将都压过了。
诺敏又在陈吊眼手中灾了跟头,这是昨天送李治亭等人走后,伯颜收到的最新消息。也是他召唤格根的原因,如今,一场针对南方的布置己经展开,伯颜不愿意两淮再出现其他变数。
片刻后,满身是水的格根出现在军帐里。外边的雨很大,他的蓑衣根本挡不住这么大的雨水,百十步的距离,布袍子己经湿得贴在了身上。这下更显得他身材匀称,一条条有棱有角的肌肉块从衣衫下透出来,几乎涨破洗得发白的征袍。
“去,给格根将军取一套新绸袍子来!”伯颜推开身边的公文,大笑着站了起来。眼前青年将军就如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虽然外表粗陋,在行家眼里却处处透着与众不同的光。每当看到他,伯颜就想起自己少年时与忽必烈初次相逢的时候。那时候自己亦是如此朴,如此不拘小节。是忽必烈慧眼挖掘出自己,从此君臣二人在这世界上书写了一段传奇故的泽实事格根身上,唯一和自己不同的就是血统。自己出身于高贵的巴邻氏,而格根出身于一个草原与雪域相交处的小部落。
“不知大帅唤末将前来,有何吩咐?”在侍卫的帮助下脱掉了蓑衣,格根冲着躬身施礼,然后低声问道。
“诺敏又输给陈吊眼了,损兵三千。再这样下去,本帅给他的五万人马就丢尽了!”伯颜笑着,递过几份机密战报,“如今,两淮大乱,我想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格根愣了愣,接过战报,在灯下一份份翻看起来。水滴顺着他的袍子角流下,一会儿就把地毯润湿了一大片。伯颜的侍卫很不满,走上前想请格根先换了袍子再看战报,却被伯颜用手势拦住了。一个好统帅要的就是这份对战争的痴迷,舒适的地毯与华贵的征袍影响不了战争走向,而主帅在战局投入程度,却直接关系到战争的胜负。
一字不落地翻了两遍,格根放下了战报,快步走到伯颜的帅案后。那里挂着一份新绘好的羊皮地图,地图上,敌我双方位置、攻击迁回的路线和方向,标识得清清楚楚。在淮南东路靠近六合附近,接连打了几个红叉,其中有两个力透纸背,显然是伯颜带着怒火打上去的格根以大拇指和食指为尺,在几个红叉之间量了量,又估算了一下陈吊眼部与诺敏所部人马之间的距离,沉吟片刻后,摇着头发出几声苦笑。
“来,先换了战袍,别着了凉。你可是咱们蒙古军中唯一还穿布袍的将军了!”伯颜亦摇了摇头,不问格根对策,而是将话题扯到了他处。
“谢垂相赐袍!”格根施礼,接过承相亲卫递过来的绸袍。地道的苏绸贴在皮肤上有一种非常细腻的感觉,很舒服。随着帐外吹进来的风,衣角前后飘摆,居然把一个沙场武将衬托得身上生出了几份儒雅气。
“这,这可比我那棉袍子凉快多了,也干爽多了!”格根用大手摸着自己的袖口说道。
他族里穷,人又清廉,数年来征战所得大部分送回了部落,所以手头一直没什么积蓄,无钱享受南方汉人的奢侈品。这倒让他在诸多豪门出身的将领中显得与众不同,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沉稳。
“绸缎这东西,在咱们草原上穿,又滑又凉,绝对没棉和毛来得实在。在大江两岸,却是最适合不过,干爽透气l不同的东西,就要用在不同的地方。用人么,也要量其才,取其长而避其短!”伯颜笑呵呵地说道,如不是满帐篷的兵戈之气衬托着,光看神情,真的像一个老人跟自己的子侄辈在唠家常。
+承相说的极是,格根受教了!“下万户格根无端红着脸,汕汕地答。数日前他曾献计,劝伯颜以重兵先击溃陈吊眼以稳定后方。伯颜采纳了他的计策,却不肯让他领军,而是让上万户诺敏带兵前往。这让格根觉得很不公平,私下里也没少抱怨伯颜处事不公。听今天伯颜关于”丝绸使用地点的“的评论,格根知道,自己那些牢骚话己经被人添油加醋报告给垂相大人了。
正在忐忑不安间,又听见伯颜笑着问道:“若是我派你去替代诺敏,你能快速剿灭陈吊眼么?”
听了这话,格根的心猛地一跳。本能地想大声说一句“末将愿往!”可话到了嘴边,又被理智强压了回肚子。伯颜为什么不派自己而派诺敏领军,其中原因格根也很清楚。统领五个万人队,需要主将有足够的人望,否则无法让大军步调一致。而人望方面,正是他自己所欠缺的。以他低微的出身和官职,绝对指挥不了塔赖等血统高贵的老将,弄不好,没等跟陈吊眼交手,自己人内部己经乱成了一锅粥o“如果现在我派你把诺敏换回来,你能保证我的后路不出闪失么?”伯颜见格根半晌不说话,知道他己经明白了自己当初的用心,换了个方式问道。
“垂相恕末将无能!”格根红着脸,后退了半步,说道。
“唉!当初虽然你一再提醒,本帅还是小看了陈吊眼!”伯颜长叹了一声,说道。内心深处,他现在也很后悔当初派诺敏领军前往的决定。如不是这个不知深浅的家伙被陈吊眼耍得团团转,自己摆在江畔的两路大军也不至于处境如此it尬。
但现在的蒙古军不是当年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军,那时候整个蒙古族是在高速扩张时代,兵越打越多,地盘越打越大,无论你出身哪一个部落,只要善战,就可成为独当一面的大将。而现在,蒙古族的积蓄了几百年的力量己经用到了极限,东西方的大汗们己经断绝了联系。随着扩张的速度放慢,一些部族内部的0疾也跟着显现出来。管理一个国家与管理一个部落不同,其人才选拔不应该依照血统而应该依照才干。大元朝却恰恰做不到这一点,在这个快速崛起的国家中,几乎保留着部落的所有陋习。
作为大元右垂相,伯颜深知大元朝现在人才日益凋零的状况和用人过分注重血统不无关系。朝廷没有宋朝那样规模宏大的科举制度,立国以来时断时续的几次科举,都是针对蒙古贵胃子弟的。作为培养军官的怯薛制度,也是豪门大族的专利。像格根这样小族出身的人无缘涉身期间,自然也无法快速被人赏识提拔起来。
但伯颜对这种恶习根本无能为力,说实话,除了忽必烈汗之外,其任何人都无法违背传统,否则必然被习惯的力量碾得粉身碎骨。所以,在明知道格根比诺敏更适合领兵迎战陈吊眼的情况下,他只能向传统妥协。
“并非垂相之过,陈贼有各而来,我军仓促应战。开始难免处处被动,只要耐住性子与其周旋,时间久了,陈贼未必讨得到好去!”格根见主帅叹气,赶紧出言劝解。
“你且说说,我军要如何才能胜得了陈贼?”伯颜摇摇头,把所有不相干的忧虑赶出脑海,带着几分鼓励的表情问道。
“垂相且看陈贼的行军路线,几乎是一道锯齿,总是不肯离开江畔太远,总是不时的要回到岸边!”格根本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受到伯颜点拨,又见垂相如此赏识自己,心中的些许怨气早己烟消云散,指着帐壁上的羊皮地图,大声说道。
“据诺敏所言,陈吊眼每次到江边,都将大批挟裹的百姓送往江南!”伯颜没看明白格根的意思,按战报解释道。
“恐怕来往都不是空船。战报上说,陈吊眼军中手雷,小炮,还有稀奇古怪的东西甚多。他与我军比拼速度,显然无法带那么多m重在身边!”格根摇摇头,说道。
“所以他每战之后必然到江畔兜圈子,实际上是进行补给!”伯颜的眼神刷地一亮,惊叫道。
这是他一直没注意到的问题,收到诺敏的战报后,他一直懊恼破虏军的攻击犀利和行动迅捷,却没想到,维持如此强大的攻击力需要什么条件。随着降将黎贵达等人的努力,火炮、手雷等新鲜产品对大元将士来说以及不是神秘之物。虽然这次南征兵马没带太多火炮,但火器在战场上的优势和弱点,伯颜还是了然与胸的。
“所以,要打败陈吊眼,首先不是追他,而是切断他与南方的联系,逼着他向北走l”
格根重重地敲了下地图,大声道。
这是他目前想到的最佳方式,一旦陈吊眼与江南的联系被切断,他的补给就会出问题。
没有了补给,也就没有了犀利的攻击力。没有了犀利的攻击能力,陈部也就无法保持那么高的移动速度。
“以诺敏将军目前的追击方式,永远也追陈吊眼不上。末将听人说,文贼把耽罗岛上的马匹,大部分给了陈吊眼,那都是三、四岁口的良驹……”顺着最初的思路,格根的分析越来越贴近事实。江南的潮湿天气不适合养马,所以破虏军的骑兵很少。但陈吊眼部这次跨江北进,带的居然全是骑兵。破裂军的战马要么是与乃彦交易而得,要么是从耽罗岛大元的牧场打劫而来。无论是哪个来源,马匹质量都高于诺敏所带的骑兵。伯颜这次集结大军过于仓促,很多蒙古武士的战马都是自备的,家养的战马当然跑不过耽罗岛上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良驹,所以从身后追,累死诺敏也追陈吊眼不上。
“有道理,可诺敏现在兵马大损,士气低落,怎样才能挡住陈吊眼,不让他靠近江岸?”伯颜搏着胡须问道,目光里除了赞赏,还有对后生晚辈的成才的期待。
“依末将之见,两淮那么多新附军,见了陈吊眼的旗号就躲,实在太过分。野战拦不住陈吊眼,但他们驻堡垒而守,等待援军还做得到吧。要他们盘查路人,别让人给江南带信总做得到。如果这点力都不肯出,恐怕这些人的心思早已经不属于大元了!”格根的语调一转,阴阴地说道。
蒙古军人多,如果再挟裹上足够数量的新附军做傀儡,打造一道封锁线并不难。关键是让那些新附军找不到消极避战的借口。处理这种事情,任何蒙古将领都很在行,不过是一个“杀”字。不力战者杀,临阵脱逃者族诛。伯颜所部都是蒙古族将领,对于新附军和两淮百姓,他不会心存一丝怜悯。
“甚好,你去以本帅的口气写封信。把详细战法都告诉诺敏,告诉他,如果他依然拦不住陈吊眼,就不必领兵了!”伯颜拍打着格根的肩膀,说道:“本帅今天才发现,没让你去追陈吊眼是多么正确的一个选择。本帅老了,这场仗还不知道要打多久,将来,还要多凭你们这些年青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格根若再不明白伯颜的栽培之心,就等同与白痴了。他感动地再次向伯颜施礼,拜谢垂相大人的知遇之恩。刚刚跪下去,却被伯颜一把拉了起来。
“不必谢,本帅为国,而非为私也。我会保你为上万户的折子己经送到了大都,监国太子很快就会批复。你将来好自为之!”伯颜笑着说道,随即,把几分南边送来的情报塞到了格根手边。“这是南方细作发来的情报,还有一些紧急军情,你先看看,然后仔细给本帅一个说法!”
格根郑重地接过了情报,以他一个下万户的身份,在参与局部军事决策之外,还能参与对整个战局分析,这是一个他做梦都不敢想的殊荣。垂相伯颜的培养之心清清楚楚,这份厚爱让他感动之余,更觉得肩头责任重大。
格根的所有表情,伯颜都看在眼里。凭一人之力,难以改变整个蒙古族传统的选才方式。但凭一人之力为国家培养一些栋梁,伯颜觉得自己还能做到。与南方汉人之间的战争也许是一个长期的僵持,汉人的韧性强,人数庞大,其中像李治亭这样的打着儒学名义谋一己之私的伪道学和张宗演这类装神弄鬼以求富贵的教主、神棍固然不少,但像文天祥、李庭芝这样的民族脊梁更多。这一代的争斗结束后,还要看下一代,战争未必全部在疆场上,一个民族的胸怀、抱负、对世界的认知和治国之道等,都是竞争的手段之一。蒙古人和汉人之间必然有一方被另一方击垮,哪怕是战争延续几百年。
“达春大帅己经无法救,垂相打算如何应对江南战局?”过了一个多时辰,格根才将面前的情报看完,想了一会儿,皱着眉头道。
“若你领兵,欲如何?”伯颜不答,反问。能一眼看出达春无可救便放其为弃子而不顾,格根的冷静和镇定比起其他叫嚣着三日之内杀到乐安城下的其他将领,己经很是难得。但伯颜更期待格根能给自己一份详细的答卷,能站在大局角度快速击垮残宋的答案。大元己经消耗不起了,临南征时找卢世荣催粮,伯颜在卢世荣的账本上清晰地看到帝国的窟窿有多大。阿合马靠掠夺民间财物支持国库,卢世荣比他高明一些,靠处处增设关卡,把官道和路桥变成收钱站敛财。这样下去,民间早晚会承受不起,大元早晚会像历代王朝那样毁于活不下去的暴民手中。
“如果达春将军己经不可救,整个江南战局就得重新考虑。当年我军把残宋打得如何,破虏军最近战绩如何,都己经是过去。这盘棋,咱们需要重新来过!”格根指点着己经成为破虏军囊中之物的两江南部,神采飞扬地说道。
第一次统筹全局,虽然是纸上谈兵,依然让他感觉到豪气满怀。仿佛自己就是天生就该统帅千军万马,战事越大,越是游刃有余。
“破虏军半年之内连取两浙、两江,来势汹汹。但其五年之内以一城之内扩张到四十余州,恐怕深后麻烦不少。我大元刚击溃乃颜,草原上麻烦亦是多多。双方这次尽全力一战,恐怕所凭借的不是谁战斗力最强,而是谁的疏漏更多了。垂相刚才给我的情报中,着重提了两个人,不知道二人的任务,垂相能否告知末将?”格根越说,思路越清晰,有条一战而定江南的策略,己经在其脑海里慢慢形成。
“那两个人,作用不大,为本帅制造一个机会而己!”伯颜欣赏地笑了笑,把自己给李治亭和张宗演的命令复迷了一遍。
“恐怕,那就是决战之契机了!”格根冷笑着说道。
文天祥不是岳飞,岳飞只有一镇之兵,而文天祥有统领天下兵马的大权。但伯颜取胜的寄托也不在李治亭等人身上,他们只是需要提供一个让残宋陷入短暂混乱的机会。
在两国倾力对决的关键时刻,一个机会己经足够了。
第七卷逐鹿第五章风暴(一上)
乐安城有史以来,一直是个岌岌无名的小县。这是一块夹巴水、宝唐水与吉水之间的丘陵地段,山不够险峻,河流不够深广,土地也不够肥沃,所以也没有哪个英雄或袅雄能看得上眼。可近几日来,小县一夜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江南江北,无数双眼睛盯向了这里。
人们无法不关注这个弹丸之所,方圆不足五里的小县城内,如今困着两万多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残部,其中光级别在万户以上的ft子头儿就有十几个。县城外围着的兵马更多,从福建赶来的参战的警备军、各地匆忙“起义”的新附军、还有衣衫槛褛斗志却很昂扬的各地民间武装,近二十万众将乐安围了个水泄不通。
“嘿嘿,ft子也有被吓得缩在城里等死的时候!”刚起义不久的建昌军管军万户武忠用马鞭指着远处高不足五尺的城墙,笑呵呵的说道。与大都督府打了五年多的交道,唯独这次,大都督府没给他任何好处就差遣他做事。也唯独这一次,他觉得心里像喝了冰水一样痛快。风光啊,哪怕是当年跟在蒙古军身后把宋军杀得望风而逃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风光。那个时候周围百姓见了他,撒褪就逃。而现在,十里八乡的父老把仅有的粮食都作成饼子送到的军中,武忠想付钱都没人肯收。
“别是大,达春使了什么诡计吧!蒙古人,蒙古人毕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被部下胁迫着起义的另一个新附军将领孔威结结巴巴地说。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至今还不敢相信是真的。做梦一般被部下从被窝里拉出来,举起了反元兴宋的大旗,又做梦一般看着平时作威作福的色目转运使、仓库使们被百姓们推到街头,用石块活活砸成了肉酱,然后做梦般被摩下几个将领簇拥着前来攻打乐安,做梦般看着平素凶神恶煞般的蒙古军被衣衫不整得民军打得不敢出头。
没人的时候,孔威曾经咬了几次自己的手指,每次那种通彻心脾的感觉都告诉他,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但转眼间,他就又想去咬自己的手指头。蒙古人啊,几万蒙古人,就这么败了?自嘉定年起,宋人就只有被蒙古人追得满山逃命的份儿,什么时候时运倒转了,元人被宋人追得四处奔逃?
“达春使计,他还使个球计,方圆二百里的元军都被破虏军给清理干净了!”另一个刚起义的新附军将领张直笑着骂了一句粗话,拍拍孔威那略显单薄的肩膀,笑着安慰道:“夫子啊,你就别瞎担心了。我听说了,ft子的援军一半被陈吊眼拖在了两淮,还有一半在荆湖,插了翅膀都飞不过来了。至于吕师夔那小子,他听说邹将军来了,吓得连面都没敢照,直接跑到了池州去也。这会儿达春即使会洒豆成兵,也没有人给他提供豆子,你还瞎担心个什么劲儿!”
“我,我是说慎,慎重!谁,谁怕了!”孔威被人戳破了心事,一张苍白的脸刹那间变得火炭般红,拨开张直的手,汕汕说道:“兵,兵贵谨慎。咱,咱们可带的都是本乡本土的弟兄。”
孔威无意间,把“本乡本土的弟兄”这几个字,说得很重。既然造了大元的反,就很难再反回去。如今,这些平素他看不起的弟兄们都是他的家底。多一个,将来邀功领赏的底气就足一分。即便将来破虏军无法成事,手底下有些弟兄在,投降北元的筹码也重一些。如果不小心在攻城时拼干净了,可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是啊,本乡本土的弟兄。父老乡亲都看着咱们呢,如果二十几万人再把ft子放走了,不用文垂相怪罪,百姓的口水也得把大伙儿给淹死!”张直用马鞭指指四下里连绵的营帐,大声说道。
周围高高低低,都是宋军的营帐。光着膀子的青壮们拎着铁锹,将阻碍骑兵冲锋用的壕沟挖了一重又一重。壕沟与壕沟之间,还有木桩钉成了简陋鹿砦,尖尖的梢头像刀锋一样,指向阴沉沉的天空。如果有人能站在半空向下看,就会发现此地己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网,而乐安城则彻底变成了粘蜘蛛网上的一支苍蝇,无论怎么努力也逃脱不掉了。
“是啊,好好打吧,别想太多了,咱们汉家气数又回来了。当年达春下令收缴民间铁器时,就有人跟我说过,哪天蒙古人的气数尽了,咱们汉人一人一块砖头,也把他们砸回老家去。如今还真应验了这话!”武忠豪气满怀的响应。
至今,他也没弄明白自己的老管家、老军师苏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苏灿这些年说过的一些话,和帮他做过的一些事,却历历在目。他不愿意深究这件事,无论如何,自己能重新找回做将军的感觉,全凭了这个貌似糊涂的老人。如果不是他,也许今天被困在城里的,还有建昌军这万余弟兄。
现在,破虏军四下去收复失地,兵马不够用。大帅邹洬摩下除了一个火枪团破虏军外,围困元军所要倚仗的就是刚刚起义的新附军和各路民军。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好好表现一下的话……,武忠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未来的自己绝不是换一身警备军的军服,在后方替别人看家练兵。自己将穿着一身破虏军的细环锁子甲,肩膀上还有几朵金花在闪闪发光。
“报,将军,邹大都督问,建昌独立旅准备好了没有,有没有挡住达春的把握!”一个通信兵策马跑来,冲着武忠行了个生涩的破虏军军礼,大声问道。
“请邹大都督放心,从这里到宝唐水,我设了三道防线。一个苍蝇都甭想从正北面突过去!”武忠正色,笨拙地把拳头按在胸口上还礼。通信兵和他都是刚刚起义没几天的,这种上下级别之间见了面不屈膝的礼节让他们感到万分别扭,但又抱着好奇的心思尽力去模仿破虏军的一举一动。
通信兵再次向武忠敬礼,策马远去了。许下诺言的武忠却不敢再与孔威等人瞎扯,打着马,来来回回检查自己阻击地段。
与武忠摩下的士卒比较起来,己经成了残兵的元军攻击力还是很强的。几天前,当他带领着建昌军和张直二人率先赶到乐安城外,堵住了元军逃跑路线的时候,差一点儿就被达春给击溃了。
那件事情发在五天前,急于立功的武忠和张直带着自家人马杀到了乐安城外,汇合在一起切断了乐安到崇仁的道路。按二人的心思,虚张声势地坚持一个白天,等到破虏军先头部队的赶来,就能拣到大功一件。结果,还没等将士们把营寨建立完整,两个蒙古军千人队就冲上来了。被蒙古武士欺负惯了的新附军们根本挡不住对方的冲击,被蒙古军接连攻破了四道防线,武忠最后自己都提刀上阵了,还是无法稳住阵脚。
就在全军崩溃的节骨眼上,数以万计的民军杀了上来。那些士兵没有恺甲,手里的兵器五花八门,有人甚至拎着刚去了皮的木棍子,可一个个却悍不畏死,围着蒙古骑兵就是一顿乱打。顷刻间,就把蒙古武士们淹没在人海中。
两个蒙古千人队全军覆没,两支起义的新附军死伤近万。武忠和张直愁得头发都白了,有心撤走,又怕将来无法向破虏军交代。继续挡路,却不知道摩下士卒是否还堪一战。好在达春也被突如其来的群殴打借了,他弄不清楚武忠和张直到底带了多少兵马,也弄不清楚附近还有多少民军。与武忠等人交战,达春不畏惧,如果豁出去牺牲的话,付出一定代价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肯定能从把武忠的队伍冲出一道豁口。但冲破了武忠的防线后,蒙古军和探马赤军会不会遇到破虏军,还有多大力气能与破虏军一战,达春就不敢肯定了。
也不怪达春在关键时刻头脑发晕,按蒙古军打仗的常规,那些新附军和试图混水摸鱼的土匪、山贼,向来是用作消耗品的。当把他们消耗光了,大元主力才会冲入战场。武忠、张直这些窝囊废不惜老本堵在路口上,身后没一支强大的破虏军壮胆才怪!
不愿再受更大损失的达春退回了乐安城,他与李谅、元继祖等人商量后,准备在城里休息一日,第二天再换一条道路转进。结果,在第二天早晨,仿佛雨后的野草般,不知道多少民间武装在四野里冒出了头来。
一群群,一队队,打着各色旗号,围着乐安城安营扎寨。他们没有力量攻城,却用壕沟和鹿砦IEeAff把乐安通往外界的道理堵了个严严实实。而更远处,还有各地的父老乡亲,提着五家合用的菜刀,还有锄头、犁杖远远地赶来。
“勒子溃了,杀死一个勒子可领银元十个,活捉一个ft子卖给邵武矿场,至少是十四个银元的价钱!”不知道是谁在百姓中散布了这个流言,也真有商人拍胸脯担保了这个报价。
无论为了国仇家恨,还是为了将来的好日子,百姓们都要痛打落水狗。
破虏军副统制,两江大都督邹派率部赶来后,立刻根据战场实际情况调整了部署。他把火枪兵和部分炮兵留在了身边协助民军围城,其他各标人马都派了出去,协助林琦、西门彪等人收复失地,并在江南西路偏北的山区布置了一条警戒线,防止北元派奇兵突袭。而针对困守在乐安城里的元军,邹洬严令各路民间武装不得仓卒攻城。乐安城的百姓早逃干净了,邹洬要让达春亲自品尝一下困守孤城的滋味。
天色渐渐暗了,袅袅炊烟在各营寨中升起。随着炊烟,民军们欢快的山歌响彻原野。两江大都督邹洬披着件暗红色披风在营地间巡视,周围情景很熟悉,像及了当年他带兵与文天祥围攻赣州的时候。
身为两江大都督的邹洬至今没能忘记当年在江南西路的惨败,十万民军根本没有与北元的一战之力,刹那间土崩瓦解。将士们不敢战,特别是面对蒙古武士时,除了巩信将军摩下了江淮劲卒,几乎没有人能在蒙古人面前举起刀。
那屈辱的景象邹洬永远难望。很多战前指点江山,慷慨激昂的人在逃跑的路上被蒙古武士从背后追上杀死。还有很多素有勇名的人直接放下武器,跪倒在路边等着蒙古人上前砍杀几年来,随着破虏军发展,邹洬渐渐总结出了当年战败的原因。以文天祥为首的将领们不通军务是一个原因,更主要原因是,宋人身上,从官员到百姓,都缺乏抗争的勇气。面对着汹汹而来的元军,人们宁愿跳海自杀,也没胆量提起刀来,决死阵前。
那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死了,经过几百年的重文轻武懦化。经过几百年强君弱民的努力,华夏失去了自己的灵魂。没有灵魂的民族,即便拿着再好的武器,过着再富足的日子,面对外敌也无力一战。
邹洬希望自己能帮助文天祥重塑华夏民族的灵魂。当这个民族面对强敌的时候,他们会选择抵抗,而不是束手就擒。如果能做到这一点,即使北元在下一刻以倾国之兵杀到江南,也无法在江南立住脚。相反,如果一切都倚仗破虏军,倚仗着他人拯救,一旦破虏军在局部小败,只会趁火打劫的民间武装们还会再一次崩溃。
所以,邹洬把破虏军派到战场外围,而把民间武装和起义的新附军摆在了乐安城外。他希望今天所有参加战斗的人,无论他们抱着什么目的而来,都能体会到,所谓战无不胜的ft子,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他们饿了也会头晕,受伤也会倒下,失败时也会跪地求饶。只有这样,今后在战局不利时,两江的百姓,才不会放弃对胜利的希望。
邹洬把战斗力比较强的武忠和张直的部队调到了达春最可能突围的正北方,并把破虏军全部火枪手放在了这个方位。东南方交给了从福建赶来的警备军第四旅和另几支民军,西方则由冒充过破虏军打劫过元继祖和李谅的山寨头领王宪带着几家民军防守。为了保险起见,邹洬把能运过来的火炮,都瞄准了乐安城的四个门口,吩咐炮兵们,只要有人试图探头,就直接用炮轰,不必等任何人的命令。
做好周密的布置后,邹洬给达春、元继祖和李谅,分别写了一封劝降信。由军中参谋抄写了几十份,派一队骑兵用弓箭射进了城里。
在给达春的信中,邹洬历数了北元数年来在政治上的成败得失,以及达春领兵南进后犯下的罪孽。邹洬问达春,当强盗把山寨周围百姓全抢光了的时候,他们凭什么维持自己的生存?北元就像强盗一样,从大漠上崛起时就没从事过任何生产,几十年来倚仗抢劫来满足一切需要。在抢劫顺利,有脏可分的情况下,当然劲向一处使。当抢劫不顺时,恐怕窝里因为分赃不匀火并的事情就在所难免。所以,邹洬劝达春,还是趁早带领守军放下武器。大都督府对于放下武器的敌人向来仁慈,法庭审理完他们的罪行后,像达春这样带头给饮水下毒的罪魁祸首,固然要以死偿罪。但那些跟随着达春杀人放火的小兵,就可以保全性命,在服满几年苦役后被释放,或由其家人用马匹和牛羊赎回故乡。
在给元继祖和李谅的信中,邹洬这样写道:“将军乃大夏皇族,昔日迫于兵势,不得屈身事敌。如今大势逆转,元运己绝。将军以一支残军困守孤城,闻四面楚歌,感国恨家仇,抚弦登阵,岂不枪恨!昔日大都督当众立誓,愿与天下各民族,约为兄弟,同荣同辱,福祸与共。将军非蒙古贵青,纵侥幸孤身北逃,亦不过一无家亡奴。昔日将军领兵十万,尚身居三等,妻儿亦无力保全。今部属尽丧,凭何自立。不若早早回头,纵不为己,何必让数万党项男儿做他乡孤魂?若能幅然悔悟,觉昨日之非,斩仇人之首,a将让开大路,恭送将军北返。贺兰山下,夏草正肥,英雄何处不可饮马。银沙湖畔,眼波浩森,正是豪杰崛起之乡”风叔以为达春和元、李二人会听你的?“老将军吴希0纵马轻轻跑上前,疑惑地问道他从文字间看出来,写这几封信费了邹派很大心思。达春和元继祖、李谅三人都不懂文言,让素有才名的邹洬写这种半文半白的东西,实在是有些难为人。
“我也没指望他们能听我的劝,我只希望这三封信的内容在城里面传开,就足够了!”
邹洬望着夜色中的孤城,冷笑着说。
第七卷逐鹿风暴(一下)
邹洬的劝降信很快就摆到了达春的桌面上。破天荒地,平宋大元帅这次没有暴怒,也没有不屑地冷笑,只是将信粗粗地浏览了一遍,就跌坐进椅子中一动不动了。
两个临时征调过来担任亲兵的蒙古武士不了解达春的秉性,怕他发了火后遭受池鱼之殃,贴着墙根儿,悄悄地溜出了帅殿。走出很远,才隐隐听见背后传来一阵阵短促的喘息声,这种声音武士们很熟悉,在草原上打猎时,受了重伤的孤狼的鼻孔里就会发出这种低喘。猎手们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会把马向外撤一撤,以免受到苍狼的垂死反击。
“乌恩兄弟,你说,大帅,大帅会投降么?”一个亲兵试探着向自己的同伴问道。自听流言说有活着的希望时,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向那一方面想。哪怕明知要被送到福建做苦力,也觉得好过魂魄不得还乡。
“吉亚兄弟,这不是咱们能管的事情。少打听些吧,跟着大堆儿走总没错!”名字叫做乌恩的亲兵明显头脑更灵活些,四下望了望,低声回答。
投不投降,那是大人物们的抉择。反正现在城中还有马肉可吃,好活一天算一天吧。从发觉被困在孤城内那一天起,他就没奢望自己能活着返回草原。这些年跟着达春东征西讨,屠灭的城市有十几个,至于到底杀过多少百姓,有过多少次把婴儿挑在枪尖上的壮举,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
“是啊,那是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是小兵,还是小兵里的亲兵!”吉亚苦笑着发出一串牢骚。虽然不认识城外射进来那些信上的字,但军中传开的那些流言却一遍遍在他耳边回荡。只杀达春一人,别人可以用牛羊赎罪,或做满苦役赎回。他族里还有些积蓄,只要赶到海边交给商队……
吉亚使劲阻止自己继续做白日梦,握在刀柄上的手指在不知不觉间被捏成了白色。他现在是达春的亲兵,草原上有史以来,战败者的亲兵都没好下场。要么赔着主帅一块战死,要么割了主帅的头颅去请功,然后却被对方的将军杀了收买人心。
“来人!”帅殿里突然传出达春的呼喊,吓得吉亚身子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栽倒在地上。“来人,传本帅的将令,各军千户以上者到帅殿议事!”达春的声音继续从帅殿里传出,被低矮的屋檐遮挡,听上去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咕噜噜!”点将鼓急促的炸响,整个孤城压抑的空气顷刻间被点燃了。大街小巷里,满脸狐疑的士兵抬起头,纳闷地看着县衙方向。而官职在身的武将,无论出身于蒙古军还是探马赤军,皆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奔向达春的帅殿。
“将军今天铠甲穿得好厚,刀也背得整齐!”有细心的士兵小声嘟嚷。
几乎是不约而同,探马赤军、蒙古军的士卒们都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兵器,或偷偷地绞紧了弓弦,或慢慢地拉出了刀刃。
元继祖和李谅的驻地距离达春的帅殿不远。听到聚将鼓,二人立刻点了几十名心腹,匆匆赶了过来。邹洬的信他们看过了,也能明白信上的意思。但他们心里清楚地知道,此刻击杀达春是不可能的。如果在路上不被民军截杀,探马赤军还可与蒙古军一战。但此时探马赤军的数量己经和蒙古军基本持平,防各达春趁机剥夺主帅兵权都很吃力,更甭说反戈一击了“元兄,咱们现在处境很险啊,你知道不知道!”李谅一边走,一边小声在元继祖耳朵边上嘀咕。
“别胡说,大帅并非不知道轻重之人,况且咱们问心无愧!”元继祖大声驳斥道。眼神却不由自主地从部将和护卫们的脸上飘过,飘向衙门口两侧的街道上。
街道两边没有行人,大元军的声名赫赫在外,在兵马没到乐安之前,城里的百姓就逃光了。那些矮墙、转角后边也没有兵器反射回来的火光闪动,这说明附近没有埋伏,达春一时还不打算与探马赤军将领翻脸。
“就怕大帅沉不住气!”一名姓李的探马赤军千户低声道。
被敌军包围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蒙古军和探马赤军都以骑兵为主,有人一骑,有人双骑。城中虽然没有草料供应给战马,士兵们却可把战马杀来充做军粮。以两万人的消耗量,一个月内不会断粮。但城外的那些“草贼、流寇”的补给却未必能支撑过十天。流寇们打仗向来只携带不超过三天的干粮,连年战乱,乐安周围的农田早就荒芜了,百姓们根本养不起二十万大军。而福建那边也未必能及时运来足够的粮草。只要城外军心因补给不足而出现浮动,城里的人就有好机会冲杀出去!
如果达春被几封挑拨离间的信弄乱了阵脚,大伙的前景就玄了。此时民军们士气正旺,突围出城,正好省了人家攻城的力气。
听了他这话,元继祖也有些犹豫了。如果在大庭广众面前反对达春仓卒突围,就会让人怀疑探马赤军的确受了邹洬的蛊惑。如果不出言反对,以达春的习惯,探马赤军肯定要充当先锋。况且此刻如果达春犯了枷涂心思夺自己的兵权,自己给不给都难逃一劫。
想到这,元继祖的眼神与李谅对了对,转过头去向几个贴心将领命令道:“李显杰、李鹤,你们两个别去了,赶紧把咱们的兵马整顿一下。以便,以便”突围时“不乱了手脚。”
“突围”两个字,被元继祖刻意强调得很重。李显杰、李鹤两个都是李谅的同族,因为血统的关系,在军中威望不低。二人心思很机灵,答应了一声,匆匆地跑出了队伍。
又向前走了几步,元继祖把自己的儿子与李谅的弟弟叫到了身边,低声叮嘱道:“元承恩,李哼,你们两个带着一个百人队到东门附近巡视,如果,如果城内有什么动静,直接,直接出东门去吧!出城后怎么办,自己作主!”
