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宿命第一章轮回(一)
邓光荐策马与文天祥并络而行,百余名铁甲侍卫围拢在他们前后,马蹄铁敲打在水泥筑造的官道上,奏响暴风雨般旋律。
暴雨过后,泉州远郊的风景很漂亮,三年前大都督府重修官道时在道路两侧顺手种下的垂柳已经成荫,细眉般的叶子被雨水滋润过后,颜色绿得像一团墨般浓重。婆娑的柳枝伴着绵延的官道在丘陵与平原间起伏跌宕,远远望去,俨然一条刚刚挣脱枷锁的小龙,骄傲地层开了健康的身躯。
层层垂柳下,站满了各地赶来的百姓。他们中间有的只是为了一睹心目中英雄的真正面目;有的则是听了一些街头巷尾间的传闻而自发前来“护驾”;更多的,则是抱着人多凑热闹的心态,起个大早赶到路边来“搂一眼”,以便在傍晚的酒桌上能寻找到一些有利谈资。
无论是抱着什么目的而来,大伙的心愿都得到了满足。文天祥的坐骑是海商们重金从西洋购买来的阿拉伯马,高度足有平时拉车挽马的一倍半。宝马良驹加上一身儒雅的布袍,使人们很容易就能把文天祥跟周围的其他官员分辩开来。而那些担心文天祥安全的人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百余名重甲侍卫,还有道路最内侧站得密密麻麻的警备军将士,令一只蚊子都难以靠近大都督身边五步之内。事先在报纸上大声嚷嚷,要拦路抗议的老儒名士们,则一个都不见踪影。也不怪他们胆小,今天这场合谁要是敢去捋大都督的虎须,不用侍卫和官兵动手,周围百姓就会冲上前,活活把他撕碎。收获最大的是那些看热闹的人,整个泉州倾城而出欢迎一人的盛况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也没人当得起这份殊荣。如今文天祥得到了,他们看见了,参与了,记录了。即便几十年后在外乡人面前提起来,都足以让他们把鼻子再台高三寸。
“祥兴四年秋初,丞相文天祥奉旨还朝,固城百姓相迎于道,街巷皆空。”数年后,私人撰写的史料中如是记载。而官方修订的正史里,则非常自然地将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略了过去,连同文天祥到来之前某些人的怪异举止一并放入了被人遗忘的角落。
被史家所遗忘的,往往是一个时代最重要的。因为,那些人们不留心或试图遮掩的角落,是历史的拐点。
“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干净整洁的吞案后,几十个年过古稀的老者执吞祷颂。
奉皇帝之命前来迎接文天祥的内廷宦官还没开口,代表行朝整体的高官还没出面,老人们这样做,已经是严重的僭越行为。周围士兵和百姓却谁也不肯较这个真,顺着老者的话头喊道:“恭祝丞相大人身体安康,长命千岁!”
“千岁,千岁,千千岁!”喊声如雷,将所有噪音淹没在祝福与崇拜的浪潮里。
文天祥在马上四下拱手,大方地向周围百姓表示感谢。这个富含古韵的动作进一步带动了人们的情绪,人群中,有人作揖,有人挥手,还有大批退役士兵按拳于胸,以破虏军标准军礼来向文天祥表达他们的忠诚。
“千岁,千岁,千千岁!”百姓们互相推揉着向前拥,紧张得警备军士卒们不得不将手互相挽起来,以保证道路的畅通。大都督府的护卫则自觉地将队形收缩,于文天祥前后左右组成一个四骑并行的马队,以防有人因为过于激动而不顾大都督安危。
“大都督人望很高啊!”邓光荐被周围的欢呼声吵得头晕目眩,转头回视文天祥,意味深长的嘀咕道。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文天祥亦被欢呼声吵得有些耳背,侧过头来大喊道。
“我说请大都督仔细听听这如潮欢呼!”邓光荐以为文天祥在故意装傻,提高了几分声音大喊。
“千岁,千岁,千千岁!”、“……。如潮欢呼”、“千岁,千岁,千千岁!”两重欢呼恰巧将邓光荐的话截断,只把后半句送入了文天祥耳朵。
“他们热闹他们的,我自己不晕头转向就好!”文天祥心思很敏锐,从半句话中猜出邓光荐想表达的意思。
“但愿如此吧!”邓光荐又嘀咕了一句,轻轻带住马头,与文天祥错开几步距离。十里长亭已经在眼前了,吏部尚书赵时俊、左相陆秀夫、保国夫人陈碧娘代表留守泉州的文武百官和皇族,微笑着迎了上来。
文天祥暗自松了一口气,飞身下马。陆秀夫和许夫人能出城相迎,就说明缄内的暗流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小皇帝赵昺坚守了他对邓光荐的承诺,在关键时刻收手,为大都督府和皇室双方保留了回旋的余地。
“文大人一路鞍马劳顿,本官奉万岁之命在此相候。仅以一杯水酒,替万岁为大人接风洗尘!”陆秀夫端起一只酒盏,高举到文天祥面前。
“谢万岁,谢左相,谢泉州父老乡亲!”文天祥从侍卫中走出,接过酒盏,四望称谢。
“千岁,千岁,千千岁!”长亭附近,士兵和百姓们再度齐声欢呼。
侍卫长完颜靖远快步上前,欲替文天祥代饮第一盏酒。却被曾寰轻轻拉住了手腕。
“岂有鸩人陆夫子!”曾寰非常有把握地低语道。经常站在文丞相对立面的陆大人虽然迂腐,却不是个为了个人利益不顾大局的人。如果不想把整个国家都葬送掉,陆秀夫必然早己亲自品尝过了这坛佳酿。
在完颜靖远担忧的目光里,文天祥将酒一饮而尽。
陆秀夫又递上第二盏酒,代表留守官员的心意。文天祥举杯相相谢,二人含笑对饮。然后是赵时俊奉上第三盏,代表赵氏皇族。在运动和酒力的双重作用下,文天祥瘦削的脸上很快呈现出了几分微红。
刹那间,文天祥脚步显得有些虚浮,醉态可掬。
是时候了,曾寰瞪着双眼想。如果陈宜中还不死心,蒙古人欲有所动作,赵昺对邓光荐的话田奉阴违,眼下文大人身边侍卫最少,已经最佳行刺动手时机。他捏了捏完颜靖远的手,慢慢向前移动身体。
完颜靖远与曾寰一左一右扶住了文天祥,警觉的目光同时扫视过周围每一个角落。什么也没发生,周围百姓、官员善意地微笑着,看着自己心目中的大英雄因为三杯淡酒而醉倒。这才是他们最喜欢的文丞相,有血有肉。喝了酒会脸红,醉了后走路摇摇晃晃。而不是轻摇羽扇,算进天下机关却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人物。
这种笑容让人感觉很暖和,就像回到了自己家里,与兄弟姐妹饮酒相贺般温馨。曾寰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敏感,把皇上和留守官员们的心肠想得太坏。“他们真的像细作汇报的那样试图致丞相大人于死地而后快么?”一霎那,曾寰狐疑地想。
陆秀夫笑着上前,指着长亭后的一谓儿马车说道,“万岁体谅文丞相鞍马劳顿,特意把自己的马车让了出来。诸位随我搀文大人上车,车里边有水果,还有醒酒汤。路途尚远,文大人刚好在里边稍事休息,以便去参见圣驾,万岁还在宫门口翘首以待呢!”
曾寰和完颜靖远带着满腹狐疑松开了手,看着侍卫们将文天祥搀进了邵武工场为幼帝专门定做的马车。在百姓的欢呼声中,马车徐徐启动,顺着官道驶向远处的青色城墙。
“军师,你不觉得事情有点怪异么?”刘子俊纵马上前,靠近曾寰身边说道。
“是很奇怪,但那辆车是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曾寰压低了嗓音回答道。此刻,行朝留守和大都督府随员都上了坐骑,慢步跟在文天祥的马车后。人多耳杂,他即便心里有一万个疑问,也不敢太明显表现出来。
“不对劲儿!”刘子俊连连摇头,心里突然觉得很难受。这种倾全身之力打出一拳,却砸在了团棉花上的空虚感令他额头冷汗直冒。一切都与预想的不一样,陈宜中的家将郑虎臣没有出现,预料中的刺客也没有动作。就连蒙古人的细作,都在文天祥入城的前一夜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为情报收集分析人员,刘子俊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敌手的行动处处出你意料,就说明敌手已经完全取得了主动。当他发出最后一击时,等待着你的结局只有一个。
死,刘子俊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哆嗦,不顾众人怀疑的目光,策动坐骑快行几步追上文天祥的马车,伸出手指,在车门上轻轻敲了敲。
落指处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钢质车门特有的声音。邵武军械厂为幼帝赵昺定做的马车四壁皆用薄钢板铆接,除了车箱两侧的双层玻璃窗有些脆弱外,其他地方,即便用断寇刃都砍不动。文天祥睡在车里边比骑在战马上安全得多。除非有刺客事先埋伏在车厢内,否则休息碰到他一根寒毛。
“子俊,什么事!上来说”文天祥翻开车窗上的纱帘,隔着玻璃醉醒醒地吩咐。
刘子俊歉意地向陆秀夫等人笑了笑,拉开车门,跳了进去。借着纱帘透过来的日光,他看见文天祥毫无醉意的双眼。
“丞相,事情过于顺利,万岁突然变了性子!”刘子俊用蚊蚋般的声音说道。马车里的空间很大,他却尽量躲开了文天祥那双几乎看到人内心深处的眼睛。
“唉!”文天祥回以一声轻叹,然后,用同样低的声音说道:“你们把在甫安整训的火枪营调到了城里,又借着修养之名,把王老实、张狗蛋等人藏进了泉州。此刻大都督府在城内要兵有兵,要将有将,别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丞,丞相!”刘子俊感觉到自己脑门上有“雨水”顺着帽沿淌了下来,以修养的名义遣将,假水路转进的名义派兵入城,都是他和曾寰等人未经请示自作主张的行为。大伙本以为顺利把文天祥蒙过去了,谁料到文天祥根本不糊涂,把众人的所用动作全看到了眼里。
“子俊,如果今天皇上或陈宜中派出了刺客,你打算怎么办,是不是早把黄袍藏在了怀里!”文天祥用手臂支撑着,在软塌上直起身体,幽幽地问。
刘子俊后背一阵阵发凉,声音也不由自主跟着颤抖起来,“丞相,我等对丞相绝无恶意!”
“我没说过你们有恶意,请我当皇上我还觉得你们有恶意,那等于说我不知道好歹。”文天祥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亦充满了失望,“可你们忘记了么,无论我们任何一方获胜,国家都会元气大伤,拣到便宜的终将是鞑子!”
“我,我……”刘子俊蠕嗫着,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眼前那双充满失望的眼睛。刹那间,他心里充满了悔意,但后悔旋即又被另一种决然的情绪所取代。抬起头,他略微提高了几分声音说道:“大伙都认为,这是一种最快速平息混乱的办法。丞相人望高,宅心仁厚,并且不贪权。将来一定是个任人唯贤,从谏如流的千古明君。既然很多人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与其由着几个小娃娃和老头子瞎胡闹,不如您痛痛快快做了去!”
“这就是你们的全部想法?你的,还是子矩、宪章他们所有人的!”文天祥盯着刘子俊,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是怒。
这一刻,他感到心里很苍凉,几乎需要用全身的力气支撑着自己不跌倒。一切为了提高效率,这句话在记忆中他很熟悉。另一个时空中文忠就经常听见这句话,当时所谓的最高统帅用这个借口敷衍所有独夫举动,并用这个借口将反对者全部押赴刑场。而那些在外敌枪口下不肯低头的人,却在独夫面前山呼万岁。
自己尽力避免着同样情况的出现,却最终看到信任的人是怎样一步步的将自己推上神坛。“千岁、千岁、千千岁”,车外的喊声一浪高过一浪,浪浪拍在文天祥的心头。和万岁只差了一步,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新的一个轮回,还是新的一个开始。
“是,是末将先提出来的,他们也,也没反对,也都都赞同!”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表情吓得很紧张,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末将甘愿受罚,但请丞相考虑大伙的意见!”
“你受罚?子俊,我凭什么罚你?”文天祥连声苦笑,“运送兵马在参谋部的职责范围内,疗养伤兵也理应归陈龙复的统一安捧。你们都在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我自己当时没觉察到其中奥妙,黄袍没掏出来前,我无凭无据,拿怎么罚你?等到你们将黄袍掏了出来,我已经称孤道寡,有何理由罚你?”
“子俊啊,你们都长了本事,算得好精妙,好精妙!朝廷、大都督府、百姓、还有我这个大都督都在你们的算计里!”文天祥低声叹息着说道,语调中的忧伤如同一把刀,刺在自己和倾听者的心上,“可你们算计时想过没有,我们都曾经在约法前立过誓!”。
“丞相,推您当皇帝,并不违背约法!”刘子俊有些着急地解释道。他不知道是有人走漏了消息,还是几个人的精心策划被文天祥慧眼识破了。但他明白一件事情,就是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不能半途而废。皇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次半途而废了,下次还要为权力争斗而流血。与其缠绵不休地斗下去,不如一次把该流的血全部流干净。
“不违背约法?”文天祥的双眼瞪了起来,仿佛面对的不是刘子俊,而是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怪物。
“推您当皇帝,不违背约法本意。约法的目的是采纳众人之谏。而此刻,大伙的共识就是由您来做皇上!”刘子俊非常清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
文天祥再次楞住了,脑海里仿佛有千军万马在厮杀,配合着车窗外越来越激昂的欢呼,让他头疼欲裂。
刚才饮下的淡酒全部涌上了头,麻醉的感觉从头皮一直传到了脚底,他不能思考,不能呼吸,亦没有力气说话。
迷迷糊糊中,仿佛灵魂脱离了躯壳,升到了马车的天花板上。装饰得金壁辉煌的车厢中,还有另一个满脸嘲弄的身影,文天祥知道,那是一直躲在自己灵魂深处的文忠。
“你必须将所有权力集中于一身!否则,整个国家和你自己都会死无葬身之地!”一身儒装的文忠嘲弄地笑着,仿佛早已经预料到文天祥会面临这样的困局。
“我只是为了让这个国家摆脱轮回!”身穿八路军军服的宋瑞大声抗辩道,神情举止却是那样苍白无力。
“轮回,你摆脱不了。”凭空中又出现了一个身影,像是陈宜中,又像是曾寰、刘子俊,面孔不停的变幻着,说的却是同一句话,“你不顾众议,拒绝这件黄袍,和一言九鼎还有什么差别?哈哈,黄袍已经披到了你身上,你无论接受与否,结局都是一样。这是宿命,你解不开。解不开,轮回就永远继续!”
“千岁,千岁,千千岁!”车窗外,欢呼声震耳欲聋。
第八卷宿命轮回(二)
文天祥脸上的表情随着内心深处天人交战而变幻,一会儿慷慨激扬、一会儿冰冷阴森、一会儿显得痛苦而无奈。坐在他对面的刘子俊被吓得万分懊悔,恨不得抽出刀来砍上自己几下。
大伙千算万算,唯独忘记了文大人曾经发过疯这个茬儿。当年他在百丈岭上一场疯癫,害得整支军队差点没散去。如今为了皇位之事把他再逼疯了,非但赵昺和陈宜中要跳起来大声喝彩,蒙古人那边忽必烈和伯颜也肯定要酒杯庆贺。
“丞相,丞相!”刘子俊压低了声音,焦急地喊。他不敢让车外的人听见,亦不敢任由文天祥就那样痴呆下去。正手足无措间,听见文天祥突然发出了一声长叹。
“吁!”文天祥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中迷茫尽去,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望面生畏的果决。他的腰挺得很直,高挑着被冷汗津透的重衫。他的肩膀端得很平,仿佛担负着内心世界与外部的双重碾压。
但是,那双肩膀和脊背却没有佝偻下去,而是颤抖着支撑了起来。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你们这样做,无异于将我架在火堆上烤!子俊,你收手吧,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文天祥的目光穿透车厢内的阴暗,郑重地投在刘子俊的脸上。
刘子俊的心立刻咯疃了一下,追随文天祥这么多年来,他从没有违背过对方的任何命令。盲从的习惯使得他想点头答应文天祥的要求,但内心深处的不甘又让他挣扎着,在文天祥的逼视下躲开自己的双眼。犹豫了片刻,刘子俊强咬着牙问道:“为什么?如果您当不了皇帝,谁还有资格当这个皇帝!”
“我当不了这个皇帝,如果你们将黄袍强披在我身上。披上黄袍后的我,第一件事情要做的就是杀掉你们几个首倡者,这样事情,我下不了手!”文天祥嘴角间挂起了几分嘲弄的笑容,盯着刘子俊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刘子俊被文天祥的话吓了一跳,提高了几分声音问。
当初大伙提议推文天祥来做皇帝,除了为了抗元大局这个因素外,内心深处未免没存了做从龙功臣这个心思。如今听文天祥居然要以血酬功,虽然明知道是一句威胁的话,也令人心情大骇,忍不住质问起其缘由。
“以安定民心,也以免同样的事情在其他人身上重演!谁知道过几天你们几个还会玩出什么花样来。我做了皇帝,你们几个,就是最难控制,最能威胁到我江山社稷的人,不得不杀。可那样做,非但不能尽快安定天下,反而使得天下大乱,正好遂了伯颜的意!”文天祥摇摇头,冷笑着说道。
“我,我等…。”刘子俊的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大热的天,他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透体生寒。本来,他想说一句“我等对丞相忠心耿耿!”,目光与文天祥的目光相遇,却发现自己整个人的心思都被人瞧穿了去。
对于现在的大都督而言,你对他忠心也好,不忠心也罢,只要你的行为在职责范围之内,并且没危害的国家民族,他完全可以不计较,也没权力计较太多。但如果面对的是一个皇帝,则对方考虑的首先不是你忠诚与否的问题,而是你的能力、影响和手中权力,有没有对其不忠的可能。
正如文天祥所说,自己和曾寰几个人既然能将黄袍披在文天祥身上,同时就有将黄袍披在另一个人身上的实力。这样的人,任何一个皇帝都无法容忍。
“子俊,你收手吧……你们几个想让我当皇帝,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却说服不了陆秀夫、也代表不了邓光荐的意思。”文天祥见刘子俊哑口无言,换了个角度剖析道。
“陆大人他们几个?”刘子俊本能地反问。从指定黄袍加身计划开始,他和曾寰等人就把陆秀夫等人捧除在潜在威胁之外。秀才造反十年不晚,陆秀夫、邓光荐等人的职位虽然高,手里却没有半个兵,怎可能危胁到文天祥称帝的道路?
“他们几个虽然手中没兵,固执守旧,背后却站着整个儒林。我若篡夺皇位,他们几个肯定不服。以他们几个的脊梁骨,我劝不软,买不松,用强力也压不垮。压不垮的话,为了达到你们希望的快速整合大宋各方力量的要求,我只能借助武力。而屠刀一举起来,子俊,你能保证我会及时地把他放下么?”
文天祥整了整衣冠,戏谑地说道:“我若不动屠刀,无法快速稳定局势,动了刀,又明显不再是你期待的明君。子俊,你想推个明君上台,到最后却推出个屠夫来,到时候,恐怕你自己跟自己也无法交代吧!”
“这?”刘子俊突然发现自己就像一个傻子般被文天祥绕了进去。在与曾寰等人商议给文天祥披上黄袍前,大伙都期待着文天祥是一个尊重约法,从谏如流的明君。面文天祥在大都督任上的表现,也的确有做一个千古明君的潜质。但刘子俊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旦披上那件黄袍,文天祥就已经不是文天祥,他所适应的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规则。在那个规则下,国家、民族、所有人将都成为一家一姓争夺皇权霸业的棋子。
“所以呢,这个皇位我做不稳,你们也别逼我去做。文天祥笑着起身,伸手拉住刘子俊,”拒绝你们几个的好意,并非我特立独行。你们几个,终究只代表你们自己!“
刘子俊还要分辩,却被文天祥强拉着挪向车门,“有我在一天,任何人甭想坐上去。已经坐上去的,也要适应不同的规则。不然,我宁愿让皇位空下来,空到大伙都习惯那上面没有人的时候!”
文天祥一把推开马车的门,大笑着跳了下来。初秋的阳光一下子照亮了整个车厢,横扫掉他心中所有悒郁。
“丞相大人休息得可好?”见文天祥从马车中跳下,吏部尚书赵时俊上前问道。曾寰、完颜靖远、杜规等几个心中有事者亦向前靠拢,围着文天祥的马车寒喧。
“好一场大梦!”文天祥看看曾寰,一语双关。“宪章,我们走到哪了?进城了么?”
“刚过城门,离行宫已经不远!”曾寰楞了一下,如实回答。
周围百姓见文丞相从马车中走出,欢呼声立刻又起。有人端起清茶,高举着伸向大都督府侍卫。他们不指望文天祥能亲手接过自家的茶杯,能给这个为国为民的大英雄尽一点心,大伙就觉得非常满足。
“宪章,子矩,你们听到百姓喊声了么?”文天祥笑着问,拉起曾寰的衣袖,向路边靠了几步,另一只手分开侍卫,接过递进人群的水碗。
“丞相!”曾寰、刘子俊、陆秀夫同时阻拦。他们可不敢让文天祥随便喝一个陌生人递上的茶水,一旦水中有毒,整个大宋就会顷刻间瘫痪。
“你们相信大宋的百姓会害他们的丞相么?”文天祥带着几分痴狂笑问,不顾众人阻拦将茶碗端到嘴边,一饮而尽。
“丞相大人千岁,千岁,千千岁!”周围百姓见文天祥居然喝了市井小民送上的茶水,欢呼声更高。
“各位父老乡亲!”文天祥冲着道路两旁的人群大声喊道,“大家最近过得可好!”
“好啊,丞相过得可好!”人群中欢声雷动,有人跳脚,有人拍手,如醉如痴。
“丞相,丞相!”曾寰低声苦劝,文天祥站得距离街道边太近了,如果此刻有人行刺,侍卫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文天祥对曾寰的劝告置若罔闻,他知道此刻自己的举止有些疯,但他很高兴自己能疯狂这一次。五年来,在黑暗中摸索、寻找、播种,试图寻找到一条道路,让华夏大地不再坠入轮回。最后,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却第一个跳出来,试图将轮回继续。
他不甘心,亦不相信。他不相信那么多工厂、学校都白建了。不相信自己培养过的破虏军将领都希望头上有一个皇帝。更也不相信已经直起来的膝盖还宁愿再跪下去。
即便面对宿命,周围所有人都选择跪下,他自己亦要站直了身躯,率先做一个宁可粉身碎骨也不下跪的人。
在众官吏诧异的目光中,文天祥冲着周围人群四下拱手,“各位父老,马上入秋了,你们今年挣的钱够花么?家里存粮够吃么?”
“托丞相大人的福,够花,够吃!”百姓们没料到高高再上的文大人居然问出这么实在的大白话,情绪刹那间被带动得更高。
“丞相大人在做什么?”有行朝官员小声问。他们早听过文疯子的绰号,却没想到文天祥真的发起疯来,不分时间,不分场合。
“做他认为最正确的事!”邓光荐手捻着胡须答,这一刻,他敢保证文天祥没有发疯。非但没有发疯,头脑还异常地清醒。
文天祥大笑着,与街道两边百姓们聊了起来,他对市井生活了解不多,翻来覆去不过是那么几句。但这几句平平常常的话,已经为他争取了最大的民心。自古以来,在百姓心目中官员全是高高在上的,虽然近几年民间开始自己推举里正、区长这些没品级的小吏,但那只是局部行为。大多数地区,官员的层次永远高于民。除了文天祥以外,从来没有一个三品以上官员,肯走下来,把自己放在于百姓平等的位置。
曾寰的手被文天祥拉着不敢挣脱,心里却急得火烧火燎。他不知道刘子俊在车中跟文天祥说了些什么,但他明显能看出来,从马车上跳出后,刘子俊就如同霜打了的庄稼般蔫了下去。
给文天祥披上黄袍的方案有三个,最佳选择是由朝廷的人先挑起事端,然后破虏军被迫反击,趁机让文天祥夺取全部皇位。
第一个方案以目前形势来看实现起来有些困难,幼帝赵昺和陈宜中突然按兵不动,这让曾寰感到老虎吃天,无从下手。而第二、第三个方案却要求他和刘子俊分头策应,如今刘子俊不知道什么原因被文丞相说服,自己又被丞相大人用力拉在了身边,一时间,所有方案都无法继续进行。
“宪章,你看见这些市井百姓了么?他们要的,和你想的不一样!”文天祥冷不防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什么?”曾寰没听太清楚,周围的欢呼声太大,而文天祥的声音又太小,很难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将他的话分辩出来。
“鞑子又要兴兵来报复了,你们怕么?”文天祥不理睬曾寰,侧过身去,对百姓们问道。
“不怕,有文大人在!”百姓们楞了一下,齐声回答。如果是三年前,提起蒙古人大伙心里的确很恐慌。可三年来,元军无论来势多凶猛,都没能靠近泉州城一步。百姓多次品尝了胜利的滋味,心中底气渐强,对元军早就不再有什么恐惧的感觉。
“如果蒙古人来抢东西呢?你们给么?”文天祥红着脸,意犹未尽的追问。
“给他一砖头!”人群里,有人用最筒洁的语言回答。
“他们手里有刀,咱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废铁!”几个退役老兵互相搀扶着,在人群外围响应。
他们不知道文天祥遇上了什么事情,但他们敢保证,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文大人一句话,他们立刻可以重披战袍。
“对,咱们拿的也不是废铁!”人们哄笑着答应。被人征服的滋味大伙品尝过,和平与自由的滋味大伙刚尝到,远远还没偿够。如果蒙古兵真的来了,有人固然会选择屈服,但大多数人,已经认可了一个“战”字。
“如果自己人来抢呢?”文天祥冷不防问了一句,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自己人抢自己人,大伙不太明白文天祥指的是什么。但自己人抢自己人的事情他们不是没经历过,朝廷随便一个指令就可以让一批人倾家荡产,同时亦可以另一伙人飞黄腾达。以往,大伙都认为那是天命,运数。但随着《临时约法,中物权一项逐渐落实,天命、运数的说法渐渐失了势,公平、合理的争论声却越来越高。
“比如说哪个贪官想抢,比如说某些人打着大义的名号。比如,再比如哪天我突然变坏了,想抢你们的饭碗!”文天祥站在原地,大声地问。
周围一片寂然,欢呼声嘎然而止。
丞相大人怎么会变坏呢?没有人相信。但文天祥自己说自己可能变坏,却不由得大伙不去往那个方面想。
“丞相大人不会!”人群中陆续响起一连串抗议之声。
“要是有人打着丞相的名义干坏事,大伙一定能分辩出来!”几个退伍的老兵自作聪明地回答。
这显然都不是文天祥期待的答案,他静静地站着,等着人们正确的回答。他知道自己在赌,赌这个民族中有清醒者,赌这个民族的政治智慧在历史的同一发展阶段不落后于世界的前列。
能给他披上黄袍的不是刘子俊、曾寰等人,而是天下百姓。如果天下百姓都希望他黄袍加身,今天,他将毫不犹豫地披上那件罪恶的袍子。如果天下百姓中存在与自己志同道合者,逻辑的怪圈就不存在,这件黄袍就不需要披上。
“揍他!”有人大着胆子喊了一句。随即,有人大声地附和,“揍他,无论是谁!”
“丞相大人勿怪,您不会变坏。有人打着您的名义干坏事,大伙就揍他,揍完了扭送去官府,看看到底谁是谁非!”百姓们乱纷纷地嚷嚷道。今天,文天祥的问话太有意思了,足够让他们回忆半辈子。也许到了老了以后,带着子孙后代坐在月光下,还可以讲一讲今天的趣闻。
“对了,揍他。我们的财产属于我们自己,谁也不能夺去。我们的尊严要由我们自己保卫,谁也无权剥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们究竟为何而战,我们为谁,为什么而流血。父老乡亲,你们能给我一个答案么?”文天祥挥舞着双臂,对着所有人呐喊。
“不给蒙古人当狗!”回答声如山崩海啸。这是用生命与鲜血换来的答案,经历过屠城、抗争的人都知道,挺直腰杆做人有多么艰难。
“不给蒙古人当狗,给自己人当狗,你们愿意么?你们愿意财产被人任意掠夺,尊严被人随便践踏么?哪怕那个人是你们的恩人,你们的保护者,或自称为圣人、神明的家伙?”文天祥接着问,仿佛一瞬间想将心中所有郁闷抒发出来,寻找一个最终的答案。
“不愿意!”人群中的情绪已经沸腾。不愿意,我们不愿意,所有人都清晰地知道一个答案。无论贫穷和富贵,出生的地域和父辈的职位,没有人愿意被人踏在脚下,没有人愿意自己的权力被人肆意剥夺。
“你们不愿意,我也不愿意。”文天祥的胡须在胸前飞舞,他双手高举,仿佛挥舞干戈的刑天,向命运发出一连串的挑战。“我们拼死抗击蒙古人,就是为了不给人做奴隶。如果蒙古人走了,我们再在自己头上供起一伙汉人,同样是为奴为婢,这之间到底有什么区别?谁能告诉我,这之间的区别何在?”
“没区别!我们不给蒙古人当狗,也不给自己人当!”人群中间,几个破虏军低级军官呐喊着。在军校中,他们被灌输最多的就是“尊严”二字。军队的上下级之间讲究服从,但军校在教会他们服从的同时,教会了他们一个人的尊严不可践踏。
“对,我们头顶苍天,脚踏大地,谁生来也不比谁高一等!”几个临窗而离的书生挥舞着衣袖喊。经历报纸上这么多年的反复论战,君臣、父子等森严的等级在大多数年青人心中早己被推翻在地。虽然短时间还没有新的理论诞生,但他们已经不再愿意为维护原来的秩序而被当作牺牲品。
“所以,我们设立一部约法,保证所有人生而平等。我们曾经把自己的手按于其上,对着苍天大地许下誓言。我们将誓死捍卫它,因为在守护着他它的同时,我们守护着国家的希望,和自己的尊严…。”文天祥环视众人,声音宛若洪钟大吕。
“所以,我请你们在这里见证,我,大宋丞相文天祥,将永远用自己的生命捍卫你们的权利,还有这部约法。我也请你们和我一道,用一切力量保护它。因为保护它的同时,我们也在保护着自己!”
“那个文疯子……。”很多年后,有人笑呵呵的讲。心里却明白,所有人的内心深处在那一天被疯子唤醒了某些早己存在的东西。
“这个文疯子!”临街的一个酒家的二楼,有个跟着人群乱嚷嚷的看客笑着说道。手里的飞镖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但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原来的任务般,只顾跟着周围人群大呼小叫。
陈丞相做不到这一点,皇上也做不到,历朝历代的英豪都做不到。郑虎臣知道这一点,他亦很欣赏文天祥在此刻表现出来的疯狂。
“如果我是他,我亦会如此!”内心深处,郑虎臣忍不住这样想。“陈丞相错了,他从开始就错得厉害。他所追寻的目标和文大人所追寻的相去太远,高下之间若判云泥!”
用欣赏的眼光看着文天祥的一举一动,郑虎臣慢慢站了起来。他不会再出手了,陈宜中的活命之恩,比不上街道上那个疯子的一根小指头的价值。手指扣着飞镖,郑虎臣准备下楼,无意间,踏却看到距离自己不远的座位上,几个人的袖口处有银光在闪烁。
“丞相大人小心!”郑虎臣高喊,抄起一张桌子向文天祥身前扔去。
第八卷宿命轮回(三)
听到郑虎臣的提醒,侍卫长完颜靖远侧身而出,挡在了文天祥的身前。说时迟,那时快,随着移动身形的时候,他腰间的断寇刃已经抽出了鞘,迎空划出一道闪电,刚好接住了郑虎臣扔下的桌子。
“笃、笃、笃、笃”十余支闪着淡蓝色寒光的弩箭射到了桌面上。
“保护丞相大人!”完颜靖远用钢刀挑着桌面,大喊道。三十几个早有准备的侍卫提盾擎刀,快速在文天祥身边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圈子。
“弩箭上有毒!”训练有素的卫士们从钢弩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颜色上得出了这一结论。人群登时大乱,看热闹的百姓你推我挤扎向路边小巷和临街的民房。有人脚步虚浮被挤倒,后面急于逃生的人毫不顾忌地从倒地者的身体上踩了过去。
“为国除奸!”隐藏在人群里的刺客一边抽出兵器乱砍,一边肆无忌惮地制造混乱。刹那间,逃难者的呼儿唤女声,伤者的哀哭和垂死者的呻吟响成一片,眼看着盛会马上就要变成灾难,就在这危机时刻,有人站在高处大喊道“父老乡亲,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
“你们忘了刚才的承诺么?”张万安站在青灰色的屋脊上,振臂高呼。文天祥今天发疯了,他也要跟着疯一回。长期做新兵训练工作的他明白,如果今天由着这十数万刚才还信誓旦旦的要保护家园,遇到几个刺客,就立刻作鸟兽云散的百姓逃走,以后遇到危急情况,神仙也难让他们鼓起勇气来。
一队队盔甲鲜明的破虏军士兵从小巷深处逆着人流冲出,用肩膀刀鞘将乱跑乱窜的百姓强行稳定住。遇到持兵器乱砍的刺客嫌疑,则一刀砍翻,根本不给对方趁火打劫的机会。
“抄家伙,自卫!”王老实的带着几十个士兵,一马当先冲上了向文天祥放冷箭的小楼。楼梯口,有几个身份不明的人试图阻拦他的脚步,被王老实的侍卫用火枪直接轰下了楼道。
清脆的火枪声压住了所有嗜杂,有胆大者抬头望去,只见王老实如同一尊金甲战神般顺着底楼直冲二楼,所过之处,霹雳声声,根本没有一合之将。
“是百夫长!”有人发出惊喜的欢呼。铁血百夫长这个名字如雷惯耳,通过说书先生的加工和报纸渲染,那个起初训练时偷懒要滑,后来温酒斩索都,十万军中砍达春帅旗的王老实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这是百姓们最容易接受的,切切实实的英雄,他的出现对于急需稳定人心来说,比任何灵丹妙药都好使。
“咱人多,怕个球,是男人的,抄家伙上啊!”王老实在楼梯口回过头来,冲着底下发楞的百姓叫道。这是他在战场上招呼新兵的一贯伎俩,百试百灵。果然,一声断喝之后,刚刚还只顾着逃命的百姓们猛然想起了自己和刺客之间的人数差距,纷纷停住了脚步。
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突然间发现自己陷入了重围中,被他们追着乱砍的百姓不见了,代之的是一群暴怒的男人。菜刀、铁棍、砖头,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还有一双双暴怒而狂热的眼睛,让他们无所遁迹。
“我,我,我………”有个刺客想为自己辩解,却无法掩盖手中的刀和脚下的血迹。一块砖头从侧面拍到了他的脑袋上,紧跟着又是一块。一把刀,一跟木棒,无数双大脚,很快,刺客变成了一团烂肉。
十几个来历不明的刺客试图冲击文天祥的卫队,先被侍卫们用断寇刃劈翻了半数,剩下的打算逃走,却被暴怒的百姓们围困了起来。他们的武技都不弱,但在如此密集的人流中,武功根本派不上用场,片刻功夫,就如一滴水般淹没在人海里。
完颜靖远用自己的身体为盾,将文天祥死死挡在背后。他手中的钢刀挑着半个桌面,不知道是因为用力过度还是随着心情紧张的缘故,不断地在颤抖。
最危险时刻已经过去,一切情况都在向有利方向转,但完颜靖远刺客内心深处所承受的压力,一点儿都不比刺客刚刚出现时小。
本来已经认为不可能出现的刺客还是出现了,曾寰、刘子俊等人策划的第一套方案随着刺客的出现正式启动。而完颜靖远恰恰是这个方案的关键一环。在临来泉州之前,刘子俊曾亲自找过他,告诉他可能会有刺客在途中对文大人不利,叮嘱他无论如何要保护好文大人安全,并且,要求他在刺客出现后,负责把暮后真凶点出来。
“暮后真凶就是小皇帝赵昺和陈宜中,只要指使者的身份被拆穿,行朝就再无立足之地。整个泉州的百姓不会饶恕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文大人披上黄袍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整个过程中,咱大都督府都出于被逼迫位置,天下英雄谁也挑不出什么是非来!”刘子俊当时的话,完颜靖远一个字都没忘记。
老实说,谁当皇帝,完颜靖远并不在乎。追随文天祥这几年他也看明白了,有了约法之后,谁当皇帝都不会像原来那么舒坦。但相比之下,文大人当皇帝对大伙而言肯定好处更大些,别的不说,完颜靖远知道一旦刘子俊等人的计划成功,镇殿将军的职位必然会落到自己手上。
然而,完颜靖远不敢相信刘子俊的计划一定成功。虽然这个计划得到了几乎大都督府所有暮僚的支持。为了保证其成功的把握,细心的曾寰还策划了两套备用方案。
文丞相绝对不会任人摆布,熟悉文天祥的完颜靖远清醒地告诉自己。虽然刘子俊等人的计划对文天祥百利而无一害,但在文大人没首肯这个计划的情况下,完颜靖远轻易不敢执行它。因为完颜靖远知道,对人宽厚的文丞相绝对不会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毫无心机,如果他真是一个老好人的话,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内,整合起这么大的力量来。也不会由百丈岭一队残兵,发展出如此大的一番基业。
几年来,邹将军不肯与文大人合作,被文大人毫不犹豫地搁置,架空,然后慢慢收服。陆秀夫试图影响文大人,结果反而被文大人影响。张世杰、苏刘义试图利用手中的实力与大都督分庭抗礼,结果被文大人不动声色的一一拿下。即使像陈吊眼这样桀骜不逊的江湖大豪,最后都唯文大人马首是瞻!如果文大人是一个可以被属下算计的人,他能走到今天么?
与以往的权力争斗不同,文丞相做事情的手段更隐蔽,也更温和。他不愿意流自己人的血,但这不代表他畏惧流血。
所以,一路之上完颜靖远都提着十二分精神。郑虎臣的提醒声一响起,他立刻作出了最合理反应。接下来,他却没有如刘子俊所要求那样把矛头指向行朝,而是指挥部下围成一个大圈子,把大都督府和行朝所有官员都统一“保护”在圈子里面。
“坏了!”见完颜靖远迟迟没有进一步动作,户部尚书杜规心中暗叫不妙。把文天祥推上皇位的计划是他率先提出来的,凭心而论,杜规认为自己此举对大都督没有任何恶意。文天祥对他有知遇之恩,从来没有因为他是一个小商贩而瞧他不起,相反,始终以平等地位待他,并且非常信任地将他从游商身份一步步扶上了户部尚书的高位。这份恩情,杜规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想以自己的方式来报答文天祥。与公,坐上皇位的文大人行事再无那么多人擎肘,这对破虏军、对大都督赴,乃致整个抗元大业甚有好处。于私,一个主张“士、农、工、商”四民平等,并且把极其重视商业的皇帝出现,会让杜规和他背后的所有大小商人们扬眉吐气,从此再不会感到自己低别人一头。
“这个对所有人都有利的计划有一个疏漏,就是文大人自己!”杜规在参与制定计划时,曾经这样预言。现在,他知道自己的预言正慢慢变成现实。文天祥轻易的被三杯接风酒喝醉,在他眼里就是一个陷阱。刘子俊因为过于关心文大人的安全,或者说过于关心计划的成败被文天祥骟上马车,等于落入了文大人布置下的另外一个陷阱。可以说,从一开始,聪明的文大人就看出了众人布下的局,并毫不客气地把这个局逐个破坏掉。
当他不想落网时,谁也网不住他。这才是文天祥的另一面。他尊重众人的意见,却并非没有自己的主见。他看似宽厚柔弱,关键时刻却坚硬如钢。
正在杜规暗自懊悔的时候,他听见文天祥在侍卫背后低声议论,“你们看见了么,一旦百姓们拿起了刀,他们的力量绝对出乎所有人的想像!”
百姓的力量?杜规从侍卫们露出的缝隙像外看去。街道上的局势显然已经被控制住,在一些区长、里正和破虏军退役老兵的协助下,匆匆赶来的警备军迅速恢复了人群的秩序。躲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的刺客和一些试图趁火打劫的小混混被手持武器的百姓们打得血肉模糊,一个个破麻袋般堆放在街道边,警示着别有用心的人不要效尤。
几处被刺客控制的酒楼上已经不再有冷箭射出来,“乒、乒”的火铳射击声也渐渐零落。不时有受伤或被杀的刺客被从窗口处抛下,警备军士卒冲过去,不管是死是活,一概用绳子捆做一团,丢到附近的有专人把守的小巷子内。
“真没想到这些平头百姓有这么大胆子!”有行朝官员小声嘀咕。每天坐着马车行走于泉州街头的他们从来没注预料到这些为几头蒜吵架,为一吊钱哭鼻子的底层百姓在危急面前有如此反应,非但没有抱头鼠窜,反而勇敢站出来帮助警备军控制了局势。
这种自发的行为已经不能仅仅归于胆气,而且说明了百姓们看问题的眼光。有武器却没去滥杀无辜,有力量却没趁火打劫。这种百姓,历朝历代的史书中从来也没有记录过。
“他们胆子本来就大,只是总有人巴不得他们胆子小,头脑筒单,所以想方设法把他们变笨,变弱,以为这样好统治,结果外敌来了才发现自己丢了维持统治的根基!”文天祥目光从行朝众官员脸上扫过,一语双关地说道:“有人啊,总把百姓的心智想得太低,却总把自己的智力想得太高。一旦发现自己的把戏被百姓们看穿了就蒙,就骟,拿别人当傻子。却不知道在百姓眼中,他早己变成了小丑!”
“呵呵,呵呵!”大伙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特别是与陈宜中交往密切的几个,脸色千变万化,就像刚从染缸爬出来一样。
就在几天前,他们与陈宜中议论起如果成功从文天祥手中夺权,该怎样应对百姓不满这个话题时,还有人自作聪明地提到了如何在报纸上声讨文天祥窃取权柄,误国误民,如何利用强力,禁止百姓们非议朝政。从今天的情况看来,在报纸上搬弄是非显然效果未必如想象般大,用强力压服百姓,恐怕有人在民间振臂一呼,自己的尸体就得像今天的刺客般摆在路边上。
“宋瑞就不怕别有用心的人从中推动,把他们变成暴民?”陆秀夫铁青着脸挤到文天祥面前,生气地质问道。
刺客的出现出乎他的预料,虽然邓光荐已经把赵昺的承诺转达给他,陆秀夫还是很轻易地把刺客与自己的好弟子联系到了一块儿。这件事情如何才能圆满解决,他已经不敢去想。但眼下更重要的事情显然是提醒文天祥,不要过分相信他眼里的民众。
文天祥今天用煽动之词将百姓的情绪调动起来,帮助他展示自己的力量,帮助他在即将与行朝的争斗中占据优势,这种行为无可厚非。但是,一旦情绪高涨的百姓被别有用心者所利用并指引到其他方向,这股谁也无法控制的力量就有可能摧毁他们自认为不顺眼的一切。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陆大人言下可是此意”文天祥放下曾寰的胳膊,微笑着回过头来,对陆秀夫说道。
“正是!”陆秀夫的回答中带着愤怒。他不畏惧周围的破虏军侍卫,也不畏惧街道上沸腾的百姓。整个大宋今天疯了,幼帝赵昺的轻率举止固然令他伤心,而文天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疯狂更令人绝望。
“民众是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而约法就是堤坝,陆大人、邓大人和陈大人就是那护堤之人。有你这样护堤人在,宋瑞又何惧随风弄潮!”文天祥淡淡地答,笑容中突然出现了几分无赖神色。
第八卷宿命轮回(四)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盯着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文天祥,{晋江风云)的主笔吴宇林如是写道。自从文天祥入城之后,他就一直在临街酒楼上的一个座位里冷眼观察着城中发生的一切。看着那个“居心叵测”的家伙如何用激昂却大逆不道的言辞收买人心,听着周围无知百姓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被他的言辞所打动。
吴宇林一直不禅以最恶意的想法来推测文天祥的做为,几年来,随着身边名流、鸿儒一个个在大都督府的重金收买和出仕诱惑下纷纷变市,由新政的反对者成为新政的坚定支持者,他的举止愈发显得特立独行。吴宇林显然也很以自己不予大都督府“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而自负,每当前方有胜利的消息传勒。或者大都督府有什么新举措出台,他都不惜用最激烈的言辞批驳一番,提醒人们擦亮眼睛,认清文贼天祥在逐步窃夺国家权柄的事实。特别是最近无意间又“发现”了文天祥还有一个弟弟在为蒙元效命后,更坚定了他揭穿“文贼天祥是一个旷古绝今大奸大恶”的决心。
但光有决心显然远远不够,被文贼天祥蒙蔽的人太多了。就像曹操、王莽等乱臣贼子,在野心没被发现前总能让大多数人被他们贤能的表象所迷惑。何况比起曹、王这些古代大奸大恶,文天祥还多了一些赫赫战功。但也正因为如此,文贼天祥对江山社稷的危害才更大。昔日曹操、王莽不过是篡夺了大汉,而文天祥却颠覆了自董公仲舒以后历朝历代所遵循的治国之道。
手无缚鸡之力,吴宇林无法亲手为国除奸。但这并不妨碍他挥笔为刀,记录那个“大奸大恶”一言一行。当年孔圣人做春秋而乱臣贼子惧,今天吴学究写一份“夏冬”出来,也要让后世像文贼天祥一样的乱臣贼子们行为有所收敛,在为恶的时候知道这世间并不是所有人都看不清他们的狼子野心。
文天祥对泉州百姓说的那些话,虽然有些词被白马百姓们的欢呼声所淹没,吴宇林根据自己的想象一一记录下了。行朝官员和正直无私的陆秀夫大人如何在大都督府侍卫的逼迫下敢怒不敢言的“凄凉”,他也记录下了。就在他笔走龙蛇,记录这举世无双的悲哀与荒唐一幕的时刻,几点寒光照亮了他的眼睛。
那是自己斜对面窗口射出的冷箭,目标直指“权奸”文天祥。吴宇林不由得心头一喜,真高兴能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击秦博浪沙”这惨烈而正义的一幕。让他失望的是,狙击文贼的‘荆柯’、‘聂政’们目标不仅仅在文天祥一个人身上,四射的毒箭更多的扎进了路边围观的人群和临近街道的窗口。
“风萧萧兮易水寒!”吴宇林抱着纸笔钻到了桌子底下,新式石笔(铅笔)不需要墨汁,所以“不立于危墙之下”也不妨碍他记述外边发生的“壮举!”。“百姓齐呼杀贼,草木为之含悲,风云为之变色!大奸仓惶欲遁”吴宇林在桌子底下颤抖着双手写了几句,脑袋稍稍将桌布顶高一些,顺着窗角快速向外扫了一眼,然后继续记录“贼属丧胆亡魂。然……”
他的笔突然停住了,刚才那一眼看到的情况不对,杀贼者好像被百姓们给“误杀”了,还有大批的银甲武士从小巷里冲了出来助纣为虐。吴宇林怀着悲怆的心情再次向外偷看,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的确是被文贼蒙蔽的百姓群起杀死了“义士”,并且,那些冲出来的银甲武士显然是文贼事先安排好的伏兵,他们正在几个奸贼爪牙的带领下攻上附近的几座小楼。
“白鹤唳天,长虹贯日……”出于习惯,吴宇林还是盛赞了刺客们的悲壮举止,再加上一句杜撰出来的“文贼目眩良久,颤颤不能言声”后,开始分析整个事情的始末。
闭着眼睛将整个事件前后贯穿起来,在吴宇林的笔下,“大铁椎”们显然从开始就落入了文贼的圈套。文贼放着马车不坐,非要下来拉拢人心,为的就是给“大铁椎”们创造一个刺杀他的机会。文贼好借此机会,博得周围百姓的同情,然后为他的篡夺行为找到借口。
“怜我大宋立国三百余载……”,吴宇林泪流满面地写道。可以预料,从今天开始,大宋彻底亡国了。文贼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废掉皇帝,接下来,他将杀死陆大人、邓大人以及陈大人这些忠贞之士,把整个国家推向纲常混乱的黑暗中。
吴宇林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走到窗口前,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大奸在阴谋得逞后如何得意忘形,他要不顾一切从这楼上跳下去,让大奸和他的爪牙们知道,世上还有不可欺的忠义之士。
“你,干什么的!”一声断喝打碎了吴宇林心中正在酝酿的悲壮气氛。透过朦胧泪眼,他看见十几个破虏军将士在一个中等身材、身穿校官服色的将领指挥下,控制了整个楼层。
“在下………”吴宇林本能地保住了自己的纸笔,正当他在为痛骂权奸后殉国,还是等自己的文字见诸于报后再做打算等几个选择之-间犹豫时,那个破虏军小校冲上前,劈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纸笔。
“丘八,你看得懂么!”吴宇林在心中暗骂,脸上浮现了几分骄傲的冷笑。
出乎他的意料外,那个反八大爷轻声读出了他写的每一句话,语调抑扬顿挫,仿佛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字里行间的悲横与绝望。
吴宇林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在颤抖,很恐惧,又很骄傲。明知道抢不回来自己的大作,索性也不去抢。大义凛然地扯了把椅子坐下,顺手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冷茶。
“昔日子路正冠而死,我不能丢了圣人门下的尊严!”吴宇林心中告诫着自己,手中的茶碗越端越稳。那个小校很快念完了他仓卒写就的“历史”,耸耸肩膀,将纸张和墨笔一并还给了他。
“你有一双眼睛,却没长着眼珠子!”小校不愠不怒,平淡地点评,“在下张万安,如你所书,文大人的爪牙。”
“你!”吴宇林全部的平静被小校一句话给搅乱,他放下茶杯,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忘了记下几件事情,第一,刺客至少可分为三波,彼此可能互不相识。第二,刚才至少有五十个无辜百姓死在他们的毒箭下,被踩伤、砍伤的不计其数。”小校一边收拢队伍准备下楼,一边补充道,“还有,你忘了写关键一条,破虏军军规之一是,刀口永不对着自己人!”
吴宇林楞住了,破虏军有过这样一条军规么,怎么自己一直没注意到过。直到小校的脚步声在楼梯口传远,冷汗淋漓的他才发现自己居然没被杀掉灭口,楼下也没发生预想中的血洗行为。相反,控制了局面的破虏军士兵一队队从各个酒楼上撤出,秩序井然地聚集在文天祥的卫队周围。
“破虏军永不对自己人挥刀!”窗口外,吴宇林所憎恶的那个人正对士兵和百姓鼓动着什么,百姓中不时传来激动的抗议声,情绪却被此人用语言慢慢安抚了下去。
“你们手中的刀剑是为抵御外辱而设,不是为了流自家兄弟的血!”窗口外,那个传说中的奸贼大声说道。他的话再次被百姓的呐喊声淹没,吴宇林听不清楚接下来文天祥说的是什么,但他已经没有勇气像先前一样杜撰。手中的笔不停颤抖着,直到文天祥在大都督府侍卫和破虏军将士的簌拥下,慢慢远去,慢慢退出城外,再也没能写下一个字。
大队的警备军闻讯赶来,在保国夫人陈碧娘的指挥下,弥补了破虏军退走后的街道。长街上,愤怒的人们各自散去。一部分人拿着武器,自发去城外保护文丞相。另一部分人从激动中缓和过来后,回家去保护自己的日子。
陆秀夫、邓光荐、卓可等人茫然的站在长街上,无法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特别是卓可,在刺杀行动发生前的一刹那,他曾想提醒文天祥,小心街道两边埋伏着刺客。虽然曾经在陈宜中的行动计划上署了名,但是他内心深处完全不赞同陈宜中的行为。按照卓可的理解,大伙与文天祥之间虽然有权力争斗,却远远还没到非要你死我活的地步。但陈宜中却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成败在此一举,要么文天祥身手异处,要么大伙身败名裂,根本没有第三种可能。
所以,当刺客们逐一被击毙后,吏部侍郎卓可明白,一切都已经结束了。自己和陈宜中再怎么折腾,手中毕竟没有掌握一支属于自己的军队。破虏军在城中恰到好处的出现,说明文天祥对一切做好了准备。按照陈宜中事先说过的逻辑,败者即死,行朝所有人和幼帝赵昺今天都难逃一场清洗。
但是,文天祥却带着破虏军和侍卫们撤出了城外。把城内治安交给了许夫人,把解决事情的主动权交给了陆秀夫和邓光荐以及行朝所有大臣。
“还等着什么,进宫面圣吧,大伙没听CC文大人刚才那句话么?”楞了半晌,邓光荐长叹一声,幽幽说道。
“哪句?”吏部尚书赵时俊艰难地问。论派系,他属于大都督一派,如果刚才刺客得手,纵然有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他亦难免在几日后被清算。如今大都督府轻易控制了局势,杀死了所有刺客,展示了实力后离开。这种行为却让赵时俊感到自己的位置愈发尴尬,行刺事件一结束,本来态度模糊的他势必在皇族和新政之间要做一个选择,无论选择哪一方,今后都要面临良心的煎熬。
“破虏军的刀口不会冲着自己人,万岁是不是自己人,得万岁自己决定!”邓光荐长叹着说道,策马向前,孤独的身影一下子被日光拉得老长,老长。
阳光将破虏军将士的铠甲照得烨烨生辉。走在将士们中间,曾寰、刘子俊、杜规等人耷拉着脑袋,提不起半分精神。他们身后,王石、张万安等将领议论着刚才的惊心动魄一幕,不断为自己人的胜利发出一波波欢呼。而这些平素熟悉的欢呼却好像不再属于刘子俊等,热闹属于别人的,与他们几个无关。
“宪章、子俊、子矩,你们几个怎么了,哪道本都督平安脱险,你们不高兴么?”细心的文天祥很快觉察了出了几个主要幕僚的情绪不高,低声问道。
事情已经解决大半,但他亦高兴不起来。在邓光荐等人面前他需要掩饰自己的郁闷,在自己的心腹面前,所有的掩饰都是徒劳。
文天祥知道此刻曾寰几个心里恐怕懊悔远远少于抱怨,如果换了自己在他们的位置,自己心里也会对主帅极度不满。放着唾手可得的黄袍不去拣,放着沸腾的民心不去用,反而在关键时刻连退数步,还用“诡计”约束着属下一起退却。如果大伙不是从死人堆里一块爬出来的交情,文天祥估计刘子俊等人早己不告而别。
果然,他的话音刚落,曾寰就抬起头,朗声说道:“属下举止莽撞,险些坏了大都督的一世英名。细想起来羞愧万分,所以愿交出参谋长一职……”
“是啊,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家中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丞相身边贤才众多,某无德无能,不敢再尸位素餐,请丞相允我回乡祭祖!”不待曾寰说完,刘子俊上前补充道。今天发生的事情极大打击了他的自信,让他感到前途渺茫,同时也对文天祥感到十分的不信任。
“如果丞相早就不满意我等的企图,何不及时制止。我等纵使心里不愿,亦不会违抗丞相之令。想我等追随丞相这么多年,难道丞相还信不过我等忠心么?”杜规垂着厚厚的肉眼皮,蔫蔫地抱怨道。他本想送恩人一个大礼,谁料到大礼没出手之前,就被人家堵在了门外。这事情如果传出去,将来在同僚面前,自己的脸还往哪里搁?
文天祥哑然,一时间,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几个幕僚的话。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忠贞不二的文天祥,就不会有这次泉州之行。无论多么不情愿,他亦会将军权和治政之权交给赵昺,然后带着一直兵马北征,以全军覆没的命运保全自己的忠义之名。如果文忠的灵魂完全占据了他的身体,他会在消灭刺客之后毅然宣布起义,血洗整个行朝,用血和火建立一个全新的秩序。因为在文忠的信条里,对于敌人就要像冬天一样冷酷无情。
然而,此刻的他既不是文天祥,亦不是文忠。既做不到文天祥那样忠义也做不到文忠那样绝决。并且他还从文忠的记忆里知道了历史上那一个个轮回是如何开始。也无法用众人可以理解的语言向刘子俊等人解释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方才,冥冥中有一只手,推着他做了。做过后,却又不得不面对所有无奈。
刘子俊等人必须要受到惩处,否则,大都督府就无法防企其他人再冒类似的险,也无法阻挡别有用心者窥探皇位。但为了一次不成功的冒险去严惩自己的臂膀,文天祥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你们,你们其实没犯什么错!”文天祥喃喃自语,突然间,他明白了伯颜这条计策的精妙之处。这条计策既然开始施展,已经无所谓成败。站在敌手的角度看,无论大都督府怎么应对,都已经结结实实地输了一招。
负面影响恐怕不光在大都督麻内部,此事传开后,山东和江西,两个战场的士气都要因此而波动。破虏军虽然已经很强大,却远没强大到可在任何条件下硬挑几十万蒙古铁骑的地步。想到这些,文天祥的笑容变得有些苦,从脸上一直苦到了心里。
“最苦莫过于帝王家!”紫禁城,幼帝赵昺想到小时候哥哥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当时他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儿,不懂其中滋味。此刻,却深深感觉到了其中蕴涵的无奈与悲哀。
从一大早,陈宜中就入了宫。然后君臣两个,就相对而坐,默默等待着外边事情的发展结果。陈宜中派出了刺客这件事,赵昺不是不知道。但他却装做全然不知情,并且,还悄悄地在里边添了一把属于自己的小火。
比起杭州的宫殿,泉州的行宫规模并不大。至少,没大到听不见外边百姓欢呼声的地步。当那些欢呼声海水般一浪浪卷来,赵昺看到陈宜中脸上和自己一样愤怒。在愤怒之外,还有一种情绪赵昺也深有体会,那就是畏惧。
欢呼声变成了哭喊,哭喊声又变成了怒吼,怒喝声渐渐平息,又变成了欢呼,然后慢慢散去,余音绕粱。
赵昺舔了舔嘴唇,他预料到自己可能败了。如果陈宜中的“除奸”计划成功,此刻外边应该是一片混乱才对。这时,倾向自己的几个警备军将领才能出场收拾残局,否则,以他们的胆量,他们绝对不敢挑战破虏军。
陈宜中也知道自己彻底败了,可能是有人提前走漏了风声,也可能是文贼太狡猾。但胜败都是命,自己已经为皇家尽了最后的力,死而无撼。
“皇上!”陈宜中抬起浑浊的老眼,恋恋不舍地看了看赵昺,低声喊道。
“陈卿!”赵昺低低地回答了一句,到了此时他才霍然发现,陈宜中今天入宫时穿的是丞相袍服,而在两年前,他已经不再拥有丞相的职位。
“臣尽力了!”陈宜中脸上的皱纹更深,深得几乎一直刻进了骨头里。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交给赵昺,然后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慢慢转过身去。
“朕知道!朕不会忘记你!”赵昺接过字纸,团做一团,轻轻地放到了口中。
“青史会记住我的忠义之名!”陈宜中苦笑了一声,默默地走到了御书房门口。虽然已经行将就木,他依然可以用这个残躯挡住那些乱臣贼子。
“如果陆秀夫……,如果邓光荐……”门外的日光有些热,陈宜中闭上眼睛,心里觉得好生疼痛。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带血的剑尖从胸口冒了出来。
“皇上?”陈宜中惊讶地回头,看见赵昺面无表情的脸。他想问一句为什么,忽然间全部想明白了般,微笑着倒了下去。
“皇上!”负责打探外界消息的赵朔匆匆跑进来,刚好看见赵昺手中滴血的剑尖。
“他挑拨朕与文相关系,又勾结蒙古人刺杀大都督,事发后,还试图劫持朕。幸亏朕当年跟苗春大人学过些武艺,幸亏你等赶来的及时。文丞相呢?他平安么?”赵昺掏出一只肆帕来擦了擦手,平静地问道。
“平,平安!”赵朔的回答声有些抖,陈宜中胸口的血还在冒,带着热气染红了脚下的台阶,染红了从书房到御花园之间的整条甬道。
“割了此奸贼的头,跟朕到宫门口去边接文相!”赵昺的命令里透着皇家的尊严,仿佛来自九天之外,不带一丝人间情感。
赵朔带着几个侍卫答应一声,跟在赵昺身后。一串血色脚印在甬道上慢慢展开,直通向紧闭着的重重宫门。
第八卷宿命轮回(五)
祥兴四年秋七月,陈宜中欲效玉津园故事(注1)。进谗言大都督有反迹。帝惑,招大都督还朝。宜中暗遣死士于道,事败,入宫欲劫帝北走。帝昺察其谋,杀之以谢天下,遣卫士尽捕其余党。
未几,户部尚书杜规、监察院正卿刘子俊等二十一人联名上书,责帝无罪擅杀大臣。帝师邓光荐以虏贼李治亭供词示之,广信侯赵朔、新昌侯赵恒皆证帝当日所处之险,群臣哑然无话。
八月,帝下旨拜大都督为护国公,赐九锡,剑履上殿。大都督敬谢不受。帝下诏罪己,重申约法,诏曰:“大宋文武百官皆有维护约法之责,违之者即为国贼,天下共讨之!”
文天祥乃入城,与百官立誓护法。受护国公之职,合大都督府与行朝于一处。自此,六部尽迁于福州。帝昺再无早朝之累,遂潜心向学,未几,竟大有所成。
一场剑拔弩张的权力争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结束了。有人暗自庆幸国家躲过了一场劫难,也有人为这样的结果感到不满。因为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大都督府的权力一下子上升到了顶峰,朝野之间,再也没有力量可以与之抗衡。
“宋瑞若为舜禹之事,从今而后,天下己无人能阻之!”礼部侍郎张敬之捧起一杯酒,慨然道。天气依然很热,但他的话里却可听到深深秋凉。
陈宜中被杀,傻子也能看出来他被赵昺当成了替罪羊。作为同谋,张敬之并不为陈宜中的命运感到惋惜,毕竟他是这场政变的发起者和组织者,失败后必然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张敬之惋惜的是大宋朝的国运,在事变之前,行朝在赵昺的带领下还有三分左右大都督府的能力,如今,行朝已经完全成了一个摆设。
正向的抗争却收获了反向的结果。大奸似忠的文天祥利用天下百姓的同情心和赵昺内心的负罪感掠走了行朝最后的权力。上次权力分割时留给行朝的礼部、吏部和刑部都搬到福州,归属于大都督府之下。连未参与纷争的钦天监也并到了科学院中,留给赵昺的,只是一个硕大的皇宫,还有皇宫里百余名太监、宫女。
“当年曹操、王莽,也不过如此,真不知道陆大人和邓大人如何想的。以他二人能力、声望,完全可以让文贼之阴谋无法得逞!”新昌侯赵恒玩弄着酒杯,低声议论。这是众人最后一次聚会,马上卓可、张敬之等人就要奉命北迁,留在泉州的宗族们再不可能像原来一样与大臣们频繁往来。
“陈大人遣刺客在先,郑虎臣又变节投敌。情、理、法三项都被宋瑞占尽了,陆、邓两位大人纵然心向皇家,又能奈何!”吏部侍郎卓可以叹息声相应。对于赵昺最后杀陈宜中谢罪的举止,他非常的不满意。陈宜中不敢堂堂正正地弹劾文天祥,派遣刺客在途中截杀,已经丧失了为政者应有的道德。赵昺在事后不敢承担半点责任,反而丢卒保帅,更是懦夫行为。这种方式看似聪明,求得了一时平安。但有陈宜中的头颅在前面摆着,将来谁还敢再为宗室效力?
“那也,那也不应该……”广信侯赵朔心中不忿,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他的年龄、阅历都不及众人,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心里面觉得这回输得太冤枉,权柄本来就应该掌握在皇家手中,皇家想拿回来,忠臣们就应该团结一致维护皇家才对。偏偏大伙在手段和方法上不能统一,力量不能集中,以至于被文天祥轻而易举地击败。
“没什么那也,我等力量本不及人,又不肯采用堂堂正正地手段与人争。暗谋失败后把柄尽在人手,自然处处被动了。好在如今强敌环伺,宋瑞不敢行篡夺之事而乱军心。否则,那天他直接率军杀进宫来,又有几人敢为陛下挡之?”卓可摇头,悻然道。
想想当然情形,众人皆感到有些后怕。文天祥遇刺后民心汹涌,若真有人登高一呼,号召百姓清君侧,恐怕在座诸位已经没有几个人能活到今天。
喝了一会儿闷酒,众人的情绪愈发沮丧。怕归怕,大伙却不能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看文天祥一天天将赵氏江山改为他姓。大宋三百余年不杀士大夫,无论为了报恩,还是为了众人今后地利益,大伙都必须与文天祥抗争到底。
“今后我等皆不在万岁身边,如万岁仍存进取之心,侯爷切切要提醒万岁,行正事不可以暗途。”卓可捧了一杯酒,举到广信侯赵朔面前,不放心地叮嘱道。
如果当日幼帝身边不是由赵朔、乐清扬等几个毛头孩子怂恿着,以他的聪明,也不会默许陈宜中地冒险举动。如今各部尽迁往福州,留在皇帝身边的只剩下这些毛孩子。如果他们再惹出什么大麻烦来,恐怕邓光荐和陆秀夫等人也保护不了皇帝的安全。
“如今,文贼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握六部官员于己手,我等无兵,无权,还有什么正途可于文贼相争?”赵朔端起酒杯,与卓可捧了捧,低声反问。
这才是他前来给众人送行的最终目的。因为对行刺之事不满,陆秀夫已经不肯再私下入宫觐见,帝师邓光荐又心向大都督府。群臣中可以给赵昺出出主意的,也就剩下了这个迂腐的卓夫子,还有和他同样冥顽不化的礼部侍郎张敬之大人。
“让万岁退而求其次吧!”卓可苦笑着劝道,“未击败鞑子前,别再想亲政之事。文大人当日退了一大步,万岁若再步步进逼,天下之心尽失,到头来,恐怕什么也剩不下!”
在无法取得意见统一时,相互间退让与妥协未必不是解决之道。文天祥对外虽然强硬无比,对内却一直在遵循着妥协这个原则。这也是他五年多了权力越来越大,人望也越来越高的原因之一。经历了一场风波,卓可再看文天祥的举止,除了不满之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感悟和一些钦佩。
“怎么个求其次法?”赵昺追问。
“维护约法,让宋瑞作茧自缚。一天有约法在,万岁就能得一天平安。”卓可以非常清晰的语言回答道。
如今,强弱之势已经分明,天下肯定有无数擅长审时度势者知道该在大都督与皇帝之间如何选择。没有了军队,没有了朝臣,能保护皇家的就只剩下了约法。正如陆秀夫所言,约法的一方面束缚了皇权,另一方面,也给皇家提供了最大的保障。
所以,无论文天祥还是其他人,欲想行尧舜相禅之事,都必须踏过约法这道坎。而所有忠于皇室者,现在的首要任务都是想方设法捍卫它。因为,在刺客风波后,约法已经是皇家的最后屏障。
众人喟然以应,这也许是目前情况下,他们能为皇家做的唯一件事。人们哀叹着,抱怨着,乱纷纷表达着自己心中的无奈。却没有注意到,他们对约法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向了截然相反一面。
大宋内部的任何变化都逃不过别有用心的观察者的眼睛,不到十天,泉州城内发生的故事沿着秘密渠道被送到了长城外。
“不愧为朕的伯颜,略施小计,就把文天祥折腾了个手忙脚乱!”鳞鳞而行的御撵上,忽必烈扔下从南边快马传回来的情报,大笑着点评。
这次,他布置在泉州的细作终于抢在报纸的前面,为他发未了关于残宋内部纷争的详细情报。虽然为了制造这场混乱,潜伏在泉州城内的细作折损过半,但是能在决战之前引发残宋内部动荡,付出的代价还是非常值得。
“那些汉人总说什么决胜于疆场之外,却从来没真的实现过。伯颜丞相刚好给他们上了一课!”己故丞相绵真之子,怯薛完泽看了看叶李,不动声色地“踩”了对方一脚。
对于朝中的汉人,完泽没有半点儿好感。在他眼里,汉人都应该是治器的奴隶,驱使他们造炮、造车、锻造铠甲很好用,出谋划策和领兵打仗都不是合适人选。
“文贼心怀不轨,偏偏弄了个约法来撑门面。结果这回作茧自缚,倘若没有约法在,凭着宋帝这番作为,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唉……”叶李装做没看见完泽的白眼,摇头长叹。
当年在南方时,叶李的名气不亚于宋瑞。可现在,文天祥在福建名利双收,而叶李虽然在汉臣中间也算位高权重,在百姓评价中终逃不过“”二字。所以,无论出于文人相轻的本能还是其他目的,只要有诋毁文天祥的机会,叶李向来不会放过。
忽必烈抬起头,很诧异地看了叶李一眼。他不知道自诩为忠心的叶李从何处得出了文天祥作茧自缚的结论,照这个道理来反推,文天祥趁乱驱逐赵昺就正确了?难怪呼图特穆尔说汉臣都不可信,如是看来,他们的忠心的确只属于强者。一旦强者处于弱势,这些人翻脸肯定比翻书还快。
叶李心思何等精细,目光与忽必烈的眼神一交,已经察觉到自己失言,赶紧低声补充道:“文贼若篡了位,残宋内部必然大乱,我军趁势而进,则可一举而灭之!如是,陛下千秋霸业可成!”
“朕知道,但文天祥没有那么不知轻重。况且眼下他集军政大权于一身,也和皇帝差不太多了。倒是这里很奇怪,你且来看”忽必烈没等叶李解释完,已经把兴趣转移到另一份关于南方的人事变动的谍报上,“刘子俊封威远侯,入广南西路出任安抚使。广南西路安抚使王世泰调任南洋安抚使,监管海外诸岛民政。户部尚书杜规封清远侯,交卸海关总使职务于陈纲。原南洋总督陈复宋回朝述职,封忠勇伯,接替刘子俊出任监察院正卿职务…………文贼一下子提拔了这么多无名小辈出任要职,又把几个得力爪牙分派到外边去。莫非其中有什么变故不成?”
叶李顺着忽必烈的手指看去,细作送来的情报上,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等他很熟悉的英豪最近都被授予了爵位,按大宋新法,这种爵位虽然没有领地,却代表着大宋将永远记住他们对国家的贡献,他们的子孙后代凭着爵位更替,将享受免费入国学读书,出仕、参与选举和科举等一系列优惠措施。这让叶李感到心内酸溜溜的,非常妒忌。但在妒忌的同时,他又非常快意地得出了一个结论:“文贼内部不稳,其爪牙显然不满于他对宋室一再容让。所以,文贼不得不给他们加官进爵,又设法分散他们的权力。”
“没错,伯颜的计策一石二鸟。跟着文天祥这么久没任何红利,即便是圣人也要觉得失望了!”忽必烈点点头,对叶李的说法表示赞同。目光顺着升迁晋爵的名单向下看去,越看越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从六部、海关到军旅、参谋部,这么多陌生的名字被提拔了上来。文天祥手中人才取之不尽啊……。”
“咱蒙古人也有的是英雄豪杰!”完泽低声插了一句,“并且对大汗忠心耿耿,没那么多花花心肠!”。他没有从一份官员任免名单上判断地方内部争斗情况的能力,但他却不相信蒙古族年青人比残宋的后起之秀差。近几年,和自己父亲一辈的豪杰固然在老去,但自己的同龄人却在怯薛中慢慢成长。
“对,咱蒙古族的年青人也不比南人差!”忽必烈抬起头,冲着完泽的肩膀敲了一拳。眼前这个年青人虽然行事有些冲动,但和他父亲绵真一样,是个有血性值得信赖的豪杰。汉人的才华虽然高,但忠心始终是个问题。就像叶李、赵孟頫、胡梦魁、万一鹗,还有那个黎贵达,都是了不得的人才。但最终还是要被蒙古族所用,成为匍匐在金帐前的鹰犬。
想到人才,他立刻想起了黎贵达。这次能顺利击败乃颜,黎贵达改造火炮的功劳不可埋没。比起其他汉臣,此人更可贵的是不喜欢互相倾轧,身上也没太多的奴性。每当论起事未有条有理,从来不扯一些不找边际的东西。
想到这,忽必烈冲御辇外低声喊道,“来人,给朕宣黎贵达!”
