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杀》(完)作者:唐小淮
第一章 第一章 风起(一)
“甘棠姐姐!甘棠姐姐!”攸儿气喘吁吁跑进了绣院。
老远就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但甘棠没有停下手中的绣活儿。昨儿瑞姑姑交代时就指明了的,贤妃娘娘紧赶着要在端午节用的。攸儿年纪小,帮不了什么忙,甘棠只好紧赶慢赶,希望不要到时交不了差。挨骂事小,得罪了贤妃娘娘那就麻烦大了。
攸儿进了绣房,没再大声嚷嚷,蹑手蹑脚绕过了几位绣娘,来到甘棠的绣架旁。
“甘棠姐姐,听说安亲王的宝麓郡主进宫了。”
“是吗?”甘棠嘴里说着话,手中的绣针并没有停下。这位贤妃娘娘素喜桃花,桃花看似简单,可要绣出桃花白中泛粉、粉中带红的娇艳,实属不易。若能假以时日,细细绣来,倒也能搪塞一番。不过一则时间不允许,二则且是最重要的,“一朵花太过妩媚,会被掐头的。”甘棠娘亲言犹在耳。
“姐姐,你不去看看这未来的皇后吗?”攸儿急切地附在甘棠的耳边说。
“这种话怎能乱讲!”甘棠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呀!我就瞧不起你这胆小怕事的样子。我自己去。”攸儿说罢扭身就走。
甘棠看着她的背影,苦笑着摇了摇头。想她和自己同年进宫,年纪还比我小两岁,若在家中合该是偎在娘亲的怀中撒娇耍赖地享福,却遭遇父亲获罪,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充入宫中为奴。好在攸菊性子还活泼,平日里看去不甚以己为苦,只在父亲的忌日找一僻静之地偷偷地祭拜一下,别无他样。
终于到了晌午,该用饭了。早有几位当班的绣女领了饭来,在西厢摆起了碗箸。看看绣布,第一朵桃花只剩花蕊了,晚饭前应该可以完成。甘棠把将用的几根粉白、绯红丝线抽取出来,放于绣案上,急忙出了绣房。
等甘棠洗完手来到西厢,瑞姑姑已然坐下了。急忙脸带歉意,两手放于腰侧福了一福。
“过来吧。”瑞姑姑倒没有责怪,想是看在甘棠为娘娘绣花的面子上吧。
甘棠走到桌前自己的位置上,端起碗,悄悄斜了一眼,发现攸儿已经站在那儿吃着了。见甘棠瞧她,眨眨眼,笑了笑。
“甘棠。”
听得瑞姑姑叫,甘棠急忙放下碗筷,退后一步,垂下眼,低低答到:“是。”
“贤妃娘娘怜你辛苦,这碗莲子羹是赐你的。那裙摆这两日是必须完工的。”
瑞姑姑的声音里有慈爱,又有一丝毋庸置疑。
“甘棠明白。”
瑞姑姑微微点点头,“吃吧。”
晚上,经瑞姑姑恩准,甘棠又赶了一阵活儿,算计着再两天能完工,这才吹了灯,回到睡房。
稍做洗漱,轻轻爬上大炕,刚躺下,就听得有人低声唤:
“甘棠姐姐,要睡了吗?”
“想说什么?”甘棠伸出手去,帮攸儿掖掖被角。虽说端午将到,这晚上还是让人觉着冷。
“我见着宝麓郡主了。”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激动。不过说了一句就停下了,想是希望甘棠能央求她讲讲。她的眼睛在黑夜里显得愈加的光亮了。甘棠记得家里的厢妹妹也有这样的一对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嘴嗫嚅着,冒出一句话来:“三姐姐送我的荷包又丢了。”那时的她还小,是不晓得身份的尊卑的。她是嫡出,甘棠是庶出,中间隔了很厚的一道墙呢。
攸儿见甘棠没搭理她,闷哼了一声,翻过身去了。
甘棠笑着推推她的肩膀,“想说什么呀?”