“这?”元承恩和李哼显然明白自己作主是什么概念,楞住了,不知道如何回话。
看着元继祖的一干安排,李谅惨然笑了笑,对着自己的弟弟说道:“去吧,你和承恩年青,没杀过多少人。咱元、李两家总不能绝后。若真不得己走了那步,今后的日子好自为之!”
元承恩和李哼默然施礼,转身跑出了队列。剩下的将领不再说话,跟在元继祖、李谅身后,缓缓走向未可预知的终点。
临时充做中军的县衙很拥挤,接连战败,让军中低级将领和士兵的比例大大失调。很多下千户、中千户手里己经没了兵,听到聚将鼓却不得不来应卯。见到手里有兵的同僚,汕汕地站到一旁,不敢与后者同列。手里剩下士卒较多的人则眉头紧锁,现在不是趾高气扬的时候,如果达春决定今晚突围的话,谁手中的士卒多,谁肯定要去充当开路先锋。
达春的目光从将领们的脸上一一扫过,有些下千户、中千户他一时想不起名字,依然点点头,仿佛很熟悉对方一样,给人家一个鼓励的笑脸。有些他想看到的人没看到,达春心里知道到了此刻探马赤军肯定要作出些防范举措,也理解地笑了笑,把内心深处的不快压了下去。看看中低级将领差不多到齐了,达春清清嗓子,大声说道:“目前贼兵势大,围而不攻,欲以巧计乱我军心。本帅与元、李二位将军并肩作战这么多年,肝胆相照,决不会被这种卑鄙手段所迷惑。目前摆在我军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趁现在士气尚在,溃围而出,绕过崇仁向北。江南东路敌军稀少,我部可杀到池州一带与吕师夔汇合。伯颜大帅己经派兵渡江,只要能得到我军消息,他必派兵从雷州口向南接应。虽然沿途凶险,但一旦能突出去,就有机会杀回来给战死的弟兄们复仇!”
“我等与文贼周旋多年,如何把握机会出击,如何迁回包抄,俱有心得。纵然身负战败之罪,想陛下也知我等苦衷,不会追究。相反,在伯颜大人帐下,我等还能重津功业,再塑辉煌!”伯颜的话在众人耳边回荡。为了照顾探马赤军,他刻意用汉语说这些激励的话。对于本族将领,达春认为到了这个时刻大伙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个人生死荣辱是小,能把这些年与火器作战经验带到伯颜大人那里去,为整个蒙古族利益而奋战,才是唯一的大事。
元继祖的眼皮跳了几下,心里涌起几分苦涩。达春果然沉不住气了,怕被困在孤城太久后探马赤军阵前倒戈。他说那些话无非是想告诉探马赤军将领,士卒丢光了不可怕,只要将领逃出去,大元肯定想办法把兵额给大家补回来。
但事实真的如此么?朝廷对探马赤军和新附军的心思谁不清楚!忽必烈对于这些非本族部队向来抱的希望是打光一支少一支,全部打光了,刚好省去了一些潜在咸胁。
弄明白了达春的真实意图,蒙古、党项、契丹将领们都保持了沉默。很多蒙古将领己经厌倦了,一连串得败仗打下来,心中关于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的信念早己倒塌,此刻想得最多的是如何才能活命。有的蒙古将领却是怀疑探马赤军的忠心,如果元、李二人起了异心,无论是困守还是突围,今夜的状况同样危险。只有少数几个民族感情非常强烈的将领,心里赞同“达春宁可把士卒打光,也要把与破虏军作战总结出来的经验带给伯颜垂相”的说法,在他们眼里,长生天把一切都踢给了蒙古人,世界是蒙古人的,其他民族都是奴隶和牲畜。那些不肯服从长生天安排的破虏军不知好歹,早晚会被蒙古铁骑踏得粉身碎骨。至于强大的大元能否给他们个人带来任何分享,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
“元将军,李将军,你们意下如何啊?”达春见大伙都不肯说话,只好主动点将。
“末将想听听大帅的另一条应对之策!”没等元继祖说话,李谅抢先回答。
闻此言,达春身边的蒙古武士的手轻轻地放在了腰刀上。几个对探马赤军决战时出工不出力行为心存怨恨的蒙古武将也吵嚷起来,用力向元继祖、李谅二人身边挤。元、李二人身边的探马赤军将领也不是省油的灯,手按刀柄,对周围的人横眉冷对。
“众将莫乱,本帅的第二条应对之策,的确应该说给大伙听听!”达春挥了挥双臂,制止了属下的进一步动作。元继祖和李谅的几个亲信没来应卯,如果此事发牛在平时,达春绝对可以把斌峰绍视军纪的人斩首示众。但此刻,有人没来说明元、李二人己经做了准各,在围城中与探马赤军翻脸,大伙都得不到什么好处。
领兵多年,达春在军中的声望还是很高的。对峙的蒙古将领和探马赤军将领各自后退,不再互骂,手却都按在刀柄上。
达春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本帅之所以不欲采用第二条应对之策,就是怕大伙中了邹贼好计,自相残杀。第二策自然是苦撑,等待敌军粮尽,伺机突围。或困守孤城,等待伯颜大人的援兵赶到,里应外合,尽歼城外这二十万草寇!”
说到这里,达春忍不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怕伯颜大人很难杀到此地来,破虏军一心报福建之仇,拼了性命不要,也会挡在伯颜大人的路前!而等敌军粮尽,不失为一个办法,但诸位可有把握,今后同心协力,彼此互不猜疑?”
刚才还闹着要火并的将领们都惭愧地低下了头。伯颜的话说得没错,邹贼的计策是明显的挑拨离间。但心存芥蒂的大伙明知道敌人挑拨离间,却依然忍不住按敌人的布置行事。
“困在孤城中,即便我等知道伯颜垂相即将赶来,弟兄们的士气也会越耗越弱。大帅说得有道理,与其坐等下去,不如趁着士气尚在的时候,拼死一博!”半晌没说话的元继祖向前踏了几步,大声说道。
达春终于盼到元继祖表态,不觉喜上眉梢,离开帅案,向前走了几步,拉着元继祖的手大笑道,“我就料到你我弟兄生死同心,绝不会上那邹贼的当!”
“邹贼小计,又怎能迷惑英雄!”元继祖后退两步,解下自己的佩刀,躬身放到达春的脚前。“探马赤军永远听大帅号令,如果有人信不过我等,希望大帅亲自领军,末将绝不让大帅为难!”
“继祖何必如此,蒙古军和探马赤军本属一家,只有没眼界的人才怀疑自家弟兄!”达春俯身将元继祖的佩刀捡起来,亲手给他挂在腰间。转过头,对着众将命令道:“尔等回去准各一日,咱们明晚三更吃饭,四更向北闯营。本帅与元将军冲在第一线开路,额尔德木图将军与李谅将军各带本部人马在第二线。其他弟兄,部分探马赤军和蒙古军,一并组成第三线。咱们草原汉子,生死与共!”
“生死与共!”蒙古、探马赤军将领们举起刀来,跟着达春高喊。
幸存的幕僚送来地图,达春对着地图开始分配详细作战任务。据白天在城墙上观察,堵在北方的是武忠和张直的部队,人数不少,战斗力却未必强悍。比较难对付的是那些灌了水的战壕和乱木搭建的鹿碧,大伙一旦突围受阻,很可能向上次一样把四面八方的民军吸引过来。因此,达春安排了蒙古和探马赤军各出一支决死队分别向东、向南强攻。吸引敌军注意力。又命人把这些天剖下的马皮,还有士兵们的营帐作成口袋,包满黄土,准各届时填充壕沟。
把各项事情安排好了,也就到了大半夜。诸将纷纷领命散去,元继祖和李谅带着探马赤军将领还有一千侍卫向达春告辞回营。
一路上,李谅都黑着脸不肯说话。直到进了自己的地盘,招回了事前安排应急举措的将领,李谅才气哼哼地向元继祖质问道:“元兄好仗义,咱这近万弟兄的性命,都让你当礼物送了出去。北方有崇仁、峨峰、始丰三座大山,还有一条汝水。不知咱们这条命,够周围兵马截杀几回!”
“我若不肯答应,你能保证咱们活着回来么!”元继祖冷笑一声,问道。在决定向达春妥协的那一瞬间之前,他己经看后殿隐隐的身影在闪动。那应该是达春靡下的死士,也许是达春为了示威故意让他看见的,也许别人仓卒布置下的,反正,现在己经都不重要了。
“多活一天而己!”李谅惺惺道。
“未必,你明天且听我安排!”元继祖冷笑着回答,手轻轻地按在了李谅的肩膀上。
第七卷逐鹿风暴(二)
打了半辈子顺风仗,突然由追杀被人转为被人包围,这个转折达春有些难以适应。强迫着自己睡了几个时辰后,天还没放亮,就披上恺甲从行辕早走了出来。
两个不称职的亲兵乌恩和吉亚听到大帅的脚步声,赶紧爬起来拖着靴子向外跑。达春见了他们狼狈的样子,淡淡一笑,安慰道:“莫急,我只是四下走一走,看看弟兄们准各得怎么样了!”
亲兵答应着,整顿好衣甲,又去点了一队当值的侍卫,跟在了达春的身后。街道上很安静,蒙古武士和探马赤军都从低级军官口中得知了晚上要突围的消息,所以尽最大可能的去恢复体力,以便在突围时能跑得比同伴快些。
街道尽头处传来几声战马的长嘶,听起来令人感觉心里酸酸的。突然,嘶鸣声嘎然而止,代之的是动物临终前粗重的喘息声。那是士兵们在屠杀战马,一路上没有补给点,大伙必须在突围之前准备好足够的千粮。
几声低低的哀嚎从一个院落里传了出来,伴着哀号,还有低级军官的喝骂声。接着,有人发出一声惨叫,然后,更大的哭声在院落里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城里还有南人么?”达春迷惑地看了看亲兵乌恩。在对方脸卜,他看到了同样的茫然之色。摇摇头,达春带着侍卫走向了院子。
这是一个当地大户留下来的庭院,房檐、瓦当看上去己经很破旧,但院子内的树木、假山布置得很有条理。与院落淡雅风格不适应的是,本是用来观赏风景的回廊上躺满了受了伤的士兵。大军败得太惨,草药、白布等疗伤物品都失落在战场上,连日来伤号们没得到细心的照料,所以轻伤也变成了重彩,至于那终重伤者,己经被抬到院子的另一个角落新挖出来的土坑边,随时准各掩埋了。
“给我一把刀,给白音一把刀,白音可以在城里掩护大伙突围!”突然,“尸体”堆中滚出一个浑身是血的蒙古汉子,跪在地上大叫道。
“白音,你难道想下矿井么!”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人追上来,用力拉住汉子的衣领,怒骂。
“我还能战,我还能战!我不想死,不想死!”白音哭喊着挣扎,浓血顺着身上的伤口滴滴答答流了下来。“尸体堆”中,几个同样伤重的蒙古武士放声长号,悲愤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凄凉。
达春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作为一军统帅,他从未关心过普通士兵的命运。乍一看见蒙古人如此疗伤,震惊得全身发木,如泥塑般楞在了当场。
“兄弟,你先走一步!”百夫长刀刃一挥,白音跌进土坑。追随着他的动作,几个士兵擎着利刃,向重伤号扑去。
“住手!”达春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大叫。紧接着,他冲过去,夺下刀,一拳把百夫长打了个跟头。
土坑里,己经躺了十几具武士的遗骸。每一个身上都粘满了血污,分不清哪个是伤重而死,哪个是被自己人屠杀的。达春用脚狠狠地瑞向那个狠心的百夫长,边瑞,边怒骂道:“谁让你杀自家弟兄,都是蒙古人,你也下得去手,你这个畜生,黑了心的狼崽子!”
百夫长被他踢得满地打滚,却不敢还手,双手保住头,哭叫道:“是额尔德木图将军下的令,大汗不会叫人出钱赎他们回去的,大帅啊,与其让他们死在暗无天日的矿井,还不如给他们个痛快啊!”
“额尔德木图!”达春听到这个名字,停止了对百夫长的殴打。额尔德木图是在败军之中唯一保持清醒,并收拢了队伍的将领,达春感觉到他这样做,必然有其道理。
达春心里慢慢涌起了一个正确答案,不知不觉间,下唇己经被自己给咬破了,血顺着嘴角慢慢流下。额尔德木图说得对,为防止草原上的牛马南流,大汗绝对不会让俘虏的家人赎回他们。那样,等待这些重伤号的命运只有两个,要么病死,要么累死于矿井。即便侥幸被其他草原英雄赎回,也会被利用成为蒙古人自相残杀的工具。与其那样,还不如让他们干脆利落的死掉。
“大帅,给我们一把刀,我们愿意掩护大军突围!”几个躺在尸体堆中等死的伤号从达春的举动中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匍匐着爬过来,抱住达春的双腿。
达春犹豫了,心中瞬间被伤痛所充满。在此之前,他己经觉得自己在世间了无牵挂,女儿早己送走了,与破虏军作战经验的总结,也抄了几十份,分别带在不同的将领身上。辉煌了小半生,即便醉卧沙场,心中亦无所撼。但是在看到伤兵们哭泣的瞬间,他犹豫了,是这些士兵,成就了忽必烈陛下的帝国和达春自己的功业。他们抢了女人,最漂亮的要留给大汗,抢了珠宝,最华贵的要上缴给大汗。抢了钱财,一半以上要交给大汗。虽然经过层层盘剥之后,未必有太多东西落到大汗手里。但这些士兵们对大汗和主帅的忠诚,是无法抹杀的。
然而,这些士兵们除了死亡外最终得到了什么?大元帝国疆域再大,再广,那些草原上游牧为生的蒙古人得到了什么?无力的感觉一点点从达春心头涌起,一丝一缕,穿透了他的全身。
“大帅,我家中还有老母,还有两个女儿未嫁!”伤兵见达春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以为有了生机,苦苦哀求道。
达春慢慢地蹲了下来,脸上的泪水与血水混在一起,一滴滴向下掉。他蹲下身,轻轻擦去了伤兵脸上的泥巴,露出那双满是风霜的面孔,然后,拔出自己的腰刀,一刀割断了伤兵的喉管。
“呃,呃……”伤兵捂着脖子,不敢置信地看着达春,看着那双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又随即夺走自己生命的手,身体扭了几下,不动了。
“兄弟,我对你们不起!”达春拎着带血的刀,走向下一个重伤号。几个祈求活命的重伤号心知必死,不再哀求,撕开脚口的破烂衣裳,仰天发出一声长号。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苍狼般,惊得老树上等待品尝死尸的乌鸦成群地飞起,在乐安城的上空回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所有伤兵和给伤兵“送行”者以长号声相合,有如一群孤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达春长号着,把腰刀捅进一个伤兵的胸口,拔出来,再捅进下一个的身体。每插一刀,他心里就痛一下,每插一刀,他就觉得自己把自己杀死了一次。
“啊一一呜一一啊一一呜呜!”长号声越传越远,几个临近的院落里都有士兵跟着号叫了起来。更远的地方,睡梦中惊醒的蒙古武士翻身下床,扯着嗓子跟着呼号。
“乒、乒!”绝望的呐喊声里,突然传出了几声不和谐的声响,突然,又是几声。紧接着,一些嘈杂的叫嚷声从狼号声里透了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怎么回事情!”达春抬起头,伸手摸了一把脸上的泪和血,瞪着血红的眼睛问。
“不,不知道!”亲兵吉亚狼狈地答应一声,擦干脸上的泪,跌跌撞撞跑了出去。正在对自己族人进行屠杀的士兵们都停下了脚步,呆滞的目光看向嘈杂声传来的方向。那是城市正东,有几股浓烟从那边冒起来,直冲云霄。
“整队,整队!”被达春揍得鼻青脸肿的百夫长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下属大声喊。士兵们提着带血的刀,纷纷跑到他的周围。再没人顾得上送自己人上路了,躺在地上等死的重伤号们咧了咧嘴巴,脸上的表情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报,报告大帅,东边,东边,造反了!”亲兵吉亚跌跌撞撞煦了进来,声嘶力竭地喊道。
“谁造反?炮声是怎么回事!”达春被这个笨蛋亲兵气得火冒三丈,拎着对方的脖子问道。
“大帅,探马赤军造反,打开了东门,破虏军,破虏军从东门杀进来了。东墙,东墙易手!”亲兵乌恩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汇报。
“什么?”达春扔掉吉亚,身体晃了晃,向旁边倒去,几个侍卫赶紧上前,紧紧将其抱住。
“大帅,赶紧组织人马出城,趁乱向北冲,否则,大伙全得死!”百夫长冲上前建议道,说完,丢下达春,带着自己的百人队冲出了院子。
“大帅有令,放弃乐安,向北冲击!”有人在街道上大声呼喊,收拢着从各个院落冲出来的乱军,向北跑去。
“是额尔德木图将军,是额尔德木图将军,大帅,赶快上马!”亲兵乌恩抢来一匹战马,拉到达春面前。额尔德木图将军擅长收拢残兵,有他在,大伙就有活着的希望。
“你们走吧,结束了!”达春不理睬自己的亲兵,蹒跚着,走到了堆满伤兵尸体的土坑旁。一切都结束了。破虏军的火炮夜里打不准,如果按昨天的计划在今天夜间突围,跟在第二线的额尔德木图等人还有机会冲出去。如今探马赤军造反,周围的民军己经杀了上来。光天化日之下,谁还有本事可逃?
“大帅,赶快逃吧!”乌恩和吉亚两个亲兵不管此刻达春心里有多沮丧,从尸体上剥下一件破破烂烂的上衣,手忙脚乱向达春头上套。
“逃,你们叫本帅逃哪去!”达春执拗地挣脱开亲兵的控制,大声质问。
“逃到……”向来聪明的亲兵乌恩楞住了,是啊,逃到哪里呢,突围失败,全军尽丧,达春作为大军统帅,天下哪里还有其容身之地呢。
“向北,逃,逃回老家去!”亲兵吉亚心里没那么多弯弯,大声说道。如果达春不肯逃,作为亲兵的他只能守在达春身劝直到战死。这太不合算了,他还不到二十几,人生刚刚有了个开头。
“对,逃回草原去,以后再也不回来!”乌恩灵机一动,顺着吉亚的话劝谏。他理解达春此刻心中的绝望,所以只能用遥远的故乡来激励对方。
“回草原去?”达春的浑浊的眼睛重新撰起几分神彩,草原,好像很遥远的地方,他己经忘记了那里是什么样子。
两个亲兵互相使了个眼色,强行将达春架上战马。三人首尾相接,互相照应着冲进乱军中。街道上,蒙古兵全乱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撞。而胳膊上缠着红布的探马赤军士兵则几十个一伙,躲在房屋后,大树下不断向蒙古武士射出致命的冷箭。高处的城墙上,则有大队的“乱匪”和零星的破虏军士兵跑动,厮杀。他们据高临下,手里的弓箭、钢弩专门向穿着武将服色的武士身上招呼。
部分蒙古武士在额尔德木图的指挥下,进行了局部反击。叛乱的探马赤军不敢与蒙古武士当面交手,每当有成队的武士杀来,他们就放弃防线,撤向其他街道。每当有武士落单,探马赤军和“乱匪”就一拥而上,拥刀剑、木棒、石头将武士杀死,将首级切下。
城中的局势越来越混乱,粹不及防的蒙古武士很快失去了对所有城墙,箭露和垛口的控制。大队的新附军弓箭手在军官的带领下沿步道煦卜墙顶,轮番射击,城墙上射下来的羽箭渐渐有组织起来,不断有身上插满羽箭的蒙古军将领从马背上坠落。
“别恋战,别恋战,向北,向北,直接冲击对方营垒,直接冲击对方营垒!”额尔德木图在城外疯狂地喊叫着。乱成一锅粥般的蒙古军在他的指挥下整合成几大股,放弃对城内同伴的救援,向北方直冲下去。
北侧联营,武忠和张盲不等得着急,二人近几年与福建大做买卖,都积累了上百万的身家,当然不屑割了蒙古武士的头颅去领那七个银币的奖赏。但额尔德木图想带人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二人显然不能答应。
见蒙古骑兵越冲越近,武忠从马鞍上取下长枪,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弟兄们,蒙古人欺负了咱们这么多年,今天,轮到咱们发霋了。各千人队听令,防御阵型,不让一骑漏过!
三个重甲步兵千人队自武忠身后跑上前,在壕沟与壕沟之间的鹿砦后,竖起盾墙。重重的盾墙后,长枪兵把枪尖竖起,越讨重盾的上方。长枪兵的身后,弓箭手把腰间箭壶解下,把狼牙长箭一支支插进面前的软泥里。
马蹄声骤然加大,转眼功夫,第一队突围的蒙古骑兵冲到了近前。有几个重甲步兵害怕了,回头向身后望去。却看见武忠和张直各带着百余名亲信,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的空地上,一动不动。胆小的步兵叹了口气,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乒!”破虏军架设在高坡上的火炮率先发动了打击,几名高速前冲的蒙古武士被弹片击中,从马背上飞了下来。受了上的战马凭借惯性跑出老远,双膝一曲,跪倒在地上。后边冲上来的骑兵却丝毫不停,直接把武士和战马踏成了肉酱。
“弓箭手,射!”武忠的长枪,猛然点向了正前方。几千支长箭快速腾空,呼啸着,射进了乱哄哄的马队中。
新附军的士兵训练不精,射出的箭矢远近不一,形不成拦截面。若是两军阵前,这种射击方式肯定会被对手取笑。而今天,前冲的蒙古武士却笑不出来,远近不一的羽箭刚好覆盖了他们面前了所有空间,任他们怎么调整战马速度,都无法避开这场箭雨。
三百多个骑兵在第一波箭雨中落马,成了后边骑兵的掂脚石。没等骑兵前冲几步,第二波箭雨又到,再次将一百多蒙古武士拉下了马背。没落马的蒙古武士不顾一切地冲着,对耳边呼啸的羽箭声不闻不问。这种无序列的狂奔过程中,他们不敢停,只能向前,停下来就会被后边的人踩翻。
几十个骑兵冲到了第一道壕沟前,策马腾空。有的战马跳过了壕沟,落到了硬地上。有的战马准各不足,双腿没跃起之前己经落入沟内。马和马的主人在泥浆内拼命挣扎着,转眼间被羽箭射成了刺猜。有的战马落地的瞬间撞上了鹿砦,武士和战马同时挂在了木桩上,血光四溅、后方,还有无数匹战马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用泥袋和人马的尸体填平沟壑。
四射过后,鹿砦破,有骑兵冲到了盾墙前。布满长枪的盾墙让他无法下手,只能疯狂地挥舞着弯刀,寻一个相对薄弱的地方,直接撞过去。很快,冲上来的武士一个个就被挂在了枪尖上。脸色铁青的新附军枪兵握着枪杆,身体哆嗦着,阵型却岩石般巍然不动。
更多的骑兵前仆后继地冲上来,以生命为后面的同伴打开缺口。顶住第一波冲击的新附军士兵也被激起了血性,抡着刀向缺口处扑。每一个缺口周围都躺满了尸体,蒙古人的,汉人的,一个挨着一个。
“奶奶的,给我杀,不抓俘虏!”武忠策马在战阵后往来驰骋,哪里出现了危险,他就带着亲兵冲向哪里。另一个刚起义没多久的新附军将领张直则拎了把大剑,披散着头发,疯子般在蒙古武士面前乱窜。
冲过来的蒙古武士越来越多,新附军的阵型有些松动了。有人悄悄地娜动脚步,向自己的同伴靠拢。瞬间的胆怯造成了更大的空档,死里挑生的蒙古武士一个个从空档处冲进来,不理睬身边呼喝邀战的武忠等人,径直向北。
另一重壕沟后,千余火枪手排成了三排,在邹洬指挥下,从容地扣动了扳机。健轮快速转到,擦出一串亮丽的火花。一个红点沿着火绳头,快速向火枪内部涌去。
第七卷逐鹿逐鹿风暴(三上)
第一排火枪手射击、下蹲、装弹,动作整齐利落。没等幸存的蒙古武士明白过味道来,第二排火枪手扣动了扳机,白亮亮的子弹如雨点般打进骑兵中间,己经失去速度的蒙古武士如树叶般从马背上坠落。
三轮齐射过后,邹洬挥动令旗,数百破虏军重甲步兵挥舞着战斧涌上,挡住了仍在马背上的蒙古武士。双方交手才几招,重甲步兵下蹲,从容装好子弹的火枪手再度站起来,举枪发射。
“乒!”又一排子弹射出,将原地打转的战马和马背上的骑手一并射成筛子。还没等第二排枪手开火,幸存的武士拨转马头,直接撞进起义新附军的枪阵里。
未知的东西总是最可怕,在上次血战中吃过一次大亏的骑兵们根本弄不明白破虏军手里的火枪是什么东西,也不了解其装填缓慢的弱点。只晓得此物喷烟冒火,连最厚重的翎根甲都挡不住,所以宁愿与新附军力拼而死,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倒于火枪兵阵前。
几十匹战马纷纷转头,给新附军造成的压力急A增大。被骑兵冲到面前的弓箭手基本上没有什么战斗力,有人扔掉角弓,转身就逃。也有不怕死的勇士拔出腰刀,拦在蒙古武士马目四。
“杀!”急了眼的蒙古武士手起刀落,将距离自己最近的弓箭手连人带弓砍成了两断。
粗壮的蒙古战马咆哮着抬起前蹄,将挡在自己面前的弓箭手踢倒。一个弓箭手跳上马背,手中弓弦套向蒙古武士的脖颈,下一刻,二人同时从马背上落下来,在无数双大脚之间翻滚。
跟着武忠等人起义的将士五年来过得全是太平日子,每次奉命去征剿破虏军,都是虚张声势。安逸的生活过得久了,格斗技巧自然生疏。才三、五息之间,己经被蒙古武士劈倒几十个。刹那间,阵脚大乱,有人不得不放弃对正前方的拦截射击,转身迎战,有人不知所措地挤在同伴中间,手中的弓忘记了拉,腰间的羽箭全部掉到了地上。
新附军射出的弓箭越来越稀疏,对正面急冲过来的骑兵己经没有了威慑力。带队突围的蒙古军千户看准时机,摇动战旗,几百个背着草袋、革包的骑兵快速冲上,用人、战马的尸体还有装了泥土的草袋、革包,在交错的壕沟间硬生生添出数条通道来。
火枪兵失去了目标,无法瞄准。在最后一道防线组织火枪兵的邹洬也没料到蒙古武士突然情急拼命,赶紧命令护卫火枪兵的重甲步兵加入战团。营正韦戈元带着士兵本部人马冲上,快速将闯入弓箭手队伍的几个蒙古骑兵斩落马下,却无法帮武忠稳定住队伍。看着大队的蒙古骑兵高速迫近,一些新附军长枪兵扔掉武器,逃向了后方。
“顶住,顶住,破虏军弟兄看着咱们呢!”管军万户武忠赤红着脸,用枪杆将一个个转身欲逃的部下砸回原位去。往来数次,他身边的溃卒却越来越多,非但挡不住蒙古铁骑的攻势,连破虏军火枪手的阵型都给冲动了。
“奶奶的,你们是不是男人!”武忠脸上挂不住了,抬手刺翻几个逃兵后,大骂着冲向了蒙古铁骑。他的亲兵平素跟着他没少发财,此刻见万户大人拼命,不忍负义而去,只好硬着头皮护在他的周围。百十号人逆着人流冲杀了一回,结果却出人意料,居然硬把即将破围的一伙蒙古骑兵顶在了半路上。周围的新附军将士见蒙古武士的战斗力不过如此,慢慢又恢复了些胆量,拎着长枪短刀再次将缺口封堵起来。
战场北线一片混乱,己经分不清双方阵型。蒙古武士、起义的新附军、赶来帮忙的民军搅成一团,潮水般来回翻涌。蒙古武士冲进人流,凭借过硬的身手砍死几个宋军,很快就被其他宋军拉下坐骑。起义的新附军刺翻一个蒙古武士,还没等割下死者首级,立刻被另一个蒙古武士砍倒在地。
破虏军火枪手站在最外围,只能用冷枪将冲过人海的蒙古武士射死,却无法进一步发挥作用。队形太乱,双方人马搅在一起,盲目开枪根本不知道会射上谁。这时候,训练有素的破虏军重装步兵在人海中起到了中流碾柱作用,十几人一队,互相配合着战斗,哪里看到蒙古武士的身影就冲向哪里。有他们在身边帮忙,起义的新附军自觉胆壮。看见蒙古武士冲来不再躲闪,而是一边招架着,一边呼喊同伴来助战。
喊杀声震天,中间夹杂着伤者临死的哀嚎,还有弱势者的求助呼叫,听得人浑身发冷。
附近几家民间力量见武忠吃紧,纷纷把头看向了邹洬的帅旗。帅旗旁,负责协调指挥三军的令旗没任何变化,传令兵站在高高搭起的吊斗内,对战场上的喊杀声充耳不闻。
“邹都督不会受伤吧!”有人担心地想。武忠和张直两部面临的状况让人很焦虑,眼看着不断有蒙古军从乐安城方向冲过来,一波波,如重锤一样砸在起义新附军的战阵上。作为大军统帅,邹洬却对战略部署不做丝毫调整。
“弟兄们,跟着我上!”与武忠所部相临的一支地方武装呼喝着加入了战团。这支队伍的首领叫秦逸云,进士出身,放过一任县垂,在赣南一带素有威望。他的兵马一动,周边几家武装全部跟着动了起来,数万人的队伍从两侧向北方围拢,将突围的蒙古武士困在了中间蒙古武士招架不住,被逼得狼奔豚突,每冲向一处,必有十倍的宋人围上。这些宋人有的拿着菜刀,有的在木棒上绑了块尖石,有的只拎着两块砖头,士气却比起义的新附军还高。蒙古武士只要被他们围住,转眼就会变成一堆肉泥。
“你们自己走吧,别管我了!”随着人流冲到宋军阵前的达春绝望地说道。周围的兵马太多了,蒙古武士冲上去,几步后就被淹没在人海中。“草贼流寇”兵器简陋,攻击力却丝毫不亚于起义的新附军。特别是战团外围那支新来的队伍,旗帜、队伍都与众不同,一边攻击,一边变化着队形。蒙古武士只要和他们接上,瞬间就被刺落马下。
“大,大帅,咱们这,这边撤!”亲兵吉亚拉住达春的马a绳,掉头向战场东方移动。
一个地方杀不出去不等于整个战场没空档。穿着普通士兵的衣服,即便是躺在地上装死,他也不想放弃逃出生天的希望。
达春浑浑噩噩地被两个亲兵摆布着向东方逃,忠勇的部下现在怎么样了,逃向哪里,他都不想管。眼前的情景就像一场恶梦,他全部的希望就是这场恶梦早点儿结束,哪怕梦醒时分,己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
“大帅,跟上我!”几匹战马飞驰而来,马背上的武士左右包抄,将达春和两个亲兵夹在了中间,协裹着跑向另一处空地。在那里,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收拢起千余武士,缓缓向东北方移动。
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从额尔德木图眼前跑过,径直向北。额尔德木图视而不见,任由武士们狂奔而去。
又一伙百余人的蒙古武士冲向北方战场,额尔德木图依然不闻不问。只是汇拢着自己身边的千余人,一边前行,一边调整着战马状态。
大多数出城的蒙古武士都冲向了正北,探马赤军兵变来得太突然,失去统一指挥的他们无法调整应对策略,只能按照昨天的计划向正北方突围。这也是万不得己的办法,对骑兵而言,对着一个方向反复冲击能收到的效果最大,一旦前边的攻击者把宋军的营垒冲垮,后边的武士就能从缺口处杀出去。
大队民军迎着武士的战马涌来,菜刀、锄头、木棒,高高举起。蒙古人在赣南欠下的血债太多了,今天,终于到了他们偿还的时候。
“杀,杀,给老子狠狠的杀,别抓俘虏,差的价钱我给你们补!”秦逸云骑在一头水牛的背上,挥舞着根削尖了毛竹呼喝。自从赣南沦陷后他就苦读兵书,今天终于把多年学来的知识派上了用场。所部民军在他的指挥下不停地变幻着阵型,一会儿是梅花阵,一会而是楔尖阵,在乱哄哄的人海中威风凛凛,把破虏军的重甲营都比了下去。
正当他杀得热闹的时候,两个传令兵挤到了他的“战牛”前,拉住他的竹矛大声喊道:“秦将军,大都督有令,你部人马速归本阵!”
“啊?”秦逸云楞了一下。他所部民军俱是从周围的乡村志愿而来,总数有一万出头。
带出五千支援北线,留在原地看守壕沟和鹿,LCJff的还有六千余众。刚才看战场上事态,蒙古骑兵主要突围方向就是正北,难道在如此紧急关头,敌军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不成。
想到这,骑在水牛背上的秦逸云回头一望,只见数千蒙古铁骑聚集成一团,直直地向他的防线冲去。
上当!秦逸云心中大叫,带领兵马回援,哪里还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铁骑带起的烟尘突破壕沟,跨过鹿碧,冲进了自己的弟兄中间。
中万户额尔德木图等得就是这个机会,凭借多年的争战经验,他知道围城兵马成分复杂,相互之间必然不能协调一致。如果全军突击一个地方,反而让敌人能从容调整兵力部署。
所以,在冲出乐安城后,他不组织队伍,放任大部分蒙古军按原计划向北突击。自己却带着一个建制最完整的千人队坠在了最后。
如此庞大数量的“诱饵”收到了预期效果,大部分民军都吸引着加入了北侧战团。留在原地的民军未曾经过系统训练,虽然每个人都很勇敢,没有人指挥的情况下却不知道如何应付突发事件。千余蒙古武士一拥而上,快速在他们之间杀出了一道缺口。
“给我杀,给我堵住!”到了此时,秦逸云再顾不上什么队形、战阵了,带着大队人马杀回。在附近的几家民军的支援下,将队尾的几十名蒙古武士截住。却眼看着大部分蒙古骑兵脱离了包围圈。
血,暗红色的血迹充满了秦逸云的双眼。一具具父老乡亲的尸体倒在他面前,身上被蒙古弯刀割出的伤口在泪泪流血,脸上却含着笑意,仿佛为能战死在杀场上而感到分外满足。
“追,追上去。把这些禽兽抓回来!”秦逸云声嘶力竭地喊道,带着士兵追向蒙古骑兵远去的方向。两条腿的速度怎可能跑过四条腿,看到马蹄带起的烟尘越飘越远,一股羞愤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扔掉手中的毛竹,他把手伸向了腰间的短刀。
就在这个时候,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按在了他的胳膊上,秦逸云抬起头,看见两江大都督邹洬友善的笑脸。
“你的阵型训练得不错l”邹洬笑着夸奖道,仿佛根本没看到刚才正是因为秦逸云率兵主动出击,才让额尔德木图钻了空子。
“末,末将失职!”秦逸云的胳膊挣了挣,没能从邹洬的控制下拔出短刀,只好放弃了自杀谢罪的打算,汕汕道:“请大都督治罪,末将情愿领受军法l”
“什么罪,我只看到你带兵带得比别人都有模样!”邹洬笑着答道。几年来,邵武指挥学院为破虏军提供了大量高素质的中、低级军官,但像秦逸云这样,能把几千民军训练得似模似样的自学成才者还是很罕见。在邹洬眼里,这样的人物如果再经过指挥学院的培养,加以时日,未必不是独领一军的统帅之材。
“末将盲目出击,导致阵型混乱,放走了敌军!”秦逸云羞愧地说道。此刻战斗己经接近了尾声,被困在宋军中间的蒙古武士要么被杀,要么投降。如果不是武忠部周边的几支民军过早出击的话,可以预见,被困在乐安的所有蒙古武士将无一人能漏网。
“放心,这些禽兽逃不远!”邹洬摇摇头,笑着安慰道:“这里是汉家河山!”