“是!”跟在马车外的侍卫答应一声,策马走远。忽必烈又看了一眼叶李,从对方眼神中明显看到了几分落寞和不甘,笑了笑,用非常和气的声音说道:“叶卿给朕献的令汉军入藉之策甚妙,否则,大军未必可一战而定辽东。叶卿举荐的卢世荣办事也很仔细,甚得朕和太子的心。你下去吧,记得在汉人中多寻访人才给朕。朕会一一重用,并赐他们入蒙古籍。你们汉人有句古话,叫什么荐贤者必贤于贤。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想是不错的!”
闻此言,叶李的精神立即振作起来。他现在的人生目标就是做一个王猛那样的名相,如今大元左右丞相都领兵在外,按惯例,忽必烈应该再提拔一个与左相级别差不多的人辅政才对。可从撤军南返到现在,忽必烈仍然没说打算提拔谁,这让包括叶李在内的很多人都感到非常焦急。今天猛然听到“荐贤者贤于贤”这句话,叶李知道,自己官位再升一级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怀着满腔的感潋爬下了御辇,叶李志得意满地向自己的战马走去。周围汉军将士知道他现在于忽必烈面前炙手可热,纷纷上前打招呼。叶李得意的回复,仿佛已经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刹那间顾盼生威,来腰杆都挺直了三分。
“这种无耻之人陛下为什么还留着他!”见叶李打马走远,完泽开始低声进谗。“我听说最近汉军将士纷纷献给他子女玉帛,希望他在陛下面前说好话。如今陛下又让他举荐人才,岂不更让他有了借机发财的机会?”
“小完泽啊,击人必击其短,用人必用其长。这句话你父亲没跟你说过么?”忽必烈招招手,示意完泽坐在自己对面,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从在海边醒悟到自己手头人才匮乏之后,他就开始在怯薛中培养下一代可用之才。故相绵真的儿子完泽是后生小辈之中的佼佼者,所以忽必烈不吝啬在班师的途中指导他一些用人和治理国家的道理。
“谢陛下教诲,臣,臣父亲去得早。能,能有今天,全凭真金太子指点!”在权力争斗方面,完泽一点儿也不笨。听出忽必烈话中的教诲之意,赶紧把双方关系更拉近一层。
忽必烈倒不介意属下多表几次忠心,笑着把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好比脚下这马车,朕想用高头战马来拉,行么?”
“那当然不行,危害陛下安全!”完泽大声回答。忽必烈的御辇是色目商人重金从南方定做的,内部空间是普通马车的三倍,行驶起来却异常平稳。原来随车配了两匹栗色西洋骏马,来到北方后,由于水土不适应。马车由四轮改造成了两轮,挽马也改用了蒙古人拉车专用的低矮品种。
“用人好比用马,关键在你把它用在何处,而不在于它自身有没有缺点。骏马用在疆场,挽马用于拉车。互换过来,就有车毁人亡的危险。叶李虽然心胸狭窄,为人贪婪,见识也不高,却能经常给朕出些有用主意。朕没事时把他留在身边说说话,看着他萎缩的模样,也能解解闷。而你们这些蒙古男儿呢,却是朕的宝马良驹,要用在疆场之前的!”
忽必烈低声说着,双眼中慢慢放出光芒来。他的心思又飞到了刚才那份谍报上。忽必烈知道,与残宋相比,眼下大元的确人才匮缺。但大元却比大未知道怎么将所有人才用到该用的位置。因为大元有自己,成吉思汗之孙,托雷之子,皇家家族的主人孛儿只斤忽必烈在。
南方人才多,却没有一个英明统帅。文天祥不是,其他人更不值一提。
(酒徒注:玉津园,宋代北伐失败,宋帝遣人在玉津园刺权相韩侂胄,枭去首级,传送千里之外的金国求和。)
第八卷宿命轮回(六)
为了安全起见,忽必烈的御辇距离炮兵非常远。所以黎贵达接到命令后,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赶了过来。一路上看到的情景让他感觉如在梦里,大队的士兵穿着蒙古式布袍,顶着圆帽,嘴里却用汉语哼唱着北方民歌。大队的战俘衣衫褴褛,被绳索串成一串,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却是蒙古牧人特有的孤独。
他在距离御辇二十步左右的地方下了马,解下自己的佩刀交给侍卫,经过怯薛们的通报后,爬上了忽必烈的马车。大车上的布置很奢华,也很舒适。对于年龄己经快到七十岁的老人来说,这点享受并不为过。更何况忽必烈刚刚在辽东打了一个大胜仗,正是该轻松一下好好品味胜利喜悦的时候。
“黎将军,过来坐!朕赐你的那几个女奴伺候得周到么,你的管家奴才可称职?”忽必烈看见黎贵达,很热情地问道。
黎贵达很明显地楞了一下,这种客气的态度他可不习惯。在他的设想中,一国之君不是山大王,正式召见臣子时,根本不应该关心臣子的家事。但他很快醒悟过来这是蒙古人的传统,忽必烈能这么问是对自己青眼有加,并没有什么让自己难堪的意思。
怯薛完泽的脸上带出了几分讥笑,黎贵达的表情他全看在眼里。蒙古人里的汉族高官就如白羊群内混进了黑羊般不伦不类,双方从语言、风俗习惯和文化上都很难融合到一处。
“臣,奴,奴婢谢陛下挂念,那些奴才都本分。臣被他们伺候得很好!”黎贵达用世界上最纯洁的眼睛翻了完泽一下,低声答道。
来到北方这么久了,他依然不习惯像叶李等人那样用奴婢来自称。每次回答忽必烈的话时,不知不觉间就会磕绊一下。
“你坐好吧,真正有本事的人不必自称奴婢。如果你心里站着,想必自称奴婢也跪不下去!”忽必烈摆摆手,大度地说道。
“奴,臣,臣不敢!”黎贵选感激地磕了个头,然后坐直了身子。老实说,忽必烈是他见过最英明的君主,睿智、大度、赏罚分明。虽然眼下自己还是个三等汉人,帐篷里却有四名纯正的蒙古族女奴。忽必烈赐予的领地上,管家、牧奴也都是位居一等的蒙古人。
但黎贵达依旧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做不到先前投靠忽必烈的大懦、名士那样奴颜婢膝,也无法让自己如蒙古儿郎一样自信。短短几年的破虏军生涯在他精神上打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虽然在军中时总觉得受到压抑、委屈,可离开了福建后,他却发现那段日子是自己平生中最轻松的时光。
“卿不辞辛苦为朕赶造野战火炮。朕能这么快荡平反贼,卿居功致伟。若朕麾下能多有几个卿般英豪,天下又有何处不可去得!”忽必烈也感觉到了气氛地尴尬,略一沉吟,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换了些斯文的说辞勉励道。
“臣无德无能,蒙陛下赏识,一直无以为报”黎贵达谦虚地回答,这才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君前问对套路。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载于史册上的君臣问对方式,依然让他觉得心里腻腻的,仿佛涂了了层牛油般难受。“所以常恐辜负圣恩,益增臣罪。奉旨督造火炮以来,最心任事,不避艰难。托万岁洪福,同僚协力,终有些许小成。若陛下不嫌臣粗鄙,愿永督百工,效力如犬马!”
“百工坊本来就该归你管,这次回京后,工部侍郎一职也由你承担!”忽必烈酎着性子把黎贵达的套路话听完,点点头,说道。他本来想赏黎贵达一个工部尚书的职位,蒙古人对开河、筑城、修路、架桥的事情都不熟悉,所以工部尚书这个位置大伙也不稀罕。听了黎贵选谦虚的话,又想起了大懦许衡说的“驭下之道”,话到嘴边的时候又把准备给黎贵达的官职降了一级,剩下的一级留在他将来立了新功后再做打算。
“奴,臣谢陛下隆恩!”黎贵达顿首称谢。低下头的刹那,眼神里露出些许失望。“如果当日果断突围,恐怕在南方的职位不低于此了吧。如今大宋疆土慢慢恢复……”这种想法让他愈发觉得身上的蒙古袍别扭,远不及破虏军制式铠甲穿得舒服。
“不用谢,这是你自己拼出来的!”忽必烈笑着说道。尽管自幼受到懦学熏陶,蒙古人打江山分红利的思维方式还深深影响着他,以至于每次在他封赏大臣时,不知不觉间就回归传统习惯。他挥手叫过近侍,命人记录皇帝圣旨,给黎贵达的牧奴再增加五十户,又在辽东新征服的土地上划出一小块草场作为养身地赐给了黎贵达。待黎贵达感激的语无伦次后,方才指着桌案上的谍报问道:“有几分南方来的情报,朕甚觉得奇怪,你来说说,这文天祥到底玩得哪般花样?”
文天祥?黎贵达听到这个名字后眼神顿时一亮。他一直认为自己混到今天这个不人不鬼的境地全赖文天祥所赐,那种又妒、又恨还带着几分佩服的感觉让他每听说与文天祥有关的事情,心情就难以平静。
向忽必烈告了个罪,,黎贵达拿起桌上的谍报仔细翻看起来。谍报上的很多名字他都非常熟悉,有的曾经是他的属下,有的曾经和他共事,还有的属于他看不惯,也不愿意搭理那一类。如今,这些人都成了大元细作重点关注对象,在汉人口中的声望远非他这个北元工部侍郎可比。
怀着忌妒、羡幕交织的心情将谍报看了一遍,黎贵选坐直了身躯,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李治亭真的奉了大汗旨意,伯颜丞相再晚过江半个月”他摇摇头,把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哼!”在旁边伺候忽必烈笔墨的完泽忍不住冷笑了一声。‘所谓汉人中的智者,不过如此。万岁怎可能与残宋讲和,伯颜丞相再晚些过江,岂不遂了乱贼的意!他竖起耳朵,等着听忽必烈对黎贵达的斥责。
出忽完泽的意料,忽必烈并没有被黎贵达不切实际的假设所激怒。而是笑了笑,不无遗憾地回应:“是啊,如果李治亭真的是朕派去的,又没伯颜这二十万大军压境。恐怕反贼的内讧不会这么快结束,那些南人向来勇于内斗,怯于公战……”
说到这,忽必烈用歉意地眼光看了看黎贵达,补充道:“卿不同于那些南人,是个真正的豪杰!”
这句话很伤黎贵达自尊,虽然他眼下己经位居大元高官之列,可内心深处却依然认同自己为南方汉人。想了想,慎重地回答道:“大宋向来有不杀士大夫的传统,破虏军军规中,亦有‘刀口不对内’的信条。所以这次内争无论哪一方获胜,想必杀戮都不会太重。臣刚才想说的是,如果李治亭真的是陛下所派,而伯颜丞相的兵马还没过江。破虏军将领既然己经把文贼推到了护国公位置上,想必也不在乎继续向前推一步。而文贼为人又太重视虚名,如此一来,恐怕不是几个人加官进爵那么简单!”
加官进爵这四个字,被黎贵达咬得很重。刘子俊等人被调离核心位置,可以说是升迁,也可以说被剥夺了一部分权力。以黎贵达对大都督府的了解,他认为这肯定与刺客事件有关。众人不可能做对文天祥不利的事情,所以大规模官员调动的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众人做了自以为对文天祥有利,却不能为文天祥接受的举动。
“有道理!”忽必烈拍案笑道,自动忽略了黎贵达话语中为南人品性辩护的意味。“若是文贼不当皇帝,肯定让很多人寒心。若是文贼当了皇帝,哈哈,他的忠义形象尽毁,那些跟着破虏军的被蒙蔽者,不散了才怪!”
“关键是各地土匪流寇,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文贼再想以大义之名号令他们,恐怕没几个人搭理!”黎贵达摇头冷笑,不知道是惋惜伯颜的计策终差一步,还是鄙夷文天祥做事沽名钓誉,畏首畏尾。
“如目前情况,文贼部将会生二心否?”忽必烈笑够了,心思又转到眼前战事上来。他不认可黎贵达关于任何一方获胜都不会引发大规模杀戮的见解,在他的印象中,残宋在没南渡前内政还算斯文,南渡后一旦有内争,人头落地的肯定不仅仅是失败方领军人物一个。文天祥能把一场内部混乱控制在如此地步实属不易,换了忽必烈自己亦没这种可能。但控制完局势后再打压自己追随者的行为就令人费解了,这不是自断臂膀么?这样做,将来谁还会再如此忠心地追随他?一旦把功臣逼出异心来怎么办?
这些谜团,以忽必烈的人生经验猜不出答案,所以他才迫切地把黎贵达找来,希望这个在破虏军内呆得时间最长,对大都督府内部运作了解最深的人能给他一个确切的分析结果。让他知道文天祥这样做对大都督府的稳定和破虏军的战斗力影响有多大?然后才能针对性地做一些推波助澜工作。
黎贵选的目光从刘子俊、曾寰、杜规等人的名字上扫过,文天祥终于和他的追随者之间起了冲突,这个消息让黎贵达感觉很快意。但在刹那的快意过后,他心头又涌起莫名其妙的担忧。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别人手里的珍宝,在不能拥有时感到忌妒,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人打碎,却又替它感到惋惜。仔细想了一会儿,他郑重地分析道:“刘子俊追随文贼十余年,杜规和曾寰都是文贼从草莽中提拔起来的,至于陈龙复,更是与文天祥情谊深厚,说肝胆相照都不为过。眼下他们虽然生了嫌隙,却不至于反目成仇,陛下请看……”
黎贵达把谍报摆在忽必烈面前,指着上面的人名说道,“刘子俊去了广南西路任安抚使,曾寰去江南西路任安抚使,这两个人都是文天祥得力臂膀,去了地方,只会加强广南和江西二地实力。特别是曾贼,破虏军几次大战都是他背后谋划。他去了江西,刚好弥补了邹将军和张将军谋划能力方面的不足!”
“此人朕亦曾闻其名,如此说来,伯颜之计对破虏军内部影响甚微,反而帮了文贼大忙了‘”忽必烈皱着眉头说道。从黎贵达的对人的称呼上,他听出此人对邹讽和张唐还有袍泽之情,否则也不会称文天祥、曾寰等人为贼,称邹讽、张唐为将军了。
“邹将军待人宽厚,但性子略嫌粗疏。张将军果断刚毅,但不擅长出奇制胜。曾贼狡诈阴险,刚好与他们奇正互补。”黎贵达埋首于情报堆中,一时没留心忽必烈说话的语气,解释了几句后,继续分析道:“臣在贼处时,曾见其于邵武设军校、指挥学院和政务学院各一所,如今历时四年多,其中学子必有堪用者。文贼以国家之说教导他们四载,刚好提拔起来弥补曾、刘等人留下的空缺!”
“黎将军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完泽实在忍受不了黎贵达继续为残宋唱赞歌的行为,在一旁冷笑着质问。
“臣不敢!”黎贵达不理睬完泽,反而对着忽必烈深施一礼,“陛下有所问,应之以实是人臣的本分。臣虽与文贼有仇,却不敢把他的力量说小了,蒙蔽陛下视听!”
“完泽,休得无礼!”忽必烈借痛斥完泽来向黎贵达表示歉意。方才他也对黎贵达的话感到十分不满,照此人描述,眼下文贼的大都督府简直就像他们赖以致胜的破虏弓般精密,哪个零件坏了,再换上一个新的,照样可以发挥威力。
这样的情况可能么,忽必烈根本不相信。以他的亲身经历来看,内乱对一个国家的伤害远远大于外战。一旦君臣不能同一种语调说话,国家就处于了瘫痪的边缘,根本不可能凝聚起全部力量应对外敌。
但他又不得不承认黎贵达说得有一定道理,文天祥注重人才培养,没出邵武之前就开始设立学校来培养后备人才。与曾、刘、陈、杜等老将相比,后人经验不足,但对文天祥的意志了解更透彻,执行他的命令也更果断。在这个时刻勇于提拔新锐,的确可以把泉州事件给大都督府带来的损失降到最低。
“可惜他不是朕的丞相!”忽必烈轻叹了一声,见黎贵达不再继续说话,换了种鼓励的口气问道:“卿之言令人茅塞顿开,接着呢?曾贼到了江西后,伯颜有取胜之机么?”
“伯颜丞相用兵能力远在三人之上!”黎贵达也意识到江西和江南西路的区别,赶紧把立场转换到自己人一边,“论及用正,用奇,敌将加在一起亦不是伯颜丞相的对手。况且赵氏威信扫地后,江南西路的流寇未必都与破虏军同心,伯颜将军以重兵威之,以高官厚禄结之,必可寻机突破邹贼防线!届时,雄关、高山皆不可持,双方拼得就是谁应变快,谁的士卒多,调动迅速了!”
“嗯!”忽必烈低低应了一声,黎贵达这句话说到了点子上。伯颜一番计策虽然对文贼的破虏军和大杜督府效果不明显,但对赵氏的打击是巨大的。先有了谢太后等人投降,再有赵孟擐为大元歌功颂德,接着再唱一折小皇帝谋害功臣的戏文出来,那些本来就有“皇帝轮流做的”想法的山贼草寇们恐怕早把赵氏招牌踩到了脚底下。而眼下在江西,山贼流寇的兵马是破虏军的五倍,他们若是先被伯颜打散,破虏军战斗力再强,也独木难支了。
想到这,忽必烈终于觉得心里有些宽慰。几十名细作没白死,伯颜的计策也没落空。看看天色将晚,就命人准备烈酒、烤羊背、奶豆腐、炒米、黄油等物,赐黎贵达于自己一同进膳。
与大汗一起喝酒吃肉,对于蒙古武将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恩宠。汉臣之中黎贵达追随忽必烈最晚,却己经跟着大汗吃过两次饭了,不得不说是忽必烈对他青眼有加。但黎贵达自己却受不了半生不熟的味道,叩头谢恩过后,草草嚼了两片女奴撕来的脊条,便打算告辞回营。刚刚伸直了脊背,又听忽必烈笑着问:“黎将军依然受不了这羊肉味道么?这可是当年的幼羊,滋补好过鱼翅燕寓的,朕己近古稀,耳不胧,眼不花,全凭了此物!”
黎贵达知道忽必烈没有骗他,也知道蒙古人的食谱虽然粗陋,但无论添肚子还是养身的功效都远远超过江南大菜。况且在这行军途中,哪里有可能找到做江南美食的材料-但是,顺着羊骨头流出来的血津依旧让他极不适应,强压住胃肠翻滚的感觉,他喃喃地回答“臣,臣不敢!臣只是,呃……”
“哈哈哈哈!”忽必烈被黎贵达难过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接过女奴递来的丝巾抹了下嘴巴,笑着叮嘱:“黎将军,朕还准备要你入蒙古籍呢。你披了蒙古战袍却生了幅江南胃肠可不像话。你下去吧,平时记得多喝些奶茶,多吃些羊肉,少放些香料就好了。来人,赐黎将军五十只肥羊,让他路上慢慢吃!”
“谢陛下!”黎贵达再次谢恩,倒退着爬下了御辇。天色己经晚了,夜幕中,高大的御辇就像座山一样,被数匹挽马拉着驶向南方。马蹄踏烂的草地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我真的希望江面遍地膻腥么'”黎贵选闻着呼吸间的羊膻味问自己。没人能给他答案,旷野中,无数旌旗遥遥地指向南方。
第八卷宿命轮回(七)
夜色渐渐散去,清晨的阳光透过碎花玻璃窗斜射进房间内,在涂了石灰的墙壁晒出一片秋日的灿烂。
文天祥合上手里的案卷,轻轻吹熄了架子上的蜡烛。棉线做的灯芯冒出缕缕青烟,雾一般在他眼前萦绕。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将曾寰、刘子俊等人派往地方后,需要大都督亲自处理的事情就渐渐多了起来。新提拔上来的学子虽然热情高涨,但处理日常政务显然没他们的前任熟炼,很多白天积压的事情只好在晚上来做。
“我做错了么?”望着自己留在墙壁上孤独的身影,文天祥忍不住扪心自问。这个问题他一时难以给出答案。在他的一再要求下,刘子俊、曾寰等人收回了辞呈,但跟大都督的关系却明显疏远。特别是刘子俊,在去广南西路赴任前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打,接了任命书后就飘然而去,仿佛老朋友文天祥将来是生是死,己经全然与他无关了一般。
文天祥知道众人心里有怨气,虽然他己经在不违背律法的前提内,尽力开脱当事人的责任。但刺客事件给大都督带来的震荡远远不像表面上那样轻微。经历这样一场风波后,很多隐藏在暗中的矛盾完全走到了明处,原来可以含糊处理的事情,也必须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如果不是你等提及行朝就神色紧张,我怎会想到火枪营调动异常这件事?你等欲赠黄袍于我,不过是为了国家长治久安。我不披这件黄袍,亦是为了国家安宁。道不同,却不至于无法相谋。”文天祥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自言自语道。邵武工厂开发出来的茶壶巢子远选不到文忠记忆中的保温水平,昨晚新灌的开水己经失去温度,无法用来冲茶,勉强可以暖手而己。
他没有打算深究刘子俊等人的“阳谋”,但也不能故意纵容让类似的事件再次发生。现在把几个首脑人物分散去地方,一则可以暂时消弱“倒皇派”的力量,二则可以充实广南西路和江南西路两个地方的防务。文天祥期待这样做还能带来第三个好处,那就是通过地方实际问题的处理,让刘子俊和曾寰等人了解自己的苦衷,明白“尧舜禅让”并非披一件黄袍那么简单的行为。
尧舜相代,并没有外敌环伺。而眼下,几十万蒙古军虎视眈眈。对如今这个风雨飘摇的华夏而言,新政也好,约法也罢,为的是让一个国家避免于灭亡的命运。为的是保存一个拥有数千年文明的民族不集体沦为入侵者的奴隶。如果背离了这个目标,如果单纯为了新政而新政,新政也好,约法也罢,就统统失去了其意义。
文天祥放下水杯,怀着满腹心事慢慢走出了屋子。大部分幕懂还没有起床,静悄悄的院落里,可以听见刚刚孵化的幼鸟在巢中呜叫。一只羽毛褐黑,翅膀尖端带着几点白色的母鸟叼着食物从半空中落下,幼鸟的呜叫声更大,吱吱喳喳地试图把同胞兄弟挤到旁边,多为自己争一口食物。
在这个时候多吃一口,就意味着在将来出巢后能多几分成活希望。自然界的生物都有其生存法则,很残忍,也很简单。
“这个时代世界各国都在慢慢走出黑暗与蒙昧,谁快一步,在将来的世界里,优势就更大一些。所以我们不能一次次重复明君清官的老路,而是要寻找一种可不断自我完善的发展方式!”文天祥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向周围的人灌输过类似道理,可周围的听众通常笑一笑,把他理解为大都督从天书上得到的某种预言,而无法把预言和现实世界紧密联系起来。
没有人像他一样经历过两场生死,也没有人像他一样用后世的眼光看现在的世界,所以,即便是跟文天祥关系最亲近的人,也无法理解他心中的坚持,以及由于坚持而带来的孤独尽管在这个时代,人类第一条宪法己经出现七十多年,佛罗伦萨共和国己经走过了两百年历程,文艺复兴己经开始在黑暗的西方冒出火苗,马上要让一直落后于东方的西方世界获得腾飞的动力。但那都发生于遥远的万里之外,西方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除了从阿拉伯商人那能听到些模糊的消息,大伙得不到其他任何印象。没有切实印象,就很难理解文天祥所讲述的文明之间的竞争。
所以,孤独从百丈岭上醒来的那一刻,就注定要陪伴着他,直到生命的尽头。
几声轻轻的脚步从背后的甬道上传来,慢慢向自己靠近。文天祥闻声回头,看见代理参谋长宋清浊和几个年青幕懂不知道什么时候己经悄悄跟在了自己身后。
由于需要经常骑马的缘故,大都督的年青幕僚都不喜欢穿长袍。仿照破虏军铠甲样式裁减的紧袖散腿便装就成了他们穿着的首选。福州靠海,天气很潮湿,用引进天竺棉纺织的棉布吸汗透气,最适合在这样的天气里穿。仲秋的阳光下,一身剪裁得体的棉布便装让宋清浊等人看上去十分精干,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年青人独有的朝气。
“参见大都督!”宋清浊见文天祥回头,赶紧上前打施礼。
“宋参谋起得好早!”文天祥点头还礼,目光上下打量一周,最后落到了宋清浊青黑色得眼眶上。“宋参谋又熬夜了,身体受得住么‘让厨房熬些参汤来,最近公事多,大伙都补一补。”
“谢丞相!”宋清浊有些感动地回答道。比起他自幼的成长环境,破虏军大都督府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寒酸简陋来形容。但在这种环境中,他却感到分外的充实。因为这里不但给予了他尽情发挥自己能力的空间,而且让他明白了自己在做什么,为什么目标而做。
“谢什么,大伙都不生病才有精力去对付鞑子!”文天祥笑着说道。他跟年青人们平时交往不多,所以彼此之间还有些生分。几个年青参谋也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来准备好的话题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了,吱吱呜呜地,气氛一时有点尴尬。
“既然大家都没睡,就一起跑几步吧。跑步能提神,还能让人胃口大开,早餐时多吃些东西!”文天祥用鼓励的语气邀请道。早晨起来跑步是很多从百丈岭下来的“老将”身上保留下来的传统。平时这个时候,文天祥可以在大都督府后花园的甬道上遇到刘子俊、曾寰、杜规、陈龙复几个,大伙一圈步跑罢,白天需要注意的主要事情也交流完了,相互配合起来格外顺利。
“嗯!”宋清浊等人彼此用目光交流了一下,迈开脚步跟在了文天祥身后。虽然在年龄上,文天祥与参谋们比起来没有任何优势,但这样的晨练他己经坚持了近六年,所以呼吸均匀,脚步利落,片刻后反而让几个年青人喘起了粗气。
“伪钞散发得怎么样了,北方有消息回来么?”文天祥跑了一会儿,习惯性地问道。平时遇到这种情况,陈子敬肯定跟上来,一边调整着呼吸一边给出他需要的答案。但今天他却没听到熟悉的声音。
文天祥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负责向北方进行假钞散发工作的陈子敬还在泉州处理l刺客事件‘的善后工作,歉意地放慢了脚步,回过头,冲着大伙叮嘱,“跟上,喘一喘就好了,不能停,越停越累!”
“遵,遵命!”宋清浊气喘吁吁地说道。在指挥学院中他也奉教官要求每天跑步,但由于加入参谋部后好长时间内没锻炼的缘故,突然重新跑起来,筋骨和内脏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丞相大人刚才问的可否是大元交钞!”另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年青人紧跑两步跟到文天祥身边,喘息着反问。
“嗯!散出去有半个多月了,有反应么?”文天祥点头道。用伪钞来破坏北元的物资流通,这个办法是杜规想出来的新花样。具体效果如何,大伙谁都没把握。
“陈将军去泉州前,把事情交付给了属下。从目前送来的消息看,效果非常好。在保定、西京、隆兴、德州等路交钞己经买不到东西了。大都路由于北元朝廷的强令,交钞还在流遁,但只有官府、衙门的人才能购得货物,并且物价比先前又涨了三倍多,一百贯钞无法买不到半袋米一连日来,黄河以北出现大量流民,敌情司己经派出人手,组织流民向江南逃荒!”高个子参谋回答得很有条理,不但{「报了假钞战略的成效,而且回答了敌情司的具体后续措施。
“很好!”文天祥高兴地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伯颜的阴损招术让大都督府看清楚了敌人用心依然无法招架,大都督府也必须出招攻击敌军弱点。就国家制度而言,北元与大宋谁都不完善。在这个层面上你来我往,比的就是谁的漏洞更少,自我调节能力更强了。
“陈吊眼将军呢,他那里情况怎么样?杜浒将军跟他联系上没有?”了解完交钞战略的情况后,文天祥继续问道。
参谋们受到了高个子年青人的鼓励,纷纷回答出自己负责部分的情况。“陈吊眼将军己经顺利杀到东平路,济南路守将试图阻挡我军前进,被陈吊眼击败,元将选鲁不花战死。”
“水师昨夜传回的消息,杜浒将军杀向宁海州附近,将根据守军情况决定何时登岸。红袄军得到我方提供的粮食和兵器后声势大涨,目前正在徐州附近和北元骑兵周旋,掩护陈吊眼将军的后路。八字军出了太行山,有一股约五千人的队伍攻打了真定,战败后转向了冀宁从参谋们总结的情报上看,北元腹地形势因陈吊眼部的北上而变被搅得一片大乱。如果忽必烈试图南下的话,他必须先解决交钞信用危机和大都安全。短时间内,破虏军在江南战场还不必面临两线同时作战的局面,在伯颜咄咄逼人的攻势前,应对也从容得多。
文天祥苦闷的心情感到了一丝欣慰,年青的幕僚们虽然没有刘子俊等人熟练,但学习的速度相当快,照这种情况,大都督府很快就能从“刺客事件”的打击下恢复元气。并且在经历一次调整后,抗冲击能力更强,稳定性也会更高。
“属下,末将,末将有一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又交流了几处急需注意的细节后,拘束的感觉渐去。代理参谋长宋清浊上前几步,试探着问道。
“说吧!”文天祥坦然道。他知道宋清浊打算问什么,有些话题,本来就是无法禁绝的,索性向大伙解释个明白。
“前日大伙送曾将军远行,事后有些谣传。属下,末将想知道,曾将军是否犯了什么过失,所以丞相才放他去江南西路。参谋部,参谋部没有曾将军在,毕竟,毕竟有很大不便-”宋清浊支支吾吾地问道,不知道是因为跑步累,还是因为紧张,脑门上全是汗,被清晨的日光一照,颗颗粒粒格外清晰。
“适之,你认为呢‘”文天祥猛然停住脚步,叫着宋清浊的字反问道。关于处罚曾寰等人的事情,他心中一直很痛苦,也很迷茫。他甚至不敢确信自己做得一定正确,可以说,自从百丈岭整军以来,这是第一次让他失去信心,又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有人议论说,说曾将军他们虽然误解了丞相,但是出自一番好心,并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也是不得不做的反击。事后丞相大人轻易放过敌手,却重处了自己人,好像,好像有些……”宋清浊说话很委婉,照顾到文天祥的感受,刻意把大多数人的感觉说成了个别人私下的议论,并且刻意把“处理不公”四个字咽回了肚子。
说完了,他抬起头看文天祥,希望由大都督的表情上来决定自己是否继续进谏。让他失望的是,文天祥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随后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后悔,更谈不上恼怒,只是一种难以描述的平静,仿佛风暴过后的湖面,又像早潮未起前的大海。
沉默了片刻,文天祥对着众幕僚询问道,“你们呢,你们怎么看这件事情?或是有什么更好的处理建议!”
大都督府没有因言而罪人的习惯,所以幕懂们虽然心情紧张,还是纷纷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有几个年青幕僚语气很委婉,但态度很明确地认为,大都督府对行朝太宽容。陈宜中不过是替罪羊,即使不追究幼帝责任,也应该把前段时间跟陈宜中交往过密的几个人,如卓可、张敬之等绳之以法。这样,才可能避免效尤者,一劳永逸的解决问题。
但也有几个年青幕僚认为陈宜中一死,所有线索都己经断掉。盲目追究下去只会央及无辜。但是,他们同时也认为文天祥对刘子俊和曾寰等人处罚过重,虽然刘、曾几人都进了爵,并到地方出任高官,但在大都督府内和大都督府外的作用毕竟不一样。
文天祥静静地听着,他很理解大家的想法。士大夫自古有留恋中央的习惯,大多数人宁可做一个四品侍郎,也不愿到地方去做二品布政使。在得到文忠记忆之前,他也有同样的想法,毕竟在朝和在外距离权力中枢的远近不同,对国家决策的影响力度大不一样。
“你们不认为刘将军和曾将军去前线能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听完了大伙的谏言,文天祥低声问道。“那两路都靠近前线,得到的情报更快,作出的反应也更及时。当然,任何人做错了事情,都需要承担责任。只是他们谋而未行,所以责任也没有那么大!”
年青的幕僚们有些不服气,但又觉得文天祥的话不无道理。江南西路的战局发生变化后,情报传到福州最快也需要两到三天时间,等大都督府作出相应指示反馈回前线,什么事情都晚了。
众人议论了几句,不得不认可了文天祥的说法,但对宽待“谋反”参与者的事情,还是有些抵触。
“解决任何事情不可能一劳永逸。大都督从开始到现在,就在一片置疑和反对声不断壮大。你不能因为别人置疑或反对就杀了他们,那无异于杀人灭口的强盗行径。况且他们毕竟还是咱自己的同胞,而不是外敌!”文天祥看着众位满脸求知欲望的年青人,很认真的解释道。
当年,他跟刘子俊、曾寰等人也没少进行类似的沟通,但最终大伙还是无法全部理解他的理想。如今,身边换了一群年青人,经历过新政熏陶和学校教育的年青人,文天祥期望自己的想法能让他们理解更多些。
他不敢奢求别人的思维完全与自己一致,他只希望彼此之间有一个沟通和妥协的交点。
“鞑子杀人屠城,因为他们没把我们当成人。在明知对方不把自己当同类的情况下还有那么多人争先恐后地去当,这是为什么?”文天祥低声问,然后自己给出相应的答案:“因为我们的朝廷和官员拿自己人也没当过同类。如果我们希望华夏百姓在外敌面前能保护自己和国家的尊严,首先,在自己的国家内要让他们有头脑,有尊严地活着!”
文天祥慢慢地说着,无数记忆闪现在眼前。十三世纪后,西方渐渐野蛮走向文明,东方的发展脚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打断,由文明一点点坠入野蛮。
是炎黄子孙真的比那些海盗的后代差么,还是华夏文明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不相信这个答案,亦不相信文忠记忆中那个大同世界。如果一个民族连独立生存的能力都没有,除非他去做奴隶,否则根本永远无法与别人去大同。
这个诞生了孔子、司马迁、老聃、韩非的国度,绝不应是对内残忍,对外无比柔弱。这个拥有李广、班超、马援的四千年古国,也不应该一次又一次次坠入轮回。
如果这个国家的英雄豪杰把内斗的勇敢放到抵御外辱上,把对外的宽容大度反过来放到自己人中间。让懦家的严谨、道家的包容、法家的仔细、墨家的真诚走到一处,像坚守自己的信仰一样坚守彼此之间曾经的承诺,这个民族无需浴那三百年地狱烈火依然能重生。
他慢慢的解释着,自百丈岭醒来后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像别人解释自己的梦想,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国度。有没有皇帝不是大问题,谁来当皇帝亦不是关键。关键是看这个国家能不能最大限度让自己的百姓享受到平等待遇,能不能自我完善,不再坠入轮回。五胡乱华,我们的民族面临第一次灭种,男人成为人家的奴隶,女人成为人家的玩物和肉干。经历了唐的强盛、宋的宽容,又几乎被蒙古人所灭,城市被焚毁,农口被变成牧场,男人女人统统变成四等奴隶,生命的价值不抵一头驴。
“从汉到唐,再到我大宋,一盛一衰之轮回从明君开始,从昏君走向结束。成不过一家福芷,败却要赌上整个华夏的命运。这种一盛一衰的循环己经够多了,不需要再重复……”文天祥酎心的解释着,在他的记忆中,除了这些,还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文明被野蛮征服。然后是南京大屠杀,三十万生命化作一捧黄土。
“新政不是目的,是为了让一个国家强大的手段。约法也不是目的,是为了让国家的制度有一个自我完善的开始。没有一劳永逸的可能,只有同时倾听支持者和反对者的声音,制度才有自我完善的机会和可能……”
幕僚们静静地听着,有些观点,他们在学校听教授们讲过。有些观点,却是他们平生闻所未闻。有些观点他们能接受,有些观点他们根本不赞同。但是,赞同也好,反对也罢,文天祥说得对,大伙的目的都是为了国家强大,目标一致的情况下,观点和方法有什么不可沟通的呢?
“嘀嘀哒哒嗒”早饭的号声响了,幕僚们恋恋不舍地散去。文天祥拖着疲惫的身躯向回走,猛然间,发现自己的肩膀己经不像原来般沉重。
“谢谢丞相大人!”宋清浊找了个机会,走到文天祥身边,低声说道。
“谢什么?我应该谢谢你们!”文天祥坦诚地回答。这是一句真话,如果没有年青幕僚们的质问,心中有些郁结,他还不知道自己要过多久才能打开。
“丞相与他人不同,丞相,我其实姓赵!”宋清浊压低声音,有些惭愧地说道。自从入伍以来,他一直不愿意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实姓名。
“赵刑,皇上的远房兄弟,是么?”文天祥微笑着问,满脸都是阳光。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一)
江南西路秋色与北国大相迥异。这里山多地险,过江而来的北风被山川所挡,止步不前。掠海而下云气又被峰峦所隔,凝滞不动。风云际会之间,晴雨难料。把群山脚下的荒原滋澜得碧绿如墨,沿着山脚向上,层层树木却深红浅黄,如有人用画笔涂抹过般,说不出的绚丽。
“老夫早闻江南秋好,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俗!”伯颜用马鞭指点着眼前无边秋色赞道。上一次大军南下,他一路攻城拔寨,势若破竹,一直打到临安城下也没顾得上欣赏江南风物。如今大军被邹讽挡在厌原山外,他反而有暇顾及起眼前无边秋色来。
他有心情,左右将士却提不起几分兴致。大军被挡在连绵群山外一个多月也未能前进半步,弹丸小县奉新城外,敌我双方的尸体加起来三万有余,名震天下的蒙古铁骑却始终突不破一伙草贼流寇的防线。再这样僵持下去,不用战,光拖也把弟兄们拖残了。
到了这个境地伯颜还有心思游山玩水,的确无愧他的宰相肚量。不理睬部将们的沮丧心情,他陶醉地吟了半阙韵律不调的小词,又哼了一段不伦不类的蒙古牧歌,马鞭向前方另一个山坡指了指,大笑着命令:“许久没活动筋骨,尔等陪老夫纵马,如何?”说罢,也不待众人回话,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他胯下是一匹产自三河的追云驹,耳如竹批,目如悬铃,四条腿纤长有力,一腾一纵之间己经去了两丈有余。众将士唯恐主帅落单后被山间贼子所害,赶紧打马急追。四百余骑云影般从丘陵间掠过,人数虽然不多,却隐隐带着风雷之声。
伯颜在山坡最高处带住坐骑,回顾。一番驰骋下来,他额头上己经见了汗,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倦意,看着众将士陆续追上来,在自己身边驻足,伯颜用袍袖抹了把汗,叹息着说道:“年老不逞筋骨之强,想当年老夫率大军过此,一日夜赶路三百余里,亦未曾汗出如浆,如今,嘿!”
“丞相宝刀未老,雄风犹在!”上万户火者不花大声说道。当年他曾追随伯颜在鄂州以二十万大军击破大宋六十万兵马,战后人不离鞍,马不解带,沿江东进,一路上先后将数路勤王兵马击溃,这才奠定了灭宋之战的大局,逼得谢太后不得不投降。对于他们这些追随伯颜多年的老将来说,当年鄂州会战和江南奔袭代表着戎马半生以来最高的荣耀与辉煌,所以每次被人提起,浑身的热血都有一股沸腾的冲动。
“嘿!”手拈着胡须,满意地点头。这正是他希望达到的效果,无论战局怎样胶着,各缓将领必须有必胜心态。如果战局未定前将领们的心思先乱了,那么整个战役也没有了任何悬念。
“末将愿追随伯颜大人,再创辉煌!”几个军中后起之秀见老将们大拍主帅马屁,也不甘落后地上前说道。
“再创辉煌,这话说得不错!”伯颜在马背上伸直身躯,指着更远方最高的山峰问道,“你们相信这区区几个土丘,就能阻挡住老夫的脚步么?”
不待部将们回答,他自己又接了一句,“老夫纵横半生,每到一地,势如破竹。若一辈子都打这种仗,岂不令人乏味?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坚守不出,正合我意啊,正合我意!”
“丞相刚好拿他炼兵!”火者不花追随伯颜多年,甚知其心意。听伯颜说完,立刻捧场道。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吹一唱,很快把失败的阴影从年青将领们心头扫了去。个别将领虽然不相信火者不花的练兵之说,见主将如此自信,郁闷的心情也跟着活跃起来。一时间,山坡上秋风萧萧,战马嘶鸣,豪气直冲霄汉。
伯颜见士气被自己三言两语鼓动了起来,随即开始趁热打铁,“传令格根,带新附军加强攻势,昼夜不舍,本帅十日内要与那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会猎!”“是!”传令兵应声纵马,顺着山坡急冲而下。马蹄带起的烟尘犹如一条黄龙,滚滚向新附军的营垒飞驰。
“好个半路出家的小子!”伯颜手拈着胡须,自言自语道。脸上的表情露出七分赞赏,三分鄙夷。
破虏军主帅邹讽的确是个半路出家的将军,虽然做过兵部侍郎,他却和这个时代宋朝的大多数领兵武将一般,是正宗的文进士出身。大宋朝重文轻武,这个传统直到国破家亡的时候都没扭转过来。邹讽领军之后,胜少败多,当年赣州之战更是大败涂地,身边的士卒几乎丧尽,全凭着运气才从乱军中逃出生天。
文天祥百丈岭练兵后,历经无数次败仗的邹讽开始转运,对敌时渐渐从不胜不败到转败为胜,最后在赣州一战而击溃了选春的十万雄兵。纵是如此,他在蒙古军将领眼中依然是一个不会打仗的二半吊子将军,在伯颜的刻意推动下,蒙古将士一致认为,破虏军能在邹讽的率领下击败选春,一半是凭借运气,另一半凭借大元朝精兵俱在北方平乱,无暇南顾所致。一旦大军倾力南进,由邹讽这样的糊涂将领带领,破虏军战斗力再强,土匪流寇们的人数再多,也难逃最终灭亡的命运。
为了尽最大可能打击敌方士气,也为了激破虏军早日出战,伯颜还特意请军中汉人幕僚把邹讽平生败绩编成了江西俚歌,教麾下的新附军每日于华林山、飞霞山、奉新城附近吟唱,“一战失梅州,三军将士胆皆丧。再战败龙岩,回师路上闻鬼哭。旌旗十万下湘赣,只见将军匹马还……”
很多破虏军老兵被气得暴跳如雷,主动请战,邹讽就是按兵不动。到后来,连前来助战的民军和刚刚反正的新附军都把这首歌学会了,私下里在军中流传。邹讽听了非但不恼,反而命人把整首歌词用正楷抄了下来,裱糊好,挂在自己的中军帐内。
“一战失梅州、再战败龙岩,旌旗十万下湘赣……”其中梅州、龙岩之战失败的责任不在他,一次邹讽的任务本来就是诈败诱敌,另一次是因为王积翁和黄去疾两个一方统帅级的人物突然叛变。但与李恒的赣州会战失败,邹讽却认为是自己的奇耻大辱。
正因为如此,他才拒绝将士们出击或偷袭敌军的建议。跟随在伯颜身后的除了一部分从荆湘赶来的新附军外,大多数都是经历过十到二十场大战役的蒙古老兵,无论单兵格斗能力和协同配合能力都不在破虏军精锐之下。眼下各地赶来的民军士气虽然高,却不擅长野战,更打不得逆风仗,一旦局部处理不当,整条防线都可能崩溃。
江南西路山多,道路少。这样的地形最适合凭险据守,只要把几个关键地点塞住,伯颜即便算无遗策,在群山之中也没有施展空间。况且蒙古军最拿手的就是长距离奔袭,把主要道路封堵住,依靠高山和堡垒跟他顶着打,就可以避免敌军绕路袭击自己的大后方。
更重要的是,邹讽相信时间在自己一方。几年来,在大都督府的努力下,福建和两广越来越繁荣,国力和民心都在一点点恢复,而北元的国力却越来越呈现衰退现象。伯颜是个无敌统帅,他手下兵多将勇,但没有稳定的后方支援,战局拖得越久,失败的可能性越大。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我是汉家好儿郎,不给鞑子做马牛……”。些破虏军老兵听山下新附军唱俚歌听得气愤,自作主张唱了起来。
“手持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才罢手”附近几支民间武装齐声相合,这首从百丈岭上流传下来的破虏军军歌虽然词句粗陋,腔调却极其激昂。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对被征服的不甘和对入侵者的仇视。
满山遍野的军歌响过后,民军士兵们向山下唱俚歌的新附军将士戏弄地问道:“弟兄们,你们什么时候换祖宗入蒙古籍啊,你家有姐妹吗,值不值头驴钱啊!”
大元朝将百姓分为四等,南方宋人因为投降得最晚,所以地位最低。在蒙古贵胄眼里,地位低下者全无自尊可言,其家中财货可以予取予夺,妻子、儿女也是想杀就杀,想奸即奸。哪家的女子被蒙古老爷看上了,那是恩典,决不是侮辱。
几句话刚好戳到新附军士兵的痛处,本来怀着立战功入蒙古籍的新附军们不堪受辱,立刻用火炮和强弩向山上招呼。把守在山上险要处的民军和破虏军将士也不含糊,当即架起火炮与山下对轰。片刻功夫,炮声隆隆,山上山下皆被硝烟所笼罩。
黎贵达投降后给北元带去了基本的火炮制造知识,阿合马花光国库铸造出来的那数门百笨重的铜炮被他回炉重炼,经历无数次失败后,终于总结出一种青铜火炮铸造术。青铜的延展性好于钢铁,硬度大于黄铜,铸造出来的火炮性能、种类都与黎贵达投降前破虏军的技术标准不相上下,但炮身与炮弹造价却远远高于破虏军所用火炮。
伯颜南下仓卒,只带了几十门野战炮。应付这种以短击长的炮战元军自然占不到什么便宜,打了片刻,山下的炮声就稀落下去。山上的破虏军因为距离过远而无法确认火炮给元军制造的具体杀伤效果,也慢慢停止了反击。
一个情报收集参谋快速跑进邹讽的行辕,递上几份最新战报,“报告将军,大雄山,八叠山、黄叶岭、虎跳峡方向今天受到不同程度攻击,担任主攻的都是新附军,蒙古军在后方督战,试图以尸体填平我方防线-张虎祥将军、王大眼将军和朱良将军将敌军打了回去,山地旅在黄叶岭进行了局部反击,击溃了进攻的新附军,消灭了一个督战的蒙古军百人队!”
“打的漂亮!”秦逸云在旁边大声喝彩,拿起角旗,利落地别在黄叶岭方位。“如果咱们派支兵马从黄叶岭突出去,在伯颜屁股后边搅和一下,老家伙肯定更着急!‘”出去容易,回来难。除非是西门彪将军的骑兵旅才有摆脱敌军的可能。但西门彪将军和林琦将军驻扎在袁州,防守的任务也很重。所以你的办法不错,就是咱没有米下锅!“邹讽回头,笑着打趣道。
击杀达春后,他本来打算将战役中表现出色的几个民军将领送到指挥学院深造,结果没等众将出发,伯颜就打了过来。所以秦逸云等人只好留在军中,一边带兵打仗,一边跟破虏军参谋学习新式武器的应用和新式战法。
秦逸云熟读兵书,虽然临战经验少,身上还带着年青将领特有的冲动性。但头脑灵活,总能灵敏地捕捉到战场上稍纵即逝的机会。见邹讽否决了自己主动冲击,骚扰敌军侧后的建议,他想了想,又说道:“如果不出击,则增派一部分人去其他几个方位,北元半个月来总拿新附军当肉盾四处试探,除了奉新城外,不以其他任何一地为主攻方向,估计又在玩什么鬼花样!”
“奶奶的,还不是欺负老子兵少!”第一师师长张唐骂了一句粗话。以破虏军和民军目前的实力,也只能做到凭险自保。无论火力再强大,士气再高,战争的主动权都不在自己之手。这样消耗下去,北元方面固然疲惫不堪,破虏军的损失也不小。
“连接筠州、新昌、张家集和石头寨的官道修复得怎么样了,锦江的几个支流呢,可以用竹筏逆流运辎重补给了么?”邹讽没理会众人对军情的议论,突然问起了民生问题。
秦逸云的目光顺着邹讽的问话从沙盘和地图上扫过。眼前这连绵的十几座大山背后,隐藏着筠州、新昌、张家集和石头寨等自然形成的村落和州县,如果把盛唐时期开凿过的官道用石块和水泥修补通畅,在群山背后就可以形成一条快速运兵线,无论元军从任何一点形成突破,破虏军都可以尽快赶过去,将突破口堵住。
在八叠山和大雄山之间,有一条河名字叫若耶水,是锦江的主要支流。每年这个时候江水暴涨,顺流逆流都可行船。锦江在新仪镇汇入赣江,以两江水道运送物资回送伤员,远比陆路运送方便。
邹讽知道破虏军屡次击败元军,主要凭的是火器和铠甲方面的优势,而不是自己的指挥能力。所以他每战力求把自己一方的优势发挥到最大。自从火器出现于战场后,战争的模式己经悄然改变。对于新战术的领悟方面,破虏军将领远远高于北元方面任何名将。“我昨晚问过新任筠州知府和地方警备军的主帅,他们说官道还未修补完,但现在己经可以走四轮马车。若耶水中的暗礁大部分用陶土罐子装着火药炸碎了,小部分炸不开的,用水泥和旗杆做了标记,一旦秋汛起来,行船没任何问题!”老将军吴希夷大声回答道。在军中他年龄最大,操持的事情也最多,很多邹讽平素照顾不到的事情,都靠着他的细心去弥补“临江、袁州和隆兴的老弱百姓,己经在地方官员的组织下迁往赣州和广南东路,那两个地方连年战乱,空出了足够的无主土地可供分配。赣州和吉州新办的工场也可以开工了,修路的青壮完成任务后,可以去吉、赣二州务工。那边的工场主答应,曾经为国尽力的人优先录用!”不待众人询问,吴希夷主动汇报。
吸取了以往一败则不可收拾的教训,这次破虏军众将在江南西路准备了两条防线。第一条设在大雄、八叠、华林、厌原诸山之巅,以群山为屏障,以奉新小城为中心,形成一道封闭防线。
如果战局发生不测,则破虏军山地旅负责断后,各路人马可以从水、陆两条通道撤向吉州,以罗霄山、阳山、钟山和赣江的一部分作为第二道防线与元军周旋。两条防线之间的百姓,则在战役刚开始时快速撤离,不让蒙元得到驱赶百姓为肉盾和拿百姓财物补充给养的机会。
筠州、隆兴、袁州等地当年就有林琦、西门彪等人的部属活动,达春剿了几次都没把这股抵抗之火剿灭,派去的蒙古将领又残暴专横,经常滥杀百姓冒功。所以这几个地方民间对元军没任何好感,即便是一些豪门大户,也不愿意留下来拿生命冒险。搬迁令一下,百姓们立刻扶老携幼向南而去,很快把几个州府就搬成了无人区。
“这一仗会打得很长,诸位回去后,分别找民军将领们聊聊,让他们不要急躁。先前咱们能快速打败达春,是因为那时元军侧重点在北。如今来的是对方精锐,咱们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如果能赢得此战,整个江南都指日可下。如果不幸输了……”邹讽的目光又落到地图上,如果第二道防线也被伯颜冲破,自己还有面目继续退却么?
江西南路连接福建和两广,一旦有失,整个元宋战局就会回到三年以前。如果能在此拖垮伯颜,趁势夺取鄂州,则向北可去两淮,向西可夺两荆,大宋复兴指日可待。
第八卷宿命国战(二)
一个多月来,北元将士们深切体会到了“死守”两个字的含义。这并不像他们所熟悉那种宋军习惯的只守不攻,而是防守的一方硬生生拖着攻击方一起去死。
“守军损失甚大!”几乎每个蒙古武将都能得出如是结论。站在奉新城头上的那些宋人根本不是打仗的料子,连面对刀箭时闪避藏身的动作都不利落,对于以战斗为谋生手段的蒙古武士而言,他们简直就是待宰的羔羊。但这并不意味着攻击方能占到多少便宜,邹讽最擅长的战术就是死守,在他的指挥下,宋人顽强的战斗意志和坚固的城墙相得宜彰,再加上隐藏在城墙后犀利的火器,让攻击方在杀死每一个宋人时,付出两到三倍的代价。
此番南下的多是百战老兵,蒙古族战士中的精华。伯颜丞相当然舍不得把本族精华尽数浪费在一个弹丸小城下。于是,在强攻了几次未果后,参加攻城的士卒就从蒙古人换成了汉人、金人和西夏人,而那些武装到牙齿的蒙古武士,则端着弓箭和长刀于稍远处督战,遇到攻击顺利时抽冷子上去占点便宜,一旦新附军和探马赤军败退下来,他们就将刀口转向逃得最快的几个奴隶兵,借他们的人头来严肃战场纪律。
必须保持对奉新城的压力,只有这样格根将军所率领的奇兵才有机会在其他方向找到整条防线的漏洞。所以,即使明知道一时突破不了眼前这座青灰色泛着冷光的城市,每天例行的进攻依然要继续下去。
“嗖、嗖、嗖!”几十支羽箭迎面射到,将刚刚溃退回来的新附军和汉军被射翻一片。剩下的两千多奴隶兵队伍如潮水遇到礁石般停滞住,猛然间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转身又冲向了奉新城。
“抬云梯,抬云梯!”千夫长毕力格扯着嗓子大喊,“推几辆撞车来,再上一个千人队。冲上城头的一律赏羊二十头,土地百亩。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
“……无命令后撤者就地格杀!”大嗓子传令兵将命令翻译成汉语喊了出来,策动战马,在对方钢弩射程外的地方往来奔驰。三一群、五一伙,抬着云梯,排成松散队形攻城的各族炮灰们抬起头,给了他茫然的一瞥,然后低头继续向前跑,高额的赏金没激起任何人的勇气。
城下的土都变成红色了,谁也没见有人活着拿到赏钱。大伙都不傻,眼下这种形势不求别的,但求冲锋时别冲得最靠前或队形太密集,被城头的钢弩和火炮招呼到。后撤时也别跑得太快,撞到督战队的刀口上也就知足。伯颜订得赏金的确高,但赏金再高也得有命去花,对不'“丞相大人有令”传令兵发觉到炮灰们士气不振,停下来,换了种说法喊道。鼓舞士气的说辞刚刚开了个头,只听耳畔一声风响,紧接着,他全身的力气瞬间被抽干了,眉毛和鼻粱骨之间出现了一支狼牙箭,顺着箭杆上的血槽、红的,白的,喷泉般冒了出来。
传令兵的尸体晃了晃,落马。周围的探马赤军、汉军和新附军们立刻趴在了地上。恐慌的感觉瞬间传遍全军,整个攻击队伍出现了停滞。
刹那间,城墙上站起数百名弓箭手,狼牙箭、钢弩,雨点般射下来。靠城墙最近的数十名奴隶兵像被雹子砸过的麦子一样倒了下去,后排的奴隶兵见势不妙,扔掉云梯,抛弃冲车,发了疯般往回跑。
毕力格毫不犹豫地派出了督战队,最近一个月来,被伯颜强行调往前线的新附军有十几万,本来大军的粮草供应就紧张,这些人要是不消耗掉,还得多吃蒙古军的粮食。
两百余名蒙古武士策马迎住溃军,人砍马踢,用血将队形稳住。己经丧了胆子的新附军嚎啕大哭,不敢再向本阵逃窜,却打死也不肯迈动双腿靠近城墙。在连续斩杀了二十几个士兵依然无法驱之上前后,千夫长毕力格发了慈悲,命人将这伙溃卒们带下去吃饭。点手又唤来一名新附军万户,让他换另一批炮灰继续攻击。“毕,毕,毕将军!”新附军万户夏平江结结BB地说道,“卑,卑职有,有个建议,不知道当,当不当讲!”
他老将军夏贵的一个远方侄孙,当年随着夏贵带领二十万宋军向蒙古人投诚,背负着一身骂名换了个统军万户的职位。一个月下来,夏平江眼看着自己麾下的两万新附军快被消耗尽了,不觉心里有些着急。
“怎么,夏将军,难道你失去将者之勇了么?”毕力格身后,高丽遁译金正男阴沉着脸问。
与达春麾下的蒙古军将士不同,伯颜麾下的将领很少有人会说汉语,所以他们与新附军、汉军将领之间沟通需要经过遁译。而对新附军将领而言,高丽遁译那关最为难过。这些狗仗人势的家伙又贪又狠,一旦伺候不周,往往没等蒙古武将说什么话就率先翻了脸。
“哪里,哪里,只是想换种打法。这么打,弟兄们死伤不少,却徒劳无功。”夏平江赔着笑脸说道。论军职和封爵,他都比眼前这个蒙古千户高得多,但双方民族不同,在大军中,职位再高的汉人将军于蒙古小兵面前也不敢出大气。
“夏将军在说什么?”上千户毕力格见高丽翻译和夏平江嘀嘀咕咕说个不停,以为二人在密谋,有些不快地问道。
金正男狠狠瞪了夏平江一眼,转过身来,点头哈腰地用蒙古语说道:“夏将军想给您谏言,他认为您目前的打法不正确。”
“喔,让他说说正确打法是什么?”毕力格脸上明显出现了一层阴云,冷冷地说道。光用新附军和探马赤军的尸体堆不过城墙,这一点,此刻所有在奉新城外的蒙古将领都知道。但佯攻的计划不能透漏给新附军。否则,本来就怕死的他们攻城时就更不卖力,很容易让城中宋军猜到元军的真实意图。
“卑,卑职建议在每五百新附军之间,夹杂一百蒙古武士。新附军本事差,胆子小,没蒙古武士带着,鼓不起战斗的勇气来。”统军万户夏平江虽然表面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并非没有主见。看穿了毕力格拿新附军士兵当炮灰的企图后,反过头来,硬攀上了蒙古军。
听了这话,高丽翻译金正男又瞪了夏平江一眼,却不敢不如实翻译。斟酌了一下,用尽量婉转的口气把夏平江的建议翻译给了毕力格。
“你说,要让蒙古人参与攻城?你说,你们新附军没有胆子?”毕力格的手按在了刀柄上,阴沉着脸问。
“是,末将正是这个意思。如果丞相大人命令将军佯攻的话,将军必须让一部分蒙古人参与攻城。否则城中守将总看不见蒙古军,就会怀疑奉新城外是一座空营,推测出丞相的真正主攻方向不是这。”夏平江听完翻译的话,站直身体,大声回答。
临近的几个被伯颜从荆湖强调来的新附军将领听见了夏平江的话,一同凑上前来。一个多月来,他们的部属也折损了很多。大伙全是凭手中人马多少混饭吃的人,彼此之间难免有些袍泽之谊,此刻见夏平江主动出面指摘毕力格,纷纷出言附和。
“是啊,是啊,我等奉丞相之命前来助战,却没能力担任主攻的。”
“对啊,咱们不能误了丞相大事。”
这一来,弄得毕力格反而不好发做了。伯颜虽然安排四万多新附军供他消耗,却没说他可以把新附军给逼反。奉新城外驻扎的蒙古军不多,真闹起兵变了,说不定自己要吃大亏。
仔细权衡了一下厉害得失,上千户毕力格终于答应了夏平江的要求。但他却不愿意自己麾下的蒙古武士被白白浪费掉。吩咐人去组织十个新附军千人队,把两个蒙古军千人队打散了,放在新附军千人队中间。然后命令操炮手、弓箭手准备,一刻钟后先由火炮对奉新城进行轰击。最后命令参与行动的蒙古军和新附军将领,利用硝烟的掩护,十个千人队一拥而上,争取在一次进攻中给守军造成最大杀伤。一旦有人攻上城头,则赏金加倍。一旦有人给城墙造成可见破坏,则明日三军休息一天,第三天再继续攻城行动。
“是。”众将答应一声,分头去准备。一刻钟后,由二十门青铜野战炮组成的元军炮队,率先对奉新城发动打击。
“噌、噌、噌。”铜质炮弹和炮管磨擦的声音格外凄厉。城墙上下,炮弹接连爆炸,随着持续不断的爆炸声,一片片被血凝成块的泥土飞上天空,石头、碎木还有死者的肢体来回飞溅。
城墙上的火炮不甘示弱,立刻进行了反击。破虏军所配备的火炮质量远远超过北元,双方炮手在熟练度和瞄准技巧方面的差距不可同日而语。几排炮弹呼啸着掠过天空,在元军炮群中间轰然炸开,两门火炮被炸了个正着,只听“轰隆隆”。声巨响,炮手、炮车还有没拆箱的炮弹化做了一团烈焰。
爆炸声过后,尸体和废铜烂铁洒了满地。被炮火波及的元军士兵倒在地上,鼻子、耳朵和嘴巴同时流出血来。侥幸没被炸死的士兵没时间为同伴哀伤,收起炮架,拉来驽马,将炮车套在马背上赶紧转移阵地。
“轰、轰、轰!”城墙上的火炮仿佛被激怒了般,对着元军发射炮弹的位置猛轰不停。又有两辆炮车在转移途中被掀翻。炮弹殉爆炸起的泥土夹杂着硝烟高高升起,遮断了半个战场。
“冲,弓箭手抵进城墙漫射。其他人架云梯、冲车,挖地道,把火药安放在城墙下。”毕力格恼羞成怒,将所有攻城招术同时使了出来。他没想到攻了一个多月后,守军的炮火依然这么激烈。眼前这个弹丸大的小城中不知道储藏的多少炮弹,仿佛永远打不尽一般,每次都给攻击方的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
在硝烟的掩护下,一万多新附军蝗虫般爬向城墙。没有人相信自己的队伍这次就能真的把奉新城攻破,但有提高了一倍的赏金和休息一日的鼓励,新附军士兵们多少被激起些干劲儿。为了有效对付城墙上的火炮拦截,他们不敢把队形排得太密。为了能集中力量冲上城头,他们的队伍又不能排得太稀。在炮弹、钢弩和弓箭的攒射下,攻击队伍不断以生命为代价进行调整,在途中丢下近五百具尸体后,冲在最前方的士兵进入了火炮射击死角。
“整队,整队,把云梯抬起来。”一个身穿百夫长服色的人大声喊。话音未落,城墙上的虎蹲小炮冒出一股青烟,几十粒铁沙同时阎在了他的脸上,把眼睛和鼻子一并抹成了平面己经接近城墙的新附军士兵尽力将云梯竖起来,有人用肩膀抗住云梯子脚。有人把弯刀咬在口中,奋力向上爬。城墙上,则不断有羽箭和钢弩飞下,将爬到一半的攻击者射落到地上。
一阵滚雷般的马蹄声响过,千余名蒙古弓箭手利用防守方忙于对付步兵的机会,趁乱靠近了城墙。在奔驰中射击是蒙古人的拿手好戏,涂了毒药的狼牙箭雨点般落到城墙上,守城的将士猝不及防,登时倒下了一大片。
“驽队,反击,操炮手,对准马群-盾牌手,掩护民壮把伤员抬下去救治”破虏军校尉吴宇林大声招呼。一队藏身于垛口后的破虏军士兵闻令,立刻放弃城下的北元步卒,把钢弩转向了骑弓手。几门可以近射的虎蹲小炮也快速装上了专门对付骑兵的葡萄弹,调整炮口向骑弓手射去。
“轰,轰,轰。”随着葡萄弹的炸裂声,钢珠飞溅。蒙古人的骑射手倒下了四十几个,剩下的调转马头,迅速逃向远方。
数百支钢弩追着战马脚步,将逃得慢的蒙古弓手留在沙场。零星几支羽箭跟在钢弩后从城头射下,没命中目标前却失了力,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稳住,稳住,弩手和操炮手警戒,防止骑兵折返。”关若飞大喊道。城墙上的破虏军数量太少,无法在第一波打击中将骑射手击溃。而协同作战的民军显然对蒙古射手十分畏惧,每当马蹄声临近时,城墙上秩序便一片混乱。
几处云梯上冒出了元军特有的铁帽子,两个前来抬伤员的民壮捡起一根长矛,合力捅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处云梯。刚刚露出头来的蒙古武士被长矛当胸刺穿,惨号着跌落下去。
在城墙另一角,参战的民军却没有抵挡住攻击者,一个蒙古武士跳上城头,弯刀急挥,将一个匆匆跑过来的堵缺口的破虏军士兵硬砸到了城下。
转瞬,几根长矛刺中了那个蒙古武士,将他挑起来,高高的甩向了半空。
爬上城头的元军越来越多,一刻钟后,双方开始胶着。在第一波爬上城头的北元士兵鼓励下,陆续有人亡命爬上了城头。城墙角,几队新附军士兵依赖铁甲伞车(攻城武器的一种,顶上有铁板为盖,下可藏人)的保护,蹲在地上猛挖墙角。在他们身后,则有人将火药罐子一个个送上来,准备直接炸毁城墙。
关若飞组织手雷兵进行了反击,将靠近城墙的伞车“优先”炸毁。然后组织起一小队重甲步兵,赶赴城墙各个角落抢险。重甲步兵身披关键部位用弧形钢板加固过的锁子甲,手持带有三尺多长柄的特制断寇刃,防御力和攻击力都十分惊人。所到之处,冲上城墙的元军士兵纷纷被砍翻。
但是,沉重的铠甲也限制了重甲步兵的行动速度,随着时间的推移,冲上城墙的元军士兵逐渐聚集成团。几处破虏军战士招呼不到的城墙上,民军连连退避,几乎把整段城墙让给了对手。
“难道长生天保佑我了。”在城外用望远镜观战的毕力格惊讶得合不拢嘴巴。早知道把新附军与蒙古军混编能收到如此奇妙效果,他宁愿在最初混编时把麾下所有蒙古武士都派出去。眼看着冲上城头的士兵越来越多,他开始犹豫自己是否该率领全军冲上。
就在此时,几十枚黑色的弹丸落入他的视线。
“手雷。”毕力格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名字。没等他闭上眼睛,城门处涌起一团浓烟,正在用冲车撞门的新附军、探马赤军和蒙古军被炸得人仰马翻。
紧接着,浓烟中冲出了一匹战马,马背上,高高地挑起一杆战旗,“破虏。”
“嘀嘀——嗒嗒嗒。”随着激扬的唢呐声,一队银甲骑兵城门口冲了出来。雪亮的马刀在阳光下泼开一团金光,齐整整地劈入了元军当中。
第八卷宿命国战(三)
“宋国的骑兵?”上千户毕力格感觉到头有些晕,第一反应居然是敌军在城内隐藏了骑兵。直到更多的铁骑出现在他的千里眼内,他才明白过来,死守的宋军开始反击了。
爆炸产生的硝烟,第一波破虏军骑兵冲出城外。虽然只有一个都,三十几人,但是骑术非常娴熟,借着战马的速度冲出城外五十几步,立刻马打盘旋,在高速行进中组成一把利刃,斜向左侧攻城的元军切过去。
没等城门左侧的元军作出正确反应,又三十骑从城门冲出,挥起向右侧攻城的元军猛砍。紧接着,又是三十骑,出门后冲向城左,刚好和第一波骑兵保持了五十步左右距离。随后,第四波骑兵冲向城右。
一波波骑兵潮水般击打着攻城的元军,前面的骑兵用马刀将元军劈散,第二波骑兵立刻与第一排交错着冲来,将惊魂未定的幸存者剁翻。刹那间,攻城的元军阵势大乱,负责掩护的忘记了射箭,搀扶云梯的忘记了用力,所有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城墙下。
城墙下发起冲击的骑兵总计不到一千人,但是破坏力极大。攻城的元军猝不及防之下,组织不起有效防御队形。而失去队形的步兵就是骑兵的活靶子,在高速冲来的铁骑面前如同被沸水渡过的残雪般散了开去。
己经爬上城头的元军勇士失去了城下的有效支援,登时乱了阵脚。几个落单的士兵转身欲逃,却发现墙头的云梯早己被自己人推倒。转身欲顽抗,又看到雪亮的断寇刃沿着城墙扫了过来。走投无路的他们只好跪地投降,附近杀红了眼睛的民军却不愿抓俘虏,挥动着竹竿、铁枪,把他们一一从城头捅落下去。
不到一柱香时间,破虏军骑兵将城墙下的元军杀了个对穿。领军的将领张狗蛋一摆马刀,带着骑兵自远方又兜了回来。这一回比方出城时气势更胜,几队骑兵相互留出五十步左右距离,交错着马头,浪潮卷向元军。
“砰!”三十几个骑兵撞在元军队伍中,队形稍稍一滞,扔下十几具尸体继续向内部冲去。没等幸存的元军站稳身体,第二波战马己经奔到近前,碗口大的马蹄和雪亮的马刀同时从半空中砸下。
“砰!”元军被砸得人仰马翻。侥幸没被马蹄踏到亦没被马刀砍中者,却再也提不起迎接第三波铁骑的勇气,扔下同伴,撒腿就往回跑。
攻城的元军全线崩溃。此时再分不清谁是蒙古族武士,谁是汉族豪杰,谁是新附军奴隶兵。大伙只恐落于人后,混做一处没命地向本阵逃回。在他们身背后,得了手的破虏军铁骑紧追不舍。
“毕力格将军,把真蒙古兵压上去,把真蒙古兵压上去,否则大伙全玩儿完了!”夏平江不顾身份尊卑,俯在惊呆了的毕力格耳朵边大喊。领军打仗最怕的就是出现这种溃兵,一旦他们倒冲回来,整支队伍都得被冲散掉。
高丽翻译金正南也给吓傻了,楞了好一阵,才把夏平江的建议精确翻译成了蒙古语。听了翻译的建议后的毕力格如梦初醒,连连挥动令旗,把手头上剩下的所有蒙古士兵调了上去,“快,拦住溃兵,让他们向大营两边跑!”
一切为时己晚,在外围观战的蒙古武士和毕力格一样,都没有想到宋军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起反击。很多人连马肚带都没扎紧,接到毕力格的将令后,手忙脚乱地收拾坐骑。饶是大伙平日训练有素,也难做到闻令即出的地步。好不容易凑出两个千人队摆在了中军前方,马还没加起速度,逃得最快的溃兵己经撞将过来。
“站住,冲上去,笨蛋,胆小鬼!”下千户乌力罕大声叫骂着,试图用皮鞭唤醒溃兵的尊严。鞭子刚抽下去,肩膀突然受大一股大力,整个人被几个溃兵硬生生从马背上拽了下来。没等他从地上站起,无数双大脚直接踩到了他身上。“笨……!”乌力罕发出一声低吟,很快没了声息。他麾下的六百多蒙古武士没等从震惊中绥过神儿来,己经被溃兵卷了个七零八落。
另一支前来拦截溃兵的千人队下场也不见好,带队的下千户朝鲁勉强支撑了片刻,转眼间,被溃兵协裹着冲向了自家中军。
“弓箭手拦截!”关键时刻,毕力格终于下了一个明智命令。两千多名各族弓箭手站在本阵前,对着逃回的溃兵兜头一阵乱箭。
急着逃命的溃兵没料到自家主帅如此绝情,瞬间倒下了一大片。没被射中的士兵却不知道闪避,低着头,哭喊着,继续迎着箭雨飞奔、“放!”毕力格咬着牙挥舞令旗。
又一排羽箭射出,放翻了数百名马上冲进中军的各族士兵。紧接着,又是一阵箭雨。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们此时方显出了威力,转眼间,每人己经五箭离手。
溃兵的脚步终于出现了停滞,同伴的鲜血和生命唤醒了幸存者的理智。他们茫然地看着不远处的羊毛大纛,不知下一刻自己该怎么做才能逃离生天?