第七卷逐鹿第七卷逐鹿风暴(三下)
琢磨了这么多年汉学,平宋都元帅达春终于明白“风声鹤唉,草木皆兵”这八个字有多贴切了。从乐安突围出来后,一路上,仿佛棵树、每块石头后都有敌军。百余里路跑下来,一千多蒙古武士剩下不到二百,其余的不是掉了队被百姓抓取卖给破虏军换钱了,就是自行脱离了队伍。
额尔德木图跟达春请示了一下,不敢带着人马走大路。路过汉人村落也强忍着肚子里的冲动不敢进去抢劫,一行人慌慌张张淌过宝唐水,顺着林间小道爬上了崇仁山。跌跌撞撞在山上走了一夜,又丢了几十个弟兄,从山北缓坡上溜下来,来到了始丰山脚下。
始丰山位于临江府和隆兴府的交界处,距离丰城不过四十余里。达春和额尔德木图吃不准此刻丰城是不是己经落入破虏军之手,不敢过分靠近城市,带着所剩无几的蒙古武士向西又兜了半个圈子,趟过丰河,傍晚十分在临江军治下一个叫樟树镇的小村外落了脚。
这一跑就是两天一夜,即便是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了。大部分蒙古武士从马背上栽下来,找个干净的草窝倒头就睡。额尔德木图生性谨慎,强忍着睡意策马前后兜了十余里,发现附近并没有人迹,看来地图上标的那个樟树镇,当年也被蒙古军光顾过了。全村老幼早己死去,农田也早变忽必烈陛下的牧场。
额尔德木图解下腰间水袋,亲自到小河边打了袋水。拿了几块半生不熟的马肉,举到了达春面前。
经历连番打击,达春早己被折磨心如死灰。见额尔德木图依然像对待主帅一样尊敬自己,伸手把水和肉推开,惭愧地说道:“我还哪里有面目吃这肉食,若不是还想见垂相一面,告知敌军虚实,早就该随着弟兄们去了。你先吃吧,吃饱了也有力气带着大伙赶路!”
“大帅何出此言,苍狼舔净伤口,才能猎得a鹿。贼兵不过是一时得势而己,待回到江北,咱们整顿兵马,早晚还会杀回来给弟兄们报仇!”额尔德木图放下水囊,大声劝道。
“整顿兵马,整顿兵马!”达春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哪里还有兵马整顿,前后十几万,不,应该是二十几万,都让本帅给葬送在疆场上。纵使他们心里不怨我,我哪还有面目再来为他们收尸。你吃吧,我自己去打水!”
说完,达春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远处的山溪。额尔德木图使了个眼色,两个累得瘫在地上的亲兵赶紧爬起来,一左一右跟了上去。达春走到山溪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借着平静的水面,他看到了自己苍老的面孔。
达春几乎认不出自己,水面上那个倒影很憔悴。纵横交错的皱纹刀割斧削般刻在惨白的面颊上。一头葬兮兮的白发东一缕西一缕地搅在一起,发梢上,还有几只小动物在快速地跑动。
“啪!”达春一掌拍在水面上,激起的冷水将他的拣来的号衣浇了个透。水面乍分即和,上下跳动的波纹间,映着一双血红的眼,还有一个带满了鲜血,肮脏致极的身体。
“啪!”达春又一掌打在水面上,将眼前那个丑陋的影子拍散。转眼间,影子又聚合起来,邪恶中带着疯狂。
“啪,啪,啪……”一掌又一掌地拍向水面。河中的倒影不是自己,平宋大元帅达春绝对不是这般模样。清辙的河水跳起来,溅在达春的身上,流回去,泛一缕缕血痕。
两个亲兵被达春疯狂举动吓呆了,不知道该如何做才能制止,只好紧紧护在达春身边,尽力不让他掉到河里去。几个刚刚睡着的蒙古武士被河边响动惊醒,抬头扫了一眼,又嘟嚷着睡下。在城破的那一瞬间,他们己经不把达春当作自己的统帅,一个疯子的死活,他们不放在心上。
见到达春己经丧失理智,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走过来,一掌击在达春的后颈上。此刻大伙皆筋疲力尽,全凭一口气在支撑。如果作为主帅的达春先崩溃了,那么,整支队伍肯定要跟着垮掉。额尔德木图不希望被山野农夫活捉,所以,只能采用这种折衷办法。
达春的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倒在了泥地上,在昏厥前的一瞬间,他觉得心里分外地轻松混混沉沉地,达春感到身体有些暖。好像置身于一艘大船上,载着满船的美酒、奶酷、炒米、炸食,跟着女儿一起边吃边晒太阳。海面上的天空是瓦蓝瓦蓝的,像极了草原上四垂的弯庐。而脚下万顷碧波,则绿得像斡难河畔的田野。只是空气的味道不好,带着浓浓的腥臭气,有点像,像什么呢,达春迷迷糊糊地想,像极了武士们屠戮后的村庄。
岸上,一队打着破虏军旗号的士兵纵马跑过来,闯进部落。将男人杀死,将女人用绳子穿成串,绑在勒勒车后。几个蒙古人的孩子哭喊着被人从屋子里拖出来,带队的破虏军将领用目光测了测,发现孩子高过了勒勒车的木轮,挥了挥手,几个拿着弯刀,穿着皮得勒的破虏军士卒号叫着,将孩子砍得和车轮一样高。
“你们这些禽兽,我跟你们拼了l”达春拿起刀,跳下甲板。船下水波瞬间变成绿草,从他脚下掠过。带队屠杀的破虏军将领举刀相迎,二人照面,达春猛然发现,对手的脸居然如此熟悉。
带着血丝的眼睛,染满了血的恺甲,暗红色的刀刃,灰白的乱发。这个人是谁,怎么仿佛自己和他相交了多年般熟悉。达春身体僵了僵,紧接着,达春听到自己女儿的哭喊,“爹——I"他回头,看见几个身穿皮得勒的汉子推倒了女儿,正在用力扒女儿的嫁衣。
“索都,页特密实,你们要干什么!”达春怒喝道。他终于看清出了伤害自己女儿的是谁,拿着弯刀杀害孩子的是谁。这些人他都认识,杀入放火那帮禽兽他也认识,就是他的部下,还有他自己。
“噢——噢——噢!”杀人放火的另一个达春,仰天发出一串狼嚎。紧跟着,周围的破虏军战士全变成了蒙古武士,齐声发出一声咆哮。刹那间,面目变得更加狰狞,幻化为一头头伸着血红舌头的苍狼。
“啊——!”达春大叫一声,坐了起来。苍狼,武士,百姓全不见了,空气中弥漫着腥臭的味道。身边是一个大火堆,武士们紧张地围在火堆周围。一种危险的感觉本能地笼罩了达春的全身,站起来,分开人群向外看,只见黑暗处有无数双绿色的灯笼慢慢地靠近。
又是鬼火,看来大军的杀孽的确太重了。达春苦笑了一下,推了推面前的武士,低声问:“怎么回事情,那些鬼火怎么会动?”
没有认回答他,武士们紧张地握着刀,身体明显地在颤抖。
“怎么回事?”达春把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
最前方的火把下,中万户额尔德木图惨笑着回答:“狼,这一带是狼窝,咱们睡得太久了。身上得血腥味把狼都给引了过来!”
达春吃了一惊,梦中吓出的冷汗顺着脸上淌了下来,擦了把头上的冷汗,大声命令:“把马f绳拴在一起,把让战马受惊。把附近能点燃的东西全点起来,牲畜怕火!
额尔德木图楞了一下,回头看看达春,发现他的眼神己经恢复了宁静。知道大帅这时不是乱命,赶紧命令惊惶失措的武士们照办。几个武士仗着胆子去拉战马,却不料有匹受了惊的战马误解了主人的意思,以为武士欲杀马喂狼。抬起前蹄,踢翻武士,嘶鸣着向狼群冲去一马受惊,其他战马跟着狂奔,百余匹马排成一条长队队,从狼群中一冲而过。吃人吃惯了的禽兽不愿丧身于马蹄下,咆哮着让开一条路。待最后一匹战马冲过,立刻又冲上前,堵住了缺口。
“好像,好像是狗,野狗!”达春的亲兵乌恩哆嗦着说道。刚才在战马受惊的时候,他试图去拉自己的坐骑,结果差点被坐骑拖进狼群。亡命回逃的路上,砍翻了一头野兽,从尾巴和耳朵的特征分辩出了野狗和野狼的不同。
“胡说,是野狼,不是野狗。野狼怕火,大家把能砍的树都砍倒,做成火把。待会儿从小溪上冲过去!畜生追人全靠鼻子,过了水,它们就闻不到气味了!”达春大声呵斥道。
危急时刻,他又恢复了几分大军主帅的本色。明知道乌恩对兽群的判断可能是对的,亦强行把事实掩盖了过去。野狼怕火,所以大家结伴突围,活命的希望还很大。如果是野狗群,那就有些困难了。江南的野狗早先都是家狗,大军镇压宋人,把人烟稠密的村落杀成了白地,丧了家的狗儿们才吃着昔日主人的尸体回归了原野。这种野狗群在大元灭金时也出现过,对火不像其他野兽那样惧怕,相反,狗群还喜欢跟着火把行动。在凶残程度上,品尝过人类血肉的狗群比狼群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在狩猎时个体之间的配合远远超过了狼群。
草原上长大,自幼与狗为伴的武士们能分辩出狼与狗的区别,达春掩饰的话根本起不到任何鼓舞士气的效果。此地距离江西重镇清江不到二十里,清江城东临赣水,交通便利,曾经为一时繁华之所。而距离城市如此近的地方己经成了野狗的乐窝,可见当年大军南下时到底杀了多少汉人。蒙古武士们瞬间记起了自己制造的杀孽,知道报应到了,一个个哆嗦着,在身边寻找可以点火之物。有人受不了精神压力,狂喊着冲进了狗群,弯刀才挥舞了几下,就落在了地上。弯刀的主人也在那一瞬间被野狗撕成了碎片。
“有弓箭的留下断后,跟本帅用火箭阻击狼群。额尔德木图带着其余众人头前探路,从溪水上趟过去!”关键时刻,达春根本不为狗群中传来的咆哮声所动,沉声命令。
“大帅,末将愿留下阻击!”额尔德木图大声说道。他不敢接这道将令,达春的意思他全明白。所谓探路,其实是让他先行逃走。所谓阻击,则根本没有生还的希望。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垂相l”达春笑了笑,吩咐。那一瞬间,他眼中又恢复了往日纵马横刀的神彩,仿佛一梦之间了悟过人生般,淡然道:“死在我手上的人太多了,回到北方,长生天也不会放过我!”
“大帅,此败乃因文贼乒器太利,非大帅之过l”额尔德木图以为达春还在为丢光士卒而内疚,大声安慰。
“你走吧,记得把咱们写的东西交给A相。如果可能,劝垂相一句,南下后,杀戮不要太重……”达春转过头,目光投向黑夜中那一双双绿色的眼睛,不再多说一个字。
额尔德木图叹了口气,安排摩下士卒抓紧时间准备火把。逃亡路上,武士们的武器基本丢尽,此时带着骑弓的不过十几人。十几个人中间,还有大半不愿意留下担任阻击。对于那些临战退缩者,达春平生第一次表现了容忍,命令额尔德木图把他们编入突围队伍。
野狗群越聚越大,星星点点的,己经数千双眼睛围着火堆徘徊。达春冲着额尔德木图点点头,伸臂拉开了手里的角弓。
“腾!”羽箭带着火苗,流星一样射进了野狗群里。越迫越近的野狗吓了一跳,互相拥挤着,向后退去。就在这一霎那,额尔德木图伸手点z了路边的野草,然后,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挥舞弯刀,带着大队人马向山溪冲去。山溪一侧迁回的几只野狗葬不及防,被额尔德木图当头砍为两段。
“射箭,射箭,把能点着的东西都点着了l”达春大声命令道,双手不停,把身边的缠了布条的火箭一支接一支射了出去。
骑弓射程没有步弓远,达春的气力也没恢复过来,火箭在达春面前五十步左右落成一个扇面。留下阻击的蒙古武士顺着达春指引的目标,把火箭,点z的树枝,乱纷纷地射了出去。一些长得过高的野草被引燃,发出了滚滚浓烟。烟火中,大队的野狗东窜西跳。
看着野狗群狼狈的样子,达春哈哈大笑,把最后几支羽箭射出后,带着断后的武士奔向了山溪。
溪水很浅,最深处不过膝盖。死里逃生的武士跟在达春身后,趟过溪水,亡命奔逃。在他们身背后,野狗群咆哮着,绕过火场,扑向溪流。
有人被树枝绊倒,摔在在地上,达春停住脚步欲扶他起身,却看到无数双绿色的眼睛从山溪边冲来。
“大帅先走!”黑暗中传来亲兵乌恩的声音,一个身影从地上跳起来,跌跌撞撞地向西方跑去,身后,一连串绿色的“灯笼”追逐着他的脚步向西,向西。
达春看得肝胆欲裂,转过身体亡命奔逃。此刻他心里己经没有了任何想法,不葬身野狗之口成了人生唯一目标。
不断有人掉队,然后,转身奔向了其他方位。野狗的咆哮声和武士的惨叫声成了这个夜晚的主旋律。达春没命的跑着,不知道方向,不知道时间,也不知道跑了多远。终于,除了身后的犬吠声外,他又听见了流水声。
水声如雷,一条大江横在了面前。黑漆漆的江面不知道有多宽,也不知道渡口在哪里。
达春惨笑着,扔掉了早己熄灭的火把,双手握紧了刀柄。
“大帅,大帅,咱们不能死!”亲兵吉亚哭叫道,所有人都跑散了,可能死于狗口,也可能逃出了生天。此刻的江畔只剩下他和达春两个。混乱中,他丢弃了自己的刀,手中却紧紧着一个火折子,拼命地在江边寻找可以引火之物。
“给你!”达春弯腰将自己丢弃的火把拣起来,塞到吉亚手上。“点着他,向水里走,走到齐胸的地方,扔掉火把向对岸游。这条江水流急,狗群未必敢下水!”
“大帅,我,我不会游泳啊!”吉亚大哭道。江水湍急,野狗不敢游。不会水的人照样得淹死!
"那咱们爷两个就葬在江中吧,比死无全尸好一些!“达春想了想,扔掉了弯刀。转身走向江水,”我也不会游泳,咱们杀了那么多宋人,欠债还钱,不冤了!“
吉亚哭叫着,举着火把跟在了达春身后。群群野狗冲到河边,畏惧地看着走向江水猎物,不知道是否该继续追击。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十道身影,高举着火把,冲到了狗群近前。当先的骑手抛出几点火星,轰地一声,野狗被放倒了一大片。
“噢——呜——呜!”受惊的野狗发出阵阵惨号,摇着尾巴逃散开去。
“手雷!”到了此时,吉亚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命运庆幸还是悲哀。火把下,他看到了一身身银亮的恺甲。是破虏军铁骑,他们沿着江畔扫荡了过来。
还没等吉亚从惊诧中长大嘴巴,一个身材单薄的骑手纵马跳入了江水,马背上,那个手举火把的骑手大声喊着:“爹,不要着急,快些上岸!”
“塔娜!”达春迷惑地喊道。惊诧地看着己经离开军营多日的女儿塔娜穿着一身破虏军恺甲,直冲到他的身边。
“你怎么在这里?”达春惊讶地问。难道女儿又被破虏军劫持了?可被劫持了,怎么会给她战马?还有武器?
“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上岸,我送你找渡口过江!”塔娜紧张地喊道,伸手拉住达春的路膊,就把他向马背上扯江畔,几个破虏军骑兵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让出一条路来。为首的士兵欲出面阻拦,只听见塔娜厉声大喊:“林将军那里,我自会交代。我爹己经是个提不动刀了老头子,难道破虏军空有仁义之名,连老人也不放过么?”
几个骑兵被问得楞住了,他们属于林琦的独立旅,平素军纪严明,尊老爱幼。但蒙古人的老人算不算在被尊敬范围内,大伙一时绕不过这个弯来。
塔娜跳下马,将达春扶上马背,拉着僵绳,顺着水浅的地方斜着走。她心里知道此刻自己是靠着口舌之利绕住了这些朴实的汉人士兵,待会儿大伙醒悟过来,绝对不会放自己的父亲远遁。
才走出十几步,战马又立在了水里。塔娜抬起头,看见林琦白马银盔,挡在了自己面前。枪尖处寒光闪烁,映亮父亲上下滚动的喉结。
“达春大帅,林某在赣江边等你多日了!”白马将军林琦话语如江水般寒。
“他是我爹!”塔娜放下f绳,张开双臂,挤到了林琦马前。
“我知道!”林琦淡淡地回了一句,枪尖依旧点在达春的喉咙上。
“他己经老了!他己经没一兵,不,只剩下一个亲兵了!”塔娜带着哭腔喊,跳起来,欲去抓林琦的马缓绳,却被林琦带马轻巧地避开了。几个破虏军士兵纵马而来,将达春围在了队伍中间。
“我知道他是你父亲。你父亲也知道我是谁!带她下去!”林琦的眉头不自然的皱了一下,声音依然那么冰冷。
西门彪跳下马背,将塔娜拉到一边。绝望的塔娜哭叫着,用力去抓西门彪的双手,却丝毫奈何不了那双有力的臂膀。
“放下我女儿!”达春气愤地喊了一句,虽然己经落入陷阱,他依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西门彪咧了一下嘴,把塔娜丢在了骑兵们中间。几个骑兵用战马围成圈子,阻挡着塔娜继续向林琦靠近。白马将军林琦双手擎枪,眼神中闪动着迟疑。
达春看了看女儿,再看看林琦,好像明白了些什么,笑了笑,说道:“是林琦将军吧,久仰大名了!小女不懂事,近来给你添麻烦了!”
林琦慢慢地放低了银枪,点点头,应道:“令爱在路上再度为我所截,沿途不安全,我就没放她北返。将军戎马半生,也该放下屠刀,好好歇一歇了!”
“我明白,本帅想跟女儿说几句话,不知道将军可否答应!”达春用挑剔的眼光扫视了林琦一遍,然后,低声问道。
林琦轻轻抬了抬枪,骑兵们让开一条路,放塔娜过来。达春笑着看着女儿走近,拉讨她的手,说道:“林将军是个豪杰,你跟了他,也不算辱没。只是汉人规矩多,今后你要多注意些。咱们蒙古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夫家的人,即便在夫家受了委屈,家族也不能替她出头。若是家族与夫家起了冲突,按咱蒙古族规矩,出了门的女儿要站在丈夫马前,替他持盾递箭,而不是站在战场中间拖双方后腿!”
所有人都楞住了,谁也没想到死到临头的达春居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被父亲拉住的塔娜泣不成声,泪注注的双眼看向林琦,却看到心上人早己将头偏向了远方。
“去吧!孩子!”达春m转塔娜的身体,冲着林琦的方向推了一把。还没等女儿稳住身体,达春的手一抬,抓住了林琦的银枪。
“啊!”猛然感到了枪尖上传来的压力,林琦的手本能地向后撤了撤,然后,微微一用力,顺势刺了下去。
“噗!”血光四溅,达春的身体晃了晃,栽下战马。被火把照亮的江水瞬间被染得殷红,达春手在水里抓了抓,仿佛放不下什么,又松了松,登时气绝。
“爹!”塔娜抱着自己的父亲哭叫道。声嘶力竭地喊了几声后,发现父亲己经没了生机,放下尸体,拉出马刀,径直向林琦砍去。
“叮!”林琦的枪身轻扫,打在了马刀的侧面。塔娜捏拿不住,马刀脱手而出。西门彪等人见到此景,知道无法帮忙,悄悄地向岸边退去。
塔娜穿过人群,疯跑数步,拣回马刀,再次冲向林琦。一边乱砍,一边喊道:“你杀了我爹,他己经没有一兵一卒。他己经是个老人,你连老人也杀,与他有什么分别!”
林琦的银枪动了动,马刀再次落水。紧接着,塔娜拣回马刀,再次冲上:“姓林的,你最好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会回来报仇!”
“如果我到了草原上,做了你父亲和你父亲同样的事,你自然可以替族人找我报仇。但是在江南,任何蒙古人都没有资格提‘报仇,二字!”林琦又一次将塔娜的长刀磕飞,冷冷地说道。
塔娜楞住了,忽然间丧失了拣刀的勇气。跌跌撞撞地走到父亲尸体边,放声大哭。
“唉!”在岸边把一切看在眼里的西门彪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林琦今晚一枪刺下,恐怕一生都要为此付出代价。可蒙古人和汉人的恩怨纠葛,又怎是几句爱恨说得完。林琦今晚说得好,如果破虏军到了草原,做了蒙古人在江南做过的同样事情,蒙古人自然有资格替族人复仇。
而这个年代,死在江南大地上的蒙古人,却永远没有报仇的资格。
江风呼啸着刮了起来,带着沉沉的水流声在两岸激荡。重重风声与水声之间,低低的哭泣越传越远。
酒徒注:勒勒车,草原上的木轮牛车。车轮直径不到一米,蒙古人进攻各地时,若遇激烈抵抗,通常把高过车轮的人全杀掉。皮得勒,即皮袄。
第七卷逐鹿风暴(四上)
历时数月的江南西路会战以破虏军的完胜落下的帷幕,此役,破虏军前后投入兵力四万五于余人,征召各地义军、民壮二十二万余。击败达春本部元军十三万,煽动起义并迫降各地元军六万余人,前后歼敌近二十万,是个空前的大胜。
消息传出,整个江南顿时被一片欢腾之声所笼罩。只要是对关注着大宋国运的人,即使不懂军事,也知道大宋自此从亡国灭种的危机中爬了起来。以后的战局即便再恶劣,朝廷动辄被人赶下大海,半年不得上岸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把两江战场和两浙战场的成果加在一起看,大宋中兴的希望更明显。乐安歼灭战结束后,两浙范围己经再无北元势力,两江之地,北元也仅仅剩下了东路的池州、南康、饶州、西路的江州、兴国、隆兴六地,其中饶州还有一小半被破虏军所控制。而在大宋的控制地域,从年前的福建、广南三路,一下子扩张到了两广、两浙、两江、福建七路之地。其中制造、财赋、行政重地福建还彻底变成了“内陆”,不再受北元兵势的威胁。
“估计直捣黄龙的日子不远了吧!”酒馆雅座里,一些天性浪漫的读书人如是预测。虽然当年大都督府的很多举措令他们不满意,科举与选举并行的择士方法,也极大损害了他们自隋唐以来的特权。但比起做北元的亡国臣虏,他们依然愿意看到大都督府取得一个又一个的胜利。
“难,怎么着也得两三年吧,我听说破虏军弟兄这回损失也不小。毕竟ft子兵多,咱们以三万五对人家十五万,险胜。我听人说,ft子被打急了,几十万人排队过江呢!”有人用扇子敲打着桌案,提醒同伴们要保持头脑“冷静”。
桌案上铺着厚厚的台布,圆形桌面上,几分新鲜的水产冒着热气,勾引着大伙的食欲。
在桌子偏左方,摆着几个漂亮的仿古iA坛,坛子里边,FA拍色的果酒散发出缕缕醇香。
圆型子母桌是邵武那边流传过来的发明,在临海的福、泉二州很风靡。海鲜是当日靠岸的珍品,至于果酒,那是科学院农学科按照古方,用福建山地特产的野果酿造的。再加上那几个价值不菲的仿古瓷瓶,这桌酒席算下来至少要花费六、七两纹银。
对于普通百姓,六、七两纹银足够三个月开销。对于有月例供给的读书人,这点钱的确不算什么。三杯两盏下肚后,书生们渐渐被酒精激发出来指点江山的豪情,大伙七嘴八舌,东一句西一句总结起大都督府近些年在军事、政务方面得失来。
“要我说,文大人就该下个檄文,征兵百万,早点打过长江去。也省得咱们天天在衙门里,对着前线的战报提心吊胆!”坐在主人位置上,戴着灰色纶巾的书生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酒爵重重地向桌子上一顿,大声道。
“王兄此言大谬矣。所谓兵不在多而在精,唯此才能炼出精锐之师。若皆如昔日之厢军,纵带甲百万,不过群羊也!”靠近窗子坐位上,一个绿衣客站起来,郑重替大都督府代言“张兄之言有理,但兵少终非善策!眼下咱大都督府控制的地盘越来越多,兵少,何以守之?”另一个蓝衫书生摇摇头,有些不满地评论道。
他们都是经邵武培训学院紧急培训过后出任文职的读书人,在新政的框架下工作久了,己经慢慢培养出了独立思考能力。对于大都督的各项政策,不再引经据典盲目反对。但也不像百丈岭上下来那些文部核心一样,对大都督的一举一动都盲目跟从。
有人赞成大都督府目前的精兵简政之策,认为蒙古人以掠夺为业,对于这伙职业强盗,非精兵不可应对。也有人认为大都督府应该把握住现在的好时机,调动一切可能力量趁势猛进,尽快把战线推进到两淮、襄樊一带,以便江南百姓更好的修养生息。
“自兵出邵武以来,咱破虏军哪次不是以一当十!”另一个身穿上好的锦袍,一边用筷子挑起鱼目,一边列举起破虏军成立以来的战绩。“文大人第一次兵出邵武,迎战页特密实,用三万对三万。第二次围歼索都,五万对七万,第三次,也就是打张宏范那次,六万击溃二十万。这还不算几千人克福州,孤军下临安。要我说,破虏军只会越打越强。……”
有意无意之间,他自动忽略掉了在历次战役中付出重大牺牲的民军,也自动把北元兵马多说了几成。想象着破虏军气吞万里如虎的雄姿,筷子上下翻飞,片刻功夫,把两只鱼眼都当成了蒙古军擒入了肚内。
“正因如此,才应多征些兵。以老带新,边战边炼。把ft子逐出江南之日,亦是我军北伐之机!”有人豪情万丈地说道。
“征兵,哪那么容易,你以为破虏军是原来的厢兵呢,是个人就能当l”绿袍子书生不同意伙伴的说法,更不满意锦袍书生独吞了两只鱼目,轻轻转了转圆桌的托盘,大声反驳道,“想吃破虏军的粮,得有那个身手。见警备队那些人了没,打破脑袋想往破虏军里钻。人家挑拣挑拣,十个里退回九个来!”
“倒也是,若非破虏军门槛过高,我辈亦有腰挂吴钩之意。不求留名凌烟阁上,但求像那伏波将军一样裹尸马革,也不枉生了这七尺之躯!”灰色纶巾轻拍桌案,长叹。大都督府安置功名在身人员的时候,他本来选择了邵武指挥学院。结果因为体质不佳给挡了回来,一直以此为平生撼事,今天谈到用兵,被几杯酒一勾,举止中己经带上了几分醉态。
“王兄何生此叹,如今我等在杜大人门下,不也人人羡慕么。前线军械、粮草,哪次不经我等之手。有这份苦劳在,将来还怕谋不得一个好出身!”有人在一旁低声劝慰。对于灰纶巾的遗憾,他们多心有戚戚焉。现在不是十几年前,大宋立国以来,军队胜少败多。所以军旅出身的人在百姓眼里得不到应有的尊敬,为了防止武将重演黄袍加身的一幕,朝廷也重文轻武。如今是大都督府执掌权柄,所有功劳里,唯军功最高。有军职的人非但职位升得快,傣禄拿得多,还甚受百姓拥戴。若是手里握着几枚参加大战役获得的勋章,整个泉州街头的餐馆随便你进,保准有人替你付帐。
“当然,文大人用兵如神,皇上洪福齐天。咱们这里,说不定也出几个中兴名臣,做不得霍a骑,做一中兴名臣亦是不错的吧!”有人笑呵呵的,对未来充满憧憬。
“嗯,这几年,咱们就没打过败仗。ft子的气焰被咱们一天天打了下去,跟着他混日子那些家伙也自寻出路了,我听人说……”另一个书生凑过来,神秘地把头低在桌案上,却以整个茶楼的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那位,跑到池州的,是破虏军故意放了的。说好了下次在背后给北元捅一刀子。R子不来则己,要敢再来,还和达春一样,尸骨都回不去!”
“噢!”众人皆做恍然大悟状,摇着头叹道:“怪不得姓吕的能跑掉呢,原来是这么回事情。他也该如此,否则,邹将军、陈将军,随便哪个都饶不了他!”
“是啊,他这种人,最擅长审时度势了。我要是他,早起义了。报上怎么说来,文明,对,文明必将战胜野蛮!”
众人议论着、憧憬着,感觉到前途一片光明。五年多了,从破虏军走出百丈岭到现在,大都督府给人带来了冲击、震撼、甚至伤害,但在不知不觉间,己经在碰撞中,让一个民族慢慢恢复了生机。
若是在五年前,功名在身的书生们绝对不会对军事如此关注,他们的口中,也不会冒出文明必将战胜野蛮这种经典的总结来。但现在,天命气运、五德轮回的说辞己经离大伙越来越遥远。对着蒙古铁骑,大伙心里也不再只是恐慌和害怕。而是通过现实生活的总结、积累,恢复了对一个民族的认同和自豪感。
从生活状态到人的思维,大都督府给带来的变化是巨大的,身在其中的人感受不到其间天翻地覆的差别。而对于那些离开福建多年,又有幸回来的人,心中的感觉己经不能用震惊二字来形容。
李谅和元继祖等人现在的感觉就是如此,自打过了汀洲,二人的嘴巴就再没合拢过。福建的变化太大了,几年不见,很多地方与从前有着天壤之别。非但剑浦、福州这些被破虏军攻陷三、四年的地方变化巨大,连李谅、元继祖等人一年半之前蹂0过的汀洲各地,都在快速恢复着生机。
过了汀洲后,一路几乎看不到荒芜之所。大大小小的村落充满了欢声笑语,临村的山坡上,果树林飘出股股浓香。平整的河岸边,入眼的全是一望无际的稻田。按李谅的记忆,眼下己经过了收稻的季节,但那些水田依旧有浓密的稻杆在向上长。元、李二人忍不住心中好奇,找负责给大伙领路的破虏军队长关若飞问了问,才知道田里是大都督府授种的占城稻,一年可重双季,每季产量都是原来的一倍半。
“三倍收获的粮食,那你家大人不是发了么!”听到破虏军小校关若飞那略带炫耀口吻的介绍,元继祖惊叫道。忽必烈不给探马赤军发馆,但像元继祖、李谅这些高级将领,都有指定的封地,每年封地上的农赋全部归他们而不归朝廷。以己度人,如果封地上收成增加了三倍,农赋也必然增加三倍。因此在二人眼里,这片土地的主人文天祥肯定早己富可敌国。
怪不得破虏军小兵都有锁子甲穿。
“大都督府不收农赋,从百姓手中征粮,都是用银元买的!”关若飞耸耸肩膀,用看两个土包子一样的眼神扫了一眼元、李二人和他们的嫡系手下,说道。他是第一师的都头,同时也是谍报司的一名骨干。元继祖、李谅临阵起义后,对将来何去何从拿不定主意,因此邹派命令关若飞带着一都人马护“送探”马赤军将领去泉州拜见文天祥,由大都督府安排探马赤军的去留。
关若飞明白邹a的用心,所以走得很慢,有意让元、李等人在途中看看大都督府治下和北元治下的区别。这一招果然见效,路才走了一半,己经有低级探马赤军将领私下询问,自己能否加入破虏军将功补过了。
“不收农赋,那,钱从何来?小哥,你不是说笑话吧?”李谅的族弟李鹤露出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态。从大夏立国到残宋出海,他还没听说过哪朝哪代不收农赋。
“五年前,垂相大人这么说时,我们也不信。但垂相大人讲得好,收百姓农赋,官府得一,青吏、官员必收其十。收上来的钱都不够养活贪官的,不如不收,让贪官们无法伸手。
再说,福建山多地少,也收不上多少农赋来。不收农赋,刚好鼓励百姓种田,符合圣人重农之道l“关若飞指点着周围绿黝黝的农田,带着几分夸张说道:”现在破虏军根本不用农田养,各州府有的是工场、作坊,还有盐田、店铺,再加上海关、船队,甭说这点农赋,就是再多三倍,也没人看得上眼!“
实际上,大都督府对农户有的施行减税,有的施行免税,根据各地情况不一而足。具体的财务运作方式,关若飞也不是非常清楚。但糊弄一下李谅、元继祖等外行人,却是轻轻松松的事情。他从农赋和官员比例上说开去,讲到大都督府对持有守土证百姓的各项优惠政策。比较北元的关卡林立,税如牛毛,讲到福建、两广等地的一税制和通关制。从北元色目官吏的贪赃枉法,到大都督府的吏治清明,总之,就是一条,北元有必败之理,无获胜的可能第七卷逐鹿风暴(四下)
元继祖、李谅等人皆出身于党项豪门,家族多多少少带些西夏皇室血统。平素里读书颇多,对如何治理一城一地也曾有过自己的思考。但像关若飞所讲的这些减免农盆可以减少国库开支,减少路卡可增加商税收入等“奇谈怪论”,却是从未听说过。有心反驳,却无处下手,仔细想想自己一路上所见所闻,的确没有看见北元治下那么多厘卡,城门、桥梁也没有人收过桥费和入城钱,阿合马在任时所盖的牛毛般多的收税所大多荒废了,少数特别豪华的,则被当地人废物利用,当成了五谷轮回之处。
关若飞心细,见众人脸上皆露狐疑之色,笑着解释道:“我在学校时,教官讲,这道路么,就好比人体血脉。血脉不通,则筋骨必死。大都督府不多设收税卡,就是这个道理。诸位请想,以一车精盐,五百斤为例。从福州盐田贩到安庆,其价倍之。若官府只收一次税,则贩者如过江之卿。若沿途官府收两次税,则有两成盐贩要设法偷漏。官府所得增加八成,支付税吏开销却增加了一倍。若是沿途收税超过五次,盐贩要么弃业从他,要么挺而走险,改贩私盐。官府一无所得,且沿途治安大坏。若税额降低一半,则贩者增加一倍,官府税收未减,沿途客栈、酒楼皆富仿佛突然被人在眼前推开了一扇窗,元、李等人看到了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世界。虽然远处的景色依然模糊,但窗里窗外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在北元时,众人先是经历了阿合马缕缕增税而国库无钱支付官员傣禄的窘境,后来换了卢世荣,大路小路设满厘卡,却弄得物价飞涨,百业萧条,非贪俊者无钱买米。探马赤军众将原本以为这一切是因为忽必烈用人不当,阿合马、卢世荣等中书省官员贪俊所致,现在听关若飞如是一说,才知道北方整个治国之策都走上了歧途。如今,北元军力己不可能将大宋一举攻下,彼此国力又旗鼓相当。
其治国之策高下若判云泥,天长日久,此消彼涨,日后这天下又怎可能是大元的呢。
想到这,众人皆生了留在大都督府摩下谋出身的心思,对沿途新鲜事物,官府各项治政措施,规章制度更加关注起来。关若飞亦知无不言,从申明了各民族平等相待的《临时约法》谈起,简略概括了大宋目前的官吏选拔、升迁制度、弹勃制度,工场、矿山、作坊、商铺、海运管理办法。以及义学、图书馆、施药局、夜校、义诊所的等新生便民措施等。开始的时候,元、李等人还能就细节发表些评价,待及后来,关若飞每说一样,众人只能说一个“善”字,心里除了佩服,己经别无所想。
谈谈说说走着,大伙也不觉乏味。转眼来到闽清城外。闽江边上,入眼又是另一番景色。沿江两岸,立着一排排巨大的木轮,在江水的推动下,木轮飞转,带着一系列轮儿,绳儿,忙个不停。每个水轮边上,还站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拿着铁锹、钢钎,油壶,往来奔走。
更远处,还有人正在立新的水轮,更高,更大。走到稍近的地方细看,竟是四五个木轮一组,渡船般“泊”在江岸边。
“这是什么?”众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问道。大都督府治下多奇技淫巧之物,这点他们也曾听说过。但乍一看到如此巨大的机械,还是被吓了一跳。
“水车,两汉时代就有。这不过是放大版,没什么新意。只有这个多组的,才是个稀罕物!”关若飞轻描淡写地说道。“用来带动打铁,锯木,织布机器的,出力均匀,也比牲口好照料。就是非大江大河带动不起来。闽江水急,所以水车建得多些,别处就没这么好的地利了!”
“噢!”众人齐齐点头,脸上带来了严肃的表情。凡高大宏伟的人工建筑,总会从视觉上给人带来震撼。特别是对于信奉佛法的党项民族,在成吉思汗兵马未致之前,高大的佛塔,寺院在祁连山下比比皆是。即便后来被蒙古人灭了国,流亡到吐蕃的党项人,在苦寒的高原也要先造起殿堂、佛塔,借以凝聚自己的族人。今天元、李等人见了如此巨大的水车,又听关若飞说源自两汉,可用来织布、打铁,不知不觉间凭借自己对事物的习惯认知,把它们和神器等同起来。只是这神器,带给他们不仅仅是视觉上的震撼,更多的是文化上的冲击。
“那个是滑轮吊车,用滑轮组吊东西,力气连原来的一成都不到!”关若飞见众人看得两眼发直,存心卖弄,指着附近正在忙碌的一个钢铁手臂说道。
“滑轮吊车?”诸党项将领又是一惊。顺着关若飞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锅铁架子横在半空,架子下,七八个小铁轮来来往往,配合着一条黑漆漆不知道什么材料的绳索,把偌大个木轮整个吊上了半空放下木轮、起吊钩,再吊过固定梁,前后不到一柱香的时间,河边工程己经前进了数尺。党项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心中不禁暗暗想:如果弄这样一台怪物在手,筑一道石头城墙也不过几日功夫。若是当年祁连山下各路口都筑上堡垒,恐怕蒙古铁骑再强,也无法攻破了。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串清脆的钟声,“当,当,当,当”,声音宏大激越,吓得坐骑一阵乱跳,众人花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它们安抚住。
“那是什么!”李谅指着远处发出声音的高塔问道。几年不见,远处的闽清城内“高塔”林立,己经全然不是旧日景象。
“是十字教的钟楼,里面有科学学院造出的大钟,报时特别准。每隔数日就有人根据日暑、天仪调校,附近工场,作坊的工匠上工下工,全凭这个控制时间。老板想黑心拖延工时,都瞒不过大伙眼睛去”关若飞自豪地像大伙解释道。
制钟业是福建最赚钱的工业之一,邵武科学院研制出来的大钟把一天分为十二个时辰,二十个小时,每个小时有六十分,分下划六十秒。根据用途不同,钟的大小和精度也不同。军械场、冶炼场所用的钟小而精准,造价甚高。民间自用的则大小适中,外观华丽,是百姓们炫耀财富的好家具。佛、道还有其他教门用的,则造型巨大、声音洪亮并且指示准确。
当然,各寺院、道观和教堂亦要支付巨额的安装费用给制钟厂。
I“十字教,是聂思托里安教么?”元承恩凑上前问道。连日来,大伙就像乡巴佬进城一样,在关若飞面前丢尽了脸面。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自己多少能插上嘴的话题,心里不由地泛起一阵得意·厉、关若飞点点头,答道:“好像是吧,随着商船来的西洋和尚,他们都信奉上帝,但分支很多,彼此间还差点打起来。后来文大人下令,各教派都可以自由发展,但不得干涉地方政务,也别打一统天下的主意,这些人才有所收敛。不过,他们来了也有些好处,原来那些和尚、道士骗百姓钱财,只吃不吐。这些十字教的收了钱,却拿出很大一部分来做善事,扶危救困。和尚、道士们怕断了自家香火,也跟着开善堂、施药局、育婴所,让百姓得了很多实惠!”(请到支持正版指南录)
当年由于部分道观参与北元针对文天祥的暗杀行动,被敌情司抓了这现行。大都督府趁机下令,取消了对全国各地寺院、道观附属产业的优惠政策,并且根据寺院、道观占地面积,征以重税。享受不到出家人的优惠,大部分假冒的居士、真人也失去了继续修行的动力,纷纷还俗。各地道观、寺院的生意一落千丈。
借着佛、道两家式微的机会,清真寺、十字教快速发展起来,并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行政运作。对于这些打着诸神名义捞取好处的宗教狂,文天祥也没客气。通过陆秀夫的支持严格做出了规定,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大都督府不干涉宗教运作,但各教派也不要试图干涉大都督府的日常事务和国家法律,否则,定然连根拔除永远不准其踏入大宋境内一步各教派见无法左右大都督府政策,说宣扬的宗教理论又无法一家独大。只好把心思放在拉拢信徒上。对于如何扩大信徒数量,各派有各派的绝招。但比起佛家的来世之说,穆斯林的惩罚之说,十字教的善堂,施药铺更实际得多。为了与其竞争,各类教派都增加了利民举动,把平日所得善款拿出一大部分来放在回馈百姓方面。
探马赤军众将听关若飞如是说,都会心地笑了起来。在昔日的大夏国和今日的北元,也普遍存在着寺院与国家争财的情况。虽然国家需要寺院来稳定民心,但大量的青壮年当了和尚,大量的财产、土地归了寺院,很大程度上又破坏了国家的税收稳定。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胆大妄为的皇帝抄寺院的家,借此缓解国库空虚状态。几百年来,各国智者找不到一个妥善方案解决这个矛盾,但大都督府这一句“宗教归宗教,政府归政府”彻底摆脱子这个困局,“大都督这样做,就不怕和尚、道士还有穆斯林、十字教煽动教徒造反么?”想了一会,元继祖又问。
“老百姓吃饱,喝足,衣食无优,谁愿意把脑袋别在裤带上去造反。况且咱大都督府处事公平,官员正派,百姓感激还来不及,造反作甚?”关若飞惊诧地看了元继祖一眼,大声“元某受教!”元继祖拱手施礼,郑重地说道。
一个自信的朝廷,必然对各项宗教都很包容。因为朝廷行得正,走得直,不怕和尚、道士们煽动闹事。因为民间富足,煽动闹事的和尚、道士们,找不到借口和机会,百姓也不会盲目追随。相反,朝廷越是没有自信,民间越是疲敝,官府对百姓提防之心也越重。
李谅见关若飞谈起治国、料民道理来头头是道,知道他将来前途未必只限于一个小小的队长,存心与他结交,低声问道:“小将军知识渊博,眼界宽广,想必出身名门了。不知令尊是哪位英雄,是否有幸当面求教!”“名门?”关若飞的脸色瞬间变了变,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悲凉,“当年我的确跟着家父读过一些书,可惜,诸位来了,把我家付之一炬。家父也不知道死在哪位将军的刀下。这、军校读书,练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把这一切讨还回来,给父老乡亲一个公道!”
“呢!”众党项将领同时吸了口凉气,有人立刻去腰间摸刀,看看周围的破虏军弟兄神色如常,看看道路两边熙熙攘攘的汉家百姓,汕汕地把手又放了下去。
元继祖和李谅没想到一路上对自己热情有加破虏军小校身世如此凄惨,更没想到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经大都督府培养后有如此进境,互相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跳下马背,跪拜于地,叩首道:“当年的事情,未必是我等所为,我等亦难逃其咎。若将军欲为父亲报仇,尽管取我等性命。既然兵败投降,心中决无所怨!”
“请将军宽恕!”众党项将领一齐跳下马,跪在地上说道。
这一下,反而让关若飞感到不好意思了。赶紧跳下马来伸手搀扶,含泪道:“昔日之仇,关某己经报于疆场。从今往后,望与诸位不再拔刀相向。诸位将军放心,邹将军之诺,大都督府之法,关某决不敢违。”
探马赤军众将闻言,心下稍安,汕汕地站起来,牵马而行。再无心思与关若飞闲聊,闷闷地走了一会儿,穿过城门,进入了闽清城内。
城内的风光更是热闹,街道两旁,新起的青砖碧瓦小楼磷次节比。工场、作坊、商行一家挨着一家。元、李等人都身穿便装,周围百姓从面孔上分不出党项人和汉人的区别,见他们与破虏军士卒走在一起,以为他们是破虏军的文职,纷纷把最好的货物摆出来,向众人兜售。
“军爷,上好的古田青瓷,您看看么?
“军爷,上好的薄底快靴!”
“军爷,里边吃饭,我给您打七折”兄弟,他们好像不怕你啊!“百姓们热心让众探马赤军将领看着纳闷,忍不住又拉着破虏军士兵问了起来。
“怕,怕什么。我们买东西又不是不给钱!”一个破虏军士兵诧异地答道矛伸手接过双靴子,在脚下比了比,掏出几个铜元递了过去“谢谢您”做了一单生意的小贩挥手相送。
探马众将看得浑身发热,心里更不是滋味。有道是过兵如过匪,在宋人的地盘上,他们烧杀抢掠,百姓见了他们撒腿就逃,唯恐被他们看见。即便在他们自己的故乡,百姓见了当兵的,也像见了魔鬼般躲起来。从来没主动上前打过招呼,更甭说上前兜售商品了。
“竟有人公然在卖兵器!”走过一家经营铁器为主的店铺,有探马赤军将领惊诧地低呼。店铺打扫得很干净,几个十六、七岁的年青人翻弄着兵器架子的刀、剑、枪、盾,不时有人拿起来舞几圈,旁边的人静静看着,根本没有表现出畏惧之色。
“当然可以卖了,垂相大人说了,自两汉以来,佩戴兵器就是我华夏百姓天赋的权利!”破虏军士兵不屑地答。
“锁子甲也有卖?”党项将领故意抬杠,提高了声音问。
店铺掌柜的听见了,赶紧迎了出来,“锁子甲里边有,不过没破虏军中供应的结实。您要么,我让伙计搬两副出来。不算贵,才四十个银元!”
“谢谢,谢谢!”党项将领赶紧摆手,心中暗骂:“四十个银元还算不贵,我抢一年,都抢不到这个数!”
“好像还有弓箭、弓箭!”习惯了百姓五家用一把菜刀的探马赤军将领实在受不了了,在兵器铺里,他看见了名贵的黑漆弓、狼牙箭等在北方绝对违禁之物,高声大叫。
尸“大都督府规定,男子八岁以后必须习骑射、格斗。乡试时五十步十射四不中靶者直接淘汰,不准卖弓箭,百姓拿什么学!”士兵实在不明白党项人为什么大惊小怪,大声回答。
“你们就不怕百姓造反?”话题又重复到来时路上解释过的旧疑问。
“不是给你说过么,当官的不做亏心事,百姓为什么要造反。百姓不习武,蒙古人来了拿什么反抗?”回答的声音非常不耐烦,在大宋常识性的问题,这帮党项人怎么看什么都新鲜。
气氛又尴尬了起来,一干探马赤军将领汕汕地,默默承受着新鲜事物带来的冲击。太不一样了,如今的大宋与当年的大宋简直就不是一个国家。差异不但表现在武力、城市面貌上,而且表现在市井之I可,表现在每个百姓的身上。
那些平头百姓神情依然谦虚,但谦虚中带着自豪与自信。衣着仍然简朴,但简陋中透着整洁。说话的声音依然彬彬有礼,但语调上却不卑不亢。哪怕是大单买卖面前,也没有奴颜9膝模样。从容的举止,让你一见到他们,不知不觉就有亲切感,觉得他们就和自己一样,彼此之间除了说话的口音外,没什么其他不同。
“好像没人向路边倒秽物,也没人向河里乱泼脏水”穿过了繁华的主街,快走到城内馆骤的时候,元继祖又发现了一项不可思议的事情,自言自语道在他的记忆里,无论是南方的汉人还是北方的党项人、契丹人,都以自己家院子外为垃圾场。特别是那些市井小民,灰渣,污水俱是倒在家门口的。却不知为何,走过的几个福建城市都没看到这种情景。马路两边干干净净,很少见到鸡毛、炭灰等城市中常见的脏东西。店铺门口也平平整整,很难见到一个污水坑。
“还是拜诸位所赐,自从诸位向河水中扔尸体,让瘟疫沿着闽江蔓延,逼得百姓们不得不按照大都督府的安排,在城市里开凿了上、下水道,各家垃圾从此后也有专人收集,统一掩埋。以免瘟疫再起,整个城市的人一块遭殃!”走在前面的关若飞回过身来,叹息着解释严禁乱倒垃圾,统-供应自来水和统一排放污水,是大都督府以强力推行的为数不多的几项便民措施之一。因为这个措施,还招致了很多“正义之士'‘的口橇伐。一些民选的里区长也连声抱怨。但强制着执行几年过后,渐渐收到了良好效果。如今的城市整洁干净多了,偶而有小疫流行,再也不会出现整个城市都被传染的恐怖景象。
“哦”元继祖槛尬地点头,终于发现自己这些年跟在达春身后,除了破坏外,也做过一点“有益”的事。
“昨日之事,我等自知惭愧,将来若能赎罪,我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沉吟了半晌的李谅终于想出了一句恰当的话来表达自己的感触。数日来,工场、矿山、码头、店铺,见得多了,令他对人生有了完全不同的感悟。临行前,邹汉建议他们见过文天祥再定夺自己的去留问题。如今,没见到文天祥,他己经想好了今后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元兄,以往我等只会破坏,未曾做过任何建设……”当晚骤站中,睡不着的李谅对元继祖说道。
“是呀,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元继祖叹息着回答如果任何城市都象都督府治下这般,北方民族也用不着四处掠夺为生,也没力量掠夺人心凝聚成一块的城市如果,把祁连山下那被战火毁灭的故园像福建这样重建起来呢?火一样的念头烧着元继相,今他血脉膨胀。‘第七卷逐鹿风暴五(上)
大都督府对于探马赤军诸将到来的反应,平静得有点出乎众人预料。没有举行各国传统中那种带羞辱性的献俘仪式,也没有为了吸引更多人阵前起义而准备的巨额奖赏。大都督府只是派了一名官员,以很平和的语气告诉元、李等人朝廷己经同意大都督府的建议,以探马赤军将士起义之功抵消他们杀人屠城的罪恶,然后给元、李等人每人发了十个银元,让他们暂且在福州城逛逛,三天后再安排与大都督会面。
元继祖和李凉哪里还有心思闲逛,抓着平生没有见过的古怪银钱,在馆骤里等得心急如焚。倒是年青的将领李显杰、李鹤、元承恩等人心宽,每天拉帮结伙地在城里四处看新奇。
什么南洋的五彩八哥、西洋的天鹅绒毯子、阿拉伯人的熏香、天竺人的饰物,一买就是一大堆。
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勾起了两个探马赤军主将的好奇心,每天数着钟声,期待与传说中的对手会面的那一刻。
三天后的上午,元继祖和李谅等人终于见到了那个把自己打得溃不成军的英雄,第一眼看上去,文天祥给人的印象很普通。不过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样子。没有羽扇纶巾风流调fk的智者形象,也没有盖世豪雄的威风。举止间带着些书卷气,但一言一行都让人感觉到此人的坦诚。
一个笑容很坦诚,但目光很敏锐的人。元继祖心里如是评价。文天祥不像他见过的所有人,忽必烈、伯颜、达春,此人身上没有那么浓的血腥气,也不会刻意在他人面前制造威压。但此人却觉不是一个可以欺骗的老好人,那双眼睛背后仿佛看尽了世间沧桑,不像四十几岁,而是像己经在人间活了数百年般,随便一扫,仿佛就能看到人心里想什么,让人不敢在他面前耍鬼花样。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元、李二人期期艾艾,事先准备好的很多说辞都说不出来了。其他探马赤军将领亦感觉到了些紧张,宾主之间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早就想与诸位将军见面了,这几天事情多,一直空不出上午的时间来。安排在过午或晚上时间,又过于失礼,所以才让大家等到现在。诸位在福州城玩得如何,手中的银元可还够花?”文天祥让侍卫给大伙端上产自福建,新法炒制的绿茶,微笑着问。
缕缕茶香让人感到一阵轻松,没等众人说话,元继祖的儿子元承恩抢先答道:“恐怕这里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了,大都城和这里一比,简直是个大猪圈。就是东西贵了点,垂相赐的十个银元,差不多都花干净了!”
他故意作出的憨态逗得大伙全笑了起来,略显紧张的气氛立刻变得活跃。几个同来的探马赤军将领亦笑着附和道:“是啊,是啊,真是繁华。早知道这样,我们早就起义了。哪怕在城里作个小铁匠,也胜于去北方当将军!”
“不尽如此,当将军横刀立马,威风八面。当铁匠么,吃的、住的就得凭自己的手底下功夫了!”文天祥也被元承恩逗笑了,尽量用简单易懂的白话解释。
破虏军目前兵强马壮,但熟悉骑兵战术的军官还比较稀缺。跟着元、李二人起义的一些少年将领有多年指挥骑兵作战经验,如果能纳入破虏军体系内,刚好能弥补军队指挥系统的不足。
“当将军,忽必烈大汗不给发馆。全凭打到哪抢到哪,可我等又的确不是破虏军的对手。还不如当个铁匠实在,好歹每月有三个银元的固定进帐!”元承恩继续插科打混。这些天来,他大街小巷四处游走,看得就是普通宋人如何生活。比起北方一些城市而言,这里的百姓个个都是富豪。虽然贫苦人家依旧身穿布衣,脚踏芒鞋。但那张从容和满足的笑脸,是在北方任何一个城市里看不到的。
破虏军不仅仅胜在军事上,这是所有探马赤军系将领共同得出的结论。但如果融入大宋,如何为自己谋得更好出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难道你不想当将军了?”文天祥很喜欢这个个子高高,略有心机的年青人,试探着问“如果能立于破虏军旗下当将军,我当然求之不得。如果与破虏军作对的话,给什么好处我等都不会干了!”元承恩的回答很坦率,也很狡猾,“当然,如果能进入您治下那个指挥学院学上两年,我愿意做大人马前一卒!”
“如果你想去邵武指挥学院,我可以安排你去速成班。破虏军的战术、武器与探马赤军不一样,对将领的要求也不一样!”文天祥点点头,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元承恩的要求。目光从年青人身上转开来,看看元继祖和李谅两位,笑着问:“二位将军呢,今后有什么打算?
看到自己的后人出路有了保障,元、李二人悬着的心也跟着放下了,互相看了看,同声答道:“我等愿唯垂相之命是从!”
“你们自己的事情,需要自己来做主。既然己经起义,按大宋律法,你们就是百姓的一员,各项权利受律法保护,即便是天上的神明,都没权力安排你们的一切!”文天祥笑着说道,神情中带着几分鼓励。
“权利?”这个词元、李二人很陌生。在大元朝,武将是忽必烈必须的猎犬,吃的、用的,摩下士卒以及老婆孩子,都归大汗所有。大汗安排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即便不情愿服从命令,也只能祈求大汗,切不可自己做主。来到大宋,突然变了个规矩,不免一时有些迷茫。
透过脸上的表情,文天祥知道元、李等将领一时无法适应自由人的身份。其实何止他们几个,就是大宋百姓,刚刚接触到平等之政时,又有哪个能习惯这种自己把握自己命运的政策。只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宋人己经习惯了不向任何人屈膝,不再于强者面前逆来顺受。而新来的探马赤军将领思维还停留在皇帝最大,其他人皆为奴仆的框架里而己。
没体会过自由的人,不知道自由的可贵。文天祥知道问题的症结出在哪里,拿过一份小册子,递到了元、李两人手中。“这是大都督府对你二人摩下士卒的安排,他们现在功罪相抵,所以都是华夏百姓。愿意留在大宋的,大都督府与大宋百姓同样对待。希望务农的发给耕地,官府贷给第一年的粮食的种子。希望留在城市的,可以去工场做学徒,薪水自己和老板交涉。愿意留在军中的,需要去参加体力和兵器、骑术等项目测试,适合去破虏军的去破虏军,适合去警备队的去警备队。《临时约法》有规定,‘党项、契丹、色目诸族,愿为华夏之民者,官府以华夏百姓待之。’所以,你们也不必为他们的前途担优!”
“谢垂相大人!”元、李二人倒身欲拜,被文天祥伸手扶住。二人感激地退后几步,学着宋人打招呼的样子,长揖到地。
“我等纵然粉身碎骨,也难报承相大恩!”众探马赤军将领一齐施礼。有些人本来还打着回到探马赤军中,凭自家弟兄在乱世里谋出身的小算盘。见天祥在轻描淡写之间,几句话散了众人兵权。心中一凛,主动放弃了不该有的执念。
元、李两人来福州之前,本来也有过保留自家人马,坐观时局变化的念头。一路上看到福建变化之巨大,比较南北双方吏治、军制和百姓状态,知道北元气数己经日薄西山。所以此刻得知自己手里没了兵,心中反而觉得好生轻松。
“二位将军都领骑兵多年,如果有留在军中的心思,我倒想聘请二位将军去邵武军校或邵武指挥学院做骑兵教官。为大宋军旅培养可用之材,二位将军意下如何?”又聊了几句军旅之事,文天祥试探着问道。
在元、李二人未到福州之前,如何安排二人的前途,大都督府也觉得有些伤脑筋。作为第一批临阵起义的探马赤军高级将领,如果给他们的待遇太差,则不足以为北元其他探马赤军和汉军将领的典范,起到千金买马骨的作用。但给二人职位安排的过高,又未免有些不公平。毕竟这些年探马赤军跟在蒙古军后面,没少做了坏事。
所以文天祥才有意让元、李二人于途中感受一下大宋的变化。也期待二人自己对自己将来的出路,做出些双方皆满意的选择。
“路上听关校尉说,正相大人在邵武还有一个培养地方官的学校。李某不才,不知道能否去那里学些治政良方,将来也好赎前半生之罪!”见文天祥问得坦诚,李谅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行军打仗的事情他干够了,就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半辈子烧杀抢掠,只曾破坏,不曾建设。如果不能领着自己的族人驰骋疆场,他情愿下半生去作个地方官,通过为百姓谋福,偿还自己前半生犯下的罪孽。
这个答案倒出乎文天祥的意料了,他没想到戎马半生的李谅的理想居然是去造福一方,楞了楞,大笑着回答:“李将军若真有此意,倒可以去大宋政务学院。只不过那里的学风严谨了些,将军想顺利毕业,恐怕要下番苦功夫l”
“李某愿意去做个蒙童,从三字经学起!”李谅非常诚恳地说道。
“就如将军所愿!”文天祥笑着答应,把目光慢慢转向元继祖。
一直在旁边为朋友祝福的元继祖迎上文天祥的目光,低声问:“如果元某欲回祁连山下,收拢族人,效垂相百丈岭之举。垂相可否答应,可否施以援手?”
“文某愿鼎立相助!”文天祥心中一喜,微笑着承诺。
第七卷逐鹿风暴五(下)
“好慷慨的垂相大人!”元继祖、李谅等人刚一离开,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立刻黑着脸抗议道。他负责大宋内务安全,对官员的非正常举动向来敏感,而元、李等人今天的作为,在他眼里显然是有备而来,抱着长久打算的。
“民章此言差矣,这是第一支阵前起义的探马赤军,接下来,随着破虏军日渐强大,还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慕名而来。所以垂相如此行事己算苛刻。毕竟我等散了人家的兵,也没给人留任何封爵!”陈龙复在一旁笑着替文天祥辩解。在大都督核心人物中,他和杜规都属于宽容派,做事情讲究替其他人考虑一二,不把自己一方的好处占尽。这与他名儒出身,半生受尽忠恕之道的熏陶不无关系。
户部主事杜规也主张对元、李等人宽容,但他考虑问题的角度却不在待人之道上。在他看来,做生意就得有赔有赚。只要打算长期合作,互相之间就得有个让步。除非是一锤子买卖,才一次把人逼到绝境中去。
“他们试图将大都督府好处学全,这点我倒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居然如此轻松地放弃了兵权,在垂相大人说起时,那个元将军和李将军连犹豫都没犹豫!”揉了揉又胖出一号的宽脸,杜规笑着点评。
“还用要那些兵么,光将校就足够了。从上万户到百夫长,近百号人钻到咱腹地里,两成人学政务、两成人学军事、两成人学器械制造等技巧,二成人入军队摔打。还有二成人跟着元继祖回祁连山下联络族人。待把大都督府的长处短处琢磨了个透彻,众人一并辞行,从大都督到六部官员,都是现成的!”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对文天祥的过分宽容也有些不满。
他是坚决主张将探马赤军诸将以虚职束缚住,并严格监控其一言一行的。负责敌情工作工作多年,防患于未然思维在他头脑里己经成为定式。
“民章、子敬何必如此心急?”文天祥看着刘子俊等人气鼓鼓的样子,笑了笑,很自信地解释,“我倒不怕他们学,就是怕他们抱残守缺,不思进取。元继祖将军打着什么算盘我也明白,但学成之后,他的人会不会还想返回祁连山下去,依我之见,事实未必尽如其所愿啊!”
+垂相之言有理!“几个年青的幕僚为文天祥的回答击节叫好。他们出身于科举,当初抱着很深的抵触情绪前来了解新政,慢慢地,却越来越发现新政的好处。虽然现在大都督府的举措仍然有很多地方让他们不满意,可如果谁要是提出恢复大宋当年之制,他们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新政的侵蚀力量如此巨大,大都督府待人的态度又如此包容。以己度人,年青的幕僚们也不认为学成之后的党项豪杰还愿意回祁连山下去从头再来。
“等他们在祁连山下如我等在邵武一般重建了大夏国,我看届时你等有何话说!”刘子俊向几个后学新进横了一眼,悻然道。
“如果祁连山下能出现一个大夏国,恐怕更难受的是忽必烈,而不是我等!”几个年青人头脑反应很快,言辞也足够犀利。
刘子俊哑然。大都督府议事以文天祥带头,讲究各抒己见。几年来,决策圈享受着这条政策的好处,也承受着其代价。好处决策失误的可能被降低到最小,代价却是一些“老人”
的权威丧失。在文天祥的刻意培养下,不断有后起之秀进入决策层,也不断有新秀在挑战着“老人"们丁的权力基础。
“初生犊儿不怕虎!”陈子敬摇了摇头,笑着呵斥。
不同年龄背景的幕僚们议论纷纷,大都督府不因言而废人,他们也愿意公开发表自己的建议。这种热闹的景象让文天祥感到很欣慰,有时候他不知不觉间就会把现在的年青人和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相比较,有时候他会设想一下,如果哪一天自己不在了,周围的人是否能把自己这几年努力建立的制度维持下去。
应该可以吧,毕竟大多数人都看到了新政的好处。他在心里如是对自己说,也更惬意地享受自己一手打造出来的环境。
“好了,既然己经答应了人家,就别中途反悔。免得被天下英雄笑咱小家子气!不是还有你的监察院和子敬的谍报司呢么?你们二人负责堵缺陷,其他人负责发掘对大都督府最有利一面。大伙各司其职,各尽其责!”看大伙争论了有一会儿,各方意见依然无法统一,文天祥笑着活稀泥。
“倒也是,大夏国立国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眼下更要紧的是如何应对江南战局l”陈跟着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话题引到了当前战事上。“根据细作回报,雷州一带过江的蒙古军己经转向鄂州。而在薪阳口偷偷过江的伯颜大军占领了兴国、永兴一带。此外,利州、夔州两路的探马赤军和新附军也大规模向鄂州集结。成都府和憧州两路去年大熟,粮船顺着水路而下,五日内可到江陵。在淮南的元军也改变了战术,不再尾随追击陈吊眼,而是与各地新附军勾结起来,依靠堡垒和沟渠,一步步把陈部向北逼。谍报司综合各路送来的情报分析,伯颜近期之内会有大动作!”
“到参谋室去,让曾子矩给推演一下,伯颜想干什么!”文天祥收起笑容,正色道。
有资格参加军事决策的官员和幕僚们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了大都督的身后。可以轻松一下的时间总是短暂,刚刚从歼灭达春的兴奋中平静下来,紧接着,大伙又得面对一个更强大的对手。
几个负责物资供应的幕僚叹着气摇头,大伙又有为难事情做了。大都督府一年来四处出击,地盘抢了不少,府库却日渐空虚。文垂相又不肯加税,战事再这样持续下去,破虏军的补给肯定会出现问题。
"别摇头,比摇头,摇头摇不出钱财来。有摇头的功夫,不如想办法从别处多弄一些。
给李祥和陈复宋发封信,告诉他们如果再弄不来粮食,大都督府就揭不开锅了!“杜规笑嘻嘻的命令。
负责物资调度的官员们纷纷忙碌起来,都是邵武书院自己培养出来的年青人,动作很规范,也很麻利。随着他们对政务的日渐熟悉,杜规的日子越来越轻松。如今,他己经不必事事亲力而为,从中指点一下,就足够把事情干好。
“咱们穷日子不好过,老忽的日子更穷。区别咱们再穷不会穷了百姓,老忽那边再穷不会穷了当官的………”杜规一边说着笑话,一边走向作战参谋室。
他有一条妙计要献给文天祥,成功的把握不大,但绝对值得试一试。并且这条计策北方看不出来,也绝对没办法破解。
作战参谋室,曾寰早把一张巨大的地图挂在了墙上。军校毕业的高级参谋人员忙忙碌碌,将谍报司整理出来的情报逐一标在了地图相应位置。粗看上去,沿着整个长江北岸,都有代表着北元的黑旗在移动。这些黑色旗帜过江后,在鄂州汇聚成一片,饥饿的狼群般,俯视着东南万里河山。
“伯颜用兵,一贯喜欢以静制动。不发则己,一发势若风雷。据北面送来的情报,在草原上他就以此计打垮了海都。前五个月一直固守和林不出,待海都等人松懈,则亲率大军击其中路。打得海都落荒而逃,十万大军回去不到七百!”曾寰面目凝重地向大家解释。
与对付达春、索都等人不同,这次作战,参谋部门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伯颜带的人马几乎全是蒙古军,队伍中不会再出现武忠、张直这样一边打仗,一边把情报部署全部透漏给破虏军的高级将领。各路元军之间也不会出现保存实力互相车皮的行为,战士都是蒙古人,主帅又是一国宰执,声望、能力极高。
可以说,这是破虏军成立以来最严峻的一场考验,也是重新站起来的大宋和北元之间一场倾尽全力的对决。胜则生,败则亡,没有第二条路可选。
“关键是弄清楚伯颜要干什么,战略上,他的部署很清晰。战术上的动作却非常模糊!”文天祥点点头,思考着说道。
虽然有了专门的谍报司,并且有完整相对完整情报收集体系,但大都督府指挥起来依然随时为敌方信息的不完整而头疼。“要是有发报机就好了!”有时候,文天祥忍不住奢侈地想。有了文忠记忆中的那种千里瞬间传信的神物,他就可以随时调整战略布置,甚至派水师和教导旅去封锁整个长江,切断伯颜后路。但现在,科学院连基本的蒸汽动力还没弄明白,更甭说电力开发、储存、应用这些文忠记忆里都很模糊的东西了。所以,大都督府众人只能面对这种信息不充足的情况。而这种情况造成的后果是,在伯颜大军在某处渡江几天后,情报才能让江南西路的细作收集到。待把情报送到福州,北元兵马早过完了。
“末将失职,请大人责罚!”陈子敬以为大都督对他的工作不满,歉意地回答。
“不是你的责任,谍报司能做到这一步,己经不容易!”文天祥信手将陈子敬拉过来,指着地图说道:“再加派些人手去鄂州,混杂在逃难的百姓间。有情报优先送给凤叔,让他随机应变l”
“是!”陈子敬大声答应着,心中又犯了难。蒙古军名声赫赫,大军所过之处,能跑的人全跑了。眼下鄂州几乎是座兵营,哪里有百姓肯向那个地方逃。正犹豫的时候,听见文天祥补充道:“伯颜与其他蒙古将领不同,他的兵马军纪很严格,很少去骚扰百姓。当年我被他强行扣在军中的时候,常跟他辩论大宋国运是否完结。那时观点虽然可笑,但可以看出来,他汉学修养很深,也很懂得如何争取民心!”