“绕行,向本阵两侧跑!”统军万户夏平江带着几个侍卫纵马冲出,对着溃兵们大叫这一声听在溃兵耳朵里无异于梵唱,幸存的五千余新附军将士发了一声喊,撒开双腿向左右两翼散去。混在人群中的蒙古溃卒虽然听不明白汉语,求生的本能却与新附军士兵丝毫不差,跟着人流,迫不急待地冲向两翼。
乱军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夏平江看不到追兵与元军本阵有多远。刚刚给溃兵指点了一条明路准备向回走,猛然间,看到一匹战马从烟尘中钻了出来。
突然相遇,敌我双方俱是一楞。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夏平江拨转马头,新附军将领的手一抬,举平了一个三尺长的黑铁管子。
“砰!”随着霹雳声,一股黑烟从铁管中冒出。夏平江只觉得脸上一热,随即便发觉自己飞上了天空。烟尘下发生了什么他看不清楚,只见自己的侍卫纷纷落马,随着侍卫落马的,还有一具只有半个脑袋的身体。
“冲,直捣中军!”张狗蛋将打完了子弹的手铳向腰间一塞,带着骑兵们继续向前杀。身后总计只有八百多骑,他却好像带着千军万马般,根本没把十倍与自己的敌军放在眼里。
负责稳定自家阵脚的北元弓箭手很快发现了骑兵在靠近,不待毕力格变更命令,主动开始放箭拦截。冲在最前方的张狗蛋和十几个破虏军士兵身体一歪,跌下了马背。
“放箭,射,射,别放走一人一骑!”毕力格疯狂地喊。他感到嘴巴有些苦,喉咙有些干,心里同时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恐。把好端端的佯攻打成了这番模样,即便将出击的敌军铁骑全歼了,伯颜那里也不会有他的好果子吃。
弓箭手拼命拉弓放箭,无暇分辩到底哪一箭射中了目标。对面落马的破虏军士卒很多,但那些无主的战马却全发了疯,径直地迎着弓箭手们冲了过来。
这些战马都是忽必烈放养在耽罗岛上的良驹,即便在蒙古军中,骨架如此大,毛色如此光滑的战马也不多见。两百步的距离顷刻间被马蹄跨过,就在马蹄即将踏进弓箭手队伍的那一瞬间,张狗蛋的“尸体”从战马身侧再次翻上了马背。
手中马刀顺着风一抽,张狗蛋就从两个弓箭手的身边冲了过去。只有轻甲保护的弓箭手的身体原地打了个圈,仰天跌倒。一尺余长的刀口从肩膀延伸到肋下,血瀑布般从刀口出喷射出来。镫里藏身的破虏军骑兵纷纷翻回马背,长刀在弓箭手中间挥舞。用来射杀拦截自家溃兵的元军弓箭手所排列的队形根本没有纵深,被张狗蛋的骑兵一击而透。透阵而过的张狗蛋头也不回,双腿紧磕马腹,径直冲向百步外的北元中军。
除了自己的护卫,正在懊恼的毕力格没有时间可以调动任何队伍。就在溃兵激起的烟尘后,一股更高的征尘席卷而来。毫无疑问,那是从城中追杀出来的宋军步卒。愤怒到极点的他终于明白,此刻无论自己选择逃走还是战死,经受了连番打击的本部兵马恐怕都难逃崩溃的命运。在弃军逃走和战死之间,蒙古武士的荣誉感让他选择了后者。
站在毕力格身边的新附军将领却没有那么多荣誉概念,一百多步距离,对高速冲刺的战马而言只是即跃之间的事。这个距离上,身边有再多的兵马也远水就不了近渴。出自本能的反应,他们调转马头,带着自家的贴身侍卫向后跑去。
毕力格从腰间拔出了弯刀,这是寓阔台汗赐给他家族的,不知道屠过多少城,染了多少血。今天他要用对面宋将的血来捍卫家族的荣誉。胯下的追云驹仿佛也明白了主人的心意,“唏溜溜!”发出一声长啸,撒开四蹄迎着张狗蛋冲去。
“冲!”三十几名蒙古侍卫以毕力格为锋,迎面冲向了破虏军铁骑。双方在冲击的途中猛然相遇,撞起一片凄厉的血花,然后迅速分离。
马背上的骑手落下,孤零零的战马悲鸣着逃向远方。没落马的骑手继续前冲,己经没有对手挡在获胜的破虏军骑兵面前,侥幸没有落马的蒙古武士却又对上了另一个强敌。
毕力格等人溅起的血花就像大潮中的一滴水般很快被淹没。浑身是血的张狗蛋带着骑兵继续前杀,战马嘶鸣声,敌军的惨呼声和骑兵的呐喊声直冲云霄。
不经过刻意准备,步卒无论如何也挡不住骑兵,更何况是数去了主帅指挥,只顾着逃命的溃兵。张狗蛋带着不到五百骑,在数万敌军中横冲直撞。元军明明稍经组织就可以把他们淹没,却没有人承担这个使命。
溃败,完全的溃败。
本来就对破虏军十分恐惧的新附军士卒们没命的逃。他们不知道哪个方向最安全,但此时避开骑兵的马刀是人生第一要务。心中尚有一丝战意的北方汉军身不由己,被新附军士兵协裹着,蝗虫般四下乱撞。而那些勇气最胜的蒙古劲卒,根本没弄清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先是攻城的队伍跑了回来,随后看到中军大纛倒下。接着全军溃败,高缓将领全部失散,只好跟着乱兵一起走。
北元士卒们逃出本阵,逃到大营。
张狗蛋带着骑兵直冲营门。
留守营垒的元军组织不起任何抵抗,乱兵太多了,潮水般将大营冲垮,然后裹着营内摸不着头脑的将士亡命而走。恐慌的感觉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蔓延,四野里,哭喊声,求饶声响做一片。
与元军哭喊声形成鲜明的对比,破虏军和民军的号角声清越激昂。数以万计的民间武装跟在破虏军步卒的身后冲了过来。扔掉手中的木棒、锄头,捡起北元将士丢下的钢刀、长矛,洪流般席卷大地。
见到对方步卒,元军队伍更乱。
毕力格麾下的蒙古骑兵根本不敢回头救援自家的步卒,这一刻,有战马代步的他们只想着逃,能逃多远有多远。
体力能坚持下去的步卒继续撒腿逃命,更多精疲力竭的士兵却过河蚂蚁般挤成团,把生死交给了命运。“汉人让开,爷们只杀鞑子!”杀起了野性的张狗蛋呐喊着追来。这一天他等得太久,太久。当年在赣州城外,自己就是这样被西夏奴李恒用骑兵追杀,两条腿跑得像马车轮子一样,才逃得一条小命。
百丈岭上,他立誓雪耻。哪知道破虏军刚出邵武不久,他就作为教官被文丞相派到了兴宋军中。这些年来在报纸上看着当初和自己一个灶里混饭吃的王老实、苗春接连建功立业,张狗蛋甭提心里有多痒痒。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了破虏军,带着最新训练出来得精锐,拿着最新的器械,骑着百里挑一的战马,他怎能不好好在疆场上驰骋一回!
汉军、新附军和探马赤军士兵见到张狗蛋那凶神恶煞般模样,纷纷向两旁闪避开去。与奴隶兵们一同逃命的蒙古兵们,在马刀面前也不敢再可以强调自己那尊贵的一等身份,低着头,尽量向人多的地方钻。而聚做一团的奴隶兵们为了不被骑兵追杀,本能地将试图混在自己中间的蒙古武士推到外围。
“杀!”张狗蛋手起刀落,将一个年过半百的蒙古武士砍翻在地。那个武士的胡子很长,乱蓬蓬地几乎遮住了整个胸口。倒地后,鲜血顺着胡子流淌,配上那具己经略显恂偻的身躯,说不出有多可怜。
张狗蛋却丝毫提不起怜悯之心,他的祖父、父亲、叔叔、兄弟都倒在蒙古人的刀下。每个人的脊背都和马蹄下的那个蒙古武士一样赢弱,并且,他们的手中没有刀。
求生是人的本能。在突然来临的死亡面前,所谓高贵者和低贱者一样懦弱。夹杂在新附军中间的蒙古武士很快找到了有效逃命办法,价格高昂,新附军士兵根本穿不起的翎根甲,细叶皮铠纷纷被扔到了地上。光凭一件灰黑色号衣,追兵再难把他们分辩出来。因为他们的与汉军一样,生来就是黑色的头发,黄色的面孔。
张狗蛋带着铁骑穿透元军步卒队伍后又反着穿回来。士兵门用长刀收割着生命,用马蹄践踏着血肉之躯,肆意地在北元士兵中间播种恐惧和死亡。马刀所过之处,留下的便是一条血河。
“呜呜呜!”凄凉的号角声响起,远远地,有一根羊毛大纛挑出了地面。
追杀元军的民间武装楞了楞,手中的动作明显放慢。有人抬起眼,偷偷地看向附近的破虏军将士,却看到破虏军将士们收容俘虏的继续收容俘虏,救援自家伤号的继续救援伤号,仿佛对敌人的号角声充耳未闻……
“呜呜呜呜!”号角声越来越近,地面上随即传来微微震颤,马蹄带起的烟尘遮住了日光。
再度透阵而来的张狗蛋带住坐骑,伸手抹了把脸上的血,眼睛看向了紧随着自己的破虏军士兵。骑手们气喘吁吁,人和马都像从血河里捞出来一样,从头到脚一片殷红。
“呜呜呜呜!”元军的号角声越来越近,破虏军骑兵们面无惧色,战马也兴奋得来回打着旋……
“跟他们干了!”张狗蛋猛然向地下吐了口吐沫,恶狠狠地说道。
“干了!”四百多把马刀举起来,迎向了扑面而来的胡尘……
蒙古铁骑无敌于天下传说,在这一天彻底成为历史。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四)
当丞相伯颜带领北元主力匆匆赶到奉新城外的时候,激战已经结束。宋军收拾了俘虏与自家伤兵后大摇大摆返回了城内,留给元军的只有满地尸体。
躺在泥地上的尸体有八千多,加上被俘的,趁乱逃走的,这一战元军的总损失将近两万。虽然战死和败逃者主要是伯颜从襄樊与两准强拉来的新附军,如此结果也足够让蒙古将士们感到羞辱。
“这群杀才!”上万户火者不花用脚踢着地上的“尸体”怒骂。他脚下那个身穿蒙古军千夫长服色的武士显然还没完全死透,嘴里发出微弱的一声闷嗯,紧接着,是两句熟悉的蒙古语。
“水,水,救……”生命垂危的千夫长挣扎呼救,肩膀上有一记刀痕斜划向下,从肩胛骨一直切到了腰胯,随着他身体的翻滚,黑色的血沫再次从皮甲后大股大股涌了出来。
“兄弟,给你水!”火者不花蹲下身躯,一刀切断了百夫长的喉咙。忧伤的感觉随着钢刀的切下动作顷刻笼罩了他的周围。几个侍卫悄悄地侧过头,把目光看向了别处。
别处也在重复同样的举动,蒙古军中缺乏大夫,把伤到如此程度的彩号交给随军萨满,只会延长他们痛苦的时间。况且,即使个别人有幸被救转回来,伯颜大人也会将他们绑缚到辕门外明正军法。这些蒙古武士身上的伤口在背部,明显是溃逃时被人从后边追上砍中的。对于临阵溃逃者,任何能打仗的军队都会用同样的方法处置。
“兄弟,走好!”“兄弟,长生天保佑你!”祝愿在战后的沙场上一遍遍被重复。负责清点淮确结果的武将们回来时,手上都沾满了血。算上被他们亲丰“送回”草原的亡魂,蒙古军的死亡人数高达两千七百余,不知所踪的人数也足够组成一个千人队。
一部分死者是战败时在混乱中被人所杀,还有一部分人在攻城时阵亡。最为荒唐的是死在战场边缘的二百多名蒙古武士,他们是听到毕力格遇险消息,从别处第一波赶来救援的骑兵。两千多人的队伍有备而来,却迎头遇到了一群浑身是血的破虏军铁骑。
“末将,末将在马尾后绑了树枝,造足了声势,本来以为可以把对手吓走……!”下万户哈达跪在地上,惶恐地向伯颜汇报。
他这仗输得实在有些委屈,当听到奉新城外的炮声激烈异常时,驻扎在附近的几支蒙古军都认为毕力格又在忠实执行伯颜的将令,虚张声势。只有哈达对战局放心不下,带了两个千人队前来助威。结果才走到半路,就遇到从毕力格营中跑下来的溃兵。哈达费了好大力气拦住了其中一股,仔细询问,知道毕力格不小心被人杀了“回马枪”。为了从战场上救下更多的人,他命令麾下将士们砍了树枝绑于马尾巴上,冒充是大军来援。却没料想碰到一伙不要命的破虏军骑兵。双方一接近,哈达的伪装立刻被对手拆穿。慌乱之下,他不知道后面还会有多少破虏军杀过来,只好留下三个百人队阻击对丰,自己则带着大部分人马暂避破虏军锋芒。结果,三个百人队活着回来的弟兄不足五十,其余的全被对手砍死了。
“你起来吧,过不在你。今*****能第一个赶到战场上救援,无论结果如何都有功劳!”伯颜看着跪在地上等待处罚的哈达,感到又好气又好笑。笑的是这个年青将领居然相信汉人中间流传的故事,试图用树枝绑在马尾巴上来吓唬敌军。生气的是哈达做事有始无终,既然赶到沙场了,无论如何也要与破虏军斗上一斗。江南西路的破虏军总数不超三万,就算全集中到奉新城里来,也不至于在击溃了毕力格所部人马的同时,还能分出兵来围点打援。以当时的情况,下万户哈达当时只要稍动点脑子,完全可以将为数不多的破虏军骑兵全部消灭。
大败之下,在局部战场消灭四百多人的破虏军骑兵的战绩不足以挽回任何人的颜面。但对于蒙古军来说,哈达这次避让,却意味着人数超出对手四倍的蒙古骑兵在战场上不敢与破虏军骑兵硬碰。这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情被哈达做了出来,伯颜就是砍了他的脑袋也绝不为过。
“谢大帅不杀之恩,功劳末将不要了,但有些东西,想请大帅过目”哈达叩了个头,委委屈屈地站了起来,脸上没有半点儿被记了功后的喜悦之色。蒙古人素重英蛙,看不起胆小者。他在敌情不明时选择暂且避让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和所部士卒将得不到同僚的好脸色看。
“呈上来吧”伯颜和气地命令道。哈达在这个时候给自己看的东西,肯定与毕力格大军溃败的事情有关。在初步检点战场时,伯颜就感觉出了事态怪异。按道理说,毕力格不应该败得如此惨。就算他是疏忽大意被对手所乘。但麾下这支蒙古军的战斗力有多强伯颜自己清楚,特别是毕力格身边的卫士,即便对上海都麾下纵横大漠的精骑,一个也能挡住对方三个。而来自破虏军的敌丰竟然能在突破弓箭手拦截后将毕力格一击而杀,除了出其不意这个因素外,肯定还有别的辅助丰段。
站在中军大帐的其他蒙古族将领也觉得心里很迷茫,在南下之前,关于达春如何败亡的谣言就传得满天飞。据赣州之战的幸存者说,破虏军在临战时广泛使用了妖法。做起法来霹雳声大震,凡挡在他们面前的,无论穿着多厚的铠甲都会无伤而死。
大伙起初以为溃兵们所说的妖怯是火炮,因为在北方草原上,他们把阿台马所仿制的粗笨火炮第一次投入战场时,的确起到了震慑人心的效果。海都麾下纵横大漠的十几万精骑顷刻之间就败了下去,被吓得发了疯的战马四下乱窜,怎么约束都约束不住。算起来,伯颜能如此快地将海都逼和,火炮于其中为功不小。
南下后,蒙古军特领们又见识了黎贵达指导下工匠们重制的青铜火炮。比起后来的这些重量轻、射程远的产品来,阿合马造的那些大家伙只能算垃圾。但到了江南后大伙才发现,宋军手中用的炮射程更远,杀伤力更大。战场上与敌人斗炮,蒙古军捞不到一丝便宜。
这就是伯颜丞相在物资粮草皆不齐全的情况下仓卒南进的全部原因,如果不是该死的陈吊眼在两淮插了一杠子,达春的残军就能被伯颜救下一部分来。他们在江南最久,与破虏军纠缠的时间最长。五年多恶梦般的败绩,无论如何都能让他们心里掌握些对付火器的经验来。
“不会是火炮,火炮弄得再小,也不可能在马背上击发!”有将领小声嘀咕。
“大白天的,哪有什么妖法。要是有妖法,咱们第一次过江时,宋人就会使出来!”有人对妖法的传闻嗤之以鼻。使用法术的战例,古往今来唯有一次。那是一百多年前大宋皇在保卫都城时创造的奇迹,战争结果是施法的道士偷偷溜走,女真人杀进皇宫,把两个大宋皇帝请到北方赏雪。
正在诸将议论纷纷的时候,下万户哈达捧着一把二尺半长,黑漆漆带着血腥味道的铁家伙走了回来。双手举到伯颜面前,高声道:“这是末将麾下士卒用三条命的代价从一个破虏军骑兵尸体身上抢来的,据毕力格将军摩下的溃兵说,这”妖物“会喷烟冒火,打在身上不会留下一抉好肉!”
闻此言,诸将皆吃了一谅。几个距离哈达较近,刚刚讥笑过他胆小的将领不由自主地向后挪了挪身体。哈达的目光扫视全场,声音里刹那带上的几分骄傲:“属下请大帅过目,提醒诸位同僚临敌时小心,千万别给对方抬手的机会!”
“且拿来我看!”伯颜没有理会哈根自我表功,接过所谓的“妖物”仔细观着。手掌间传来的感觉很光滑,显然此物的表面被人精心打磨过的。顺着一短细着,可以分辩出来是一根铁管子用钢片固定在木托上。木托上拴了一条断为两截的皮带,刚好可把此物斜背在肩。
伯颜将皮带用手合拢,把“妖物”按自己想象的方式斜背。想了一下,摇摇头,又换了个角度,让铁管口向下,宽木托向上。然后轻轻一提胳膊,“妖物”瞬间打了个转,非常方便的横在了大臂下,刚好把黑洞洞的铁管口对向了众将。
“大帅!”众将同时侧身闪避。妖物的传说深入人心,虽然明知道伯颜万万不会有相害之意,他们也不得不提防。
“嘭!”伯颜嘴里低叫了一声,笑着把妖物放于桌面。“不过是一个缩小的火炮而已,难得的是炮管如此之细。仓卒之间被几千门火炮轰击,佛祖也扛不住,怪不得达春和毕力格都把命搭了进去!”
众将把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纷纷凑上前观着。仔细观察起来,所谓妖物的确就是一个缩小的火炮,管子长不足两尺,粗不足一寸,想必也放不了多少火药在里边。此物全身上下与铜炮别无二致,只有打火的地方不似火炮所用绳拉击发装置,而是一个与扳机联动的燧轮。
“卑鄙的宋人!”蒙古将领纷纷怒骂。替蒙古兵收尸时,他们曾看见不少人脸上黑漆漆一片,五官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得稀烂。现在见到哈达献上的铁炮,才知道是此物作祟。想那攻城的大军猛然被几千支铁炮当头轰下,眨眼间看到自己身边的同伴面目全非,剩下的人不溃才怪。而蒙古骑兵不知道铁炮厉害,只想着与对方手底下见高低,隔着几十步被人家兜头一轰,连对丰的面目都没看清楚就回归了长生天怀抱。
想到这,众将对毕力格全军覆没和哈达避而不战的行为都感到释然了。甚至连蒙古铁骑输在破虏军骑兵刀下的事情,也觉得是应该的事情。仓卒之间么,失败在所难免,下次双方遭遇,蒙古男儿绝对不会输给汉人。至于事实是否真的如他们所愿,军心不稳的情况下,大伙都不想去追究。
“你立了大功,本帅会行文兵部,让陛下重赏你的功劳!”听诸将议论了一会儿后,伯颜叫过哈达来,大声许诺。
哈达脸上再无愧色,顾盼之间双目生威,冲伯颜施了个蒙古礼后,大声回答:“末将不敢居功,愿大帅将此物展示给全军,告诉大伙宋人不过是凭器械之利,设什么了不起。我蒙古儿郎一定能攻下奉新,以宋人脑汁洗雪今日之耻!”
“把此物拿去,挂在你的大营门口,本帅命各路人马轮番去你处观看!”伯颜大笑着命令。眼前这个低级将领哈达虽然功利心稍重,但提的建议却有可取之处。大败之后,三军士气低落。把传说中时“妖物”展示给大伙着,刚好可以消除将士们的畏惧之心。
“大帅,此举,末将以为,此举有些不妥!”上万户火者不花前行几步,拦住了拿着火枪正淮备向外走的哈达。
“有何不妥?”没等伯颜说话,哈达不顾身份地反问。把铁炮悬挂在自己营门口,是件难得的荣耀。从此以后,三军上下将无人不知哈达将军之名。火者不花这老家伙出言阻拦肯定是存了私心不想让后进出头!
“哈达将军稍安勿燥,老哥哥今年快六十了,该争的名早争过了!”火者不花一语戳破哈达的小心思,转过头来面对伯颜,郑重地建议:“三军将士见到铁炮,虽然可令妖法之说不攻自破。可对于此物,我军并无破解之法,大伙猛然见了,未必不生畏惧之心!”
“但去挂了无妨!”伯颜挥了挥手,示意哈达可以继续安排人手执行自己的任务。然后坐直身躯,对着众人说道:“此战,乃元宋两国之力相较量。既为国战,成败岂是一、两件旁门兵器所能诀定?况且此物既然与火炮道理相同,临战之时,必然只有一发机会。我大元君臣和睦、将士忠勇,国运昌盛,临战时只要不为其声势所蒙蔽,一发之后,勇士早已冲上去砍了对面宋军的脑袋,焉能让他装填两次!”
“愿随大帅早日踏平残宋!”众将皆被伯颜的话挑起了斗志,轰然以应。见闻广博的大帅说得明白,铁炮虽利,临战不过一发,而大元可战之兵何止百万。
己方还有一个优势伯颜没强调,但所有将领都明白。江南西路的破虏军兵甲犀利,人马却不过三万之数。而南下的蒙古铁骑有二十万,三万人倒于铁炮之下,剩下的十七万肯定能冲到对方近前。
如是想着,众人热血渐渐沸腾起来。有人立刻开始大声嚷嚷,要求出兵给毕力格报仇,有人则建议伯颜收拢兵马,不惜任何代价,哪伯是用新附军的尸体堆,也要把奉新城填平了。只有几个老成持重的将领没说话,站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听伯颜下一步安排。
“如此精妙的布置,城中指挥者肯定不是邹洬,你等冲上去,正遂了他的意!”伯颜摆了摆手,制止了众将的喧闹。从溃兵们嘴里所说的战场细况上分析,此战敌军布置得非常巧妙。先故意示弱,放一部分大元将士攻上城头,然后出其不意地动用大量火炮、手雷和铁炮给予当头猛击;接着出动骑兵冲击,配合城头上的铁炮手(火枪手)将攻城部队击溃;然后快速转入反击,充分利用骑兵的速度和溃兵的反向破坏力……如是种种,可谓一环套着一环,环环要人性命。这样的狠辣招术不似邹洬的风格,邹洬排兵布阵中规中矩,不给对手留下可乘之机,也断不会玩出如此花样来。
联想到南方送来的情报,这次战斗幕后指挥者的姓名也就呼之欲出了。伯颜很兴奋,兴幸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值得较量的对手。国与国之间的战斗,如果总像上次南下时一样,对手稍经接触,或溃或降,那就没意思透顶了。
想到这,伯颜大声命令:“传令三军,这次战败过错在毕力格一人,所有阵亡者皆加倍抚恤,生前职位允许子侄承袭。溃败士兵皆免于追究,轻伤者去老营领药,重伤者着随军医官和萨满全力施救。至于逃回来的将军,哼哼!”伯颜鼻孔里发出一声冷笑,“百夫人长贬为士兵,去苦囚营做满三个月后再放出。职位在千户以上者,无论蒙古人、汉人还是其他,全部砍了,首级号令三军!”
“是!”门外有人答应一声,自下去淮备。帐中将士一片凛然,谁也设想到向来对部属和蔼的伯颜突然间下了这么重的手。刚刚转回来的下万户哈达吓得小脸煞白,顷刻间心中所有得意烟消云散。
“传令汉军、探马赤军、新附军,立刻拔营后撤,返回襄樊修整!”伯颜顿了顿,命令再次出人意料。“传令格根,停止事先安排的,对虎跳峡的偷袭,让他接到命令后火速把人马撤回来。其余将士,从今日起枕戈待旦,随时淮备出击!”
“是!”十几颗中级将领的首级前,三军肃然听命。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五)
事实正如伯颜所料,奉新反击战的指挥者不是邹洬。就在三日前,军师曾寰带着大都督府的第一批援军赶到了江南西路前线。邹洬得到强援,立刻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战术,与曾寰等人商议后,利用北元对守军情况的不了解,打了一个漂亮的防守反击。
辉煌的战果打击了北元的军心,也极大程度上稳定了前线各路民军的士气。守卫在各堡垒、营寨中的江湖豪杰趁机出动,利用己方熟悉地形的优势,频频对元军进行骚扰。有的在流向山下的溪流中投掷动物尸体,有的派出小股兵马截杀元军的运粮队,一时间,打得元军手忙脚乱。
而老谋深算的伯颜见势不妙,也随即改变了先前多点试探,一点强攻的战术。将担当肉盾的新附军、汉军、探马赤军奴隶兵尽数撤离第一线,尽遣蒙古军中精锐,集中力量强攻奉新城、黄叶岭和虎跳峡三个重要战术据点,双方兵马在堡垒外杀得天昏地暗,很多险要地段一日内数度易手。元军凭借娴熟的格斗技巧和过人的体力在民军手中夺下一个堡垒,没等站稳脚跟,破虏军在民军的配合下又杀了回来,利用火炮和手雷大面积轰炸,逼得元军不得不将到手的阵地放弃掉。恶战接连十几日,元军未能造成任何有效突破。而破虏军因为兵力少,面对的敌人又全是蒙古军中百战老兵,也再没力量打出一个漂亮反击。
月上山颠,照亮隐藏于密林深处的破虏军中军大帐。
副都督邹洬和参谋长曾寰在油灯下忙碌地调整着兵力部署,十几日的配合下来,双方彼此之间都发现了对方在气质和性格上与当年的不同。
战争总能以最快速度改变一个人,况且他们所面临的战场不止一个。几年的风风雨雨过后,邹洬己经不是原来那个讲义气、重感情且容易冲动的邹凤叔。从某个角度上看去,现在的他反而更像当年的杜浒。为达到战略目标不择手段,甚至不计牺牲。
曾寰也不再是当年在文天祥面前指点江山那个白衣秀士,多年的参谋生涯和刚刚经历过的一场人生波折让他变得更成熟。依旧明澈的目光中,除了智慧之火在闪动外,还多了几分深沉与练达。
幕僚们跑来跑去,将各处战略要点送来的情报一一汇总。负责敌我情况统计的参谋将前方最新局势标在沙盘上,片刻功夫过后,一个立体的局势对比图出现在大伙面前。
“我看咱们再这么下去有点儿悬?”昏黄的油灯下,第一师师长张唐低声嘟囔道。伯颜开始不计伤亡地全盘展开攻势后,破虏军的损失立刻大增。而为了维护整条防线的稳定,每个依赖民军为主力防守的堡寨还必须投入一个都甚至一个队破虏军作为主心骨。如此一来,留下给主帅应急的兵力立刻捉襟见肘。几次险情出现的时候,张唐自己都赶到第一线抡起了久违的大刀片子。
“必须再顶十天半个月,把这伙元军的气焰打下去。否则,今后的战斗只会越来越难打。”邹洬死盯着地图,回答几乎不带任何感情。
参谋长曾寰意味深长地看了邹洬一眼,没有说话。从战略角度上讲,邹洬的安排无可挑剔。伯颜所带的蒙古军与宋军作战时,身上带有很强的优越感。这是他们以往跟在伯颜身后百战百胜的战绩培养出来的,不把敌人的这种优越感打掉,即便各路人马现在就向赣州附近收缩,第二道防线也很难守得住。
“咱们的弟兄不会垮,我担心的是其他几个点的民军。”张唐拿指点着插在沙盘上不同颜色的旗帜,“几个主要点上伯颜攻得凶,但他所投入兵力不过是这次南下的三分之一。剩下那三分之二,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什么位置冲过来……”
面积占了半个军帐的沙盘上,清楚地标志着敌我双方兵力部署。代表元军地黑色角旗插得密密麻麻。几乎每一条可以深入江南西路的通道上,无论大小宽窄,都能看到元军的在行动。有些点角旗插了两三杆,看上去像是在进行战术牵制。有些点却插了十几杆角旗,这代表附近有上万元军出现。潜在的危险总是最令人焦虑,所谓声东击西,并不意味着佯攻和主攻方向都清晰明确。如果攻击方具有足够的兵力,随时有可能把佯攻方向转化为主攻方向,而原来声势激烈的主攻方向实际上却是佯攻。以敌我双方目前的兵力比,主动权无论如何都在北元方面。
“只好让山地旅的弟兄们多辛苦,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哪个堡寨点烽火告急,就立刻赶到哪里去支援!”邹洬用手指敲打着承载沙盘的木桌,低声命令。
“没有更多的兵,没有足够的兵。如果再能投入三万破虏军到江南西路,不,只要两万,我就能跟伯颜展开对攻。”他心里不甘地狂喊,但同时也知道这个梦没可能实现。吃素长大的南方人与抢劫为生的蒙古武士之间体质相差巨大,这种差距,只能靠军械和训练来弥补。所以,打造一个合格的破虏军战士,花销至少是原来大宋厢军的十倍。大都督府能在几年之间发展到如此地步,己经集中了所有物力与财力。如果想组织更多人马出来,除非文天祥真有本事点石成金。
“我建议明天就把火枪营投到黄叶岭去,猛然给鞑子来一下,然后再转移到虎跳峡,再那里打一个小反击。咱们在山后那条官道可以充分利用起来,用马车拉着火枪兵和轻炮来回移动。每天在不同地段发起小规模反击,别珍惜炮弹和火药。这样,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在江南西路有多少兵……”曾寰想了想,献了条疑兵之计策。
“这是一个好办法,目前的情况,鞑子和咱们谁也做不到知己知彼!”邹洬点头,答应了曾寰的建议。几个军中参谋立刻着手做相应的战术调整,半个时辰之后,一份详尽的计划摆到了众将面前。
曾寰检视计划,在几个关键地方做了些补充,然后交给了邹洬。邹洬把局部反击,分段袭扰的疑兵方案仔细地看完,又传给了张唐、吴希爽。几个主要将领传看了一遍,纷纷点头表示赞成,新的作战方案迅速被布置了下去。
简洁、高效,破虏军就像一架设计精密的机器般高速运作。没有一个将领如伯颜那样经验老到。但一套行之有效的制度最大限度上弥补了将领们经验和谋略方面的不足。
见眼前问题解决得差不多了,邹洬披了件斗篷,缓缓走出了军帐。自从北元调整战术后,他己经连续几日夜没合眼。如果不出去吹吹夜风,一会儿站在军帐里都有睡着的可能。
曾寰想了想,提了件披风跟在了邹洬身后。好长时间没有搭档过,他需要更多时间与邹洬沟通交流。此刻第一师师长张唐也累得直打晃,抓了件披风想跟着去散步,刚挪动脚步,却被老将军吴希爽不动声色的拉了回来。
“大伙尽量把手头事情早些忙完,轮流休息。这仗不知道打多久,势均力敌时,谁能拖垮对方谁获胜!”吴希爽用目光制止了几个想出去透气的参谋和中级将领,低声命令道。
众人楞了下,如同想起了什么事情般笑了笑,纷纷返回了自己的岗位。关于江南西路安抚使曾寰,他们最近听说过很多传闻。有些传闻说得有鼻子有眼,却无人能证实其中真伪。有些传闻听起来明显是编造出来的,偏偏能找到不少“证据”。如果能创造机会让副统制邹大人与安抚使私下聊聊,可能对大伙今后都有好处。
“你小子要是再能早来半个月,此战比现在好打得多!”邹洬哑着嗓子,好像在抱怨,又好像在赞许。站在他的位置上,能轻易推断出曾寰之所以来江南西路与自己搭档,是因为文天祥在变相给对方以惩罚。但从对战局有利的角度,他依然觉得文天祥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像曾寰这样眼光独到,战场把握机会敏锐的谋士,放在大都督府内而不是前线实在可惜。只有局势瞬息万变的第一线,才能更好地发挥其聪明才智。
“半个月前,我还在忙着应付皇上的步步紧逼。虽然他每一步都是昏招,但毕竟占了个大义的名分!”曾寰看了看初升的明月,淡淡地说道。
关于自己被“放逐”原因,他从来就没打算向邹洬等人隐瞒。作为一起从百丈岭上走下来的老相识,有些蕺不住的秘密没必要蕺。并且在能共享一些秘密的情况下,彼此之间的距离感会更少,无论从眼前配合还是将来互为助臂的角度上,坦诚相见都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宪章!”邹洬走上前,轻轻敲了曾寰的肩膀,“大都督不是没有肚量之人,他现在面临的局势很复杂,敌手不止一个。更多的人是敌是友根本看不清楚一所以……”
这是他一见到曾寰就想说出的话,却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说,也不知道这样说了后是否会引起对方的不快。如今看到曾寰释然地谈起如何对付皇家的举措,邹洬知道,这场风暴留下的阴影在曾寰心里己经成为过去,他今晚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让对方感到难堪。过了今晚,所有话大家都会选择忘记,谁也没必要永远记在心里。
“我知道,如果换了其他人,见属下居然背着自己互相勾结,不立刻施以重手惩处才怪!否则,外人岂不是觉得咱大都督府内部有隙可乘?”曾寰点点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笑意。“我和子矩、民章等人在做谋划时,己经考虑到大都督震怒的后果。老实说,这个结果比我们想的简单得多!”
邹洬的脑袋有些发晕,连续几日夜没合眼地指挥作战,让他的思维明显迟钝。更何况曾寰说的是他最不擅长的政治权谋方面。然而从对方坦然的笑容里,他看不出曾寰对自己的好友文天祥半分怨怼,反而,好像被“贬请”到江南西路是他安排好的一步棋般,所以甘之如饴。
“宪章,你不会……”楞了片刻,邹洬喃喃地问道。
曾寰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神,能把所用事情都算进去。只是当初谋划时,我等故意留了个破绽。如果大都督想进一步取得皇位,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顺水推舟。如果他真的不想披那件黄袍,自然有机会让整个计划终止。毕竟王石、张万安他们几个,都是丞相大人一手提拔起来的!”
王石、张万安?邹洬努力想了一下,才意识到曾寰说的是王老实和张狗蛋。在百丈岭上那批老兵中,这两人曾经是与文天祥走得最近的一伙。可以说,让他们去违背文天祥的命令,比让他们自杀还要难。曾寰等人真的想谋大事,安排这两人作为关键一步子,的确是个超级大昏招。
想到这,邹洬忍不住大笑道:“怪不得算无遗策的曾军师居然会被丞相看破了整个计划,原来是故意留破绽给丞相看!”
他不是很相信曾寰的说法,但也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追究其真伪。毕竟这次大都督府与行朝的冲突被控制在很合理范围内,对前线将士造成的冲击很弱。破虏军和民军将领听到传言后,大多笑了笑,骂一句陈宜中挑拨离间,然后就把心思又放回了如何应对元军攻击上。
“真正算无遗策的是丞相,在我们几个试图调动军队而瞒过他时,才发现营正以上将领几乎全是邵武指挥学院培训过的。而以大都督府的制度,调动一营以上兵马,几乎不可能不让丞相本人知晓!”曾寰笑了笑,感慨地赞了一句。
大都督府内部结构很精密,精密得有些像邵武科学院推出的那些新器械。一直处于其中的人只感受到了制度的方便,却没刻意去注意其中某些安排的相互制约性。当你想作出某种“破坏”时,才猛然发现其中制约条件如此之多,令人忍不住认为在大都督府刚刚构建时,文天祥己经考虑到了日后发展中会遇到类似今天这种情况。
“唉!”邹洬的叹息中听上去带着几分发自内心的感慨。当年他何尝不是曾经试图把大都督拉回自认为正确的方向,只是在试图有所行动时却惊讶地发现,看似对属下宽容大度的文天祥在邵武整军之初,己经做了很多防范措施。几个关键位置相互制约,除非所有人都协调动作,否则任何安排都很难瞒住文天祥的眼睛。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情况下丞相都不肯披上黄袍,今后其他人想披黄袍,也得考虑一下有没有丞相的威望!”曾寰耸了耸肩膀,继续说道。
“只是委屈了你们几个!”邹洬有些相信曾寰说的是实情了。如果以曾、陈、刘、杜等大都督府要员的实力都未能谋划得手,其他试图染指拥立之功的人应该知道他们不可能实现同一目标。况且文天祥不念旧情地“贬请”了几个有大功的旧部,对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百丈岭上走下来的人都是响当当的硬角色,大伙共患难时能坦诚相待。如果时局稳定下来后却为了政见不合而动了刀兵,那可真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伙心里都有个尺度。
“有什么委屈,我们只不过怕大都督意志不坚定,将来赶走了鞑子,却把权柄还到赵氏手里。”
“你们怕大都督还政皇上?”邹洬大笑着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话。
“原来当然怕,那样,大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解释。“仗越打越顺,让人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出路!”
“现在呢?”邹洬笑着追问了一句。除了驱逐鞑虏外,文天祥到底还有什么人生目标,他猜得不是很清楚。但文天祥绝对不会把权柄还给皇家,这是他邹凤叔一开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没想到与文天祥最贴心的几个同僚却没看明白其中玄妙。
“现在?”曾寰笑着摇摇头,反问:“凤叔,如果丞相大人将来真的想归还权柄,他可能还得回去么?”
“这?”同时拥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虏军副统制和大宋朝廷赐予的很多官衔的邹洬猛然回头,一片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他于迷茫中渐渐变得坚定的双眼。等大都督府要员的实力都未能谋划得手,其他试图染指拥立之功的人应该知道他们不可能实现同一目标。况且文天祥不念旧情地“贬谪”了几个有大功的旧部,对其他人也能起到一定震慑作用。
百丈岭上走下来的人都是响当当的硬角色,大伙共患难时能坦诚相待。如果时局稳定下来后却为了政见不合而动了刀兵,那可真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有些事情晚挑明不如早挑明,早挑明了,大伙心里都有个尺度。
“有什么委屈,我们只不过怕大都督意志不坚定,将来赶走了鞑子,却把权柄还到赵氏手里。”
“你们怕大都督还政皇上?”邹洬大笑着问,仿佛听到了一个十分古怪的笑话。
“原来当然怕,那样,大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曾寰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解释。“仗越打越顺,让人不得不考虑今后的出路!”
“现在呢?”邹洬笑着追问了一句。除了驱逐鞑虏外,文天祥到底还有什么人生目标,他猜得不是很清楚。但文天祥绝对不会把权柄还给皇家,这是他邹凤叔一开始就看清楚的事情,没想到与文天祥最贴心的几个同僚却设着明白其中玄妙。
“现在?”曾寰笑着摇摇头,反问:“凤叔,如果丞相大人将来真的想归还权柄,他可能还得回去么?”
“这?”同时拥有大都督府副都督、破虏军副统制和大宋朝廷赐予的很多官衔的邹洬猛然回头,一片皎洁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照亮他于迷茫中渐渐变得坚定的双眼。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六)
王老实带着两个营的火枪兵乘着四轮马车匆匆忙忙地向黄叶岭赶。车轮下连接各堡寨的官道始修于茂唐,五代十国时作为重要运兵路线而繁盛。随着大宋朝的衰落,这条官道也日渐破落下去。石板砌就的路面坑坑洼洼,马车每前进一步,几乎都要跳将起来。
“这该死的路!”王老实捶打着自己的腰眼,嘴巴骂骂咧咧的声音时断时续。自从邹洬采用的曾寰的计策,利用火枪营来回救急后,他就没一天睡踏实过。连日来几乎所有的休息都是在马车上完成的,白天从一个山头上撤下,夜晚还要赶到另一个山头去。
邹洬说,这是为了让伯颜弄不清楚破虏军到底有多少火枪兵在群山后等着他,迷惑敌人的判断。而王老实则认为,此计不但迷惑了元军,也疲劳了自己。再这么“迷惑”几天下去,不用蒙古武士打,光累也把弟兄们累趴下了。
抱怨归抱怨,该完成的任务他还得不折不扣地完成。谁让他现在是破虏军中有名的‘铁血百夫长’呢,就是再累十倍,自己的招牌自己也不能砸。
“报!”一匹战马奈凤驰电掣般跑来,马背上的破虏军士兵冲着王老实大喊:“启禀王将军,黄叶岭上民军快撑不下去了。张二寨主问您能不能快点上去……”
“快,再快就翻车了!”没等士兵汇报完敌情,王老实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瞪着眼睛回敬了一句,“大寨主王海清呢,他狗娘养的不是拍着胸脯跟老子保证,说有他在,黄叶岭就固若金汤么?”
“大寨主,大寨主今天早上当胸挨了一箭,抬到山下医馆去了!鞑子攻得很凶,整个黄叶岭现在能拿起刀的全上去了……”士兵低下头,神色有些黯然。破虏军和各路民军之间关系很融洽,每个被派到民军队伍中协助对方坚守的破虏军士卒都受到了绿林豪杰们的热情款待。一个多月的仗打下来,二者之间结下了极深的生死情谊。看着那些豪气的热血男儿在元军的进攻中接连倒下,士兵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每辆车上下来一半人,留在车上的人加速向前赶。没车乘的人跑步前进,马车到了地方立刻返回来接人!”王老实看了看两眼通红的通信兵,果断地下达了命令。
在颠簸中昏昏欲睡的火枪手们立刻打起了精神,每辆满载可乘六个人的马车跳下了三个人,载重减轻了一半。车老板一挥鞭子,马车风驰电掣般向黄叶岭冲去。留在原地的士兵在低级军官的组织下快速整队,追着马车带起的征尘向前跑。
长时间的胶着战,让蒙古武士心里很急。蒙古军饷银很少,无论将领和士兵,想发财都得去敌人的城市里抢。而此番随伯颜南下,所过城市要么是己经归属了大元的,无法再抢。要么是破虏军让出的,除了脏兮兮的灶台和黑洞洞的水井外,所有能带走的财产都被南人们隐藏了起来,兴冲冲赶来的蒙古武士什么也没捞到。
“杀上去,杀上去,突破了这道山,筠、袁二州三日内不封刀!”下千户乌兰用蒙古语大声地叫喊。山上的守军明显己经是强弩之末,射下来的羽箭中夹杂的钢弩越来越少,站在第一线与蒙古武士肉搏的人,也没有几个还穿着造价高昂的锁子甲。
这说明留在黄叶岭上的破虏军马上就要被消耗尽了,没了他们这些人做主心骨,守山的民军虽然勇气令人佩服,但格斗技巧和战术配合都与蒙古武士不在一个水准上。
“如果日落之前冲垮黄叶岭阵地,所有蒙古武将中,我就是第一个成功闯关的人!”唾手可得的功劳让乌兰头脑发热,脚步越来越快,不知不觉己经跑进了守军弓箭的射程范围之内。
“嗖!”一道劲风扑面而来,乌兰本能地把身体歪了歪。冷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将一个负责保护他的亲兵钉翻在地。
“杀,杀光了这些南蛮!”乌兰恼羞成怒地喊。两三支羽箭交错而来,箭箭不离他左右。亲兵们左挡右格,付出两条命的代价才把主帅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杀!”乌兰的嗓子有些哑了,身体紧紧贴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之后不敢再露头。麾下的蒙古武士被这阵箭雨射得人仰马翻,整个攻势都停顿下来。
“弓箭手,弓箭手!”乌兰扯着脖子大叫。一百多名蒙古族射手在百夫长率领下猫着腰跑上前,利用周围地势,一边躲藏一边还击。
羽箭在半空中往来,单调的金属破空声中不时夹杂着双方士兵中箭后的惨呼。十几轮互射过后,山坡上射下的羽箭慢慢稀落。防守方虽然占据地利优势,在射击的准确度和速度方面,却远远落了下风。
“上一个百人队,先冲上去了,所有死尸身上的铠甲、兵器由他先挑。筠州城最美的女人给他为奴!”乌兰见自己一方站了上风,立刻针对性地提高了悬赏规格。这个赏格比三日不封刀更实际,攻破黄叶岭,杀入筠州城,如果百姓像山北市镇那样都逃干净了,武士们抢不到什么好处。而战死的破虏军士兵身上的盔甲却是近在眼前的宝藏。有那样一套宝恺,非但活着返回草原享福的几率大增,,即便自己不穿,卖给北方的那颜们,也能换十几匹好马。
蒙古武士们纷纷从石块、树木后跳起来,争先恐后地向前奔去。弓箭手则引弓不发,等着防守方承受不住压力时,从隐身处跳出来成为自己的靶子。
十几个穿着布恺的民军将士举刀迎向蒙古武士,还没等与对方交手,就被弓箭手射中。黑色的雾气立刻笼罩了他们的眼睛。在弓箭上抹毒是蒙古人的专利,从漠北到江南,这个传统从来没改变过。
“奶奶的!”带队的民军将领身体晃了晃,再也无力站稳脚跟。手中的钢刀“当嘟”一声,带着满腔的不甘掉在地上。
前冲的蒙古武士们大喜,加快了速度向他奔去,民军将领像喝醉了酒般摇晃着,跌跌撞撞迎着蒙古武士的钢刀跑。眼看就要被砍成一堆肉酱,就在这当口,他大笑着张开了双臂。
宽阔的胸膛上,黑色的血顺着箭杆汨汨下流。被血染红了的,不仅仅是简陋的恺甲。还有两颗被擦燃了引线的手雷。
“轰!”的一声巨响,冲在最前方的几个蒙古武士和大宋豪杰化成了同一堆血肉,再分不清谁是南蛮子,谁是一等贵族。
“轰!”“轰!”爆炸声接二连三,中了毒箭自知无生还机会的江湖豪杰们擦燃手雷,义无反顾的和敌人同归于尽。蒙古人的攻势当即被压了下去,剩余的几十人不顾千夫长乌兰的怒喝,撒腿逃下了山坡。
“上去,上去,他们没几个人了。死一个少一个!”千夫长乌兰用刀刃向属下灌输基本数学问题。几个溃兵被就地正法后,蒙古武士们又鼓起勇气,在弓箭手的掩护下逼近了宋军防线。
有人从岩石后投下了手雷,很快,他的藏身处被羽箭覆盖。攻击方和防守方都杀红了眼,每一寸土地上都在以命换命。
冲上前的蒙古兵越来越多,最前锋已经接近了石块搭建的营垒。破了此垒,黄叶岭将一鼓而下。
零星的羽箭从寨墙后射出,随即,数百支羽箭冰雹般覆盖回去。对蒙古武士来说,恶梦般的肉搏濒临尾声,胜利遥遥在望。
就在这时,突然有几枚手雷画着弧线,从更远方飞越了寨墙,落入了蒙古武士中间。
“轰!”硝烟升起老高,遮断了攻守双方的视线。伏在寨墙死角处最后百余名大宋男儿回过头,看见几十个矫健的身影。
“先投弹,边跑边投,不用瞄准,丢到寨墙外就算!”王老实一马当先冲在最前,一面跑,一面向士兵们传授作战经验。
几十枚手雷划着不同的弧线投了出去,炸得蒙古人晕头转向,不知道防守方来了多少援军,也分不清手雷的投掷点在哪,更无法用羽箭进行压制。
“上寨墙,俯地,装铅沙!”王老实借着手雷炸起的黑烟做掩护,一跃跳到寨墙后。单手从背后利落地解下火铳,快速从墙豁口捅了出去。几个冲得近的蒙古武士猛然看见一个黑漆漆的铁管子,吓得大叫一声,赶紧向两侧闪避。
哪里还来得及,王老实之所以命令士兵们装铅沙而不是铅子,就是为了提高火铳的打击面。十几声火铳陆续响起,蒙古武士被打倒了一大片。只有几个人被射死,大多数人脸上、身上四下冒血,根本判断不出自己伤得有多严重。
“三人一组,轮射,虎蹲炮,把虎蹲炮架起来,轰击弓箭手!”王老实打了个滚,避开蒙古弓箭手的反击,在滚动过程中把装火药的纸包撕开,药粉倒入火铳。然后从腰间摸出一粒铅子填了进去,用通条快速将火药和子弹捣实后,瞄准五十步外一个高举弯刀的蒙古百夫长扣动了扳机。
燧轮打出一串凄厉的火花,弹丸被燃烧的火药从枪口喷出。五十步外,那个正在给属下鼓舞士气的百夫长应声而倒。
“鼓手,擂鼓。大家随着鼓声调整射击节奏!”王老实一边装填火药,一边命令。火枪的射程和杀伤力是钢弩的一倍以上,但射击速度远远比不上钢弩。所以必须交替发射,以射击轮替来弥补射速的不足。军中鼓手就是专门为此而设,邵武科学院研究发现,越是紧张时刻,人越本能地追随某种节奏。
两门倒在寨垒后的虎蹲小炮被重新架了起来。破虏军士兵推开阵亡的同伴尸体,娴熟地装填好火药、霰弹。这种炮射程极近,但对密集人群,特别是弓箭手队伍杀伤最大。几声轰鸣过后,刚才还嚣张不可一世的蒙古弓箭手们纷纷滚下了山坡。
蒙古兵大惊失色,以为是守军在此早有埋伏,而刚才的弱势不过是为了吸引他们靠近以便全部歼灭,吓得纷纷掉头向回跑。千夫长乌兰不甘失败,用刀背拼命抽打着逃亡者脑袋。
“杀上……”他再次提高悬赏规格,话没等说完,就被王老实一枪打飞了头盔。下一刻,抱着流血不止的脑袋,乌兰逃在了最前面。
“追杀到山脚,然后快速撤回来!”王老实跃出寨墙,带着破虏军火枪手和残存的民军杀了下去。一路上,蒙古武士纷纷中弹倒地,江湖豪杰们赶上前,挨个割断他们的喉咙。
火枪手们追杀了片刻后,快速撤回了营垒。他们只赶来了一百多个,可以打元军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有能力扩大战果。江湖豪杰们在返回山寨的路上寻找着受伤的同伴,几乎每个关键防守点旁都堆满了尸体,衣衫槛褛的民军勇士和铠甲被剥走的破虏军士兵躺在蒙古人中间,没有一个还有呼吸。
“把咱们大宋男儿抬回去安葬,把蒙古人的尸体堆在道上当路障!”王老实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几年仗打下来,见过的尸体太多了,无论敌人和自己人的血都在他心头掀不起波澜。也许某一天他也会和同伴一样长眠在战场上,那又如何呢?毕竟自己曾经轰轰烈烈的活过,作为一个人,而不是四等奴隶而死。
陆续有徒步赶来的火枪手从后山爬上,士兵们趁着元军在迎头重击下没作出有效反应的功夫,快速修整着营垒和外围几个要害处的藏身之所。
战争在以最快速度改变着一个人,一年前,他们中很多人还是农夫。一年后,那双只熟悉农活的大手己经掌握了战场上所有生存技能。
被血染红的营垒慢慢恢复了旧观,缺口被堵死,缝隙被塞牢,破碎的山门重新被人用树干钉起。烟熏火燎的高台上,大宋战旗巍然不倒。
“将军,咱们还要守多久?”一个民军首领模样的人走到王老实面前,红着眼睛问道。他是这伙豪杰的四当家,也是唯一一个活下来的首领。刚刚被同伴们推上交椅,还没时间了解前来援救自己的破虏军将领叫什么名字,肩膀上的金花代表什么军衔。
“谁知道呢!”王老实揉揉己经疲劳得失去感觉的面孔,低声做答。
“奶奶的,这打的什么仗啊!”民军首领有些不高兴了,小声抱怨道。四千多人的大山寨打剩了千把人,还有一半在医务营里躺着。再这么打下去,今后绿林道上他们这伙就可以被除名了。
“这是国战,你们懂不懂?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会一战而定输赢,取胜的机会也不全在疆场上!”看着满脸茫然的江湖豪杰们,王老实非常认真的解释。他很佩服这些没经过正规训练的绿林好汉身上那有我无敌的勇气,同时也怕他们经受挫折后对胜利失去信心。
“战场上打,朝堂上打,堂上打,做生意、写文章都在打。谁能把全国的力量集中起来,哪个民族支撑到最后,谁就是赢家。”王老实终于发现,这些年的文化课自己没白上。至少在这些江湖豪杰面前,自己把他们说得一楞楞的。
“我知道了,耗呗!”四当家恍然大悟般应道,转过身,向自己的属下传播王老实传授的“大道理”,“将军说了,咱们跟鞑子耗,看谁先把谁耗趴下!”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六下)
元军持续不断的进攻令防守方损失极大,十余日来,破虏军将士阵亡近万,而与破虏军并肩作战的各路义军的损失更是达到了五万以上。出乎入侵者们预料的是,如此惨重的伤亡并未造成宋军全盘崩溃。两江大都督邹汉调整部署,收缩防线,依然不屈不挠地挡在元军南吓的必经之路上。
一寸山河一寸血。每一寸土地上,都埋着一具不甘心做奴隶的英魂。
大宋养士三百余年,危难来临时,士大夫却争先恐后向忽必烈俯首称臣。大都督府仅仅给了百姓们一份属于自己的田产,一个不再坠入治乱轮回的承诺,两江百姓就心甘情愿地为这份希望付出了自己拥有的一切。
八叠山,新昌县尉李俊领民壮千余人在山后为抗元义军运送粮草,听闻前山喊杀声震天,李俊扒下官服,振臂高呼:“好男子,与我杀敌卫家室”,众民壮轰然以应。提扁担、木棍冲上山岭,与民军、破虏军将士一道与来犯元军激战。俊全身数处被创,力战不退。第二日天明,元军力怯罢兵,民壮于寨墙角唤俊还家,三呼无以应。及近,发现李俊己经死去多时,尸体僵立如生。
若耶谷,筠州侠盗高应松率兵五百余人夹谷而守。北兵猝致,求援不及。应松持刀笑问,“汝等纵横江湖,快意恩仇。如今欲为人死耶,欲为驴生耶?”众盗皆曰“欲为人死!”应松乃率众阻击鞑虏于道,杀伤愈千。入夜,箭矢用尽,左右皆死。应松洒火药于枯草间,立身于其上而焚之。时值秋高物操,烈焰满谷。及张万安引兵来援,攻守双方己无一生者。唯见满谷尸骸,面目焦黑不辩敌我。
每天都有大批豪杰战死,每天都有不甘被征服的百姓从临江、吉州、甚至广南东路赶过来,补充到前线上。大都督府没有能力给参战者都配备锁子甲、断寇刃、火枪或钢弩,但大都督府给了每个为国出力者一张“守土证”。五年前,这片巴掌大小的守土证没有几个人看得上眼,而五年后的几天,一个家族拥有一份守土证,则见证了这个家族的荣耀。持证者无论今后从事什么职业,各项赋税都会得到减免。持证者本人及其子孙,还可以进入官办的学堂读书,所用费用,包括衣服伙食都由官府承担。
一些己经因伤退役的破虏军、警备军老兵告别妻儿,重新走向了战场。一些心思灵活的商人也出钱出力,为江南西路的兵马筹集给养。而掌握着话语权的文人们,虽然其中不少人对新政还抱有这样那样的成见,皆不约而同地把注意力放到了抗元大业上。
大伙彼此之间所处层次不同,利益有冲突。但在抗击外辱方面,大多数人的利益是相同的。北元没杀来前,大伙争的不过是一口义气或几十块银元。破虏军一旦战败,大伙什么都不用再争,什么都剩不下。
仲秋,文天祥根据整个江南的局势,再次调整了军事部署。杨晓荣、萧明哲带着刚刚扩编的第三师从广南西路杀入荆湖南路,猛攻北元重兵布防的武冈、零陵一线。许夫人稳定了泉州局势后,带领福建、广东两路的警备军向西移防,弥补了第三师出击后,广南和夔州之间空白地带。
同时,陈吊眼摆脱各路元军的尾追堵截,攻破了宁海州。在乳山口得到杜浒的军火补给后略做修整,与水师一道,于小昆仑山下杀了元军一个回马枪。一直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元万户诺敏措手不及,先是在海阳县附近被陈吊眼和红袄军联手杀得大败,仓惶后撤六十余里。接着又在一个叫衡村的弹丸之地,被杜浒的炮舰狂轰烂炸,溃不成军。
陈吊眼和杜浒击败诺敏后,立刻根据大都督府的安排,打出了北伐先遣师的旗号。然后与太行山的八字军、忠义军和活跃在山东东路、山东西路的各支红袄军联络。在东海方家的倾力配合下,将大批从元军、新附军手中缴获来的兵器、铠甲送到各路义军手中,同时,对与破虏军合作意图较为强烈的民军派出了教导队,帮助他们训练队伍,传授给他们和元军作战的必要技巧。
另外几条不见硝烟的战线上,大都督府的策略也渐渐收到奇效。失去了两浙这个粮食和财赋重地,又抢遍了周围可抢对象的北元财源枯竭,国库里存银连续数月不足百万。官员们去年刚刚调整过的傣禄赶不上物价飞涨的速度,一些以清廉自持的名流家中再次断炊。太子好友,忽必烈重臣不忽不奉命出使西域诸汗国,临行前家中无酒饯行,其妻取一碗井水相送。
蒙古人不事生产,只问征服的弊端在此刻被充分暴露出来。南方的商人们一方面响应大都督府号召,另一方面由于沿途过于凶险而减少了向北方的物资输送后,北元各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食盐、土碱、农具都日益匿乏,百姓们半个月吃不上一顿咸味的日子己经成为常事。而与百姓困苦的生活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蒙古族的那颜们家中,却通过各种渠道弄来了海参、鱼翅、罐头、火腿、四轮马车等高档奢侈品。
百姓怨声载道,很多归顺了蒙元很久,己经忘记了自己民族的世家开始检视自己的族谱,“猛然”发现了自己与蒙古人不是一类。
反抗的暗流在民间汹涌。
“人道江南好,家家有余粮。猪肉吃不尽,腌渍晒高墙!”一首民谣随着大户蒙古人家才消费得起的,来自两浙的奢任品,金华火腿同时在民间流传。传播者没有刻意强调此物乃金华民间为酬谢宗泽将军杀敌所创,只是突出了其美味和表面用盐抹过的特性。
听了民谣,无法在蒙古贵族和汉族世家双重压榨下生存的百姓们,更加向往南方。一些年青人悄悄串通,打算为了生存冒一次险。
“末向南,向南主凶。径直向东。渤海之滨,齐河之北。黎明十分,真君显圣!”一个算命打卦的游方道士,对前来问吉凶的年青人们低语。趁人不备时,偷偷塞给年青人一个小纸包。
老实巴交的年青人被道士的胡言乱语和古怪举止吓了一身冷汗,捏着草纸跑出两里多远,找了个没人处悄悄把纸包打开,看见了一撮久违的白色。
那是盐,产自福建兴化上好的雪花精盐,如今在民间价格己经相当于等重的铜器。年青人知道自己今天遇到了贵人,捏着盐包兴冲冲地跑回家。
游方道士打着卦旗,四处指点人们迷津。出路就在海边,不要向直接向南走,兵荒马乱的,南下的路九死一生。而向东走,路途比向南近,并且相对安全。
“你们回去劝说乡亲不要理会那些怪力乱神,父母在,不远游,离家者即为不孝。况且当今天命在北,弃之者即为不忠!”孔夫子的五十三世孙曲阜县尹孔治对着满屋子惶惶不安的晚辈们大声命令道。贫困的生活与市井中的流言动摇了孔家名下很多佃户的心,这些受了忠孝熏陶几百年,对孔氏家族言听计从的群氓私下里互相串连,相约要在冬天来临时,跑到滨海去看看。流言里渤海之滨,齐河之北指的显然是滨州一带,生活在山东的百姓对家门口的地理环境很清楚。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一阵嘈杂声。
“谁在圣人门前大声喧哗!”孔治怒喝道。自从奉忽必烈命令掌管祭祀祖庙的差事后,他的脾气渐长,对小辈和下人的惩罚手段也日渐高明。昔日圣人欲行大道,以天下为一家,不在乎为哪个诸侯效力。如今忽必烈也接受了孔家的大道,所以孔家人也应该为其效力。
几个“孟尝门下客”闻声冲了出去,不一会儿,又兴高采烈地跑了回来。边向孔治施礼,边汇报道:“老爷,老爷,是朝廷车队。太子怕饥荒影响了咱家,特意遣人送来的盐米!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孔治虽然要强撑着长者形象,不以身外之物而动了赤子之心,也禁不住向窗口走了几步。借着眼角的余光向外瞄,他看见宅院内一片欢腾,仆人、晚辈们纷纷走出,帮着朝廷的钦差下卸物资。
“摆香案,我要在正堂迎接钦差。虽然忽必烈陛下不计较礼节,但咱家礼不可废!”孔治压抑着心头的激动命令。
香案刚刚抬出来,钦差己经等得着了急。一言不和,从车上扯出长枪、短刀,追着孔府的人乱砍,孔治哭着求饶,好不容易让“钦差”大人平息了怒火,金黄色的圣旨却又给了他当头一棒。
圣旨不是北元下的,而是来自南方。幼帝和大都督同时下令,要求孔治不得再助封为虐。圣人之道的本意是为了爱民,给百姓谋一条生路。如果孔家为了家族利益而号召百姓留在故乡等死,则是对圣人的背叛,朝廷和华夏百姓将永远不会饶恕他犯下的罪孽。
五十三世孙孔治嚎陶大哭,虽然忠孝传家,在钢刀面前,他可没有给忽必烈尽忠的勇气。无可奈何地代表家族在破虏军运来的物资清单上画了押后,乖乖躲回了祠堂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些在当地根深蒂固的大家族,程度不同地收到了陈吊眼的“问候”。某些对北元忠心耿耿的大堡寨稀里糊涂地被红袄军攻破,积累了几代的财富被劫掠一空。一些掌管厘卡、桥梁的小吏,则纷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再不敢对流民们说三道四。
秋末,第一批胆大的流民走到了滨州海边,在天将破晓的刹那,他们看见了一支硕大的船队。方、苏、许、陈,各色旗号在空中飘摇。船上的人很和气,拿出吃食、饮水分发给大家。然后以大都督府名义邀请他们去江南、流求和南洋垦荒。
“官府发种子,借给耕牛。那边一年两熟,三年之后,偿还完官府的贷款,开出来的地就归属于你的名下。按南方的《物权法》,即便皇上也不能剥夺!”船上的大宋文职官员信誓旦旦地保证。
“真的有这种地方?”流民们不敢相信。但手中的馒头,碗里的鱼干却诱惑着他们到传说中乐土去闯一闯。
大船放下运输舟,把百姓一船船接走。每船三百人,才装了几艘船,第一波赶到海边的人己经被瓜分干净。
方馗挥舞着信号旗,命令装满百姓的海船南返。没装人的海船,泊在岸边继续等待下一波流民。通过手中的千里眼,方馗己经发现附近的树林中有兵器的光芒在闪动。他佯装没看见,滨州的地方官是个汉人,方馗相信此人的良心还没丧尽,也相信此人能认出担任护卫的战舰上黑洞洞的炮口。
“老爷,咱,咱们……”树林深处,带队的县尉两腿直打哆嗦,试探着征求自家主官的意见。
流民们肯定是被大宋拐跑了,那么大的海船,只有大宋能造。作为负责地方治安的县尉,如果放任子民被人拐走,上头追究下来,他的罪责不小。但带着麾下临时征集来的二百多地痞、流氓和捕快们冲出去,县封大人知道自己会死得很壮烈。
“放他们去吧,你与破虏军力战受伤,没办法啊!”县令赵大人捋着胡须说道。“不是咱不尽力,是力有不逮。今天五千,明天就得几万,这么多流民,没一个万人队挡不住!”
“嗨!”县尉如蒙大赦般说道。
“乐土,乐土,爰得我所!”赵县令望着海上即将冲出云层的朝日,低声吟哦。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七)
被大都督府细作刻意推动的流民潮以南北双方都始料不及的速度在蔓延,第一批冒险者登船出诲后,数以倍计的跃跃欲试者受到鼓励,一下子把滨州小县塞了个满满。方家、苏家、陈家、南洋商团、黄水洋群雄,大都督名下的几大海上势力同时出动,竭尽全力将流民向南方运,但每天在海岸边迎风屹立的人数依然只见多,不见少。
五日后,滨州县令被蜂拥而至的流民潮吓坏了,修书向中书省告急。中书省的蒙古官吏们弄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几万流民有什么值得谅诧的,不就是些汉人和契丹人么,拎不动刀枪,又不会骑马射箭,当年如果不是耶律楚才这老不死硬拦着大汗,说什么汉人有纳税功能,这些人早被杀光了。
跑了好,跑了大伙还省心,空出来的士地刚好给立了战功的武士们当牧场。在蒙古官吏们的刻意拖延下,滨州县的告急文书被压了十几天才转到了负责国库收支的汉臣卢世荣手上。卢世荣见此,大惊失色,赶紧奏明太子真金,请他下旨令各地官员严加防范,不得再放流民向沿海州县靠拢。哪里还来得及,文书来往一个多月时间,赶到海边的百姓数量已经以十万计。
去南方,甚至南方的南方,也许会死于旅途中,但毕竟还有活下去的希望。留在忽必烈治下的北方当奴才,结局只有一个死。你忽必烈得了天命也罢,是王道正统也好,与只有纳税权的奴隶无关。只有纳税权的奴隶只想活着,让自己和自己的后人作为一个平民而不是一头驴而有尊严的活下去。
誓将去汝,逝比乐土。哪伯乐土渺茫不可见。
面对如此庞大的流民数量,地方官员们束手无策。现在他们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把流民赶回原籍的问题。而是尽量不招惹他们,以免酿成大规模民变。山东、河北人性子野,红袄军和八字军正缺战士。如果哪个胆大妄为的官员这个节骨眼上往流民中扔进一个火星,燎原的大火有可能让整个中书省的官员脑袋全部搬家。
破天荒地,北元官府第一次开始对百姓和颜悦色。滨州、唯州、益都沿海三地居然开了粥棚,为滞留在海摊上的百姓提供稀粥果腹。虽然那粥稀得可数清米粒数量,毕竟是北元治下官府第一次行使自己的正常职能。
前来迎接流民南下南方水师和赶来防止流民暴动的北方汉军相互之间也保持了克制。南方的水师没向北元的军队开炮,汉军们也没向大宋战旗射出一箭。双方默契地保留一段距离,让流民们沿着彼此之间留出的空缺依次登船。
在官府的默许下,沿海鱼户也加入了运输队伍。他们用小船塞满流民,沿着莱州湾海岸向登、莱二州跑。位于山东半岛上的登州、莱州和宁海三州刚刚被陈贼吊眼占据,把流民抛给他,既可省去北元官府的麻烦,又可耗尽陈贼的给养。
杜浒和陈吊眼见到流民,立刻把他们接到了胶县。胶州湾内风平浪静,是个停泊战舰的天然良港。流民们在此可一边帮助杜浒、陈吊眼修建沿港的堡垒群,以工代赈,一边等待南方赶来的下一支运输船队。
一船又一船的流民南去,去两浙、去福建、去广南,去流求、南洋,甚至更远的岛屿。
这个数字如此庞大,乃至后代的史学家们研究起来,几平无法相信自己的统计结果。
据史学家反复推算得出的结论,在整个华夏民族独立战争期间,从北方以各种途径逃到南方的人口超过了八百万。仅仅祥兴四年冬天,河北、山东两地借海路逃到南方的流民就有五十万之巨。
而在当年,整个华夏各族人口加在一起总数不到一亿。持续近十年的人口大迁徙直接导致北元按人头抽税制度的崩溃,同时带来的另一个直接后果是,流求和南洋诸岛的人种比例被彻底改变。直到数百年后,那里的人说起官话来还操着一口流利的山东腔。
“俺爷爷那时候卷着个铺盖就上了船。漂了老长一畔子(一段时间),也没见到个银(人)儿……”一个渤泥人和一个流求人相遇,开口就是同样的声调。
“唉,还不是叫鞑子遭精(作践)地,木(没)法活啊!”旁边的人跟着总结。独特的口音凝聚了乡愁,柔和了咸咸的海风和干燥的士壤的味道总是可以唤起人对故士的思念。
“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忽必烈的优势只在战场上。而在其他各方面,大都督府几平获得了完胜!”多年后,在邵武指挥学院,一个研究战略的将领如是写道。那时,关于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不仅仅限于沙场的概念已经成为一种系统的理论,当年大都督府对北元发动的经挤、政治、人口和舆论攻势均作为经典战例供后人研究。在谅诧于那些赫赫战果的同时,将领们忍不住疑问,是什么基础让南方能支持起如此庞大的攻势?
双方的经济实力对比给出了最直接答案。
经大都督府持续五年的鼓励政策和华夏(邵武)科学院的大力技术改进,风力提水,梯次畦晒法制盐在福建和两广已经普及,盐民们在盐池周围开辟畦子,用风车将抛中的卤水导入畦中,利用日光和风力即可蒸晒成盐。福建、广南两省食盐的年产量高达亿斤以上,占南北双方总产量的一半。而因为运输渠道和北元厘卡制度的影响,当年北方百姓日常所吃的盐,居然大多数需要南方来供应。
祥兴四年,经过邵武科学院多年的研究摸索,风力水力鼓风,高炉焦炭媒铁技术已经成熟。钢材冶媒技术也逐步摆脱了最初文天祥所总结的炒炼术,而走向了产量更大,质量更稳定的平炉炼钢。虽然为了探索这些技术,华夏科学院付出了接近三年的时间和几条研究者的生命为代价,但新技术的威力是巨大的。祥兴四年,天下民用生铁的产量三分之二出自福建和广南。忽必烈控制的地域是大都督府五倍还多,盐、铁两项国家经济的命脉却于不知不觉间被抓到了敌人的手上。
由阿合马所创建的严醋的匠户制度极大打击了北元治下百姓开矿冶金的积极性,北元全国白银年产量竟然萎缩到宋、金时代的四分之一以下,而铜的产量更是一撅不振。铜矿、胆钒矿居然要官府抓人,脸上刺字开强制开采。
而陈吊眼光复两浙后,两浙安抚使李兴大力扶植湿冶炼铜,当年从事胆钒开采的百姓就达到了两万余人。产出的胆钒除了为大都督府提供了充足的铜矿外,还得到了火器制造业不可或缺的副产品,绿钒油(硫酸)。
洁白如雪的糖霜、晶莹剔透的冰糖,舒适的四轮马车,可口的罐头、鱼松、火腿,北元世家贵族所需要的奢侈品,几乎全是从南方“走私”而来。这些奢侈品不能为大元朝廷赚来一文钱硬通货,相反,为了互相攀比,蒙古贵族和汉军世侯们还不得不拿出珍贵的白银、马匹、铜器或者其他对南方有用的东西,如朝廷人事安排和军队的调动信息做交换。
只有忽必烈发行的交钞南方商人不要,相反,如果北元官吏有需求,他们还能从各种渠道弄来一袋子,面额从最大到最小,每张上面都印有北元朝廷认可的花押。
除盐、铁和奢侈品之外,华夏科学院最大的贡献在于食物。经过几年研究推广,从占城引种的双季稻在福建、两广已经普及,农民们一年收获的粮食数量已经是以往的两倍。而近海渔场的开发更让大都督府彻底摆脱了困扰多年的粮食问题。被忽必烈朝廷因为人口数量和地势而放弃的两浙,在两浙安抚使李兴的组织下,船户们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先后开发出了大熊、嵊山、浪岗、黄泽、岱衢、中街山、洋鞍和金塘八大渔场。每天,扬帆出诲的船队都能带回吃不完卖不尽的鲜鱼,而经过几年摸索已经成熟的罐头保存、风干、腌制和炒松技术,将大量的鱼类转化成可口,并且便于携带、运输肉制品,成为百姓餐桌上不可缺少的一类主菜。
食品的充足,直接刺激了以工场和作坊为主的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而民间制造业和手工业的蓬勃发展,又直接刺激了大都督治下各地对人口的需求。所以,从北方“拐带”人口,不仅仅是一种打击敌方的手段,更在某种程度上适应了福建、两广各地的实际发展需求。
文天祥、邹洬、陈龙复、萧资、林恩等人在五年前播下的种子,如今已经结出了一颗颗丰满的果实。虽然其中某些果实背离了文天祥的希望,但它们凭借自身顽强的生命力落地生根,萌芽,自我繁衍。即便是文天祥本人,不付出一定代价也难轻易再将其彻底拔除。
以后世眼光看前人,无论是非对错都可以分辩得清清楚楚。而对于正处于当时的人们,却步步荆棘,唯恐自己稍有不慎便坠入万劫不复的探渊。
福建大都督府,时间已是深夜,很多人还在忙碌。
“把这份手稿给陈夫子拿去,让他发在咱们自己办的报纸上!”文天祥拿起刚刚写完的一篇文章,轻轻吹了吹上面的墨痕,交给了一直在自己身边忙碌的宋清浊。
“这是什么?”宋清浊瞪大了布满血丝的双眼问道。手中文章是用文言写就,标题却是于正文风格迥异的两个白话大字《国战》。
“关于这场战争的看法,提前给大伙提个醒!”文天祥笑着回答。自从泉州事件发生后,他开始于有意无意间在年青人中传播自己的观点。这种做法带来的好处是,身边的幕僚们与大都督之间步调更加协调,但同时还带来了一定的负面效果,那就是大伙慢慢变得惟命是从,甚至有些懒于思考。
“哦!”宋清浊嘴里答应一声,腿脚却根本设有动。能得到文天祥的指点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参谋部们的很多年青人都渴望着有机会能与大都督多聊聊。
“原来我们能顺利击杀索都,打败张弘范,甚至击溃达春。并不完全是因为我们自身实力已经非常强大,而是因为蒙元后方不稳,他们的主要精力放在草原上。而乃颜覆灭后,蒙元最后的敌人就是咱们,所以伯颜倾力来犯,志在必得。”文天祥看了看满脸求知欲望的宋清浊,低声解释,“在兵力上,光伯颜一路的蒙古军就接近二十万,而从草原上撤下来的其他蒙古军、汉军还会陆续南下。他们都是打了多少年仗的老兵,作战经验、能力都不是咱们破虏军和民间武装能比的。咱们虽然武器略好一些,但硬碰硬的打下去并不占便宜!”