“我试一下,从各地给蒙古军运粮队伍中安排些人手!”陈子敬低声应道。
“给邹都督下一道令,两江参与围攻达春的各路民军先别忙着转为警备队,民军向江南西路集结,在各条要道上修筑水泥堡垒!”文天祥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江南西路的山川众多,与荆湖南、北两路交界处,分别有罗霄山脉,慕阜山脉,除了临江一角,可供骑兵大规模调动的道路不多。如果在关键路口用水泥快速修筑要塞,元军的动作就会迟缓很多,战马的机动优势就不再那么明显。
“是!”曾寰答应一声,快速将文天祥的命令细化、安排下去。从士兵战斗能力来看,如今的破虏军士兵与蒙古武士之间相差不大,破虏军在武器上还占有优势。但老兵数量上看,破虏军的劣势就很明显了。邹汉和张唐摩下的第一师刚刚打完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修整补充。陈吊眼和李兴摩下的第二师有一半在江北,一边要留在两浙,整理、弹压地方,让这块号称鱼米之乡的土地尽快恢复火力。如今大都督府摩下唯一建制完整、战斗力亦可一提的就是第三师,但他们还要守着广南东、西两路,随时准备应对云南和荆湖两个方向的进攻。
有人曾经提出过从许夫人摩下的警备军抽调一部分兵马出来组建第四师的设想,但邵武军校和指挥学院这两家提供低、高级军官的地方,短时间却培养不出那么多将领来,大都督府的新式军械供应和粮草供给也跟不上。
综合这种情况,与伯颜交战初期采取守势己经是必然。只是对于擅长捕捉战机的伯颜来说,防守无疑是最拙劣的对策。
“把起义的新附军兵马挑拣、整编为三个标,不能和不愿继续留在军中的按破虏军标准发两年馆银,准他们回家。留下来的,给肖鸣哲和杨晓荣送去做预备队。至于怎么训练新兵,怎么把这些新附军弟兄变成主力,请肖、杨两位自行安排!”
“啊!”大伙都被文天祥的命令吓了一跳。起义的新附军是碗热汤,谁都难以消化下。
几个主要将领文天祥都己经见过,张直和孔威两个愿意留在军中,己经同摩下有意从军的将领去邵武指挥学院和军校培训。而起义最大功臣武忠却执意要弃军从商,文天祥留也留不住,只好以大都督的名义给了他三万枚银币做资金,由他去了。将领们走了以后,留下的无主士兵有三万多,这些士兵训练程度和单兵作战能力比民军略高,但战斗意志却连民军都不如。民军擅长打顺风仗,败了则手足无措。新附军士兵们一旦打了败仗,往往成群结队的投降,根本没有一点廉耻之心。
文天祥知道大伙看不起新附军,在他心底对只会欺压百姓的兵痞们也没什么好印象。但想想文忠那个时代,土匪、伪军被八路整训几个月,照样可以悍不畏死,破虏军目前的形势,无疑比文忠那个时代好得多,至少有了一个大后方可供新兵训练。从任何角度上讲,消化新附军的工作应该提到日程上来。否则将来大批汉军被破虏军俘虏,总不能像对待双手沾满鲜血的蒙古武士那样,送到山里挖媒吧。况且当年破虏军刚刚起家时,也是融合了大批新附军才形成了一定规模。
“咱们这里多少人是当过新附军的,现在不一样跟勒子硬撼么?肖鸣哲和杨晓荣老跟我抱怨他们摩下兵少,地盘大。现在给他送兵过去,他们还会挑肥拣瘦不成!”文天祥幽默地总结了一句,继续命令道:“给第三师下令,新兵送到后,一边训练,一边作战。让肖、杨两位寻找机会向北挤压,别让伯颜太轻松地实施他的战略目的l”
众人都笑了起来,以第三师在侧面施压,是一个分散伯颜注意力的办法。三万多新附军到达广南西路后,与当地破虏军结合起来,就有近五万兵马摆在夔州和荆南两路边上。如果伯颜有意大举突入江南西路,必须得考虑一下夔州和荆南的安全。毕竟在荆湖南路的塞因德齐己经被杨晓荣打成了惊弓之鸟,见到杨字战旗连城门都不敢出。
“怕是伯颜不会上当,如果我是蒙古军统帅,此刻重兵压在鄂州,可以根本不理会广南西路的肖将军和杨将军。一边寻找最佳机会与邹将军决战,一边以小股骑兵分散突击,进入江南西路进行破坏。遇到民军则击之,遇到大队破虏军则避之。就像狼群攻击猎物一般,先放尽了对手的血!”被曾寰一手提拔起来的参谋新锐宋清浊沉声说道。
几个和他一同自指挥学院毕业的年青参谋快速在沙盘前布起阵势,一方以黑旗代表元军,一方以红旗代表破虏军,黄旗代表民军“厮杀”起来,片刻之间,刚刚光复的江南西路就一片狼藉。
蒙古军名声很差,所以可以根本不在乎名声,凭借优势的机动能力绕过宋军防线,四处破坏,四处杀人放火。而破虏军有限的兵力无法分散,处处被动。虽然有新修的要塞保护,代表民军的黄色角旗亦很快被清理出沙盘之外。
围观的众人脸色越来越凝重,这是蒙古人最擅长的放血战术。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意义就在于此。当年,处于劣势的蒙古人就是凭借此招吃掉了比自己强大数倍的金国,如今,他们又冲着刚刚站起的大宋扑了过来。
“我建议将陈吊眼将军撤回两浙,从第二师抽调一部分人马进去江西!”张元看出了文天祥无奈,上前建议。目前大都督府所做的应对,都以牵制,迟滞为主。而伯颜是百战名将,如果他刻意求战,双方难免要在江南西路来一场硬仗。
他是出了名的擅长防御,当年邵武一战,曾经以几百人拖住了王积翁的两万大军。在那之后,他进入兴宋军辅佐许夫人,虽然没有什么大的建树,但数年来沉沉稳稳,也从没有过一次失手的记录。所以此言一出,立刻博得一片附和之声,连参谋长曾寰都将目光看向文天祥,期待他能考虑这个建议。
“陈举将军不能撤,王师北渡后,天下无数人都在看着!”陈龙复摇摇头,说道。声音虽然低,语调却强硬得不容置疑。“况且还有很多有心人,在咱们背后等着,等着。……”
他说不下去了,也不愿意说是谁。
众人一片默然。
单纯从军事角度上讲,陈吊眼仓卒北上的目的是防止元军大举进攻两浙,把战火烧到敌军占领区域。如今伯颜人马大部分己经过江,陈吊眼当初的战略目标己经完成,随时可以南撤。
但胜负之机不光在战场之间。
大都督府当年与皇室在临时约法中约定,在光复大宋故土之后,召开约法大会商讨国是。在很多人眼里的理解就是,光复故土之日,即垂相还政与皇上之时。凭此妥协条款,才避免了皇室与大都督府进一步决裂的可能。如果此时把陈吊眼撤回来,在一些人挑剔的目光里,即意味这大都督府永远不愿意光复旧土。不但会让天下豪杰寒心,还会刺激得保皇人士蠢蠢欲动。
背后的破坏永远比正面的敌人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身后时候就处于危险之中。况且此刻大都督府内部亦不是铁板一块。
随着控制地域的快速膨胀,大都督的行政机构也越来越庞大。由于各自的职责范围和做事风格差异,官员们之间也渐渐有了自己的小圈子。还有一些后起的利益阶层,也努力在决策圈寻找着自己的代言人。这些都是一个政权内部难免出现了情况,凭着在官场中十几年的治政经验,文天祥、陈龙复等人小心地维护着大都督府内部的平衡。虽然很多时候,这些工作让他们心里感到非常疲惫。
文天祥知道一个可以让所有人用一个声音说话的办法,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勇气去尝试。
那是来自文忠记忆深处的妙计,千年来,儒家治国者用过,数百年后,也有无数打着各种旗号的人尝试过。
有着两份不同记忆的文天祥知道,这个办法代价太大,不到万不得以,他想都不愿意去。
第七卷逐鹿风暴(六)
作战参谋室内,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文天祥。
如果文天祥为了不与守旧力量冲突,为了给大都督府塑造一个忠义的光辉形象就让陈吊眼和他摩下那七千弟兄们去送死,所有破虏军将士都会感到心寒。可如果文天祥因为北伐遇到危险就把陈部撤回江南来,全天下的英雄都会感到齿冷。
“命令北伐先遣旅向东移动,沿着海边的盐城、楚州向北,进入山东东路,如果元军依旧采用封锁战术的话,就沿海岸边继续向北,一直杀到海州(连云港对岸)!让黄水洋商团的张宣弟兄们沿海接应,那是他们的老巢,地形他们最熟悉。”文天祥看了看地图,沉声命令。(酒徒注:宋代盐城、海州、日照都在海边。连云港还是孤岛)
闻此言。众人皆松了一口气。这也许是一个最妥善的解决办法,大都督府没有更多的兵力派到两淮去支援陈部,但如果陈部总是沿海岸行动,大都督府凭借水师优势,在沿海任意寻找登陆点将陈部接回来却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必须保证陈吊眼的补给线,否则,北伐先遣旅就会重蹈文忠记忆里那个太平军悍将林凤祥的覆辙。文天祥知道自己在战略和战术层面都与伯颜不在一个档次上,但凭借跟随文忠记忆而来的数百年记忆,他想到了一个既能让陈吊眼安全返回,亦能让北元君臣手忙脚乱的办法。
“命令杜浒放弃对雷州口一带江面的封锁,水师全部东撤,在建康补给后迅速北上,直扑登州。把东海岛(连云港)拿下来,在那里接应陈吊眼将军。如有可能,二人合兵一处,进攻登州、宁海!”文天祥俯身在地图上,继续命令。
参谋们将代表破虏军的红旗顺着文天祥的命令插向登州,众人的眼前顿时一亮。登州和宁海处于山东东路的角上,三面靠海,只要守住东北一面,元军就无法夺回。更关键一点是,登州俯览渤海湾,距离辽东的复州和大都附近的直沽口都不远。如果破虏军如期完成这个战略动作,忽必烈和真金父子两个的安全就都要受到威胁。纵使不能逼得伯颜北退,也能让忽必烈重夺登州之前,不敢倾力南下!
“只是陈吊眼将军兵力太少!”有参谋小声提醒。
“山东的红袄军残部一直在四处游走,无固定之所安身。末将建议让陈将军将打下来的地盘和缴获的兵器交给红袄军一部分。……”参谋长曾寰大声补充。
“可以,你立刻招手安排i”文天祥兴奋地答应。
如果把山东和红袄军和太行山内的八字军武装起来,就等于给北元心窝里捅上了一刀。
太行山绵延数百里,从山东东西两路、河东南北两路(今河南、山西)一直通到河北东西两路。北元己经失去了两浙这个重要的粮食产地,如果再乱了太行山附近六州,恐怕明年忽必烈的百万大军就得靠喝西北风过活。
II鞋子想放咱们的血,咱们捅它两刀,看谁的血先放干净!“参谋宋清浊笑着点评。作战参谋室的气氛立刻轻松起来,几个年青的参谋人员笑呵呵地推演起陈吊眼部沿海北上可能遇到的风险和解决办法,越推觉得后面的道路越宽阔。
“我认为,伯颜更多想得是与咱们伺机决战,而不是拼消耗。他是大元垂相,眼界比普通蒙古将领要高很多。”参谋曾寰沉思了一会儿,补充道。
“如今我大宋国力日渐恢复,北元国力日渐衰退。互相拼消耗的话,时间越长,对我大宋越有利。他采用破坏战术之能破坏江南西路,而我大宋目前财赋重地不在江西。况且垂相这招黑虎掏心战术一使,北方大乱,伯颜即便最初目标不是决战,也不得不与我等一战定输赢了。”
“所以,陈吊眼将军的攻势只能算作奇招,真正决战场所还是在江南西路,具体的说,在吉、赣二州!”曾寰用笔在江南西路腹地虚画了一个圈子,把吉州、太和、兴国、赣州等地包了进去。“从地图上看,这一带几乎是整个江南的心脏。驻扎一支大军在此,东、西、南三个方向都可发动攻击气氛再度凝重,当大伙把目光从外围收回,放在主战场上时,不得不承认,无论陈吊眼在山东打得多热闹,第一师面对伯颜摩下近二十万大军的压力丝毫未减。这是目前大元和大宋的国力差别的真实写照,大宋在不同的战场上取得一个接一个的胜利,都不足威胁到北元生存安全。而北元只要取得一场大胜,就足以让大宋万劫不复。
“如果我是伯颜,会尽力把战场放在吉州。赣州距离福建、广南东西两路太近,咱们的援军随时可以接应。而放在吉州,甚至在向北偏一些,双方的补给线几乎就一样长!”参谋宋清浊又自告奋勇地扮演起了反面角色,推算着伯颜的最佳出兵路线。
几个参谋尝试着推演了一下,大体认可了他的判断。判断伯颜的战略目的不难,目前最困难的是判断伯颜发起进攻的时间,以破虏军目前的实力和战斗能力,根本没有主动向鄂州进攻的可能。伯颜只要一天按兵不动,十几万蒙古军就一天像利剑般悬在大伙的头顶上。
“伯颜在等待机会,等咱们的破绽。也许是用兵上的,也许是其他方面l”文天祥再次看了看宋清浊和曾寰等人的推算结果,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陈龙复、刘子俊等人相视苦笑。他们难得意见能统一到一起。在他们眼里,大都督府目前的疏漏太多了,前一阶段快速扩张的恶果己经开始显现。军队编制混乱、士兵训练程度下降、物资供应不足,小皇帝在身后不安分,无论从哪一块下手,敌人都能捅出一个大窟窿来“大元的疏漏恐怕不比咱们小,既然伯颜想寻找机会么,咱们就先想办法捅他,让他等不及时机成熟,就不得不抢先动手l”就在众人觉得为难的时候,杜规眯缝着小眼睛,走到了众人面前。
军务方面,本来他不该插手。但这种战前会议,负责补给供应的户部却有列席的资格。
听了杜规的话,众人都是一愣,参谋长曾寰想了想,率先问道:“杜大人有什么办法不妨直说,大伙一同参考,说不定能找出一个破敌之策来!”
“打仗的事情呢,咱不懂。但这好比做买卖,他成心漫天要价,咱也得着地还钱是不是。既然诸位大人认为,伯颜打得如意算盘是找寻咱们的破绽。咱们就先给他来一家伙,让他的自顾不暇。所以呢,我的办法就是,让忽必烈的朝廷先乱起来,伯颜的屁股着了火,心里肯定也跟着犯迷糊了!”杜规笑呵呵的说道。他天生一幅笑模样,喜悦中透着镇定,仿佛举手之间就可以退去几十万大军般。
大伙都被他绕糊涂了,与大宋相比,北元的最大的优势在于他们有一个大局观极强,残暴但英明雄武的领军人物,忽必烈。而大宋方面,皇室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不遗余力地拖大伙后腿。如果杜规真的能让忽必烈在关键时刻犯下错误,那么,无论伯颜如何出奇招,双方在沙场之外,都算战了个平手。
“子矩,把你的办法说来听听!”文天祥以鼓励的口吻问道。
“其实也简单,咱们手里不是有很多交钞么,把几千万贯用各种办法在大都附近散发出去。然后让忽必烈知道卢世荣一直在贪污他的钱,我想,忽必烈再英明,也受不了交钞如纸的窘迫!”杜规慢吞吞地,说出了一个妙计。
在破虏军起家之初,为了获得物资给养曾伪造了很多大元交钞。后来因交钞的过分贬值,南方民间拒绝接受,所以慢慢减少了其使用范围。如今在北方,特别是大都附近,忽必烈朝廷依然用强力维持着交钞的通行。但其面值己经贬了三十余倍,为了维持北方朝廷的开支,掌管户部卢世荣等人甚至印发了百贯、五百贯面值的巨钞来掠夺民间财富。
如果此刻突然有几千万计算的交钞出现在大都附近百姓手中,即便不懂得度支之术,众参谋也知道北元朝廷立刻要陷入交钞如纸的A尬境地。忽必烈君臣没了钱花,自然会责怪掌管户部的卢世荣,而卢世荣是汉臣叶李亲自推荐接替阿合马的“能员”,很多蒙古系和色目系大臣,包括太子真金等人都看他不顺眼。届时,只要有人把卢世荣贪污的证据送到几个以“清廉著称”的蒙古大臣手里,汉系、蒙古系和色目系诸臣肯定又会借机开始新一轮倾轧。
“立刻把封存的所有交钞交给盐帮运到北方。通知科学院,抓紧时间再造一批,面值以一贯、两贯为主。子敬,你通知北方情报统领,围绕这个计划展开行动!”文天祥果断地命令道。
攻城掠地是元军所长,但经济世务,却是大都督府的强项。战争的胜负未必只取决与疆场,既然伯颜有心寻大都督府的破绽,大都督府何必不先北元君臣手忙脚乱一番?
半个时辰后,领到任务的参谋们陆续离开,分头去细化各项任务。文天祥、刘子俊、陈子敬、陈龙复等几个大都督府的核心人物,相跟着走出,来到文天祥日常处理公务的书房内“我认为伯颜打着让咱大宋内乱的主意!”刘子俊看了看众人,从贴身衣袋中拿出了一份重要情报。“据监察院的眼线汇报,万岁最近接着裁减皇宫用度为名,把苗春将军派给他的侍卫大部分退给了教导旅。余下的十几个,也派到了宫墙外围担任护卫,不再准许靠近他的书房、寝宫等重要场所!”
“万岁长大了!”陈龙复长叹了一声,说道。这是他一直不愿意看到的情况,聪明的赵帚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发现眼下的皇帝和历代先皇在权力上的差距。作为一个自幼被大臣们寄以厚望的“明君”,他不可能会忍受大权旁落的情况。
“万岁长大了,可有人快六十岁了,还是没长大。吃了多少次亏,还把国家的期望寄托在小孩子身上!”刘子俊冷笑了几声,又拿出另一份情报来。
礼部尚书陈宜中最近动作频繁,打着替皇帝安抚地方的名义,几乎拜访了所有当年从崖山上一块撤离的旧臣。刘子俊拿到的名单上,陆秀夫、邓光荐、卓可等几个在地方上有影响力的大臣赫然在列。
在名单的最下一行,还有几个文天祥从没见过的人物。刘子俊用红笔,在他们的名字下重重地画了一条横线。
“这几个是何方神圣?”文天祥指着红线问。
“唐影和乐清扬两师徒俱是内臣。唐影在崖山撤退时和十几个内臣携带了一批财物乘小船逃走,水上迷失航向去了硫球,后来凭着那笔资金坐起了航运生意。最近才回泉州,捐献了十万两白银给内宫。乐清扬是陛下的贴身太监,负责伺候饮食起居。据细作观察,此人与陈宜中来往极其密切。”
“还有这个郑虎臣,是当年击杀贾似道于流放路上的官差,在民间素有侠义之名。这个吴宇林是一家报纸的主笔,专门给大都督府挑刺的。在他笔下,大人是今之曹孟德!”刘子俊指着最后边几个人名,冷冷地地说道。
监察司没有逮捕人的权力,否则,以他的脾性,早把这些人扔到邵武矿井里挖泥炭去了“最近民间流传,说大人有九五之相。而谍报司顺藤摸瓜,居然发现此言最早是从龙虎山那帮道士口里传出来的!”陈子敬跟着又补充了一条新情报。
“龙虎山那伙装神弄鬼的家伙早被咱们得罪透了,依我之见,恐怕他们没安什么好心!”陈龙复的眉头皱成了一团。在幼帝急于夺回权柄的时机,龙虎山突然造出这么一个谣来,起到的作用只能是火上浇油。
“会不会伯颜派龙虎山这样做,而皇上会不会……”曾寰迟疑地问了半句话,剩下的一半他己经不用说了,所有人都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奶奶的!”陈子敬低声骂了一句,挥拳砸在名单上。自从第一次赣州会战失败后,他对大宋官家就彻底绝了望。如果此刻文天祥命令他带人把赵畏和陈宜中等人全部抓起来,他绝不会犹豫地接受这个命令。
“皇上很聪明,他不会笨到去勾结蒙古人。”文天祥轻轻地摇摇头,否决了众人的推测。虽然受到文忠的影响很大,内心深处,他依然牢牢地坚守着自己的道德底限。
赵帚是个聪明的皇帝,有陆秀夫、邓光荐这样的老师教导,他不会笨到与伯颜去勾结。
但陈宜中呢?那些一直视新政为寇仇的老臣、老儒们呢?他们会不会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出卖一个国家?
“大都督不若。……”曾寰试探着说道。才说了一半,他的话被文天祥用手势给打断了文天祥知道大伙是什么意思,以大都督府目前的威望和实力,的确可以顺水推舟,代宋自立。这恐怕是很多武将、文臣都期待的事情。明知道十拿九稳的情况下,谁不期望自己有拥立之功?开国功臣的荣耀和功绩,足够一个家族几代人去分享!
可当了皇帝之后呢?约法大会还保留不保留?费尽数人心思创立的各项制度还保留不保留??在大都督位置上,文天祥愿意效仿文忠记忆中那些模式去限制皇权。但一旦坐上了赵A的位置,文天祥不敢保证自己依然愿意把自己关进制度的牢笼里。
“陛下很聪明,他应该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想了许久,文天祥以小得无法再小得声音说道。这一刻,他的脸色很白,额头上带着汗,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般a弱。
回答他的,是刘子俊的冷笑,“陛下的确很聪明,知道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可其他人却未必知道。在很多人眼里,垂相不过一晋鄙尔,眼下,想做信陵君的人有的是!”
刹那间,文天祥感到天旋地转。
如果凭着刘子俊这份情报就断然采取行动,显然无法让天下人信服。但拖延不决,谁也推测不出下一步陈宜中等人要怎么走。对大都督府众人来说,他们尊重一手缔造的约法和制度。对于凡事讲究权谋的人而言,约法和制度,不过是一张废纸尔!
眼下决战当前,大宋内部不能出一点动荡。无论是大都督府主动出击,彻底清洗了保皇派力量。还是陈宜中等人主动发难,攻击了大都督府,恐怕都是伯颜最愿意看到的结果。也是他最佳出手机会!
伯颜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刹那间,所有人都明白了。
书房内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听得见,陈龙复挺了挺腰,发现自己的脊背己经被汗水浸透了。世间最令人紧张的事情不是你发觉身处阴谋之中,而是发觉了自己身处阴谋之中却无法破解敌人的阴谋。
几分钟后,文天祥长长地叹了口气。
短短几分钟,对于刘子俊、陈龙复等人而言,却像数百年一样长。
第七卷逐鹿风暴(七上)
草原上,星大如斗。
半圆型的星空下,弥望的是黑毡搭就的营帐。连绵十数里的兵营灯火闪烁,众星捧月般围绕着一座金色的大帐。金色的大帐前,高高挑着一杆羊毛大蠢。夜风吹过,血迹斑斑的羊毛大z舒舒卷卷,就像一头时刻准备俯冲的金雕,正在挥舞着那双巨大的羽翼。
金帐内的气氛很热闹,数十名文武大臣席地而座,一边吃着鲜嫩的烤羊肉,一边喝着西域运来的葡萄酒。牛油大蜡的照耀下,珍贵的葡萄酒呈献血一般的颜色,像极了武将征衣上的污痕。
“来,干了这碗,庆祝咱们终于灭了乃颜,为陛下平定了辽东!”左侧稍靠外的坐位上,一个看上去像汉人模样的将领站起来,冲着自己临近的同伴倡议。他的恺甲破了很多处,肩膀、后背有多个地方还带着大块的血斑,湿湿的,看不出是别人的还是从他自己体内流出来的。但是他丝毫不在乎,呼喝劝酒时反而刻意地让烛光照在那些血斑上,借以炫耀自己的勇武。
“干,要不是德厚哥带人爬上城墙,从里边打开了城门,这仗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去!”坐在血甲将军下首的年青人显然是他的同族,一边站起来喝酒,一边替自己的本家炫耀战功。
“是啊,今日之战,史将军功不可没啊!”稍远的坐位,几名身穿探马赤军服色的将领举起酒碗,大声响应道。
他们平素与正在自吹自擂的史德厚等人并不相熟,此时凑过来说话,无非是想互相吹捧,免得在将来论功行赏时,功绩全部被高级将领们吞没掉。
花花轿子人抬人,史德厚久在军中,深谙其中三味。立刻让女奴将酒碗倒满,晃晃悠悠地走上前,“哪里,哪里,耶律将军今天让小弟大开眼界,要不是你率领族人及时冲了进来,信奉十字教的小子说不定还会反扑,那样,我这里就吃力了!”
“为陛下效命么,怎能不尽全力!”探马赤军千户耶律光故作谦虚。
“德厚,你喝得太多了!”左排坐位上首,一个身穿白袍,文职打扮的人捧着酒碗走下,俯身在史德厚的耳边说道。
“啊?”正与探马赤军将领互相吹捧的史德厚楞了一下,回头,看见自己本家叔叔,史天泽的胞弟史天沫脸色铁青,赶紧倒退着向自己的坐位处跌。边晃荡,边醉mm地吟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醉欲眠君且去………”
“能有今日之盛事,全赖陛下决策英明果断,垂相呼涂特穆尔大人调度有方,让我等一同举杯敬陛下,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史天沐转身向北,捧着酒碗大声喊。
“祝陛下早日一统如画江山!”几十名汉系、色目系文武站起来,齐声道。
“好了,好了,肤有什么功劳,还不是全赖将士们用命么?天沐,回去坐,咱们君臣今晚没那么多规矩!”忽必烈一手抱着刚抢来的不知是谁家的女儿,一手举着酒碗说道。花白的胡子在女孩满是泪痕的粉脸上飘来荡去,就像一头吃草的老山羊,努力寻找着春天的气息“谢陛下!”史天沐躬身施礼,退回了本座。金帐里气氛一下子更加热闹,探马赤军武士、汉军将领,互相敬着酒,吹捧着对方的武功,寻找着替自己脸卜贴金的机会。
忽必烈很喜欢史天沐刚才总结的那几句话,但他知道,打了胜仗,就必须让武将们发泄一下,所以对满帐的咱吹自擂言辞也不太在意。怀中的女孩像一头受惊的小鹿,对于己经筋骨不再强壮的忽必烈来说,这种惊惶的模样恰好能勾起他征服的欲望。
忽必烈感到有点热,伸手扯开了羊绒披风的系带,不待女奴们上来服侍,自己胡乱团了一把,将披风扔到了座位外。
山羊绒以温暖精细而闻名,不足三两重的猩红披风在半空中飘起来,转了半个圈,落到了靠右侧的座位前。几个探马赤军将领立刻跳出座位,抓向了羊绒披风的一角。
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定北反应最快,第一个将羊绒披风抢到手。炫耀地在半空中挥舞了几圈,半跪下大喊:“谢陛下赐袍!”
“滚,想要你就拿走,别婆婆妈妈!”忽必烈笑着骂了一句。
李定北将羊绒披风系好,捧了酒碗,醉熏熏地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为大海征服最肥沃的草场,我为大汗献上最漂亮的新娘。……”
“李将军,草场我们看到了。你拿了大汗的赏赐,给大汗的新娘在哪里?”有将领在人群中起哄。
“这!”李定北被问住了。他刚才唱的歌是蒙古军中流行的短调,歌词源自当年成吉思汗摩下四狗之一,神箭哲别之手。几十年来大伙都这么唱,从来没有人深究过其中含义。
“对啊,新娘呢,李定北,你抢来的新娘在哪。是不是瞒着大汗,绑在了自己的帐篷里!”众人见李定北受窘,一齐哄道。
“胡说,今天我打了一天仗,哪顾上抢女人。十字庙里倒是看见几个披着黑衣的娘们,当时杀得顺手,全砍死了。下次,下次我一定为大汗抢来全草原最美的处女!”李定北连连赌咒发誓,唯恐其他人找借口把忽必烈的披风抢了去。
武将们哄堂大笑,一边奚落着李定北,一边历数着北征以来,所攻破的城池、屠灭的部落当中,哪个部族的财产最多,哪个部族的女人最辣,哪个部族的牛羊最肥,哪个部族剩下的人口最少,杀戮和劫掠,是草原上永恒的话题。
“嗯!咳、咳、咳咳”御史大夫伊实特穆尔好像酒喝呛了,用力咳嗽了几声。热闹如沸油般的金帐里,他的咳嗽声显得特别刺耳。
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几个蒙古族万户铁青着脸坐在伊实特穆尔身边,面前酒碗满着,几乎碰都没碰。摆在他们面前的羊脊背也冷了,亮银色的小刀插在羊肉最外层,显得特别醒目忽必烈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停止了在少女身上的探索。金帐内,有股不和谐的气息以蒙古系官员为中心慢慢扩散,把热闹的气氛一点点破坏。
“今天是我军大喜之日,请陛下干了此杯。臣等祝陛下威甲海内,德被万里!”叶李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忽必烈身前,躬身敬酒。
威甲海内,德被苍生。联是全天下的主人,不跟没良心的人一般见识。忽必烈笑着想,举起了面前的杯子。
他明白叶李的意思,不希望在庆功宴上惩处伊实特穆尔,加深各派系之间的矛盾。平定乃颜的战争之所以旷日持久,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蒙古军将士们总在关键时刻给乃颜放水,令他每每在危急关头平安脱身。如果不是用了董文柄汉军北上,蒙古军南下的良谋;如果不是采纳了叶李的建议,让汉军和探马赤军当主力,蒙古军做预备队;如果不是关键时刻准许汉军凭沙场功绩加入蒙古族,忽必烈不敢确定,今天坐在金帐里庆功的是不是乃颜!
“叶中垂说得好,联要让全天下的人分享联的恩德,做全天下各族的主人。”忽必烈将琉璃碗中的美酒一饮而尽。挥手,让女奴再次斟满酒碗,捧起来,对呼图特穆尔吩咐:+A相,拿着这杯酒替肤去敬咱蒙古军诸将,肤与乃颜同室操戈,是为了平息战火,让草原早日恢复安定。众将跟在联身后立下的汗马功劳,联心里很清楚!“
“是!谢陛下隆恩!”呼图特穆尔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替众将先行道了一声谢,捧着酒碗走向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系将领。
见忽必烈如此宽宏,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将领反而感觉到惭愧了。举起面前酒碗出列,与呼图特穆尔相对着干杯,然后跪倒,把喝空了的铜碗高高举过头顶。
“好汉子!”叶李带头鼓掌称赞。
“好豪爽的汉子!”众人大声响应。
忽必烈挥挥手,压住众人的欢呼,说道:“联眼里,只有肤的鹰犬爪牙和联的敌人,没有族群区别。汉人、色目、还有其他诸族中的英雄,对肤忠心的,可以加入蒙古族,他们的子孙可以入怯薛,给肤和联的子孙做亲卫。可以入肤的学堂,跟着联的大儒们学理学,学治国之道。蒙古族中,哪怕是身上流淌着黄金家族的血,只要他不服从长生天的安排,非要与联为敌。联亦不会再把他当成黄金家族的一员,当成蒙古的子孙!”
“陛下圣明!”各族文武一同站起来,应道。
“来,喝酒,吃肉!”忽必烈笑着举起琉璃盏,豪情万丈。
“喝酒,吃肉。跟在大汗身后永远有美酒,有羊肉!”武将们轰然答应。有人转着圈子唱道:“我是大汗的雄鹰,我是大汗的猎犬。我大汗的战马,我是大汗的弯刀。……”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蒙古族官员汕汕地坐回了原位,蒙古人血脉中没有宽容,无论从哪个角度,他们不能说忽必烈在辽东杀人、屠城的举止做得不对。但想想大战开始以来倒在弓箭和火炮下的几十万蒙古人,众人心里还是无法高兴得起来。
都是蒙古人的精华啊,一旦草原上的血流尽了,凭什么去镇压天下各族?伊实特穆尔郁郁地想。透过冰镇葡萄酒所升起的淡淡白雾,他看到一张张充满兴奋的脸。在美酒的作用下,人的面孔看上去有些扭曲。一些武将的衣服上斑斑点点,尽是血痕。
那都是蒙古人的血,蒙古人的血,大汗带着汉人杀光了辽东的蒙古人,杀光了蒙古人!
伊实特穆尔想哭,又不敢让人看到自己眼中有泪,在葡萄酒的作用下,只觉得头晕晕的,仿佛被按浸了一桶热血里,无法呼吸,亦无法挣扎。
几个亲兵跑进帐篷,在呼图特穆尔身边耳语的几句。呼图特穆尔脸上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把头伸向忽必烈。
“把他推进来,把洋和尚,不,他们说的传教士也带进来!”忽必烈扔下酒杯,满脸兴奋之色。
亲兵躬身施礼,小跑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在众文武惊诧的目光中,几个彪形大汗用皮绳牵进了一串男男女女。走最前方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蒙古人,青黑色的面孔上写满了骄傲。
“爷爷!”忽必烈怀中的蒙古少女跳起来,跃向俘虏们。
“哈哈,乃颜,没想到这头小鹿是你的孙女。联还没临幸他,你投不投降,投降了,肤让你全家衣食无忧!”忽必烈一愣,旋即大笑道。
少女试图替俘虏们解开皮索,被武士信手一挥,远远地跌了出去。乃颜不看自己孙女在别人脚下翻滚的惨状,昂首笑问:“我被奸贼所卖,又不是被你俘虏,凭什么投降你?”
“是么?”忽必烈丝毫不以乃颜的话为件,冷笑着问。
“是谁被我打得丢盔卸甲,连战马都换给了别人。我不到十万人马,你却发了近六十万兵,带着汉人来杀蒙古人,有何可吹嘘之处!”乃颜冷笑着回骂,仿佛此刻是他打胜了,忽必烈才是俘虏。
“大胆!”史天沐在旁边痛斥。主辱臣死,放任着忽必烈被人讥讽,是他作为臣下的失职。刚要寻章摘句数说乃颜的罪状,却听见对方问道:“这位是汉人吧。好好的去南方做人不去,为什么喜欢给忽必烈当狗呢?”