“是这样,江南西路战势一度吃紧,邹将军已经计划再坚持数日后,就撤往第二道防线!”参谋金炎在旁边为文天祥的话提供旁证。他也是指挥学院毕业的后起之秀,因头脑敏捷,思维灵活而甚得文天祥的青睬。
“单纯在军力上,咱没有优势。但国家与国家之争,取胜不仅仅凭军力。物力、民心、决策者的智慧,无一不是关键。北元以劫掠起家,军队积百战之声威,短时间占据主动是必然的事情。我们想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做长期打下去的淮备。蒙古人没有经营意识,一旦失去了掠夺这项重要财政来源,用不了多久就会发不起官员的傣禄,买不起作战所需要的物资,甚至连承诺给族人和协从者的好处也给不出。一伙强盗分赃不匀,内部会发生什么事情可想而知!”
“他们自己之间一定会大打出手!”宋清浊笑着总结。猛然间,他又看到了一个自己原来不甚了解的领域。
连续几个月来,大都督府组织人手在北方散发假钞,限制商人向北方出口食盐、生铁等关键日用品,甚至派船到山东一带“诱拐”百姓。种种不附常规的战法打得蒙元如同一个体力消耗过大的巨人,频频喘着粗气。参谋们习惯性地把这些“损招”纳入阴谋范畴,今天经文天祥一解释,大伙才霍然发现,原来这些也是战争方式的一类。
但这种战术很残忍,报练上关于北方盐荒、粮灾和饥民死尸枕籍的报道长篇累牍,而一些“善良”的儒者们,自然而然地把种种惨剧的原因归咎到大都督府头上。甚至有“大善人”在报练上发出呼吁,建议大都督府结柬这种不光明正大的战斗手段,以免北方百姓遭受池鱼之殃。
而一些以向北方出口日用品为主业的商会也发出了不满之声。断绝食盐和铁器等物资的供应,的确可以严重打击北元的战争能力。与此同时,南方相应的行业也受到了冲击。虽然大都督府为相关产业提供了补偿性措施,并巨允许他们向北方出口罐头、糖霜、马车等价格高昂的奢侈品,但商人们的重利心理依然难得到满足。
“在我们自己的国士上,我们使用任何战术,只要有效,就是合理的。没人有权力指责被奴役者的反抗手段是否线忍。华夏国大、人多、文明的韧性强。只要把最艰难时段挺过去,挺到敌人的忍耐极限,就可取得最后的胜利!而以目前的方式,如果我们能赢得这场战争,我们也同时赢得了整个华夏的复兴契机,整个民族的自由!”
文天祥慢慢地向众人陈述着自己的观点,这些见解一部分来自文忠的记忆里那篇《论久战》,另一部分是他对眼前这场战局的思考。
以劫掠为生的蒙古人没什么经济头脑,所以南方在这方面的反击频频得手。但是,经济是一把双山剑,伤害的永远不会是被动挨打一方。
据监察院的眼线反映,少数商号的已经筹备走私。个别以出售智慧为生的文人,也为重新开放盐、铁的输出而摇旗呐喊。虽然他们的人数极其有限,在相关部门的铁腕打击下也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但大都督府却不得不提前作出些预防举措。因为这个战争已经到了关键时刻,任何破坏性因素都可能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他要通过报纸告诉人们,这场战争的意义、目的和必须经历的一个过程。用双方实力的对比和严密的推理告诉人们,积弱已久的华夏不可能速胜,也不可能因某次战斗的失利而亡国。
如果是在五年前,文天祥绝对不敢夸口说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华夏。而五年后的今天,一切已经与昨日不同。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八)
文天祥的人口掠夺策略到底给大元朝造成了多大的麻烦,一时谁也算不清楚。留守大都的官员们眼下有更着急的事情要做,那就是如何才能举办一个盛大且不落入俗套的入城仪式来欢迎忽必烈的凯旋。
平生打了上百次胜仗,经历了无数次凯旋仪式的忽恋烈可不是那么容易满足的人。如果凯旋仪式弄得太平淡了,这位性喜欢宏大奢华的拿帝老爷当时不发做,事后也会把做事不利的奴才们贬谪三千里,发到云南徒手捉大象。可弄得太宏大了也不成,这倒不是筹备入城仪式赵秉温和郭守敬等人干活不肯尽力,而是国库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来让大伙铺张。
要说大元朝彻底陷入贫困境地,这句话也不对。至少卢世荣用自己镶金嵌玉的楠木算盘算下来,国库里应该还有上千万两日银才对。可关键是这上千万两白银都没放在它该呆的地方,一些居住在大都城附近的那颜们欠了国家的银子还不上,也没人有胆子上门讨要。
也不能怪蒙古王公贵族们借了国家的银子不还,按照成吉思汗起兵时的约定,打下来的国家和抢到的金银珠宝都是大伙的红利,每个最初追随大汗的家族都有资格分一份。用福建那边刚流传过来的新名字来形容,就可以说大伙都是国家的股东。你忽必烈好久没给股东们分红了,就不能怪股东们把自己的本钱撤出一部分补贴家用。况且了,这年头物价如开花的芝麻般一天长高一节,连最喜欢用手里的金银珠宝跟蒙古人买收税权的色目人都纷纷开始撤资了,王爷、那颜们还能不赶紧跟着打霉庄?
“卢大人,这是我和郭大人再次核算过的开支,加上给将士们的封赏和祭祀时的献礼,大概需银七十万两!”行右三部事赵秉温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帐单,非常愤怒地放在卢世荣面前。
僻里啪啦的算盘声被霍然打断,卢世荣抬起熬红的眼睛,有气无力地扫了赵秉温一眼,半响,才不阴不阳地答道,“赵大人啊,你这不是难为我么?眼下就是把整个国库都打扫干净了,也拿不出七十万两来呀。况且今年夏天处处闹灾,如今入秋多时了,各地的秋粮还没运送到京。如果我此刻把钱都答对了你,一旦城中百姓需要赈济,我拿什么去给他们买米去?”
“卢大人,你可知道已经是两次核算过后的帐单。就连前些年灭宋的时候,入城式搞得都比这规模大!”赵秉温吃了一个瘪,头顶立刻火冒三丈。他没料到卢世荣敢再三于预算上找自己的麻烦。皇上已经入了古北口,再有几天就到大都城外了。如果御辇进了通州,一系列出迎、献俘、祭天、犒赏的仪式还没淮备好,恐伯除了太子真金外,留守在大都的所有官员都有吃不完的干系。
“是啊,卢大人,当年瀛国公(宋帝)来归,奏捷仪式可是花了二百多万两呢。光祭天用的玉版,就烧了……”见卢世荣好像不怎么买赵秉温的帐,大学士郭守敬赶紧上前替自己的同门说好话。
与赵秉温不同,他不想因为凯旋仪式的开支与卢世荣闹不愉快。他的兴趣在天文观测和城市建设上,这两项都是开销甚大的工作,没有卢世荣主管国库的这个财神爷支持,任何一项工作他都甭想干得顺利。况且赵秉温所做预算的确有不少花帐在里边,帐目上的文章可能瞒过任何人,却休想瞒过卢世荣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郭大人,你要知道,下官也有下官的难处啊。太子爷那边宫室需要维护,伯颜丞相天天催着我给他调拨粮辣、火炮,大元朝虽然大,却是个空架子,随便一捅,到处都是黑窟窿!”卢世荣拔动着手中的算盘,修长的手指天象台上的仪器般,片刻都不能停下来。
以小小的中书省右丞身份难为两个资历比自己探,职位比自己高的老臣,卢世荣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些出格。但他却不得不这样做,因为接下来他想做的事情,必须着落在郭守敬和赵秉温这两人身上。
眼前这两个人所负责大都城整饬完善工作已经结束,由于当初做预算时没有考虑到近年物价上涨和交钞贬值等因素,有一大笔亏空等着钱去补。精明的卢世荣不用看,也知道赵、郭二人打算借助迎接忽必烈凯旋的花费,把修建外城、整饬街道、翻新民居和疏通大都城内各水系的额外开支补回来。
“可,可如果万岁怪罪下来!您老也知道的,万岁性喜宏大场面,如果咱们弄得太寒酸了……”郭守敬明知道卢世荣在故意跟自己绕圈子,依旧委婉地劝道。
“对于英明睿智的万岁来说,保证治下百姓今冬不受冻饿之忧,保证前线将士粮秣、兵器无缺,总比献俘、告庙这种表面文章重要吧?”卢世荣继续不厂卜愠不火地打着官腔,仿佛根本不怕忽必烈会怪罪。
“卢大人何出此言,难道在大人眼里,万岁扫平辽东,奏凯而归的大事,就如此不值得一提么?难道将辽东平定,大元再无后顾之忧的大功,没必要让历代先汗知晓么?”赵秉温按耐不住,大声喝道。
“赵大人末急,给万岁祝捷的事情固然马虎不得,但在卢某眼里,你花七十万和花十万,起到的效果没什么差别。况且诸臣们能想到的祝捷仪式,万岁早看腻了。不如玩些新花样来,不但给国库节省了开销,而目说不定能赚上大把银子!”卢世荣摇摇头,笑着说道。
此刻赵秉温表现得越沉不佳气,自己讨价还价的余地也越大。如果赵、郭二人一直心态平和,卢世荣还真不敢轻易把自己想做的事情说出来。
大学士郭守敬远比自己的师兄赵秉温聪明,看到卢世荣不断翻滚的黑眼珠,知道对方是故意给自己设套。咬了咬牙,索性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
“卢大人如果有什么好主意,尽管说吧。皇上已经过了古北口,即便放慢速度前行,到大都用不了十日。大人一直拖着银两不拨,咱们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淮备……”
“对,我们兄弟在陛下面前难做,大人未必撇得清!”赵秉温的大手拍得桌案啪啪做响。自从跟着师父刘秉忠主持大都修建工作以来,他甚得忽必烈父子器重。平时汉族文武见了他都尊一声赵夫子,很少有人像卢世荣一样故意找他的麻烦。
“卢某没做亏心事,自然也不需要撇清什么。有人呢,拖欠了人家工钱不给,把西城那一片拆得乱起八遭,弄得遍地都是窝棚,恐伯被陛下看在眼里会有些麻烦。赵大人啊,你说万岁他兴致勃勃地打了胜仗回来,一进城满眼看到的满眼都是乞丐和穿不起衣服的苦哈哈,他还会高兴么?”
“你”赵秉温口里没了词,他在预算中加了那么多花帐,为的就是解诀大都城整饬市容而带来的负面影响。这所城市历经辽、金、元三个朝代,悠长的历史造就了它的与众不同的繁华,同时也造就了城市内部和周边地区建筑群的混乱。
蒙古人得到此城后,听信刘秉忠的占卜,认为旧城选址不吉。所以弃旧建新,刘秉忠、张柔等人按照山川形势、城郭经纬以及星象、运数等概念边建边拆,拆了十多年才造出一个雏形来。而前年忽必烈听信色目商人之言,认为大都城乃大元的中心,天子威仪的象征,所以命赵秉温、郭守敬根据商人的描述整饬整个大都城面貌,别的姑且不论,其繁华程度上一定要超过文贼占据的福、泉两州。
赵秉温、郭守敬二人都是建城名家,根据色目商人的描述打造一个金壁辉煌的城市在别人眼里无异痴人说梦,在他们眼里却是轻而易举。但在除了打造无生命的建筑外,如何让有生命的人也像福、泉两州的百姓那样富有,自信,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所能。
花费了一年半时间,商人传言里福、泉两州所拥有的那些便利设施大都城都具备了。在城市主轴与各水系旁边,狭窄泥泞的街道和街道两边低矮的茅屋也被宽阔的青石板大街和青砖大瓦房所取代。但百姓们的日子却越发艰难,离开主街几十步,就全是简易窝棚。
“我等不才,还请卢大人指点迷津!”郭守敬轻轻拉了拉赵秉温的官袍,将他扯到一边。然后走上前,恭恭敬敬给卢世荣行了个礼。
“其实呢,咱们都是汉臣,彼此之间行个方便是应该的。你们需要让陛下欢喜,我这呢,也急需银两来弥补国库亏空。要知道,如今不比往年,打仗再抢不到战利品,国家还得大把大把地贴银子出去……”见郭守敬上套,卢世荣换了副语气,坦诚地说道。
“自然,大人是我汉臣中的翘楚,咱兄弟二人愿听大人指点!”郭守敬用身体挡住赵秉温不满的目光,恭顺地说道。
“你们西城墙根底下还有金水河边上拆了很多茅草棚子吧。费了那么大力气修成了大瓦屋,怎么没人住回来?”卢世荣不再转弯抹角,问话直奔主题。
郭守敬又楞了一下,古铜色的面孔上涌起几分微红。这是他和赵秉温犯的错,当初整饬城市时,半买半抢拆了很多百姓的茅草屋。师兄弟二人自作主张遣人把主街两边的茅屋都翻盖成漂亮了大宅院,这样做的好处有两个,一方面是可以使城市看起来干挣漂亮,另一方面也能赚一笔钱回来平衡收支。忽必烈不禁止官员利用手中权力经商,他们这么做自然也无可非议。谁想到房子盖好了,却很少人买得起。偶尔遇到真买得起的主顾,负责房产交割的小吏也收不到对方的钱。
眼看着忽必烈得胜还朝,马上整饬京城工作的开销就得被人审核。赵、郭二人每天愁得头发都快白了,屁股后边还有一大堆蒙古债主追着要归还盖房子时欠的债务。
“而那么多新搭的茅草屋隐藏在瓦屋后,即便是高墙大院的价钱想必也上不去!”不愧为元朝的大管家,卢世荣对买房卖地方面的门道一清二禁。
“是,是这样!”那些茅草屋都是百姓私自盖的,地方官员怕激起民变,不肯赶他们走。有心买宅子的商家也觉得周围不安全,所以舍不得出高价!“郭守敬走投无路,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心中对眼前这个市侩小人的判断能力充满了佩服。
“如果本官能把你们建的所有宅子买下,用现银付款,不知道郭大人可愿意合作呢?”卢世荣拔拉着算盘,好像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什么?”没等郭守敬说话,赵秉温蹭地一下跳上前来。不顾斯文形象,用手指着卢世荣的鼻子尖问道:“你,你说得可,可是真话?”
“本官为国理财,自然要讲究个信誉二字!再重复一遍,本官用现银买你们改建的宅子,全要,价格比目前高一成!”卢世荣笑了笑,淡然说道。
“那可是,可是几十万两的买卖!”赵秉温急切地补充,“况且院蒋很小,似大人……”他本意还想提醒卢世荣,临街的那些新屋子虽然外表华丽,占地面积却都不甚大。作为商人或中等富户的宅院尚可,若作为官员府邯,那可就太失面子了。话说到一半,猛然想起卢世荣贪名在外。执掌国库这么长时间,自然不会住这种蜗居。况且这么多房子,卢世荣一家人也佳不过来。
“不知道大人欲郭某做何事!”郭守敬躬身施礼,追问道。如果卢世荣真的能出钱将所有新盖佳宅买下,不但整饬大都所造成的亏空可以填平,除了连本带利归还盖新屋时向几个蒙古那颜所借的银两外,二人也会有不少的收益落袋。只是卢世荣先把自己师兄弟两个逼得那么急,又突然赠与这么大恩惠,所求自己兄弟做的事情必然也属于斗胆包天之类,弄不好几万两银子没赚到,身家性命也跟着赔了进去。
“很简单,我想请你兄弟二人测算一下,这么多穷人住在大都城内,是否有伤大元国运。想当年秦始皇横扫六合,可是迁了天下富户到咸阳居住!”卢世荣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回答,仿佛在商量寻常人家市场上买把莱般的小事。
“测算?”赵秉温不明所以,低声问。
而站在他旁边的郭守敬却已经白了脸。卢世荣的话他理解得很清楚,他也的确有能力帮上卢世荣这个忙。只是自己平生所学天文、数术都是用来做学问的,大元朝的历法经自己多年观测,也是达到了历代以来最精确的程度。将来的历史上提起天文学的成就,肯定不会忘记记自己的名字。但今天如果自己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恐怕不仅玷污了自己的名声,还玷污了头上星空的圣洁。
“天文不会说谎,星象也不会骗人!”郭守敬清晰记得当年求学时,老师刘秉忠如何教导自己要严谨治学。但老师刘秉忠后来被忽必烈所器重……脚下这个大都城就是在老师规划的图练上一点点建造起来的。
一时间,他心中天人交战,冷汗淋漓湿透了青衫。
“本官这样也是为了替国家理财,陛下告捷需要银两,前方将士作战需要银两,而城中物价又这么高,那些贫民百姓根本就设资格住在天子脚下……”卢世荣拍了拍郭守敬的肩膀,振振有词。
“天机重重,人眼察之,难辩真伪!”郭守敬渐渐回过神,淡淡的说道。那一刻,他仿佛洞察了天地间一切玄妙。
“本官今晚就去禀明太子,从国库拨三十万两归二位大人使用!至于恭迎陛下凯旋的银两,明日早朝后二位大人就可到户部支取。天像台太小了,如今有了好材料,那些仪器也该重新铸造得更精密些!”卢世荣点头回应。
小厮上来添茶续水,赵秉温和郭守敬解诀了迫在眉睫的难题,也不多叼扰卢世荣,当即起身告辞。卢世荣送二人出了大门,反身回来,立刻急匆匆向后堂奔去。
“皇城附近的几十处待售民宅,我已经着人替老爷买下了。加上他们新建的这批宅院,大人一共掌控了中等民宅六百余间,高宅大院三卜二处。”管家卢升捧上一个账本,低声禀报。
“跟咱们合伙的谢道士呢,他买了多少?”卢世荣推开账本,问起了合伙人的捎息。姓谢的那个道士是他的老熟人,此人当年在江南也是数得着得大才子,现在却沦落到装神弄鬼的四处骗钱的境地。不过此人对自己倒是不错,这用国库银两买卖房产的主意,除了他外,别人还真想不出来。
“他手中本钱少,只买了二十余间小屋。不过小的听人说,这几天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萨里曼几家的管家都在私下买宅子。”管家抬起头,讨好地汇报。
“嗯!无妨。参与的人越多,咱们越好赚!”卢世荣摆摆手,非常大度地表示自己不在乎有人分羹。那几家蒙古大豪肯定也是被谢道士给鼓动起来的,有他们参与后,朝堂上只会对自己的计划更有利。只要明天郭守敬的本章递上去,太子真金答应了,今年国库肯定被银子装满。而大都城居高不下的物价也会因为人口的减少而出现回落。这都是他卢世荣的功劳,整个蒙、汉、色目臣子中,找不出第二个这么有本事的人物。
仿佛猜中的他的心事,窗外,几只经了霜的蟋蟀扯开嗓子,大声喝彩。
祥兴四年冬初,郭守敬据天象上本,请太子真金以富贵之家充盈大都王气。真金与百官合议后颁旨,以庆贺都城竣工为由,迁山西、河北诸州富户入大都。同日,下旨“沼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蔗居职者为先,定制以地八亩为一分,其或地过八亩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据”。
旨下,京城地价暴涨,高宅大屋销售一空。身居陋室,宅院占地面积不足,以及家境贫寒的百姓,皆被赶出新城,前往旧城或更远的乡间居住。
七日后,忽必烈回到大都,但见街道整洁,沿路馆舍翻茸一新。老怀甚慰,召郭守敬、赵秉温等有功者十余人,当众嘉勉。
酒徒注:1、元大都至元四年(1267年),史载明确,无需考辨。终成于以至元二十到二十二年之间,建成后召旧城有钱人入住。文中“诏旧城居民之迁京城者,以资高及居职者为先……”是历史非杜撰。此项发明比某教授提出的把穷人赶出北京的高论早700多年。
2、郭守敬是大天文学家,文中的郭守敬属于小说家言,不可信。
第八卷宿命第二章国战(九)
接连几天,忽必烈都很兴奋。白天他在大明殿嘉奖陪同自己出征的有功之臣,晚上就在内城的延春阁与太子真金以及他出征期间留守在大都的妃子们絮话。蒙古人不太注重礼节,如果再早上三、五十年,大汗死后,他的妃子作为财产可以由儿子继承。所以真金在年龄比他小一半的年青嫔妃之间也不拘束,想法设法说着各种奇闻来逗宠妃们开心,同时尽力塑造一种家庭的氛围来拉近与父亲的距离。
已经年近古稀,岁月却没有在忽必烈脸上留下太多的衰老痕迹。他的直觉依然敏锐,心智依然清醒,并且权术运用得越来越精熟。这样一个英明神武、身体建康的父皇对太子真金而言绝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相反,他还需提着十二分小心,避免忽必烈哪天突然动了废太子的心思。虽然以目前的情况看,忽必烈没有这个念头,可从他远在千里之外依然能将阿合马和自己的党羽一并铲除的雷霆手段上判断,真金心里的确没有稳坐太子之位的把握。
“那安东尼看到女王的座舰逃走了,关心的追了上去。结果本来输定了的屋大维趁势反扑,将埃及舰队焚毁了大半。回到埃及后,女王怕被罗马人清算,就用一条眼睛蛇咬断了自己的喉咙。安东尼见女王死了,也拔出了佩剑……”真金绘声绘色地比划着,仿佛自己就是那个追随凯撒多年,最后殉情自尽的将军。
“啊!”几个年青的西域宠妃用春葱般的手指半捂住嘴巴,惊呼道。有人听得太入迷,蓝色的眼睛中泪光隐隐可见。
“倒是个多情种子,可借既丢了美人又丢了江山!”忽必烈端起面前的夜光杯,抿了口里边血一般浓的葡萄洒,低声点评道。
蒙古人的逻辑和汉人不一样,如果这个故事被几个儒臣听了,肯定会谴责那个名字万分绕口的埃及女王是红颜祸水,安东尼的名字也足以和陈叔宝、李煜等人并列。但在蒙古人眼里,安东尼不过是一个没保住老婆也没保住私产的倒霉蛋而已,结局既不值得同情也不值得可怜,更没任何借鉴意义。
“是啊,此人年少英雄,曾陪着凯撒打下了半个罗马呢!”真金惋惜地说道,仿佛自己麾下曾经有这样一员虎将丧身于疆场之上。
“这个故事你从哪里听来的?”忽必烈没有真金那么丰富的同情心,转动着手中的酒杯追问。杯中的红酒是福建特产,滋味没有从西域万里运来的葡萄酒那样淳厚,但胜在清新甘冽,几杯下去,就能把人的血液像火一样烧起来。
“两个月前,城里来了几个西方传教士。自称是什么罗马帝国人,他们的教义与聂思托里安教差异很大。所以,儿臣就把他们留了下来!”真金低声禀报。
自从残宋开辟出可到达天方的海路后,一些面相比阿合马、马可波罗还奇特的色目人相继而来。有的人在大都城转了几圈后就悄悄地离去,有的却留在了城内,千方百计想与朝廷搭上关系。
对于自由传教之权,大元朝从来没吝啬过。忽必烈早在数年前就曾经允诺,无论念什么经,只要是保佑大元朝昌盛不衰的,就尽管念,蒙古人不在乎你信的是上帝、玉皇还是佛祖。但传教士们却不甘心,他们希望朝廷能承认他们的教义是唯一的,而与他们所言不同的教派全是异端。
因为聂思托里安教支持乃颜叛乱,所以真金特意留下了一枚活子。如果忽必烈不能在军事上迅速击败乃颜,他就从信仰方面着手,用真正的基督教义让乃颜众叛亲离。现在既然忽必烈凯旋而归,真金就不能直说自己当初的想法了,而是换了另一番说辞解释道:“辽东初定,乃颜以邪教蛊惑百姓。这些人自称为上帝的真正信徒,用他们来取代聂思托里安教……”
“肤知道了,你尽管放手去做。但注意一下,无论他们念什么经,不要念到朝堂上来。否则,杀无赦。”忽必烈带着几分鼓励的语气命令。真金的处置很合他的心意,虽然在辽东他曾经宣布不追究基督徒们的责任,但教义之争关系到上帝和魔鬼,不由得他这个皇帝不重视。
想到这个冠冕堂皇的报复借口,老皇帝得意地又灌了自己一大杯。边品味葡萄酒留在口内的余香,边问道:“那几个骡子,马儿帝国的什么人对咱们的大都城怎么评价,他们见过这么宏伟的城市么?”
“他们说在整个欧罗巴,没一个国王的城市如大都这么宏伟。与皇城相比,西方那些君王们住的全是猪圈!”真金喝了一杯酒,装做很自豪地回答。
“欧罗巴,当年拔都汗两万大军就横扫了,那些什么王,什么帝,争先恐后爬过来给他添靴子!”忽必烈高兴地喊,根本没注意到真金的回答中,巧妙地将‘传教士们是否见过’替代为‘欧罗巴没有’。
同样的问题真金问过传教士,当时那个传教士给出的答案是,除了泉州、福州外,大都城是天下最漂亮的城市。这个答案曾经让真金感到非常伤自尊。但他也知道教士们说得全是事实,大都城内的王公贵族们如今以能用上南方的货物为荣,既然南北双方所产奢侈品的档次差了这么多,城市繁华程度上的差距估计也同样大。
“嘿嘿,他们说咱蒙古人只会破坏,不会建设。朕从来不相信这个道理,咱们建的城市,永远是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咱们建立国家,永远是最强,疆域最广的!”酒和自豪感双重作用下,忽必烈有些语无伦次。入城仪式上所看到的景色依然停留在他眼前,宽阔笔直的街道,整齐干净的民居,高大巍雄的寺庙、宫殿,还有凌空架起,从西山甘泉宫一直通到皇城内的输水管,凡是传教士们说过代表人类文明的设施,大都城应有尽有。
几年前,文天祥在报抵上“污蔑”大元朝是强盗分赃,只会破坏,不会建设。说蒙古人征服华夏绝对不是改朝换代,而是野蛮破坏了文明。这些话忽必烈当时看了哈哈大笑,表面上装做毫不在意,一颗骄傲的心却被深深地刺伤了。
蒙古族是一个快速倔起的民族,没有经历过缓慢的孕育过程,所以蒙古人对所征服地区的文明进行疯狂破坏的同时,内心深处却对别人的生活方式充满了仰幕。他们并几乎是不设防地被当地文明同化,变得越来越不像蒙古人。如今,西域诸汗国一部分都信了穆斯林教,一部分扳依了上帝。而大元朝也慢慢以儒家经典作为自己的治国之策。文天祥从文明、野蛮之辩的角度“诋毁”大元,正戳到了整个蒙古族的痛处。
忽必烈要争这口气,所以才将修建了近二十年,已经濒临竣工的大都城的设计方案一改再改。他要用这所天下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反驳文天祥的歪论,用这座金壁辉煌的都市向世人证明,蒙古人除了抢掠破坏之外,也会建设。他们建设起来的的城市非但比世界上所有城市华丽,而且代表着人类文明的顶点。
看着父亲那幅陶醉的神态,真金偷偷地叹了口气。卢世荣用什么手段为盛大的庆祝仪式筹款,赵秉温等人用什么办法让大都城瞬间变得干净整洁,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当年,忽必烈为他聘请的儒学大家许衡向他灌输的治国道理是勤政爱民,绝不是这种扰民自肥。但是为了满足父皇忽必烈的虚荣心,他却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本意,默许卢世荣等人的龌龊勾当。
“我儿,莫非有不顺心之事么?”忽必烈带着醉意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真金的思绪。
“没,儿臣方才想起国计民生,所以有些走神!”真金完全没料到忽必烈微醉之后,视觉还如此敏锐,赶紧出言解释。
“你会是个治国守成的好皇帝,肤将来把江山交给你,心里会很放心!”忽必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醉态可掏。“卢世荣不是说,今年国库收益猛增,预计会节余数百万两么?这么多钱在手,你还着什么急?”
“父皇有所不知,国库里的银子,都是最近才入的库!”真金摇头,苦笑着解释。
“那有何不妥,你说那颜们欠朕的银子不还么,且别管他。明日早朝,联亲自下旨讨要,看他们哪个敢不赖帐!”忽必烈明显会错了真金的意思,以为自己出征期间,树大根深的王爷们触犯了真金的枚威,笑着答应尽快在群臣中给真金讨回面子。
“父皇,此事非关诸那颜。而是儿臣担心,今年国库盈余数百万,明年就会颗粒无收!”真金整顿衣冠,正色说道。
几个在一边陪酒的嫔妃吓了一跳,赶紧收起娇憨痴嗲的模样,规规矩矩跪坐直身体。一个忽必烈的宠妃边斟酒,边不停地给真金使眼色要他别谈国事扫兴。
忽必烈知道真金不喜欢卢世荣,也知道最近蒙古诸臣和汉臣之间闹得很不愉块。自己的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被儒臣们教导得有些迂,不知道儒家经典大部分是挂在嘴上骗人用的,只有一小部分才是治国之道。但父子刚刚团聚,一些训斥的话说出来未免破坏气氛。所以他放下酒杯,尽量和气地问道:“我儿,你说明年会颖粒无收,是什么道理呢?”
“父皇可知卢世荣和郭守敬勾结起来,借天象之说强迁百姓,才能在短时间内收得这么多银两么?”
“这个,为父目然知晓。郭守敬的学问很好,为人也老实!”忽必烈淡淡地回答。他在大都城的眼线早把卢、郭等人的行为和王公贵族们低价买百姓宅院,然后借朝廷的迁徒政策大发其财的诸动汇报过。并且忽必烈还清楚地知道,所谓今年国库收入大部分还停留在帐面上,很多价格翻了数倍的新宅院刚刚开始交割,银两入库尚需要很长时间。
“郭大学士学问自然是好的,但学问好并不代表着好人品!”太子真金不同意父亲的见解。郭守敬和赵秉温趁着这次迁居百姓,都没少捞了钱。对于皇帝来说,臣子贪污就等于掏他的口袋,这种人学问再好,也应该扔到囚牢里去。但他不敢说得太探,当年铲除阿合马所付出的代价,已经给了他足够的教训。
“观星的事情,他已经跟我说了。至于买卖房产赚的红利,肤已经赐给了他。真金啊,你要用他们,就得不时给他们点甜头吃。好马要喂夜草,否则战场上无法让他们驰骋,用人也如此!”忽必烈语重心长地叮嘱。真金现在的样子像极了他年青的时候,当年他因为弹劾蒙哥汗的近臣贪污而被大汗责罚,心中也是充满愤慨。这么多年过去了,经过了岁月和风霜的磨炼,他才明白了蒙哥纵容左右臣子贪污的道理。
能为大汗效力的都是各族精英,精英的需求永远比普通人高。而允许他们在一定范围内以手中职权谋取私利,是羁绊他们的最有效手段。做皇帝的一旦发现哪个臣子不好用了,杀他的罪名根本不用去罗织。届时以贪墨罪抄了他的家,既可让百姓们觉得皇上圣明,又可为国库增加收入。
况目郭守敬在自己回城后的第二天,就已经禀明了以天象为借口强迁百姓事情的始末。对于这样既有学问,又忠心耿耿、做事懂得分寸的大才子,做皇帝的更要给予特殊关照。
“父皇可曾想过,今年岁入不足,他们从大都城房价上搜刮。明年岁入到哪里去寻,后年岁入到哪里找?”真金听忽必烈无端替郭守敬说话,不服气地提醒。
“我大元富有四海,天下州郡甚多!”忽必烈大笑着回应。在他眼里,卢世荣在两浙财赋尽失,南方赋税全力支撑伯颜的情况下,还能想出这种办法来给国家赚钱,算是一个能臣。大元朝现在需要考虑的不是长治久安,而是抓紧一切机会把恢复了元气的残宋征服。而足够的银两,是将士们用命杀敌,工匠们赶制新式武器的保证。至于筹措银两时百姓付出的牺牲,根本无所谓,当年曹操用人肉做军粮,还不照样成就一番霸业?
“百姓们从州郡迁出了,住到哪去。百姓安,钱粮何患不足,百姓不安,钱粮虽多,朝廷安能自奉乎?”真金一着急,脱口就是一句儒家经议。
忽必烈的眉毛猛地向上跳了一下,他只在乎英雄,百姓住哪里的事情,他没想过,也懒得去想。
“皇上父子刚刚团聚,何必说这些琐事。况且咱蒙古人围毡做家,这么多年也不过得很好!”忽必烈的宠妃莎林娜见父子越说越僵,赶紧上前打圆场。一边给忽必烈与真金面前的酒杯倒满,一边用眼神提醒太子别过于冲动。
“围毡做家……”真金彻底无语了。草原上的蒙古人扯几片毡子就可搭个帐篷繁衍生息,这是事实。而汉人的城市却不能这样管理,远方来的传教士说过,福、泉二州的繁华与大都完全不同,福、泉二州百姓的自信全写在脸上,而大都城即便是中上之家,脸上也充满了优患的神色。
“衡量文明与野蛮的标淮不在于城市之华美,建筑之高大。”文天祥书于南方报纸上的话再次回响在真金的耳畔,“官员是否廉洁、百姓是否富足、人的财产与生命是否有保障……”这些话,他不能完全理解。但他知道,自己父皇更不理解。父皇和文贼对国家、民族、文明的见解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谁高谁低,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明白。
如果事实真的如此,父皇能如他想的那样快速击溃文贼么?真金不知道答案,愤懑间,他只听见忽必烈不高兴地数落:“父皇这样做,还不都是为了你。残宋势力越来越大,如果我不早日筹足粮饷南下,一旦伯颜有失……”
伯颜有失?几个嫔妃全都惊诧地抬起了头。在小一辈蒙古人中间,伯颜就是一个不败的神话。他现在于江南西路处处占着上风,已经突破了黄叶岭、谢山防线。捷报上说,宋将邹洬不得不全线收缩,将整个袁州和小半个筠州让了出来。这种局势下,他怎么有战败的道理?
“咱们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话,南方的仗不好打,也不知道要打多久。”忽必烈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所以卢世荣即便是头猎,现在也不能杀。他还能给国库弄来银子,父皇还需要这些银子。等为父平了江南,把福州、赣州那些能造银子的作坊全抢回来,你怎么折腾,为父都不管。但现在,却绝对不可动他一根寒毛!”
国战(十)
一场为弥和父子间日渐疏远的感情而设的家宴不欢而散。太子真金郁郁告别,出了延春阁,打马向属于自己的东宫——隆福宫走去。隆福宫位于宫城之外,皇城之内,距离内廷比较远,此刻宫城初建时在道路两边植的柳树早己落光了叶子,干枯的枝条随着阵阵北风瑟缩呻吟,像极了前些日子无辜百姓被驱赶出城时发出的哭喊。
真金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江山社稷连同自己这个太子都是忽必烈的,大汗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如果自己真的想实现百姓生活安定,分裂出去的各大汗国合并为一的志向,首先得迈过忽必烈这道槛儿。
做了几十年的太子,他多少有了一些自己的羽翼。虽然上次与阿合马火并时被忽必烈趁机剪除不少,但此刻大都城内听命于他的将士还有万余。如果发动一场兵变……?想到这,真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道路两边的柳树看起来越发憔悴,一棵棵就像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他不能这么做,虽然杀了忽必烈后任何人阻止不了他登上皇位。但眼下南北双方血战正急,一场内乱足够让大元朝彻底毁灭。但是凭忽必烈这种治国之策能战胜残宋么,真金心里实在没把握。师父教导他内圣外王,而父皇忽必烈的治国之道却不断把天下百姓推向大元的对立面。
“太子殿下,隆福宫到了!”一个极其陌生的嗓音在真金耳边提醒道。正在沉思的真金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见一张紫茄蛋子脸。
“原来是月赤彻尔将军啊,你怎么跟着过来了!”真金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侍从,一边抬腿向汗白玉石阶上迈一边问。这张令人厌恶的茄蛋脸属于怯薛长月赤彻尔,此人出身于蒙古许兀慎氏,是成吉思汗“四杰”之一博尔忽之曾孙。平素里与东宫太子系人马一直不睦,今天却不知道被什么风给吹了过来。
“小臣奉皇上之命送太子一程。万岁春秋高了,热乎身子吹不得这冷风。所以着小臣相送,以全父子之情!”月赤彻尔躬身施礼,回禀。
闻此言,太子真金更惊。自己心里对父皇不满,一路上想必也没什么好脸色。如果被月赤彻尔如实汇报上去,恐怕一顿申饬在所难免。他本能地回过头欲找不忽木咨询对策,却霍然想起,不忽木被派出使西域去了,如今自己身边没有一个阅历、见识都在叶李之上的智者“太子何不请小臣进去喝杯茶,这大冷天的,在外边吹北风可不是待客之道!”月赤彻尔仿佛看穿了真金的心思,笑了笑,主动申请入东宫作客。
以他怯薛长的身份,和今天替忽必烈给太子送行的任务,入东宫喝一杯茶的要求并不过分。太子真金知道此人既然主动要求进宫喝茶,肯定不会去进自己的谗言,苍白的脸色稍绥,伸手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月赤彻尔将军请!”
“如此,就叨扰殿下!”
二人稍做客套,先后走近了太子的东宫。此处的格调与忽必烈最爱居住的延春阁逼然相异。忽必烈年龄越老,越喜欢奢华富丽,所以内廷之中装饰得金壁辉煌,到处摆满了象牙、宝石、钟鼎等富贵之物,连院子里的回廊都要刷上几层金粉,以衬托皇家无尚尊贵。而太子真金居住的东宫造型就淡雅得多,白墙、青瓦,碧树,即便是冬天,也有流水在小桥下潺潺而行,宛如一江南名园。
“早闻太子殿下这里雅致,今日一见,果然让人心生出尘之意!”月赤彻尔跟在真金身后半步左右距离,边看边赞。“让将军见笑了,当年师父在此给真金讲学,言中常提江南风物。后来为缅怀恩师,我就照着书中描述修饰了一下。每日协助父皇披阅奏折之后,到这里转一转,的确让人心情轻松不少!”真金谦虚地解释,月赤彻尔的来意他不清楚,所以话题也只能停留在对亭台楼阁的点评上。
“太子殿下福缘深厚,年近不惑还能在父亲膝下进孝。月赤彻尔羡幕得很呢,我少年时家父即为国捐躯。及至年长,想为父亲分忧也无从分起。”月赤彻尔很聪明地借着太子的话题,把谈论重点转移到家务事上。他十六岁入宫当怯薛,不久其父印战死于大理。父子之间相处的机会不多,所以也没有一般人家中少一辈豪杰和老一辈英雄之间的观念冲突。
“将军家世代都是我大元忠良!”真金蓦然转过身来,对着月赤彻尔深施一礼。到此刻,他终于明白了忽必烈派月赤彻尔前来相送的深意,一颗忐忑不安的心也被其中浓浓的父爱所感动,涌起阵阵温暖。,“能得太子一赞,月赤彻尔甚感荣幸!”月赤彻尔大笑着回答,跟在真金身后走入了太子的书房。
顺利完成了忽必烈交代的使命,月赤彻尔很高兴。在书房中喝了杯茶,闲聊了几句最近朝野中发生的大事,然后以保卫皇宫的任务在肩为由告辞,匆匆赶回了延春阁。
夜己经深了,忽必烈还没有睡。他出征在外期间,政务都是交由太子真金打理的。班师回朝后,少不得把一些重要批奏再浏览一遍,弥补因太子府处理不当遗留的疏漏。
见月赤彻尔回来,忽必烈把手中的奏折丢到身边一个巨大的木筐中,笑着问道:“太子回宫了么?是不是还在怨我这老头子碍手碍脚?”
“太子殿下甚为懊悔,见了小臣之后,一个劲儿自责,希望小臣代他向陛下赔礼,请陛下恕其冲撞之罪!”月赤彻尔走上前,笑着回报。
“算了,你不要替他掩饰,朕养了个什么样的儿子朕自己知道。嗨,这皇帝的位子朕坐得太久了,久了必然惹人生怨!”忽必烈苦笑着摇头,慨然道。他派月赤彻尔去试探真金的态度,原本也没指望对方能带回什么好话来。月赤彻尔把真金说得越孝顺,越说明父子之间的隔阂己经深到百官不敢插手的地步。
“皇上如此圣明,治国时间越长,越是百姓之福。若是能万岁,万万岁,不知道多少人要感谢长生天的眷顾呢!”月赤彻尔听出忽必烈话语中的不快,低声开解。
“一派胡言,如果真是那样,朕的皇子,皇孙,还不得把长生天捅翻掉!”忽必烈笑道捶了月赤彻尔一拳,骂道。
“唉吆!”月赤彻尔佯装受不了肩头上传来的大力,噎噎噎后退六七步才稳住身形。边退,边赞:“陛下年近古稀尚能一拳将小臣打飞,古往今来哪个帝王有如此强健的体魄?”
忽必烈被月赤彻尔逗得微微一笑,心中郁闷疏散了不少。眼前这个侍卫自从十六岁就入宫做怯薛,二十余年来忽必烈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彼此之间的感情与亲生叔侄差不多,有些心里话也不瞒他。揉了揉拳头,叹道:“朕知道你的一番好意,但帝王家的事情,与百姓家终是不同!”
“也没什么不同啊,百姓家父子也争执,儿子大了,自然认为父亲说得话未必句句在理。但争执过了也就过了,同是为了家业兴旺,谁还会记在心里。其实小臣今晚在门外听陛下父子争执,心里很羡幕呢!”月赤彻尔婉言相劝。
“什么话,有子忤逆也值得羡幕么?”忽必烈楞了楞,哭笑不得地问。
刹那间,月赤彻尔的眼圈有些红,低下头,小声说道:“臣平日看到别人家父子失和,为小事争执。总想着,如果我父亲尚在,我也跟他吵一架,看看父子之间吵架到底是什么滋味!”。忽必烈突然感觉到自己心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酸酸辣辣的好不是滋味。蒙古人感情粗犷,如月赤彻尔这般心细如发的人少之又少。忽必烈想想失里门早早的战死沙场,与家人阴阳永隔。而自己儿孙满堂,可以经常坐在一处喝喝奶茶聊聊天,猛然觉得月赤彻尔的话非常有道理。比起父子亲情来,与真金的政见争执的确微不足道。反正这江山最终还要落到真金手上,不如现在就多给他一些尝试自己治政理念的机会。
想到这,忽必烈低声问:“太子说卢世荣等人强逼百姓迁徙,借此敛财。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太子当初不该答应,如今,却不该反悔!”月赤彻尔抬起头,大声回答。作为忽必烈的怯薛,本身就有为皇帝提建议的职责。卢世荣等人把贫苦之家赶出大都,强迁周边富户入城的举动闹得天怒人怨,即便忽必烈不问,他也想找合适机会参几个汉臣一本。
“你坐,详细说来!”忽必烈用脚踢过一张羊皮矮凳,低声命令。呼图特穆尔曾经说过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怯薛有才干,今天他正好借这个机会考教一下月赤彻尔的才干到底高到什么地步。
“太子殿下当初为了筹集银两,庆贺陛下凯旋,才不得不答应了卢世荣的请求。虽然此举为国库筹集了大笔银两,却寒了中书省百姓的心。这里的百姓先跟着大辽,再跟着大金,然后归属于咱大元,对南朝本不留恋。寒了心后,难免会被文贼的花言巧语给打动!”月赤彻尔非常有条理地分析卢世荣过度盘剥百姓带来的害处。抬头看了看忽必烈的脸色,又继续补充道:“但此事,朝中文武百官,还有蒙古王公大臣参与者甚多,如今人人想从买卖地产中获利。如果突然把迁徙百姓的事情停下来,反而会引起大祸!”
“嗯!”忽必烈捋着胡须,非常高兴地打量坐在自己面前矮凳上的怯薛长。虽然他不赞同月赤彻尔的某些观点,但对方最后那句“参与者甚多”的分析,的确说到了点子上。
也许是因为卢世荣狡诈,也许是因为蒙古那颜们自己贪婪。强迁百姓这件事情从最初开始,就涉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太子真金把罪责都归咎到几个发起者头上,考虑得实在太简单。这件事情必须进行到底,即便底下有再多哭声都无法停下来。从大元朝的国库考虑需要忽必烈坚持,从稳定蒙古王公贵族的角度也需忽必烈坚持。
“但臣也有一个办法可以既给国库增加收入,也能挽回一部分民心!”月赤彻尔见忽必烈没有发怒,试探着建议。
“说出来,朕听听你的办法是否可行!”忽必烈笑着鼓励。
“卢世荣为了弥补国库亏空而不择手段,表面上对陛下忠心耿耿,实际上却是国贼、蠢虫!郭守敬借天象欺骗朝廷,也有欺君之罪。但天象无常,也许其所言未必是虚。至于赵秉温么,他是为了弥补修城亏空,被逼无奈而己。不过他们三个人都是汉臣,受他们害的也都是女真、契丹和汉人百姓,所以失去家园的百姓即便骂,也应该骂那些蒙蔽皇上的汉臣,不该把过错归咎到咱蒙古人和陛下头上!”月赤彻尔开口,就把矛盾引到了朝中群臣族系之争上。这本来是忽必烈最不爱听的话题,从月赤彻尔嘴里说出来,却丝毫没引起他的不快。
“小臣听说卢世荣为国理财不到两年,家资己过百万。而如今各地物价飞涨,交钞己经不可再用。可见其非但辜负了陛下的重托,而且贪赃枉法!朝廷中很多御史都曾上本参他,包括一些色目人,都向皇上递过折子!”这几句话说得语无伦次,忽必烈听了之后心里却亮堂堂的,仿佛有人在眼前点了一万根蜡烛般。
“如卿之言,你是说物价飞涨,交钞如纸的原因是朝有奸佞了?”忽必烈点点头,不动声色地问。
“陛下圣明!”月赤彻尔大声回答。
“臣子佞,陛下圣!”这句话是古今不易的真理,既然卢世荣己经把国库亏空补起来了,既然百姓己经被赶出家园了,既然周边富户己经开始奉旨迁徙入大都了,卢世荣的作用也就到头了。为了他一个汉臣弄得皇室父子不合,百姓怨声载道,的确不值得。
忽必烈沉吟了一下,心里慢慢有了主张。看了一眼等待自己决断的月赤彻尔,低声问道:“你跟在朕身边几年了,朕一直没计算过?”
“禀陛下,小臣十六岁入宫做怯薛,至今己经快二十年了。日后还想侍奉于陛下身边,为我大元朝尽绵薄之力!”月赤彻尔心中狂喜,挺直了胸脯回答。
“嗯,光禄寺正卿告老还乡,朕正愁没人接替他。你去把那个职位担起来,好好干,别给你祖父博尔忽和父亲失里门丢脸。
“谢陛下洪恩!”月赤彻尔从凳子上滚下来,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光禄寺正卿兼管宫廷侍卫和皇家膳食、祭祀用度。正三品的职位虽然不高,却是个可以沟通朝堂内外的实缺。因为这个职位可以私下向国君谏言,丞相之下的文武官员几乎无人不关注。得到这个职位这不但意味着忽必烈的信任,而且还意味着月赤彻尔的家族得到了一个重现辉煌的机会。
忽必烈点点头,伸手把月赤彻尔从地上拉了起来,低声叮嘱:“朕一直把你带在身边,视若子侄,今后太子那边,你更要尽心尽力辅佐。过几天,朕也打算放完泽出去做真金太子府的右詹事。还有哈刺哈孙,朕准备让他入宗人府。朕年龄大了,以后什么事情要你们年青人多动些脑子。历代大汗打下来的江山不容易,大伙要齐心协力把它经营好㈠?
“陛下永不会老!”月赤彻尔真诚地祝愿。抬起头,看见几根白发在忽必烈的额角轻轻飘动。
忽必烈的确老了,虽然从表面上看依然精力充沛。但眼中的疲倦己经告诉了月赤彻尔他在勉强自己坚持。从今天的官职安排上,月赤彻尔能推断出,忽必烈开始慢慢替真金铺路,作为皇帝的近臣,他很庆幸自己又在关键时刻做了一个正确选择。
至于卢世荣,月赤彻尔己经清楚地预料到了他的下场。“要不要给他遁个气儿,让他临死之前也感谢我呢?”月赤彻尔偷偷地想,眼中精光于忽必烈注意不到的角度一闪而没。
下雪了,外面风中夹着雪粒,打在窗户上啪啪地响。
指南录第八卷宿命国战(十下)
“啪、啪、啪、啪!”卢世荣利落地打着算盘。依照游方道士谢枋得的指点,他这回赚了个盆满钵圆。手中的玉石算盘己经打了四遍,最后的收益结果还是无法令人相信。
太多了,谁也没想到大都城的穷哈哈们有这么富。迁徙令一下,那些周边地区的富豪们要在限期内搬入大都,需要买大量宅院。己经准备了大量小型民宅的卢世荣从中可赚上数百万两银子。而因为家境过于贫穷和宅院面积太小而被赶走的那些百姓所空出来的院落,推成平地后按朝廷规定的八亩一分卖出,又能赚上一大笔。并且这是无本买卖,官府不需要投入任何钱,请五城兵马司派些爪牙去,就可以静等银两入库。
卢世荣算了算,按照现在飞涨的地价,己经入库的银两和即将发生的收益足够填满大都城内所有银库,拖欠百官俸禄问题,南征军饷问题,甚至连交钞如纸的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交钞如纸的根本原因在于朝廷滥发,使得市面上流通的交钞数量远远大于国库存银。等国库有了银子,就请忽必烈陛下下一道圣旨,把旧的交钞废掉,按国库存银数量重新发行新钞。如此一来,就没有百姓不收交钞、色目商人不肯把手中珠宝金银兑换成交钞的麻烦。
卢世荣拔拉几下算盘,得意洋洋地想。这样,后人记录大元钞制,肯定要提一提他卢世荣的名字,只有他这么有才华的人方能想出如此好的办法。只有卢大人才能替皇上分忧解难等所有银两入库后,皇上会封我一个什么职位呢?尚书,太小,至少是中书省平章政事才成。当年阿合马做的就是这个位子,同样为国理财,咱不能比他官儿小。想想被百官B解,同僚羡幕的样子,卢世荣就觉得心里暖和,比连吃了三碗热酒还舒坦。
几股冷风从门口吹进来,绕过外间,扫过了卢世荣的细脖子。心中装满富贵梦的卢大人缩了缩头,瞪起了眼睛。
“禀报老爷,叠山道长来了!”匆匆跑进来的小厮卢亮躬身{「报。
“快快请进来!摆酒,叫人把水炉子点得旺一些,多放大块泥炭!”满腔怒火登时化作烟云,卢世荣站起来,亲自跑到正堂口相迎。
叠山道士谢枋得是江南大名士,皇上派人访了他几次,邀他出山做官他都没做,不知道为了什么与卢世荣却成了莫逆之交。此人家境富足,出手阔绰,交游广阔,在中书省一带几乎黑白两道遁吃。大都城内很多达官显贵买不到的奢侈品,他都能想办法弄来。并且作为出家人,他不像走私贩子那么贪财,买来的物品无论价格和质量都能让人满意。就像卢世荣手中的玉杆琉璃算盘,平常用的四轮马车还有家中的水炉子,都是托此人从南方冒着杀头风险弄来的。平素拿出来向同僚炫耀,要多有面子多有面子。
叠山道士穿了一件羊绒织就的道袍,黑黑的面料上面缀着几粒未化的雪珠,趁得整个人都飘逸出尘。这是福建那边出产的上等羊绒织品,自从乃颜被忽必烈杀死后,草原与残宋之间的商路断绝,这种既保暖又轻盈的高档货己经绝产。如今在市面上的价格直追同重量的黄金。无数蒙古王公贵胄试图染指这项买卖,结果他们手里有羊绒,却买不到南方的织机和染色技术。而在遥远的南方,同样有很多商人对草原上的羊绒翘首以盼。
“晚来天欲雪,得饮一杯无。谢兄,我可等了你多时了!”卢世荣一边把叠山道士向屋子里上,双眼一边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道袍看。
“可惜卢大人这里没有泥砌的火炉!”叠山道士笑着说道,从跟班道童手里拿过一个褡裢,扔到卢府管家手上。“几匹布料,上次卢兄提起过,留给卢兄打点同僚吧!”
“承蒙道长费心!”卢世荣立刻眉开眼笑。从包裹大小和落入管家手里时表现出的轻重程度上看,里边肯定就是叠山道士穿的这种羊绒。大冬天的找裁缝做一件斗篷套在官服外边,上朝前肯定把那些蒙古人的眼珠子馋得掉出来。“卢兄哪里话来,车马轻裘,与朋友共,乃我平生所愿也㈠?谢枋得很对卢世荣的胃口,送礼都能送出典故来。
卢世荣也不是白丁,拱手笑道,“有酒食先生馔,今日可否无量!”
二人你一句论语,我一句孟子,大笑着分宾主落座。早有童仆送来肉食、酒水,伺候得周到。卢世荣与谢枋得对饮了几盏,掉了几句文后,问起了对方最近的收益。
“托卢兄的福,最近贫道赚了一些小钱。不过见最近风雪急,所以想跟卢大人探探行情!”谢道士抿了口酒,谨慎地试探。
卢世荣笑了笑,低声道:“有什么风雪,满朝文武没不沾手的,皇上也赚了个盆满钵圆。大伙谢我还来不及,谁这个时候不开眼乱上折子!”
论文采,他自知比不过谢枋得。论家产,无论谢家当年在江南的产业,还是叠山道士如今名下的道观,车马行,都不会比他卢世荣的家底薄。论官职,偏偏对方无意于官场。所以在谢枋得面前,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朝廷上的秘闻。什么伯颜在南方的军事动作了,什么前方给忽必烈的奏折了,什么三十多万汉军预计何时南下了,什么中书省调集兵马准备剿灭太行山匪患了,直说得口干舌燥。
谢枋得静静地听着,每到关键时刻插上几句点评,总是和卢世荣的见解相近。这让卢世荣甚有知己之感,说起来更加口无遮拦。
“依大人之见,皇上是今冬出马去攻打陈贼吊眼呢,还是明年开了春再动!”听了一会卢世荣不着边际的闲侃,谢枋得突然问道。
“大冷天的,打什么仗。再说伯颜将军打得正顺手,灭了文贼,陈贼自然跟着散了!”卢世荣摇摇头,自豪地说出自己的结论。
“也就是说,伯颜那边战事顺利,陛下就不打算亲自出马了?”谢枋得低声问。
“想出,但出不去。国库的银子还没收上来,没粮没饷,皇上也不好差恶兵!”卢世荣笑着回答,想了想,眯缝着醉眼问道:“问这个干什么,你难道有生意在那边不成?”
“有些货得走山东,打起仗来,麻烦!”谢枋得给卢世荣斟上一盏酒,苦笑着回答。
第八卷宿命国战(十一上)作者:酒徒卢世荣是个聪明人,虽然大多时候他有些利令智昏。当谢枋得一说出从山东运货的事情,他立刻知道自己该给对方些报酬了。一年多来吃人家拿人家,连自己住的这所宅院和院子中的奴仆都是眼前这个道士半卖半送的,所以能利用手中权力还谢枋得一个人情,他很大方。
卢世荣有足够的本钱大方,他知道谢枋得最需要什么。作为一个走私头目,最怕的自然是战乱阻塞商道,还有大元朝的厘卡。偏偏这两点都难不住卢世荣。第一,他可以拍胸脯保证,忽必烈短时间不会南下,至少在这波炒卖房产的银两没全部进入国库之前,他筹集不起支撑三十万大军的银子。第二,大元朝的厘卡、税吏都得听他卢世荣的,谢枋得需要的路引、盐引、税引,可随时找卢府的管家拿。
如此爽快的态度倒让谢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千恩万谢的话说了一大堆,临走,还从腰间取出个嵌了翠的挂饰,不容推让地塞到了卢世荣的手里。
“这,谢道长,怎么好意思又收你的礼物!”卢世荣捏着手里的翡翠,谦让道。手指间温澜的感觉告诉他,这是块地道的缅翠,放到市面上没一千块南方银元买不来。
“什么叫破费,朋友有遁财之谊么!”叠山道士谢枋得佯做愤怒状。
“好,好,通财之谊,通财之谊,我就祝道长点石成金了!”卢世荣连连答应着,冒雪把谢枋得送出了大门外。千单做官,只为吃穿,虽然卢世荣有时候也怀疑谢枋得的手段为什么这么硬,但本能告诉他别在这件事情上较真。有这个知趣的谢道长在,大家都有好处分。一旦谢道长没钱赚了,大家的财源也跟着完蛋。
谢枋得跳上自己的马车,快速驶入漫漫长夜。今天晚上从卢世荣处得到的情报很重要,他要尽快把消息和卢世荣给开的路引通过特殊渠道送到陈吊眼手上。有了路引,从破虏军手里流出的兵器、铠甲就可以随着走私商人的车队,源源不断送到山东、河北各路义军手上。而各路义军手中的粮食,也可以随着商队源源不断流向胶州湾,陈吊眼和杜浒的大本营。
外边的雪很大,街道上几乎没有人走动。巡夜的士兵也散了心思,不知道躲到哪座空宅子里去避风。疾驰的车轮下,积雪发出的咯吱声不断传入谢枋得的耳朵,听起来很有节奏感,隐隐带着丝古道秋风的旋律。
“的、的、的……一阵细碎的马蹄声在雪幕后传来,打碎了夜的静谧。赶车的道士石云一抖缰绳,立刻把马车隐入了街道右边的一个小胡同。随后,他敏捷地跳下车辕,手里拎着一把短铳蹲到了墙角处。
两匹快马掠过长街,快速向西奔去。马背上的武士提着气死风灯,猩红色披风在灯光照耀下被白雪映衬得格外鲜艳。接着,又是两骑,追着前边两骑的马蹄印记跑远。长街尽头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狗叫,犬吠声熄后,一切声音都嘎然而止。
“奶奶的!”石云用衣服大襟擦了把手心处的冷汗,低声骂道。天天在狼寓中与禽兽打交道,精神高度紧张,稍有风吹草动就足够让他半天喘不过气来。
“过路的神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不是跟你说过么,忽必烈君臣没那么聪明!”不知道什么时候,谢枋得己经站在了石云身后,赤着双手,气定神目地欣赏雪景。
忽必烈君臣的眼光还放在双方直接交锋的战场上,他们对战争的理解根本没扩大到大都督府涉及的战争这一步。间谍战、经济战、宣传战、人口争夺战,都是远远超出蒙古人理解范围的新战场。
“我不是以防万一么!"石云道士耸耸肩膀,将火铳插回羊绒大氅下。”丞相大人吩咐过,要我无论如何也保护好你的安全!"雪,纷纷扬扬洒下。从塞外到江南,山舞银蛇,原驰蜡象。
天蒙蒙亮,河北西路抱犊寨,几千名身披白衣的汉子借着雪色掩护,慢慢靠近一座高大巍峨的寨子。天寒地冻,寨子中的守卫都钻在敌楼内烤火,根本不知道危险己经悄悄地临近。
“哥,中么?五十多年了,可从来没有人打过抱犊寨的主意!”一个披着白斗篷,眉毛、胡子上全是霜的大汉不安地问。
抱犊寨位于太行山与河北平原交界处,四周悬崖绝壁,顶部平旷坦夷,有肥沃良口七百多亩,数年来像一把大锁般锁死了太行豪杰东进的出路。百多年前,太行前辈在宗泽的号令下曾经拿下此寨作为抗击金兵的基地,可那次朝廷嚷嚷的声大,实际动作小。很快起义军就被完颜宗弼击败,不得不退入万里大山中。
此后岳飞北伐,韩相北进,太行英雄一次次起兵响应,每次都被金兵挡在了抱犊寨之外。大金朝廷也看出了此地的重要性,多次加固城墙、翻修敌楼,慢慢地将抱犊寨建成了一个重要的藏兵囤粮之所。北元征服大金后,把抱犊寨当作一个重要据点来经营,太行山内一有风吹草动,朝廷大军立刻向此地聚集。
“不中也得中,今年秋天绝收,拿不下寨子里的存粮,老营中的妇孺就得活活饿死。再说了,人家破虏军从建康打到登州,一路上攻城拔寨,不是全凭得这家伙!”带队的瓢把子一瞪眼睛,低声呵斥。“让老三带人绕到天门下去,用绳子攀,如果火炮不顶事,拼着命不要,也得从淮阴侯祠下攀上山!”
“唉!”挨了呵斥的白斗篷答应一声,猫着腰跑去传达命令。跟在瓢把子身后的几个士兵从山洼子里推出一个小车,扯下蒙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两个身材相对矮小的南方人从另一辆小车上搬下火药袋,看了看上面标示的数字,用剪刀剪开袋口,利落地将火药添进了炮口。
“保护好破虏军的弟兄!”大当家低声命令。数个北方汉子凑上前,用身体挡在炮手与山寨之间。
南方人装好炮弹,调整好角度,伸了伸拇指,向大当家做了个准备就绪的守势。他们是破虏军派往北方协助各路抗元英雄作战的教导队成员,这次应太行山北麓十四寨的总当家张一行的邀请,协助群豪攻打抱犊寨。陈吊眼给他们的命令是,将北元能砸烂的地方全砸烂,让忽必烈永远也腾不出手来南下。
“老二、老三、老五、老八都就位没有”“张一行侧过头,对着身边的跟班问。跟班的山贼拿起两面彩旗,上上下下,笨拙地打起刚跟教导队士兵学会不久的旗语。
左侧林子中,右侧土坡后,陆陆续续响起寒鸦叫,几个受邀前来的山寨都赶到了指定位置。
“门一炸开,敢死队拎着大刀片子先上,手雷兵紧随其后,其他士兵跟着,只准杀人,不准放火!”大当家张一行猛一挥手,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两个破虏军炮手猛拉炮绳,燧轮飞快旋转,擦出一串绚丽的火花,随着“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直扑抱犊寨正门。
“轰!”黑色的包铁大门如同被巨灵劈了一斧子,晃了晃,向后倾去。守寨的兵丁在睡梦中被惊醒,手忙脚乱地冲出了敌楼。借着清晨的雪光,他们看见一个喷烟冒火的怪物,还有几杆久违了近二百年的大宋战旗。
“王师……!”一名年纪稍大的寨丁哆嗦着喊出一句其他人不理解的话,扔掉刀,转头就跑。
几个睡得头晕脑涨的汉族士兵见老兵逃了,不甘示弱地钻了巷子。
“轰!”、“轰!”,又是两炮砸在了大门上。木制包铁的大门承受不住连番冲击,委屈地发出几声“吱呀”,四分五裂。
“杀鞑子!”张一行抽出门板大的砍刀,率先向寨门冲去。几百名敢死队成员扯下白色斗篷,跟着大寨主向内猛冲。
几个被炮声惊醒的蒙古武士还没从爆炸中回过神来,就发现往常可以承受攻城车连番撞击的大门居然破成了碎片。没等他们想出对策,张一行的大刀片子己经飞到了头顶。
“纳命来吧!”张一行大喝,一刀将挡路的寨丁劈做了两半。跟在他身边的几个喽罗手下也不含糊,快刀挂着风,在洁白的雪幕中劈出一片殷红。
半山坡的雪地里,衣衫褴褛的山贼们从积雪中爬了出来,举着木棍,石头等一切可以用的武器冲向山寨。五十年没人能攻破的抱犊寨居然在不到一柱香时间内被那个叫火炮的东西炸开了山门,这个结果让太行英雄们的士气一下子升高到了顶点。
“杀”、“杀”、“杀”,山贼们狂喊着,将敢于阻挡在自己面前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全部砍翻。从睡梦中被惊醒的北元守将还没爬上战马,己经看到了张一行手里的板门刀。
“杀!”张一行大刀横扫,将元将连人带马一并砍倒。身后的小喽罗踏着元将的尸体,冲进了抱犊寨官衙。
指南录第八卷宿命国战(十一中)
抱犊寨被攻破的消息,在正午时分传到了真定府。真定万护所主帅汉军中万户赵文程没等报信的人把话说完,立刻命人把对方拖下去丢入了死囚营。抱犊寨没那么容易被人攻破,想当年李檀作乱,天下动荡。太行山草寇趁势而出,集结了五万大军围攻此寨三个多月,都没能把寨子拿下。今天居然有人跟他说几千号草寇在一个早晨破门夺寨,简直是不值一笑的拙劣谎言。
既然认定了抱犊寨被攻破是假消息,那么前来报信的士兵要么是山贼的奸细。要么就是意志不坚定,见到敌军的旗号偷偷跑下山来的胆小鬼。对这两种人没什么好客气的,按等情况清楚后推出去一砍了事。
事态的发展很快推翻了赵文程的判断,太阳临下山的时候,获鹿县县令亲自跑来告急。说县丞大人带了五百临时征集的乡勇去救援抱犊寨,结果半路中了山贼的埋伏,以身殉国了。县令大人唯恐贼军趁机进攻县城,所以快马赶来求援。
“求援个屁,分明是你个老匹夫想趁机开溜!”赵文程心里暗骂,嘴巴上,还不得不出言安慰,说自己已经得到消息,正在抓紧时间召集人马。
三言两语把那个怕死的县令打发走了,赵文程带上亲信来到了死囚营。先让人把送信的寨丁老葛结结实实打了二十板子,然后开始询问具体军情。
“是,是太行山山贼。打的大宋旗、旗号,还,还会用法术。声如雷鸣,一下就把寨门轰塌了。唉,唉呦,万户大老爷,小的胆子在大也不敢骗您啊!”被打得屁股开花的寨丁老葛趴在地上哭喊。
作为一个对大元忠心耿耿的汉人,居然被不是好歹的将军如此冤枉,想想自己平素里做过的那些事,老葛忍不住悲从心生。
“胡说,太行山的小蟊贼怎么会用破虏军的火炮,分明是你未战先逃,又故意来谎报军情!”赵文程戟指怒骂,熟悉军旅的他从老葛的哭诉声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寨丁口里所谓的法术,肯定是最近朝廷才开发出来的大将军炮。既然价值不菲的大将军炮都摆了出来,围攻抱犊寨的怎会是普通蟊贼。
麾下亲兵见万户大人生气,冲上去,没头没脑又是二十大板。报信的团丁老葛挨了四十板子后,头脑终干开了壳,一边哭,一边求饶:“唉吆,唉吆,我得大老爷,别打了。小的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不是蟊贼,是破虏军,是陈吊眼麾下的破虏军偷偷溜了过来!不是五千人,五千人只是攻打正门的前锋,山上哎哟山下,总共四万多人,四万多人啊。”
赵文程挥挥手叫亲兵把老葛拉起来,灌了他几口吊命的姜茶,和颜悦色地说道:“既然你没看清楚,就不要乱报。得亏本老爷没听你的。如果真被你说动了仓卒去救援,岂不正着了破虏军的道?”