“他们史家的人就希望做狗!”绑在乃颜身后的一个年青蒙古人抢着回答。
史天泽、叶李等人的脸全变成了葡萄酒般颜色,几个蒙古族武将小声笑了起来,根本不看忽必烈被气得发青的脸。
“联不想跟你逞口舌之利!”忽必烈摇摇头,长叹着说。
亲兵们跑上前,从腰间拔出钢刀,按在了俘虏们的脖子上。只待忽必烈一声令下,就立刻将乃颜的头砍下来,给大汗出气。
“先别杀他们,把献了乃颜的功臣押到前面来!”忽必烈沉着脸命令。亲兵们一声答应,从队伍最后扶起几个身穿黑衣,手持十字架的传教士。
“陛下,我等受了乃颜胁迫,不得不侍奉他。请陛下念我等迷途知返,宽恕我等罪孽!”传教士走到忽必烈桌前,再次跪倒,哭泣着申诉。
“詹姆士,这就是你在上帝面前发过誓的忠诚么?”乃颜低下头,和气但鄙夷地问。他依靠文天祥的支援在临海的地方建了一座大城,凭借高大的城墙与忽必烈多对抗了三个月。
城破后,带着家人乘坐南方买来的快船出海,本以为可以找机会东山再起,却没想到被自己信任的主教大人在饭菜中下了蒙汗药麻翻,作为进身礼物献给了忽必烈。
“我等是上帝虔诚的信徒,不愿意再看你假上帝之名为恶!”詹姆士主教变戏法似的换了幅嘴脸,冲着乃颜狂吠。
“不要吵!”亲兵用两记耳光结束了这场无聊的争论。乃颜虽然是俘虏,但蒙古人素来敬重英雄,看不起卖主求荣的家伙。詹姆士对忽必烈奴颜9膝,对自己的朋友穷凶极恶的样子激起了大多数蒙古人的反感。
挨了打的詹姆士手握十字架,低下了头。他来自遥远的西方,本以为依靠乃颜,可以在辽东建立一个政教合一的依甸乐土。却没想到把所有信徒都送上的祭坛。面对忽必烈的兵威,他做了主教们常做选择,把朋友献出去,换取“感化”敌人的机会。
“筐箩,在你们西方,如何对付不敬上帝的人!”忽必烈皱了皱眉头,低声问。
“通常绑在十字架上,用火净化他的灵魂!”马可·波罗站起来,恭敬地回答。跟在忽必烈身边这么多年,他己经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天威。
“陛下,我们愿意主持这个仪式,送异端入地狱!”詹姆士带着众传教士们请求。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对虔诚的信徒乃颜来说极不公平,但为了上帝的福音能在东方继续传播,牺牲掉乃颜很值得。大不了在遥远的将来,以教会的名义还乃颜一个圣徒的身份。反正在历史上,乃颜不是第一个被主教们牺牲掉的“圣徒”。
“乃颜,你看这样可好?”忽必烈不理睬詹姆士,以跟朋友说话般的语气同乃颜商量。
己经被詹姆士等人表现恶心到不想说话的地步的乃颜点点头,向忽必烈表示谢意。
“来人!”忽必烈拍了拍手,一群金甲武士随声而入。
“把这些装神弄鬼的洋和尚绑在十字架上,施以火刑。n箩,你去监刑,别让几个小丑损害了所有色目人的名誉!”忽必烈指着詹姆士,大声道。
“陛下…”詹姆士楞住了,直到被武士拖起来,他才明白忽必烈想杀的人是自己,无法理解东方逻辑的他立刻大声抗议:“陛下,陛下,我对你有功,你不能这样酬谢有功之人!
“用马粪堵了他的嘴!”忽必烈的命令里充满不屑。
武士们加快了脚步,不一会,金帐里就再听不到詹姆士等人的抗议声。忽必烈走下去,亲手解开了乃颜身上的皮索,扶着他在自己身边,举杯劝道:“你和我俱是黄金家族,到头来却在草原上洒满族人的血。如果先祖们在天之灵看见,不知道有多伤心。干了此杯,你我一笑泯恩仇,今后依然血脉相连!”
“陛下这句话应该跟阿里不哥去说!”乃颜举起一碗酒,抿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的全倒在了地上,“借陛下的酒敬替我死去的弟兄,他们都是大汗的子孙,都死在大汗子孙的刀下!”(请到17k.com支持酒徒,支持正版指南录)
“当年阿里不哥不仁在先,如果我不回军自救,就没有今天蒙古人的万里江山!”忽必烈又安排人把乃颜的家眷带到别帐休息,然后,再次举起酒杯。
“喝了这一杯,咱们和解。你替我去劝劝海都、劝劝咱们黄金家族其他兄弟,把大汗当年赐给的箭再扎成捆,咱蒙古人有力量不自相残杀,向南、向西,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
“天下有数不尽的牧场,我却不想做大汗的牧奴。忽必烈,我信了上帝,那么厚一本经文只记住了一句话,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你替我报仇,我谢谢你。你杀了我,我也不恨你。但你想让我向你屈膝,我做不到。人的膝盖一旦直开了,就不愿意再跪下去!”
乃颜喝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
“难道你想让草原继续淌血,让蒙古人的精华死尽了,你才甘心么?”忽必烈厉声质问。目光依次扫向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扫向呼图特穆尔,扫向叶李、史天沐,“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不应该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
伊实特穆尔、呼和奥拉、也必图等人期盼地看向乃颜,真希望他答应忽必烈就此罢手。
北方还有几个跟着乃颜同时造反的王爷没屈服,海都又逃回了西方养伤。金帐汗国、察合台汗国、伊利汗国许久与东方不相往来。如果乃颜肯点头,肯做忽必烈的和平使者,蒙古铁骑就有机会再次洪流般席卷大地。忽必烈说得对,天下草场大着呢,英雄何必在一个帐篷里拔刀l“刀柄握在你手,陛下!”乃颜给自己斟上一杯酒,喝下去,然后继续说道:“如果你把我们当兄弟,我们自然也愿意把你当兄弟。如果你把我们当奴仆,乃颜只希望有一个自由的灵魂在草原上游荡!”
“你不想想你的孩子,家人?”有无数文武在旁边看着,忽必烈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收复乃颜的心思,低声追问。
“他们应该是大汗的子侄吧。大汗想如何处置自己的同族,就如何处置吧。乃颜将死之人,管不了那么多!”乃颜放下酒杯,站起来,缓步向帐篷外走去。
“你!”忽必烈站起,想拉住乃颜。众目睽睽之下,却不得不站在了原地。半晌,才对着乃颜的背影幽幽说了一句,“我不会让你的血流在黄金家族的土地上!”
“谢忽必烈兄弟l”乃颜答应着,慢慢走出帐篷,走入了无尽长夜。
第七卷逐鹿风暴(七下)
接连数日,忽必烈的心情都很恺郁。他倒不是后悔自己杀死了乃颜,草原的生存法则里向来没有宽容的字眼。乃颜战败,忽必烈能像当年成吉思汗处死扎木合一样,把他装在马皮袋子里,让他不流血而死,己经很仁慈,任何人无论其是否同情乃颜,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上挑不出什么错误来。
让忽必烈郁闷的是乃颜临死前说过的那些话,什么“刀柄握在陛下的手里”,好像是他忽必烈率先挑起了这场黄金家族之间的自相残杀般。还有那句“在上帝面前,你我是平等的”更是不通!汉人讲究“天无二日,国无二主”,蒙古人相信“两个脑袋的苍狼活不长”,精通两个民族权谋精髓的忽必烈坚信,任何一个民族必须由其精英来领导才能走得更远。至于精英们多吃点儿,多占点儿,明目张胆向家里抢一点那都是应该的事情,毕竟他们的作用远比普通人来得大。
可这“平等”二字却像有毒的蜜糖般,吸引着那么多人前仆后继来送死。北方草原上,还有势都儿、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宁可战死不愿向忽必烈屈膝。南方,有成千上万的汉人、女真人、契丹人和党项人聚集在文天祥的战旗下。
想到这些四处燃起的反抗之火,忽必烈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怒气,一掌拍在面前的桌案上,“全都是谬种,肤是长生天选择的大汗,总有一天,联会把你们全部踏在脚下,让你们知道谁才是对的!”
“乒!”楠木桌案应声而倒,奏折、公文、茶杯、毛笔稀里哗啦落了满地。
叶李、呼图特穆尔、伊察特穆尔、桑哥等几个伺候忽必烈处理公务的大臣赶紧跑卜前,一边帮着女奴们收拾地上的纸笔,一边低声下气的问道:“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惹陛下发这么大的火,陛下莫气,交给老奴牌们收拾他!”
忽必烈站起身,焦躁地众人身边走过。叶李奴颜I*膝的模样让他很不舒服,比起当日的乃颜,叶李等人的确像掉光了皮毛的赖狗。可乃颜这种人又不肯为自己所用!难道找一个既聪明,又品行高洁的帮手就这么难么?
唉!“忽必烈长叹了一声,背对着众人问道:”你们说,联做错了么?“
“什么事情?”呼图特穆尔被问得像一个丈二和尚,摸不找头脑。从地毯上直起身,茫然地反问。
“陛下是一国之主,出口成宪,怎会犯错!”史天沐最为机灵,葡v在地上回答。
皇帝没错误,即便是错的也是对的。忽必烈早就料到从汉臣嘴里问不出答案来,苦笑了几声,吩咐道:“史大夫和叶中垂都回帐休息去吧,特穆尔,你跟联出去走走。自从北征以来,联有好长时间没看到草原上的夜空了!”
“是,臣、奴脾尊旨l”蒙、汉、色目大臣们答应着,退了下去。
忽必烈带着呼图特穆尔,在几名亲兵的簌拥下走出了金帐。帐外当值的怯薛看见了,赶紧调了两个百人队来跟在了忽必烈等人身后。一行人鱼贯出了营门,打马向东奔出十余里,来到一片无名的草场上。草原上地广人稀,又刚刚经历战火,四下几乎没有生命的痕迹。耳边只听见远处涛声和风声响成一片,抬头看,墨蓝色的天空干净如洗,大大小小的星星点缀在夜空上,就像镶嵌在翡翠上的钻石一样夺目。
“呼图,你说联与乃颜之争,是联的错么?”忽必烈带住马头,低声问。
“乃颜起兵叛乱,陛下必须迎战。否则,陛下和我等皆要身首异处,又怎能说是陛下之错呢?”呼图特穆尔快速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你说,肤采用董大之计,驱使汉人杀蒙古人,杀错了么?”忽必烈继续追问,这是西方诸汗对他最不满意的地方,也是诸汗国不肯向大元继续称臣的借口。每次被人提起来,忽必烈都觉得万分委屈。
“如果问全天下谁最不可能背叛大汗,董大恐怕是唯一之选!”呼图特穆尔难得清醒一次,反应非常迅速。
“肤知道董大之忠,他想让联做全天下的主人。你呢,你的部族好像也在辽东吧!你自己对这事怎么看?”忽必烈回过头来,盯着呼图特穆尔的眼睛,幽幽地问。
那一刻,他不像一个椭万里江山的帝王,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兵凶战威,特别是同室操戈,几乎没有胜负的分别!”呼图特穆尔想了想,小心地答道:“陛下,臣的部族在咸平附近,但臣的部族没有参与叛乱。这些年战火连绵,打得草原上很穷。母马在迁徙途中下意,两岁大的母羊在秋末都得和老弱病残一块处理掉。如果陛下不早日结束草原上战乱,还不知道要死多少蒙古人!”
他的措词很巧妙,既没说忽必烈纵容汉军对反抗者进行灭族的行为是对的,又肯定了平叛战争的正义性。
“嗯!”忽必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叹息,上上下下打量呼图特穆尔,直到把自己的垂相打量得浑身发毛,才展颜一笑,说道:“呼图,你现在越来越像汉臣了!”
“臣无论如何变,对陛下的忠心永不会改!”呼图特穆尔又快速回答了一句,沉默片刻,继续补充道:“臣这几年边做事边琢磨,发现汉人治理国家的办法的确比咱们有效得多,大宋有国三百年,内部几乎没有大规模的叛乱!而在草原上……”
“可他们也阉割了一个民族,整个大宋,没有几个血性男儿。联当年听说叶李敢直面批驳贾似道,以为他是个有胆识的。结果他不过是一个马屁精,只有小聪明,没有大见识的脓包蛋!”忽必烈冷笑着插了一句。
董文柄死后,虽然以叶李、赵孟扳(赵匡撤十一代孙)、孔株(孔圣人后裔)为首的汉臣没少给朝廷出了好主意,但从整体上,忽必烈对汉系众臣还是很失望。虽然眼下为了平叛,不得不借助汉军的力量,但一旦草原上战争结束,忽必烈绝对不想再重用叶李等人。
“汉人中也有真英雄,只是,只是不肯为陛下所用而己l”呼图特穆尔的声音几不可闻。他不知道忽必烈听了这句话是否会生气,但他觉得自己所说的绝对是事实。
“所以,叶李等人都是脓包软蛋也不奇怪l”忽必烈哈哈大笑,用马鞭指点着璀璨的夜空说道:“糊涂啊,联有时真不知道你是聪明还是傻。是该抽你几皮鞭还是该奖赏你。你不用转弯抹角地提醒联,联虽然用汉军平叛,但这长生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还是咱们蒙古人的被忽必烈一下子看穿了心事,呼图特穆尔脸色微微有些红。好在星光还没亮到照清楚他脸色的程度,汕汕地笑了笑,为自己狡辩道:”其实,其实臣也不全是ilE毁叶李他们几个。
比起董大,比起文天祥,叶李等人的确连猪狗都不如!“
“真英雄不为联所用,奈何?”忽必烈长叹道。乃颜临死之前的从容形象又浮现在他的面前,身为同族的乃颜尚不愿像自己低头,更何况身为异族的文天祥、陈龙复等。
“陛下威甲海内,所向披靡。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也算人生一大趣事!”呼图特穆尔不着痕迹地开解起忽必烈的心结。
“留着几个豪杰做对手,妙,这话说得妙!”忽必烈瞬间觉得身上一轻,连声赞叹道。
双腿猛夹马腹,战马“希导黔黔一声长嘶,箭一般窜了出去。
呼图特穆尔见状,赶紧纵马跟上来。周围的亲兵、卫士策马狂奔,在忽必烈左右围成一个严密的半圆。
百余骑风一样在草原上掠过,马蹄声如雷,在静夜里听起来格外雄浑。
“呼图,联若让你与李庭领兵北进,去征剿残余乱匪,你需要多少人马?”忽必烈纵马扬鞭,边跑边问。
“纳哈儿、哈丹秀鲁干等人部落不靠海,得不到文贼支援。臣领十万兵,一年之内足够荡平他们!”呼图特穆尔被耳边的风雷声激起了豪情,提高了声音答道。
“西域诸汗国呢,联若派你出使,可让他们臣服否?”
“欲使诸汗如以前一样为陛下爪牙,臣力不能及。若陛下想以诸汗为藩属,臣可尽力一试!”呼图特穆尔大声答。虽然贵为垂相,他却从来没像伯颜、董文柄那样曾经独当一面。
听出忽必烈想交给自己一个重要任务,忍不住心中跃跃欲试。
“文贼实力越来越大,联不能继续养虎为患!”忽必烈在海岸边带住马头,望着水面上星空的倒影说道。
“臣愿为陛下分忧!”
百余骑兵同时驻马,蒙古人很少见过大海,乍一看到如此宽阔的水域,皆被惊得目瞪口呆。与茫茫大海相比,他们平素认为宽阔的草场,认为巨大的连营,就像一叶扁舟般微小。
甚至连他们自己,亦如同浩瀚银河中一粒尘埃。
忽必烈亦被海洋的宽阔所震惊了,那是他平素所不了解的一种博大雄浑。汹涌澎湃的波涛衬托着星空倒影,每一颗流星的轨迹都映得如白纸着墨一样清晰。
人的一生,亦如流星划过天际。刹那间的灿烂,亦是永恒。
忽必烈若有所悟,沉吟着,说道:“肤欲领兵南下,与伯颜合力,一举扫平残宋。辽东叛军己经不成气候,肤给你留下十万兵马,你与李庭一同扫平了它。至于西域诸汗,肤不想让草原流更多的血,所以如你所愿,让他们成为藩属吧。这是汉人发明的办法,倒也简单实用。只是出使之选……”
说服西域诸汗称臣纳贡,双方之间由目前的敌对变为藩属关系,这个任务很艰难,需要一个有大智慧的人来完成。叶李等人固然聪明,但不是蒙古人,去了只会让西域诸汗觉得被大元侮辱。伊察特穆尔身份够高,却对辽东之战心中充满怨恨,派他去,恐怕会事得其反。
忽必烈再一次发现自己手中人才凋零,关键时刻,只有几个人可堪大任。并且年龄都己经超过或接近半百。一旦再有人蒙受长生天的招唤,恐怕自己身边己经无可用之材了。
“太子殿下的心腹不忽木有大才!”呼图特穆尔知道忽必烈的心思,上前进言。
“不忽木?他的确是个将相之选。就是太刚正了些,最近,他接连给肤写了三封弹m卢世荣的折子,说肤纵虎为恶。联这里,弹勃他的折子也有一大筐。”忽必烈笑着回答,话语里充满了对不忽木的赞赏之意。“也好,肤本打算让他辅佐太子。既然肤己经决定回师,太子身边也不需要那么多人手。你替联拟一份旨意,升不忽木为中书省左垂,让他替联出使西域,与诸汗王重修旧好!”
“臣,尊旨!”呼图特穆尔愉快地答应。担任垂相以来,他第一次向忽必烈推荐人才,没想到忽必烈能毫不犹豫地接受,并授予对方如此高的职位。对于臣子来说,这象征着极大的恩宠。如果明早其他大臣知道了此事,肯定会对自己高看一眼。继续保持这样的势头,相府门前马车云集的情况指日可待。(请到17k.com支持正版指南录)
“联要亲自去会会文天祥,看看他到底有怎样的本事,能杀了联那么多鹰犬。”忽必烈望着宽阔的海面,自言自语道。“肤要亲自去会会他,看看他凭借什么实力,让联的手臂伯颜在鄂州按兵不动。肤也要亲自踏上江南大地,告诉那里的汉人,所谓平等,不过只是一句空话。联是长生天的选择,长生天下所有的臣民都是肤的,联来了,肤看见了,联征服了!
“联来了,联看见了,肤征服了!”忽必烈仰起马鞭,对着大海狂喊。这是马可·波罗给他讲的西方诸王故事中的一句名言。那个王一样杀人无数,但几千年来非但没受到指责,反而受到无数英雄的鼎礼膜拜。
同样为征服者,更大的功业,辽东流的这点血算什么?江南流的那点儿血算什么?忽必烈听着自己的话在海面上随涛声回荡,浑身热血沸腾,心中所有郁结一扫而空。
“联来了,联看见了,联征服了!”沙哑中带着疯狂的吼声越传越远,直飘到大海的另端。
第七卷逐鹿风暴(八上)
红墙、黄色琉璃瓦、一片青灰色的重楼上,顶起蓝色天空的四角。几十只信鸽带着长长的哨音,在四方形的天空上徘徊着,矫健自由的身影,牵动宫墙内羡慕的视线。
宋帝赵昺带着几个随从,百无聊赖地于御花园中散步。住在这座行宫里有三年了吧,具体多少日子赵昺也算不清楚。由蒲家花园改建成的行宫占地六百余亩,对寸土寸金的泉州来说,这简直是天下最高贵、最繁华、奢侈之所。很多人每日从宫墙外走过,都眼巴巴地幻想着能进到宫墙内看上一眼。就一眼,己经能够满足,够跟一个班次的工友和左邻右舍们吹上三年的。那是皇城啊,天子居住的地方,大宋朝的根,赵氏复兴的希望。
对围城里边的赵昺来说,这里却无异于一个牢狱,一个囚禁了他所有志向和抱负的牢狱。那层层烟柳就是栅栏,锦衣华服就是镣铐、队队卫士就是狱卒,令他这个大宋皇帝如困在浅水中的蛟龙一般得不到施展。
“如果有朝一日,朕能执掌权柄,一定要把文垂相软禁在这座行宫里,让他也尝尝坐井观天的滋味!”赵昺曾不止一次狂热的想。文天祥不是叛贼,自己没有理由诛杀他。也不应该诛杀他让天下豪杰寒心。但他专权误国,视皇家与整个行朝如无物,这个罪一定得追究。无论他是出于好意还是无心之过,皇家的权威不可挑战。否则天下臣子都学他的模样,这个皇位就会无聊透顶,做与不做没什么分别。
己经渐渐长成少年的赵昺雄心万丈,他要做一个像汉武帝和唐太宗那样的千古明君,他要洗雪蒙古人加诸于赵氏皇族身上的耻辱,他要恢复故国,甚至要远征大漠,封狼居青,但实现这一切梦想的前提都是,他必须将自己的恩人与保护者,大宋承相、天下兵马大元帅、大都督文天祥打倒在地,从他身体上跨过去,走出禁宫,接受万民的拥戴与膜拜。跨不过文天祥这道坎儿,他无论长到多大都是小孩子,都是土偶木梗,所有雄图霸业都如冬夜里的一场春梦般了无痕迹。
相对于同龄人来说,赵昺身上有一股难得的睿智和成熟。海上漂流时的坎坷经历和博览各国书籍的开阔视野造就了他聪明而又沉稳的头脑。苗春留下的破虏军教官又帮他锻炼出了一副强健异常的体魄。陆秀夫、邓光荐等人自幼灌输的为君之道和个别有心大臣们在耳边的提醒,让他时刻不忘自己肩头担负的责任。重重因素夹杂在一起,造就了他的早熟。那些被送进宫里陪他读书和玩耍的皇族子弟,还有年龄比他大上四、五岁的太监、宫女,站在他面前就像一群小白痴,根本弄不懂皇帝最想要的是什么,希望他们做的是什么。如此一来,更加深了赵昺的孤独感,让他时刻想着冲出皇宫去,早日俯览整个如画江山。
“朕是皇帝,没有人能把皇帝关在牢笼中,即便是文A相亦不能!”赵昺曾经私下把自己的心事说给杨太后,结果吓得这个善良的女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直到确定四下无人才肯松开。然后瞪着泪注注的双眼告诉他,行朝之所以能有今天,全依靠了文天祥和战无不胜的破虏军。做皇帝的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信人挑拨,不知道轻重。
杨太后的话语里,“轻重”二字吐得很清晰。赵昺懂得其中含义,也知道杨太后怕着什么。从此以后,他再也不跟杨太后提起这些话,而是凭借手中有限权力,悄悄地把苗春留下来的侍卫,自己的武术老师们调出了皇宫,并在内宫的关键职位上安排了自己信得过的族人文天祥很忙,军国大事都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他没精力顾及这些细枝末节,即便心生警觉,也没资格对皇宫的内务指手画脚。赵昺在动作前,周详地想好了最差后果与应对办法。结局果真如他所料,忙着与达春决战的大都督府根本没时间管宫廷侍卫变动的事情,各级衙门对此事也视而不见。只有负责各地治安和新兵招募培训的保国夫人陈碧娘作出了些反应,通过张世杰将军出面,把那些被排挤出宫的侍卫们要进了警备军去担任士兵的武术教官。
赵昺知道自己赌赢了一局,表面上立刻转入隐忍。私下里通过自己的贴身太监乐清扬,不断地与陈宜中进行沟通。老垂相陈宜中果然为权谋高手,很快借着带领硫球使者入宫晋见的机会,私下里告诉赵昺这些年忠义之士一直做着准备,只要时机成熟,皇帝出面一呼,即可将乱臣贼子们全部拿下“万岁,臣等盼着这一天,如雪夜盼薪,久旱盼雨啊!”陈宜中声泪俱下的模样至今还在赵昺眼前浮现。几年的功夫,这个前任老垂相就憔悴得不成了样子,灰白的头发东一给、西一M的己经无法替成一束,暗褐色的斑点也爬满了他的手背与面孔,一天天遮掩住生命的迹象。
“朕年幼势孤,这些年让卿等受委屈了。”赵昺记得自己当日的措词很得体,既表现了帝王对臣子的关爱,又保持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朕都记得,忠奸善恶朕了然于心,只是朕未到亲政的年龄,不宜过分干涉大臣分内之事罢了。卿等能在穷途不忘皇恩,朕亦非薄情寡义之主,必将让尔等之名姓、事迹见诸于青史。”当陈宜中票报了朝野间哪些人肯定会支持皇帝亲政后,赵昺如是回答。
他没有胡乱许诺不可能的回报,书上的学来的知识告诉他,那样只会让有从龙之心的臣子觉得皇帝太幼稚。一句“必将让尔等的名姓见诸于青史”对陈宜中等人来说己经足够。前唐有国四百余年,名字能被记载于史册,并单独立传的不足百,其中一半以上还是随着高祖打江山的功臣。剩下的那一半曾经拥有怎样的荣耀,有心人自己定然会去史书上翻找。
赵昺也没给陈宜中写什么“衣带诏”之类的凭信。文天祥只对皇宫提供保护,不曾试图监控。赵昺如果愿意,直接写一封圣旨交给陈宜中,后者都能轻轻松松带出皇宫。但君臣二人默契地省略了这个麻烦。在没有实足把握的情况下,多一份凭据,只会增加一分被人发觉的风险。不如彼此之间心照不宣,事情败露后也好有矢口否认。
“臣必将粉身碎骨,以报皇恩!”陈宜中离开的时候,告辞的话里边带着几分“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味道。赵昺也能理解这里边的决然,无论老臣们如何忠于皇室,百姓们如何盼着自己亲政把他们从贪官和奸商们勾结的灾难中解救出来,军中将领大多数却站在文天祥一方。如果不能得到军队的支持,或者说不能让军队置身于这场权力斗争之外,亲政将永远是几个老头和一个半大孩子一厢情愿的梦想。
拉拢武将的事情进展得极不顺利,手握军权的将领几乎没有人理睬陈宜中的暗示。负责泉州和各地治安的警备军要么出自于许夫人摩下,要么是破虏军因伤残退役的老兵,他们在大都督执政的这几年里,享受到了从来历史上没有过的优厚待遇和人格尊敬。所以,礼部尚书陈宜中以吟诗赏景为名的宴会,几乎没有武人问津。只有在邹风叔在零山前线将达春大军击溃消息传来的那一天,由吏部侍郎卓可举办的祝捷大会请到了十几个警备军将领,结果,那场有心拉拢武将的祝捷大会开成了给文天祥个人的歌功颂德大会,到场的将校们众口一词地认为,是大都督这些年苦心孤诣才开创了今日大好局面。如果没有大都督府在军械、政务、商务和农耕方面卓有成效的变法改革,大宋对北元根本没有还击之力。酒会的气氛如此热烈,害得卓可刻意安排与武将们交往的文官们亦忘了自己的任务,跟着别人一同赞叹起新政的好处来。
这还不是令赵昺最痛心的事情,让他最难过的事情发生在三日前。曾经被陈宜中认为肯定支持皇帝亲政,手中握有泉州城半数兵马调动之权的张世杰将军亲自进宫表了态,说他誓死忠于大宋。但是,张世杰同时很直接地告诉赵昺,大宋这几年虽然接连在战场上击败北元,收复了大片领土,但目前国家的实力还远远弱于北元。一旦内部发生动荡,恐怕又要重蹈当年崖山覆辙。
“陛下,文相之新政,并非一句‘精器械,强炼兵,廉吏治,重农商,可概括,臣数年来日日研习新政,欲研习欲发觉其高妙。臣愿以身家性命担保,举国上下,无人比文相更贤。臣亦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文相于陛下,决无相害之意,亦无夺位之心!”张世杰红着脸,在赵昺面前信誓旦旦地保证。
这个场景赵昺想起来就很气愤,虽然他知道,以张世杰的性格,绝对不会把自己和陈宜中的谋划出卖给文天祥。但他没想到,经历崖山一败后的张世杰彻底丧失了与人争雄沙场的勇气。
“文天祥无夺位之心,这点用你说么?朕自然知道他没有夺位之心,甚至有他一天在,朕就安全一天!”送走了张世杰之后,赵昺在心中暗骂。“正是因为这样,朕才必须抓紧一切机会。否则,一旦文相百年之后,其继任者岂不时刻将朕玩弄于股掌之上?!!!”
不成比例的雄心和实力让赵昺异常烦躁,他解决内心烦躁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练剑。
苗春当年留给他的教官为他打下了非常好的武学功底,一柄木剑在手,即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侍读也很难在赵昺的打击下支撑过百招。
今天的心情显然适合练剑,赵昺陆续踢飞了脚边十几块石子后,回过身来,强笑着招呼自己的同伴:“走,陪朕去演武厅去切磋几招,将来你等长大了,就是朕的霍a骑、周细柳”万岁,臣,臣弟最近身体不适!“
“万岁,臣,臣弟昨天吃了冷生海鲜!”
顷刻间,周围响起一片告饶之声。由福建各地赵氏宗族中选拔而来,陪着皇帝读书、玩耍的少年们哭丧着脸哀求。他们都是赵昌的远亲,可没苗春留下的无数教官那样大的胆子,敢用木剑把皇帝打趴下。以他们低微的格斗技巧,在只挨打不还手的情况下,他们也无法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所以,陪赵昺练武是件危险很大的差事,半月前,吏部尚书赵时俊的儿子赵烯一个不小心就断了两根肋骨,虽然事后皇帝亲自去其家送药道歉,让赵尚书家感到无限荣耀。但这种用肋骨换来的荣耀,众御弟们觉得自己还是敬谢不讳较好。
“你们呢?”赵昺嘴角间挂上了一丝不易察觉得冷笑,将头转向了自己的几个近侍。
“奴脾,奴辉今天要去替陛下收拾书房,先行告退了!”小太监王可苍白了脸,哀求道“奴9,奴4本领低微,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另几个太监弓着身子回答。
“就没人愿意为朕执剑么?”赵昺目光转动,不无遗憾地问。
“万岁,臣愿意与陛下同往!”仿佛受不了赵昺目光里的轻蔑之色,赵昺的远房哥哥赵朔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奴辉,奴脾也愿意!”伺候赵昺饮食起居的小太监乐清扬也凑上前,媚陷地笑道。
“愿意执剑的跟朕走,其他人都退下吧!”赵昺挥了挥手,骄傲地公鸡般扬着头,向演武厅走去。
皇宫里的演武厅修建得很宽阔,行朝从流求回到泉州后,为了让皇帝能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文天祥特意画了图纸,按照文忠记忆的样子为皇帝设计了双杠、单杠、平衡木、哑铃等简单易用的锻炼工具。苗春留下的侍卫们也根据练武的需求,为赵昺添置了箭靶、沙袋、梅花桩等传统用具。几年来,曾经目睹了自己哥哥落水的赵昺在这里留下了不少汗水,同时,也在这里掌握了一个人最基本的保命技巧。
侍读和太监们相继告退,掌管演武厅的小太监伺候皇帝换了紧身短打、软底布靴和牛皮护具后,也识趣地退了出去。赵昺持木剑在手,向小太监乐清扬招手示意,“乐乐,你先上,让赵乡侯在圈外观战!”
小太监乐清扬答应一声,找了把木剑,跳入场内。广信侯赵朔则后退几步,四下看了看,伸手掩好了演武厅的大门。赵昺挽了个剑花,大步向前,直取中宫;乐清扬斜身后退,格偏赵昺的木剑,配合着脚步扭动手腕,居然从下向上一剑挑了上来。
“好!”赵朔在旁边大声喝彩。敢不顾身份向赵昺还击的太监,这个绰号叫乐乐的是第一个。并且此人身法诡异,明显是自幼炼过武的。
赵昺后退两步,在千钧一发之际让开剑尖,随即挥剑横扫。硬木剑被他大开大合的招式带出呼呼风声,听起来如真刀真枪在嘶鸣般凄厉·乐清扬招式己经用老,来不及再躲,值能竖剑,硬挡住了赵昺一击。
木剑啪地发出一声脆响,乐清扬拧腰转腕,剑刃横着抹向赵昺脖颈。赵昺被逼得再退一步,斜斜跳开,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剑从半空中扑下。
小太监刚才与赵昺拼了一记,自知力弱,不敢再硬接此招,身体如风中落叶般向后飘了数步,手中木剑兜了半个圈子,再次刺向赵昺腰间。
“啪l”赵昺用木剑击打在小太监的剑尖上,将对手必中一击磕了出去。
这几下兔起鹰落,打得着实漂亮。旁边观战的赵朔见了,忍不住大声喝起彩来。双方你来我往杀了三十多式后,胜负未分。乐清扬手中木剑却承受不住如此频繁的撞击,咯嚓一声,断为了两截。小太监弃剑,后退几步,笑着拱手:“陛下普力太大,奴9手臂发麻,不敢再战了!”
赵昺随手从周围的绳栏边撤下一块毛巾,边擦脸上的汗,边说道:“你我今天胜负未分,你好诡异的身法,是你师父教的么?”
“臣的身法学自许公公,崖山当晚,他己经以身殉国了l”小太监乐清扬喘息了一阵,R然回答。
“内宫之中亦不乏忠义之士。可惜,很多士大夫受我大宋皇恩这么多年,一点儿小恩小惠就被人收买了去!”广信侯赵朔黯然叹道。他与乐清扬均是赵昺心腹,三人相约来练剑,本来就存了甩开众人秘密商议的心思。此刻周围己经无闲杂人物,有些话也可以直接说了。
“士大夫也不是全忘记了大宋皇恩,只是文相多年来借手更改吏治,把能为陛下尽心的职位都颁给了他的心腹。那些不读诗书,心无忠义的扶犁黑手一旦执掌权柄,自然时刻不忘给他们权柄之人。奴9的师父这些年在外替陛下经营,也受了他们不少气呢!”小太监乐清扬难得的是不贪功,一边替士大夫们说好话,一边把自己的师父唐影捧到了台前。
说起了老太监唐影,赵昺脸上露出几分赞赏之色。把毛巾信手丢给乐清扬,然后微笑着说道:“难得你师父如此忠心,要不是他给的十万两银子,朕还真没钱谋划大事。你给他带句话,就说他的好处朕都记下了。将来朕挥师北伐,他就是朕的萧何……”
“奴脾谢陛下厚恩!”乐清扬翻身拜倒,说道。
“起来吧,朕不会忘记任何雪中送炭之人。前日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有回音么?”
赵昺笑着走上前,拉住乐清扬的双手。
小太监乐清扬皮朕很白腻,高挑的身材配上运动过后白里透红的脸色、略为发蓝的眼底,给人一种妖艳夺目的感觉。就像田野盛开的一束断肠草,你明知触之会中毒,还是想凑上前嗅一嗅。纵是赵昺这种年龄未及弱冠的半大孩子,接触到他的眼神后心底也突然一跳,泛起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滋味来。
乐清扬显然己经习惯了别人这种贪婪的目光,将脸向一边避了避,低声回答道:“承陛下的福,奴0师徒二人做事非常顺利。己经有三十余家商号愿意接受皇家赐封,还有一个色目人的商号愿意捐赠三万块银币给陛下修缮行宫,但希望陛下能许他一件事……”
“讲吧,朕就知道这伙人喜欢讨价还价!”赵昺微微皱了皱眉头,说道。做大事需要用钱,内宫用度有限,所以他与乐清扬、赵朔几个就想出了给商人皇家名分,让他们捐赠银钱的好办法。大宋皇家在民间影响力巨大,资金雄厚得商人们也乐得贯上皇家名号,以向其他人,特别是不知道大宋底细的西方游商展示自己的实力。
想想今后皇家葡萄酒、皇家木器、皇家酒具,一大堆冠以皇家名号的货物应运而生,装上海船,飘飘荡荡地驶向未名之地,赵昺就觉得飘飘然,非常有成就感。
“那个色目人希望陛下将来能跟诸臣斡旋,卖一批船载火炮给他,他保证这批火炮不会落入蒙古人之手。为此,他愿意把自己的儿子和女儿作为人质!”乐清扬看着赵昺的脸色,犹豫着汇报。
赵昺的脸色瞬间凝重,虽然急着等钱用,赵昺亦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在他眼里,破虏军之所以能打败北元,全凭的是船坚炮利。如果这两样全被蒙古人得了去,恐怕未来自己真得如张世杰奉劝的那样,要再次遁入大海了。
正沉吟间,听见外边传来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演武厅口,一个稚嫩的声音响了起来,“皇兄,皇兄,您的鸽子飞回来了!”
“进来!”赵昺停止与乐清扬的对话,示意赵朔打开门。耀眼的阳光洒随着门轴旋转的吱呀声洒了进来,随着阳光进来的,还有一个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生得如贡品白瓷般可爱,粉红的手掌间,捧着一只雪白的信鸽。
“见过郡主殿下!”乐清扬赶紧跪倒施礼。这个女孩子名叫宛儿,是己故国舅杨亮节的掌上明珠,丧父后被杨太后收养,是赵昺最喜欢的玩伴和发誓要金屋藏之的对象。
“起来吧,磕头虫一样。不是早废除跪礼了么?”杨宛儿显然不喜欢乐清扬,一见面立刻出言训斥。
“是,谢郡主殿下!”小太监乐清扬的脸立刻红到了脊背,站起来,后退几步说道。
“宛儿,不得对朕的人无礼!”赵昺见自己的心腹受窘,赶紧出言回护。再看看自己表妹法然欲泣的神色,又迫不及待地改口说道:“他们都是朕的朋友,朕在这里跟他们商量要事。你今天在母后那里玩得痛快么,怎么发现了小白?它抓了你没有,你的手痛不痛……”
小白是赵昺给信鸽的取的名字,在皇宫里百无聊赖,他养了很多信鸽。分别根据羽毛和脚爪的颜色而命名。其中几只认路本领强的,最近一直用来与宫外交流消息。杨宛儿手里这只专门与陈宜中府保持朕系,信筒里的文字全是密语。不知道解密办法的人,即便截获了它,也只会当作小孩子的玩具,不知道其承载的重要使命。
广信侯赵朔比赵昺年龄稍大,对美女的抵抗力稍强,见赵昺只顾着哄表妹开心,赶紧上前插言道:+宛儿妹妹喂鸽子米粒了么,拿来给我吧,我给它喂些米和水!“
“小白才不用你喂,在我这里,想吃什么都有!”小郡主杨宛儿冲着赵朔一吐舌头,鼻子拧成了个迷人的圆圈。
广信侯赵朔束手无策,侧过身,接连地用眼神给赵昺打招呼。赵昺笑了笑,蹲下身,拍了拍表妹的头,低声说道:“给广信侯吧,信鸽得每天定时喂。否则它飞上天去没有力气,肯定被附近的老鹰抓了去!小白若走失了,雨点啊,毛头啊,它们几个肯定会觉得孤单!”
“也行,但我要跟你学击剑!”杨宛儿歪着头想了想,终究不愿意鸽子被鹰吃掉,不情愿地做出了些让步。
"M好,待会儿咱们先练习基本套路。你跟我去外面,我让乐乐伺候你去隔壁换衣!“
赵昺微笑着向赵朔投出得意一瞥,接过鸽子,交给了对方,然后杨宛儿推向乐清扬。
“我才不找这个妖人换衣服,我出去找雪尊姐姐!”小郡主瞪了一眼乐清扬,转身,快速跑出了演武厅。赵朔、乐清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着赵昺.满脸都是佩服之色。
“朕是一国之君!”赵昺得意洋洋地说道,仿佛对付小女孩的功夫与治理国家可以等同起来般。随即在演武厅一角翻出来本《岳家拳精要》,对着赵朔命令道,“快些,赶在郡主回来前看完!”
“是”赵朔答应一声,从鸽子腿上的信筒里取出密信,接过拳经,与乐清扬配合着,快速翻译起来。
“陈垂相今天又找了陆尚书,陆尚书的回答是。……”小太监乐清扬紧张地闭上了嘴巴。陆秀夫为人正直,几年来负责根据《临时约法》修订大宋律法,大宋新法一半以上文字出自他手。此人在修订律法时不偏不倚的态度,为他赢得了新、旧势力双方的尊敬。能否争取到这样一个在朝廷和儒林都有影响的人物的支持,将成为皇帝重掌权柄道路上极为关键的一步。
“陆大人最终给了答复,他说,陆大人说……”赵朔快速翻着拳经,嗓音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说什么,念给朕!”赵昺预感到事情不妙,站起来,倒背着手问道。
“陆大人说,陆大人说”赵朔鼓了几次勇气,终于读出了密信的全文:“他说,‘约法未成之前,陛下为国之希望,他倾权力以卫陛下。约法既成之后,约法即为国之基石,无论任何人蓄意破坏,他必将以死捍卫约法之尊严!”
第七卷逐鹿风暴(八下)
陆秀夫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赵昺的印象中,自己这位启蒙恩师一直是新政的坚定反对者,甚至在朝廷力量最薄弱的时候,他依然勇敢地站在文天祥的对立面。几年来,新政的粗糙简陋、商人和官员狼狈为奸的无耻、还有市井百姓因为城市生活费用激增而破产后发出的呻吟,都是第一个通过陆秀夫的笔反应出来。几年来,整个大宋敢明着指摘新政错误,痛斥文天祥饮鸿止渴的大员,也只有陆夫子一个。
然而,就在赵昺试图执掌权柄,拨乱反正的关键时刻,陆夫子却选择了站在新政的一边毕竟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幼帝赵昺还无法做到泰山崩于面前而不变色。不顾与表妹杨宛的约定,匆匆跑回上房,以最快速度写了分手谕,命令小太监乐清扬打着出宫办差的幌子,去陈宜中的府邸探问到底陆秀夫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君实的脾气我明白,他不会陷圣上于危险境地。说这些看似僵硬的话,只是怕我等不待谋划好就贸然行动,危害圣上安全而己l”前承相陈宜中方下茶碗,对着小太监乐清扬耐心解释道:“乐大人回宫后请让圣上放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日即有结果!”
虽然对方只是一个伺候饮食起居的小宦官,陆秀夫还是极其尊敬地称其为大人,并且以平级身份与其对坐饮茶。这种安排显然很对乐清扬脾气,几句话说下来,乐大人的焦急心情就平复了,捧着茶杯,边喝边应承道:“那,那是,垂相神机妙算,圣上一直信得过的。”
“神机妙算不敢当,只是事态变化还没摆脱老夫掌握!”陈宜中仿佛早料定了陆秀夫会“辜负”皇恩,非常平静地说道。
“陆大人过于正直了,会不会向大都督府那边透漏消息?”乐清扬拱了拱手,不放心的追问。他的年龄刚满十六岁,虽然心机比赵昺深沉些,毕竟也没经过什么大风浪,出了这么大的纸漏,心里难免很忐忑。
“乐大人难道以为,文垂相在泉州城里没有耳目么?我等如此频繁往来,大都督府还一概不知么?”陈宜中脸上突然带出了几分诡秘的笑意,低声奚落。
"那,那………“乐清扬端茶碗的手立刻哆嗦了起来,几滴热茶顺着茶碗边缘溅落到手臂上。腕部受痛,手指更加无法稳定,”稀里哗啦“,片刻间半杯上好的香茶全部喂给了布袍子。
“那,那什么那。文垂相要留着忠臣之名,就不能无凭无据地治人之罪。新法规定,无证据不得判罪,任何人都有议论政事的权力,这两个最关键的条款难道你忘了么?”陈宜中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嘲弄,“咱们现在是以子之茅,攻子之盾,只要没什么实际行动,文垂相就拿大伙没办法!”
“如,如此,咱家就,就放心了。”乐清扬不好意思自己在陈宜中面前失态,站起来,一边用衣袖擦布袍上的残茶,一边报愧道。
“不是让你放心,你放心没用!关键你得让陛下安心,江南名士,整个儒林,还有天下百姓都站在万岁这边l”陈宜中长身站起,拍了几下手,唤进来一名9女。“去,伺候乐大人换一件绸袍,要上好的苏绸面料!”
“咱,咱家怎好让垂相大人破费!”乐清扬连连摆手,嘻笑着道谢。大战连年,江南各地民生凋敝。像苏绸、湖伞之类顶级奢侈品早己绝迹多时。到陈宜中府上来走一趟就捞到如此贵重的厚礼,不由得让他喜出望外。
陈宜中在官场混迹多年,跟宦官打交道向来有一手。这些人身体残缺,所以对钱财等身外之物的渴望更超过了普通人·以小恩小惠结好他们,对将来陈系官员在朝廷上能否立于不败境地能起到关键作用。所以,他也不跟乐清扬多客气,除了绸袍外,又命仆人拿来一堆翡翠酒杯、羊脂玉佛手等价格高且形体不显的奢侈品,打成一个包,亲手塞进乐清扬怀里,“这都是老夫多年来积攒之物,年龄大了,也没了赏玩的精神。你拿去当个摆设吧,每天伺候万岁时,也增添些文雅之气!”
“咱,咱家就谢,谢大人了l”乐清扬嘴巴不知不觉间裂到了耳朵边,诌笑着说道。
“早回吧,告诉万岁莫心急,一切按计划行事!”陈宜中收敛起笑容,扶住乐清扬的胳膊,亲自将他送到了大门口。
门房牵过乐清扬的坐骑,小太监带着大大包裹满载而去。临扬鞭时还没忘了用手捏一捏,唯恐包裹里的东西不小心落到了陈家。
望着小太监远去的身影,陈宜中轻轻摇头,转过身,发出一声轻叹。只有在这转身的一瞬间,他的脸上才现出了真实表情。那是一种暴怒而无奈的铁青色,如冬天的铁块一样寒冷,根本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万岁身边的人,似乎不可用啊i”门房内闪出一个人,闷闷地出言提醒。
“岂止是不可用,小小年纪既贪切滑,简直就是高力士、张让之流再生。也罢,我等此时力孤,不得不借助彼等之力。待万岁亲政后,想办法把他逐了去就是!”陈宜中黑着脸说道。
此时的他只觉得心力憔悴。陆秀夫的“背叛”,给了他倾力一击。在赵昺派来的人面前,他不得不装出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以免幼帝沉不住气,中途退缩。但在自己的心腹面前,这个空架子就再支撑不起来了,一时间脚步虚浮,好像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一般。
“既然如此,垂相何不再暂且隐忍,再寻良机?”来人伸手托住陈宜中赢弱的身体,低声奉劝。
“新政才施行几年,陆夫子己唯文天祥马首是瞻。若我们再不抓紧时间,一旦文贼成功收复了整个江南,皇上哪还有还政的之机,天下哪还有我等立身之地。虎臣啊,你看看我这身子骨,还能等上几日啊!”
“噢!”搀扶着陈宜中的汉子闷闷地回了一句。出身于底层小吏的他对于朝堂上的事情一直看不懂,所以也没法替陈宜中分优解难。
皇上还不还政,其实关系不大。比如就像现在这样子,大宋朝眼看着就一天天兴旺起来。在内心深处,他这么想。但在心里的想法不敢在陈宜中面前露出来。这个看似赢弱的老人身体里蕴涵的能力极强,如果自己无意惹恼了他,会惹上麻烦不说,事情传扬出去,江湖上人还会说自己忘恩负义,是个知恩不报的无耻之徒。
陈宜中把头靠在壮汉的肩膀上,艰难地向前走。后脑处传来的有力心跳声让他很羡慕,毕竟对方是武人,体魄强健。不像自己年龄刚过半百,身体状态就一天不如一天。想到体力问题,他心里模模糊糊有了一条可行之策,顺着这个思路向下捋,越捋发觉前途越光明。
离开壮汉的搀扶,陈宜中独子向前走了几步后,突然,以极低的声音问了一句:“虎臣,如果有人如当年贾似道那样贪权误国,你是否还敢去杀他于道!”
“大人是否打算遣虎臣去刺文相?”壮汉脚步被陈宜中的话吓了一跳,脚步收拢不住,差点把陈宜中撞翻在地上。
“是啊,奸臣当道,不知当年刺杀贾似道的郑大侠余勇尚在否?”陈宜中的手臂向后撑了一下,将自己的身体撑开些距离后,微笑着问。
斑驳的老脸上,他的笑容很神秘。仿佛带着几分嘲弄,同时还带着几分轻蔑壮汉的手一下子卷了起来,身体僵硬,目光如刀般射在了陈宜中的脸上。
他叫郑虎臣。当年曾经冒着灭族之祸将奸臣贾似道的全家杀死在流放的路上,江湖人以大侠称之。后来有人弹勤他擅杀士大夫,违反祖制。陈宜中奉命将他下狱,明着严加拷问,向外谎称他受刑不过而死,暗中却偷偷用庚毙的囚犯将他偷换了出来。从此,知恩必报的郑虎臣留在了陈宜中身边,做了后者的贴身侍卫。
“莫非虎臣还念着文贼给你写的悼词么?”陈宜中迎接着郑虎臣的目光,满脸坦然。
当年文天祥听谣传说郑虎臣身死,曾经亲自写了幅对联悼念他。郑虎臣至今还清楚记得其中每一个字,“作正气人,都为名教肩任;到成仁处,总缘大义认真。”
在举世汹汹皆言其可杀的时候,以垂相之名对其行为加以肯定。对于一个江湖豪杰来说,这不仅仅代表着普通的悼念,而且是一种知遇,一种认可。但知遇之恩与救命之德哪个更重些,郑虎臣心里没有答案。
他的双拳握了又张,张了又握,如刀的目光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低下头回答道:“虎臣不敢,只是,只是,文相罪行未显。如虎臣这样去杀了他,未免,未免……”
“未免被江湖豪杰耻笑是么?”陈宜中的身体恢复了些气力,脖子和头部相接处泛起缕缕血红。“到他罪行显现之时,天下己经姓文,你我还有何事情可做?虎臣啊,难得你没看出来么,大宋只要一天无法恢复汁、洛旧土,文贼就可以明正眼顺地握着天下权柄不放。所以,他绝对不会真心北伐。一天天拖延下去,等到天下人都只知道大都督不知道还有皇上,还有谁能把他从垂相之位拉下来。虎臣啊,这大义和私恩,你可要分得清楚!”
郑虎臣的身体又晃了晃,跟在陈宜中身边这么多年,后者第一次用这么严肃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大义与私恩,如果捍卫皇家权力真是一种大义的话,自己的确应该毫不犹豫地接过这个任务。但皇上就一定代表大义么,在大义的名下,有多少罪恶于暗中进行?
陈宜中知道郑虎臣现在心里天人交战,也不敢过分逼迫他。手扶着墙壁,一边向内堂走,一边叹道:“大宋养士三百年,到头来,真正能为大宋尽忠的有几个?可恨陈某有心杀贼,有心杀贼,却无力回天。虎臣,你不必勉强,陈某为官多年,家底也算丰厚。就算拼了性命不要,也能招慕出几名壮士来…………”
陈宜中越说越兴奋,到后来满眼全是炙烈之火。手上、脖颈上、脸上的黑斑全透出了赤红色,仿佛有一把烈焰,即将把他的身体点燃。
郑虎臣默默的听着,他不知道到底什么原因让大宋前后两位垂相如此誓不两立。他也不知道文天祥是不是真的如陈宜中所形容,是个保藏祸心,大逆不道的奸俊。这些年来,他看到听到的事实是,文天祥带着一支孤军转战四方,于危难之机挽救了大宋。但在挽救大宋的同时,文天祥也破坏了大宋的传统、颠覆了大宋的秩序。
一个失去了传统的大宋,还是大宋么?
一个乱了纲常的华夏,还可以称华夏么?
无数疑问,在郑虎臣眼前闪动。终于,他心里有了自己的决定,向陈宜中施了一个礼后,以从没有过的郑重态度请教道:“大人,如果虎臣为大人做了此事,不知道大人有几分把握,带领三军将士驱逐鞑虏?”
“若教陈某领军,恢复旧日山河易如反掌!”黑暗处,传来陈宜中十分肯定的回答。
酒徒注:在我们这个时空的宋代,贾似道专权误国,贪污腐败,虽然被罢相,按照宋朝不杀文官的祖制,只能被贬滴,不能定死罪。郑虎臣在押送的途中杀了他,触犯了整个士大夫阶层的利益,所以被陈宜中抄家下狱,死在牢中。读史到此,对去宋代当贪官的生活万分向往。
第七卷逐鹿风暴(九上)
这是一双不再强健的手,皮肤上面布满了暗褐色的斑痕,斑痕下,青黑色的血管与暗黄色的筋络交织成网,勉强拉拢住干枯的骨架。灯光下,那些骨架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稍微一着力,就有可能立刻分崩离析。
这双手随时可以翻云覆雨,把不可能的事情变为可能,把一座大厦从内部彻底破坏掉。
手的主人微笑着和客人们打躬作揖,一团和气。言谈间把屋子里的气氛掌握的恰到好处,既有老朋友聚会般温馨,也在不时间透出大战降临的紧张。
“取义成仁,在此一举。若能一举而定天下,陈某甘愿背负所有世间所有骂名。咱们不能再犹豫不绝了,皇上马上要成年了,可文相依然把他当作小孩子来哄。伯颜几十万大军虎视耽耽,文垂相却只大权独揽,根本不给他人为国出力的机会……”陈宜中痛数着文天祥的专权、跋Ae痛数着新政实施以来对传统的颠覆和对皇上的不敬,不知不觉间,老泪己经涌出了眼眶。
“大人,伯颜求和的诚意真的可信么?信中没用忽必烈的金印,仅凭李治亭的几句空话我等就贸然行事,一旦杀贼不成,反而引狼入室,其不重陷国家于风险之中?”陈宜中对面,一个身穿青衫、头顶粗布小帽的文职官员谨慎地问。
他是礼部员外郎张敬之,从临安开始追随行朝四处漂流的老臣之一。像今天在座的所有官员一样,对文天祥架空皇帝,独揽大权,任人唯亲的作为不满致极。但他依然坚持要采用正面手段,整合朝野和宫廷的力量联合罢免文天祥,而不是镊而走险。
“我等做堂堂正正之事,须循堂堂正正之途,纵败,亦留得清名于世。后人亦会被我等作为所鼓励,前仆后继与文贼继续抗争。若谋正事却以暗谋,非但使我等之名蒙羞,即便事成,恐怕亦无法令破虏军众将心服。一旦邹、陈、萧、张等人回师相攻,我等以何挡之?”
另一个身穿便服的文官站起来,对张敬之的观点表示赞同。
他是吏部侍郎卓可,当年曾追随幼帝泛舟海上,也曾被文天祥强行征去,到邵武政务学院学习新学。凭借过人的记忆力和广博的学识,卓可很快从政务学院毕业。一年多的新政灌输丝毫没有动摇他对皇室的忠心,反而让他对自己的信念更加坚定不移。
文天祥的新政是饮鸿止渴,整个国家的潜力被他快速激发,但整个国家也会在刹那繁荣之后分崩离析。自古以来,商人当政,都会祸乱天下。这是由商人逐利的本性决定的,并非文天祥凭借一部约法所能改变。如今,在大都督府治理下重工商而轻士大夫的大宋礼仪纲常几乎完全崩坏。为了赚钱,人们什么都不顾,同胞兄弟为些许财物反目成仇,市井草民因蝇头小利将长官告上公堂,朝野间秩序之混乱比蛮夷丝毫不让。
对新政的极度不满和对皇室的极度忠诚,让卓可义无反顾地站到了陈宜夫身边。但对于一个正直的读书人来说,陈宜中在联手弹k4不成后打算采用阴暗手段去害人的设想他绝对无法赞同。
行正事必取正途,若以旁门左道行正事,则正事从开始就走上了邪路。卓可的观点显然得到了很大一部分人认同,前来陈家秘密聚会的在职惑告老的皇家支持者们议论纷纷,都认为不能为了铲除一个权臣,而断送了整个大宋的前途。
“诸位大人稍安勿操,陈某本来就没相信元人的诚意。但无论元人是否真心议和,眼下却是我等铲除奸臣的最佳时机!”陈宜中站起身,双手轻轻相空中压了压,将众人的声音硬压了下去。
目光环视众人,他看到一双双蕴涵不同神色的眼睛。有人的目光中明显带着期盼,有人的目光里全是迷惑,还有人目光里带着几分破坏者的兴奋,凡是在朝堂议事时能看到的眼神,这里应有尽用。
但陈宜中相信自己能用几句话将这些散乱的目光凝聚起来,凝聚成一把砍向政敌的利剑。在官场滚打这么多年,他己经熟悉了其中所有运作规则。来回踱了几步,陈宜中以缓慢而自信的语气说道:“如今,邹、陈、萧、张诸将皆领兵在外,文贼身边无凭无依。若我们在此时找机会除了他,陛下复位所面临的风险也就降低到了最小。即使有乱臣贼子图谋不轨,也没有足够力量在京城(泉州)发动一场叛乱。这是其一,,,,,,,”
“若邹汉等人兴兵与文贼报仇怎么办?”有人大声反问道。
最近大都督府那边写来奏折,说文天祥处理完赣州会战善后诸事后,就会前来探望陛下,顺便与留守诸臣协商下一段对敌作战的安排。如果打算采用非常手段,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离开了大都督府的文天祥就是一介书生,众人可以轻而易举地博杀他。但博杀他之后,如何面对破虏军的报复,座中诸位谁都想不出一个好办法。
“其二,伯颜大军压境,邹a、张唐、萧明哲等人若是不顾一切回师,江南西路和广南西路就会尽入敌手,诸将就要背上贪权误国的骂名。这恐怕是邹a等人无法承受,也承受不起的罪责,届时将士们也不会听从他们的命令。即便有少数不明大义者贸然从前方返回,三军走不到一半,估计也会尽行散去!”陈宜中不理睬众人质问,自顾迷说道。
他不是个喜欢冒险之人,在决定联合众人搬倒文天祥之前,在心中己经反复对时局发展进行了权衡。这个阶段最不怕前线的破虏军造反,伯颜的二十万大军虎视耽耽,刚好在外部形成了一种对“行朝”最有利的格局。破虏军对补给要求远超一般部队,如果他们造反,行朝只要能卡住福州、泉州、邵武等军械生产重地,就可以卡住破虏军的脖子。腹背受敌之下,那些“全凭重金激励,心中毫无忠义之心的武夫”不自行散掉才怪。
看了看众人茫然不解的样子,陈宜中继续侃侃而谈,“第三,陛下复位后,立刻以皇命招抚三军。文贼己死,大敌当前,破虏军将士应该分得清楚国事与私恩孰轻孰重。此外,我等将邵武、福州等地火器尽行取出,重整一支兵马,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朝政一乱,谁能抵挡住伯颜呢?”依然有人对陈宜中的计划表示怀疑。虽然大伙都看不起武将,都自认能运筹帷握,决胜千里。但蒙古人这些年在众人心中留下的阴影一直难以散去,通过一系列磨难,很大一部分文人早己对军事有了一点认识,不敢再苟同随便拉起一支队伍即可成军的说法。
“这就应在第四点上,伯颜修书给我等,意欲讲和,却未曾报于忽必烈知晓。即便事后他想反悔,我等将此信公之与众,难道忽必烈不会忌其专权么?北元君臣离心,而我等除去文贼后,君臣一体,众志成城,凭借江西群山之险,海上战舰之利,不用文贼之人,亦能守得住半壁江山l”
“守住江山后又如何?文相与北元交战之时我等除了他,虽然是为了捍卫皇家颜面,但无知百姓必然骂我等是秦桧,倒头来,反而成就了文贼的英名!”卓可见陈宜中渐渐说服了众人,再次大声抗议。
“子敬,你太心急了。文贼所谓的北伐,只派了陈吊眼一支孤军出马,显然是个敷衍世人的幌子。依陈某之见,我等根本不需要北伐,即可战胜大元!”陈宜中停住脚步,自信的答道。
刹那间,有股灯光照在他激动的面孔上,显得他容光焕发。“我华夏不怕蚕食,就怕鲸吞。当年真宗与契丹议和,众人皆低毁其懦弱。百年之后,契丹自溃。高宗与女真议和,百姓痛其志短。结果女真不足百年而败,我江南却一日比一日富庶。若此时能保住半壁江山与蒙元议和,恐怕ft虏得了一时好处,亦难熬过百年。百年之后,我华夏养足精锐,一战而收复故土。而鞑虏……”
历史上的事实都证明,胡人崛起快速,崩溃也突然。守住半壁江山,养精蓄锐这个策略对于家业此时俱在泉州的文人们很有诱惑力。如果有一个办法既能保证皇帝重新亲政,铲除新政带来的乱像,又能恢复士大夫们昔日的特权,还能进一步保住半壁江山,大伙又何乐而不为呢?
“我看这事有可行之处!”有人又开始小声议论起来,反复盘算厉害得失二发现对自己几乎没什么风险。
“垂相是不是把此事想得太简单!”有人依然出言反驳,但响应者己经寥寥无几。
“不是简单不简单,而是错过这个机会,我等再无除奸之可能!”陈宜中接过话头,激愤地回答,“此刻文贼与ft子交战,虽有可胜之机。但他击败了鞋子,重建的也只是一个没有君臣纲常的大宋。我华夏千载古国,延续全赖纲常。无纲常之华夏,与蛮夷之邦何异?
夷狄知道了纲常即不为夷狄,华夏失去纲常则不再为华夏。在陈宜中这些“理学大家”
眼里,敌我之分别就是这么简单。至于夷狄打着纲常幌子犯下那些罪孽,他看不见,也不愿意睁开眼去看。
“是啊,借拯救华夏之名,却行扰乱纲常之实。我等身为圣人门下,岂能视礼义沦丧而无动于衷!”在众口一词的议论中,房间内的气氛逐渐走向高潮。陈宜中看准时机挥了挥手,几个一身戎装的侍卫闪出来,不声不响地堵住了客厅大门。
“诸位,我等奉皇命讨贼,生死悬于一线。为了以防万一……”陈宜中猛然站直了身躯,厉声道。
等候多时的陈府管家立刻送上了笔墨,陈宜中信手挥毫,上面第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侍卫端着笔墨走到卓可面前,卓可楞了一下,他没想到陈宜中会玩这一手。有心拒绝,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守候在门口的侍卫,颤抖着抓起毛笔,将自己的姓名写在了陈宜中的名字之后。
“投名状”陆续传了下去,有人毫不犹豫的签名,有人做势欲走,被侍卫们的刀尖逼着,不得不提起了笔。
有人署完名后兴高采烈,双眼放光。有人署完名后却摇头苦笑,不置一词。陈宜中盯着大伙都将名字署好后,拿回了那张可以让大伙丢掉身家性命的薄纸,用嘴小心吹干上面的残墨,然后低声说道:“陈某亦知道此举无亦于一场豪赌,但势己致此,难道我等还有退路不成?”
+垂相,你,晦……“吏部侍郎卓可摇头,发出一声长叹。
很快,他的叹息被淹没在近于疯狂的誓言当中。
“赌了,大不了搭上身家性命。我等受万岁之恩,本应粉身碎骨以报!”
“赌!输赢自有天定l”
赌场无大小,一张长台面前,输赢皆有可能。不管双方实力多么悬殊,弱势的一方,总有一举扭转乾坤的机会,这,就是无数人沉迷于赌局原因。
“大、大、大,奶奶的,真晦气!”在距离陈府隔着三条街的一座赌场内,突然赚了钱的爆发户们和心存爆发幻想的工人、苦力们挤在一处,大呼小叫地喊着下一次般子的点色。
大,大,大!“一个衣衫上满是破洞的赌客挥舞着手臂,在人群中声嘶力竭地高呼。
“小,小,肯定是他奶奶的小!”不远处,几个市井无赖哑着嗓子跟众人唱对台。
青筋、冷汗、血丝,各色表情出现在赌徒们的脸上。
般盅猛然掀开,有人得意地狂叫,有人哭天抢地。有人赔光了家底,被挤出圈子外。空出的地方立刻被其他赌客填补,所有人疯疯巅巅,乐此不疲。
“这帮赌棍,真的什么都敢赌啊!”二楼雅座内,小太监乐清扬不屑地说道。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太师椅上,脸上在陈家刻意表现出来的贪婪愚蠢之色尽去,代之的是一幅别人从未看见过的冷俊与威严。
“人么,付出代价如此低微,最终可能的收获却如此庞大,又怎能不动心呢?况且陈老头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几天了,不在有生之年做点儿惊天动地之事,他又怎舍得撒手西去?”
避光的角落中,一个身材矮小,模样E.的人笑着点评。
除非文天祥是傻子,陈宜中的胜算几乎是零。旁观者总是比参与者更清楚,况且这旁观者还是赌局的始作蛹者,蛊未揭开,胜负早己了然于心。
“其实我等何尝不是在赌博,赌大宋国运和大元国运哪个更兴旺罢了。成则封侯拜相,不成则身败名裂。总之,人活这一生,得留个名号下来!”坐在乐清扬对面的,是个珠宝商打扮的中年人,身材不高,但是很魁梧,顾盼之间透出几分从容与威严。
“张大人说得极是,不能名垂千古,也要遗臭万年。人生不过是一场豪赌尔!”背向窗口而坐的是个书生,无愧于其圣人门下的身份,无论多么不堪的话在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都带着几分义正词严的感觉。
“好了,好了,不说笑了。这几样珍宝,就烦劳张大人给太子殿下带回去,乐某家人受其恩养多年,无以为报。些许物事,略表寸心!”小太监乐清扬冲着珠宝商拱了拱手,正色道。
“太子殿下无需这身外之物,你对大元的一片忠心他很清楚。令弟己经被桑哥大人收为养子,令堂、令妹也由太子遣专人侍奉,并赐予了宅院粮田。家中一切,乐兄弟你尽管放心。至于这些财物,待会儿我替你变卖了,换成银钱送去你家中。最近大都那边交钞价值一落千丈,家里存些银钱,也好应急!”张姓珠宝商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然后非常体贴地替乐清扬安排道。
“如此,属下多谢张大人!”乐清扬起身,长揖到地。“你我既为同僚,何必客气!”张姓珠宝商伸手搀扶,非常热情地回答道。
“张大人体贴下属,比起这边陈宜中、文天祥等人,高下何止百倍也!”文人不失时机的赞了一句。
“是啊,是啊,张大人礼贤下士,常人难及,我等跟着大人,好福气呢?"MW模样的人也跟着大拍马屁。
“好了,别拍了,我不是你家老爷,不用拍马屁。他们动手的时间定下来了么,陈大人准备了多少人手?”姓张的珠宝商收起笑容,对着F.人问道。
“还没,属下偷听了好几回陈老贼议事,他都没说具体时间。依属下的观察,陈老贼行事很小心,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当着那么多人面确定。之所以召集众人议事,只不过为善后做准备而己。据属下所知,刺客也不仅是郑虎臣一人,他派出了一枚子,必然会再埋伏上几枚备用。况且此举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龌矬男人低声回答。
“依属下之见,还得给陈贼加把火。天师教那几句流言作用虽然大,却无法乱圣人门下之心。属下听说文贼有个弟弟在荆湖为官,大人不如,不如……”文士的眼神闪烁着,揣摩着主人的心思提出一个建议。
文天祥的亲弟弟早就投降了北元,几年辗转为官,职位己经做知府。如果能抓住这个把柄作些文章,无疑给陈宜中的举动又增加了许多正义色彩。
“本官这就修书给伯颜,请他给文贼之弟授一个大大的官职!”张姓珠宝商沉吟了片刻,果断地回答。紧接着,他又追加了一句,“恐怕信到得太晚,耽误了时机。不如这样,从明天起,朱先生把朝廷即将重用文壁消息先在报纸上散发出去,然后让刘先生带着士子们口诛笔伐一番,给陈宜中造造势!”
“汉国兄是大才,这一棍,够文天祥晕上半天了!”小太监幸灾乐祸地赞了一句。
“朱先生不要亲自出马!”张姓珠宝商显然对自己的属下很回护,低声叮嘱:“你只负责把这个消息透漏给吴宇林,那傻瓜自诩正义敢言,由他出面,即便文贼的党羽追查起来,也追不到你头上!”