“是,是,小的不该乱说话,不该乱说话”寨丁老葛屁股不敢挨凳子,抱着破茶碗直打哆嗦。
“破虏军既然是偷着溜过来,也不会有四万多。撑死了算,三千左右。加上山里边饿急了的流寇士匪,才会给你四万多人的印象!”赵文程循循善诱,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指导自己的晚辈一样慈祥。
“大人英明,大人英明!”老葛怕再挨板子,赵文程怎么说,他就怎么顺杆爬。
宾主二人配合默契,很快弄清楚了山贼的“真实来历儿”。“原来”在陈吊眼北上时,有一支部属与主力失散,在太行山中一路流窜到了抱犊寨,把附近土匪流寇聚集成团,打下这个屯粮重地。
既然是破虏军来了,人数又那么多,是征剿还是坚壁清野,自然不是赵文程这个小小汉军中万户能做得了主的事情。赵大将军拉着识趣的报信兵老葛到府衙一叙述,县令、府台等数位英明的大人立刻达成一致意见,固守真定不出,同时写信向驻扎在保定路的镇戌使司告急,请镇戍使司行文枢密院,说大股破虏军窜入真定,与太行山流贼一道骚扰地方。
来来回回一番折腾,赵文程将肩膀上的责任推了个干干挣挣。抱犊寨那地方他知道,易守难攻。山贼既然夺了寨子,还有火炮相助,以他手底下那俩半人儿,根本不用想如何收复失地。一旦剿匪不成反而被土匪给剿了,那他这个中万户也当到了日子。
没几天,果然有消息传来,说获鹿县成了山贼的襄中之物。紧接着,这伙山贼又大败井陉方向赶来的元军,反手把井陉县洗劫一空。半个月内,附近的封龙寨也宣告失守,封龙千户所的管军千户朱锦良以身殉国。整个真定府人心惶惶,谈匪色变。文武官吏一致认为赵文程当初的对策聪明,否则连府城肯定也会被“破虏军”夺了去。
不但真定府的文武官吏感谢赵文程的睿智,太行北麓大寨主张一行也同样对赵大将军抱有深深谢意。他手下本来只有三千多人,把老弱病残全凑上也不过四千。围攻抱犊寨时,好几哨人马都是跟其他寨子借来的。一不小心攻入获鹿县城后,手底下的弟兄数目立刻涨了三倍。太行山附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的是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苦哈哈。听说张一行那里有馒头吃,又见了义军攻城掠地那个势头,纷纷前来投军。人总是喜欢锦上添花,几天后,就连最开始跟着张一行围攻抱犊寨,打着捞一票就走的其他几伙山贼也主动把人马并入了张一行麾下。
如此一来,张氏三兄弟就发展成了手中握有两万“精兵”的大绺子,非但赵文程这样的汉军万户轻易不敢出兵征剿他,附近的几个探马赤军万户所闻讯后也放弃了独自入山剿匪的企图。待枢密院得知近在咫尺的真定府出现了“破虏军”,并派出一名蒙古中万户前来督战,整合附近两个探马赤军万户所和一个汉军万户所全部官兵征讨“破虏军”的时候,张一行手中人马已经膨胀到了五万。太行山间还有大小三十几家寨主承诺蒙古人来时出手相援。
五万大军在手的张一行迅速调整战略,主动迎击前来讨伐自己的元军。纵横太行山多年,对山外的那几个万户的实力他很清楚。蒙古人取得天下后,很快治定了“以蒙古军驻河、洛、山东,据天下腹心,汉军、探马赤据汉江之南,以尽南海,而新附军亦间侧焉”的驻军策略。驻扎在中书省的本来是元军最精锐部队,但随着这几年的局势变化,南方战略失败和北方叛乱迭起,忽必烈不得不将蒙古军抽调到南北两个方向灭火。特别是伯颜此番南下,几乎抽空了中书省的蒙古精锐。此时驻扎在真定府几个千户、万户所的元军,不过是探马赤、汉军中的二流部队,多年没打过仗不说,兵员也远不足数。敌寡我众,战场又在自己家门口,放着这么大便宜不拣,那可就对不起他张一行太行山北麓十四寨总当家的名头了。
“大当家,仗不能这么打。元军手里也有火炮,咱们在这方面不占便宜。并且咱们的人马刚刚拉起来,没怎么训练过!”邵武军校毕业,奉命潜入北方协助太行豪杰练兵的教导队队长王薄低声建议。
所谓教导队,只有他和苏二虎两个人。既要负责操做火炮,训练士兵,又要负责给张一行当军师,几个月下来,累得他整整瘦了一圈。本来南方人身材就照着北方人矮,此刻在张一行面前看上去就像一个未成年的孩子。
“咱手下这五万多人是乌合之众,要是不打就跑,我跟你保证,没等撤回山里,队伍就得散去一半!所以,这仗必须打,并且得打出气势来。否则,周围豪杰没人再投奔你!”张一行搔搔刚剃过的光头,笑呵呵地讲出一套山贼的道理。对于破虏军那套制度、练兵方法还有鼓舞士气的说辞,他很赞赏。但对如何与元军作战,眼前这两个南方人显然还停留在纸上谈兵阶段。
“可,可咱们的人……”苏二虎看了看树林间衣衫褴褛的义军。比起破虏军鲜明的衣甲来,这些人简直就是叫花子。非但没有护体铠甲,并且只有一半左右士兵手中有粗制烂造的铁家伙,大部分士兵手里拿着木棒。仔细着去,木棒表面还带着淡淡的绿色。
“山贼有山贼的打法,您二位就瞧好吧!”张一行大手一挥,终止了和两个南方人的争论。
王薄和苏二虎以目光互视,满腹狐疑。如果元军真的那么好对付,太行英雄也不会这么多年被憋在深山出不了头了。而大都督府对他们的要求又是绝对尊重各路豪杰的权威,所以他们也不能对张一行的指挥干涉太多。
“鼠打窟窿猫上树,各有各的路数!您二位就瞧好吧,欠了丞相这么大人情,要不给鞑子造几千孤儿寡妇,咱太行爷们对不起丞相送来的兵器!”张一行的弟弟,二当家张二行凑上前,对两个南方人解释。“这是太行山区,哪能走人,哪能埋伏,哪有水源,没人比咱兄弟清楚。迎击归迎击,战场具体摆哪,还是咱们说得算!”
指南录第八卷宿命国战(十一下)
忽必烈接到保定镇戍使司送来的急报,立刻召集群臣,讨论对策。
这又是文贼的卑鄙无耻手段,当年他害怕大元兵马南下,就资助乃颜在辽东造反。如今,乃颜被剿灭后他又故技重施,想方设法在大元内部制造混乱。所以,大元朝必须尽快将这股反抗之火扑灭在萌芽状态,一旦让太行山贼得了势,各地蠢蠢欲动得乱匪都会揭竿而起。那样一来,大元朝明年非但无力派兵南下讨伐残宋,连自身安危都成了问题。
忽必烈重瞳亲照,文武百官立刻对剿匪事宜给予了最大支持。兵部、户部、工部相继而动,火炮、钱粮、将领快速备齐。前些日子有三十万大军,一百多员各族武将跟随忽必烈班师还朝,调兵遣将不是很困难的事。况且据真定府送来的战报,太行群寇里只有三千多破虏军,剩下的都是临时聚集起来的蟊贼。这种有胜无败的仗谁都愿意去打,大元朝最注重军功,一场胜仗下来主要将领少不得加官进爵,随从也可以在战场上大捞一笔。收益顶上在草原上打同样三场战争,风险却比跟乃颜作战小上一半。
经过一番平衡,玉昔铁木尔的族侄,中万户腾格尔成被委住为讨威都元帅,蒙古籍汉军中万户张国良被任命为讨贼副都元帅,二人带着五千名刚从草原上撤下来的蒙古武士,五千刚刚入了蒙古籍的汉军,二十多门经黎贵达改进的青铜火炮,整合真定、定州、祁州三个万户所,两万多“精兵”,还有附近几个州县的弓手,捕快,浩浩荡荡奔着获鹿杀来。
出乎元军预料,太行山群贼非但没有望风而逃,反而在滹沱河畔拉开了对攻架势。
“将军,河面已经结冰,据当地野人报告,冰层厚度足可行人!”一个斥候跑到腾格尔面前凛报。冬天是枯水季节,滹沱河最窄处只有三丈多宽。想凭借这条小河沟阻挡元军,对面的山贼显然打错了算盘。
“传令,命赵文程带两个千人队先冲击对岸!”腾格尔毫不犹豫地派出了探路石。自从来到真定后,他就发城内的汉军万户赵文程胆小怕死,有消极避战之嫌。对于犯了错误的将领,腾格尔向来喜欢多给他们几次洗刷耻辱的机会。
“两个千人队?”汉军万户张国良狐疑地问。河对岸的宋军至少有两个万人队,赵文程带两千人冲锋,纯属上前送死。
“赵文程带一个千人登岸邀战。弓箭手沿岸列阵,防止对方反扑。火炮靠后摆开,准备轰击敌军主阵。骑兵整顿坐骑,随时淮备出击!”腾格尔提高声音,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
张国良不敢顶撞主帅,叫过传令兵,把命令不折不扣地布置了下去。片刻之后,中万户赵文程带着两千名炮灰踏上了冰面。
这一段地势低洼,山风吹来的积雪在冰面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真定万户所的士兵们猫着腰,听着脚下吱吱嘎嘎的积雪声,一步一步向前挪。不断有羽箭从对岸射来,把躲避不及的士兵钉死在积雪上,攻击者却不敢加快速度冲过死亡线。滴水成冰的天气,一旦脚下出现冰窟窿,掉进去的人根本没有活着爬出水面的希望。
“留几个上岸,留几个上岸。让先来的狼崽子吃到肉,后边的老狼才会吞饵!”张一行骑在一匹青花骡子上,冲着麾下的弓箭手们大声嚷嚷。猎户出身的弓箭手们不情愿地抬高了木弓,把来之不易的羽箭射向半空。
“嗖、嗖、嗖!”箭声很急。在破虏军指导下制造的柘木大弓不同于以往宋、元双方使用的任何品种,制造周期短,射程远、射速快,只是在破甲能力方面照角弓远远不及。
大部分羽箭都偏离了目标。中万户赵文程在左右亲信的保护下靠近了河岸,手中宝刀一挥,率先冲向了流寇。
“杀啊!”探路的炮灰们着到了便宜,精神大震。这么近的距离,移动如此慢的目标都射不淮,显然山贼们没经过严格训练。
“弓箭手后退,长枪手上前,把他们围住!执弹兵淮备,打击对岸弓箭手!”张一行大喊着挥动令旗。
弓箭手们纷纷向后撤去,在河岸边让出一块空地。两队长枪兵手持一丈多长削尖了的木棒,从侧翼挤向登岸的元军。赵文程所带的两个千人队立刻成了练习刺杀的稻草袋子,对方的兵器如此长,如此密集,他麾下的士兵没等看清对手模样就被穿成了糖葫芦。
各地征调来的弓箭手不忍心看到同伴被人屠戮,隔着河岸开始向太行豪杰远射。沿河而吹的山风导致大部分羽箭在半途中坠落,一小部分飘过河岸的也失去了准头,将混战的人群不分敌我地射倒了一片。
就在此时,河对岸的高坡上推出了四十多个木头架子。苏二虎一挥令旗,黑压压的弹丸脱离布兜,蒋到滹沱河之北。剧烈的爆炸声响成一片,硝烟散去后,河北岸倒下上百具尸体。腾格尔从各地征临时召来的弓箭手们被炸得抱头鼠窜,根本顾不上再为先过河的士卒提供支持。
“后撤,后撤,长枪手分散撤开!”张一行大叫。一带骡子疆绳,率先向密林中跑去。长枪兵后撤数步,扔到不值钱的尖术棍,一点军人荣誉都不顾,撒腿就向山中跑。
已经堆好炮架的元军刹那间失去了打击目标,二十多门青铜火炮把河南岸炸得烟尘滚滚,却没能给太行群豪造成多大杀伤,反而把楞在原地的汉军炸死了百余名。
苏二虎指挥的投石机继续发威,新一轮手雷带着风声落入元军本阵。过于靠近河岸的两个千人队被炸散了营,侥幸没死的士兵丢掉兵器,没头苍蝇一般四下乱跑。
“火炮,火炮炸那些投石机!笨蛋,比怀孕的狍子还笨!”腾格尔气急败坏,抓起皮鞭赏了炮队千户十几鞭子。在辽东对付乃颜时,元军炮兵几乎无往不利。谁料到遭遇士匪后却突然变得笨手笨脚。
挨了打的炮兵千户不敢抱怨,招呼自己麾下的弟兄赶紧改变轰击目标。等他们调整好了火炮角度,装填完了弹药,苏二虎早已丢下简易投石机,带着懋贼钻了山谷。
呼啸的山风从河面上掠过,卷起粉红色的积雪。冰冷的雪地中,躺着中万户赵文程和他麾下两千多名兄弟。稀里糊除,死不瞑目。
对手不战而逃,腾格尔事先准备好的所有战术全部失效。炮兵们收起炮架,骑兵们跳下战马,汇同垂头丧气的步卒,灰溜溜地准备过河。两千人的伤亡不算大,但以伤亡两千人的代价却没伤到对方一根寒毛。这个结果已经足以动摇士兵们队主帅的信心。
“过河,快速过河,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再说,他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副都元帅张国良大声鼓舞着士气。“杀进获鹿城,城内的财宝任大伙取!”
“那也得有命花!”有士兵小声嘟囔。兔死狐悲,方才腾格尔任由汉军送死的行为让大伙都寒了心。
讨贼都元帅腾格尔不会在意士兵们的感受,初次交手付出的代价虽然有点儿大,但至少说明滹沱河冰面可以过人。在他的命令下,六千多探马赤军牵着坐骑,率先踏上了冰面。
冰面冻得很硬,马蹄落下去发出清脆的回声。跟在探马赤军后,汉军、蒙古军纷纷走下河岸。
“好了,点火!”埋伏在雪堆里的张二行一声令下,几十名冻得嘴唇发紫的山贼同时擦燃了火折子。雪地上冒出一溜青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河道中窜去。
“快,快上岸!”张国良顾不得再去请示主帅,大声命令。
惊惶失措的元军互相推搡着向南北两岸挤,后边的士兵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本能地向前涌。脚下的冰面光滑无比,撞在一起的士兵们把握不住平衡,乱纷纷摔成了滚地葫芦。
就在他们摔做一团的时候,“轰、轰、轰!”事先埋在雪下陶士罐中的火药陆续炸开,迅速把冰面从南到北犁了一遍。碎冰、雪块还有北元将士的肢体交替着飞上半空。河道正中央的冰层受不住力,“嘎、嘎、嘎”裂出一道黑漆漆的裂隙。
“河面裂了!”有人大声哭喊。
“河面裂了!”士兵们惊惶失措地乱窜。
此刻的元军根本顾不上去抓岸上点火药的卑鄙山贼,也再不肯听腾格尔等人的指挥。在求生的本能支配下推开同伴,拼命向岸边跑。纷乱的脚步宛若重锤,使得冰面上的裂痕迅速扩大,冰冷的河水涌上来,将滑倒在裂缝两边的士兵卷下下游。
“咔嚓!”承受不住压力的冰面彻底坍塌,滹沱河中间出现了一个二里多长,两丈多宽的死亡陷阵。站在河中央来不及逃走的北元士兵下饺子般蒋入河里,厚厚的棉甲被河水一浸,立刻变得比石头还重。
“救命!”几个距离岸边仅有五步之遥的士兵拼命向岸上的幸存者挥手。两、三个心软的士兵回头相救,没等拉住落水的同伴,脚下一滑,自己亦落入了河里。冬天的河水冷得像刀子,从肋骨直插心脏。不一会儿,就将他们的哭喊声冻僵在嗓子里。
随着时间推移,河面越扩越大。已经死里逃生的士兵唯恐脚下的残冰再坎断裂,纷纷跑上了士岸。在河水中哭喊挣扎的士兵力量越来越小,在绝望中,眼睁睁地看着河水淹没自己的鼻孔。
一只、两只、三只,数百只,上千只青黑色的手,从河水中伸向天空。也许在人生最后一刻他们试图抓住些什么,也许他们伸出手仅仅为了表示自己的存在。一切已经不重要了,祥兴四年冬,这几千只手永远定格在北元残部的记忆里。
“铜头、铁尾、豆腐腰。咱们这次只打断它的腰粱杆子,接下来还有大菜要上桌!”张一行站在二里之外的山坡上,对着远处的河道指指点点。身边的太行豪杰欢声雷动,都为总寨主不费吹灰之力消灭数千元军而感到鼓舞。
“总寨主以为元军会追上来?”教导队长王薄不解地问。按照破虏军校教授的战术,如果士兵损失超过三分之一以上,主帅的最佳选择是放弃追击,任敌军离去。而不是为了挽回个人颜面紧追不舍。一两次指挥失误可以容忍,但不顾用兵常识而一错再错,依照破虏军军规,这种将领里绝对不可原谅。
“腾格尔也算个名将,并且被玉昔铁木尔家族寄予厚望。我是个山贼,怎么输都无所谓。而他,却一次都输不起!”张一行咧嘴笑了笑,转身向群豪下令,“快速行军,向李家窝铺跑。留一队脚下利索的给鞑子追,千万别让他们追丢了!”
群豪们轰然答应,打起五颜六色的战旗,带着人马高歌而去。彷徨在滹沱河南岸的腾格尔听见歌声,双眼立刻眯成了一条线。受伤的孤狼般咬着牙,他恶狠狠的命令:“整队,整队追上去。杀进获鹿县,永不封刀!”
在为同伴复仇心理和抢劫承诺的双重刺激下,元军恢复了一些士气。有战马的士兵跨上战马,没战马的士兵撒开双腿,冒着山中的寒风,追着山贼们的歌声前进。
在李家窝铺,元军咬住了太行群豪的尾巴。经过半个多时辰的争夺,群豪们支撑不住,弃阵而走。急红了眼睛的腾格尔和张国良二人将受伤被俘的士匪全部砍死,指挥大军继续追击。
三里之外的张集,元军与太行群豪再次交手。担任阻击的山贼流寇战斗力实在太差,大队元军刚刚停住脚步,还没等发起冲锋,他们就主动撤离了战场。
打打停停,几乎持续着同样的节奏。两个时辰内,腾格尔指挥着大军强行二十里,从滹沱河边,一直杀到了获鹿城外。在青灰色的城墙落入视线的那一刻,腾格尔心头感到一阵轻松。杀进县城,他就可以将功赎罪了,家族的名声就能得到保全。但偏偏在此时,轻松的感觉顺着心头蔓延到了全身,肩膀、后背、大腿,几乎每一个关节,每一寸骨胳都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
“轰、轰、轰!”城墙上仅有的两门小炮喷出了火掐,将冲在最前方的北元将士打下马。紧接着,弓箭手、长枪手,纷纷从城头上钻出来,手中的武器带着寒光,让人感到彻骨地冷。
“冷,好冷!”腾格尔觉得头晕目眩。怎么调遣士兵攻城,怎么搭设云梯,火炮架设在什么位置最合适,这些平素顺手捻来的东西,一瞬间都变成了空白。他感到头晕,身子发麻,所有力气都被一寸寸抽离自己的躯体。
“火炮、手雷,弓箭,抓紧时间招呼。坚持到天黑咱们就胜利!”张一行在敌楼里大声命令。
元军从河中捞出来的七门火炮远远落在了大队人马之后,在他们赶来前,跑得精疲力竭的北元士兵只有挨打的能力。
太行群豪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发泄着自己的愤怒。北元兵马被逼得一退再退,直到退出了火炮射程之外。令人谅讶的是,匆匆集合在一处的元军没有扎营,而是调转队伍,向了更远的地方撤去。
“这是怎么回事?”教导队长王薄目瞪口呆。到了现在,他发现自己学的那些课程根本无法于眼前的情况相对应。从头到尾,大寨主张一行就像个神仙,把元军的每一步都计算到了明处。
“狗呲牙的天,这帮王八蛋被水弄湿了衣裳。不抓紧时间烤火,偏偏要强行军。还走上半个时辰就停一停,走上半个时辰就停一停。热乎身子被山风吹三遍,就是铁打的汉子也变成软角虾!”张一行看了王薄一眼,神神叨叨地解释。
“老子的地盘,天都帮我!”张二行笑着给弟兄打气,“他们还撤远了,狗呲牙的天,越歇病号越多。等全营人马都病趴下了,老子上去一刀一个,挨盘子划拉!”
“天都帮咱们!”群豪们放声大笑。鹅毛大的雪片随着笑声飞下来,落得人满头满脸。
十日后,讨贼都元帅在撤军途中遇到埋伏,战死在滹沱河南岸一个无名土坡上。同行的近三万元军只逃回两千多人。汉军中万户赵文程、张弘祥、探马赤军中万户李季战死,讨贼副都元帅张国良只身前往大都请罪,被忽必烈斩首示众。
太行北麓义勇军在张一行的指挥下,回师反攻。连克真定、临城、灵寿,并在第二波元军到来前,将上述城市洗劫一空,平安撤回了山区。
受到这支人马的鼓舞,太行山中八字军、忠义军纷纷出击,把千里太行变成了一把燃烧的刀,死死插在了北元的心脏处。
天下大乱,蛰伏的群雄纷纷揭竿而起。
第三章天变(一)
“唉,又变天了!!”徐州城最有名的大善人刘文忠掸了掸水貂皮袍子上的雪花,晃晃悠悠地向内宅走。聪明的管家刘黑铁点头哈腰地跟在旁边,两只母鸡爪子般的手抄在衣袖里,仿佛一伸出来,就会被北方像乱树枝一样吹折掉。
“黑子,给佃户做的鞋都发下去了么?!”刘大善人感觉不到天气的寒冷,无论风多大,步伐总是有条不紊。
“回老爷的话,己经发下去了。照您说的,每双鞋里塞了半两羊毛。这帮佃户跟了您可算祖上积德,要是跟了蒙古老爷,还发鞋呢,有片破布裹蹄子就不错了!”刘黑铁上前一步,话语里充满了献媚的味道。
“唉,把他们当牛当马使唤了一年了,冬天时也得加碗黑豆补补膘。兵荒马乱的,能给行善就少造孽!”刘大善人瞪了管家一眼,低声教诲。
“是,是,老爷英明,如果这样他们不好好干活,真是给狗吃了良心。”
“东门外的粥棚呢,安排好了么。天冷了,每天多加一斗米到粥里去。家里发了霉的干菜叶子不要扔,一并熬到粥里给苦哈哈们补身!”刘文忠想了想,又发出一道命令。
“小人这就去安排,老爷德被四海,前世一定是位菩萨!连俺这无头小鬼,跟着您也能修成正果!!”管家口中,马屁之词有如泉涌。
“滚吧,顺便把二爷、三爷喊进来,让他们到我书房议事!”刘文忠抬腿照着管家屁股上踢了一脚,笑骂。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管家屁颠屁颠地跑远了,大善人刘文忠望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伸手挑开了门帘。
提起大善人,方圆百里家喻户晓。他祖父曾经是一个屠户,在北元第一次南下时不小心救了一名宋将。刘家人精明,把这名宋将的伤养好后,以三百两银子的价钱卖给了蒙古人。凭着这三百两银子的本钱和蒙古人的支持,刘家从此在徐州混得风声水起,没几年就成了城内数一数二的富户。
到了刘文忠这辈儿,刘家基业更大。包娼庇赌、贩卖私盐、勾结色目转运使搜刮民财,大斗进小斗出倒腾粮食,凡是人能想出的赚钱手段,没有刘文忠不敢做的。即便如此,他依然混出了个大善人的名号,黑白两道通吃。非但官府的老爷要给他刘大善人面皮,就连往来的盐帮、附近声势浩大的红袄军,都不会打刘家产业的主意。
刘文忠会赚钱,也懂得花钱。赚钱时心狠手黑,花钱时却慈眉善目。刘府名下的佃户、长随的待遇一直比其他大户人家好,逢年过节,丫鬟的衣服、鞋袜总是按时发到每个佃户手里。水旱灾年,刘老爷就会主动给佃户们减租。在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刘府还会在东门外的汉王庙中支开大锅,无论是乞丐、流民还是吃不饱饭的庄户人家,每天早上都可以去刘家粥棚领一碗稀粥果腹。虽然那粥总是稀得照见人影,也带着股霉味儿,但毕竟让很多本来要饿死的人又多捱了一个冬天。
比起窗外冬寒料峭,书房内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重金从南方走私来的碎花玻璃窗将冷空气完全隔离在外,墙壁上,黄铜打造的水炉子轻轻冒着热气,把整个屋子拷得如春天般温暖。
如此暖洋洋的空气,很容易令人心生倦意。可刘大善人的两只眼睛却瞪得滚圆,一颗心上上下下,不断权衡着纷乱时势。
沉寂了多时的太行群豪出山了,北面以张一行为首,打下了井陉,真定。南方以许土根为帅,势力一直蔓延到了山东。两淮、两河震动,无数豪杰趁势拉起了自家队伍。就连徐州附近也不安宁,红袄军在一个叫萧头陀的人带领下,已经攻到了附近的壕州。而官府忙着提防破虏军北上,压根没精力对付其他士匪流寇。
世道乱了。乱世出英豪,乱世意味着风险,同时也意味着家族崛起的机遇。
“大哥,你找我们!”一声亲切的招呼打断了刘文忠的思考,老二刘文义,老三刘文魁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走了进来。与刘文忠满脸慈悲相不同,老二刘文义长得方面浓眉,一看就知道是个爽直的汉子。老三刘文魁人如其名,长得文文静静,从头到脚带着股书卷气。
“变天了!”刘文忠没有回答两个弟弟的话,望着窗外的飞雪,幽幽地说。
“是啊,真他奶奶的冷。今天上午在衙门当班,弟兄们都拎不住水火棍!”老二刘文义瓮声瓮气地回答。他自幼喜好武艺,长大后凭借家族的关系在徐州府衙担了个旗牌官,手低下管着百十个负责弹压地方的弓马手。每天在街头耀武扬威,煞是气派。
“是啊,变天了。打我记事儿起就没这么冷过,眼下城里流民越来越多,再冷下去,不知道多少人得冻死!”老三刘文魁显然比老二聪明,顺着大哥的口风,含蓄地说道。
“那帮饿殍,怎么喂都喂不饱。从前天起府台大人在南、北两城都加了三口大锅施粥,却每天有人俄死。如果不下封门令,再这么下去,把整个府搬空了也添不完四下赶来的嘴巴!”老二刘文义不屑地说道。四处赶来的流民给弓马手们添了很多麻烦,连日来不断有大户向他抱怨家中财物被偷,还有小户人家在夜里遭抢。弓马手们的一致意见是关闭徐州城门,不淮许更多的流民涌入。但徐州城府台大老爷王庭玉心慈手软,死活不肯听弟兄们的劝。
“府台大人也坚持不了多久了,他没钱。我听人说,朝廷今年又停了百官傣禄,卢世荣大人说要发行新钞,把天下所有旧钞全部作废了!眼下天怒人怨,就差有人点把火了!”老三刘文魁从袖子里掏出把折扇,刷地打开,边摇边叹。
“还不是南方那伙乱匪闹的。当初陈吊眼一过境,多少豪门大户家破人亡。如果被我遇上,打马上前……”老二刘文义伸手比画着,仿佛自己成了当年的楚霸王项羽,万马军中无人能敌。
刘文忠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二弟的吹嘘。自己和老三说什么,敢情老二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为了让这呆子开开壳,他抉定换一种浅显易懂的方式。
“宋帝无道,可文天祥却不肯黄袍加身,你们说怪不怪?”
“这文贼手下文有曾寰、刘子俊,武有陈吊眼、邹凤叔,偏偏不肯当皇上。我听人说他会看气,知道自己没当皇上的命。破虏军口口声声说要恢复汉家江山,恐伯这新君名姓里,少不得一个汉字!”老三刘文魁知道大哥想什么,把话越挑越明。
“大哥,老三,你们说文贼不当皇上,是因为大元气数尽了?!”老二刘文义满脸迷茫。大元气数尽了,那肯定要有新的帝王现世,而大丈夫学好文武艺,就应该卖给帝王家。
“大元将灭,大汉将兴。想我刘家先辈当年斩白蛇,揭王党……”刘文忠眼睛里冒出一串火花,追忆着干余年前自己的同姓如何辉煌。
老二刘文义终干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一张脸吓得比窗外的雪花还白。大哥志向远,手段狠,他从小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哥哥的志向远到如此地步。想当皇上,就凭刘家三兄弟和家中五、六十个家丁……?府台大人伸出个手指头,就能让刘家灭族。
“人都说大元气数尽了,今后天下必然是汉人的天下。太行山张氏兄弟不过是群草寇,如今也能攻城略地。文贼当年被打得只身而逃,转眼就拥有了半个江南!大元朝已经成了空架子,一推就倒!”刘文忠用眼前实例给两个弟弟鼓劲。
“可咱徐州这四战之地,府台大人又素得人望……”刘文义结结巴巴地说道。兄弟三人中他武艺最好,同时胆子最小的也非他莫属。
“如果府台大人被红袄军刺杀了呢?!”刘文忠冷笑着问。
“府台大人不出城,红袄军进,进……”刘文义想说红袄军没有进攻徐州的实力,却从哥哥的凌厉眼神中,看到了其真实意图。城中弓马手在自己手里,如果趁人不备杀入衙门……?他知道自己能做到,额头上,冷汗如泉水般滚滚而下。
“二哥,你别担心。”老三刘文魁拍拍刘文义的肩膀,小声分析道:“南边的鞍子都忙着防破虏军过江。北边的鞑子要想南下,首先得对付陈吊眼。咱们兄弟有的是时间把绺子做大。只要咱们实力大了,将来即便受朝廷招安,也能混个世侯做做!眼下正值乱世,咱们兄弟能不能出头,在此一举!”
“老二,乱世出英雄。当年汉高祖也不过是个亭长。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刘文忠喋喋不休地劝。外面的狂风夹着飞雪,把他的话掩盖在一片白色的世界里。
“天变了!”徐州总管王庭玉恹恹地关好了窗户。今冬的天气很古怪,终日风雪交加不见太阳。害得他这个秋天刚补了缺的新任总管每天脚不沾地,不是忙着安置流民就是忙着增派人手提防红袄军作乱。早知道大元的官这么难当,他才不会费劲补这个总管的缺。
想起头上这顶官帽,王庭玉心情就愈发郁闷。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本以为当了父母官后能一展平生之志,却没料到官场里边行的和书本里边说的根本是两回事。圣贤书教导你勤政爱民,实际上你勤不勤政、爱不爱民没关系,能把顶头上司打点好了,就是抢男霸女,逼良为娼,也照样步步高升。
被师门举荐为官后,辗转做了十多年七品小吏,王庭玉才领悟了做官的真谛。好不容易凑了两千多个银元,从中书省买来一个总管的实缺,本想痛痛快快做一回贪官,不成想乱世突然来临,徐州这鬼地方四下都是盗匪,城中百姓人心惶惶,一旦安抚不住民心,恐怕没等收回买官的本钱,总管大人的命就得葬送进去。
这大元的官还有当下去的意义么?连百官俸禄都发不起的朝廷还能支持多久?王庭玉望着跳动的烛光,呆呆的想。他家道殷实,即便不当官也能活下去。只是一肚子入世之学太浪费,圣人教诲人要“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才不枉读了那么多年书。大元朝虽然风雨飘摇,毕竟是天下正朔……
黑漆漆的窗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声。附近的豪门中有狗狂吠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北风的呼啸把一切淹没在黑暗里,冻死人的天,谁知道外边又发生了什么热闹。徐州城的夜晚向来如此,陈吊眼北上时把临近的县城砸了个稀巴烂,蒙古军又尾随着破虏军抢了一遭,然后是妈蚁般的红袄军。三路大军过境,再富饶的地方也会变成荒原,如今城里边大街小巷都是流民,每天晚上都得发生几起为争夺大门洞避风而进行的斗殴事件。
“啊!”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近在咫尺。王庭玉感觉到事态不对,走到墙边抓起了防身用的宝剑。城中驻军都出去剿匪了,他能指挥得只有地方上自行募集的弓马手。而那帮弓马手基本上出身于地痞流氓,抓贼未必好用,欺负良善却一个顶俩。
吵闹声越来越近,王庭玉已经可以看到火光。他抽出宝剑,对着门外大喊道:“来人,传刘牌头……”
衙门里平素围着他如苍蝇般转的小吏一个都没有回应,偌大的院落显得空荡荡的,只有北风的呼啸声在树梢间回荡。
“来人,谁值夜,传刘牌头!”王庭玉有些害伯了,扯着嗓子大喊。
内宅的门被轻轻的推开,旗牌官刘文义全身披挂,慢慢走了进来。在他身后,十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弓马手擎着火把,把雪地照得通亮。
“老爷,您找我?!”刘文义淡淡地问。
“刘,刘牌,牌头,你,你这是干,干什么?!”王庭玉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手中宝剑仿佛有千斤重,怎么也提不起来。
“老爷,天变了!”刘文义上前拍了拍王庭玉的肩膀,顺手夺下了他的宝剑。
“本,本府,本府一直待,待你等不薄!你,你等……”王庭玉指着弓马手们,气急败坏地骂。
弓马手面无表情的站着,手中的火焰吐吐跳动。
“老爷,天变了。大元气数已尽,英雄趁乱而起。您是大元的总管,汉王会依两国交战之礼将您厚葬!”刘文义笑了笑,把宝剑又塞到了王庭玉手中。带着弓马手们转身走出,顺手带住了府衙内宅的大门。
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不一会儿,火光从徐州府衙跳起来,烧红半边天空。
“红袄军进城了!”有人在雪夜中哭喊。
“破虏军来了,八字军来了,红袄军来了!”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大叫着冲进附近的民宅。听到喊声,无数豪门大户死死锁住了院门,自家雇的保镖,护院纷纷跳上院墙,把手中兵器对准了临近街道。
“汉王有令,驱逐鞑虏。徐州百姓杀蒙古人者,赏银十两,米一斗。破一宅院者,封百户。降汉者不杀,协助汉军者有赏!”刘家老三身披一件大红披风,带着百十个家丁在街头纵横。听了家丁们的喊声,没有实物果腹的流民和曾经受过刘家恩惠的乞丐纷纷响应,不一会儿,就攻下了衙门附近的几个大院。
“男的全杀,女的分给众位头领!”刘文魁大声命令。身后刚刚当了官的家丁们恶狼般冲进院子,把女眷们横着抱了出来。流民、乞丐、还有普通百姓红着眼睛,踹破屋门,把钢刀举向手无寸铁的同族。
哭喊声中,雪夜显得如此漫长。大街小巷,暴行发生在每个角落。珠宝、玉器、金银细软,大户人家不知积累了几代几年的财物一夜间易主。平日高高在上,横征暴敛的色目官吏、蒙古富豪被起义者从被窝里拖出来,押到街头用砖头打死。平素与百姓无半点积怨的店铺掌柜、地主、商号老板也纷纷被揪出,反应及时的赶紧宣布向汉王效忠,散尽家财求一时平安。反应不及时的,转眼成了刀下冤魂。
天亮的时候,大善人刘文忠亲手在城头升起一面血染的红旗。旗面上写了个斗大的“汉”字,昭示着刘氏兄弟高贵的血脉。随后,刘文忠封二弟为大将军,三弟为国相,几个最早追随起事,杀人立功的衙役为骠骑,开始了争夺天下的历程。
附近杆子、流匪闻讯,纷纷向徐州靠拢。在红袄军分舵主李子明的帮助下,汉国打下了彭城、沛县,定陶、单父,很快成了两淮最大一股起义势力。
“乱世来了,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两淮群雄蜂拥而起,汉、唐、周、楚,无数旗号在四战之地飘扬。
八卷宿命第三章天变(二)
群雄并起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元庭。此时大元左右丞相一个在草原平叛,一个在江南与大宋作战,平章政事职位自阿合马被处死后一直空缺,没有上面三个主心骨坐镇,满朝文武自然拿不出一个有条理的主意来。有人提议把伯颜撤回来剿灭两浙乱匪,有人提议调刚刚从草原归来的汉军迅速扑灭陈吊眼,认为陈吊眼一死,其他乱匪自平。还有人提议与残宋暂时议和,以缓国家元气……。五花八门的建议流水般送入了皇宫,却没见一个回音。大元皇帝忽必烈仿佛没听说社稷动荡的消息般,把日常朝议和剿匪的事情一并丢给了太子真金,自己在卢世荣、黎贵达、郭守敬等人的协助下,一心扑到了改革百官俸禄和大元币制上。
见忽必烈不上朝,并目把所有事情都推给了太子,群臣的建议越发没条理。而真金太子从来没领过兵,如何对付各地义军他也想不出个好办法来。反复与群臣商议了十余天,最后采纳了一个最消极的主意,命各地镇戍使司自行剿匪,同时命令济南、淄莱、东昌诸路镇戎使司集结兵马堵住胶州半岛,严防陈贼吊眼再向西北扩展势力。
这个彻头彻尾的笨招送入宫去,忽必烈却二话不说就用了印。同时让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给群臣传话,要求众臣“如辅佐朕一样尽心辅佐太子,不得怠政!”。至于皇帝陛下忙些什么,在诸臣的反复追问之下,刚刚荣升光禄寺正卿的月赤彻尔只回答了七个字“不知道,好自为之!”
诸臣一下子犯了猜疑,有人私下说忽必烈班师途中受了风寒,还有人说忽必烈在辽东作战时被流矢所伤。种种传言,不一而足。唯一没人相信的是忽必烈真的忙着整理大元朝混乱的官俸和币制。
在忽必烈未班师之前,交钞价格已经跌了近百倍。当年发行时两贯交钞折银一两,如今一麻袋交钞送出去,未必能换回一斗糙米。所以在朝廷宣布所有交钞作废,俸禄暂停时,并设在群臣间引发太大的反对声。有权有势的大臣早把家中交钞全部换成了金银,至于没权没势的小吏,平素向来不靠朝廷的俸禄过活,那点交钞损失也根本不放在眼里。
出乎众人预料,就在流言纷呈的时候,忽必烈从内宫传出话来。着卢世荣根据百官等级,重新制定俸禄标淮。命令郭守敬和黎贵达二人根据南方流传过来的金属货币,铸造大元新币。这两条命令立刻在群臣当中引起轩然大波。卢世荣算个什么人,要根基没根基,要功劳没功劳,忽必烈把制订群臣俸禄标淮的这么要紧的事情交给他,摆明了是要提拔他接替阿合马留下来的平章政事空缺。而铸造货币的活更不得了,虽然黎、郭二人都未掌握实权,但熟悉政务的人都知道,每年各地将散碎银两铸成银锭的火耗,远远高于地方官员的俸禄。如果把钞改为币,把散银散金铸造之权统统收归工部,不出三年,主持造币的人富可敌国,而地方官员的收入中将永远失去火耗银这项。
所以,官员们立刻放弃了对如何平叛的争议,把劲头全集中到官俸和币制变革上。经过一番暗中运作,祥兴五年正月,御史王炎上书真金,弹劾卢世荣贪赃枉怯,建议真金敦促忽必烈暂时放弃停俸、铸币诸事,把主要精力放到剿匪方面来。泣告忽必烈女子如果再“一意孤行”下去,大元朝江山社稷必危。用词之重,前所未有。
忽必烈接到奏折后,拍案而起,宣布重新临朝。在主持早朝的第一天,当庭以“刁奴欺主”的罪名,将御史王炎杖毙。随后,拿出兵部侍郎帖木儿建议将伯颜大军撤回江北的折子,以“见识短浅、不堪重用”的罪名,将帖木儿发配到巴邻万户府(今新西伯利亚)主持地方马政。紧跟着,治色目大臣阿卜杜拉“无知妄议”之罪,把他贬出朝廷,着人押着去西山采石头。
“朕还没老,你们谁一心为国,谁三心二意,朕看得清楚!”拍案咆哮的忽必烈让人再次领略了草原可汗的威严。“尔等倾力辅佐太子,朕自然不会忘记尔等功劳。如果谁敢欺太子不通政务,可别怪朕翻脸无情!”
“臣,臣等对陛下一片忠心!”主管御史台的老臣伊实特穆尔趴在地上启奏道。御史王炎是他的门生,所上的折子也是几个老臣商量好了的。前一段时忽必烈对各地动荡情况的刻意忽视,伊实特穆尔等人以为忽必烈可能有些老糊除了,所以才大着胆子出了一个混招。而忽必烈当庭杖毙王炎,则相于当庭打了御史台诸臣,打了伊实特穆尔一记响亮的耳光。
“特穆尔忠心耿耿,朕自然知道。但你们手下的人怀着什么心思,你们却不甚清楚!”忽必烈笑了笑,却没让侍卫扶伊实特穆尔平身,自顾对诸臣斥责道:“膜命尔等忠心辅佐太子,尔等出了很多好主意啊。除了调伯颜北返就是议和,难道我大元朝的文武,就这点见识么?”
几句话说得群臣额头冷汗直冒。忽必烈班师还朝后,与太子真金的权力划分很含糊。一个每天主持朝政的监国太子,一个手握大军却不理睬政务的马上皇帝,的确让众人找不清楚效忠对象。没有效忠对象的情况下,发生一些韬光养晦的事情在所难免。
见忽必烈迟迟不让伊实特穆尔平身,太师伊彻察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出班跪倒,低声奏道:“御史王炎言辞莽撞,确实该杀。伊实特穆尔大人主管御史台,直言进谏,纠正百官之错,却是其分内之事……”
“是么,包括离间朕父子关系,从中捞取好处!”忽必烈脸色一沉,厉声问。
“臣不敢!”太师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吓得连连叩头,如果忽必烈发怒的原因是他们纵容属下乱递折子,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御下无方”的罪过。如果上纲上线到“离间太子和皇帝”,则二人被抄家灭族都不为过。
满朝文武面如土色,谁也没料到,忽必烈会突然下这么重的手。看着两位老臣头上磕出的血迹,大伙于心十分不忍。但此刻,却没人能提起为二人分辩的勇气。
看到此景,工部侍郎黎贵达在心中悄俏地叹了口气。如今他也算忽必烈的重臣了,虽然职位不高,但在内宫行走畅通无阻,非但汉系诸臣对他高看一眼,连素来与汉系诸臣不睦的蒙古、色目权臣,见了他这个四等南人都以平辈相交。但在内心深处,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在折磨着他。让他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划归外人,永远融不进北方朝廷中去。
此事不会发生在文天祥主政的大都督府。虽然文天祥做事“独断专行”,但他喜炊开诚布公,宁可把与自己政见不合的人争执,也不会玩这种引蛇出洞的把戏。如果此事发生在文天祥没主政之前的大宋,御史王炎也没任何罪过。给皇帝提建议是他的责任,措词不当,语气不恭敬不能算大错,甚至直接在皇帝面前拍桌子,都是小事一桩。皇帝顶多命人把他赶出宫门去反省,过几天后,君臣依然和好如初。
可这是忽必烈的大元朝,皇帝与臣下不是君臣,而是主人与奴才。主人杀一个奴才根本不需要理由。至于今天忽必烈为什么找茬敲打伊实特穆尔,其中原因黎贵达更是一清二楚。在剿灭乃颜叛乱的庆功会上,伊实特穆尔等人非但不称贺,而且以“手足相残”为由向忽必烈头上泼冷水。以忽必烈的秉性,这个面子早晚得找回来。
“别磕了,看得朕头晕。朕老了,却没糊除。你们这些日子所递的奏折,朕每一份都看过。眼下南方有文贼步步紧逼,腹心之地还有山贼草寇作乱,你们这样做,朕能放心率军出征么?”御座上,忽必烈叹息着问道。
“臣,臣等辜负陛下之恩!”叶李不负能臣之号,率先跪倒于地向忽必烈认错。伊实特穆尔、伊彻察喇都是蒙古系诸臣的领军人物,他们失去了忽必烈的欢心,正是汉系臣子崛起的大好时机。
“臣,臣等请陛下责罚!”色目系诸臣的核心桑哥见叶李跪倒,紧跟着跪了下来。能屈膝时就屈膝是他的为官之道,蒙古系诸臣实力受损,留下的好处绝不能让叶李一个人捞了去,色目系这边怎么说也得分一杯羹。
“责罚,叶李、桑哥,你们两个知道自己犯了何罪么?”忽必烈冷笑一声,追问。
叶李和桑哥面面相觑,按常理,他们两个主动请求责罚,忽必烈应该老怀大慰,赦免众人子虚乌有的过错,并许以好处才是。没想到忽必烈今天一反常态,让请罪者先说自己的罪责。
“臣,臣糊涂无用!”
“臣,尸位素餐!”
叶李和桑哥二人擦着额头上的冷汗,相继答道。伊彻察喇和伊实特穆尔还在前边跪着,不知道将来会被怎样发落。而他二人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估计也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如此一来,蒙古、汉、色目系诸臣的力量又均衡了,忽必烈亦不用为人事安排而挠头。
“你们两个,错就错在太聪明。一颗七孔玲珑心没放在正道上。朕的大元朝堂,要的不是互相倾轧之辈,也不是找茬生事之人。与残宋决战之时,要的是诸位同心同力,与我大元共渡难关!”忽必烈拍打着御案,呵斥道。
“要你们为臣下,是帮朕出主意,而不是给朕挑毛病。要你们立干朝堂,是为了帮朕治理国家,而不是把朕的钱向自己家里搬!”听着忽必烈的叱骂,叶李、桑哥面如土色。伊实特穆尔和伊彻察喇二人知道自己今天在劫难逃了,忍不住哽咽出声。
“朕一次一次让你们好自为之,你们一次次辜负朕的期望。朕不过在后宫躲了几天,你们就闹出一堆事情来。若朕真的战死于沙场,难道你们要我大元四分五裂么?”
“臣等知罪!”所有文武都跪了下来。自从讨平阿里不哥后,从来没有人见过忽必烈发这么大的火。有胆小者心中暗自后悔,早知道如此,当初不如跟着呼图特穆尔留在草原上剿匪了,辽东的天气虽然差,也好过稀里糊除给发到鸟不拉屎的巴邻万户府。
“你们都起来吧,朕今天不想再杀人!”忽必烈骂够了,叹了口气,命令众人平身。没等众人谢恩完毕,旋即下令,让掌管御史台的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告老还乡。汉系重臣叶李、色目重臣桑哥回家反省。提拔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为宣徽使兼领尚膳院、光禄寺、五城兵马司。命博尔术之孙,世袭万户玉昔帖木儿掌管御史台,赐号“月吕鲁那颜”(能臣)。提拔怯薛完泽为太子府詹事、尚书省右丞。命功臣乞失里黑的曾孙哈刺哈孙到宗人府听用。
“比起大宋皇帝,忽必烈陛下英明百倍!”黎贵达纯粹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在心里暗自分析。伊实特穆尔、太师伊彻察喇、御史中丞萨里曼等老人下野,月赤彻尔、完泽等“年青”官员快马加鞭般升官进爵,意味着大元朝彻底来了一次新老交替。对于动荡的大元江山来说,朝廷的稳定,是解决一切问题的根本。此后,太子真金不必怀疑自己的继承人身份,而忽必烈远征在外也少了很多后顾之优。
忽必烈快刀斩乱麻,几道旨意将最近“表现不佳”的朝臣换了一个遍。然后依照太子真金建议,命江南诸省财赋不必运往大都,直接交给伯颜剿匪。接着宣布文武百官俸禄新标准,按月发放,数额比原来俸禄提高了两倍有余,所有官员薪俸今后统一由户部调拨,而不再允许官员在地方财税上自行截留。
“谢陛下洪恩!”惊魂初定的诸臣齐声道。不准许染指地方财税,等于堵死了一部分转运使、宣抚使的财路,京城诸臣也要损失一部分孝敬。但三倍的俸禄,又让他们感觉到了浩荡皇恩。
“朕不会辜负任何一个忠心的臣子。朕的江山永远与诸臣共享!”忽必烈笑着,大声宣布另一项新政。“明年开始,百官俸禄皆以金银颁发,不以实物或交钞相抵。来人,把币样呈上来!”
几个侍卫匆匆跑出,从内宫中皇出忽必烈和黎贵达、郭守敬等人花尽心思弄出的币样。吃了一次交钞的亏,忽必烈诀定效仿南方,货币全部用金属铸造。至于重量、大小还有货币中各项金属含量、比例,大元朝毫不客气地把邵武科学院的研究成果直接剽窃。
金、银、铜、青铜,四种铸造精美,重量均匀的货币摆到了朝堂上,晃得文武官员们眼睛一亮。南方那种携带方便,面值清晰的货币在大元朝民间本来就很吃香。百官们先被忽必烈的天威吓了个半死,接着闻听自己的俸禄翻番,现在又得知自己的俸禄直接用金币支付,惊喜交加,跪在地上山呼万岁。
听到欢呼声,忽必烈的心情稍微好转,指着盘中的金币说道:“铸币之资,来自国库存银。此物不比交钞,可以由着性子多印。今后朝廷能收到多少银两,就能铸多少钱币。朕能多收一地之税,就能给尔等多发一地之钱。若是朕把江南和两淮全丢了,尔等的傣禄也跟着减半。咱们君臣富贵与共,苦日子也得一块儿过!”
“万岁英明!”诸臣再次称颂。没等他们从高兴山缓过神来,忽必烈又下了一道圣旨,以太子真金、玉昔帖木儿为首脑,核查百官家产。凡财产来路不明,且数额巨大者,以贪赃罪论处。家主处斩、子孙为奴,财产全部充公为铸币之资。
如闻霹雳,所有人又傻了眼。与纸币不同,金属货币更能直接反应国库有多少本金。众人本以为忽必烈铸币的钱来自于前一段时间妙卖地产的收入,万万没想到皇帝陛下打起了大伙家产的主意。此刻大元几乎无官不贪,太子真金如果仔细察下去,不知多少人头会滚滚而落。
但是,此刻谁都不敢提反对意见。一旦出言反对,惹恼了忽必烈不说,还等于主动送上门去,告诉皇帝陛下自己是贪官。心思愚笨的人马上想起了如何回家转移财产,心思机灵如黎贵达者,则明白了这是忽必烈默许真金借机铲除异己,稳固第一继承人之位的又一记辣手。
一系列雷霆般的改革措施陆续落实下去后,时间已经到了祥兴五年二月。忽必烈将一个相对干净、简单的朝廷交给太子真金,带着三十万武装到牙齿的汉军迅速南下。同时传檄各地豪杰,弃械来降者,既往不咎。坚持抵抗者,诛灭九族。至于被义军占领的州县,则皆以敌国领士对待。大元兵马到达之后,开城投降者免死,财产抄没。坚持抵抗者,屠城。
大元朝的国库,快速被忽必烈父子二人的战果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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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宿命第三章天变(三上)
祥兴五年春二月,忽必烈率汉军二十七万,蒙古军五万,“御驾亲征”。加上自中书省征调的十八万负责运送物资的民壮,计军民五十万余,对外号称“百万雄师”。
凭借绝对优势兵力和二百多门威力巨大的重炮,忽必烈只用了半个多月,就把驰骋在真定路的张氏兄弟赶回了太行山。就在河北各地为对抗“流寇”结寨自保的豪强们抚额相庆的时候,忽必烈兵锋一转,没有入山继续追剿乱匪,而是将河间、安平、献州等地十几个最大的堡寨以“勾结乱匪”的罪名夷为平地。随后,用弯刀来质问河北豪强拖延朝廷税赋的理由。原本抱着在太行群盗和朝廷之间左右逢源的诸豪强面面相觑,在大军威逼之下,上表请罪,以五倍的税额补足了先前以各种理由拖欠的税款。
元军有了充足军饷,迅速南下。三月中,忽必烈在南皮一带大破起义的白头军。刚自立为齐王不到一个半月的绿林大豪田明灏战败被俘,忽必烈下令将其凌迟处死。东光、南皮、将陵数州百姓被元军以附逆罪屠戮干净,所有财物尽没入军中。
同时,太子真金在大都城高调反贪。先后将蒙古、色目和汉系大臣二十多人投入监狱。在这些大臣家中,抄出的财物、房产、地契折合纹银八百余万两,与大元朝一年的岁入大体相抵。其中,汉臣卢世荣贡献最大,家财折银二百三十余万。
卢世荣上本忽必烈喊冤,忽必烈不理。举荐卢世荣有功的汉臣叶李惶惶不可终日,上本告老,忽必烈许之,没做任何挽留。
一击得手之后,真金依从月赤彻尔建议,允许其他涉嫌贪污官员献金自赎。转眼,又为国库捞回白银三百余万两。
真金从这些脏物中拿出三十余万两来赈济去年冬天被强迫搬迁到大都以外居住的贫民,其余脏物变现后,全部作为本金,投入到新币铸造中去。国库里有了硬通货,大都城沸腾的物价日渐回稳。而得到官府赈济的百姓本能地忘记了去年是谁的“创举”令他们失去了家园,纷纷称颂起太子真金的恩德来。
四月,忽必烈驻跸大名府。自封为赵王的相州豪杰林景顺自缚请降,忽必烈赦其罪。许以上千户之职,命其带亲信随军“讨贼”。原赵王治下三个县百姓皆得以赦免,并准许他们保留从贼期间所分得的田地。
消息传出,卫州父老砍民军领袖张孟之头,献与阙下。
形势以大都督府难以预料的速度继续恶化。当大都物价回稳,新币大行的消息发回文天祥案头时,大都督府众人知道,旷日持久的对元经济战已经失败了。
忽必烈父子没读过南方的书,也不懂什么叫经济。但他们拥有草原民族最敏锐的执政本能,对抗南方咄咄逼人的经济战,忽必烈父子采用了旷野上一种名叫豺的动物的生存方式,牺牲同类保全大局。
豺是一种在荒野间群居的动物,与其他动物不同之处在于,遇上食物不足的荒年,它们不会优先照顾种群里的老弱,而是把年老的和刚出生的同类当作食物吃掉,凭借这种手段维持种群的绵延。
忽必烈父子显然比豺更聪明,蒙古人靠抢掠来维持国库平衡。当天下抢无可抢时,他们把人分为四等,依靠对汉人和南人的无耻剥夺来获得维持国家运转。当凭借对汉人和南人的剥夺也无法满足国家运转的财富需求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再把自己的另一批臣民打为另类。
忽必烈宣布起义的地区为敌国,目的就是可让元军名正言顺地抢。抢劫敌国是不需要手下留情的,三军将士不会有屠杀自己同胞的精神负担。同理,太子真金先去年将穷人赶出大都和今年的所谓:“反贪”,也不过是为了把一部分人打成可以洗劫的目标。
“子矩,你回头通知海关吧,从今天起,除了武器、硫磺、硝石和钢材等军用物资外,其他财货允许向北方出口!”文天祥叹了口气,低声吩咐。
古往今来,对同胞的洗劫,永远比对敌人的洗劫风险小。忽必烈父子既然能想出这种办法来对付大都督府的经济战,再继续对北方进行物资禁运也不会有更大的收获。北元朝廷随时可以把自己的一部分臣民打为另类,只要有牺牲品供他们内部劫掠,元庭就不会因为经济崩溃而垮掉。
“唉,我这就去!”杜规的肉眼泡猛然张大,带着几分谅诧的神情回答。自从把海关职务交卸给陈纲后,他就一直自觉身份尴尬。所以议事时态度也没有原来积极,甚至对于涉及到自身利益的事情也尽量不参与。为了海关对北方讲行贸易禁运的事情,福建、广东和两浙的商人没少找他疏通,而向来以商人利益保护者自居的杜规一反常态,很少在文天祥面前给大伙说情。
“你再想想,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忽必烈凑不齐足够的南下物资?”文天祥盯着地图,低声询问。杜胖子在大都督府群僚中对经济的领悟能力首屈一指,大多数情况下,自己这个拥有后世记忆的人都没他鬼点子多。破虏军在江南西路对付伯颜已经非常吃力,如果能把忽必烈拖在北方多一些时间,文天祥宁愿付出任何代价。
“丞,丞相问,问我?”杜规一时反应不过来,话语有些结巴。自从泉州事件之后,他与大都督府其他幕僚之间就生了些芥蒂。自己也觉得与文天祥的关系没有原来那样近,日日受到冷落。此刻乍闻丞相大人向自己问计,激动得无以复加。
文天祥回过头,很给了杜规一个包容的微笑:“当然是你,难道这里有人比你会做生意么!”
“唉,唉,我想想,我想想!”杜规觉得自己在做梦,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剧烈的疼痛让他立刻清醒,皱了会儿眉头,低声说道:“只,只能买了。他在民间征集什么,咱们就暗中高价收购什么!但忽必烈既然对自己的臣民也抢,价格拉得再高也未必有用。其实买物资不如买人,如果咱们出钱武装两淮那些草头王……”
杜规想出了一个庞大的扶植计划。两淮各地在去年冬天崛起了很多王爷,打着汉、唐、周、楚等旗号四下劫掠。这些士匪对大都督府不买帐,曾琴从两浙派了几波使者过去,都被王爷们赶了回来。但如果不惜重金武装这些不可控制的力量,短时间之内也许可能迟滞忽必烈南下的脚步。
“只怕到头来咱们养虎为患!”参谋宋清浊强烈反对杜规的建议。在他看来,那些草头王爷们根本没有国家观念,被武装起来后,可能对抗忽必烈,也可能成为忽必烈对付破虏军的得力助手。
“忽必烈比咱们想象得聪明!”正当众人争执不下的时候,陈子敬把另一份北方细作冒死传回来的报告放在了大伙的眼前。在那份谍报上,忽必烈充分表现出了他宽宏大度的一面。几个盘踞在衮州、开封一带,去年冬天刚刚称王,今年春天又匆匆放弃“王位”的士匪迫于兵势向忽必烈投诚,忽必烈答应可以不计较他们的造反行为。前提是,这几个“王爷”接受朝廷的招安,自备粮草、器械协同官军去登州“剿匪”。
“既然如此,随他们去吧!”文天祥摇头,话语里多少有些无奈。对于北方的草头“王爷”,他本来就没抱什么过高期望。与当年的陈吊眼和现在的张一行等绿林豪杰不同,这些人起兵反元根本不是为了反抗暴政与奴役,而是看到破虏军节节胜利,以为北元气数已尽所以想趁乱捞取好处。这些投机者和文忠记忆里元末的一些农民武装一样,心中没有任何国家民族观念,也没有任何做人的底限,蒙古人占上风时他们接受招安,反元力量占上风时他们再起“起义”,根本不在乎自己对大局的影响和世人的评价。
由于文忠的记忆来到了现世,破虏军顶住了蒙古族力量爆发期所带来的毁灭。“朝秦暮楚”的投机者本也比历史上早了数十年开始了他们的表演。
但是,忽必烈征调他们协助剿灭陈吊眼,表面上看去驱虎吞狼,实际效果却未必如他想象般乐观。一旦元军的主力受挫,这些的人临阵倒戈时也不会有一丝犹豫。
“我提议把新编的四个火枪营从海路调往登州,支援陈将军!”参谋赵刑指点着胶州一线建议。地图上,快速南下的元军前锋已经迫近济南,以目前这种推进速度,不出一个月,忽必烈就能亲临山东东路,与北伐先遣师诀战。
陈吊眼北上时只带了七千兵马,算上临时在胶州湾停靠的水师和被陈吊眼收编的部分红袄军残部,破虏军在山东的总兵力不超过两万人。而摆在陈吊眼面前的元军,现在已经超过了十万。
第八卷宿命第三章天变(三下)
蒙古人从会走路起就开始学习骑马,从能拿起弓时开始学习射箭,几乎是天生的战斗民族。如果把未经训练的江南农民武装起来驱赶到战场,那等于驱羊吞虎,起不到任何效果。职业农民的职业强盗之间的战斗力差距,决定了战役的结果。
所以,长期以来,大都督府坚持实行的是一种精兵政策。通过指挥学院、邵武军校和警备军制度,逐级完成将领、士官和士兵的培训。只有通过这种严格标淮培养出来的破虏军才有与相同数量的蒙古军一战的实力。
这种精兵政策存在着一个巨大缺陷,就是无法短时间内提供大量士兵。在江南,这种缺陷可以通过各地义军来弥补,习惯了宋代相对舒适的生活条件的大宋百姓与掠夺其财产、屠杀其同胞的蒙古人之间的仇恨不共戴天,破虏军在江南的每场战争中,都能得到数倍于自己的民间武装和青壮百姓的支持。
战场一旦转移到江北,百姓的支持度就快速下降。越往北方,破虏军能在民间获得的支持力量越小,大宋这面旗帜的影响力越弱。自从康王南渡后,北方士地已经被放弃了一百六十多年,近四代人的血脉更替,让大部分北方百姓失去了对大宋的认同感。包括一些以忠义为名的儒士,眼中的故国都是元而不是宋。
所以,只带了七千精锐北上的陈吊眼,在忽必烈的几十万大军面前绝对没有获胜的可能。以两万对五十万,即使神仙在场也创造了不了胜利的奇迹。
“把新编的四个火枪营调往江南西路!”文天祥反复考虑后,否决了宋清浊的建议。与其让三个整编营的火枪手去陈吊眼那里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如把他们补充到江西战场。毕竟在那里大宋和北元还维持着不胜不负的局面,多投入一份力量,就多一份取胜的希望。
“大人,咱们连续四个月的新兵都投放到了江南西路,这种添油战术是兵家大忌!”宋清浊有些急切地建议道。自从江南西路开战以来,大都督府几乎把每批训练好的新兵和医馆里康复的伤号都投入到了那里,但是邹洬的防线依然在不断收缩。协同破虏军作战的各路义军伤亡更是惨重,有些小规模义军从山寨大当家到小喽啰几乎一个没剩下。
虽然破虏军也让伯颜麾下的蒙古军付出了同样的代价,但是照这个比例换下去,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北元。因此,参谋部的年青人多次建议文天祥重新调整江南西路的战略,都被他否决掉了。本能中,文天祥对邹洬有一种信任感,或者说对自己一手创立的军事制度有信心。诚然,邹洬的指挥能力和作战经验都不如伯颜,但破虏军的参谋制度和全新的作战思考方式,应该能有效弥补邹洬个人能力上的不足。况且,大都督府参谋部远离前线,对前方将士能不干涉过多还是不要干涉过多。
至干陈吊眼所率领的北伐先遣师,文天祥依旧打算把他们作为奇兵考虑。看看茫然不解的宋清浊,他低声命令道:“把能投入作战的新兵和已经康复的伤号全部给邹将军送过去。派快船送信给陈吊眼将军,要他和杜浒两个尽力拖延忽必烈的南下脚步,完成任务后后从海上撤到两浙,沿江抵抗北元进攻。春耕结束后,立刻命令除福建、广东和两浙各地的所有破虏军和警备部队去建康集结,我会向苏家、方家求援,今年夏天与华夏众豪杰在长江迎战忽必烈!”
经过几年的高速发展,福建、广南比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繁华,就连刚刚收复一年多的两浙,在安抚使李兴和参谋曾琴的努力下,都在慢慢恢复着生机。忽必烈既然对自己治下的北方百姓都毫不客气地抢,对于远比北方富庶的江南,洗劫起来更是不会留情。他统帅的元军是一群狼,劫掠的收获越大,群体的战斗力也越强。为了不让他们获得充足的给养,元、宋对决的地点只能选择在长江沿岸。
此战将是苏醒后的华夏与北元的总决战。忽必烈南下军队中只有五万蒙古军,说明经过连续数十年对内对外战争,北方大草原上积蓄的战斗力量已经被消耗到了极限。这五万蒙古军和三十万汉军,是他最后的底牌。胜,他可以与伯颜左右呼应,直捣福建,不再给华夏另一个喘息机会。败,他宁愿输光全部家当,甚至把整个蒙古族都搭进去。
对于大都督府来说,也是同样道理。胜则永远屹立,败则万劫不复。
“是!”宋清浊肃然以应。心中还有很多建议要说,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干扰大都督决定。
“我,我还,还有一个办法!”沉默了好半天的杜规又憋出了一句。结结巴巴的腔调与议事厅肃然的气氛格格不入,惹得大伙哄笑连连。
笑够了,议事厅内的气氛也跟着活跃起来。如果真的是一场对决的话,微笑着去面对和无比紧张的去面对,结果不会有太大差别。何况经历了五年多恢复,华夏未必没有与蒙元一战的能力。
“说吧,子矩,你又想出了什么鬼点子!”文天祥拍了拍杜规的肩膀,笑着问。内心深处与杜规的隔阂感让他很别扭,他期待着双方可以恢复到泉州事件之前那种无话不谈的地步,但无论他作出怎样的努力,都收不到任何效果。
伯颜给大都督府下的是一幅长效毒药,当初接过杜规等人手中的黄袍,文天祥将不得不称孤道寡。眼下拒绝了那件黄袍的他,同样也变成了孤家寡人。不再有一个朋友,在看不到尽头的荆棘路上,越走越孤独。
“只是,只是此计过于阴损,伯是,怕是丞相于心不忍!”杜规想了想,鼓起勇气说道。文天祥的个人品格让他佩服,但过于高洁的志趣明显妨碍了大都督府的对敌策略的准确性。
“且说来看,你什么时候学得这般罗唆!”文天祥笑了笑,有些无奈地呵斥。
“高价买粮、禁止一切能吃的东西向北运。逼北方老百姓造反!”杜规看了着众人的脸色,缓缓说道。
刚的一下,所有参谋的目光都看向了杜规。几个负责筹划作战物资的参谋甚至直接抄起了算盘。
“忽必烈能从自己人手里抢到金银,却未必那能抢到足够粮食。金银用后可回收,粮食用后却只能变成大粪,并且一年只能收获一次。让退入太行山的八字军和忠义军放弃在河北,转进河东南北两路。大都督府派人向陕西诸路渗透,贩卖兵器、钢弩、扶植山贼抢劫府库,高价倒卖粮食、设法破坏春耕。这一切别打着破虏军名义,有,有伤天理……”杜规狠了狠心,话语渐渐流畅起来。如果不是到了最后决战关头,他宁愿把这个策略烂到自己肚子里。献上此计,日后史家绝对不会给他记下光辉的一笔。
去年陈吊眼北上,将两浙和山东砸了个稀拦。大都督府的人口掠夺政策又使得北元丧失了大量的青壮劳动力。入冬后,太行群豪和纷纷而起的草头王们破坏掉了河北大部分地区,如今,忽必烈的军粮来源只能从原本不富庶的河东南北两路(今山西、河南)以及陕西诸路征集。如果有人再把这三个重要地区的官道切断,顺便破坏掉春耕,忽必烈南下的粮食供给绝对无法保障。
忽必烈这次采取暴力手段从一部分官僚和豪强手中掠夺物资来应急,已经破坏了其统治基础,只是南方的事态发展逼得他不得不破釜沉舟。熟悉商业运作的杜规说得好,金银可以流转,而粮食用后却不可重使用。只要破虏军能与忽必烈在长江一线对峙几个月,没有足够粮草供应的元军要么加大从民间的劫掠力度,逼得百姓无法继续生存,揭竿而起,要么退兵北返,承认南征失败。无论上述哪一种情况发生,北元各地必然会淹没在农民起义的怒火中。
参谋们谁也不说话了,纷纷将目光着向文天祥。杜规所说的战争手段已经突破了大都督府的道德底限。拉高北方粮价,破坏春耕,最先影响到的肯定是北方百姓,可以预见,一旦战事拖延到秋后,北方将饿殍遍地。
然而,不这样做,一旦忽必烈大军过江,整个江南必然白骨累累。
一直到众人散去,文天祥依然没从迷茫中缓过神来。“我今天所做的决定到底对还是不对?”他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却没有人能给他答案。
“即便文忠本人亲临,也想不出更好办法吧!”文天祥叹了一声,默默地想。六年半前的一段记忆完全改变了整个大宋,在最初的时候,他可以凭借文忠对历史的回记,对预计发生的事情找出最佳解决方案。如今,整个世界早己脱离了文忠记忆的轨道,到底驶向哪个方向,谁也说不清楚。
按照原来的历史,五年前,邹洬兵败自杀,自己被俘。接着,陆秀夫跳海,现在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宋帝赵昺已经死去。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如今的水师统领杜浒绝食身亡,炮师首领吴希奭力战而死。接着,大元朝在出征安南时,丧尽了陆上精锐。出征倭国时,二十万新附军被台风卷走。失去了两大武力支柱的北元被迫放弃了继续扩张。
在原来的历史轨迹中,抢劫完大宋的北元再无目标可抢,由劫掠为支柱的经济旋即崩溃,物价飞涨,百官无傣。忽必烈父子相疑,真金病死。
而由于文忠的一段记忆,所有历史上发生的大事都偏离了轨道。大元朝的精锐还在,正于破虏军纠缠不休。由于南方货币制度的启发,忽必烈毅然废除了纸钞,从崩溃的边缘拯救了大元经挤。就连本来该在忧虑中病死的真金,也因为大元朝面临的外部压力,稳固地坐牢了继承人之位。
一切都变了,华夏走到这一阶段,已经没有任何可预知的东西供自己参考。所有的策略都要凭自己去摸索,并且摸索的结果往往与自己的初衷背离。在一次次无奈的选挥中,看着自己慢慢变得冷酷无情,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今天的会议中,年青的参谋宋清浊主动承担了组织人手秘密北上,联络陕甘豪杰,破坏北元粮食生产的任务。当这个真名叫赵刑的皇室成员主动提出隐瞒身份北上时,文天祥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刹那间的轻松。大都督府一致决定,今天的议事内容绝不外泻,一旦宋清浊任务失败,大都督府为了占据道义的制高点,绝对不会承认他的作为受大都督府委派。这意味着其任务九死一生,弄不好还会身败名裂。但宋参谋还是甘之如饴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这是华夏复兴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宋清浊当时的话至今依然在文天祥耳边回荡。其他参与此项行动的年青人也这么认为。抱着对大都督府的无限信住,他们去筹备北上事宜。所有的年青人都相信,他们的大都督可以在关键时刻像过去一样,力挽狂澜,击溃忽必烈。而在这个时候,文天祥却知道自己对即将到来的决战没任何把握。
“有人说为政者无私德!”文天祥喃喃自语,声音细得像蚊呐。背后,灯光漂白他瘦削的影子。
“丞相,吏部侍郎卓可求见!”侍卫长完颜靖远在门外低声报告。作为文天祥身边的亲信,玻璃窗上那个孤单的背影让他心痛。但武夫出身的他却不知道如何为大人分优,只能尽量找一些事情来分散文天祥的注意力。
老天可能听见了完颜靖远的祈祷,正在他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给文天祥找些事情做时,卫兵汇报,吏部侍郎卓可来到了大都督府门口。
“让他有事明天在议事厅说吧,今天我很倦!”文天祥从沉思中回过神,有些不高兴地回答。
吏部尚书卓可如今是行朝诸臣中最让大都督府最头疼的一个。当初明知道此人与刺杀事件脱不开干系,为了避免内部动荡,文天祥还是命令监察部门放过了他。结果,逃过一劫的卓可偏偏不知悔改,每天公务之余,把全部精力都花在了给大都督府每一项政策挑毛病上。并且还不以儒家经典,而是代之以《临时约法》为依据千方百计找大都督府的茬儿。
依照卓可的看法,临时约法既然规定了人人平等为治政目标,大都督府就不该参与商业运作。按儒家角度,这是不折不扣的与民争利。参照临时约法,此种举措也与约法精神背道而驰。
一旦官员参与商业,则商业就涉及了官员的切身利益。涉及到切身利益时,官员就免不了利用手中的权力谋私。到头来官商勾结,带来的是更大的不平等和欺诈,受损的则是大多数百姓。
“丞相的本意是好的,最初也的确起到了好的效果。但发展到今天,官府必须从军械之外的各项产业中退出,专心做官府应该做的事情!”卓可在各地的报纸上,不止一次强调自己的观点。弄得家族利益与民间产业牵扯甚多的杜规和陈龙复等人好不尴尬,恨不得派人把这个天天乱叫的乌鸦拧断脖子,扔到海里。一些底层官员更是对卓可恨之入骨,几度上书大都督府弹劾他,偏偏他们在公务上抓不到此人什么实际纰漏。折腾了几次后,大都督府只好将这些弹劾报告束之高阁。
“卓大人说无论您是否睡了,都请见他一面。关于北军南下,他有一个好主意献上!”片刻之后,完颜靖远再次报告。
“请他进来吧,让人准备两杯清茶!”文天祥反而有些诧异了,卓可对他这个大都督向来持敬而远之的态度,主动上门献计,这还是双方认识五年以来的第一次。
完颜靖远笑了笑,出去传令。不一会儿,一身儒服的卓可跟在他身后走了进来。一个侍卫端来两杯热茶,在文天祥与客人面前摆好,然后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屋门外。
吏部侍郎卓可身材中等,体形偏瘦。脖子和脊背挺得很直,看上去就像跟人刚吵过架般,浑身肌肉都在赌气。待到其人真正开口说话时,却透着斯文柔和的味道,与外表的僵硬完全不符。
“深夜相扰,望大人恕卓某唐突。卓某听闻北酋克日南下,前锋已抵济南,不知消息正确否?若不牵涉军机,还请丞相直言相告!”
“具体的说,三日前,忽必烈的羊毛大蠹已经插在了大名府。眼下北元大军兵分三路,向东、向西、向南攻打各地义军。下一步元军主力是向东先攻陈将军,还是不顾一切南下,敌情司还没有定论!明天的报纸应该有更详细的信息,官员内部传达的邸报上也有相关内容,卓大人尽可调来一阅。”见卓可不是来挑刺的,文天祥也无法摆出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想了想,挑非关键性消息透漏了几个。
“丞相何不禁止报纸议论此事,以安民心么?”卓可听完了文天祥的介绍,本能地提了一条建议。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况且有些事情你弄得越神秘,流言偏离事实越远。还不如把真相摆出来,免得人心浮动!”文天祥笑了笑,回答。卓可的思维方式与大都督府众人相差依然很远,很难理解一个在报练上终日指摘大都督府过失,享受着尽情表达自己意见权力的人,心里却总想着剥夺他人的发言权。
卓可是一个心思敏锐的官吏,立刻从文天祥的笑容里知道了自己哪句话被人抓到了把柄,讪讪地笑了笑,说道:“卓某莽撞了,若是大都督肯因言罪人,卓某早已进了矿井,哪里还能登门拜望。”
文天祥又笑了笑,低头抿了一口茶。从今晚的言谈举止上来看,户部侍郎卓可并非完全不知好歹之人,以前他之所以老是与大都督府为难,恐怕除了对君臣理念的执着外,更多是性格所致。
“不知大都督可有退敌之策?”卓可坦然一笑,紧追着又问。
“无必胜之策,却有必战之心。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却不能眼看着刚恢复元气的江山被北元糟蹋!”文天祥坦诚地回答,卓可既然说是来献策,有些事情就不能对他隐瞒。
“北虏兵胜,如忽必烈攻入江南,与伯颜左右夹击,势必危矣。卓某以为当今之要务,莫如抢在忽必烈南下之前,先破伯颜之兵!”卓可起身,正色道。
这是大都督府众人都曾想过的主意,问题是大都督府治下能战之兵只有三个师,去年控制地域飞速扩张,将大都督府的武力使用到了极限。眼下对付伯颜的进攻,已经使得兵马调度捉襟见肘。若想一口吞了伯颜的二十万蒙古铁骑,谈何容易。
文天祥想了想,决定直言自己面临的苦恼。“邹洬手中只有三万不到破虏军,有民军协助,方能据险而守。若攻,则必败!不知卓大人有可良策教我?”