“谢大人关心!”朱汉国拱手称谢。跟了张姓官员这么久,拿了这么多好处,对方却丝毫不肯让他冒险,这份情谊让他深觉感动。
“你们都是国家之栋梁,太子的膀臂!”张姓珠宝商拍了拍文人的肩膀,爱护有加地说道。“眼下暂且隐忍,待朝廷击溃了叛党,这泉州城就由你等来镇守。届时,可以尽展心中所学,不必再被文贼那些古怪律法所约束!”回过头来,他又对乐清扬命令道:“你日后出宫时也要小心,文贼对他的皇帝虽然忠心,却非一味忍让之辈。若你被人盯上了……”
“属下届时宁可拼着一死,也不会辜负太子和大人的恩典!”乐清扬被说得心底发毛,阴着脸答道。
,良好!我大元勇士,就该有这种气魄!“珠宝商人点头称赞。又说了些今后的任务和注意事项,命令几个人分头到二楼给高级客人安排的房间去赌博。那里的伙计们受了人支使,早己做好了手脚,片刻之间,乐清杨、朱汉国等人就大杀四方,带着大笔的红利扬长而去珠宝商没有去赌博,自己一个人留在了雅间,拿起乐清扬留下来的玉器逐一把玩。陈宜中出手很大方,每一件玉器都是绝世珍品。灯光下,羊脂玉散发着淡淡红光,仿佛有一层血雾,在玉杯中间流转。
“有这么厚的财力不去颐养天年,却只想着弄权,这老家伙真该杀!”珠宝商人心中暗骂,虽然此刻陈宜中的所作所为对他有益无害,但在内心深处,他依然对这样的人很瞧不起“不能指望这个自以为是,志大才疏的老家伙。在我眼中他都是个贪权恋位的草包,在文天祥眼里,他估计更是不值得分心对付的笨蛋。”灯光下,珠宝商人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如同一只孤狼,突然发现了自己的猎物。
“如果在陈宜中动手时再有一批刺客出手,谁能清楚他们是不是陈宜中派的?如果,如果届时让警备军陷入混乱,再让小笨蛋皇帝难分敌我,是不是更妙一些呢?伯颜的计策很妙,如果有人再给他加一把劲儿……”
玉杯中流转的血雾越来越浓,渐渐凝聚成团,凝聚成一团深深的暗红。
第七卷逐鹿风暴(九下)
泉州城的后夜很安静,除了河岸边的工场外,大部分房间都熄了灯。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在此刻才露出本来面目,中心处,陈旧的舞榭歌台在陈旧中追忆着昔日的辉煌,城外围,新式的高檐飞WE在新颖中追逐着明朝的亮丽,重重崭新与残破相间,演绎出一个时代别样的风景。
在往日最破败如今却渐现繁华的柴市巷街驴粪胡同,一座新式宅院里依旧透出隐隐灯光。宅院的主人显然是个爆发户,院子占地面积很大,门面却修得极窄。院子里面的新式小楼东一憧西一栋排列的乱七八糟,既不附和阴阳五行,又不显正派大气。每一座小楼的窗户都窄而高,摇曳的灯光就从细长的窗口中照出来,照亮迷宫般的院落。
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在仆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进了院门。院子的布局虽然乱,却丝毫不影响酒鬼的认路技巧。东摇摇,西晃晃,顺着一条条灯光的影子,酒鬼跌进了院落中央靠后看上去最丑陋也是最结实砖石建筑。
“表少爷回来了!”有人在楼道里通报。
楼道里的空气有些热,这是夏日风暴来临之前特有的烦闷。湿粘粘的感觉让酒鬼不知不觉间加快了步伐,咯喳、咯喳的脚步声由下而上,顺着扶梯走过二楼,转过三层,越行节奏越轻快。待双脚踏上顶楼底板,酒鬼的身体己经站得笔直,浑身醉意也跟着一扫而空。
“怎么样,杨兄弟,今日得手气如何?”顶楼,一个身材稍矮,脸色有些疲倦的中年人迎上前问道。
“别提,悖透了。带去的银钱输了精光。临走还跟那个乐太监在二楼高间耍了一把,又白送给了他十几个银币。”杨姓酒鬼瞪着一双毫无醉意的大眼睛,嘻笑着答道,“算上今天输的,这个月我输给陈九、张可望、朱汉国还有那个什么刘军刘总管几个将近一百五十多个银币,再加上底楼兄弟输的那些,刘院长和陈总监要是再不下令动手,咱们就得卖宅子卖地了!”
“刘院长和陈总监觉得时机还没到,如果现在咱们就收网,捞上来的全是小泥鳅。你尽管放心大胆的去输,杜大人那又拨过一笔资金来,足够你们输上半年的!”身材稍矮的中年人笑着,引导大眼酒鬼走入正对楼梯的客厅。
客厅内极为宽敞,四面里都有窗,透过窗口向外望,半个泉州城的风光尽收眼底。如果有人在窗口处架上几门小炮,临近十几条街,就全处在了炮火打击之下。
“热!”酒鬼拉开领口,让夜风冷却自己坚实的身体。远处,海天之间隐隐有电光在闪,预示着一场夏日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几道电火照亮窗口,照亮他锁骨与脖颈之间恐怖的疤痕。
“当探子的活不是人干的,与其天天在赌场耗时光,我宁愿回前线杀R子}”酒鬼摸了摸自己身上的疤痕,悻悻地抗议。那是在围歼索都之役留下的,从伤好之后,他就被迫离开了破虏军,被迫在泉州城内当了一个有名的爆发户、烂赌鬼,在南洋航线拥有两条货船的杨大眼。
“我说大眼兄弟,你可真不知足,张大人这里出钱由着你去赌,你还挺不乐意。要不咱俩换换,你去陈宜中家门口摆摊子卖水果,我替你去赌场里输钱!”一个瘸了条腿的汉子am着走上前,跟杨大眼打招呼。
“得了吧,就你杜瘸子那幅模样,鞑子的人三天内就把底细给你刨出来。”杨大眼笑着反击,顺便拱手向屋子内其他人打招呼,“张铁匠、刘大骗子,孙二疤痴,你们今天都收工了。买卖怎样,开张了么?”
几个绰号各异的同僚笑着还礼,皆摇头道:“就那么几头烂蒜,再没见什么大鱼!枉费了咱谍报司下这么大功夫!”
屋子角,几个新面孔也跟着站了起来,向杨大眼抱拳施礼。这几个人他不认识,但从对方的骨架和抱拳的动作上,杨大眼感受到了一股熟悉的韵尾。
“大眼,这是关若飞关校尉,其他几个都是破虏军的都头,陈舒、王得志、李可望……”张姓细作总管将陌生人的名字一一介绍,“大伙就等着你回来了,大都督府那边,己经有了整个行动计划!”
“可有盼头了,不然,别人还以为咱大都督府是豆腐做的,谁都能上前ml一块下来{”
杨大眼高兴地说道。
“对,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几乎人人都想开染坊了。嘴巴里吃着大都督府的供奉,手里却接着北元的交钞,这日子也过得太滋润了!”
几个细作头目纷纷插言,都认为大都督府早该对陈宜中等人采取行动。他们本来都是百丈岭下来的破虏军老兵,眼看着其他弟兄在前线真刀真枪与鞋子拼命,自己却换了什么大眼睛、二疤痢、铁匠公、刘半仙等假名,终日跟一帮行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叫劲儿,心中那股腻歪的感觉,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好在大都督府再三承诺,驱逐ft虏之后,必将大伙的功绩见于天日之下,众人才勉强有了坚持下去的动力。
“我们这次来的任务主要是保护垂相大人此行安全,各位都是破虏军前辈,有什么建议尽管提出来,关某诚心向诸位求教!”关若飞的态度很客气,言谈间却不着痕迹地点出了自己的任务。
细作头目们有些失望了,想对关若飞抱怨几句,却知道对方和自己一样,不过是奉命行事。一个个垂头丧气,小声嘀咕着走向了自己的座位。
“不过,明天一早会有批在赣州会战受伤的将士来泉州疗养,人不多,百十来号。带头的是王石和张万安两位校官,大伙估计都认识!”关若飞不忍见众人失望,低声“透漏”了一个秘密“王石?张万安?”杨大眼等人心里一阵犯迷糊,这两个名字给人感觉很熟,却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在哪里见过。印象里影影戳戳地又几个熟悉的身影在那里晃,却与名字根本对不上号。
“王老实和张狗蛋吧,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换了大号!”杜瘸子想了片刻,不满地骂道。
众人的士气立刻被鼓舞了起来,王石和张万安他们不清楚是谁,但王老实和张狗蛋的名字却如雷贯耳,特别是王老实,刀劈索都,万马军中剁了达春的帅旗,英雄事迹早己传遍了福建和两广。街市上,无数商贩自称是王老实的高邻,连家门位置跟他隔着几个村子的人,都在自己的招牌上写上“铁血百夫长同乡”七个字充门面。
“这下,陈贼可是搬着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张铁匠兴奋地直搓手掌。轮大锤的日子太久了,他做梦都想重温抡断寇刃的滋味。
“是啊,陈宜中的日子到头了!”有人幸灾乐祸地说道。跟王老实来疗伤的都是军官,每个人下到新兵营去,都可以带起不少人马。有一标奇兵在侧,陈宜中即便再狡猾,也翻不起风浪来。
“大伙近几日不要去医馆,免得让陈老贼发觉!”待大家高兴劲过去了,谍报总管张定清了清嗓子,走到了房间中央。
屋子内立刻恢复了宁静,关若飞等军人站成了排,杨大眼等细作也收起了笑脸。众人高矮不一,衣衫斑杂,仓卒间站在一处,却隐隐带出了一股百战雄师的兵危来“综合各处发回来的情报,文垂相到泉州之后,陈宜中必然会发动。届时鞋子安插在泉州的细作也将有所动作。因此,谍报司府命令我们,务必保证文大人安全,同时将6t子的眼线、细作一扫而光,永绝后患!”泉州谍报总管张定挥了挥手臂,做了个重拳出击的架势。
“要是,要是有人擎肘呢?”杨大眼以极低的声音追问了一句。
证据确凿之下,擎肘的人会是谁,不用问,大伙都知道答案。房间内刹那间更显肃静,十几双眼睛同时落到了张定的脸上。
一道穿窗而来的闪电照亮了谍报总管张定满是倦容的面孔,从他布满血丝的双眼中,众人终于看见了几分绝决。
“永绝后患,恐怕不那么容易吧?”福州,破虏军谍报司总部,监察院正卿在灯下冷笑谍报司总监陈子敬坐在他对面,参谋长曾寰靠近他下首,户部尚书杜规拖着肥敦敦的大脑袋坐在陈子敬身边,除了老儒陈龙复,文天祥身边的重要文职几乎全聚在了这里。
“后患在哪,咱们都很清楚。皇宫里那位爷只要不安静下来,陈宜中去了,还有张宜中,李宜中,赵宜中跟着来。可文大人他答应去泉州与皇帝议事,配合大伙引蛇出洞,己经是最大的让步。如果咱们再提出把皇帝软禁起来的计划,估计,每个人都得被他打上几巴掌!”陈子敬抬起头,幽幽地回答。
窗外闪起的电火照在他的脸上,清晰地照亮了他失望的神色。对手的表现太让他不满意了,从目前收集到的情报上来看,以陈宜中为首的保皇势力要与大都督府拼死一博。蒙古人也有细作参与了此事。但大伙最想抓到的把柄没抓到,小皇帝赵-a目前最大的错误只是纵容陈宜中联络大臣联名弹勤文天祥,根本插手安排刺客的事。赵-a的两个老师,陆秀夫和邓光荐,一个态度暖昧,另一个正星夜向泉州赶,态度也不鲜明。
这远远达不到大伙先前的期待,在文天祥支持引蛇出洞计划之前,陈子敬的谍报司和刘子俊的监察院,都得出了所有保守实力勾结到一处,即将不择手段颠覆新政的结论。谁料到事情一路发展下去,因循守旧者也闹得雷声大,雨点儿小,最后只有陈宜中等十几个人坚持行动。
“忽必烈己经诛杀了乃颜,稳定了辽东。蒙元即将以倾国之力与大宋决战,如果咱们不再决战之前把所有权力收归大都督府,把后患解除掉,一旦在关键时刻出乱子,几年来的苦功都要毁于一旦。这次行动,只能干净利落在最快时间内解决所有问题。不能拖泥带水,给伯颜和忽必烈留下任何机会!”参谋长曾寰的语气也有些急躁,单从军事层面上,他对蒙元兵马无所畏惧。但把军事和政务搅在一起,参谋部的胜算就少了一半。因为以目前这种事态,保皇者就像一枚地雷,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于暗处拉响。一旦响了,造成的损失则远远大于元军。
带着湿滚滚味道的风扫过天际,吹得窗外的柳树往来摇晃。枝条在风中飞舞瑟缩,仿佛对即将到来的夏日风暴,怀着万分恐惧。
几滴豆大的雨点砸在碎花玻璃窗上,砸得玻璃“啪、啪”做响。憋了一夏天的暑气即将散去,随着风,是丝丝的凉。
“这恐怕不太容易,文大人坚持的是平等,坚持的是从众而不是乾纲独断!”想了一会儿,曾寰低声议论。
这么多年来跟在文天祥身后,他眼里早己没有了赵氏皇帝,心中也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让文天祥来做皇帝,是不是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会迎刃而解。但每次他都清醒地告诉自己,这不可能,文天祥,特别是百丈岭后清醒过来的文大人,绝不会容易一件黄袍披在他自己身上。
他追求的目标是平等,是从众,而不是大权独揽。他的理想是建立一个相对公平,并且每个人利益都能得到最大程度保护,人人都有议政权力的国家。这种国家里,执政者只是顺从多数人的意志寻找正确方向,而不是一言九鼎。
“如果大伙都推举他做皇上,请他乾纲独断呢?”杜规低下头,又喃喃地嘟S了一句,“咱们得快一些,伯颜不可能在荆湖老等着!”
咯嚓,一道电火,照亮所有人的脸。
第七卷逐鹿风暴(十)
正如桂规等人所担心的,伯颜永远不会是一个坐等战机的将领,在鄂州修整半个月后,他突然发力,带领大军沿江而下,由磁湖、大冶直扑永兴。守卫在永兴的民军将领郑一恒抵挡不住,在邹汉的命令下,逐次放弃白is山、回山、银山等尚为完善的防线,退过富水。
伯颜得了永兴,随即大举南下,各路民军、破虏军山地旅逐次抵抗后,因为众寡过于悬殊的原因,不得不放弃武宁、分宁、建昌三座刚刚夺回没几天的城市,撤向ru州。
摸清敌军动向后的邹a立刻率大军前迎,把中军帐直接扎到了飞霞山上。敌我双方在奉新、靖安之间稍事接触后,蒙古军无法突破破虏军的战车火炮防线,后退十里。江南西路的正面战线遂在靖安小城附近再次稳定下来。
靖安小城方圆不足十里,但此城东接堰原山、潦溪,西接华林山、飞霞山,利用周围华林、飞霞、黄a、八叠、堰原等五座大山形成的封闭地势,如同一个大门般,牢牢扼住了元军由此南下的路线。
破虏军对火炮、战车等重型装各依赖性大,不擅长野外遭遇战。蒙古军皆为骑兵,转移速度快,但缺乏攻坚设备,不擅长攻城拔寨。双方各有短长,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
伯颜对此早有准备,一边将重兵驻扎在靖安城内吸引邹A注意力。暗中却派了得力属下杰格勒、噢合勒、把图答拉、格日乐土、哈拔拉等人自鄂州进兵,绕路而行,从荆湖南路的酷陵杀入江西。诸各领五千兵马,分头去骚扰破虏军的大后方。
杰格勒等五员悍将看准机会,山酷陵直扑萍乡。本打算杀邹A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料到迎头碰上了林琦这个杀星。
林琦在袁、吉二州与元军周旋多年,对每一座山、每一条道路都熟悉异常。见元军到来,从容布置,利用罗霄山脉错综复杂的地形给元军布下了无数道陷阱。两万多蒙古骑兵自从进了袁州地界就没得到安稳,不是突然间遭到了一顿炮弹和手雷的轰击,就是不小心走入了地雷阵,被炸了个人仰马翻。本计划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破虏军侧后,给江南西路各地造成不可承受的破坏,结果顺着山路挨了十几天痛打,连袁州城的影子还没看见。杰格勒等人知道偷袭作战失败,不敢再按原计划分兵劫掠。把兵马撤离到罗霄山、萍乡一线,试图北上谢山,从侧翼呼应伯颜主力。待大军集结完毕,疲惫不堪地杀到谢山附近,却发现本来算不上险要的谢山、万载等地,凭空出现了无数座圆形的石堡。一座座石堡遥相呼应,刚好卡死了蒙古军的迁回路线。
那些石堡显然是匆匆搭建的,石块的棱角都没磨平,彼此之间的缝隙中,泥桨下流的痕迹清晰宛然。但这种临时打造的石头堡垒却极其结实,以蒙古军简陋的攻城器械根本无祛在x时间内将其揭毁。更让杰格勒等人头疼的是,守卫石堡群的民车m无武者之风,任凭蒙古人怎么叫骂,都躲在堡群和围墙后不肯出来野战。蒙古军耗费千余兵力攻破了最外围两座石堡,向北一看,同一个方向上居然还有几十座石堡拦在前面。更远处,成千上万的流民们喊着号子,用一系列古怪的工具还在不断地垒着新的石头墙。
伯颜苦候奇兵战绩无果,不得己,分出一支兵马向东去收复失地。这路兵马总算战绩巨大,从德安、瑞昌、德化、到南康,数座大城不战而下,附近甭说破虏军,连用来砍头冒功的百姓都没抓到几个。领军的蒙古万户其木格贪图战功,不肯告诉伯颜附近百姓己经逃散一空的事实,把兵马驻扎在南康城内,制造木筏,准备寻机过湖扩大战果。木材砍了一大堆,正打算依次过湖,谁料某夜突然失了一场人火,几百个扎好的木筏尽被烧去不算,城中的士兵也被烧死了一千有余。
伯颜闻讯,知道其木格这个草包上了破虏军悍将苗春的当。赶紧下今,严禁客路兵马再做过湖准备,大军一边扫荡乡间余匪,一边整伤沿江渡口,以便把淮南西路的大批新附军调过来助战。战事不顺,又找不到百姓供自己抢掠屠戮的蒙古武士们郁闷异常。偏偏此刻天公也不作美,终日阴沉着个脸,熏风吹得人的汗都出不出来,皮甲全部都粘到了身上,臭味大到能熏死苍蝇。
靖安城,蒙古人的中军。
伯颜的心腹爱将格根光着膀子,在地图旁晃来晃去。绞尽脑汁试图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点出来,双脚把地板踩出汗来了,仍然一无所获。
“薛良格部的小子,别找了。邹汉打了这么多午仗了,即使他是个笨蛋,也会长出点见识来,岂能轻而易举地让你找到破绽?况且他摩下的将领大多是本地人,不用地图,也知道该把防御重点放在哪?”伯颜倒是看得开,半躺在大师椅上,由荆湖豪门刚刚献来的两个美妾给打着扇子,乐滋滋地享福。
“末将,末将只是,只是不甘。……”己经升为了上万户,格根依然对伯颜非常尊敬,对方戏称自己为小子也不懊恼,喃喃了几句,提高声音说道:“末将只是不甘心,破虏军兵力不到咱十分之一,那些民军刚刚放下锄头,连握刀的位置都弄不对,偏偏………”
如果守在自己面前的全是破虏军,双方人数相当,蒙古军兵器恺甲俱不如人,诸将还勉强咽得下这口恶气。可经历上次赣州会战,邹某人手里剩下的破虏军士卒最多不会超过两万。要是被人知道对方以两万兵马加卜十几万草贼流寇就能把大元百战之师“欺负”到如此地步,军中诸将今后怎能在人前抬起头来?“这就是邹某人的高明之处,他只守不攻,这连绵群山间,咱们短时间内怎能弄清楚哪段地域是驻扎的破虏军主力,哪段地域摆的是凑热闹的民军。况且咱们没足够的重炮,硬攻的话总是吃亏。”伯颜抬起眼友向地图上扫了扫,带着几分佩服的语气说道。
“要是多点出击………”格根犹豫着问。这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借助优势兵力在全线发起猛攻,总有一个地方能探出敌军的虚实来。
“好啊,这么热的天气,趁你疲惫不堪的时候我集中兵力反杀回来,看到时候谁吃亏。
当年刘琦将军就用这招击败的完颜宗弼,你想重蹈金军覆辙么?“
“那?”格根一时语塞,伯颜对他青眼有加,所以他亦竭尽全力辅佐伯颜。眼下凭着如此优势兵力,却趴在山下跟敌军耗时间玩,这种局势实在让他觉得沮丧。
“你的办法可行,但得改一改。每天清晨的时候,派小部分人马轮番去骚扰敌军,根据各方向炮声的密集程度和羽箭质地的差别,多试验几次,就能分辩出除了奉新城之外,破虏军主力都在哪。然后谨慎准备,找机会从羽箭质地最差那个地段向前突,必然能在邹某人的防线上戳出个窟窿。但邹将军既然敢用这样的办法死守,肯定早就准备好了退路。他凭着这段山地消耗尽咱们锐气,凭着赣江再把咱们的兵马挡上十天半个月,到时候他在赣州城下以逸待劳,身后还随时能得到福建、厂南两地破虏车的支持,咱们到了那里,就成了达春第二,想撤都撤不下来了l”
伯颜老谋深算,不看地图,也能把邹汉的布置猜个八九不离十。他求的是一战而靖全功而不是短时间内的胜负,所以根本不打算按常规方式行动。格根按着伯颜的指点仔细考虑整个战局,越看,越发现伯颜的判断越准确。带着对老将军的几分敬意,他虚心的请教道:“眼下侧翼无法着力,依大帅之见,我军最佳应对之策是什么?”
“等!”伯颜微笑着说了一个字,闭上眼睛,享受了片刻带有美人体香的徐徐凉风,低声补充道,“等新附军来了,让他们去攻坚。等李治亨的行动有了结果,等拿着咱们金子收买民军的使节送回消息来。本来咱们大军进入江西,只是为了不给琳嘴军修V时间。把邹将军的兵马调动了,咱们的目的就达到了。剩下的,就是静待”可李,李治亭将军……?。,格根终究还是觉得牧仁李这个名字别扭,结结巴巴地说道。“他只是一点火星而己,只要落在干柴间,无论多大,都会冒起烟来。”伯颜眨了眨眼睛,非常自信的说道:“不需要等太久,赌局己经开始了,没人能把他停下来!”
这是一场精心设计的赌局,赌的是大宋君臣能否亲密无间。大宋的学者、官吏和新崛起的贵族们,能否在诱惑面前保持理性。
输了,伯颜输掉的全部赌注不过三、两个月的时间。而大宋君臣的赌注却是整个国家和民族的命运。
“万岁简直是在拿大宋的国运豪赌,过么多年来,文相何曾辜负陛下?大敌当前,万岁却相信别有用心之人的挑拨,自乱阵脚,难道陛下想重蹈当年崖山覆辙么?‘皇宫内,帝师邓光荐大声怒斥道。
他刚从广南东路的治所赶回米,满身满脸的泥桨还没洗去,就匆匆闯进皇宫进谏。试图劝阻幼帝赵帚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胡闹。
虽然己经有了自己的主见,对于自己这位博学多才的恩师,赵帚还是心存几分敬畏,吩咐人打来洗脸水给邓光荐净而,一边亲手捧起毛巾伺候,一边低声替自己的行为辩解:“不是师傅教导我说,‘人不可一日无首,国不可一日无君么?’。肤己经长大,文相却任何事情不与联商量,拿联当傀儡。联有心亲手恢复祖宗基业,自然要想办法把权柄取回来!”
“长大?”邓光荐从赵畏手里扯过毛巾,胡乱抹了一把,然后重重地丢进铜盆里。“陛下长人了,好,敢问陛下,你知道满朝文武哪个是真心忠于你,哪个拓戴你还政只是顺口答应,哪个叫喊着珠杀奸贼只是为了他自己取而代之?你知道伯颜近二十万大军进入江西,而大宋真正能与元军野战的人马有几何么?你知道这几午忽必烈为什么连一个乃颜都收拾不下,没有精力大举南顾么?你知道陈吊眼为什么带着几千兵马就过江找鞋子拼命,根本不在乎马革裹尸而还的原因么?你知道新政实施前,大宋国库有银几何?新政实施后,大宋岁入几何,官员和健儿的月傣翻了几倍么?:他心情过于激动,每问一句,就向前踏上一步。到了后来,直接把赵昌逼到了墙跟上,依旧不顾皇家尊严,用眼睛瞪着对方逼问道。
皇宫之中,从没有人过样跟赵是说过话。即便是当年苗春给他找得武学教头,手下虽狠,嘴上也是轻言慢语,从不敢高声让皇帝受惊。赵帚被逼得喘不过气来,“联,联,联,联……”连连支吾了几个联字,一个肯定的答案都给不出。
答应跟陈宜中一起发难将文天祥逼退的文臣、武将还有皇族加在一起有几十个,赵帚也知道这里边肯定有人只是为了图自身富贵,对皇家役有半点儿思心。但是,年幼的他认为欲成大事,必须模糊一些小节。待夺回了权柄后,自己必然有机会分辩群臣之中,哪个是奸臣,哪个是君子。
至于如何治理国家,诸葛亮那篇出师表里说得好,“亲贤臣而远小人___.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一国之君只要掌握好用人之道,自然可以使国力蒸蒸日上。
却疏忽了邓光荐所说的‘细枝末节“,同时,也幼稚地认为以大宋目前国力,换了谁都能领军与北元一战。
“陛下啊,你好生糊涂!”邓光荐看到赵贵的目光像受惊的小鹿般在自己的阴影下躲闪,心中终于不忍,后退几步,仰天长叹。
“大胆,你眼里还有陛下么!”被邓光荐突然举动吓傻了的小太监乐清杨跳将起来,手指着邓光荐怒斥。
赵畏并非一个愚蠢之人,先前受了陈宜中的蛊惑,又错算自己的实力,认为陆季夫,张世杰、邓光荐等人理所当然地会倾力支持自己亲政,所以才大力支持陈宜中的行动,眼下张世杰态度暖昧,陆秀夫人己经主动与陈宜中划清界限,如果邓光荐再用力搅和一下的话,帚极有可能翻然悔悟。陈宜中的行动失去了皇家的支持,也就送不到让大宋内乱的目的。对于乐清扬来说,这就等于辜负太子真金的一番信任,他在大都的家人月弄不好都会受到牵连所以,乐清扬无论如何不能让邓光荐得逞,跳出来,一边训斥陈宜中君前失礼,一边大声招呼,命内宫侍卫上前护驾。
二十几名出身皇族的侍卫应声而至,一半围住赵最,另一半利剑出鞘,死死把陈宜中看在圈内。
“这就是陛下的全部家底么?再加上一个像他这样,狐假虎威的小太监!”邓光荐气得连声冷笑,指着乐清扬等人向赵畏问道:“你可知道这泉州城内外,驻扎着多少警备军兵马。警备军中,有多少人只要许夫人一声令下,就可以杀向她指着的任何地方。可知道流求苏家的舰队三日时间就可以开到泉州城边上,闽乡侯早就看不惯你这小孩子皇帝,一直谋划着拥立新君,以便有资格与文垂相争极?就你手中这几个人,就算加上全皇宫的太监,还有陈府的家丁,够水师战自店轰几炮?还是够许夫人的马队踩几遭?”。
“联,联是大宋皇帝,天下百姓对联亲政无不翅首以盼,联登高一呼,整个福建的百姓都会听联的调遣!”赵帚明知道邓光荐说得句句都是实话,却不肯服软,仰起脖子,气哼哼地喊道。
“福建百姓会听你的调遣?”邓光荐又发出一声冷笑,“陛下,你真该出宫去看看百姓心里到底向着谁。臣当初的想法与你当初一样,可这几年臣在外边看到的、听到的却截然相反。百姓们知道你是想「I的皇上,但他们也清楚地看见了,蒙古追杀他们时,整个行朝都在海上漂着。帮他们阻挡北元兵马,杀鞋子报仇的是文大人,免他们农赋,让他们有口饭吃,有地方卖力气的也是文大人。让他们被贪官欺负了,有机会弹m对方,有可能把委屈找回来的,还是文大人。换句话说,百姓们只在乎谁能保护他们,能让他们吃饱饭,才不会为了几个阴谋者口中的大义和马队炮舰拼命!”
“轰隆隆!”邓光荐的话夹杂着天空中的霹雳,一声声敲打在赵畏的心窝上。在此之前,赵最盼星星盼月亮般盼邓光荐早日赶回来,能在关键时刻给自己撑腰并出谋划策。万万没想到邓光荐白从进入皇宫就没给白己半分支持,所有的话加起来只有两个字,“反对”,坚决地“反对”。
赵帚有些犹豫了,沮丧地挥了挥手,命令侍卫们退出去。他虽然头脑发热,却还没热到分辩不出来邓光荐话里的关切之意的地步,聋拉着脑袋在屋子内踱了几圈,低声问道:“事情己经这个样子了,师傅说,联,联该怎么办!”
邓光荐看看赵黄蔫巴巴的样子,心里泛起一股柔情,走到他身边,帮他整t整衣领,然后俯下身体,低声安慰道:“趁现在一切还可以挽回,陛下给大都督府写一封信,然后下诏罪己吧,承认自己受了霄小之徒盅惑,也承认自己年幼无知。发誓不会再做违背约法的事情,也发誓在完全驱逐勒虏之前,永不再提”亲政“二字。文垂相当年能在危急关头派船救你,而不是选择另立新君,就说明他心里放不下陛下。只要陛下卞动认错,有文永相、陆大人和微臣在,那些试图另立新君的人也翻不起风浪。忽必烈己经消灭了乃颜,北元不日就将以倾国之力南下,大宋经不起这么折腾了,陛下大了,也应该替国家多想想了!”。
“不可!”没等赵贵回答,小太监乐清扬抢先说道。
邓光荐抬起头,警觉地上下打量乐清扬。从进宫之后的感觉来看J赵A身边这个小太监绝对非一般人物。赵帚在歧途上走到今日,至少有一半“功劳”要算存诊个小太监头上。
想到这,邓光荐厉声质问道:“这位公公好大胆子,居然事事能替皇上做主,难道内宫之中,己经没有法度了么?”
乐清扬被邓光荐逼得额头冒汗,凭刚才从侍卫手中借来的腰刀,他完全可以将邓光荐直接刺死。但对方身上那凛然正气压得他举不起手来,一颗心突突狂跳着,好像自己身上所有见不得光的秘密都被邓光荐一眼看穿了。
“联只怕,只怕文垂相不肯原谅,会和其他人一起,逼联退位!”赵畏轻轻拉了拉邓光荐衣角,求救搬嘟a道。
“如果大宋此刻内乱,让蒙古人寻了机会,陛下丢得岂止是一个皇位?恐怕整个汉家江山,还有性命都得丢掉?”陈宜中再度俯身下来,扳着赵最的肩膀劝道,“陛下若能悬崖勒马。臣,臣立刻就出宫联络陆大人和张大人,然后去途中拦住文大人,无论如何也要保住陛下周全!”
“联,联听人说,伯颜,伯颜己经派人来联络,准备和宋元议和。陈,陈垂相还曾向联保证,他,他能带领兵马挡住元军南下l”赵帚还有些不甘心,把对自己有利的条件都摆了出来。
他知道邓光荐心里对自己好,所以想把这些条件摆明了,让邓光荐替自己找一条除了下诏罪己之外,更好的退路。或者以进为退,利用陈宜巾这把刀,挡住文天祥这把剑,给皇家争取多一些权力。
这样,他既可以保住皇位,又可以不让这次支持自己的皇族成员寒心。将来长大了,进退之间也能从容得多。
“陛下相信伯颜的议和诚意?陛下难道不觉得,伯颜派来的这个议和使节,来得太蹊跷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陈宜中准备制造事端时,他来告诉你元宋可以议和,让你放心人胆去筹划复位?”邓光荐笑了笑,拍着赵帚肩膀问道。
他终于知道谁给了陈宜中这么大胆子了,从始至终,这个热衷权力的前I相就坠入了伯颜的圈套。或者说,陈宜中一直不甘心在权力争夺中失败,而伯颜的议和使节,给了他风险最小的投机可能。
赵帚被问得满脸通红,从邓光荐的笑容里,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错误,摇摇头,汕汕道:“师傅曾经讲过,议和这种事情,只有双方彼此忌惮的情况下才可能达成。眼下元强宋弱……”
“对了,况且伯颜只是一国之相,怎可能替忽必烈做主战和之事!”邓光荐欣赏地点点头,说道。“陈大人也不可能领兵打败勒子,第一,破虏军不会听他的号令。第二,他也无此才能。当年他手里嫡系兵马不下二十万,尚被达春、索都打得扬帆出海。如今,他无一兵一将,凭什么与伯颜对阵!”。
“可,可……”赵箫喃喃地嘟嚷看,他突然想起赵朔早晨带入皇宫的一封信,在泉州北方南安小镇接受整训的一支破虏军新兵被赵朔的父亲说动,几个即将带队赶赴江南西路的将领答应一旦城巾有事,立刻回师仅卫皇宫。
如果让邓光荐去联络陆秀夫、张世杰在文天祥和大都督府而前替自己说情的话,这个消息还要不要说与恩师知道呢?还有乐清扬的师父唐影出了十万银币,自己用他买通几个警备军低级将领做内应的事情,要不要告诉邓光荐呢?他犹豫着,不知道该如何为自己争取有利位置。如果这次亲政行动从开始就上了陈宜中和伯颜的当,自己这个当皇帝的确够愚蠢,将来即便再有机会亲政,也不会伐到太多的人支持。
这种把自己陷入套子的事情,赵帚不想干。他装做懊悔的样子饭下斗,心中反复考虎自己的出路何在……
“为君者,善于因势利导……”邓光荐当年的教导言犹在耳。
老师,怯快地请求道:“联知道错了,理应下诏罪己,外边雨大,师父休息一晚,明日再去找陆大人、张大人联系替联善后事宜吧……”
“臣立刻就出宫,以免再生事端!”邓光荐见赵畏终于答应认错,心中非常高兴,恨不得马上出宫去,找到陆秀夫、找到张世杰,告诉他们几个大伙当年并没有拥立错人。赵帚依然是个可以辅佐的有道明君。
赵帚拉着邓光荐的衣角,像当年读书时一样,恋恋不舍地送恩师出门。小太监乐清扬几次想阻止,都被赵帚喝退了。看着邓光荐跳上马背,带着十几个侍卫远去,雨伞下,赵帚满是懊悔的脸上,轻轻露出一丝笑容。
“外边风雨急,师父慢行!”赵昌望着邓光荐的身影,动情地喊道。
急速而行的骏马被邓光荐拉住,感动之余,这位帝王的老师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带马跑了回来,指着小太监说道:“为取信于人,臣需要此公公陪同一行!”说罢,也不管赵帚是否答应,命令一个高大侍卫直接把乐清扬拎起来,横放在马背上。
“师傅……”赵帚试图把乐清扬留下,又想不出阻拦的理由,整犹豫间,马背上的邓光荐低下身,在赵A耳边说道:“有句话臣今晚一直忘了跟陛下说,陛下千万记住,没有实力相佐,权谋看上去越精妙,越像一个大笑话!”
说罢,邓光荐双腿一夹马肚子,迎着风雨雷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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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于 2009-02-03 21:51:5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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