他不指望卓可这样不懂军事的人能提出什么好建议,但能看到新政的反对者主动前来为国分忧,心里仍然痛快。高兴之余,连着白天议事时产生的烦恼都跟着散了几分。
“卓某不通军务,但与潭州镇戍使司统军万户夏良佐有旧交,愿讨一令,前往为国说之!”卓可再次施礼,说道。
潭州,文天祥愣了一下,目光快速扫向地图。试图牵制伯颜侧翼的破虏军第三师与塞因德济正于荆湖南路纠缠。破虏军火器犀利,士兵勇悍,塞因德济麾下的蒙古骑兵来去如风,行动迅速。在平原多于山川的荆湖南路,双方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如果此刻有人在赛因德济屁股后面捅上一刀的话,恐伯整个荆湖的战局将完全逆转。未下江西先失荆湖,伯颜即便再胆大,也不敢冒腹背受敌的险。
只是临战劝降地方大将的事情,成功的几率向来不高。一旦失败,执行任务的劝降者肯定会被人砍了明志。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让卓可冒这么大的险,值得么?
文天祥抬头看向卓可,第一次发现这个脾性倔犟,行事偏执的人还有令人钦佩的一面。想对其言明其中风险性,却见卓可着向自己的眼神已经带上了几分负气,几分决然。
“卓某与丞相道不同,却也是宋人!为国尽力,九死而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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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变(四)
北元大军南下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福建。与更部侍即卓可事先所预料不同,消息并没在民间引发任何慌乱,相反,士林、商人、工匠和贩夫走卒,大宋各阶层百姓们罕见地向大都督府表达了同一种姿态,愿于北元决一死战!
一些中年人至今还记得八年前元军第一次过江的时候的情景。那时农民抛弃了士地,商人抛弃了店铺,工匠抛弃了作坊,士兵抛弃了盗甲,当官的抛弃了大印,除了投降之外,大多数人能想到的事情就是逃。蒙古兵天下无敌,宋军绝对保护不了自己的家乡,除了逃跑和投降,大伙无路可走。
可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人们,逃避起不到任何作用。北元将士不会因为你放弃抵抗就心生怜悯,他们喜欢杀入,喜欢放火,喜欢着见城市变成瓦砾堆。无论他们的皇帝在圣旨里表达了多少勤政爱民的善意,无论儒林教授和道学先生们怎么论证北元大军是仁义之师,指望着征服者保护被征服者的权力,无异于羊群狼牧。
蒙古人信奉草原法则,狼只会与狼讲公平,不会把公平恩赐到绵羊身上。上一次的教训己经告诉了百姓这个血写的真理。如今,在大都督府的指引下,大伙重建了家园,开垦了土地,作坊越开越大,买卖越来越兴隆,蒙古人想把过一切再度毁灭,没门儿!
“拿起武器,保卫我们的国家!”各大报纸的主笔们厉声疾呼。经历了数年的思想冲突,如今,无论是守旧方还是革新方都认清了一个事实:这个国家不是赵家的,也不是大都督府的,而是生活在其中每个人的。蒙古人来了,田园要变成荒野,楼宇要变成废墟,大伙失去了国家后,除了做四等奴隶的资格外,什么都剩不下。
“北元胡虏,窃居权柄,倒行逆施,率兽食人……”向来与大都督府唱反调的保皇派儒生吴宇林,第一次与革新派保持了一致。虽然他的文章依旧从儒家的微言大义等角度出发,却清晰地表达了保皇派的不屈立场。私下里,他与自己的同僚说道:“权柄归于朝廷还是归于大都督府,这事儿可以稍后再说。可一旦北虏入了城,大伙就什么都不用争了!”
“这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这里埋葬着我们的先辈,哺育着我们的后代。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凝聚着我们汗水,承载着我们的文明。没有人能把他征服,我们将用生命和热血保卫自己的财富和做人尊严……”官方报纸上,陈龙复大笔如椽,写下如是文字。
邵武、泉州、福州、广州、雷州、流求、南洋等地相继沸腾起来,各行各业的人们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向大都督府表达着自己的观点。
四月初三,南方最富有的两大家族,兴化陈家和福建许家以两家的女主人许夫人为代表,在报纸上公开承诺:陈、许两家的子侄和商号、作坊里的伙计,如果应募从军,两家将保留他们的职位、薪水,直到他们凯旋而归。如果他们阵亡,两家将负责供养他们的子侄到成年。以上承诺以陈、许两家为国捐躯的先辈为誓,决不反悔。
初四日,海商最多,也是最富庶的泉州,尤、麻、利、田、赛五家老爷凑集银币二十万块存入大都督府督办的钱庄,做为保卫华夏受伤的将士汤药钱。消息传出,各家商号纷纷效仿,很快,大都督府收到的各项捐款、捐物就折合银元一百万之巨,足够再武装起五万大军一些不问世事的隐逸名士也把眼光投向了民间。四月上,江面名家顾山的水墨画《出征》在泉州拍卖,画面上没一丝兵戈之气,黯淡的油灯下,三十多岁的少妇带着一儿一女,默默地为丈夫擦去铠甲上的灰尘。
此画当日以金币一千块成交,顾山将拍卖所得统统捐献给了大都督府。虽然无论名气、声望和画功,顾山都与赵匡胤的十一代孙赵孟倾相差甚远,但此画面世后,南顾的名气远远将北赵甩在了后面,甚至在更远的后世,顾派子弟羞于赵派子弟齐名。
在这种氛围的鼓舞下,各州募兵处很快挤满了十八岁到三十五岁之间的青壮年。大都督府在民间不禁武器,所以报名参军者对弓弩的操作很娴熟,这大大加快了各地新兵的培训速度,几大新兵训练营高速运转。
“鞑子人多有什么可怕,自从百丈岭上下来,咱破虏军哪一饮不是以少打多?从页特密实、索都、张弘范到达春,哪个不是百战名将,到头来还不是都败在大都督手下?”几个负责训练的破虏军上官,高调向新兵传述着这样的观点。
“咱破虏军从来没败过,过次肯定能顶住忽必烈倾国来攻。弄不好还会打过长江去,直捣黄龙府。”经历过战争的老兵们对大都督府的军力有着盲目的信任,“受伤,不怕,只要你没缺胳膊少腿,医馆肯定能让你几个月后活蹦乱跳的还乡。残废,不怕,凭着手中的守土证,官府负责养你一辈子。战死,那更不用怕了,己经死了还有什么恐惧的,至少子孙后代提起你来会说一句,我爹当初是个男人,不是跪在地上让蒙古人砍了脑袋的……”
“是啊,怕个球!砍他娘的!”士兵们粗野地笑着,目光里满是对血与火的憧憬。破虏军的高待遇向来就让年青人们羡慕,以前若不是大都督府一直不肯降低募兵门槛,非要格守着“独子不招、兄弟中己有人从军不招、家中长辈无人奉养不招”这古怪的三不招原则,还有那高得怕人的休力、射术标准,大伙早就披上这身军装了。这回上阵去即便不能立功受赏混个将军当,至少退役后能进乡议会,凭着大都督府颁发的“守土证”,选个里正、区长是小菜一碟,比去学校苦读,然后再参加一大堆考试这种出头路线简单得多。
光荣与梦想的鼓舞下,谁也没在意这期新兵的训练科目比原来简化了甚多。新兵营的铠甲、军械配备标准,也比原来的老兵营差了许多档次。比民军略高,但仅仅能与各地警备部队持平。
“战争不仅仅是士兵的事,国家之间的战争,所有人都可以为国尽力。只要敌军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采用任何手段都是正义的。”随着战争准备工作的深入,一种国战观点悄然在民间流行。
有些性格偏激的人悄悄向长江北岸的江湖豪杰发布赏格,购买北元地方官吏的人头。转运使金币四十枚、仓库使二十枚、县尉十枚……。厘卡、路桥税吏根据地区不同,价格不等。虽然没有收到什么实际效果,消息传出后,依然吓得地方官员惶惶不可终日。
与此同时,各地商人们惊喜地发现,大都督府取消了对北元的贸易禁令。除了粮食、钢铁和火器外,几乎所有物资都成了可出口物品。有些渠道灵活的商会立刻打起了军械的主意,略做试探后,居然发现商人的保护者杜规对此持支持态度,而与大都督府关系密切的海沙帮,己经率先开启了向北方倒卖警备军中淘汰武器的先河。
“打仗不止是兵大爷们的事情,咱们经商的,除了捐钱捐物外,还能为国做更多贡献。一时亏点不要紧,只要破虏军不败,早晚大伙都能赚回来!”海沙帮原帮主,现在的华夏盐业商会老大张翠峰举着酒杯,向前来探问消息的商人们说道。
“是啊,是啊,跟大都督府合作,不吃亏!”有求于他的商人们频频点头。文天祥与大宋其他官员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他懂得等价交换原则,从来不认为商人们为官府做事是理所当然行为。而是在每次得到商人们的帮助后,大都督府都会付出与帮助等价的回报。眼下的海沙帮就是最好的例子,历朝历代,以走私食盐为主业的海沙帮都是官府的死敌。他们与造反者为盟,造反者一旦成了正果,海沙帮立刻变为昔日盟友的重点打击对象。古往今来,唯独大都督府破了这个先例。海沙帮在大都督没崛起前,雪中送炭般向百丈岭走私了食盐、粮食和生铁。而大都督府崛起后,则投桃报李,取消了整个大宋的食盐专卖制度。
只有在大都督府治下,海沙帮可以不通过走私手段,名正言顺的贩卖食盐,并且可以像经营罐头、木器等商行一样,创立自己的招牌。从走私贩子一跃变成爱国商人,这个脱胎换骨的变化让很多知道海沙帮底细的商人羡慕得两眼血红。而眼下张翠峰经营的项目更令人眼馋,华夏盐业商会名下的张二麻子刀具行,居然获得了官府预发的武器输出文凭!
这年头,只要长着脑袋的商人都清楚,一把破损的锅弩,一套破虏军看不上眼的衬钢皮甲在北方黑道上能卖到什么价钱。特别是对于行商,路过那些山大王的地界,送一把维修好的钢弩,十几只没羽弩箭拜山,几百里路,绝对不会有人再打这支商队的主意。
“张,张大哥,我们也想跟,跟大都督府合作,合作。但杜胖子说他只给信得过的商团发执照,所以,所以……”一个长期跑陕、甘的商队首领试探着问。怎样才能让杜规信得过呢?大伙实在弄不清楚。跟据他们探听得来的梢息,如今取得武器输出文凭的,除了与国有大功的许、陈、方、苏五家外,只剩下海沙帮和捐了二十万银元的泉州某商会。如果能少花些钱办下武器输出文凭,大伙宁愿白给张家分一份红利。
“这个么,杜胖子大概没说清楚。据我所知,非但淘汰的钢弩、皮印,先前从元军身上缴获的翎根甲、朱漆弓甚至猴子甲都能批发到,如果你能满足大都督府的条件,甚至可以搞到断寇刃、雪枫刀(马刀)和锁子甲!”张翠峰抿着酒,断断续续地吊人胃口。
“什么,锁子甲?”几个小商人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断寇刃和锁子甲是破虏军的标准装备,几年来通过战争途径流落到北方民间一些,最后都成为了世家贵族的珍藏。特别是局部加装的孤型锻压钢板的极品锁子甲,北方名之为将军铠,黑市价格绝对能:卖到一千银币以上。兵荒马乱的年月,有这么一件铠甲就等于多了条命,问谁不想活着看到太平时代!如果你有本事把锁子甲倒卖到西域去,在海都手下混个收税官当都有可能。
“对,锁子甲。但你得有本事达到大都督府提出的条件!”张翠峰笑了笑,肯定地说。
“什么条件?麻烦您给说说,张世兄,咱们打交道过么多年了,能帮兄弟们一把就帮一把!”。商人们闻断自己有机会入门,迫不及待地祈求。
“首先,你不能把这些东西卖给大元官兵。否则,文凭收回,罚金十万。从老板到伙计,谁都跑不了!咱大都府的兵器上都有编号,哪年出厂,发到哪里,哪年退役,被谁家商号买走,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把钢弩上面,几乎每个零件上都有钢印,被大都督府在元兵手中发现,经手者想赖也赖不掉!”
“那是,那是!”商人们点头哈腰地回答。脑子被驴踢丁的人才会把东西卖给北方官府呢,被人指脊梁骨不说,哪个有本事从北方的官老爷手里收回钱来?
“第二,你得从北方买粮食到南方。眼下咱们与鞑子开战,需要大量军粮储备。武器输出文凭分为四级,从四到一,级别越高,你能批发到的武器越上档次,想入这道门儿,先从北方回购粮食。先运三千石给出入境的关卜,拿着关片的收粮证明回福州找我,咱自然有办法给你弄来经营凭证!”
“三千石?”商人们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是普通年间,收购三千石粮食不算什么大问题。但眼下北方百姓连吃饱都不容易,粮价一日高过一日,想弄三千石粮食南下,简直比抢劫忽必烈的辎重队还难。
张翠峰看了问话者一眼,鼻孔里发出了几声不屑的冷笑。“三干石只是入门儿!没有金刚钻,大伙别揽这个瓷器活儿。三级凭证是一万石,二级凭证是两万石,一级凭证是四万石外加安抚使以上官员担保。并且你还别打从江南买粮食的主意,大都督府有令,从即日起粮食由官府按市价统购,各地粮铺都要受官府监管。有哄抬粮价和向北方输出粮食者,按通敌罪论处!”
商人们的心如同被人拨了盆冰水,一下子变得瓦凉瓦凉的,从前脚一直冷到后脊背。按张翠峰说的标准,有实力拿到最高级武器输出文凭的,的确只有陈、许、苏、方几家。酒桌上,有人小声嘀咕大都督府这样做太不公平,也有人悄悄地打起了联合其他商号共同经营的主意。
“其实,也没那么难。如今天下大乱,长江以北,哪州哪县没有几家大绺子。大伙都是跑北方买卖的,你们别跟我说自己是良民,与任何一家寨主没牵连。出去找几家寨子一联手,敲掉一个官仓,或者给运军粮的护兵队伍来一下,多少个三千石都有了。寨主们得了兵器,咱们赚了钱,捎带着还杀了鞑子报了仇,三全齐美!”见众人面带沮丧之色,张翠峰“忍不住”出言给大伙指点了一条明路。
他说得轻松,众商人却吓得直吸冷气。北元关卡众多,税如牛毛,大伙平索向北方贩货时,贿赂官府,打点厘卡,甚至勾结强盗可关的事情都干过一些。但那都是小打小闹,至于明目张胆地勾结土匪抢劫的事情,除了海沙帮过些本身就带着严重土匪习性的私盐贩子,谁也没尝试的胆量。
想想武器在黑道上十倍以上的收益,再想想勾结土匪作案失手的风险。大部分商家心里慢慢有了计较。有些事情,不需要最终获益者直接出面去做。北方也有想赚钱的商人,想发展实力的强盗,还有要贿赂不要命的贪官。通过他们的手,凑三千石粮食,买个四等输出文凭似乎没先前想的那般难。反正市面上最好销的是钢弩、皮铠、朱漆弓这些普通货,那些高档货利润虽高,真买得起的人也没几个。
几天后,本年度第一批南方商品通过各种渠道流通到了大元朝的市井中。被贸易禁运政策折腾了大半年的北方富豪们如获至主,纷纷出手抢购。久未露面的漆器、木器、丝绸、农具的价格都卖到了一个好价钱,受此影响,北元各地的粮价也再次向上波动了半成。
就在粮商们考虑是否从外地收购更多的粮食抛售的时候,他们听说了一个一坏消息。各地春旱,有人以超过市面两成的价格收购百姓手中余粮。商人们闻风而动,瞬间把粮价顶上了新高。
四月底,巨寇黄麻子率众五千奇袭枣阳,杀死北元县令,将府库洗劫一空。同时,北元谷城县令上报中书省,本县受到盗匪袭击,众弓马手浴血奋战,击退盗贼,斩首八百。但城墙被毁,官库存粮丢失殆尽。
第三章天变(五)
作者:酒徒“客犯紫薇,三年大旱!”开春以来,不知源自哪里的流言开始在大都附近传播。弄得人肚子空空的,仿佛吃多少东西都添不满。城中的米价也跟着一涨再涨,眼见着官员们新增的俸禄就又支撑不起正常以来送往的开销了。
太子真金对此很着急,前段时间忽必烈倾力为他铺路,他不能再次辜负老爹的信任。因此,早朝时他给钦天监官员下了死命令,要他们在三天之内无论如何也得找出一个预示着吉兆的星象来,把民间关于旱灾的流言压下去。
“嗤!以为这漫天星斗是谁家的灯笼么,想怎么摆放就怎么摆放!”负责观测天象的大学士郭守敬心里暗骂。自从上次昧心替卢世荣发布了那个预示着迁徙百姓的天象,他负责的钦天监就成了百官心里的戏台子,三天两头就有人找上门来疏通关节,让他从天象上为某项政令找借口。
但是,郭守敬不敢当面反对真金的命令。卢世荣为忽必烈父子敛了数千万白银,结果人家父子捞了好处,把他当替罪羊推出去斩了。到头来这个能臣变成了大元朝第一贪官、奸臣,连个善终都没落下。与卢世荣同样,郭守敬去年强拆百姓的房产时也捞了大把银子,虽然忽必烈说过不追究,捞银子的时候太子真金也拿了大头。但当时的话毕竟没写在白纸上,太子真金来个死不认帐,谁也拿这对父子没办法。
想着这些郁阎的事情,郭守敬的更没工作的劲头。乍暖还寒时候,夜风冷得刺骨,铜铸的天仪上面挂了一层霜。操作一会儿,人手指头就冻得僵直,怎么暖都暖不过来。
半轮残月渐渐隐去,天上的星斗慢慢明亮。几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彗尾,慢慢从东南方的天空中掠过。
“来了!”连续苦候了两夜的郭守敬大喜,立刻跑上星台亲手摆动天仪,边动,边对士兵的从吏命令:“赶快,赶快记录,岁冲天市,仓廪富足!”。
几个钦天监官吏迫不及待地记录下郭守敬的话。天市垣是三垣中的下垣,位居紫微垣之下的东南方向,其中星宿多以货物、星具来命名。天市垣星象出现变化,在占星家眼中印意味着地上的市集物价变化。虽然钦天监的官员们有无数实测经验可以证明,天市垣的变化与人间物价毫无瓜葛,但太子要求他们撒谎,他们不得不撒。
“给太子上本,就说客犯紫微,本来意味着天下大旱。但明君在朝,贤臣襄助,天象逆转。今年会风调雨顺,粮谷大熟!”郭守敬颤抖着声音说道。这番话,他自己是一个字都不信。常年研究星象的他认为,天空是一团混沌,将大地包裹于其间。所谓星、斗,不过是混沌中间的浮动尘埃,除了可作为标记观测节气和时间变化外,与地面上的灾祸、国运根本搭不上关系。如果有一颗彗星出现,就意味着天下发生变化,钦天监每年观测到的彗星有数百个,难道老天还打摆子不成?
今晚这几颗彗星的飞行轨迹很清晰,其中一颗的彗尾还带着淡淡的蓝色。“那颗尘埃的构造肯定与其他不同”,郭守敬不无遗憾地想。这几年己经有南方制造的望远镜在豪门手中流传,如果能用它们代替肉眼观测天象,肯定能看到完全不同的星空。但望远镜价格高昂,领兵都元帅手中才能拥有,对于钦天监和太史院这些在元庭可有可无的部门而言,根本没资格和财力购买如此贵重物品。
“郭大人想看得更清楚一些么?”仿佛知道郭守敬的心思,一个陌生人在旁边低声问道“当然,观星空才知人之渺小,浩瀚宇宙变化无穷,某倾半生精力于此,都没看清楚天空一隅!”郭守敬信口回答,答完了,才意识到这个声音很陌生,不像是出自钦天监的同僚之口。
猛然回过头,他看见一个黑衣蒙面客倒背着手走在自己身畔。至于天象台上的几个官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打晕,扔到旮旯里去了。“你是谁?”郭守敬大声问。想起民间流传的关于北元官吏人头的赏格,冷汗一下子从额头上冒了出来。从他这个大学士,钦天监监正、太史令算起,今晚当值的官吏加在一块有七、八个,虽然大伙在朝廷上没有实权,但职位缓别都远过于一县之令。七、八个脑袋被人割了去,换数百金币不成问题。
可他又不敢大声呼救,来人既然能不知不觉间冲上观星台,打晕自己的属吏,台下的士兵肯定早己被他摆平。观星台远离皇城,深更半夜,自己在此喊破喉咙亦不会再有救兵赶到“郭大人莫害怕,谢某到此绝无恶意!”来人笑了笑,拉下脸上的黑巾。
是谢枋得,郭守敬记得自己在卢世荣的家宴上与此人有一面之交。卢世荣被下狱后,全家都受到牵连。昔日赶上门巴解卢家的官吏纷纷避嫌,无一援手。偌大家族被连根拔起,妻子都死于非命。全家上下唯一逃离生天的只有卢世荣的长孙卢贵生,据说就是被眼前这个人花了一万银币打通关节买了出去。
“你,你来干,干什么?不,不知道,这,这里是官家重,重地么?”郭守敬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想要作出些镇定姿态,手脚却不争气地直打颤。
“难道郭大人甘心做一辈子巫婆神汉,替人算命祈福?”谢枋得没回答郭守敬的话,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
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郭守敬的自尊。作为大元朝最博学的人,他精通天文、地理、数术、百工,订授时历,建大都城,可以说才华盖世。但在忽必烈父子眼里,他的确就是个算命骗人的神棍,所谓天文学,与怪力乱神之说没任何差别。
郭守敬想自辩,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感到腿脚发软,头皮发木,眼前一黑,直挺挺倒了下去。
谢枋得伸手抄起了郭守敬,交给几个从角落里跑过来的蒙面客,转身冲下了观象台。
“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掠一个神棍?”有黑衣人边跑边嘟囔。大伙策划这次行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最后出重金买通了给观星台送霄夜的厨子,在官吏和士兵们的饮食中做了手脚,才得以成功。
“别罗嗦,把咱们准备的东西放到郭大人常去的地方!他这个人是大都督点名要保护的!”谢方得拉上面巾,狠狠瞪了属下一眼。
挨了呵斥的黑衣人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跑了进去。其他几个黑衣客七手八脚帮着谢枋得把被迷晕的郭守敬抬上马车,挥动马鞭,向漆黑的夜幕中疾驰。
片刻后,马车彻底融入黑暗。
第二天,太子真金得到了他梦昧以求的,关于今岁粮谷大熟的天象。大元朝廷的邸报以最快速度把相关内容刊刻印刷,发往各地衙门。让真金郁闷的是,关于旱灾的流言非但没有被压下,相反,百姓们又纷纷议论,说元庭借天象迷惑众人,引发负责钦天监的大学士郭守敬挂印出走。所谓“风调雨顺,粮谷大熟”根本是元庭编造的胡言。
真金大怒,命五城兵马司立刻寻找郭守敬下落。满街士兵把大都翻了个底朝天,非但没找到郭守敬本人,连郭家的男女老幼都失了踪。只是在钦天监的正堂里,有细心者发现了郭守敬的大印和一封给太子真金的辞职信。
元庭恼羞成怒,以“欺君罪”抄郭守敬家,全国通缉其族人。中书省各地监狱转眼抓了一堆姓郭的,无论与郭守敬有没血缘关系,全部发配到辽东为奴。
此时的郭守敬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朝廷的通缉犯。躺在床头,看着窗外的星斗位置,他计算出自己在一艘向南行驶的海船上。
海上的星象比陆地上更清晰,先前在观象台上看着总象隔着一层雾气般的几个星宿,如今看起来却像巨烛般在眼前闪烁。郭守敬揉了揉眼睛,把目光转向天花板,头顶上纷繁复杂的海图立刻吸引了他的视线。那是海船的主人刻意用烙铁烫在天花板上的海图,从极北之地的鞑靼海到极南之地的渤泥,每一个港口,每一座岛屿都标记得清清楚楚。越过渤泥,居然还有航线沿着一千名字稀奇古怪的岛屿向南延伸,一直到某个巨大的无名陆地。
郭守敬不顾身子发软,腾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南边的海洋中有陆地!西偏南,过了莫骨都柬居然还有国家!从天方、开罗穿过去,真的可以航海到马可波罗的故乡一天哪,这是谁画的海图,居然和自己想象的世界完全一致。
“天覆地如卵黄,混沌之中,大地不过是一颗鸡卵。”通过多年的星象观测,郭守敬曾经得出这样的结论。但通过前来大元朝的各国使节,西方传教士交流,他只能验证在中土之外遥远的西方,还有一大堆名字古怪、习俗各异的国家。却无法验证自己关于大地浑圆的假说,更不知道如果南方没有陆地而全部是海洋的话,大地为什么没失去均衡。
海图上无名大陆的存在,验证了他的想象。既然南北的陆地均衡了,那么中土和西方之外,肯定还有另一块大陆,否则球形大地一样会偏转。新发现带来的激动冲撞着他的神经,让他暂时忘记被人劫持的恐惧,目光紧紧盯着每一条航线,每一片土地,口中不断喃喃自语“这,这个位置应该是大地中线,每天日照时间最长,四季如夏。这,这里冬天涅长,大部分地区为冰雪覆盖,天哪,我是对的,我是对的。南方既然有大陆,东西方之间的海洋上,肯定还有另一片土地!”
“南边那片陆地上只有野人,没法做生意。至于东西方之间的土地,目前没听说,咱们的商船目前只能到天方,再往西没人去过!”一个声音在郭守敬背后说道。
郭守敬回头,发现说话的人是个陌生的老者。身子骨极其壮,虽然胡子都己经花白,但紧握尺、规的手指看上去还是给人一种力量感。
“老夫方馗,奉丞相命请郭先生南下!”花白胡子老人笑着对郭守敬说道:“这几天逆风行船,快不起来,郭先生如果有兴趣,不妨多看看海上的夜空!”
郭守敬猛然想起了自己被劫持的身份,怒火腾地一下冲上了脑门。带着三分恐惧,七分愤怒,冷笑着回答:“郭某不过一三品小吏而己,文不能运筹帷幄,武不能杀敌疆场。你们那位丞相大人此番恐怕是失了策。忽必烈陛下绝不会因郭某而撤兵,郭某也不会受人要挟,乱解天象!”
“天象啊,郭大人己经不止乱解过一次了吧!”方馗嘲弄地说道,“不过大人放心,咱大都督府没人相信那玩意儿。即便老天说咱该被蒙古人砍脑袋,咱就真伸着脖子等人砍么?我家丞相只是说,以郭大人之才,在北方给人当神棍太可惜。不如到南方来踏踏实实做学问!”
“休得胡言,郭某对大元赤胆忠心,绝不会受你等小人胁迫!尔等满身铜臭的流寇,怎配谈学问二字!”郭守敬声色俱厉地回骂。神棍这个词再次刺伤了他,这些年虽然没少用所掌握的学问捞取好处,但郭守敬并未感到心安理得。有时半夜扪心自问,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羞耻。但在大元朝混,不撒谎就无法做官,不做官就无法治学,很多路明知道是错的,自己却不得不走下去。
“是么?大人,依你之见,南北双方谁更粗鄙,谁更像土匪流寇一些呢?”老方馗丝毫不怒,继续嘲弄地问。
郭守敬无言以应。南方的残宋虽然铜臭气重了些,但在民生方面的确远远超过了大元。至于双方在各项学术上的造诣,除了懦家理学外,北元无一领先。南边一个小小的降将黎贵选肚子里只鳞片爪的冶金、铸造和天文、地理知识,己经让郭守敬觉得受益匪浅。如果真到南方那些传说中的学院里……?
郭守敬感觉到自己的心思在动摇,但自幼受到的忠君教育又很快将他偏离的心拉回到原来位置上。笑了笑,他淡然回答道:“文丞相以如此卑鄙手段相请,郭某自然无力抵抗。但此去后只能学郝经大人,被拘二十载亦不叛元,方让你等知道世间何为君臣大义!”
“我不知道你所说的君臣大义,在我们南方,人和人是平等的,谁都不是奴才。至于郭大人叛不叛元,咱们以后再说。”方馗摇了摇头,说道“你这些天一直在沉睡,还不知道外边的事情吧!我听说有个北元大学士,钦天监正卿不满真金太子以天象愚弄百姓,挂印出走了。唉,不知道这事情是不是真的!”
听着方馗嘴里报出的一大堆官名,郭守敬感到分外耳熟,楞了一下,猛然意识到所谓挂印出走的人是自己,气得面孔发白,指着方馗,哆哆嗦嗦地骂道:“你,你这无良匪类!你,你这疯子、强盗……”
他欲冲上去与方馗拼命,看看对方的身板,终于还是决定放弃。半晌,眼中落下两行泪来,惨白着脸哭道:“我家还有妻儿老小,大元律法严苛……”想到妻儿此刻己经被暴怒的真金下令杀死,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
“你的妻儿老小连同家中仆人都被他舅舅去南方探亲了,此刻就在另一艘船的贵宾仓。咱这艘是旗舰,不能载太多与作战无关的人!”方馗上前拍了拍郭守敬,笑着安慰。
“当真?”郭守敬惊诧地问。旋印明白自己真正在乎的是家人,而不是什么虚无飘渺的君臣大义。脸上神色不觉有些尴尬,擦了把泪,讪讪道:“老丈难得想得周全,他们还好么,受了惊吓没有?”
“我们伪造了你的家信,骗他们和你同一晚上出了大都。他们胆子很大,特别是令公子,对海船极其喜欢,每天甲板上玩得都很开心!”方馗微笑着回答。
郭受敬轻轻摇头,大都城治安混乱,所以他的孩子很少出门玩耍。猛然见了大海,自然如鸟出笼,马脱缰。想想今后的日子,他心里又觉得黯然。此时对大元来说,他己经成了不折不扣的贰臣。以师门渊源,想必自己这个不孝子弟也被当作了反面教材。今后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就是头上浩瀚如烟的星空了,但南方的大都督府在忽必烈的兵威下却不知道还能支撑几天。
“你跟我过来看!”方馗见郭守敬连连摇头,以为他惋惜自己无法继续研究星象。冲他招了招手,把他领上甲板。
海上的风浪不大,集南方最高科技于一身的旗舰如卧波长龙般,平稳地行驶在水面上。方馗命人抬来一座青铜三角支架,把一个精钢铸造的粗管子固定于其上,伸手轻轻一拉,粗管子长长了二倍,如一尊火炮般从甲板指向夜空。
“过来看!”方馗低声命令。郭守敬小心翼翼地扶住粗管子,借着管子口的微光向天空望去。“刷!”的一下,整条银河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原来模糊的星云变得无比清晰,一颗颗鸽蛋大小,带着各色花纹的星星陆续出现在他的眼前。
“啊!”郭守敬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惊诧地看了看方馗,然后飞身扑到支架旁,贪婪地看起星空来。这是望远镜,比他去年秋天在某王爷家见到的还奇妙,镜筒居然是可伸缩的,通过长度调整来调节星空的清晰程度。这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另一个夜空,更明澈,更纯净,像玉石般温澜。有生之日,能看到这样一幅星空,郭守敬顿时觉得自己朝闻道,夕死足矣!
“不知道丞相能坚持多久,郭某毕生志愿,就是重新画一幅星宫图。前人留下来的三恒二十八宿,毕竟太老了!”看了一圈星空,郭守敬恋恋不舍地将眼睛挪开,惋惜地说道。以他的观点,残宋此番绝对没有在忽必烈大军下获胜的可能。忽必烈平生未曾一败,这次为了伐宋,更是破釜沉舟。一个连本族豪强的家都抄了做军费的帝王,他会容忍南征失败么?“我们绝不会输,忽必烈只是一个独夫。而砸江南各地,却有两千万站着的男人!”老方馗望着海天之间的启明星,静静的回答。
天变(六)
作者:酒徒福州和大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城市,关于这个话题,郭守敬不止一次听别人说过,但双脚踏入福州,他才知道两个声调的确相去甚远。
他所参与建造的大都城格局兼顾阴阳五行与儒学精义,以忽必烈的皇宫为中心,方正宏大、富丽堂皇。相较而言,大都督府的治所福州则显得简陋、凌乱,一些在五代、甚至唐末就存在的建筑依然破破料料的在风雨飘摇,一些低矮的民房也不顾形象地混杂在新崛起的高楼大厦之间,与整个城市欣欣向荣的基调是那样格格不入。但郭守敬却丝毫无法鄙夷福州城的破旧与简单,大都城的建造几乎铲平了原来所有不符合规范的建筑,可以说是完全毁灭了历史。而福州城,却悄然把历史和现在混同为一。
福州城有一点是大都城远远达不到的,那就是百姓脸上都充满自信与从容。那是能吃饱肚子并且不为明天的生活担忧才能显现出来的神色,虽然这些市井小民中间不少人的衣衫上还打着明显的补丁,但举手投足间却拥有北远富豪也表现不出来的不卑不亢。
这还是原来那个大宋么?郭守敬不太敢相信。当年他曾经在老师和同僚口中听说过有关大宋的传言,一概是官员多么昏庸、士兵多么懦弱、百姓多么奸猾。而现在展现于他眼前的福州,却处处体现着泱泱大国之风。
这是真正的大国之风,不体现在举世无双的宫殿上,也不体现在皇家贵族如何一掷千金的谊奢上,而是体现在国民的一言一行之间。大都城也很繁华,但郭守敬清楚记得自己坐轿出行时,百姓只是让开了主路,就继续做他们的生意,谈他们的买卖,仿佛根本没见到车上的方老将军。
令郭守敬更佩服的是福州民间在战争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勇气。郭守敬可以担保,走遍北方各个州县,即便是把忽必烈的老家都算在内,也没有一个地方在大战即将来临之际,依然能表现得如此有条不紊。
当年李璮叛乱,大都城在叛乱之所济南的千里之外,驻扎有十万重兵,依然不免一日三惊。很多富户豪让甚至悄悄将财产转移到城外,以防战火烧到身边后遭受池鱼之殃。而福州百姓却仿佛根本不知道忽必烈领倾国之兵南下般,或者根本没将南下的大军放在眼里,该做工的做工,该经商的经商。郭守敬甚至亲眼看见一伙穿着短衫的中年人,扛着竹竿,擒着草篓,悠哉游哉地去江边钓鱼。
而宋人身上表现出来的求战欲望,更远远出乎郭守敬的预料。劫持了他和大批北方英杰的方馗老将军一到福建,马上赶往大都督府请战。在福州公开发行的报纸上,郭守敬至少看到了二十几个大名鼎鼎的将军主动请缨。苏醒、陈复宋、张世杰、苏刘义,这些人有些并不是文天祥的部将,有些甚至与文天祥政见相左,在这一刻,居然全部站到了大都督府背后。
与印象中懦弱的大宋不同,翻遍驿站中的报纸,郭守敬也没找到一篇宣扬求和的“理智”声音。相反,从当世大儒到平头百姓,大伙几乎众口一词地宣布:华夏即使战剩最后一个人,也绝不考虑投降。其中,几个投笔从戎的学院青年留下的誓言最为掷地有声。“我生国灭,我死国存”,八个字,写尽了一个民族在国难面前的决择。
“这还是大宋么?”在驿站暂且安歇的日子里,郭守敬与其他几个被方馗劫持来的北方英杰私下数度交流,谁都无法得出肯定的结论。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梦中,只是这个梦,如酒一般醇烈。
在最初的震惊于兴奋平息下来后,郭守敬开始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把他“劫持”来的方老当家很仗义,在旅途中,即答应推荐郭家的长子去流求岛上的航海学院读书,解决了郭守敬的后顾之忧。但文天祥却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求贤若渴,非但没有大张旗鼓地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甚至连见面的机会都没给。
三天后,郭守敬有些沉不住气了,对着前来安置大伙的一个年青官员发起了脾气。“丞相大人最近公务很忙么?不知何时才能赐我等一见?”
几个与郭守敬同时来到福州的北地英杰纷纷围拢过来,小声表达自己的不满。与郭守敬一样,他们也是莫名其妙地被一伙黑衣人劫上了船,经过半个多月的海上奔波来到熟悉而又陌生的福州,对自己的未来充满迷惑。
年青官员听出了郭守敬话中的不满味道,却也不生气,笑了笑,低声回答:“丞相大人这几天不在福州,所以不能亲自前来迎接诸位先生。诸位先生有何要求,尽管通知在下。萧某可以尽力为先生们奔走!”
“既然如此,但不知萧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某等?”郭守敬追问了一句,处置二字咬得很清晰。眼前这个官员衣着朴素,看年龄四十尚不到,在丞相府想必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说话口气如此之大,真不怕闪了他的舌头去!
“郭先生不必客气,叫我萧资即可。先生于天文、地理上的造诣令人仰慕,不知可否屈就华夏科学院天文学院士一职?”年青官员笑了笑,带着几分讨好的口气回答(与一般YY小说扮猪吃老虎有异曲同工之妙)。然后转过头,对另其他几个北地英杰说道:“朱先生在代数求元方面造诣天下无双,丞相希望先生可屈就数学院士一,李先生精于数理,萧某想请先生亦就职数学院士,至于其他几位先生,华夏科学院皆扫榻以待!”
“你,你是萧资!”郭守敬觉得后颈猛地一阵发紧,整个人都愣在了当场。华夏科学院院长萧资的大名,他在北方不止一次听说过。据降将黎贵达介绍,整个破虏军中所有新式军械,以及风行大江南北的四轮马车、新式水排、风车等,皆出自此人之手。想想文天祥唯一的嫡传弟子,整个华夏学问最学的人物如小厮般围着自己转了三天,郭守敬心中的怨气全消,代之的是无以名状的感动。
在北方,忽必烈也甚有名的礼贤下士。亡金灭宋之后,曾经号称尽收天下贤才。但事实上,忽必烈未曾给学者们任何尊敬,哪怕是其最看重的理学先生,忽必烈父子也“呼秀才而不名”。对于坚信“能骑马弯弓即为豪杰”的蒙古人而言,学者只是霸业的点缀,就像工匠一样,奴隶的一种而已,犯不着记住他们的名字。忽必烈曾有语“朕求贤三十年,惟得窦默、李俊民二人而已。”但得到窦默、李俊民后的忽必烈,反复询问的却是长生和占卜之法。至于郭守敬本人,忽必烈和真金更注重他根据来预测大元朝能否千秋万代,而不是天文学的本身。
相比于北元的轻慢,大都督府对学者明显重视得多。身为科学院院长的萧资亲自跑前跑后为大伙忙碌,而方馗在“绑架”的同时,还不忘了冒着生命危险接出大伙的家人,运走家中的金银细软。
“能与萧大人当面探讨,乃朱某平生之幸!”被萧资尊称为朱先生的朱世杰第一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热切地回答。他精通数学推算,归纳总结了“四元术”(多元高次议程列式与消解法)、“垛积法”(高阶等差数列求和)与“招差术”(高次内插法)。与已帮数术名家李冶齐名,世称“李朱神算”。郭守敬的《授时历》勘测总结过程中,就多次引用了李朱二人的研究成果。如此一个集中华数学研究之在乘的学者,在元庭却被忽必烈归为了占卜术士一类。朱世杰不满于元庭的轻慢无知,早就幻想着能与传说中的南方英才一同交流天元术(议程求解),据他的推测,南方那些精妙物器,十有八九与算学发展有关联。所以对于这次被“劫持”,他心中非但不反感,而且深有被知己器重的骄傲。
郭、朱等人谦逊,萧资却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摆架子。他的全部学问来自于文天祥的《天书》,而眼前这些名家却凭着各自的感悟,总结出不亚于《天书》所载内容的高深知识。按文天祥的说法,蒙古人的入侵割裂了华夏文明的发展,而科学院的任务之一就是,通过这些英杰,把华夏文明的种子完好的延续下去,并让它不间断的延续下去。做好这一项工作,对大都府的好处不亚于再获得一部《天书》。
客气地点点头,萧资说道:“不敢,南方学子盼诸位先生,如久旱盼雨。因此萧某才说动大都督,强行相请。其中得罪之处,望先生见谅。科学院在山前准备了陋室数间,暂供诸位先生驻足。至于生活琐事,自有人替诸位打理!”
见萧资如此客套,大伙即使心中有怨言,也不好说得太明了。毕竟眼下在破虏军的地盘上,一旦惹得主人发了狠,恐怕连罚酒都吃不上。怀着各自的心事,众人在萧资的安排下来到科学院专门给院士准备的“陋室”前,门还没有进,已经有人再次惊呼出声。
那是散落在向阳半山坡上的百十座独立的小楼,彼此和矮墙和灌木隔开,各自成一个独立的花园。层层叠叠的繁花间,一道溪水绕着山坡向远方流去。(从这些句子可以看出酒大确实是理工科班出生,没办法的事情。不过真把精力用到细节描述方面,其他的内容就不好说了。PS:绝对没有任何贬谪酒大的意思,向来我是最喜欢酒大的文的。)
“萧,萧大人,这,你说这是给我们准备的陋室?”对多次开方有所研究的河北隐士李书文结结巴巴地问。几天来,他曾见识过福州官方的衙门、驿馆,知道福建大都督府力行检朴,公务开销甚小,很多一百多年前的老屋刷了层白灰即成为了官员履行日常公务之所。所以一直认为萧资口中的陋室是座破瓦寒窑,万万没想到最后却是如此奢侈所在。
“每人一处,暂借给诸位居住。等将来诸位另有了薪俸,可以考虑将这住所买下,或者去别处另置良宅!”萧资点点头,笑着回答。随即安排同来的短工,帮助众人安置行囊。
‘但不知在大都督府,不,大宋,院士一职位是几品几级,俸禄多少?“李书文没当过官,不像其他人那么爱惜颜面,此刻见萧资答得爽快,索性直接问起了”钱途“。
这正是很多人最关心的,被方馗无礼劫持后,大元朝从此再没众人立足之所。如果到了大宋却没得到应有的待遇,对大伙而言就太不公平了。况且忽必烈南下在即,大都督府还不知道能在蒙元铁骑下支撑到几时。眼下的美宅虽然令人动心,却不是所有人能买起,即便买得起,将来也未必保得住。
“院士只是学职,相当于书院的教习,与官员品级没联系!”萧资笑了笑,低声答,一点儿都不觉得李书文问得唐突。当年,很多江南的饱学之士在接到华夏科学院的聘书后,问得几乎是同样的话。只不过有人问得婉转,有人问得直接罢了。萧资知道,读书多可使人明理,但未必能让人骨头硬。真正能与大都督府生死与共的不是这些读书人,而是陈吊眼、王老实这样大字不识几个的草莽英雄。
没等众人再次发问,萧资清了清嗓子,继续解释道:“如果非要与官员做比较的话,萧某只能说,诸位的薪水是每月五枚金币,比大宋四品官俸稍高一些,介于侍郎与尚书之间!”五枚金币,这个数字再次令众人吃了一惊。在福州驿馆暂住的几天,他们大致了解到这里的物价。除了一些不常用的工具外,生活物资的价格总体来说比北元治下略高。五枚金币折合银币五十个,相当于足色现银二十五两。在福建可供中等人家一年支出,换做北方地价,则可置良田三十亩。这样算下来,在华夏科学做一年院士的俸禄,恐怕比元庭的丞相的俸禄还高些。当然,这个前提是大元的丞相不贪污。
“早知道这么高的俸禄,咱家自己就跑来了,何必方老当家上门相请!”李书文心算之术高明,弄清楚自己的年俸后,大声笑道。(看吧,心算这么好用来算自己工资。)
“是啊,既可忘情于山水,往来又无牧牛壮士!”众人轰然以应。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无心于仕途,与其当官,不如有个舒适的环境做学问。只不过在北元治下,不当官则得不到安身立命之资,自然也无法静下心来做学问。而大都督府把学职与官职分开的做法,正遂了众人的心思。
“院士,华夏科学院!”郭守敬喃喃道。自从弃船登岸后,福建大都督府的一草一木,萧资等人的一举一动,无不令其震惊。有了安稳的生活保障,妻儿也有了退路后,这种震惊慢慢变成了欣喜。欣喜转眼又变成了担忧,毕竟作为大元朝的高官之一,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北元军战斗力到底有多强悍。原来破虏军还有火炮优势可以凭借,而被劫持前,他与黎贵达已经再度改进了大远的铸炮工艺。
“不知道郭大人对萧某的安排可否满意?如果有不满意的地方尽可提出来,萧某将倾力满足诸位的需求?”见到郭守敬神不守舍的模样,萧资走上前,低声询问。
“没,没什么,很好,非常好!”郭守敬愣了一下,尴尬地说道。心中好生后悔帮了忽必烈的大忙,如果前些日子不那么立功心切,也许眼下的花园别墅还能多住几天。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郭某方才是为何科学院以华夏为名,一时走神而已。”“是啊,萧大人可否告知何为华夏?”朱世杰凑上前,虚心求教。在福州,华夏两个字被提及率奇高,上至萧资这样的官员,下至驿站的小卒,提起什么事情,总是我们华夏如何,我华夏怎样,却很少说起大宋二字。仿佛大都督府建立的是一个新的国家,而不是大宋。
也许,它的确已经不是大宋,朱世杰暗自得出结论。但他还是希望自己的设想得到萧资的亲口证实。
“所谓华夏,不是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不属于任何一家姓。他属于世代生活在这里,建设了这片土地的每个人。无论汉人、蒙古、女真、党项、契丹,只要愿意与其他民族平等相待,即拥有这个国家。”祥兴五年四月,华夏科学院第一任院长如是说。
第四章华夏(一)
作者:酒徒萧资从来也没想到,他无意间说的一句话会被载入历史,并成为后世公认的关于华夏的定义。与这个时代的很多英杰一样,他只是信口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凭良心做了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但在后人眼里,他们一言一行,都足以令人景仰。
六百多年后,一个胡姓学者反复研究中华民族的这段特殊的时刻,慨然评价道:“北元初侵时,盖华夏民族观念未成,所以顷刻席卷宇内。待忽必烈再度南征之际,华夏民族观念己深入人心,北元欲重演五胡乱华故事,心有余而力不足也!”
关于这段时间蒙古人的所作所为,这位博学睿智的老者不无幽默地写道:“我们应该”感谢“忽必烈,如果不是他所率领的蒙古族对华夏祖先进行的血腥屠杀和残暴奴役,我们至今还分不清楚朝代更迭和异族入侵之间的区别。是忽必烈大汗用屠刀让华夏祖先认清了国家与民族概念,认清了成为被征服者的悲惨命运。使他们不再相信五德轮替的鬼话和征服者的任何借口。此后数百年,华夏民族即便内部矛盾到了最尖锐时刻,想到的也是凭自己的力量慢慢修正而不是借助外来兵马”重塑“自己的国家!”
“六百年间,先后有俄罗斯、倭寇试图染指华夏故土,皆被华夏百姓击退。”胡姓老者以如椽巨笔总结数百年历史,心潮澎湃。“每当国家危难之时,总有人振臂高呼”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然后数万铁血男儿前仆后继,九死而无悔!”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这八个字最早出于祥兴五年名懦陈龙复所写的《抗元檄文》。全文共六百余字,以文言写成,字字现金石之声。檄文发出后,流求苏家、东海方家、黄水洋群豪、两浙草莽以及福建、广东各地豪杰全部聚集在文天祥战旗下。一时间在建康附近居然汇集了近二十万兵马,两浙各地陆续还有其他志愿者,纷纷赶往抗元前线。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救济斯民,永安社稷!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居于国中,愿与华夏之民平等相待者,则视之与华夏人无异。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我中国之民,自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忽必烈猛然站起身,把细作送来的檄文重重摔在了地面上。他从来没读过这么有气势的檄文,偏偏这檄文来自敌人的笔下。
“叶李呢,把叶李给朕找来,他不是与文贼齐名么?速给朕写一篇同样的文字来反击!”金帐里传来一阵阵咆哮,受伤了野兽般凄厉。两旁卫士谋臣吓得脸色发白,不知道拿什么言辞来回应。有人悄悄地给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尔送了个信,片刻之后,这个在忽必烈面前最能说上话的后辈将领匆匆忙忙赶到中军。
“叶李呢,他怎么还没来。难道他承认没文贼才高么?还是三心二意,也想着造朕的反!”忽必烈见来的不是自己最急着召见的人,不满地吼道。他身材不高,一条腿还有些跛,但此刻这拖着一条跛腿的老人却如座大山般压得众谋臣喘不过气来。
“陛下,叶李老了!”月赤彻尔上前几步,躬着身子回答。手脚却丝毫不停歇,快速将忽必烈扔到地上的谍报拾了起来。
“老了,朕准他告老了么!派人给我用快马追回来,写完了南征檄文再让他滚!”暴怒中的忽必烈不会跟任何人讲道理,一张脸黑里透红,仿佛马上要喷发的火山般狂热。
“陛下何必与文贼一般见识呢,您这里越生气,他在江南越得意。咱蒙古人向来用弯刀跟人讲道理,不逞这口舌之利的。当年成吉思汗爷六个字,不抵花子摩国洋洋万言么!”月赤彻尔快速扫了一眼檄文,淡然相应。
“你要战,便做战!”忽必烈犹如被醒醐灌顶,脸上的表情瞬间从狂暴中回复正常。从月赤彻尔手中夺回谍报,再度扫了一遍,冷笑了几声,道:“要打便打了,废话那么多干什么?月赤彻尔,你说得有道理。至于叶李,让他继续歇着罢,朕需要时再唤他!”
“陛下,叶李上月己经蒙长生天召唤去了!”回过魂来的怯薛秦少卿低声提醒。方才忽必烈让他们去传唤一个死人来应旨,当然没人有胆子去阎罗殿下令。
“死了,怎么死的。朕怎么不记得?”忽必烈搔了搔头顶上越来越少的白发,茫然地问!
“陛下是被文贼气的,所以一时忘记了!”机灵的月赤彻尔笑着回答,“叶李举荐卢世荣为国理财,结果卢世荣却贪赃枉法。卢贼罪行败露后,叶李觉得愧对陛下的信任,所以在家中自裁了。陛下当时还曾下旨厚葬了他,叶家大小皆谢陛下洪恩呢!”
“喔,这么回事情。朕说最近心里空空的,连一个说笑话的人都不见。”忽必烈恍然大悟般说道。此刻他终于想起来叶李是被自己下令在家中闭门思过,结果一时想不开,仰药自杀了。既然麾下最有才华的叶李己经不在,反驳‘抗元檄文)的话也无从谈起。作为一代枭雄,忽必烈拿得起放得下,为叶李的死惋惜了几句,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如何与南方作战方面来。
南征之前,北元君臣没预料到文天祥在江西岌岌可危的情况下居然还敢率军迎战。如今南方二十万兵马枕戈以待,北方百万大军也不得不调整自己的步伐。
“你们说,朕是先南下击文贼呢,还是东进击陈吊眼呢?”忽必烈敲了敲桌案,瞪大眼睛问。希望众将能像当年董文柄一样,给他提一个恰如其分的建议。
“贼众如今士气正旺,所以南进不如东征。”老将军也速特穆尔低声建议。南下的元军以前从来没跟破虏军发生过碰撞,虽然诸将都怀着必胜的信念,但对手毕竟也有着不败的威名。与其在它气势旺盛时一头撞上去,不如先找一个稍弱的对手称称彼此的斤两。
这个投石问路的想法得到了很多将领的响应,索都、张弘范等名将先后战败,伯颜领兵南下却被阻于江西北侧的群山之间,这些事实让骄横的蒙古将领们选择了谨慎。
“末将以为,与其匆匆南下讨伐文天祥,不如先剿灭陈吊眼。眼下两淮有汉、唐、周、楚几家反贼隔着,文天祥无法北上与陈贼呼应。”一个在军中多年的蒙古将领建议道。
“而那几路人马忙着关起门来当皇帝,自然也不会给陈贼任何支援!文贼的话虽然说得响亮,张口华夏,闭口华夏,实际上汉人依旧时一盘散沙。陛下可逐个击破之,用事实击败文贼的空话!”
“末将附议也速特穆尔老将军的提案!”蒙古籍汉军万户李轩瞪了那个鄙视汉人的蒙古将领一眼,出列下拜。“末将愿领一路兵马为陛下涤荡两淮,在陛下回师前,把南下的道路清理干净!”
“汉、唐、周、楚几个笑话,应该剿抚并重。陛下若以雷霆之威击之,此辈向来无风骨,想必纷纷南逃,反而让文天祥帐下白添了许多兵马。”老将阿里海牙慢慢说出自己的构想。诸将之中,只有他和阿刺罕两个真正清楚破虏军的战斗力。如今元军在火炮配备方面己经不落下风,但毕竟没有破虏军对新式武器掌握得那么熟练。与其和破虏军硬碰硬,不如在汉人的民族性上做文章。
蒙古人的传统是对强者无保留的服从,所以忽必烈可以把蒙古人凝聚成一条绳。而汉人的英雄向来彼此不服气,每个人心里都在做帝王梦。如果在这一点上做点突破,以两浙的反王们为元军之前驱,南方檄文中所谓的华夏民族,无疑当头挨了一记大耳光。
“得防备文天祥从海路支援陈吊眼!”有人谨慎地提醒。破虏军的海上优势一直为北元所忌惮,如果文天祥不顾一切从水路给陈吊眼派援兵,东征之举又可能打成一场旷日持久的烂仗。
“未必。海路运兵,少则与事无补,徒增伤亡。如果运得多了,文贼拿什么给他们提供粮草?”忽必烈皱着眉头反问。
既然皇帝陛下都表了态,诸将们自然也无需多费脑子。在大多数将领眼里,先打陈吊眼与先攻文天祥只是战争的步骤问题。有三十多万蒙、汉联军,还有近二十万协裹而来,自各干粮的民壮,这仗怎么打都没有输得可能。
“给伯颜传令,让他不计代价,加强在江西的攻势!”忽必烈想了想,再次传令。
残宋的实力绝对支撑不起两线同时作战,文天祥把大军集结到长江畔,邹讽那边的兵力必然会出现短缺。如果伯颜能在夏天结束之前完整地拿下江西,江南的元军就可以顺势插到文天祥的侧后。长江边上吕师夔这路残军,如此兵势面前,他应该懂得自己该选择哪一方。
汉人有句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抗元檄文》上的话说得虽然漂亮,具体到生死关头,却未必如一张手纸。第一次领兵南下时,那些一边高喊着为赵姓朝廷尽忠,一边迫不及待开城投降的士大夫,大伙还见得少么?
第四章华夏(一下)
夏日的风暴如期而至,浇冷连天烽火。把罗霄山、仰山、玉筒山、皂阁山,江南西路大大小小的山脉遮断在雨幕之后。在硝烟未尽的荒山上,蒙古人与汉人的尸体纵横交错地层叠在一起,血,宛如划在大地上的一道道刀痕,顺着被火药熏黑的山坡上淌下。黑色的土地冒着热气,一个个巨大的弹坑犹如魔鬼张开的嘴巴。沿着魔鬼的嘴角边,红色的血水汇成小溪,然后奔流成河,向东,向北,最后流入赣江。点燃半边江水,呼啸着向更远的东方流去。
那是江南豪杰的热血,数月来,十余万铁骨男儿倒在群山之间,用生命守护了身后这片沃土。而在群山背后,还有更多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锄头,告别妻儿,向吉州战场汇聚。
“咯嚓”半空中闪过一道紫色的电光,照亮黑沉沉的天幕。天幕下,几千名身穿重甲的蒙古武士暴露了行藏。带队的将领大手一挥,索性放弃了隐蔽。武士们呐喊着,咆哮着,冲向山坡另一端宋军残破不堪的营垒。
守寨的宋军举刀相迎,双方很快搅在了一处。暴雨滂沱的天气,轻重火炮都失去了原来的威力。偶尔有一声炮响,掀翻几个人,溅起大片的泥浆。士兵们却都己木然,把脸上的泥水和血沫一涂,旋即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敌方站立者。
天,亮了一下。闪电画过天际的瞬间,一个蒙古武士将与自己对战的破虏军悍卒砍倒在地。天,又黯淡下去。当山坡被另一道闲电照亮的时候,那个蒙古武士己经丧命于侧翼来袭的半截木棒之下。
倒下、冲上,冲上,倒下,明明灭灭的电光之间,所有景色都变得不再真实。你分不清哪次倒下的是汉人,哪一次倒下的是元兵。血与火的影子重重叠叠,仿佛戏台上谢幕的一折,于高潮处,反反复复地重演。
“鸣金,让火者不花老将军撤下来把!”伯颜用冻得发白的手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收起望远镜,低声吩咐。他不想再看下去了,今天的偷袭行动己经彻底宣告失败。破虏军既然在同一个方向上做了准备,纠缠再长时间也不会得到更好的结果。
半年来,这种烂仗他与邹讽打了无数场,二人都辜负了宿将的声名。战争刚开始时,攻守双方还试探着玩一玩声东击西,包抄迂回,防守反击等手段。当所有手段于对方都宣告无效后,士兵的生命成了取胜的唯一筹码。
蒙古大军的战绩全是用人命填出来的。经历了连番苦战,伯颜终于把自己的帅旗插到了临江城外,邹讽重兵把守的筠州防线被捣作了齑粉。与此同时,四万蒙古武士、五万多新附军,永远埋在了江南的红土地上。
“大帅,如果再派上三个千人队,眼下这道山岭就是咱们的!”有着智将美名的上万户格根俯身在伯颜耳边建议。短短半个时辰的接触,前去偷营的蒙古军己经损失了两个千人队,如果就这么样半途而废地撤下来,死去的战士绝不会瞑目。
几个伯颜麾下的嫡系铁青着脸,任雨水从头盔的边缘瀑布般流下。难得的一场好雨,长生天在保佑蒙古人。虽然麾下的武士们非常不适应脚下又粘又滑的泥浆,比起天晴时兜头射下的铅弹,红泥浆还是可爱了许多。但这种风雨天气不会持续太久,如果不趁着对方火枪兵无法发力的机会突破眼前防线,等天一放晴,大伙又得面对宋将王石率领的那伙疯子了。
“鸣金,把弟兄们撤下来!”伯颜瞪了格根一眼,再次重复自己的命令。犹豫不绝的传令兵吓得一哆嗦,赶紧跳上马背,向在最前线督战的火者不花奔去。
“大帅命令收兵,大帅命令收兵!”电闪雷鸣中,几句蒙古语在武士们的耳朵里却异常清晰。后边的锣声一响,全军立刻如山洪般反卷而回,像被人击溃般幅狼狈不堪。
“大帅……!”格根跳上战马,追着伯颜的背影远去。他不明白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伯颜居然放过了即将到手的胜利。“格根,你知道吗?再这么打下去,此战不会有胜者!”伯颜背对着自己的属下,仰天长叹。冰冷的雨水砸在他的脸上,砸得麻木的肌肉隐隐作痛。
这是一场货真价实的消耗战,双方的战士都可称为勇士,双方的将领都可称得上冷血。战士们发起冲锋的时候不顾生死,将领们排兵布阵时也不再顾及麾下士兵的伤亡。在望远镜里,伯颜清楚的看到,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民军首领捅死了自家后撤的弟兄,然后抡着那把带血的战刀迎上了蒙古人的攻击阵列。他也亲眼看到,上万户火者不花指挥督战队,将畏缩不前的蒙古武士逐一射死,根本不给胆小者赎罪的机会。
伯颜知道,此刻对面的主峰上,肯定有一个和他同样的将领用颤抖的双手擎着望远镜,盯着同一个山坡。双方在比拼意志,比拼谁麾下的士兵更勇悍,谁更禁得起牺牲。
也就是邹讽这种经历过无数次失败的将领才能想出这种近于无赖的战术。宋军层层设防,让蒙古军每向前推进一步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南下的蒙古军被耗尽了,那些在元、宋之间摇摆不定的新附军会怎么做什么?那些在北方聚啸山林的江湖豪杰会做什么?那些地方上结寨自守的大小世侯会干些什么勾当,任何人不用想都能猜道。
“大帅如果舍不得自家弟兄,为何不从荆南调更多的汉人前来助战?”格根追在伯颜马后沉默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劝谏道。
“如果不是过分仰仗汉人,达春将军又怎会败!”伯颜悻然回答。如果对手是大宋厢军那种软柿子,新附军的确可成为蒙古军的得力臂膀。但遇到破虏军这种硬骨头,新附军的存在,只会给战场添加一分不可确定的因素。
南下以来,反复推敲达春和索都用兵失误之处,伯颜弄清楚了一个道理。当年新附军的投降,除了迫于大元兵威外,还有很多想趁着改朝换代捞取功名的因素包括在里面。而随着大宋的重生的兆头越来越明显,新附军的军心也越来越不安稳。在战势胶着的情况下,总有一两支新附军队伍在关键时刻出问题。这个亏达春吃过,页特密实吃过,在没有绝对的把握情况下,伯颜不想冒同样的险。
所以,伯颜宁可把新附军和汉军放在荆湖,添油般一点点向江南西路调,耗尽了一个万人队再调一个,也绝不让大军中汉人的比例超过蒙古人。在他的攻击序列里,新附军的总数从来没超过三成。即便是后方负责运送补给的辎重部队,关键职位也交给蒙古将领来掌管。
“眼下战线推进得慢一些不要紧,只要大汗的兵马一过江,胜利最终会握在咱们之手!”伯颜轻轻带住了马头,对众将解释。江西会战的时间拖得太长,麾下将领心中有急躁情绪是必然的。但是,作为主帅的他却不能跟着属下一起急躁。“兵者,诡道也”,做主帅的要时刻提起万分小心,当年他在草原上与海都也是周旋了近一年,才在对手疲惫不堪的情况下找到了破绽。
如今对手换成了邹讽,伯颜依旧有必胜信心。战术上,他与邹讽现在打了个平手。但时间是属于大元朝的,只要忽必烈的兵马渡江,君臣二人就能形成钳形攻势。那样,邹讽的死守策略和文天祥的添油战术就失去了发挥空间。届时,大元兵马就处于战略主动,邹、文二人即便神兵在握,也无法力挽天河。
“报,大汗八百里急令,问丞相江西战果!”几名骑兵非常不合时宜地出现,打断了伯颜对属下的安抚工作。
“什么命令,你仔细地陈述一遍!”伯颜的手一下子按在了刀柄上,有人居然敢在此刻乱他的军心。如果忽必烈的旨意上没有明白地催战文字,他一定将几个信使拖出去祭刀。
“大汗挥师东进啊,征讨陈吊眼。丞相努力南下啊,让文贼顾此失彼……!”蒙古族信使滚鞍下马,按照最古老的传令方式,跪在泥浆中唱了起来。当年蒙古人没有自己的文字,成吉思汗就是凭着这种千里传歌的方式,指挥大军东征西讨。虽然忽必烈精通汉字和巴思巴字,但他在传送军书之外,他喜欢同时保留一点古老的传统。
“你说,大汗准备先攻陈吊眼?”伯颜跳下战马,一把将信使从泥浆中扯了起来。“回丞相话,大汗为了防止侧翼受到陈贼威胁,准备用半个月时间荡平登州流寇!”在鬼门关外转了一圈的信使苍白着脸答道。
“给大汗回信,一千里加急。让他把提议先东征的人砍了祭旗,立刻挥军过江!”伯颜的咆哮声加杂着风雷,在天地间回荡。
忽必烈只要派几万兵马堵在青州一线,陈贼就掀不起任何风浪。而偏偏这个关键时刻,一辈子心思敏锐的大汗听了佞臣的建议,耽误了南下的大好时机。
“禀,禀丞相,是,是大汗自己提的议。五,五天前,大军己经掉头东进了!”信使哆嗦着,结结巴巴地向伯颜解释。
“咯嚓!”又一道闪电急劈而下,照亮伯颜青黑色的脸。片刻后,这位百战名将挥动着弯刀,大声命令:“传令三军,立刻强攻仰山、玉筒山。不惜一切代价,七天后,本帅要在吉州府内犒赏三军。传令塞吉勒虎,把临近各州所有新附军、汉军给本帅调上来,强攻,日夜强攻!”
第八卷宿命华夏(二)酒徒吉州防线远没有筠州防线地理位置优越,在上一道防线,黄叶岭、八叠山华林山等高低起伏的山脉几乎连成了一串,守军在关键地段修几座堡垒,就可以有效阻挡蒙古军前进。而在蒙古人舍生忘死的打击下退守筠州后,攻守双方等子把江南西路的险要之所各自占据了一半,破虏军再想集中兵力偷袭北元某处薄弱点己经没有成功的可能,非但如此,在元军强大的攻势面前,大宋豪杰的处境一天比一天艰难。
为了保持整条防线不被蒙古人夺下,邹夙调整战术,将防御重点放在了仰山、钟山、百丈岭、皂阁山等几个突出的寨垒上。各座寨垒的中间地点,则尽量以壕沟、鹿磐、铁丝网迟滞元军的推进速度。仗打了这么长时间,除府城外,吉州各地己经坚清辟野,即使偶尔有小股蒙古骑兵渗透到防线背后,也收不到什么破坏效果。
随着时间推移,守军的劣势也越来越明显。潮湿的气候令火器的威力大打折扣,另外,吉州防线大部分的防守设施还没来得及完善,新补充来的破虏军士卒训练程度也远远不足。各地赶来的豪杰虽然热情不减,但比起劫掠四方,作战经验丰富的蒙古武士,老实巴交的大宋农夫显然不是人家的对手。往往一次接触结束,元军死伤百余名,宋人的栖牲却超过元军的两倍。
一旦伯颜再突破吉州防线,邹夙就只能在平原上与蒙古军决战。在新式武器无法发挥出全部性能的情况下,用没经过多少训练的衣夫去迎战蒙古铁骑,结局己经与飞蛾扑火已经差不多。所以,邹夙不敢再退,也不能再退,虽然文天祥的军令中允许他在万不得己的情况下放弃吉州和赣州,退守福建和江西的交界。但邹夙知道如果自己那样做了,伯颜极有可能掉头东进,从背后切断文天祥的退路。
“我不会让人攻击你的后背!”邹夙在给文天祥的回信中这样写道。自从八年前二人在南剑州誓师以来,无论在多险恶的战斗中,邹夙都曾没让文天祥腹背受敌。尽管在大都督府的成长过程中二人的志向发生过冲突,但危难时刻,邹汉知道自己该怎样报答文天祥的信任。
至于如何取得胜利,邹夙在信中没有细说。得知忽必烈己经攻向登州后,他一边武装赶来参战的农夫保卫家园,一边偷偷地命人在各堡垒下面埋下了火药罐子。
几日后,伯颜的攻势突然加紧,却被新赶来入伍的农夫们挡了回去。农夫不擅长列队作战,但保卫家园的决心却一点儿不比破虏军上兵差。刚被雨水冲洗干净的群山再次被血染红,冒着硝烟的丛林间,躺满了各地义勇的尸体。
守卫在罗霄山余脉和仰山交界处黄泥关的民军首领刘士泰送来战报,说黄泥关濒临失守,太和县三千义勇战死一于六百余人,协同防御的破虏军战死七百,剩下的弟兄们几乎个个带伤,很难在元军的下一轮狂攻中坚持下来。
“如果守不住,你就撤下去吧。记住让义勇先撤,破虏军断后。否则一旦被敌军追上,大伙都难战场上拣回性命!”邹夙没有更多的援兵可以补充给刘士奉,直接在他逞来的战报上批示道。
第二日,黄泥关再次遭受元军猛烈攻击,两万多蒙古武士前仆后继,不顾死伤。双方激战了一日夜,大宋战旗依旧插在黄泥关残破的城墙上。
“你们为何不退?”另一伙来自南安军的义勇赶到后,对着只剩下不到六百人的黄泥关守军问道。刘士泰摇头苦笑,低声回答:“六年前太和城头,咱们守了三日,城破后,鞑子头下令屠城三日不封刀。今个邹大帅带着大伙在这里跟鞑子干了一百七十多日,咱们退了,父老乡亲还有活路么?”
闻此言,南安军义勇慨然长叹,把家乡父老赶制的,写着南安两个字的战旗高高升起在城头,并立在破烂的大宋战旗旁边。消息传开后,各地义勇不约而头在各自的阵地前打起了故乡的旗号。
南安、永新、吉州、太和,还有己经落入敌人之手的筠州、袁州,各个标记着家乡地名的战旗高高飘扬。
一百七十日不封刀,大伙退亦是死。等死,还不如战死于疆场之上。
仰山背后的小村落,邹夙、曾景、张唐、吴希奭、秦逸云等各级将领站在沙盘前,双眼熬得血红。伯颜突然不顾一切地进攻让众人倍感压力,但在承受压力的同时,又隐隐感觉到了扭转战局的机会。只是这个机会仿佛禅语,明明感觉到他在眼前,却找不出其中关键。
参谋们精心制作的沙盘上的山脉起伏,红色和黑色的角旗互相交错着插在高山大河之间。每一面红旗,代表着一支大宋豪杰,而一面黑旗,则表示着一个北元千人队。
这几天伯颜主要进攻方向在黄泥关、瓦土寨等几个仰山和罗霄余脉交界处的营垒。而邹夙却认为,伯颜最终的主攻方向还是张家岭,金水河一带。那段地域最开阔,突破了破虏军的营垒后即是一马平川,非常适合骑兵大规模展开。
“秦逸云,你再核实一下各寨垒的具体人数。低于一千的,连夜安排人去增援!”邹夙敲了敲桌案,低声吩咐。无论伯颜采取什么样的手段,自己的战术安排不能随着敌人的动作而盲动。打了大多败仗,邹夙在战场上的心理素质己经十分成熟,根本不会考虑一味的坚守不出,对自己的名声是否有影呐。
“是!”秦逸云抖擞精神,大声答应。能进入破虏军决策序列,他感到很荣幸。所以无论邹夙安排他做什么,他都不折不扣地去执行。
“特别是张家岭,金水河那两段,别处阵地被伯颜突破了,咱们还能调整收缩整条防线,这两段在咱们的正中央,一旦被伯颜切进来,弟兄们就首尾不能相顾了!”邹讽伸出大手替秦逸云正了正头上的银盔,语重心长的补充了一司:“告诉弟兄们,后退一步是家园”!
“大帅放心,咱破虏军的弟兄不会丢大都督府的脸!”。秦逸云握拳敬礼,转身跑了出去。经过被虏军中的半年磨炼,他身上那种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早己被涤荡干净,代之的是一股浓浓的阳刚味道。
“依诸位之见,伯颜到底打算干什么?”邹夙目送秦逸云离开,转过头来对大伙问道。
“恐怕是忽必烈给他下了严令!”曾寰用手使劲拧着自己的下巴,迟疑地推侧。在不清楚对手具体实力的情况下,伯颜采取不计伤亡的强攻战术,明显犯了兵家大忌。以伯颜数十年的作战经验,他不应该如此冲动才对。唯一能解释这种行为的理由就是,有人给他施加了难以承受的压力,而在北元的官职架构中,除了忽必烈本人,伯颜不需要理睬任何人的命令。
“也许是老家伙自觉时日无多,熬不下去了!”张唐的观点永远比众人乐观,笑了了笑,他又自己否决了自己,“不过这老家伙在草原跟海都泡蘑菇,一泡就是大半年。按道理,他应该比咱们能熬时间才对!”
“咱们自己有没有疏漏之处,让伯颜看到了速胜的机会?”吴希奭向来出言慎重。文天祥去两浙前,把江南西路和荆湖南路的兵马大权都交给了邹夙。因此,众人做任何调度,都涉及到破虏军三分之二家底,不由得大伙不小心自己的一言一行。
“应该没有,步步退缩,利用地形消耗北元兵力,以空间换时间是咱们早就商量好的对策。即便咱们想冒险,手中也没足够的兵马!”邹夙低声回答。
很多判断被提出,旋即遭到了大伙的否决。伯颜对新附军将领极不信任,所有决策都不准许他们参与。几个与大都督府有联系的统军万户都无法送来准确情报,失去了重要的情报来源的情况下,敌人的真实意图非常难琢磨。
“报告将军,大都督的飞鸽传书!”出去检查防务的秦逸云怀里抱着一个被雨水淋成了落汤鸡的信鸽,匆匆忙忙地题了回来。
“马上解下来,曾将军,你负责对译”!邹夙高兴地盼咐。文天祥向来不喜欢对外出的将领指手画脚,此时他冒着消息被人截获的风险发来信鸽,肯定是有万分重要军情。
曾寰解下信鸽腿上的竹筒,用指甲小心地掀开蜡封,取出一张写满数字的纸条。转到内堂,凭借事先与文天祥越好的密钥开始翻译情报。片刻后,他兴奋地走了出来,站在邹夙身边向大伙转述:“忽必烈攻向登州、胶州和莱州,李兴带人渡海去支援陈吊眼。丞相是在五天前给咱们发的信,风雨太大,所以信鸽大部分都没到达目的地!”
“忽必烈进攻第二师?”众将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陈吊眼北上山东,目的就是吸引元军注意力,给大都督府争取时间。而聪明了一辈子的忽必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大错。
“这就可以解释伯颜何以发疯了!”邹夙长出了一口气,笑着说道。如果忽必烈率军渡江,则元军占据了整个战场主动。大伙在江南西路即使顶住了伯颜,也阻挡不了忽必烈绕路夺回两浙,进逼福建。而忽必烈去进攻陈吊眼的冒失举动,刚好让局势颠倒过来。如果他在山东打了一场矿日持久的烂仗,伯颜即便成功拿下江西,依然面临的自家实力耗尽,而敌军环绕的境地。所以伯颜才拼了老命,试图在西线制造紧张局势,干扰大都督府的军事部署,让文天祥不敢派兵援助陈吊眼。
“派人快马送信给丞相,让他放心打他的。咱们这边绝对不给伯颜任何取胜的机会!”邹夙大声命令。
既然伯颜存的是如此心思,自己最佳选择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牢牢控制住半个江南西路,伯颜就无法真正做出对大都督那边有威胁的动作。而陈兵在长江南岸的文天祥,凭着手中的优势水军随时可以渡江在忽必烈背后捅上一刀。
现在的关键是如何把手中有限的力量发挥出最大威力。伯颜对忽必烈忠心耿耿,为了给他的大汗创造机会,他宁愿把自己一世英名都葬送掉。可以预见,接下来的一个月,伯颜的攻势会一直保持下去,直到他得知忽必烈成功占领登州,或者把手中兵马打光的那一天。
如果伯颜真的不计代价,甚至把荆南的新附军、汉军都调过来,自己的这点兵马能坚持得住么?
“报告”!又一声响亮的报告打断了邹夙的思考,亲兵带看兴奋的口气在帐外大声汇报,“邵武军校所有在训士官,奉命前来报道。”
“让他们在后营等候调遣!”邹夙大喜,知道文天祥又给自己准备了一份筹码。各路义军士气虽然高,具体战术素养却差到了极点。有的义勇甚至不懂得在元军羽箭覆盖时利用地形躲避,而义军中的低级将领也不知道如何降低麾下的伤亡。
邵武军校是自百丈岭练兵时大都督府为了培训将领而设立的。现在己经于最初的基础上发展为上官军校和指挥学院两部分,其中上官军校的作用是专门培养都头、队长级别的低级士官。把这批士官及时地分配下去,各路义勇的战斗力肯定会迅速提升一个档次。
“将军最好去迎接一下,还,还有张世杰老将军,陆秀夫大人,他们也跟着赶来了!”亲兵压低了声音提醒。
“他们?”邹夙惊呼。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快速迎出大帐之外。张世杰与陆秀夫因为与大都督府政见不合,早己主动避嫌交出了兵权。他们能在这个时刻放弃个人成见赶到江南西路前线来,完全出乎了邹夙的预料。
风雨中的河山间,白发苍苍的陆秀夫,高大魁梧的张世杰,还有百余名邹夙名字都叫不清楚的前江淮军退役将领走了过来。在他们身后,满身泥泞的退役老兵、地方警备部队还有无数福建、广南的山民,擎着锄头、菜刀、长矛等简陋兵器,长龙一样向军营靠拢。
“邹将军,老夫带着一百江淮子弟,特来听你调遣!”张世杰站稳脚步,郑重向邹夙行了一个破虏军军礼。百余名江淮军旧部同时握拳于胸,躬身致敬。这一刻,他们再不份谁是江淮军残部,谁是破虏军新锐,国家存亡面前,大伙都做出了共同的选择。
“老夫不能提刀,却愿意用手中之笔,记录诸公血染的风采!”陆秀夫长揖到地,冲着邹夙、张唐、曾景、秦逸云、苏刘义,端端正正行了一个华夏古礼。
邹夙、张唐等人赶紧以军礼相还,大宋立国以来重文轻武,三百多年,这是第一次士大夫向武人折腰。
“一起来!”陆秀夫向身后大喊了一声,几个一文质彬彬的上子分开人群上前,递给他一把短刃。陆秀夫脱帽,在众目睽睽之下挥刃,接着雨水将满头白发尽数剃去。随看他的动作,百余名文人墨客解去方巾,当众削发。
“大人!”邹夙试图阻拦,却不知道该先拦住谁,也不知道陆秀夫的举止为何如此古怪。
“既入军中,我等皆为将军摩下士卒。愿听军令调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陆秀夫摆了摆手,阻止了邹派的进一步行动。提高了声音,向所有彼虏军将领解释道。
“鞑虏不除,永不蓄发!”老将张世杰伸手除下铁盔,把早己剃得光光的头颅伸进雨中。
“张将军!"邹夙感动得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明白张、陆二人的心思,削发,一方面为了铭志,一方面还在以实际行动告诉破虏军众将,他们的到来,不是为了抢夺军队的指挥权。
哈哈,剔了头果然凉快!特别是有雨澡着,全身上下都跟着爽利!“一个书生的戏言打破了场面的凝重。此人身子骨单弱得加竹竿,却挑了件长长的懦衫,被风吹雨打,活脱一张秋后的荷叶。
“诸位先进营取暖,然后咱们再商讨眼前战局!曾寰笑着看了书生一眼,向众人发出邀请。匆匆一瞥间,他认出了那个儒生的身份,此人名叫吴宇林,向来视大都督府为寇仇,在国家危难时刻,却主动放弃了自己的成见。
“多谢诸公信任,邹夙定不负诸公所望”!邹夙抱拳施礼,这一天他盼了许多年。新政的旧政之间的冲突让昔日的朋友成为陌路,而今天过后,华夏英杰将紧紧团结在一起。
“你尽管调兵遣将,我和苏刘义给你当爪牙。同来的江淮军旧部和军校士官一道去前线,做都头、队正随便安排。大伙既然来了,就不是冲着什么功名!‘!稍做休息之后,张世杰主动向邹夙请缨。
“伯颜攻得紧,大伙来得正是时候”?邹夙在一旁感激的说道。“张将军和苏将军经验丰富,若能在中军给邹某出谋划策,则邹某求之不得!”
虽然张世杰大度,邹夙可不敢把这个曾经当过大宋三军最高统帅的张世杰摆到第一线去,一旦此公有个闪失,则有人又找到了打击大都督府的借口。
“邹将军,莫非是嫌张某老否呀”张世杰拍了拍腰间佩刀,笑着问。“只是腰间宝刀未老,胸中豪情尚在。况且战死军前,是武将应有之命!”
“岂敢,需要张将军出马时,邹某定不拖延,此刻正有军务大事,有劳将军为邹某谋!”邹汉稳稳地把话题岔到了别处,挥手叫过秦逸云:“秦校尉,把最新敌情给张将军介绍一下!”
秦逸云领命出列,走到沙盈前,指指点点综述了日前敌我两军的倩况,临了,又补充了一句:“忽必烈进功陈吊眼将军的第二师,伯颜唯恐他的主子吃亏,所以情急拼命,这几天攻势得正急”,“你说伯颜要拼命?”张世杰楞了一下,问道。印象中的伯颜沉稳大度,绝不该是一个贪劝冒进的将领。
“我们分析,他是为了给忽必烈制造机会!”邹夙走到另一张全国战势图前,低声解释地图上,参谋刚刚把忽必烈的动向添上去,浓浓的一道黑色箭头,直扑登州。
“忽必烈老了,他也有今天!老夫等这一日,等了近二十年!天佑华夏,天佑华夏啊。”张世杰抬起头,带着泪光喃喃道。在他的戎马生涯中,多少大宋名将折在葱必烈之手。如果忽必烈再年青十岁,他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而岁月很公平,无论是盖世袅雄还是绝代名将,终归有老去的那一刻。
走到地图前看了片刻,张世杰心情渐渐恢复了平静。想了想,低声建议道:“无论事实是否如你所料,荆湖南路的攻势都需要加紧。如果咱们能在忽必烈攻下登州之前给伯颜以重击,丞相那边即便稍受挫折,也能把忽必烈堵在江北!
“正该如此!”邹夙高兴地答应。张世杰能为文天祥考虑,而不是仅仅看眼于江南西路战局,这是今天第二次让他惊喜的事。如果当年文丞相北进时,张将军……。邹夙偷偷地在心中把这个想法压了下去,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眼下,战局正紧。
华夏(三上)
作者:酒徒接连十余日,伯颜挥师狂攻不止。
先前总是暗中抱怨伯颜用兵过于谨慎的格根和火者不花等蒙古将领终于看到了老将军强悍的一面,只用了十二天时间,他就把三个完整的万人队打了个精光,几个试图保留实力的千夫长临阵怯战,被伯颜亲手砍了脑袋。两个中万户,一个上万户被他逼着带领亲兵冲到了对手的营垒内,一去不回。
巨大的牺牲让看惯了自己和敌人鲜血的武将们腿脚发软,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战斗。蒙古武上在重赏刺激和督战队的逼迫下舍生忘死,而山坡上提着简陋兵器的守军也越战越勇。每个从第一线撤下来的将领都敢保证,自己的弟兄至少砍死了双倍的宋大,但大宋的战旗挡在他们眼前,巍然不动。
如果东征陈吊眼的建议出自他人之手,伯颜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职权和与忽必烈的关系,说服他放弃这个危险的举动。但这个策略是忽必烈自己提出来的,伯颜深知这位大汗的秉性。皇帝陛下绝对不容别人置疑他自己的决定。况且从江南西路送信到山东,至少需要五天的时间。来回十天之内,只要忽必烈的三十万大军与陈吊眼部接触上,那必然是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如果忽必烈能迅速吃掉陈吊眼部,事态的发展还在伯颜预料之内。万一大军的攻击受挫,以忽必烈爱面子的性格,他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把战争继续下去,哪怕为此影响了整个南征大计。
然而,对于忽必烈能否快速解抉陈吊眼,伯颜没半点把握。宋人己经变了,变得不再像是宋人。伯颜清楚的记得自己第一次南征时大宋文臣武将望风而降的情景。那时候除了李庭芝等极少数有骨气者,大部分宋人,从太后、丞相到平头百姓,在蒙古军的兵威之前只有颤抖的份,压根提不起反抗之心。战场上,一个蒙古武上追杀几十名宋军是常有的事,甚至几百个蒙古兵就可以屠杀掉人口上万的小城。而此番南下,同样一伙宋人却拿着锄头、木棍与菜刀,争先恐后地挡在了他的马前。身体一样单弱,衣衫一样俭朴,身上体现出来的那股勇气却与先前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他们上一次能鼓起这次十分之一的勇气,大宋绝不会濒临亡国!”私下里,伯颜不止一次这样地想。他很迷惑文天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让宋人为他不顾生死,一点点钱吗?应该不是,否则蒙古人派出的使节拿着黄金收买对方的低级将领,也不至于被人不由分说地砍了脑袋。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伯颜无祛回答。但他清醒地知道一点,有如此勇敢的百姓在,即使自己真的一鼓作气拿下了福州,江南也不会安宁。那些反抗者会在任何一个蒙古人防守疏忽的角落继续战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瓦土关,金鼓正急。
伯颜一手提拔起来的爱将,上万户格根亲自冲到了第一线。蒙古人在他的指挥下,一叠叠挤着人浪,前仆后继。
云梯、攻城锤、火炮、火药罐,攻击方把一切能找到的工具都用上了,而守军依旧坚如磐石,把蒙古军一次次狂攻撞得粉碎。
黑压压的羽前如同风一样刮上城墙,把一切站立的物品扯碎。城墙上,砖石飞溅,滚烫的断矢闪着寒光,毒蛇一样来回乱窜。躲在垛口后的士兵不断被弹起的乱矢射中,惨叫着倒下。
血,慢慢沿着墙面散开,沿着已经呈黑色的水泥墙壁流下来,慢慢汇成溪流。
一只沾满人血的大手,搭住了城墙边缘,没等守军抬起头来,手的主人己经探出了半个身体,弯刀一挥,将眼前的农夫砍翻。
两个、三个、四个,一小队蒙古武士在弓箭的掩护下,从一个死角爬上了城头。城墙下立刻响起振振欢呼,无数红着眼睛的武士扯着嗓子大喊:“砍,清理城头。控制城头。炸,炸城墙,炸出豁口来。”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着,继续扩大突破口。
“长生天又不是你们家养的猪!”张万安大骂,挥刀冲进了蒙古武士之间。一小队破虏军,二十几名义勇紧随其后。
狭窄的城墙上只能供三个人对战,其他人提着兵器,看见自己的同伴倒下,立刻毫不犹豫地顶上去。
张万安向前逼了两步,正面和外侧各有一个蒙古武士被砍下了城墙。站在里侧的那个破虏军士兵却发出一声呻吟,缓缓地跪在了城头上。两个蒙古武士同时拥上,踩着同伴的尸体与张万安交手。侧翼,一个年青的义勇取代了那个受伤的破虏军上兵,护住了张万安的半边身体。
吃糠咽菜的身体比不上职业强盗,年青的义勇力气不济,被逼得手忙脚乱,不一会的功夫皮甲上就染满了血。吃了痛的他却不肯让张万安被人围攻,咬看牙力战不退。蒙古武士虚晃一招,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随即,弯刀砍进了他的肩膀。
“啊!”义勇发出一声惨叫,热血顺看刀口狂喷。在倒下的瞬间,他的手抓住了陷在自己肩膀上的刀刃。蒙古武士奋力拔刀,把年青义勇的身体带了起来。义勇摇晃、挣扎,忽然一跃而起,在蒙古人的狞笑中,抱着对手滚下了城墙。
“柱子!”张万安发出一声悲鸣。那个义勇他昨天才认识,自己还辛手指点了他几招刀法,今天就看着他战死在自己眼前。略一分神间,他对面的蒙古武上得到机会,弯刀打了半个旋,直奔张万安脖颈。
“砀!”张万安凭着训练出来的本能竖起了断寇刃,挡住了蒙古武上的必杀一击。不待对手撤刀,抬起膝盖,狠狠地顶在了对方的胯骨下。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惨号,后退了半步,张万安落步拧刀,断寇刃从对手张开的大嘴间砍了过去。
“噗!”半个人头飞上了半空,红的,白的,喷涌出来,一下子溅了张万安满脸。这位破虏军悍将根本不擦脸上的污渍,怒吼着继续向前。
“把他们捅下去!
“加把劲儿,让鞑子看我大宋男儿!”破虏军上兵与义勇蜂拥上前,借着张万安用战刀砍出的空间对城头上的蒙古武士展开群殴。片刻之后,城墙上的蒙古武士被砍杀殆尽。
“再上五个百人队,今天即便用尸体堆,也把城头给我堆平了!”格根在弓箭射程外挥刀怒吼。接连十余日,他在小小的瓦土关前没半点建树,武将的自尊刺激着他绝不放弃。
五个蒙古百人队又冲了过去,云梯搭起来,被城头的守军推倒。负责掩护的蒙古弓箭手立刻封锁住城头,将没来得及俯身躲闪的义勇们尽数射死。趁看新一波义勇没赶上来的机会,蒙古武士抓住云梯,爬上城头。负责掩护的弓箭手见自己人上去了,不得不停止射击。就在这一瞬间,己经倒在城墙上的义勇们陆续爬起来,带着羽箭,摇摇晃晃扑向蒙古武上,以命换命。
张万安带着小队破虏军精锐在城头上往来奔波,何处出现险情,他就抢到何处。断寇刃己经砍出了豁口,敌军依然源源不断,一队队蒙古人疯狂地叫喊看,用尸体堆成台阶向城墙上扑。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蒙古武士呐喊看,被杀退一波再冲上一波。重甲步兵在前,护住轻步兵。轻步兵以小队为单位,抬起高大的云梯。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队伍最后,弓箭兵站成横队,随时准备射杀城墙上露头的敌军。
不断有人跌倒在城墙下,不断有人接替上去。对长生天的歌颂声再次于战场上响起,蒙古武士满脸虔诚地举着弯刀,奋不顾身冲向死亡。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他给予我们生命……”几个士兵爬过云梯,踏上城头,将弯刀砍进守军的身体。随即,他们也被削尖了的竹杆捅翻,惨呼着跌落下来。
“他让青草爬满山坡……!”蒙古弓箭手唱着长调,将粗大的羽前倾泻在城墙后。无数刚刚赶过来的义勇猝不及防,没等交战,便被射成了刺猬。
“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把全天下作为咱们的牧场……”歌声里,一排排武士割谷子般被守军的弓箭射倒。
长生天仿佛也为这人间惨烈博杀而悲哀,连绵细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暴雨倾盆。雨水鞭子般抽打着城墙,却冲不干净上面的血渍。
一小队破虏军士兵推开撅临破碎的城门,冲到城墙根下。断寇刃上下翻飞,砍倒护卫云梯的武士。云梯吱吱嘎嘎呻吟着倒下,把正在奋力攀爬的蒙古武士摔死。
残破的大门再次关闭,根本没打算撤回城内的破虏军士兵掉头冲进蒙古人队伍中,如大海里的一片浪,转眼被吞没。
对长生天的赞美声中,血在瓦土关下汇流成河。
瓦上关残破的关墙上,一队队农夫持着锄头,菜刀,坦然地面对比自己粗壮两倍的蒙古武士。无俱,亦无悔。
大宋立国三百年,曾经是士大失与“精英们的天堂,朝廷从来没为草民百姓负过任何责任。所以,在上一次蒙元南下时,大多数百姓想不起为朝廷尽任何义务。
把头上的上大夫和精英换成蒙古人,对百姓而言,只是换一个一地方缴税而己。同样是做奴仆,给蒙古任做和给汉人做没什么不同。
大都督府治国几十个月,却给了百姓们从没有过的财产、权利和尊严。华夏的百姓最知道感恩,你为他付出一滴水,他回报你整个大海。
外敌面前,同样一伙人,却表现出不同的勇气。因为,此一刻,他们守卫的是自己的家。
华夏(三下)
作者:酒徒上万户格根看着残破的瓦土关,双眼几乎喷出火来。
如果把此刻关墙下的尸体摞成堆,高度绝对可以与瓦土关等平。而里边的宋军依然呼喝邀战,丝毫没有退意。
格根接受不了这样的战果。当年两个蒙古万人队可以横扫西域百余国,打得西方几十万联军望风而逃。如今同样是两个万人队,拿着远比当年拔都汗西征时好的兵器和铠甲,并且还有火炮助阵,打了十余日却奈何不得眼前一个矮小的关卡。
比起陪同拔都汗西征时的名将,格根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与前者相差很多。从士兵一步步爬到将军,亲身经历的大小战斗不下百场。丰富的战斗经验让他知道怎么做才是最佳选择。格根认为,攻城战说到底拼的是消耗,其中没太多的花巧可言。什么时候一方的士兵拼光了或者士气拼尽了,什么时候战斗就有了结果。况且此刻双方都没有玩花巧的机会,守城的汉军根本不懂蒙古话,对着清一色的蒙古武士,分化、离间等计策压根用不上。而攻击方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格根从出城反击时被抓的俘虏口中得知,江南西路一直流传着蒙古人要屠尽所有百姓的谣言。这个谣言让格根愤怒莫名,偏偏他却无法分辩。在上一次南下时,蒙古军为了节约军粮,保证后路安全,的确做了很多出尔反尔,诱降后再杀俘的壮举。如今,即便劝降者在关墙下说得天花乱坠,除非是傻子,没有人再冒着生命危险相信大元一次。
宋人善良,淳厚,但你只能骗他一次。有了一次经验,他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所以,格根觉得自己运气差,生不逢时。这种感觉更让他几欲疯狂,血红的眼睛里对士兵的生命没有一丝怜悯之色。
“传令,再上五个百人队!”再一次强击失败后,格根咬着牙吩咐。身边的传令兵吓得一哆嗦,犹犹豫豫地举起了令旗。战斗进行得太惨烈了,传令兵己经不忍心继续招呼自己的弟兄上前无谓地送死。
“将军,雨太大,弓箭都失去了准头。不如先把弟兄们撤下来喝点酒驱驱寒,晚上咱们挑灯再战!”上千户其莫哥跑过来,制止了传令兵的进一步动作。他与格根是从士兵堆里一同爬上来的知交好友,所以并不惮捋这位上万户的虎须。
“拿号角来,本将亲自为弟兄们助威!其莫哥,你带领我的亲兵督战,畏缩不前者,杀!”格根毫无表情地命令,伸手,从另一个亲兵手里夺下了号角。
“呜——-呜!”苍凉的角声穿透风雨,在群山间回荡。五百蒙古死士大步上前,在弓箭手的掩护下向瓦土关展开了新一轮强攻。上千户其莫哥楞了楞,伸手擦了把脸上的雨或者是眼泪,提刀站在了攻击队伍最后。
“兄弟,别怪大哥不给你面子”格根拼命吹着牛角,脸被憋成了黑紫色。他何尝不明白其莫哥的心思,总是攻而无果,本部人马早晚会失去崩溃。但是,宁可把手中的士卒拼光了,格根也必须撕开宋人的防线。
此时,江西的蒙古军己经没有退路。如果成功击溃邹夙,大帅伯颜还有可能带着兵马顺势向东,攻击文天祥的侧后。如果江西没拿下来,而忽必烈陛下在东线又输给了文天祥,大元朝丢掉得可能就不仅仅是江南西路。
如果把己经到手的江南再“还给”宋人,今后蒙古铁骑还有机会再次饮马赣水么?文天祥用了六年时间,从一个流窜山间的草寇变成了大元帝国的劲敌。如果大元朝与他隔江对峙,最后的胜利者绝对不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呜一一呜一一呜!”号角声夹杂着风声,凄厉如鬼哭。蒙古武士在付出了百余条生命为代价后,再度靠近了城墙。城墙上,战鼓惊雷般响起,张万安带着大宋男儿猛然探出头来,把滚木、擂石、钉拍,冰雹般向下砸去。
蒙古人攻击再度受阻,五个百人队中只有二十几个幸运者爬上了城头。还没等站稳脚跟,就被破虏军士兵带着义勇用菜刀和木棍砸烂在垛口处。城墙下,攻击未果的武士们却不肯后退,从尸体间扶起云梯,从血泊中捡起弯刀叼在口中,继续拼命。
黑色的弩箭如毒蛇,在风雨中乱窜。不小心被羽箭碰到,身上就会被撕开一道血口子。双方的羽箭上大部分都涂了毒,受了伤的人大多数根本没机会得到救治,很快就会伤口溃烂而死。但攻守双方此时都忽视了羽箭的存在,直着身子,用一切能想到的方法剥夺对方的生命。
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身上的伤口被雨水一灌,刀割一般的疼。打退了元军的进攻后,浑身上下全是血口的张万安不敢休息,带着几个亲兵在关墙上巡视。
“咱们还有多少人!”张万安边跑边问。脚步摇摇晃晃,仿佛随时有可能从城墙上跌下去。
“报告张团长,算上你,破虏军还是八十三个能战的弟兄。义勇还有七百二十四人!”
“多少?!”张万安大声质问。他清楚地记得十天前来增援瓦土关的时候,他带着整个两个营的弟兄。而同时来的义勇还有七千余人。十天不到,八千条生命就躺在了这窄窄的瓦土关上。
想到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两营弟兄全军覆没,张万安心里就直发疼。腿被尸体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半跪到了血泊里。
“狗蛋团长!”两个亲兵快步上前,把张万安夹在了中间。一个从尸体旁捡起大盾,遮挡城墙下呼啸而来的流矢。另一个探出路膊,架在了张万安的腋下。
“别叫我狗蛋,跟你说多少回了!”张万安低声呵斥。脸上,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他不想被别人看见自己落泪而影响军心,但心中却没有办法忍住悲伤。
“咱们值,鞑子也没少死!”一个民军首领用刀尖指了指关下的尸山,瓮声瓮气地说道。关墙下,很多尸体己经被雨水洗得发白。脸上的污渍被雨水冲掉了,看不出那些蒙古人与汉人的具体区别。很多士兵都还年青,在江南,这种年龄的小伙子正是下地或做工的好劳力,家中能当顶梁柱用。
“王统领,咱们可能守不住了!”张万安擦了把泪,低声向民军领袖说道。瓦土关快失守了,拼掉了他手中几乎全部人马后,鞑子的攻势依然如潮。这说明关下的敌军在数量上远远超过了守军,并且,蒙古军的士气和对方将领的决心也出人意料的强悍。
“没事,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瓦土关后边还有两山峪,两山峪后边还有徐家豁子,咱们一道矮墙换他五千人,我看鞑子有多少兵马可换!”王姓民军首领豪气地安慰,根本没考虑自己的生死。
“坚守到晚上,日落后,民军先撤,破虏军断后。家中没牵没挂的留下给鞑子送行!”张万安用刀尖支撑着站稳身体,大声命令。
“给我留一百个弟兄断后,张团长先走!”王姓首领的话再度让张万安大吃一惊。看着他茫然的表情,王首领笑了笑,低声解释:“有主人陪着,客人才能玩得尽兴!托他们的长生天的福,我家八年前就没人了!”
张狗蛋点点头,迅速把相关事宜布置了下去。他知道自己不必婆婆妈妈地和王首领争论谁来执行“断后”任务,八年前,江南西路的义勇曾经陪着他们抵抗李恒和索都的四十万大军,事后,很多村落都被索都的兵马杀成了乱葬岗。
日落之前,元军又进行了一次强攻。把敌人的进攻打退后,张狗蛋身边带着四十多名破虏军,三百多名义勇趁着蒙古人吃晚饭的空隙撤下了关墙,悄无声息地撤向五里外第二道匆匆建立的防线,两山峪。
王姓首领带着一百多名受了伤士兵留在了关墙上,其中有受了伤的破虏军战士,更多的是无遣无挂的江西义勇。
走出约二里后,士兵们主动停住了脚步。站在雨中,他们回头向奋战了十余日的瓦土关凝望。谁都知道留下的人准备做什么,但他们的脸上不再有悲伤。只要他们活着,这份悲伤必须留给敌人,而不是自己。
征服者欢呼声顺着风雨中飘来,如狼嚎般响遍四野。经历了十多天的血战,他们终于从防守者手中夺得了这座关卡。他们有无数理由为自己的武功欢呼,就像当年他们把江南繁华的城市尽数化作瓦砾堆一样,这是他们唯一的乐趣,也是他们对长生天唯一的回报。
张万安走到队伍的正前方,握拳于胸,向着失陷的瓦土关施礼。三百多壮士在暮色中,握拳于兄,默默地向着自己的同伴致敬。
风雨中,蒙古人的欢呼突然变了调,一道耀眼的红光从关墙下升起来,直冲霄汉。那是上一波守军埋在城墙下暗窖中的火药罐,每一波守军在撤离前,都会保证火药罐和引线不被雨水和潮气弄湿。
是夜,风雨潇潇。
有江南小调,在风雨中低低吟唱。
华夏(四上)
作者:酒徒几乎是在同一夜,黄泥关和瓦土关相继失守,邹讽精心布置的吉州防线立刻向内凹下了一大块。出乎双方的人们预料,两路攻击得手的蒙古军却相继放弃了追击,驻扎在己经炸城瓦砾堆的关口等待伯颜的进一步指令。
破虏军的焦土策略让蒙古军损失惨重。上万户格根个性谨慎,虽然在前线打红了眼睛却没失去应有的理智。攻下瓦土岭后,他没有立刻去查看宋人的阵地,侥幸逃过了一劫难。攻击黄泥关的中万户乞儿黑却没有他那么幸运,得到前锋踏入关内的消息后,这位憋了一肚子火的将军立刻冲到关墙上杀俘泄愤,没想到脚下风雷忽起,坐着火药罐找长生天报到去了。
黄泥、瓦土二关五里后的两山峪和野鸡粱阵地简陋不堪,蒙古军却不愿意再继续进攻了。武士们终于明白,长生天下还有比他们更无惧的人。
蒙古武士自幼在漠北草原长大,残酷的生存环境铸就了他们不怕死的性格。如果不能在战争中夺得功名和财富,他们即使回到草原上也没有舒坦日子可享受。既然生无欢,死自然也就无惧。
把死亡置之度外,抱着头向前冲不难做到。反正战场上弓箭无眼,谁挨到算谁倒霉。明知道死亡来临却笑脸相迎,需要的则不仅仅是勇气。所以,当蒙古武士看到脚下的瓦砾堆,看见宋人宁可把自己炸烂也要拉上数倍的蒙古武士同行时,他们必胜的信念发生了动摇。
冲上去,向杀羊一般将宋人砍翻,将所有房子点燃,金银细软据为自己所有。是武士们熟悉的作战过程。软弱到不堪一击的对手和丰富战利品,是鼓舞武士们奋战的主要动力。当对手与自己一样强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时,当战利品一无所获还要提防对手是不是战到了最后一刻,是否打算与攻击者同归与尽时,这样的仗,即便成吉思汗亲自来了,也无法激励起武士们的雄心。
丞相伯颜对新出现的情况一筹莫展。如此惨重的代价,再继续逼着自己的弟兄跟破虏军拼命,显然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就此停步不前,又无法da到事先规划的战略目的。自从下旨要求他加强江西攻势后,忽必烈那边再没任何音信传过来。半个多月过去了,伯颜既没听到汉军在山东攻击受挫的消息,也没有听闻陈吊眼溃逃入海的捷报。这种怪异的情况让他坐立不安。作为一个久经沙场、大局观极强的老将,伯颜敏锐地察觉到此番南征己经败相己现。但作为元帝国的丞相,他只能强压着心底对时局的担忧,前方百计寻找扭转事态的良策“最好的方法是以新附军和江南百姓为前驱,邹讽再狠,也狠不下心来用火药罐子炸他们自己人。”老将火者不花根据以往的攻城经验,给伯颜献了一条妙计。
不像蒙古将领这样为了作战胜利可以不计较任何手段,宋人有他们自己“可笑”的道德观念。在战场上向自己的百姓放箭,他们心里会内疚。如果杀戮过重,即使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懦者和清流们也不会放过那个冷血的将军。鉴于这种情况,蒙古人遇到久攻不下的大城时,总喜欢驱赶当地百姓为前锋。守军不杀百姓,则城墙必失。对百姓放箭,则士气尽丧,武将还要要承担责任。因此,驱百姓攻城战术从两淮到襄樊,缕试不夷。
“对,攻下任何关卡后,立刻驱赶比士兵多一倍的宋国百姓清理战场。这样,大宋残兵即便想与城俱殉,也不忍点火!”下万户巴图da赖跟着补充了一句。过于惨重的伤亡,让这些入侵者本能地想把愤怒发泄在百姓身上。
“此计甚是不错么?…伯颜冷笑了几声,问道。”只是二位将军能否指点一下本帅,去哪能抓到那么多宋国百姓呢?“
“襄樊!”下万户巴图da赖没眼色的地答应。看见伯颜丞相满脸寒霜,才意识到襄樊在八年前早己是大元重镇,那边的百姓属于大元而不属于大宋。
“驱自家百姓攻他国之城,这个计策,本帅倒是第一次听说!”伯颜狠狠地瞪了巴图da赖一眼,“宋人,宋人,你等至今还把他们当做宋人,难道还指望他们把自己当作我大元百姓么?”
几个给伯颜出主意的将领噤若寒蝉。伯颜说得对,在他们的心目中,的确没把自己民族外的人当作同胞来看。那些懦弱、卑鄙,对自己乡邻狠毒,对外敌恭顺;勇于私斗却弱于公战的人能算作自己的同胞么?蒙古武士不愿意承认。可他们给大元纳了七八年的税,怎有把他们算作宋人的道理?
望着诸将尴尬的脸色,伯颜忍不住连连摇头,复而发出一声长叹:“尔等知道残宋为什么能苟延至今么?就是因为咱蒙古人的心胸窄,从来没把宋人当过同胞。如果咱们的心胸仅限于此,恐怕所有征服之地都保不过百年!!?
诸将无语以应,有没有心胸与能不能长期占据征服之地有什么关系,大伙心里懵懵懂懂。治国之策,他们没心思过问。但如何突破眼前这道防线,今晚却必须拿出一个主意来。又想了片刻,中万户奥尔格勒试探着建议:“如果此地没有突破之机,不如我们放弃吉州,直接东进。反正隆兴府己经大半在我军之手,强攻下龙马坪或进贤城,大军就可以直接杀到江南东路去㈠”
众将顺着奥尔格勒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在几乎把脖子扭伤的情况下,终于在江西南路和江南东路的交界处,看到一个潜在的突破口。那是地处鄱阳湖南岸的一处边角之地,没有任何军事价值。鄱阳湖水系非常不稳定,在隆兴府治下的进贤、龙马坪和坞子口之间,还有几个彼此相连的小湖畔。干旱之年,这些湖泊则变成一片沼泽,洪涝之年,这些小湖则成为鄱阳湖的一部分。由于蒙古武士不熟悉水战,所以伯颜也从没想过以此处为南下路线。
“攻取此地,我军甚至可以攻取抚州,直接南下去建昌入邵武,那是文天祥的老巢,邹讽不得不救㈠”见伯颜没有明确表示否决,奥尔格勒越说思路越宽,慢慢归纳出了一个绝对匪夷所思的闪击计划。
“使不得,此计纯属送死一只要邹讽动一动,咱们就不得不回师相救㈠”老将火者不花连连摇头。
从目前大军的驻地到奥尔格勒所指的地点,至少有五百多里的路要绕行。蒙古军中一人双骑,的确非常适合长途奔袭。但从成吉思汗到忽必烈,没有一个将领做过五百里远的大迂回。这么远的距离,兵马一旦出发,统帅就无法控制。而长途奔袭,守军得到消息后一定会做出充足的准备。并且万一邹讽趁机杀出防线来将蒙古军的退路卡断,则大军有可能陷入重围,不战自溃。
“末将听说,此刻守卫进贤的是一伙降军。此刻赣江之险,我与敌军各有其半。只要突破武阳水”奥尔格勒小声坚持。东进的最大优势不单单是可以选择一个较弱势的对手,那边的地形对蒙古军也有利。抚州、进贤一带地势平绥,过了武阳河后大军绕向东南,则面临着一大片开阔的平原。向南一直到大武夷山都不会再有类似与江西的关卡阻挡。径直向东则可以扑入两江,那里驻扎的都是一些警备部队,战斗力与破虏军绝对不在一个层面上。
看到战略大迂回可能带来的好处,武将们立刻分为了两波。支持奥尔格勒提出的这个冒险计划的全是些年青将领,江南西路久攻不下,早己耗尽了他们的耐心。破虏军的焦土政策,更是让他们没勇气再与守军在山岭里继续纠缠。以火者不花为首的老将军们却旗帜鲜明地反对这个建议,他们认为,一时攻不破吉州防线,大伙可以在此与邹讽对峙。等到忽必烈陛下从东线过了江,眼下防守方的阵地即便固若金汤的,到那时也必然土崩瓦解。而大军千里迂回,胜自然可以早日结束伐宋之战。一旦失败,则会全军尽没,把先前所有战果都葬送掉“从襄樊调来的新附军到了哪里?”伯颜听了一会儿部将们的争执,盯着地图询问。
“在这!”火者不花用手在地图上点了点,“上高城,雨大,锦江涨水,他们被隔在岸北了!”
“我就知道这群养不熟的狼崽子会找借口!”伯颜双眉轻轻向上一挑,牙缝里硬进出了一句命令:“传令,各路新附军加快脚步,三天之内,就是爬也要给本帅爬到袁州来!逾期不致者,让他们自己去看军法!”
“是!”老将们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齐声答应。伯颜催促新附军加快脚步,意味着他放弃了奥尔格勒的冒险主张,下一步准备用新附军这些肉盾来填平邹讽的营垒。这样,这场战役的最差结果也就是不胜不败的平局,各人所部兵马虽然都受到巨大损失,但根本尚在,将来有的是机会恢复元气。
“传令各路兵马,从今天起停止对各关口的攻击。黄泥关和瓦土关的兵马先撤回来!等新附军来了,由他们担任主攻”伯颜沉着声音,继续命令。
“只怕那些不肯尽心!”有人小声嘀咕。新附军全是一些软骨头,欺负百姓,弹压地方尚堪一用。攻击邹讽的防线?蒙古武士都无可奈何的关卡,他们扑上去估计与请邹讽听戏差不多。
“本帅要的就是他们不尽心。传令下去,新附军身后不派督战队,具体怎么攻,让领军武将自己决定!”伯颜的脸色阴沉似水,不容置疑地吩咐。
“是!”几个年青将领有气无力地答应。照目前情形,看来伯颜大人准备与邹讽耗时间了。奥尔格勒的计策虽好,却没人敢冒险一试。
没等他们耷拉下的头抬起来,伯颜用手指敲了敲地图,开始点将:“火者不花!”
“末将在!”老将火者不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伯颜施礼。
“你与奥尔格勒、格毕图、阿布其格,率领五个万人队明天一早出发,直扑武阳水。五天后,前锋兵马至少要在丰城内出现,否则,军法严惩!”
“末将…火者不花吓得身体一哆嗦,半晌无可奈何才补了”听令!“二字。丰城距离武阳水只有三十里,伯颜把手中蒙古军分了一半去那里,显然是准备实施奥尔格勒的冒险计划。
老将军极不情愿,但军令如山,不由他抵触。正沮丧间,又听伯颜命令,“沿途大张旗鼓,前部抵da丰城后,用一切手段征集船只,准备木料,城里的民宅随你拆,务必在十日内,把渡河物资准备妥当!”
“是!”火者不花铁青着脸答应。长途迂回,再架设浮桥,两段时间加在一处。守卫进贤的宋将即便是傻子,也知道元兵到了。这一战,肯定收不到任何效果。
“其余各部后撤修整,然后陆续向东移动!”伯颜笑了笑,眼角瞬间射出两道寒光,“待邹讽杀出吉州后,咱们回头砍了他!”
好一条调虎离山之计,也只有伯颜,才能从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中总结出这样一个陷阱来。帐中诸将,无论年青激进还是年老持重的,一时都兴奋了起来。围着地图指指点点,沮丧之气一扫而空……
“丞相之计虽妙,只怕那邹讽不肯上钩”“议论了片刻,有人小心地提醒。
“那本帅就直接渡过武水,踏平他的两江!”伯颜一拍桌案,大笑着说道。
两江空虚,元军直扑而下。但如此大规模的军队调动,邹讽不可能发现不了。然而,当他发现了敌军的动作后,摆在面前的路却只有两条。
要么赌蒙古军渡不过窄窄的武阳水,要么冒险出兵反抄元军后路。
无论邹讽怎么选择,双方下一轮较量,必然发生于群山之外。
华夏(四下)
作者:酒徒上兵伐谋,就在邹洬与达春彼此试探着为对方布置陷阱的时候,距离襄阳三百里外的马镫山,一群小人物悄悄地聚集在一起,打起了元军粮草的主意。
这一代本来就乱,石穴寨,王子寨、牯山寨、十几个山寨遥遥相望。大的匪帮有二十余家,小的匪帮多如牛毛。北元南下的时候,曾经把山贼们招安过一阵子。但是忽必烈君臣很快反悔,答应好的官职、俸禄和军饷都没到位,并且把前去接受招安的头领砍了脑袋。江湖豪杰们发现上了当,索性再次拉杆子。
地方官员也曾尽心剿过几次匪,奈何山区过于贫困,百姓们与响马基本无法区分。收成好时,这一代治安就逐渐好转。收成差时,就有人上山为盗。当收成差到了抢无可抢的地步,响马们又纷纷转业,化整为零到光华、谷城一代做乞丐和*****。
大元官吏们见土匪们成不了气候,慢慢也懒散下去,任由山岭间的马贼自生自灭。间或有被劫的商旅前来申诉,官老爷们则使出连哄带骗的惯用伎俩,和稀泥了事。马镫山四周的汉子们换了一茬又一茬,穷惯了,也被人歧视惯了。突然有一天听说有大人物想请他们帮忙时,立刻受宠若惊,进而掂量起自己的身家来。
“要咱们出兵,可以,军饷得文大人给发,不要纸钞,不要银子,统统折成盐和米,每条汉子每年给米三,不,五石,盐二,三斤,否则,大伙谈都没得谈!”二十家公推的,见识最广的总瓢把宋九拍打着桌子喊道。
嘴巴里喊得声音虽大,手掌拍桌子的声音却不响。聚义厅内的唯一的桌子是太祖南下年间的古物,前年大伙下山逃荒的时候,不小心被蚂蚁蛀空了腿,如果用力过大,弄不好会立刻拍散了架子。
一拍两散的口彩他可不希望出现,山上山下几万口子等着米下锅。如果真的把宋使气走了,老少爷们儿得活煮了他。但瘦死的老狼不能倒架,如果要价太便宜了,让人怀疑自己的实力还不说,日后重新讨价还价也不方便。
“米,我一粒没有。鞑子的军粮马上从老灌河上过,能不能让老少爷们吃口饱饭,那得靠你们自己。盐巴就在顺阳镇的码头上,整整五大船,每船六千斤雪花精盐,北朝太子亲手签署的路引!”宋清浊笑眯眯地冲三山五岳的豪杰们介绍自己的出价,说话的声音慢慢抬高。
跟文天祥主动请缨北上联络各地豪杰,这是他的第二站。上个月在伏牛山,他已经聚拢豪杰们跟汝州的运粮队打了一场,缴获了几万斤粮草之外,顺带着摘了鲁山县县令的人头。听伏牛山的瓢靶子杜万年介绍,京兆、邓州等地最近给伯颜凑了一批粮草,所以他又化妆成京城里盐商的管家,匆匆忙忙地赶到了马蹬山下。
就如油里边溅入了一滴水,聚义厅里轰地一下炸了锅。不顾宋九爷的颜面,大小头领纷纷叫了起来。
“三万斤盐,我的妈呀,那可咋吃,把人腌成盐巴核了!”
“多少,三万,你听清楚没,不是跟鞑子上次一样吧,又糊弄咱们。上次咱们去领粮饷的人,半粒粮食没回来,可是把脑袋挂在了城墙上!”
“吃不完咱们不会卖么,人家说北元太子亲自签的路引!”
“他是宋官,太子怎么给他签路引,到底谁在打谁啊!”
“……。”
年久失修的聚义厅不禁吵闹,众人的说话声一大,明瓦下就有土如胡椒粉般嗖嗖下落。空气里立刻弥漫起了怪异的朽木味,把嘈杂声呛回嗓子里。
“宋,宋军师,让,咳咳,让您见笑了!”老当家宋九尴尬拍打着头巾,把宋清浊请到了大殿外。漫天要价,是大伙在接见宋清浊之前商量好了的妙棋,只是宋九爷根本没料到,对方先扔下自己一个大订单砸烂了自己铁算盘。三万斤精盐,按每个义勇三斤盐的佣金算,山寨得凑出一万人马帮宋清浊做了这笔买卖。马镫山附近各寨若真能凑出一万可战之兵,众寨主们爷们也不至于穷得全打光棍了。
大小寨主们见宋九与南方来的“老客”出了聚义厅,赶紧拍拍身上的土跟了出来。这笔买卖到底有多大,头领们可得听清楚了。免得宋九那老小子起了黑心,吞了大伙应得的那份红利。
“也好,顶着太阳说话,大伙心里亮堂!”宋清浊不丁不八在堂前一站,尽量学着江湖口吻向山寨头领们许诺:“三万斤雪花精盐,只是定金。路引是咱们的人花高价在京城里买出来的,诸位吃不完,可以运到周围去卖。船舱底下还有二十副翎根甲,五百张角弓,二百把断寇刃,明个晌午就能运到山下,算是文丞相给大家的见面礼儿。至于诸位当家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咱们买卖成不成,交情永在!”
众头领又是嗡地一声,乱了阵脚。翎根甲、断寇刃、还有四年驯制才能出库的角弓,这可是地方新附军都未必用得起的好家伙。文丞相算是给足了大伙面子,大伙照理说不能不识抬举。可截杀粮队的事情毕竟不是拦几个小商小贩,一旦把官府惹毛了,大伙的老巢就有危险。河北那边有事实明摆着,元军南下,不打破虏军,先拿造反的山贼们祭旗。
“怎么,难道大伙就有大家劫舍的本事,没有杀官造反的胆量不成?”宋清浊见半晌无人上前回应自己,故意激将。
“宋,宋军师可不能这么说。咱们马镫山、牯山寨方圆几百里,可没出过一个孬种!”老宋九脸上有些挂不住了,怒气冲冲地回答。
“那就是嫌宋某给的定金薄?”宋清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的牙齿。
“也不能这样讲,文丞相给面子,咱们大伙不能不要这个脸。但是,但是……。”宋九但是了半天,也没但是出个所以然来。二十几个寨子,名义上他是总当家,但各寨有各寨的心思,很多事情他做不了主。文天祥给的定金不是薄,而是太厚了,厚得让大伙心里忐忑。钱财好拿,大伙付出的代价估计也不会小。截粮只是第一步,后边不知多少掉脑袋的事情得为他去做。
“但是,你们怕咱大宋在南方支持不住,到时候被鞑子当破虏军来征剿,对不?”宋清浊摇头,眼神在不经意间露出了几丝不屑。
看人看神态,从众响马的举止间,他已经看出了这伙人心不齐,眼界也有限。为了顺利完成文天祥交给自己的任务,宋清浊只好试一试最冒险的方法。
“宋大人怎么如此说话,咱们二十几个山寨能聚到一处,就摆明了不怕鞑子看着扎眼!”牯山寨的大当家周子玉上前一步,反驳道。
他只向前迈了一小步,却与同行们拉开了很大距离。显然有人在他前进的时候,悄悄地把脚向后挪了半尺。
“其实诸位还有一个发财的好办法,就是明天接了宋某的货。然后把宋某的脑袋割下来,送给元人当蒲包。说不定人家看你们恭顺,还能受了大伙的招安!”。宋清浊装做没听见周子玉的抗议,继续冷嘲热讽。
“你,你这不是埋汰咱们么?”周子玉怒火上涌,挽起胳膊就想跟客人拼命。割了宋使的脑袋献给元朝官吏,这步棋大伙事先不是没商议过。若不是海沙帮和伏牛山都放下话来,凭借宋清浊此刻这嚣张态度,就足够让寨主们找到出卖他的理由。
但是,文天祥的面子他们可以不给,海沙帮张帮主的和伏牛山杜寨主的面子他们不能驳。万一张帮主断了私盐这条路,那价格昂贵,一斤里搀着半斤沙子的官盐可不是各山寨能吃得起的。杜寨主那里更惹不得,伏牛山绺子大,虽然与此地隔着几百里路,惹毛了杜二楞子,他暗中派刀客前来寻仇,那更是防不胜防的麻烦。
“周大当家稍安勿躁!”憋了半晌气的宋九猛然喊了一嗓子,暂时压住了众人的骚乱。冲宋清浊拱了拱手,说道:“宋军师这是哪里话来,即便不看文丞相的颜面,咱们一笔也写不出两个宋字,按江湖规矩,你来到我的地盘上是客,做主人的拼了性命也得保你平安!”
“就是,咱马镫山各寨虽然穷,志气却不短!”周子玉在旁边给宋九帮腔,一张脸完全气成了青黑色。
“这定金,我们可以收,也可以不收。关键得问您宋军师一句话,现在大伙帮了你,将来文大人成了气候,咱们这笔帐怎么算?”宋九摆手打断周子玉,径直问道。
“北上之前,文丞相有交代,大伙为华夏流了血,绝对不会白流!王师北伐后,各位手底下有多少兵马,就能做多大官。至于进破虏军还是警备军,看诸位的战斗力。反正不会像鞑子那边,骗了你们买卖,反过来又征剿你们!”宋清浊毫不犹豫地回答。
北方沦陷已久,他从没指望这些山大王能像陈吊眼、西门彪一般,还记得自己是个汉人。无论问金银还是问前程,只要能在敌军身后点起火,文天祥已经授权他在一定范围内多付出些代价。
“宋参谋此话当真?”几个躲在后排的寨主一拥上前。谁都不想做一辈子盗匪,就算为了祖宗颜面,他们也希望能有机会将身份洗白。
“大伙在北方,听说过文丞相有骗人之举么?大元朝气数快尽了,难道你们还看不出来么?”宋清浊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接连反问。
“可,可你…。”周子玉想说‘你毕竟只是丞相府一幕僚!’,话没说出口,屁股蛋子上却被人拧了一把,火辣辣的疼感直接淹没了他的后半句。
“咱不能总让人热脸贴冷屁股!”有人趴在周子玉耳边提醒。“这姓宋的说得有道理,大元朝气数的确快尽了。北边、东边、西边,到处都是拉杆子造反的。乱世来了,咱得睁大了眼睛投明主!”
周子玉连连点头,然后又不住摇头。文天祥是明主么?好像还真看不出来。江湖上或者传言他侠肝义胆,或者传言他妇人之仁,就是没人说他有明君之相。
“参谋不仅仅是幕僚。我若做不了主,丞相也不会派我来。”宋清浊知道对方还在犹豫什么,笑着掏出一方印信,“实不相瞒,我真名叫赵刑。当今称我一声王兄,诸位若还放心,我把这颗世袭的金印押给你们,将来有人食了言,你们拿着这颗印去官家那里讨债去!”
说罢,把世袭的王印向众人脚下一放,远远地找了块石头,袍子一撩,大大咧咧坐了下去。
金印前,豪杰们蹲了一地。这东西曾经听说,可谁都没见过。宋参谋自承帝王之后,算得上对大伙推心置腹。将来文天祥不认帐,跟着这敢作敢为的王爷,也不愁没官做。
宋清浊故意不回头,由着大伙浪费吐沫。众豪杰闹累了,犹豫在三,终是受不了三万斤雪花精盐和将来高官厚禄的诱惑,纷纷拍起了胸脯。
“王子寨出兵八百,明天下午山下听令!”一个身穿破烂牛皮坎肩的寨主率先答应。
“粮食劫下来,大伙怎么分我不管。但三斤精盐,可不会发给不能上阵的老弱!将来给每个人的军饷,兵器,也不能浪费在妇孺手里!”到了这会儿,宋清浊反而不着急,慢慢跟众人讲起价钱来。
“那,那样我只能带四百几十号人过来!”牛皮坎肩红着脸,低声嘟囔。
“第一战打出了声威,手里有了粮食和银子,你还怕招不来兵么?”宋清浊拍了拍对方肩膀,笑着鼓励。“兄弟我这次还带了几本练兵纲要,文大人写的。陈吊眼你们知道不?他的兵就是这么炼出来的。想抄的尽管派人来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铺!”
众寨主轰然以应,你出三百,我出五百,很快凑足了四千多人。宋九爷咬了咬牙,把老营看家的兵都交了出来,拼齐了五个千人队。第二天在过路的盐帮手里领了宋清浊答应下的三万斤精盐和一批兵器后,悄悄埋伏在了老灌河的必经之地。
烈日下,新附军千户王复顺带着两千多士兵沿着河岸匆匆而行。老灌河又名浙水,作为汉江的支流,这条由北向南的河渠成了邓州、京兆、嵩州三地的重要运输命脉。虽然眼下沿途不太平,但伯颜在前线催的急,地方官员们不得不冒着风险把粮草向南运。
“将军,我总觉得这路上不对劲儿?”一个小校凑上前来,低声提醒。自从过了内乡,河上就没见到一艘白棚货船。宽阔的河面空空荡荡,除了几十艘吃水线压得很深的粮船外,连渔夫的扁舟没看不见。
“别乱说话,那些山寨什么斤两,你自己还不清楚!”王复顺大声给弟兄们打气。沿河盘踞着几个匪穴,但那些土匪实力都不强,两千护粮兵足以逐个踏平他们的山寨,按道理,贼人胆子再大,也不会冲上来找官军送死。
“倒也是!”小校想了想,说道。眼睛瞟向白花花的水面,依然觉得心里糁得慌。
“咕、咕、咕”几声野斑鸠的叫声打破了河道的宁静,逆着船队前进的方向,几双翅膀呼啦啦飞上了天。
“这地儿本来就荒凉,看这鸟肥的!”王复顺耸耸肩膀,指着天空点评。鸟长得肥,说明附近没有人家。没有人家,则意味着土匪也不经常光顾这一带。
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呼啦拉,芦苇丛中又飞起一群不知名的水鸟,慌乱的翅膀掠过河岸,遮断了士兵们头顶上的阳光。紧跟着,无数大小船只从芦苇荡里窜了出来,渔船、货船、独木舟、苇子船,密麻麻拦住了河面。
“靠岸结阵!”王复顺大声命令,声音瞬间变了调。
晒得昏昏沉沉的士兵们抄起刀枪,沿河摆开防守阵势。脚步没等立稳,忽然听到一声炮响,两个以重甲步兵打头的千人队,沿着河岸呈楔形压了下来。
楔形阵后,百余名弓箭手挽起强弓,冲着结阵的新附军就是一波箭雨。刹那间,猝不及防的新附军就被打懵了,前拥后挤,乱做一团。很多人甚至没等与敌军交手,就被自己人挤到了河里。
茂密的芦苇丛中涌出百余名水鬼,拉手的拉手,扯脚的扯脚,顷刻间,落入的士兵就不见了踪影。
“芦苇里有人埋伏!”士兵们惊恐地叫道。实在不敢相信,在水鸟的翅膀下,居然有人能藏得住身。
“山上,山上!”几十名士兵哭喊。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十几名身穿锁甲的将领高高地扯起一面战旗。一道长城,一弯晓月。
那是破虏军特有的战旗,再一次从江南插到了江北。
华夏(五)
作者:酒徒仅仅半个时辰,马镫山各寨豪杰们就杀散了先前他们不敢轻易招惹的官军。大刀、长枪、弓箭,各种缴获来的军械堆了一河滩。泥洼中,还有丧了胆的新附军士兵,哭着喊着请求饶恕。
“这票买卖干大了,亏了宋军师计策妙。今晚回去,咱们摆流水宴,挨个给军师敬酒!”望着河道内一船船散发着香味的粮食,老当家宋九乐得下巴几乎掉进了水里。
“是老当家布置得当。那些俘虏还是放了吧,杀了他们坏大伙的名头!”宋清浊看了一眼围在河滩边磨刀霍霍的众响马,不忍地劝道。
“那是,咱现在是仁义之师,不能给文丞相脸上抹黑!”宋九笑着捋了捋被血染得通红得胡子,对着身边几个寨主吩咐,“问问那帮兔崽子,愿意留下来入伙的一律欢迎加入,不愿意入伙的,脱下铠甲,自管走。爷们随时欢迎他们回来寻仇!”
几个寨主平素被宋九说话的语气弄得一愣,他们本与宋九互不统属,大伙此番只是临时聚在一起做“活”,事了后各回各寨。可今天看宋九如今这模样,分明把众人都当成了自己的属下。
“快去啊,楞着干什么?难道看船上粮食多,唬花了眼不成!”宋九向宋清浊身边一站,狐假虎威地喝道。
“尊令!”周子玉拱了拱手,先跑了下去。以前各山寨各自为战的时候,可没揽过这么大的买卖。有第一次,今后就有第二饮。与其看着大伙为头把交椅起争执,不如趁着文丞相的使节在,把名分先定下来。
“是,得令了!”其他几个寨主学着戏台上看来的姿势,叉手施礼。心中暗自骂道:“今天看在外人面上,不和你老东西计较。你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老子把自己该分那一分粮食领到手,拍屁股回家当富豪去!谁跟你继续干掉脑袋的勾当!
以往山贼们做“买卖”,对俘虏要么视作肉票等其家人来赎,要么一刀剁了了事。马镫山各寨穷,自己的粮食还不够吃,没理由养活一伙潜在的不安定分子。但现在有了足够的粮食,扩充实力就成了寨主们不约而同的想法。被俘的新附军将士足有一千多人,在各寨主的“好言相劝”下,一个不落地都“主动”入了伙,与老寨丁们掩埋了死者,抬起了伤号,押着粮船,浩浩荡荡地向老营走。
守在各寨老营的妇孺门早就得了信儿,船一靠岸,立刻端着口袋、簸萁、大斗小升蜂拥而上。一时间,马镫山前狭窄的河滩挤了个满满,后面还有性子急的,干脆跳进水里向粮船边游。
“这么多人,要是都归拢在我的寨子里……,然后把眼前这个王爷维护好了,文大人说将来谁人多,谁能打谁做官。俺宋家……,唉,赵大人早来几年就好了,小五子不会饿死,全家就他长得有官人模样!”宋九爷自顾坐着白日梦,浑然不见百姓们己经为了分粮的先后次序开始动拳头。
“老当家,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人命。要是元军趁乱来袭,咱们肯定吃大亏!”宋清浊轻轻拉了拉老宋九的胳膊,低声提醒。
“唉,唉,是这么个理儿。杨老三哪,你带着本寨的弟兄守住十里外的上游。韩老六,去带着你寨子里的人围住粮船,谁敢再向前挤,拿刀背给我抽。周子玉,你去找几杆大称来。其余的老少爷们,先拢住自己寨子的人,不要向前挤。这么多粮食,亏不了你们。咱们今儿当着大伙的面,按先前各寨出人多少来分粮食。人头份,多出的多分,少出的少分,谁也别喊冤!‘!老宋九在对未来的憧憬中缓过神,跳在石头上大声命令。
看在这么多战利品的份上,众寨主痛快地听从了他的安排。有人带队伍去上游把风,有人负责维护秩序,有人上前收拢自己寨子里的老幼,还有人瞪大了双眼盯着,唯恐宋九在统计战利品时假公济私。人群候慢恢复了秩序,临时搭起的栈桥边,空出好大一块词滩来,周子玉带着四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抬着大称,一称一称的量麻袋。
“这是军粮,地方官只敢多送,不敢虚报。您老找俘虏中官衔最大的问问总数,好过这么一袋袋称!”宋清浊站在老寨主身后,尽量压低了声音指点。
“对,是这么个道理,谁敢欺骗伯颜,他可是大元丞相!”老宋九把大腿拍得啪啪直响,恍然大悟后,立刻有了计较。“来人,把那几个当官的分散开,各自问口供。这拨粮草多少,还有多少是供他们路上嘴的,问清楚了回话。撒谎的那个,立刻杀了!”
众寨主一声答应,马上去问俘虏口供。新附军将领和上兵之问气色差别很明显,很快,几个看上去相对白胖的,无论穿看士兵还是军官的衣服,都被分头挥了下去。过了片刻,寨主们报来统计数字。各山寨纷纷派出自己的师爷、帐房,几把算盘同时拨打,顷刻间就把各寨应得的粮草数算得明明白白。
“没给军师留一份?”宋九铁青着脸,盯着前来回话的帐房问道。
“没,没,宋,宋军师他只一个人,先前说好了按人头分!”带头的帐房先生红看脸,嘟嘟嚷嚷地说道。他不是宋九寨子里的人,所以也不怕宋九发火。只是觉得自己这么分的确亏了良心。宋清浊虽然是一个人,可大伙这趟做“买卖”的刀枪、弓箭和铠甲是人家出的,预先支给寨丁们的饷盐也是人家冒着风险运来的。
“混帐,你们这帮没良心的,不是成心让人看咱们笑话么?没军师安排的计策,咱们哪敢动这批粮食?”周子玉神上前,大声斥责道。他看出来了,今后马镫山周围的各寨子,肯定要唯宋九的马首是瞻。趁过时机好好表现,说不定军师大人会给自己争取个二当家的大印。论年龄,宋九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等把老家伙熬翘了辫子,这伙人马就是他周子玉的。
“对,咱做人不能太贪,该给宋军师分两,不,该分两成半给军师。其他的才是大伙的!”几个寨主咬着牙表态。宋清浊上山时就带了十几个侍卫,分他再多的粮食,他也没本事带走。口头上的慷慨举止,谁都能装得出来。
“依宋某之见,大伙只能分四成,其余六成不要分,留下来!”宋清浊笑了笑,说道。声音不大,却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做响。
“六成?你这后生意太贪了吧!”一个年龄看上去有七十开外,衣衫褴褛的老汉大声质问。
“这家伙是个白眼狼!”众人纷纷附和。“大伙跟他客气客气,他却一下子拿走六成收益,真是不知道好歹!”人们推操看,喝骂看,渐渐乱了起来。若不是有喽罗在一旁弹压,拿着袋子等着分米下锅的老弱就准各冲上来给宋清浊一顿老拳。
“大伙听我一句,六成粮食宋某一粒也不带走。日后还会派人给你们送银子,送盐巴!我就这么几个人,想拿也拿不动!”宋清浊找了块稍高一些的石头,站上去,冲着人群喊。
百姓们听见他的解释,慢慢停止的喧闹。宋清浊环视一张张满是风霜的脸,大声喊道:“大伙今天可以把粮食全分了,可吃完了这批军粮,下一批鞑子还会送上门来么?”
“也是!”人群里响起了几声嘀咕,“可至少三个月内甭用喝粥。省看点,还能留一部分做种子!”
“大元丢了军粮,会善罢甘休么?他们派兵来剿,你们种下的庄稼能收到自己家里么”宋清蚀缓了口气,继续问。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方才大伙都光顾看分粮高兴,忘记了官府会派兵剿匪这个道理。最近几个月估计肚子不会挨饿了,但想睡个安稳觉估计也没什么希望,马镫上各寨实力弱小,元军一来,山寨只好搬起铺盖四处打游击。分到百姓家里的粮食估计还得被官兵抢走。
“军师,您给指条道吧,咱们听您的”,周子玉率先表态。连日来,宋清浊出言必中,从安排人手伏击粮船,到统计战果,处理善后,没一处不令人折服。此人不是贪婪之辈,他要求大伙把六成粮食留下来必然有他的道理。
“留六成粮食充做军粮,你们二十几家山寨联合起来组一支队伍,平时可以卡断这条水路,在群山之间逍遥快活,元军来了,大伙合力应付。北边外的伏牛山李寨主,熊耳山杜寨主都是响当当的豪杰,三家联手,彼此呼应。邓州府非但不敢征剿,没准将来连邓州府库里的粮食、金银都是大伙的!”
“那敢情好!”众寨主齐声应了一句。今天合力抢粮船,己经让他们见识到了合作的好处。为了对抗即将来临的官军,各寨合并己经是不可避免的选择。
“可宋军师,您会留下来当首领么?”石头寨寨主王小七期待地问。马镫山一带的绺子一直成不了气候,与他们中间从来没出过有能力且有气度的首领关系甚大。宋九爷虽然名义上被推出来应付南方来使,实际上并不能服众。否则这些年大伙也不至于一盘散沙般,当了盗匪还得兼职乞丐。
“宋军师是干大事的人,不会窝在旧们这穷旮旯!!,宋九爷狠狠瞪了问话的寨主一眼,笑着回答。
“那谁来给咱们当头,有道是鸟无头不飞,蛇不头不走!”王小七不顾宋九己经发黑的脸色,继续询问。
“对,文大人得给咱们派一个头领过来,不然大伙还是打不过官军!”几个势力相对较大的寨主趁机起哄。他们也不期望首领人选落在宋九手里,这次分战利品,由于各寨事先保留实力,己经让宋九占了便宜。但将来的好处不能让宋九一个人占了去。各寨实力与宋九的寨子相差不大,没有听他指挥的道理。
文大人正在长江边上和鞑子开战,派不出将领来。你们的事情,还得你们自己解决!“宋清浊摇摇头,给了大伙一个失望的答案。
诸寨主心里的失望立刻摆在了脸上。没粮的时候,谁也不敢起聚集兵马的念头。有了相食,就等于有了发展势力的可能。偏偏机会就在家门口,大伙却没本事把握住它。
“不过,宋某有个好办法。各寨无论大小,每个寨子一票,投票选总当家。”宋清浊看看大伙的脸色,慢吞吞地说道。
“唉,这个办法咱们试过,不成!不成!”周子玉的头摇得像货郎手里拨浪鼓,连声否决。各山寨选过无数次总当家,每饮选上来的,不是心胸狭窄,就是处事不公。闹到最后,反而让大伙彼此之间的关系越来越生分。
“不成,不成,没当家之前人模狗样,当了大当家,就给弟兄们穿小鞋儿!”王小七看看宋九,故意抬高了声音。
“这不成,那不成,你们说怎么办?”宋九脸上挂不住了,立起眼睛呵斥道。
“你看,九爷没当大头领呢,就先摆了威风。当了大头领,大伙怎会有好日子过。要我说,不用推,要么宋军师给大伙指派一个来,要么抓阉,让老天来选!”王小七成心跟宋九过不去,声音提得比宋九还高。
“又不是分牲口,抓阉个屁!”韩老六生气地骂道。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各说各的道理,又纷纷吵做了一团。能做到寨主的身手大抵都不错,吵到后来索性掳胳膊,挽袖子,谁备先打上一场再论。
“且听我把话说完,说完了好继续分粮食。父老们可都饿着呢?”宋清浊听了一会儿,知道了症结所在,大声劝道。
寨主们都不说话了,几个意见不合的红了眼睛,彼此在心里想着报复对方的狠招儿。
“你们投票选寨主,大伙一人一票投在酒坛子里,谁也看不到你选的是谁,最后票多的那个做大当家!”
“咱们先前就是这么干。没好处时,都选别人。有好处时,二十几个寨主一人一票,选的全是自个儿!”周子玉苦笑着向宋清浊解释。
“看来这帮家伙不是一般的散!”宋清浊心中暗暗叫苦。劫粮只是他来此地的一个任务,把这些山寨头领们团结起来,给忽必烈和伯颜的后路四处放火才是他的主要目的。如果不能想一个令众人满意的好办法,估计等自己走后,这些山寨还得逐个被元军打垮。
眼前的情景和福建地方官员的选举极其类似。最初元军实力强,破虏军实力弱,所以没人肯争那些地方官位,除了少数有心为国出力的人主动当选外,大多数被选上的地方官吏都如丧考批妣。后来破虏军越战越强,东南的局势越来越明朗,地方官的换届选举则每次打得焦头烂额,每个有投票权的恨不得都把票投给自己。大都督府为此费尽了心思,出台了无数补救措施,修修补补这么多年也没能让选举制度彻底完善。好在大伙吵看吵着都习惯了,选举在里正、村镇得以跌跌撞撞地继续进行,在州县一层,也隐隐有了与科举一较短长的趋势。
之所以争,是由于当选者权力太大,那个位置好处太多。寨主们说得好,没好处时,大伙的票就都投给别人。估计这次宋九负责承担起接待使者的任务,就是这么被选出来的。
想到这,宋军师清咳了两声,说道“其实这事儿不是没办法,首先,做大当家权力不能太大。非战时,不得处置任伺寨主!分战利品时,他的寨子也只能多分半成。并且,每次作战,大伙听他的指挥,他的寨丁必须出得最多,冲在最前边!”
“那平时大伙怎么办?”有人大声问道。按宋清浊这么说,这大当家的确没什么争头儿,虽然比别的山寨多分半成好处,估计没几年下来,手中得家底也打光了。
“平时,众山寨各自负责各自的事情。遇到需要大家出力的事,大寨主在聚义厅召集大伙,由他提方略。至于这于方略是否行得通,还是由各寨主投票表决。超过半数答应了才能执行,半数以上不答应,谁也没权力逼着大伙做!”宋清浊笑了笑,把一些地方官员选举和执政的举措改头换面借鉴了过来。
“要是有人犯了规矩呢?谁来负责分战利品呢?”
“要是有人犯了规矩,战时有大当家当场以军法处理。平时,由二当家负责审理定罪,大当家不得干涉。至于战利品,也是由二当家提方案,大伙表决!如果大当家处事不公,或没有带领大伙作战的木事,还是由二寨主牵头,弹劾他下来。只要有半数人通过提案,大当家就得下台,不能恋栈不去。否则,破虏军再不负责山寨的军饷,大都督也不承认大伙的番号!”宋清浊的话说得很硬。他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么小的一伙义贼中,临走之前,必须尽最大肯能为山寨完善一个章程。
“谁来当二当家!”众寨主听闻二当家权力如此大,眼睛立刻放出光来。
“这二当家么,却不是由大伙选。而是每战功劳最大,斩首最多那个当。每任只能当到下一轮大战开始,每战一次,凭战功争一次!”宋清浊笑看回答。这个建议不是出自南方的选举制度,而是出自方家海盗。海盗们虽然有总统领,但每个岛基本是一个独立的队伍。为了这些队伍能统一作战,方家施行了很多奇妙的措施。其中最有效果的就是战舰上的水手长制度。方家舰队每艘战舰上都有舰长、副舰长和大副。外出劫掠时舰长负责指挥,分配除了按比例上缴之外的战利品时,则有副舰长按事先约定的规矩进行。水手长负责监督,舰长只能比普通水手多拿一小部分。舰长由大伙推举而生,如果他不得人心,水手长可以提议对他进行放逐。在没加入大都督府体系前,几乎每年都有舰长被放逐到荒岛上。作为总当家,方笙也没权力干涉海盗们对舰长的处置。
“行,就听军师的!”众寨主想了想,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有人心里对这个方案不甚满意,但能由自己来选择,总好过了白白便宜宋九那斯。
当天晚上,把各自应得的粮食清点明白,指派心腹运走后。众寨主没有摆庆功宴,而是瞪大了眼睛,互相监督着选出了大寨主。
如周子玉事先所说,众人都投了自己一票。现在的大寨主,将来会成为大将军,巨大的诱惑不容大伙谦虚。宋九因为得了宋清浊一票,以高出他人一总票数,两票当选为首任大当家,为此,老家伙气得脸色发黑,连顿像样的晚饭都没给大伙准备。
首任二当家的差事没有争议地落在了周子玉头上,白天作战时他与几个宋清浊的亲兵挨得近,凑在小攻击三角阵中占了个大便宜。各寨主心里虽然不服,但元将王复顺的人头是周子玉亲手砍下来的事实无人能够否认,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参照宋清浊的建议,马镫山附近各山寨共同制定了统一的山规,结成了一个整体。并且依照大都督府的游击战手册开始整顿、训练队伍。
留守邓州的元军将领数日没等到粮船,派了细作探察,才知道自己的地面上凭空又冒出了一股大绺子。京兆府的官员为了推卸军粮丢失之责,己经把弹劾奏折快马送进了京城里。党项将领李方大怒,拼凑了五千兵马入山剿匪。先前见着官军便作鸟兽散的土匪们突然长了本领,凭借地形跟元军大小打了十几仗,吃了些亏,却始终没有溃散。李方剿匪不下,正懊恼的时候,又闻听伏牛山众盗出了山,在南阳附近大肆骚扰,不得不悻然撤离山区,去救南阳之急。
打退了元军进攻,马镫山众义贼登时气势大盛。出兵四下攻掠,很快把老灌河这条从北向南重要的运粮水道彻底掐断。
伏牛山、熊耳山、郾城、陈州,在忽必烈的伯颜的后路上,越来越多的汉人举起了义旗。地方官员从百姓手中硬夺下来,运往前方的粮草、物资在路上纷纷被劫,北元的军需补给岌岌可危。
让忽必烈更头疼的是,随着义军势力的扩张,华夏人这个称谓,快速在北方大地流传。
华夏(六)
作者:酒徒“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关于华夏这个词,忽必烈并不陌生。在唐初名儒孔颖达的一份奏疏里,曾经详尽地解释了华夏一词的由来。但是,眼下各地纷纷流传的新华夏概念,显然己经超越了孔颖达的见解。
论服章之华美,建筑之壮丽,忽必烈自认为大元帝国绝不输于过片土地上曾经的任何朝代。大都城可以见证帝国在这方面的辉煌,比宋唐两代那些曲转幽深,青瓦白壁,小家子气十足的汉家庭院,红墙黄瓦的大都城要宏伟得多。光从修建这样一所大城所耗费的时间、人工和砖石材料来衡量,把唐都长安和宋都汁梁加在一起,都比不上大都的一个角。而大元帝国官吏的服饰复杂程度也远迈汉店,一件四品侍郎朝服上用的珍珠、玛瑙、翡翠随便挑出来,都够换五件大宋宰相的官袍。更甭说皇帝、丞相、那颜等王公贵胃的袍服。如果这些还不能满足一个华字,在礼仪方面,大元朝也远远走在了各朝的前列。有宋一朝,大臣动不动就跟皇帝甩袖子,瞪眼睛。在店朝,魏征敢吓得太宗皇帝捂死猎鹰。这难道能说是礼仪么?在大元,哪个臣子敢这么嚣张,早被侍卫们叉出去喂了狗。眼下大元的尊卑之分,上下之防,等级之辩,远远超过了残宋。文天祥敢把宋帝架空,把满朝文武都搬到自己的大都督府内公干,换在大元朝,那个权臣敢如此失礼?论规章制度,朝廷给汉人专用的各种规则都出自理学名家们之手,比出自赵普这个二半调子读书人给为大宋建立的制度,严谨一百倍,也更附合“儒学”精义!
如是种种,每一项衡量去,民分贵贱、族分蒙汉、秩序井然的大元显然比残宋更堪称华夏,而尊卑不分,长幼不论的残宋此时却更像传说中的“变夷”。
但是,那些起义的乱匪门却不懂这个道理,他们纷纭说:华夏之人,人人生而平等。不分民族,不论官识,每个人头顶上都是同一片蓝天。不愿意受他人奴役,愿意与他人平等相待的,才是华夏之民。刃倪些喜欢森严的等级,喜欢生下来就当老爷或者生下来就给人当奴才的,尽管离开这片土地,到漠北去继续他们的秩序……“
这些流言让忽必烈很恼火,但他却找不出什么人才未应付。大贤董文柄己经作古多年,唯一在笔杆子上能与陈龙复一较短长的叶李年初又被他几句话活活吓死了。如今他帐下的汉臣留梦炎、赵梦板等人除了吟诗作画外,别无所长。那个新崛起的黎贵达倒是有些才干,但眼下敌我双方决战之机,忽必烈可不敢用其他事情让黎贵达分了心。
戎马一生,忽必烈汗亲自参加的战斗不下百次。攻坚战、追逃战、迁回战、反击战,什么样的胜利他都品尝过。被人正面突破、被人侧翼包抄、被人叨断粮道,被人凭城据守耗尽士气,各种各样的败仗他也经历不少。到了后来,胜利也好,失败也罢,都很难让他心里涌起太大的波澜,然而,眼前这一仗却不在他以往的经验之内,耗尽了他的耐心。可以说,一个半月来,三十万大军打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糊涂仗。屡战屡胜,收获却等于无。
一个半月前,借着辽东大捷的气势,忽必烈率领大军攻入山东东路。克莱州、取登州,下宁海,势如破竹。守军如事先预料一样,沿途不断骚扰,在州府大城也做出了殊死顽抗,但双方实力上的悬殊差别让他们无法阻挡大军的脚步。几乎每个州的抵抗都没超过十天,最激烈的战斗多发生在行军途中,当大元兵马攻到府城下,将数百门大炮一字排开后,战斗的结果立刻没了悬念。只有最东端的宁海州在杜浒舰队的支援下坚守了半个月,最后也不得不弃城而去。
当大军站在海边上准备欢呼胜利时,有细心者突然发现一个弹丸之地被落在了身后边。而这个弹丸之地又恰恰卡在山东东路的腰眼上。如果不把它拿下来的话,莱州、登州、宁海,甚至潍州和密州,时刻都有被再次颠覆的可能。
“陈贼吊眼应该就躲在胶县附近!”月赤彻儿指着地图上那个被人忽视的角落,推断出了一个众所周知的答案。忽必烈点头称是,旋即派人追问负责扫荡沿途残寇的汉将何炜为什么这么多天没把弹丸大小的胶县荡平了。亲兵擎着他的手谕飞马而去,第二天,却带回了何炜中炮身亡的噩耗。
忽必烈闻讯大怒,立刻下令分头扫荡各州的兵马到胶县附近集结,发誓要用马粪填平这个弹丸之地。数十万兵马杀到郊县城墙下,却发现陈吊眼早己弃了城,躲到了海边的一群新建的堡垒之中去了。
敌手古怪的举止让忽必烈心里起了疑,在等待大军集结的时间里,通过俘虏之口,他发现自己上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当。陈吊眼部并非不堪一击,一个多月来,他们根本没有跟元军正式交过手。先前在各州、县打着陈吊眼放号守城的,全是他沿途招募来的流寇和俘虏来的新附军。而真正的破虏军主力,一直堰旗息鼓般在崂山脚下看热闹。
在占领山东东路大半年的时间内,陈吊眼过个大山贼搬空了治下所有州县。在他和“诱惑”和‘逼迫“下,除了那些极其偏僻的地方,整个半岛的大元子民不得不进行了一次大迁徙。靠看黄水洋群寇和方、苏两家海贼的支持,全部财富和大多数青壮百姓都被陈贼用船送到了两浙和福建。然后,陈贼把沿途招来的流寇和俘获的新附军充当炮灰,去守卫几个空荡荡州府。
“你是说,你不是破虏军。那些州、府都是你们这些人在守?”忽必烈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起来,盯着俘虏的眼睛问道。
“如果敢欺骗大汗,你自己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阿里海牙大声威胁。从南方撤回后,他为了推卸战败的责任,把破虏军的战斗力形容得非常强大。而一个多月以来,每攻克大的府、县,蒙古籍汉将们都要跑到他面前大声谈论守军的无能,借此暗示他曾经在大汗面前撒了谎。
“如果破虏军战斗力这么差,伯颜丞相不会久攻江西不下。达春将军也不会战死在南方!”阿里海牙、阿刺罕等人大声为自己辩解,每次都招来肆无忌样的讥笑。除了那个面色阴沉的黎贵达,三十万大军中,几乎没人相信他们的忠告。
为此,阿里海牙想破了脑袋。最后终于在寥寥无几的俘虏中找到一个肯招供的,押着他过来向忽必烈印证自己的诚实。
“小的,小的哪里敢啊。小的是两淮新附军,原来在张望张大人麾下效力。张大人战死后,小的被陈贼硬逼着当了叛逆,日日,日日盼着官军来救啊!”俘虏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
“那你为什么不早来报告!”忽必烈非常谨慎,唯恐此人是陈贼留下的‘死间’。故意把自己人给对方俘虏,然后提供虚假情报让敌将上当,这种战术在《孙子兵法》里“用间”篇里曾经深入地做了探讨。
“小的想来,可,可没人相信我,给我通禀!”俘虏抬起头,满脸委屈。
自从来到山东东路后,陈贼就没打算守卫那些州县。他把自己的队伍放在了胶县东北方十余里的一个港外内,招募百姓在那里修建堡垒。至于百姓己经差不多撤尽了的大城,则“包”给了各路民军,还有被他俘虏来的新附军。
“陈贼让我们自种自吃,规定我们守州十天。各种办法都可以用,十天后,可以弃了府城,跑到海边去。杜浒在每个海边都留了船,接着大伙去南方!‘!俘虏沮丧地汇报。如果不是被火炮炸晕了,此刻他己经坐在了南下的大海船上。有一个条款他没敢如实禀报给忽必烈,那就是陈吊眼答应,每多守一天,给他们发十个银币。活着的到船上领,战死者则由南方的钱庄派专人把银币带给他们的家眷。
所以,各州府守军都尽量拖延时间。实在拖不下去了,才开始撤离。莱州、登州、宁海的治所都在海边,元军在这边入了城,守军在城的另一侧同时下了海。
“你们家将军就那么傻,陈吊眼明显在让他送死,他们还肯替其卖命?!”忽必烈气得脸色铁青,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问道。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四十余天来一直被陈吊眼所愚弄,对各府城的攻打虽然顺利,然而,敌人在行军途中的偷袭,也让元军付出了不小的代价。如果先前与大军纠缠的只是些流寇,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出人顶料的事情。
但是,从攻城战的激烈程度、最后统计出来的敌军尸体数字和各州府的地理位置上着,俘虏说的显然是真话。
“陈,陈大人,不,陈贼就在胶州堡。这半年多,他和杜,杜贼一直在海边修建堡垒。他,陈贼向我们承诺,说,说他决不南撤。他要,要鞑,鞑子头儿,来得去,去不得!”不知道是被忽必烈的天威吓傻了,还是被火炮震晕了脑子,俘虏结结巴巴地汇报。
“鞑子头儿?”忽必烈听感到这个词非常新鲜,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个词是说自己。气得一脚把俘虏踢翻在地上,拔出腰刀向下砍去。
“噗!”红光飞射,血溅了阿里海牙满脸。几乎所有文臣武将都楞在了当场,陈吊眼的狡诈固然出乎众人预料,忽必烈的突然失态更让人难以置信。
这半年来,大汗己经变了。变得更刚愎,更容易发怒,更不把臣子的生命当回事。如果是两年前,还有人会站出来提醒忽必烈不要轻易动怒,以免被敌军所乘。还会有人提醒他山东东路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边角之地,直正的战略重心应该放在江南。而此时,群臣却谁也不敢上前捋其虎须。
“这个陈贼,联一定要亲手剐了他!”站在死者的血泊中,忽必烈的面目显得格外狰狞。“鞑子头儿”,陈吊眼创造的这个新名词深深地刺伤了他。多年来,有人称他为“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人!”,也有人称他为“睿智英明的忽必烈可汗”,即便是乃颜、海都等叛贼,也只在檄文中斥责他违背了蒙古人的传统,从没用过一个侮辱性的称呼。而陈吊眼却以“鞑子头儿”几个一字,把高高在上的一代帝王和他这个山贼,土匪拉到同一个位置上。冥冥中,忽必烈仿佛看见对手在冷笑着宣布,此战是“鞑子头儿”对“山大王”,双方谁也不比谁高贵。
刚刚被启用代替卢世荣筹划钱粗的色目大臣桑哥见众将不肯出头,鼓了鼓勇气,试探着上前劝慰:“,陛下受命于夭,何必跟土匪一般见识!”
“滚!”忽必烈只用了一个字来回报桑哥的好心,青黑色的面孔和拧做一团的鼻子,吓得桑哥脊背上得寒毛都竖了起来。跪下去碴了个头,这个曾经在忽必烈面前红极一时的色目系重臣倒退着走出了金帐,脑子里混混沉沉的,根本不知道白己到底因为什么缘故触了忽必烈的逆鳞。
“大人最近切莫提天命,也尽量别提长生天三个字!”好心的怯薛长,光禄寺正卿月赤彻儿追上来,在桑哥耳边低声提醒。
“不提天命?”桑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月亦彻儿友善的笑容,赶紧从衣袋里摸出几枚金币塞了过去。“多谢大人指点,这些钱烦劳大人请怯薛兄弟们喝杯酒。日夜卫护陛下,诸位最是辛苦!!,”这,这怎好让大人破费!“月赤彻儿笑看推辞。往来几次,终究还是拗不过桑哥的热情,把金币塞进了衣袖。然后将桑哥拉到不为人注意的地方,压低的声音指点道:”大人不看报纸么?天命,长生天,这几个词被文贼弄得早变了味道!“
“唉,看我这记性!”桑哥懊恼地给了自己一个嘴巴。自从文天祥重整旗鼓以来,南方得文人就跟老天做起了对。北方的儒生们人说忽必烈受命于天,南方的报纸上则回骂:“如果让所有人给一个独夫当奴才是老天的旨意,那么老天一定是得了失心疯。这样的天命,不听也罢!”
与天命一词同时烂了大街的还有“长生天保佑蒙古人”这句话,东进以来,士兵们经常在山东东路的断壁残桓看见陈贼吊眼所刷的条幅:“长生天保佑蒙古人,每当他保佑蒙古人一次,其他民族就流血漂杵!”
“大人记住,非常时期,尽量别惹陛下发火!”月赤彻儿拉住桑哥的手臂,制止了他的自辱行为,“咱只盼将士们用命,早日了结了这万余流贼!”
桑哥能听得出来,对方的话带着几分淡淡的焦虑。大军东进之后,不少将领都在不同场合表达了这种焦灼之意。随着战事的拖延,很多后知后觉的人慢慢发现,以眼下时局,东征并不是最好的战略安排。如果能与伯颜互相呼应,快速解决了文天祥,陈吊眼就是无本之木,不可能长久生存下去。但眼下几十万兵马己经在山东东路兜了一个大圈子,说什么话都晚了。东征之策是大汗白己提出来的,谁敢反驳?况且陈吊眼如此羞辱大汗,忽必烈即便意识到当先前的举措失误,也得先挽杀了陈吊眼挽回面子。
“你们都是朕麾下最勇敢的武上,最睿智的谋臣。而陈贼吊眼,却妄图几千兵马抵挡我三十万大军。你们说,肤能忍受他如此嚣张么?”金帐内,忽必烈声音遥遥地传了出来。
月赤彻儿向桑哥拱了拱手,转身向大帐跑去。一路上,他听见将领们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他沿着海边,修了一群堡垒,试图像鸟龟一样缩头不出,等咱们去讨伐文贼,他就在背后断咱们的后路,你们说,咱们能允许他这样做么?”
“不能!”蒙古语、契丹语、汉语、女真语,不同的语言表迭着同样的愤怒。
“朕要生擒他,把他关在囚车里看咱们如何攻城掠地。眼睁睁地看咱们烧光文贼这几年盖的房子,抢光文贼这几年积累的全钱!”
“烧光,抢光,杀光!”武将们如醉如痴地喊着。自从董文柄死后,忽必烈己经很久没允许他们抢劫汉人的城市了。
“此番南下,朕只要陈贼和文贼两个,其他的,女人,土地,房子,全部赐给你们!你们敢跟着朕去去取么?”
“誓死追随大汗!”弹丸之所,几十万人演绎着最后的疯狂。
华夏(七)
作者:酒徒胶州湾是一个天然的深水良港,最外侧的青、黄两个半岛遥遥相望,如一双手臂般,将方圆近五十里的水面抱在怀里。在港湾中央偏右侧探入海面的观涛村,则如一个沉睡的婴儿,静静地卧在清澈的碧海里。
陈吊眼和杜浒花了半年多时间,在胶州清修筑了一个大型堡垒群。以观涛堡为中心、青岛、黄岛二堡为辅助,中间隔着十几座遥遥相望的小堡垒,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半弧型水陆防御体系。福建水师的二十余艘大型战舰在水面上往来穿梭,为堡垒群提供及时的兵力支援和强劲的火力支持。
此番南下,大元帝国集中了倾国之力。光射程超过五里的重型火炮就有二百余门,其他的速射炮、轻炮、虎蹲小炮加在一起己经可以用千计。可以说,大元帝国连续几年来所有铜矿,都消耗在了火炮铸造方面。而黎贵达的加入,更使得大元的铸炮工艺突破了一个层次,元帝国以青铜铸造的火炮无论射程和射速,比起百丈岭上最初开发的铜胎铁芯炮己经毫不逊色。(注铸造青铜,拿破仑时代祛国专利)
为了拖延忽必烈的南下时间,给大都督府制造战略主动,防御方也用尽了全身解数。先是故意示弱,以山东东路的广阔空间换取北元南征大军的时间。然后反戈一击,在忽必烈背后突然出手轰杀了汉军大将何炜。接着制造谣言,不断冲撞忽必烈的忍受底线。所以,双方相逢时都红了眼睛,彼此之间几乎没进行任何试探,一交手,即是生死相博。
陈吊眼北上时只带了七千多破虏军精锐,算上半年来他临时招募的民壮和杜浒麾下的水师陆勇,胶州湾守军总人数不会超过两万。而这两万人又分别部署在大大小小的二十余个堡垒中。所以,据手中掌握的情报,忽必烈判断出每个堡垒中的守军不会超过两千人,以大元此时的兵力,就是每人扔一块石头,也可以将一个堡垒彻底埋葬。况且此刻元军手中拥有如此多的火炮数量,集中起来,可以用半日时间轰平任何障碍。如此,一个个堡垒哨下去,不出二十天,他将看到陈吊眼坐上自己的囚车。
他的耐心等不了二十天,所以,他兵分三路,每路攻击一个防御重点。东路以月赤彻儿为主将,老将阿里海牙带炮队辅之,率领十万兵马主攻青岛。西路以汉将李封为首,阿刺罕率炮队助阵,率兵十万主攻黄岛。而忽必烈本人,则亲白带领十万蒙汉联军猛攻对于高悬着陈吊眼帅旗的观涛堡。对于零星散布在三座主堡之间的小堡垒,忽必烈下令各路兵马,攻取主堡的同时,顺手剪除之。
三十万大军,十几万民壮直扑而来,一口啃在了胶州湾这个铁刺猬上。
所谓观涛堡,其实是一个用铁丝网、壕沟和城墙在陆地上隔离出来的一个孤岛。观涛村东西两侧都是海湾,一道四里宽的城墙,刚好把方圆十里左右的观涛村和望洋村(大西洋村)隔离在陆地之外。
陈吊眼作战从不讲究公平与光明正大,忽必烈欲生擒他,首先得挥动大军攻破堡垒外围的铁丝网和壕沟。而这些铁丝网和壕沟,却恰好在火枪的射程范围内,中路元军的第一波冲锋,只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就草草收场。虽然事先通过伯颜的信使之口,北元将士己经知晓了火枪的存在。但看着自己的弟兄们前仆后继地在铁丝网边缘倒下,而守军连头都没探出城墙来,元军的上气遭受了严重打击。
忽必烈快速调整战术,命令黎贵达把重炮推上了前线。六十几门重炮把防御方的阵地炸成了一片火海。半个时辰后,硝烟散尽,忽必烈却惊讶地发现,观涛堡的城墙依然横亘在大军的前方。
在火炮出现之前,除了襄阳、临安这样的军事重镇的城墙为石块搭建外,几乎所有城市的外墙都是土筑的。包括忽必烈的大都城,也不过是在土墙外贴了一层石块。而陈吊眼用半年时间匆匆垒起来的城墙却是砖石为表,黄土为里。高度不足两丈,厚度却可以并排跑起两辆马车。城墙的外表面,也一反大宋传统城墙的平滑,而是由无数个三角行的凸起连接而成。
华夏科学院率先研究出了重炮,在见识了重炮的破坏威力后,他们自己筑盾来防御自己的矛。在“天书”的指导下,设计出了这样的防御设施。
这样类似于另一个时空中防御工事的城墙结构,短时间内,重炮也无可奈何。
见到重炮打击效果不显著,忽必烈挥动令旗,开始了第二轮强攻。两个汉军万人队在蒙古将领的带领下排成松散的攻击阵列,扑向了己经炸得东倒西歪的铁丝网。最到层的几根冒着青烟的木桩,很快被士兵们挡在了身后。
就在此时,城墙上火光下闪,数十门速射炮同时怒吼起来。黑压压的炮弹穿破硝烟,准确地落在了两波士兵的交界处。
“轰!”爆裂的弹片卷起了一道高高的烟墙,两个万人队被烟墙叨成了前后两段。没等元将做出任何反应,城墙上,一排排子弹冰雹般砸下来。紧接着,就在元军前锋的眼皮底下,数十门虎蹲小炮从壕沟中探出了头。
“噗!”装满铁砂的虎蹲小炮喷出了火焰。射程不到五百步,却把挡在面前的一切活物打成了筛子。虎蹲小炮没有配各没有定制的炮弹,充填在炮口的全是铅沙、石子等物。超过五百步的距离,炮口喷出的铅沙不足给士兵挠痒痒,二百五十步之内,却是一打一大片。
受了伤的元军满地翻滚,全身被火药熏得漆黑,暗红色的血却从焦黑的皮甲间一层层透出来。
死亡可怕,比死亡更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漫长过程。受了伤的北元士兵翻滚着,哀嚎着。身边的火焰的地面上的铁蒺藜都不能再给他带来任何伤痛。
“兄弟,给我一刀,给我一刀啊!”坑坑洼洼的地面上,一个三十几岁的汉子抱着自己的同伴苦苦哀求。侥幸在炮口逃生的同伴却早己吓傻,钢刀高高地举了起来,却不知道该先砍向身前残存的另一道铁丝网,还是砍向抱着自己双足的同伴。
“啪!”一声清脆的火枪声结束了他的犹豫。百余步外的壕沟内,新附军上兵探了探头,然后快速缩回了身体。
举着钢刀的北元士兵缓缓地倒下,死亡前的一瞬间,刀刃落在了同伴的脖子上。
第二轮强攻结束得比第一轮还快。刹羽而回的北元将领用千余弟兄的生命换得了三个结论。
第一,铁丝网倒地后还能起到阻碍士兵前行的作用。
第二,守军不但躲在城墙后,那些蜘蛛网一般的壕沟中也有。
第三,陈贼在观涛阁藏了火炮,数量还不少。
忽必烈在后阵通过望远镜,把前方发生的一切看到了眼中。到了此时,他终于理解了阿里海牙和阿刺罕为什么提起破虏军来,声调里一直带着恐惧意味。这样的对手的确是平生未见,在辽东与乃颜交手,对方也配备了火龙,对火器战的理解却与破虏军全然不在一个档饮上。
“黎贵达!”忽必烈气急败坏地喊。
没等他发出命令,黎贵达早己把所有射程能到达城墙的火炮分派到合适位置。对于敌军的火炮,要么用骑兵冲击,要么用更优势的炮火压制。这个火器战原则,他在百丈岭整军时不止一次听文天祥讲述。眼前的形势显然附合后一种情况,敌军躲在堡垒后,骑兵无法冲击堡垒,只能以炮制炮。
数以百计的火炮被推到不同的位置,与守军展开了激烈的炮战。无数道火焰在天空中往来,硝烟刹那间熏黑了半空,犹如整个天堂己经失火。
守军的火炮数量少,并且大多数为对付士兵冲击的速射炮,射程远远不及元军配各的重炮。但比起北元方面的漫天飞火,守军的炮弹却如同长了眼睛,专门向与自己射程相等的速射炮的阵地上落。
“轰!”“轰!”左前方某处接连装有子炮的弹药箱被守军炮弹击中,黎贵达亲自督造的战争利器接二连三地飞上了天。
唯恐忽必烈指责自己作战不利,黎贵达冒着生命危险跑上了速射炮阵地。却看到一个身披重甲的蒙古千户用弯刀逼着炮兵,一步步将速射炮向前推进。
“站住,给我退回土垒后边去!”黎贵达大声怒喝。射程相等的情况下与藏在堡垒后的敌军对战,自己一方本身己经吃了不小的亏。如果再命令火炮脱离土垒保护,无异于让士兵们去给敌军的炮手做靶子。
“推近些,推近些威力大!”蒙古千户见黎贵达自己跑来督战,卖弄着说道。在他手指的方向,二里之外的城墙有一道明显的凹痕。那是他用两门火饱,二十几个士兵换来的战果。
“退回土垒后边去,把炮口架好,瞄准了射!”黎贵这气急败坏地命令。眼前这个莽撞的千户比他职位低得多,以干扰炮队的指挥的罪名,黎贵达完全可以砍了他的脑袋。
“谁敢!”蒙古武将手一抬,把弯刀举了起来。“向前,退后者,斩。老子的兵马就在你们身后!”
说完,挺直胸脯,对黎贵达怒目而视。
炮兵们畏畏缩缩地把速射炮向前推了几步,求救般看看黎贵达,又停在了原地。他们的日常训练都是由黎贵达指挥,这个冷着脸的上万户虽然令人生厌,但对士兵和武器却非常爱惜。
“退后,有无故干预炮兵作战者,杀!”黎贵达的手一下子按到了剑柄上。他是忽必烈亲口封的炮队主官,上万户,工部侍郎。眼前这个蒙古千户无论在军职还是文职方面,都不够给他提鞋的级别。
“老子看你是吃里趴外!”蒙古千户举着刀,跳在了黎贵达面前。“你门这些汉人不过是大汗养的狗,惹了老子,一刀剁了,大不了陪陛下一头驴!”
血刷地一下子涌到了黎贵达的脸上,周围剧烈的爆炸声在一霎那都安静了下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子在颤抖,体内犹如有一颗炮弹轰然炸裂。当年在破虏军,就是因为觉得受了文天祥的轻视,所以他才于战败后愤而投敌。而为忽必烈奔走了这么多年,身居高位后,却仍然有人提醒他,你不过是大汗养的一条狗,任何蒙古人杀了你,都只需要赔偿一头驴!‘黎贵达手中的宝剑高高地举了起来,又无力地垂了下去。忽然,他听见了半空中异样的呼啸,凭着多年与火炮打交道积累的经验,黎贵达一个鱼跃,扑进了身边的弹坑。
“轰!”巨大的爆炸声在他身边响起。泥土纷纷从空中落下来,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一瞬间,有个蒙古武将的服色在硝烟后露出半个角,黎贵达抬起手,毫不犹豫地将宝剑刺了出去。
手中传来的感觉告诉黎贵达自己刺中了一个人。硝烟中的惨叫声证明了此人就是刚才与自己争吵的元将。黎贵达手腕扭动,把宝剑向前顶了顶,然后猛然抽了出来。
“剑锋细窄,战场上刺入人体内,未必能夺命。但用力扭一下,可以扭断对方的肠子,神仙也救他不活。”当年在破虏军中切磋武艺时,冷血的杜浒曾这样指点他。
刹那间,占据黎贵达心里的只有恨。
激烈的炮战持续了半个多时辰,攻击方因为速射炮阵地太靠前,所以损失巨大。一个中千户,两个上千户被当场炸死,几门速射炮殉爆的结果迫使黎贵达不得不将所有射程低于三里的轻型火炮撤了下来。
在发现己方的速射炮射程无法达到元军重炮的阵地时,防守方的速射炮也停止了射击。战场进人了相对沉闷阶段,每隔半刻中,就有一波重炮射出的弹丸飞向城墙,在防守方的阵地上掀起滚滚烟尘。其他时刻,攻守双方再无任何动作。
“黎将军,你有什么好的主意?”忽必烈把所有将领召集到自己身边问计。让汉军冒着敌人的炮火一步一握地穿越铁丝网,跨越壕沟,显然不是一个可行之策。那样,结束了山东战役后,绝对没有人还愿意跟着忽必烈去攻打文天祥的长江防线。
“依臣之见,与其硬攻陈贼的主阵,不如先取青、黄二岛!”黎贵达仔细研究了一遍刚刚画好的胶州湾周边地图,低声道。
青黄二岛遥遥相对,取了这两个岛,就等于把整个港湾封锁在里边。只要在充分利用好两个半岛边缘的地势,凭借眼下大军手中的重炮,配合一些小型民船,完全可以封锁住胶州湾入口的水面。
封锁住胶州湾入口,杜浒就不能给陈吊眼所在的观涛堡主阵提供任何补给。守军的火枪威力再大,也有用完子药的那一刻。况且失去背后的支援,守军也会随之丧失士气。
在座的都是久战之将,黎贵达才开了个头,他们己经猜到了下文。对陈吊眼的刺猬防御阵地心有余悸的将领们纷纷点头称是,建议忽必烈采纳黎贵达的建议。
“也好!命令大军后撤,重炮轮流休怠,但不准把射击停下来!阿忽台,带着朕的金刀去左右二军催战,命令他们抓紧时间把两个弹丸之地给我拿下来!‘!忽必烈点点头,大声命令。
阿忽台答应一声,取了忽必烈的金刀,打马而去。
青岛的地势过宽,很难用城墙把自己与陆地隔离。黄岛的地势过狭,被隔离后,则守军回旋余地不足。两个半岛之中无论哪一个,都不可能像观涛堡一样,靠海构造这么完善的防线。
所以,大元朝后起之秀,深得忽必烈信任的阿忽台相信,两翼的进展会比中军好一些。当他靠近黄岛之后,理想与现实的反差却惊得他合不拢嘴巴。
中路攻势受阻,主要是因为大军低估了陈吊眼的防御决心的新式城墙的抗打击能力。而西路人马在海边,却因为低估了水师战舰的火力密度而吃了大亏。
黄岛地势狭窄,海岸崎岖,所以这里的防御阵地没有观涛堡那么完美。但是,崎岖的海岸线,却让水师战舰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威力。
当大元将攻击阵型展开后,立刻遭到了水面舰队的火力压制。一艘艘战舰就是一个个移动的火饱群,每一次发射,所造成的破坏都超出了人们的想象。
“轰!”就在阿忽台身边不远处胶州湾,三十几门侧短炮同时喷出了怒火。巨大后座力推得战舰向另一侧猛地一倾,然后快速摆平了身体。没等北元炮兵发起反击,战舰长鲸般在水面上画了一道弧线,调转船头,远离海岸。
炮弹落处,正在仓惶后撤的元军步卒中间立刻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白地段,百余名士兵飞起来,骨肉分离。
“呀!”直到队友的残破肢体砸在了自己的脸上,炮弹落点周围的士兵才从木然状态惊醒,惨叫一声,撒腿向后逃去。
“执法队!”组织进攻的蒙古籍汉军将领李封毫不犹豫地下令。几百名弓箭手围拢过去,将胡乱奔逃亡者当场射杀。
士兵们惨叫着停了下来,着着海上喷烟吐火的妖怪,再看看脸色比妖怪还狰狞的李封,哆哆嗦嗦地循序后撤。
趁过个机会,阿刺罕赶紧命令炮兵向海上反击。射程最远的重炮率先开火,十几枚炮弹掠过长空,重重地硬在海面上。
海面上溅起一个个巨大的水柱,惊涛骇浪间,另一艘战舰高速驶来,侧舷对准了元军炮阵。
“轰!”战舰身形一顿,快速逃离。几十枚炮弹飞向元军的重炮,大多数射偏了目标,砸在了周围的人群中,溅起一片血雾。
“迅速构筑土垒!”阿忽台学习能力很强,在中路的作战中,他亲眼看到黎贵达利用简易的土垒,为自己一方的火炮提供了非常有效的防护。
“阿忽台大人速撤!”汉将王三胜跑上前,拉着阿忽台的马缰绳向后逃。此人目前在忽必烈与真金眼里都红得发紫,王三胜可不敢让这么大人物死在自己军中。
“逃什么!陛下有令!”阿忽台大声呵斥,准各把李封唤过来当场传达忽必烈的圣旨。
却没想到汉军下万户王三胜突然翻了脸,跳起来直接把他扑到了马肚子下。
“轰!”一道热浪打在阿忽台脸上,烧去了他半边胡须。在震惊中抬起头,他看见自己的坐骑千里雪己经被炸成了数段,不远处,二十几个弹坑〔排成一行,无数汉军士卒倒在了弹坑周围。
“哪来的炮弹,哪来的炮弹?”被吓傻了的阿忽台拼命摇动着王三胜身体。方才他明明看到结束一轮射击后的巨舰正在快速远遁,根本不可能从船尾射出饱弹来。
“那边,大海上!”王三胜晃晃混混沉沉的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身后。阿忽台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目光穿过硝烟,发现自己的身后居然还是海面,海水更蓝,天空更干净,蓝天白云之下巨舰的身姿也更轻灵。
“左右都是海!”清醒过来的阿忽台叫道,他忽然发现自己满眼是泪。
“陈吊眼,你个千刀万剐的贼头!”阿忽台带着哭腔骂道,他终于发现,如果没有水上力量,想拿下黄岛简直是痴人说梦。就算守军在黄岛没布置任何防御,欲突破身边这段狭窄如桥梁般的陆地,大元将士的鲜血就得染红整个胶州湾。
“咱们上当了!”阿忽台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清醒地想到,接下来,他看见另一艘战舰游龙一般切开水面,无数枚炮弹掠过天空,如同传说中浴火的凤凰般展开了漂亮的羽翼。
华夏(八)
作者:酒徒青岛堡,月赤彻尔所率领的东路大军受到与西路大军同样的“热情款待”。水面上飞驰而来的战舰沿着外海,把炮弹一打一打地砸在北元的队列中间。还没等月赤彻尔做出正确反应,最外侧靠近海岸的小半个万人队已经灰飞烟灭。
骤然遭受灭顶之灾,北元士兵乱成了一锅粥。有人抱起脑袋向后跑,还有人挥舞钢刀,举起弯弓,冲向大海。破虏军的战舰不断地调整侧舷角度,以最快速度收割着生命。不一会儿,近岸的海水就被鲜血染红。而北元将士却连敌人的面孔都没着见。
“远离海岸,远离海岸!”老将阿里海牙有着充分的炮战经验,挥舞着弯刀大喊。事实上,根本不用他的命令,从最初慌乱中缓过神来数万蒙汉联军不约而同地向陆地深处跑去。
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月赤彻尔才重新整顿好兵马。令他绝望的是,除了六千多士兵在突然而来的炮击中失踪外,忽恋烈拨给他的三十门重炮也因为移动速度过慢,被敌军战舰直接炸成了废铁。
没有重炮,位干青岛尖端那个从胶州湾斜切入大海,长达五里余的菱形防线就成了天堑。大军想跃过这段不高,却足够厚的城墙,只能用尸体去堆。而筋疲力尽的他们,还要时刻提防那些背靠胶州湾而建,与青岛堡遥遥相望小型辅堡。
“依末将之见,不如今夜去偷袭!”老将阿里海牙谦卑地施了个礼,说道。论资历,他比月赤彻儿老得多。但此刻他是戴罪立功之身,而对方是忽必烈大力提拔的后起之秀,所以,年龄是对方两倍的他只能执部将之礼。
“就依老将军之见,咱们今夜再试一次!”月赤彻儿痛快地接受了阿里海牙的建议,然后点点头,非常客气地叮嘱,“老将军不必客气,晚辈此刻正需要老将军指点!”
早在三个时辰之前,他对阿里海牙还是完全不同的态度。蒙古人瞧不起失败者,一个多月来的高歌猛进,更是让将领们无法相信阿里海牙为失败找托词。所以,当阿里海牙建议大军不要贪图地势平坦,过份靠近海岸线的时候,月赤彻儿只是回之以轻笑。现在血腥的事实面前,他不得不重新考虑阿里海牙的经验之谈。
夏天的夜幕来得很晚,带着焦虑的心情熬到丑时三刻,月赤彻儿终干等来了阿里海牙所说的最佳进攻时机。陆地上漆黑一片,白天令人畏俱的大海,也因为夜色的缘故,平静得只剩下涛声。
一个汉军万人队在元将赵荣的带领下,俏俏地靠近了青岛堡。堡内的守军很自信,除了墙头上间或出现了巡逻的火把外,堡垒外围没布置一个暗哨。赵荣大喜,挥挥手,命令部下加快了前进速度。
一道铁丝网悄无声息地横在了队伍面前。此处距堡垒还有二百余步,翻过这几道铁丝网,再跨越几条不宽的壕沟,青岛堡的城墙就唾手可得。
但这些带着铁勾的细铁线布置得非常讨厌,纵横交错,无论士兵们的身材再瘦小,也不可能从两道铁线之间毫发无损地爬过去。一旦他们被铁蒺藜扎了手,后面的强攻中战斗力就会大打折扣。
“砍断他”赵荣毫不犹豫地下令。
两个壮汉抡起巨斧,狠狠地剁在了铁线上。
“批欧!”令人牙酸的声音传出老远。铁线猛然向下坠了坠,旋即高高地弹了回来,根本没有被利斧所伤。
“将军,不能悬空了砍,对付铁绳得用剪子!”一个当过铁匠的亲兵跑过来提醒。打造一根如此粗细均匀的铁线,普通铁匠得耗半年时间,真不知道破虏军里有多少匠户,居然能打如此多铁绳出来。
没等赵荣改变命令,“哗啦”,“哗啦”,沿着铁丝网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铃声。紧接着,天空中突然出现了几千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直冲而下。
“后撤!”赵荣当机立断,大声命令。
万余兵马怎能有那么快的反应速度,刹那间,上千支火箭落在了地上。前来夜袭的北元兵马立刻现出了身影,慌乱地举起刀枪准备接战。
弓弦声、弩箭破空声、火枪发射声响成一片。就在元军面前不远处的壕沟内,无数破虏军战士探出身来,把子弹和羽箭向元军倾泄。
北元将士彼此拥挤着,推搡着,抱头鼠窜。偷袭别人不成的他们彻底成了人家的活靶子。涂了油的火箭只燃烧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是,此刻这半柱香的时间却如数百年一样漫长。
当最后一抹火掐溶入黑暗后,退到二里之外的元军再提不起丝毫进攻的勇气。一次不成功的夜袭,两千多弟兄中箭(枪)而亡,还有数百人被自己的袍泽活活踩死。
见到此景,率领主力尾随在前锋之后的月赤彻尔毫不犹豫地宣布夜袭结束。阿里海牙说得没错,战争的方式已经变了。作为一名负责任的将领,在熟悉新的作战方式之前,月赤彻儿不愿意让忠勇的士兵们为了自己的颜面去送命。
天亮时,东西两路大军攻击受挫的消息传回了忽必烈的金帐。听完李封和月赤彻儿的请罪汇报,忽必烈久久没有说话。一天中连续三次失利没有让这位年过古稀的大汗更深的失去理智,相反,他心中被陈吊眼激起的怒火却因为挫折而平息下来。
‘战争方式变了’,检点大元与残宋大都督府近七年的竞逐,忽必烈猛然得出了这个结论。几乎是从文天祥刚一崛起,大元就派出了优势的兵马和比其杰出得多的将领去扑灭他。但是,大元每次只能在战役之初占据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优势兵力,杰出的武将,带回来的却是无一例外的败绩。
页特密实如此,索都如此,张弘范、达春亦如此,甚至连自己这个天可汗,都要在一个山贼手吃憋。唯一保持了不胜不败之局的是丞相伯颜,但他是大元最优秀的将领,领着整个元帝国的精锐。而他的对手却是一个名不见经传,几年前还被李恒打得溃不成军的雏儿。才几年,曾经横扫西域,席卷江南的蒙古武士就在不知不觉间衰弱了下来,衰弱到以优势兵力还要大败而回的地步。
“难道是肤真的已经老了,还是长生天不再眷顾联!”忽必烈用手捂着胸口自问。心脏处沉重的感觉让他感到有些透不过气来。长生天可能真睡着了吧,一个声音告诉他。海都反叛,乃颜叛乱,这些同族兄弟总是在灭宋的关键时刻让他集中不起全力。这一回,他好不容易把全部力量集结起来,西边又陆续传来党项人图谋复国的消息。而在河东、河西,那些结寨自守的豪强们又蠢蠢而动。四下里打家劫舍的流寇,也偷来了胆子打起了大元军粮的主意。
“这不可能!”忽必烈摇摇头,低声道。
“这不可能!”他用力地喊出声音。他是长生天下的万王之王,高山大河的主宰,所有人的主人。没有人能阻挡他一统天下的脚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世界的变化。
“末将无能,累陛下受辱,请陛下责罚!”跪在地上的月赤彻儿被忽必烈脸上的神色吓得魂飞魄散。在忽必烈身边当怯薛这么多年,平生第一次,他看见对方脸上出现如此绝望的神态。
那是一个暮年老者对生活和整个世界的绝望,扫荡辽东时,月赤彻儿曾在被大军抢光牛羊,掠走帐篷的老牧奴脸上不止一次看见这种神色。而现在,随军的罪囚和民壮里,还有上万名被大军从辽东俘虏来的乃颜乱党,脸上带着同样的绝望之色。
“你,何罪之有?”忽必烈的心思瞬间被月赤彻儿拉回到现实中。看着跪倒在地上诚惶诚恐的心腹,他疲倦地笑了笑,安慰道:“起来吧,昨日之战你处理得很好。即便肤在你这个年龄时,也做不到虽败不乱。回去命人把麾下兵马撤到胶县来,咱们先按兵不动!”
“是,末将谢大汗”月赤彻儿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说道。
“你也起来,阵亡的兵马,朕准许你们抽调民壮里补足!”忽必烈看了着跪在地上的汉将李封,命令的语气居然是前所未有的缓和。
“末将,末将谢大汗洪恩!”李封流着汗顿首。打了败仗却没受到责罚,甚至连一句训斥也没有,这种情况在忽必烈麾下可是破天荒地头一回。
“你们都是朕的臂膀”忽必烈笑了笑,对着帐下愕然的群臣说道,“无论是什么民族,哪个部落,朕都视你们为兄弟子侄!只要有你们在,无论谁造反,无论反贼多强,朕都不在乎!”
“大汗不对劲儿!”回归武将队列的月赤彻尔惊诧地想。
“大汗就是大汗,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让他感到沮丧!”负责大军粮草和全国财税的桑哥脸上写满佩服之色。昨天晚上他刚刚接到汇报,几路军粮同时被劫,本月能按期抵达的粮食只有预计中的一半。在攻击受阻,粮草不济的情况下,还有心思与将士们话家常,这份定力,除了忽必烈大汗之外任何人都不会有。
“今日起,停战五天,把三路大军集结在一处。五天后,朕亲自率领你们攻击观涛堡。陈贼吊眼想把联拖在此,朕就让他看看朕的刀锋!”忽必烈拍案而起,大声道。
“陛下!”诸将大吃一惊。听忽必烈刚才的话,大伙以为他会下令放弃胶州湾,转头南下,谁料到战斗的艰难,反而激发了大汗的争强好胜之心。
“孤意已决,此令,决不更改!”忽必烈挺起矮壮的身躯,大声道。此刻,他深深体味了“孤家”这个词的妙处,蒙古人造反、汉人造反、党项人造反。除了几十万大军外,自己的确是个孤家寡人。
此刻最佳选择也许是撤军,可一撤之后,也许再无扫荡江南之机。忽必烈笑着,脸色越来越苍凉。
目光扫视众将,他厉声命令:“明日起,给民壮和罪囚下发刀剑。强攻陈贼时,让他们充当前锋。蒙古军随其后,朕在蒙古军后,汉军之前。有后退者,杀无赦!”
“是!”众将轰然以应。军中乏粮,养不起民壮和罪囚,不如把他们先消耗掉。陈贼若向民壮开炮,则会背上千秋骂名。陈贼一旦手软,清理干挣了路上的铁丝网和壕沟,将士们就可以直接把云梯搭在城墙上。
“他们可都是陛下的子民!”黎贵达听见自己的心在呐喊。忽必烈雄才大略,任人唯贤。忽必烈英明神武,坚毅果决。在他见过的帝王和权臣中,没有一个人如忽必烈汗这般完美。但忽必烈汗仅仅是个帝王,一个为了自家天下可毁灭整个世界的帝王。
“一个帝王而已!”黎贵达猛然想起了在百丈岭时,文天祥提起唐宗宋祖时大逆不道的一句话。那轻蔑的眼神,他傲然的姿态,至今还铭刻在他心里。
五日后的一个黎明,守卫在观涛堡的破虏军将士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情景。数万衣衫褴褛,动作僵硬的民壮,拎着简易兵器,列队向他们走了过来。一队队民壮后,忽必烈的羊毛大纛随着海风舒卷。
“速去报告将军!”守城的士兵们愕然失色。早闻听忽必烈残忍,却没想到他居然会驱赶自己的百姓来攻击敌军的防线。那些百姓是归顺了他多年的,不折不扣的大元子民。
“别开炮,别开炮,将军马上就上来!”城外壕沟,破虏军低级士官大声叫喊着,把一支支举起的火枪压下去。敌军推进的速度很快,走在最前列的一批百姓已经进入了火铳和虎蹲炮的射程内。
当两浙安抚使节李兴将军闻讯跑上城头的时候,百姓已经靠近了铁丝网。几个身材相对壮实,看不清年纪的汉子举起刚刚配发的刀,用力向铁丝网剁去。
“笃!”,“笃!”,“笃!”钢刀下,坚韧的铁丝网发出令人焦虑的震颤声,终于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压,崩为两段。替元军打头阵的“肉盾”们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还能活着,也不明白守军为什么对他们不放箭。推开捆绑铁丝网的木桩,沿着缺口继续向前。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
“将军!”几个炮手茫然地喊。铁丝网前足足有三万多人,他们不是士兵,甚至连最基本的作战队形都不会列。一场炮击下去,足以让其中半数以上的人丧命。
穿越第一道铁丝网的各族百姓继续向前,跨过了壕沟,走向第二道铁丝网。沿途的鹿砦、木桩,被他们毫不犹豫地推开。身后边是蒙古武士的利刃,此时的他们只有一个选择,向前,向前,继续向前。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伸手夺过一杆火铳,对准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百姓胸口。“如果陈将军在,也会下同样的令!”他低声道,颤抖着手指扣动了扳机。
燧石快速旋转,擦出一串凄厉的火花。枪口处火光闪动,二百步外,一个正在举刀砍向铁丝网的老者身体晃了晃,看看蒙古袍上那个弹孔,脸上露出几分解脱之色,仰面朝天倒下去。
“轰!”最前方的虎蹲小炮终于发出了轰鸣,密集的人群被冲出无数条血口子。血口子旁,惊慌失措的百姓四处乱冲,有的冲向两翼,有的掉头向后,还有人木然地继续前进。
“射!”押阵的元将月赤彻儿毫不犹豫地下令。弓箭手拉满弯弓,将后逃的百姓射倒在地。看看退路已无,百姓们再次涌向破虏军阵地。
“开炮!”李兴大声命令。几十门火炮同时发出怒吼,一部分砸向冲击营垒的百姓。一部分砸向逼迫百姓攻城的元军。
“开炮!”黎贵达面目狰狞,亲手扯动了重炮炮绳。这批火炮指向堡垒外的暗壕,那里的破虏军正在应付百姓们的冲击,无法亦不能躲避从天而降的炮弹。至于失去准头的炮弹会不会把自家百姓炸死,黎贵达不再去考虑。忽必烈是个魔鬼,而在数年前,他已经上了魔鬼之船。这个选择一旦做出,永远不可能回头!
与此同时,观涛堡两翼,数个与主堡遥相呼应的小堡垒受到元军冲击。一波波百姓在北元士兵的逼迫下,潮水般冲向破虏军的防线。
敌我双方互射的炮火烧红了半天天,百姓和士兵流下的鲜血则染红了半个海。夏日的朝阳不忍观着这人世间悲惨的一幕,躲在了云层后,迟迟不肯探出头来。
愤怒的火掐将天边的乌云烧得殷红如血,火掐般的云霞下,红色的海水猎猎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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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九卷终)
作者:酒徒燃烧的胶州湾内,破虏军水师将领们愤怒地议论着观涛堡方向发生的一切。守将李兴把北元驱赶自家百姓攻城的消息及时的传到了舰队中,震惊之余,水师弟兄们将更多的炮弹倾泄在靠近海岸部分的元军阵地上。
这是一群魔鬼,已经不属于任何民族。能早日把他们毁灭掉,就能挽救无数生命。
“叠山道长派人传过信来,郭大人所献大都城的建筑和街道总图已经核实,确认无误!。”女军师曾琴把一份刚刚对译出来的密报放在了书案边。书案后,本来该在长江防线十里联营内恭候忽必烈大驾的文天祥抬起头,露出一张疲惫的笑脸。
“派快船和信鸽同时出发,通知陈吊眼将军,命令他执行”荆柯“方案!”文天祥扫了一眼密报,果断命令。大都督府爱惜人才,却决不会为了几个学者拿自己的弟兄冒险。半年前,曾寰在临去江西任职的时候,给他提了一个反击元军的建议。这个建议只有很少人知道其中秘密,代号便是“荆柯”。
而绑架大都城的没计和督建者来南方,是整个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步。
此刻,坚守在胶州湾的不是陈吊眼,而是两浙安抚使李兴。各堡垒中的破虏军士兵也不只是七千老兵,而是五万三千新锐,大都督府能拿出来的全部人马。相反,驻扎在建康城外,连绵十里的水寨内,只有浪里豹、钻山鹞子所部五干余破虏军,其余全是各地集结来的义勇。
长江畔日日操演兵马的大都督文天祥,在忽必烈回扑胶州湾消息传来的那一刻,立即以研究作战方案为名躲入了城内府衙。自从那一天后,他就再没于将士面前出现。
丞相大人就在胶州湾,在战舰上看着大伙。这是堡垒内所有破虏军将领都知道的秘密。
“命令陈修儒,新训练好的火枪手,随时用船运到胶州湾来参战!”文天祥看了看正在草拟命令的曾琴,继续补充道。
“给吕师夔发信,是做民族的罪人还是洗刷前耻,让他拿出点行动来!”
参谋们快速记录着,一道道命令借助快船和信鸽,飞速向各地传去。大都督府没有力一战而定乾坤,却有决心让忽必烈和他的鹰犬们永远没机会踏上长江南岸。
“最后,”文天祥拔剑而起,“以大都督府名义向草原发檄文,把忽必烈驱赶辽东战俘攻城的举动告知他们,告诉所有部落,此战不是针对蒙古人,而是针对一个独夫,所有民族的公敌!”
“忽必烈决不是什么英主,也不是你所期待的明君。他是一个独夫,连蒙古人都弃之的独夫!”
潭州镇戍使司,统军万户夏良佐的偏帐,身材单薄腰杆却挺得笔直的卓可佩佩而谈。
“那赵家小儿呢,他就是一个千古明君了?”夏良佐按剑冷笑。知道对方的来意,所以他故意在军营里躲了近一个月以免老友见面时尴尬。却没想到卓可胆子如此之大,最后居然不顾生死硬闯到他的军营里来。
对方来的目前很简单,眼下在荆湖南路,赛因德济将军的兵马与宋将萧明哲、杨晓荣所部正处于胶着之态,伯颜把大部分新附军都调往了江西。如果谭州镇戍司这万余新附军选择此刻在赛因德济背后猛插一刀,可以说,整个江南的战局都会在顷刻间发生巨变。
但那样做对潭州军有什么好处呢?大宋重文轻武,将军们永远在文职面前抬不起头来。此时用到武将,皇家什么承诺都敢许。将来危机结束,武将们都不会有好结果。况且此刻伯颜大军对江西志在必得,忽必烈陛下三十余万兵马横陈山东,克日即将南下。大宋在此刻的种种繁荣,必将是昙花一现。刹那间繁华后,又会永坠黑暗。
“皇上很聪明,但绝不是一个明君!”卓可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赵昂在泉州的作为瞒不过北元细作,硬把一个顽童说成英明神武,卓可做不到,对说服敌将的事情也没任何好处。
“那我倒是奇怪了,卓兄凭何而来。难道想借我手中之剑成就你的美名么?”夏良佐没想到作为说客的卓可如此坦诚,带着几分戏弄的表情问。
“大宋已经不是原来的大宋,它的兴衰,不再取决于一个皇上!”卓可坦然地回答。然后,笑着反问:“夏兄可曾听闻约法之说?可曾用过福建器物?可曾见过破虏军之威?”
“一群大逆不道的狂徒,亏得卓兄好意思提那些颠倒上下的混帐事!至于破虏军军威,夏某正欲一见!”夏良佐的手再度按住了剑柄,拇指轻压,绷簧响亮出声。
“原来,夏兄宁可给蒙古人当狗,也不愿试一试新的治国之道。文丞相之见与卓某素来不合,但文丞相却让卓某多了一份选择!”卓可傲然伸直了脖子,“夏兄但请挥剑,不出十年,当有人为卓某报今日之仇!”
夏良佐的手握在剑柄上,指节发白,半截青霜在阳光下照眼生寒,几度拔出,又几度插回剑鞘。不知道为何,平素灵活如臂的它却突然变得如此沉重。
此刻需要做出选择的不仅仅是夏良佐。
临江军,伯颜带着十余万百战精兵堰旗息鼓。老将火者不花已经顺利抵达丰城,在武阳河对岸,新起义归宋不久的地方警备军乱作一团。求战心切的奥尔格勒保证,只要丞相大人下令,半天时间,他就可以把羊毛大纛插到对岸的进贤城头。
“邹洬到了哪里?”伯颜不理睬奥尔格勒私下派来的请战信使,低声问道。
“邹洬带领王石、西门彪主动出击,新附军抵挡不住,已经退往袁州和宜风,再退一步就要过了元江!”伯颜的心腹爱将格根上前汇报。
“再等一天,待邹洬杀过了元江,本帅堵他的后路。曾寰那村夫呢,他的位置在何处?”伯颜捋了捋胡须,笑容中不无得意。
“他与张唐、林琦部逼近新余,动作很古怪!”格根犹豫了一下,低声回答。
“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其中有诈么?”伯颜明显感觉到了属下话语中的试探之意,大声命令,“讲,别学南人那样优柔寡断!”
“是!”格根站直身躯,看着伯颜的眼睛说道,“属下觉得丞相之计虽妙,邹洬却非庸手,他这么快落入我军布置,非常蹊跷?”
“你认为他在将计就计?”伯颜愣了愣,问道。
“他手中兵马不足,无法跟丞相玩什么将计就计的花样!”格根大声回答,“但他明知丞相想引他在平原决战,还贸然而出。原因只可能有两个,第一,他认为破虏军在平原也可以与我铁骑争雄!”
这显然不可能,火枪虽然犀利,但装填速度非常慢。没有战壕和堡垒相佐,高速冲击的战马可以轻松冲破火枪兵的防线。伯颜在私下里曾跟将领们多次推演过火枪与铁骑争雄的情景,得出的结论却是,只有在堡垒后和山地中,火枪才有机会与骑兵一博。
“第二,江南东路,甚至两浙,是其所必救。如果丞相真的不顾一切冲进去,对破虏军和文贼的威胁,远比击败邹洬所部大!所以,明知道不是丞相对手,他也必须出来与丞相一战!”
上万户格根指指点点,目光落在羊皮地图上,建康城所在位置。那里,北元细作们用浓墨画了一个大圈子,代表着文天祥所部二十万大军。
“你是说,文贼的主力不在建康?”伯颜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地问。如果真的这样,文贼的主力去了哪里?他跳起来,三步两步奔间桌案,抄起一叠地图,一张张扔下去,直到扯出了最关键一幅。
胶县,一个寂寂无名的弹丸之所落入他的眼底。想想忽必烈骄傲的性格,瞬间,大元丞相伯颜脸色雪白。
“当如何?”半响,伯颜从地图上抬起头,无力地问道。
“要么,直入两浙,逼文贼回师相救。要么,回头吞掉邹洬,然后撤军回荆湖!”格根的回答简洁明了。
伯颜谨慎地把头再度垂到地图前,他是大元丞相,不能像一个将领般为所欲为。反复思量后,伯颜抬起疲倦的双眼,低声命令道:“给吕师夔下令,让他立刻带兵东进,此战之后,本相保举他吕家世代封侯!”
“是!”格根答应着,从案前取来纸笔。
“传令火者不花,放弃丰城,火速回师与本相击杀邹洬。砍了文贼这只手臂,本相当保得大元半壁江山!”
“是!”格根停住笔,将墨迹未干的羊皮纸递给伯颜。伯颜立刻用印,半柱香后,整个蒙古大营都动了起来。
快马在山野间飞速奔走,马背上的信使精疲力尽,却不敢停下来喝一口水。灭宋之战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时间,已经成为了胜负的关键。
接连六天六夜,忽必烈挥师狂攻观涛堡。
人海战术终究收到了一些成效,望海、临风两座辅堡先后被元军拿下。虽然守将在撤入大海之前点燃了埋藏在地窖中的火药,把辅堡炸成了一片废墟。北元士兵还是成功地达成了清理观涛堡外围障碍的目的。
接下来一步,他们就要以优势兵力去硬爬城墙。仗打到这个地步,所有人都红了眼睛。自已一方付出多少代价已经不重要,守军兵力到底是不是先前探明的不足七千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观涛堡一定要拿下来,陈吊眼必须死。否则,大元兵马将再没勇气进入江南。
不进入江南,就不会抢到大把的金银、丝绸和如花美女,先前的弟兄们就白白牺牲了。如此亏本的买卖,大元将士不愿意干。
“朕终究是略胜一筹!”望着远处那座被黎贵达用重炮炸得坑坑洼洼的城墙,忽必烈不无得意地想。恼人的铁丝网已经被民壮们扯拦,城墙下纵横交错的壕沟也被罪囚们用尸体填平。观涛堡现在已经是一颗煮熟了的鸡蛋,只要用力敲碎他的外壳,就可以品尝到胜利的美昧。
占领了这个堡垒,就可以把重炮放在堡垒中的炮位上,冲大海里边的战舰开火。战舰的炮火数量虽然多,自我防御性却远远不及要塞。
这一仗,他赢定了。
“轰!”“轰!”几声不和谐的炮声打破忽必烈的美梦。烟熏火燎的城墙后,虎蹲炮再次喷出剧烈的火掐,将正在爬城的元军士兵妈蚁一样扫了下来。
“命令黎贵达,给我轰,把所有炮弹砸进堡垒中去!”忽必烈放下望远镜,歇斯底里地喊。
片刻后,北元的重炮阵地再次发威,黎贵达疯狂地叫喊着,指挥重炮手将一颗颗巨大的弹丸倾在观涛堡的城墙上。城墙表面被砸得砖石乱飞,一个个弹坑如同魔鬼张开的大口,边缘处,鲜血滚滚而下。
港外内的战舰多次冒险靠近海岸,向重炮阵地反击。但黎贵达指挥的炮位非常巧妙,刚好躲在了舰炮的射程之外,却能攻击到重炮数量稀少的堡垒。
三轮齐射后,城墙上的火炮被打哑了。暗黑色的血顺着残破的城墙向下流,给漆黑的墙面上又添加了数缕殷然的红。转眼,这缕血色就被更多的鲜血覆盖,数万元军在炮击结束后,再度展开了疯狂的强攻。
李兴一手持刀,一手持盾,在城墙上往来冲杀。
失去外围的障碍物后,火枪手已经阻挡不了元军爬城。但观涛堡的使命还没结束,他们必须把忽必烈拖在这里,拖到最后的胜利来临。
几千名士兵妈蚁般爬上来,被砍倒一批,又扑上来一批。
“嘿!”李兴用盾架开对手的一击,将断寇刃捅进敌人软肋。与他放对的那个汉军士兵登时痛得扭曲了脸,身体却兀自不肯倒下,双手抓住卷了刃的钢刀,死死不放。侧面,两把弯刀同时砍下。
李兴拧身,挥臂将断寇刃连同刀上的尸体一同甩向敌军。然后挥盾,砸在一个蒙古士兵的脸上。蒙古武士闷哼一声,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李兴从他手中夺过弯刀,接连挥舞,将两个汉军士兵砍下城头。然后将弯刀当作暗器掷出,扫掉半个刚刚探上城墙的头颅。
“李兄莫慌,完颜靖远来也!”文天祥的侍卫长完颜靖远带着一队精锐,从城墙另一段跑来支援。几个试图从背后袭击李兴的敌人都被他砍倒,附近元军纷纷辟易。
城墙下,有人偷偷地弯弓搭箭。
“啊!”完颜靖远惨叫,高大的身体顿时矮了下去,几把弯刀趁机扑来,直取他的后背。
李兴猛然回身,用盾牌磕开无数弯刀。硬生生将完颜靖远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两个破虏军士兵扔掉盾,一边作战,一边架起完颜靖远。
“送他上船!”李兴大声命令。转身再度杀入敌军当中。
“放下我,放下我。我不会撤,我不能撤,丞相登岸了,丞相登岸了!”完颜靖远大吼着,推开士兵的扶持,从阵亡战士的身边捡起染血的火铳。
半跪在地上,他对着离李兴附近的元军扔动了扳机。
“乒!”一个蒙古武士被轰下了城墙。
“乒!”又一个汉军百夫长跌倒于地。
“砍了那个用火枪的跛子!”冲上城墙的几个汉军大喊,舍了李兴,同时向完颜靖远扑来。
完颜靖远冷笑,继续装填火药,弹丸,射翻近在咫尺的敌手。然后,半跪在地上,把火枪当成短棍抡圆。
“老子是文大人的侍卫长!”硬木做的火枪柄砸在敌人的脸上,发出一声闷响。
“丞相就在老子身后!”完颜靖远侧身避开一把弯刀,把枪管顶在敌兵的胯下。
“弟兄们,丞相亲自杀上来了!”白旭带着千余名新兵,冲到了完颜靖远身边。把一杆画着长城弯月的大旗,高高地插在了城墙上。
坚守在城墙上的破虏军将士听说文天祥已经亲自参战,士气登时大振,在李兴等人的带领下,再次把元军赶下了城头。
“那个亡命之徒是谁?”忽必烈将手中望远镜交给了黎贵达。
“是完颜靖远!文天祥的侍卫长!”黎贵达惊诧地叫道。完颜靖远、白旭、李兴,他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距离太远,无法肯定自己的判断正确与否,但内心深处传来的震撼却无以复加。
“文天祥在城堡里?”忽必烈仿佛根本不觉得吃惊,笑了笑,命令:“炮管冷了没有,再给我轰。杀了文天祥,朕封你做丞相!”
黎贵达点点头,跑出了军帐。忽必烈目光从众将疲惫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大声命令:“月赤彻儿,下一轮你带着咱蒙古武士亲自冲城。李封,你重金征募死士,推火药车炸城墙。有领命者,赏万金,子孙永世为官!杀了文天祥,杀了陈吊眼,荡平整个江南!”
“杀了文天祥,杀了陈吊眼,荡平江南!”武将们发出阵阵狼嚎。
数万大军再度做好了攻击淮备,黎贵达调整炮座,将火药缓缓添入炮口。是文天祥毁了他的人生,他要毁灭文天祥守护的一切。
一阵激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马背上,浑身泥水的信使振臂高呼:“万岁,伯颜丞相一千里加急!”
“伯颜丞相一千里加急!”忽必烈的侍卫们涌上前,将信使扶下马,搜去兵器。
“拿来!”忽必烈伸手。信使前爬两步,高高举起一卷羊皮,“六日前,伯颜丞相命小的送信。沿途……”
忽必烈劈手夺过皮卷,不听信使啰唆。战乱频繁,驿道大坏,沿途响马如韭,这些话根本不用信使说他也明白。
月赤彻儿担忧地围了过来,千里加急送六天才到,什么军机都耽搁了。
“文贼主力或在胶县!”伯颜信中第一句话对忽必烈来说已经不是秘密,侍卫长都跑到了第一线参战,文天祥的位置不问而知。但是,伯颜信里的第二句话却让他的心一下子沉入了海底,“陛下戮力平贼,当防大都空虚!”
“报,大都城千里加急!”又是一阵马蹄响,另一队信使高喊着冲向金帐。不待侍卫阻拦,信使扔掉兵器,滚鞍下马,将一卷羊皮高高举过头顶。
忽必烈大步上前,取过羊皮。染血的羊皮卷快速打开,一行八思八创立的蒙古文跃然入目:“陈吊眼登岸,前锋已入通州!”
“说,陈贼怎么会到了通州!”忽必烈上前,一把拎起信使的脖子。
“陈,陈贼……”信使被憋得满脸血紫,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护送信使来的侍卫见状,赶紧跪倒于地,哭奏道:“启禀陛下,陈贼吊眼四日前突然出现在泥沽,打败了守军。然后驾驶小船沿桑干河逆流而上,接着弃船登岸,直扑通州。他的兵马有两万多人,各地,各地没有足够人手抵挡!”
“两万人?”忽必烈的手一松,身体软软向后跌去。此番南下,他几乎抽空了拱卫京畿的兵马。留在涿州大营和大都城内的兵马加在一起不过两万之数。真金太子拿两万不曾上过战场的新兵与陈吊眼的两万精锐破虏军作战,根本没有获胜的希望。
而此刻,唯一可能保卫大都的呼图特穆尔正在北方扫荡残匪。即便他闻讯星夜回援,到达大都城外也得在半个月之后。
“陛下!”月赤彻儿伸手搀扶住忽必烈,心痛地喊道。大都城不能丢,丢了大都,则天下英雄都会耻笑忽必烈无能,大元朝对各地豪杰从此更没号召力。草原、河北、山东、河西,所有地方都会叛乱。包括原来忠心耿耿的老臣,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英雄只会追随最强者,这是草原法则,并非忽必烈本身所能更改。
“传令三军,火速收兵北上!”背靠着月赤彻儿,忽必烈无力地命令。说完,他的目光转向了北方,再不回头。
北方,天下第一名都城外。
“宋!”“陈!”无数面战旗借着阳光,跃出地平线。
……
“文丞相大获全胜了啊!”泉州皇宫,幼帝赵昺百无聊赖地翻着报纸。连日来,报纸上刊载的都是元军被胜利逼退的消息。最北方,陈吊眼将军已经攻破大都的外城,正向皇城推进。而令人揪心的江西南路,伯颜与邹洬酣战之时,却被萧明哲、杨晓荣和起义将领夏良佐抄了后路。
伯颜只能退过江北,否则,一定会被邹洬和萧明哲包围在江西,死无葬身之地。伯颜退后,大宋疆土可推进到荆湖南北,除了川中和两淮之外的大部分故土将被光复。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可赵昺却无法使自已高兴起来。
“是啊,直捣黄龙府啊。陛下还京,指日可待!”赵朔笑着回答。
泉州城已经变成了欢乐的海洋,皇城外,百姓们的欢呼声一浪浪穿过玻璃窗,冲击着赵昺的耳朵。
“嗯!”幼帝赵昺点点头,不做任何评价。此战之后,文天祥威望更高。无论破虏军收复多少失地,如画江山,永远不属于赵家了。
“难道陛下不开心么?”小太监乐清扬弓着身子试探。
“朕开心,如何?不开心,又能如何?”赵昺苦笑道。现在的他虽然没有失去人身自由,却失去了所有权柄。除了偶尔象征性地用一用玉玺外,在众人眼里,几乎与普通人家的孩子没任何差别。
“依臣之见,一切才刚刚开始!”乐清扬诡秘地笑了笑,手指间露出几点寒光。
尾声
“吊眼,你看到了么,咱们的战旗又插回大都了。这回,再没人能让你撤离!”文天祥走上皇城,把一面千疮百孔的长城明月旗再度插在了城头上。
时隔八年余,破虏军第二师战旗又插回大都,无数老兵心潮澎湃,望着战旗,热泪盈眶。
“华夏必兴!”宫墙下,百姓们齐声欢呼。从今天起,他们再不是四等奴隶,他们也许隶属于不同的民族,但在中华大地上,他们的肩膀从此一样高矮。
“丞相,丞相!”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挤出人群,拼命涌向文天祥站立的城楼。负责护卫的破虏军士兵手疾眼快,冲上前拦住了他的脚步。
“我要见丞相,第二师士兵要见丞相!”乞丐疯狂地喊道,褴褛的衣衫下,露出令人恐怖的疤痕。
“又是个疯子!”围观的百姓厌恶地议论。自从破虏军再度兵临大都城后,每天都有人冒充失落的第二师士兵。每天都有撒谎者被负责城市安抚工作的陈龙复请出府衙,扔到卢沟桥去挖河道。
“第二师三团一营三队都头陈九向丞相报道!”乞丐见无人相信自己,扯着嗓子大喊。
“请他过来!”文天祥愣了愣,走下城楼,命令卫兵让开了一条通道。能把番号报得如此清楚的,有可能不是骗子。八年前那场血战结束后,的确有很多第二师士兵失落在敌军占领区。
百姓们听到了文天祥的话,哄笑了一声,立刻拼命向前挤。一个乞丐能跟丞相大人说话,无论他说了什么,都将是今天报纸上的重大新闻。
如果能着到丞相大人当面拆穿骗子,将更是一个月内茶余饭后的最佳谈资。
“他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站在后排的百姓拼命向前,实在挤不动了,就伸长脖子发问。
“别吵,别吵,听不见,听不见!”前排百姓抗议。如果不是破虏军卫士手挽手拦着,他们就要冲到文天祥身前,代替丞相揭穿事实真相。这个陈九是个有名的无赖,数年来每天靠拣人家的剩饭,替人倒马桶生活。他如果是破虏军老兵,那所有百姓都可以自称陈吊眼。
“他在掏东西,一卷破布!”有眼尖者在前排大声介绍。后排,机灵的报纸主笔们掏出铅笔,在衣袖上奋笔狂书。
“有乞丐靠近丞相,掏出一卷破布,他说……”他会说什么呢?主笔翘起脚,伸长了脖子倾听。
人群中,乞丐颤抖着手,把一个变了颜色,散发着汗臭味道的厚布包轻轻打开,里边,几十个擦拭的甑明瓦亮的铜板晃花了围观者的眼。
“铜钱,这个疯子!”有人失望地骂。
“那不是铜钱,那是守士证!当年,有人用金币换,一个金币买一个!”立刻有人出言反驳。眼前这个乞丐是个大财主,十几个阵亡将士的守士证,即使不卖给收藏家,交给官府后足够换得他此生衣食无缺。
“丞,丞相,当时我忍辱偷生……”乞丐陈九的嘴巴颤抖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慢慢说,我听着。弟兄们,弟兄们也听着!”文天祥接过那沉颠颠的布包,心潮澎湃。这是当年福建大都督府抗击张弘范大军时颁发的守士证,陈吊眼的第二师士兵多为福建本地人,守士证几乎每人领了一枚。
“持此之人曾为国守士”。铜板后,是文天祥亲手所书,邵武兵工场精心铸造上去的证词。
附近的破虏军士兵取来衣服,披在陈九肩膀上。当年那一仗打得过于惨烈,第二师完成任务后,在泥沽乘船撤离。去时的百艘战舰,回来时只有二十艘半载。如果陈九都头当年能跟随大队兵马南返,现在肯定已经升为将军。
“我忍辱活了这么久,只是想问丞相一句话?”老兵陈九嘴唇哆嗦着,喃喃地问。
周围的百姓立刻静了下来,有心软者开始悄悄地摸泪。此人不是疯子,此人当了多年乞丐,却守护着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说吧,大伙听着呢!”文天祥难以隐藏心头激动,颤抖着声音回答。十五年的荆棘岁月,多少陈九一样的汉子埋骨荒野。今天,无论他们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当尽力去满足。
“那年,我们几个失散了,躲在下水道里。没吃的,没药。弟兄们一个个远去,临去前,他们托我问丞相,”陈九擦了一把泪,硬咽道,“他们托我问丞相,当年,当年丞相说的话……”
围观的人群动了动,一起屏住了呼吸。这句话,无论陈九说什么,都足以铭刻于史册。
“丞相当年打天下时许下的承诺,还算数么?”陈九捧起守士证,轻轻地问。
————卷终————
酒徒注:北年血战,酒徒就不再赘述了。历史上,为抵御外辱进行的反击战有无数,每一战都可以写下来,每一战都需要如椽巨笔去记录。
那些守卫华夏文明不被异族征服的英雄,无论他们的抗争是胜利还是失败,都值得我们永远去记忆。
记录历史不是为了宣扬仇恨,而是期望悲剧永远不再重演。
指南录 - 作者: 酒徒 (BunnyandPiggy 分享)
本帖于 2009-02-03 21:51:58 时间, 由普通用户 画眉深浅 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