攸儿鼻里“哼”了一声,到底转过了身。
“我在玉圈门远远地瞧见有一行人过来,打头儿的几个眼见着不是宫服,我就料定了是新来的宝麓郡主。我转到那几块大玄石后面,把她看了个清清楚楚。”攸儿又闭住了嘴,看甘棠问是不问。
甘棠摩挲着她手上带着的掐金丝银手钏,笑着说:“讲吧。”
“我估摸着你想听吧,还故意给我添堵。”攸儿就势轻轻拧了甘棠的胳膊一下,又往被里缩了缩。
“她身量不大,个头和我一般。气度丰雅,不愧是王府里出来的,到底和这个不一样。”攸儿伸出两个手指,在甘棠眼前晃了晃。甘棠深知她指的是梁妃。梁妃宫女出身,身份低贱,当今皇上位列普通皇子时,她便随侍左右,深得宠信。虽说竟比皇上年长近十岁,却因前几年连诞两位公主,终被册封为德妃。
“她的头侧插着一支景福长绵簪,看上去倒比那日里贤妃娘娘戴的那支光彩些。”
攸儿话音渐渐低了下来,一会儿睡着了。
甘棠却翻来翻去,总也不能入睡。恍惚间,觉得娘亲正在给自己梳头,“我的儿,想梳个什么样式?”外面太阳正好,照在西厢房酱紫色的窗棂上。“沈姨娘该糊糊窗纸了。”淡土黄色的窗纸翘起了边儿,风儿一吹,呼呼地响。
“又在想小画儿了。不对,应该叫历儿了。”娘开始给自己编小辫了,这样再编成大辩,时间长了也不会松散、起毛。本来用头油最好,一月的份利却又那么少。有时相邻的沈姨娘送些,说是眼看着季儿一日日地大了,辫儿乱乱的不成样子。娘有时收,有时不收,“说不定老爷又想起她来,用的着的。”
沈姨娘原有个女儿,是同大夫人的三女儿一月出生的。沈姨娘没有其他子女,所以对这个小画儿格外地看重。只要从西厢的窗下走,就能听见她给小画儿哼歌儿。嗓子哑哑的,又爱走调儿,常让人忍俊不禁。
可惜的是,还没出满月,赶巧儿碰上大夫人的三女儿夭了。大夫人派了奶娘来,说是抱小画儿去让嫡母瞧瞧,谁知就再没回来。
沈姨娘挣脱了甘棠娘的手,跑到正室给夫人下了跪,不成,被撵出来。又在院里跪了一晚上,到最后还是老爷叫了仆役把她架了回来。
甘棠娘给她端去一碗面,甘棠躲在娘的身后,就看见沈姨娘木木地躺在床上,两眼呆呆的,却是没有眼泪。甘棠娘自去劝慰姨娘,说些“总还是一地儿住着”的话。
甘棠在一旁瞥见了梳妆台上的一支红宝石串米珠簪花,搁在小巧的点彩粉盒上,心里暗想:这就是父亲前几日谴周嬷嬷送来的簪花吧。那几粒碎碎的红宝石娇艳如血,在阴暗的屋子里静静散发着暗黑的色彩。
后来的日子里,夫人间或准沈姨娘去见一见小画儿,瞧着沈姨娘抱孩子的痴样子,又改了主意,连门都不让进了。过了几日,更索性改了名字,叫“历儿”。
这次沈姨娘没再去争,整日里拿着那支簪花不言不语。日子长了,父亲再没有进过西厢房。
只是母亲空闲下来去坐一坐。两个妇人对坐着,不言不语,有时一声长叹。
奇怪的是,沈姨娘在打扮上不再留心,独把那支簪花戴在发髻。红红的宝石逼衬着没有一丝血色的银盆脸儿,越发得雪白。
沈姨娘见甘棠在跟前,就唤到身边,理一理乱了的盘髻,最后两只瘦长的手捧着甘棠的脸蛋儿,盯着她的眼睛看,嘴里喃喃道:“像极了,像极了,一双星星眼儿,星星眼儿。”
那双手真凉啊,凉得赶得上新汲的井水。却又使劲地摇晃起来:
“姐姐,姐姐,快起来!”
甘棠使劲地睁开眼睛,是攸儿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姐姐今天怎么醒得迟了?我把洗脸水都打了来,外面下雨呢,这手都冰了。”
甘棠凑到窗口,可不是,雨不大,却密得很。要不是那几棵盆石榴儿发了芽,真像是深秋呢。
甘棠急忙地洗漱了,思量着赶在早饭前,到绣房绣一阵子。
“你也别闲着,前日里不是吵着让我教你做粉嘛,去问外膳房的李公公要二两新米。要是公公不在,你就回来,别在那儿纠缠。要在,带句话给他:那花样儿过两天带来,赶着娘娘的活儿呢。”甘棠在头顶随便挽了一个髻,插了一支骨簪,借攸儿的手喝了一口水,匆匆去了。
等到吃饭,也没见攸儿回来。只好向瑞姑姑撒谎,说派了她和个姐妹到敬事房要皂荚仁去了,想是没有现成的,忙着剥皮呢。
瑞姑姑没再追问,只说了句:“她也该在针线上尽尽心了。”转身走了。
甘棠舒口气,在绣架前坐下,开始绣一个骨朵儿。
此时,是绣房里最安静的时候。偶尔,听得见几位绣娘因着用色的不同小声咕囔,瑞姑姑就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走过去做个评断。顺便再到每个绣架前看看进度,或是小声训斥,或是点头微笑,这是绣娘最紧张的时候了。
《宫杀》 第二章 风起(二)
“这是谁教的针法?”
不知什么时候,瑞姑姑竟站在了甘棠的身后。
甘棠急忙站起身来,垂下手去,低低地说:“禀姑姑,未进宫前我娘曾教过些许针法。”
“你坐下,再绣几针我瞧瞧。”
“是。”
甘棠稍稍斜坐在凳子上,拿起针开始绣,又小声讲着:
“刚刚绣完的这些针是从骨朵儿边上起的针,边口儿要齐整些;这几针要在这绣完的几针里落针,空隙是早就留好了的……这几针需转入最前面针脚几分,还得留出下几针的空隙……这几针又要接入再前面几针几分。下面的,就照着前面的来就是了。”
讲毕,甘棠依旧站了起来。
“确实比滚针更严整些。”瑞姑姑停了停,又说:“你随我领些丝线来。”
甘棠心中不免诧异,姑姑昨日里刚打发人领了丝线,说是怕敬事房再几日忙了,去了未免多些口舌,难不成今儿倒忘了?心里这样想着,面儿上却没带出来。脚步儿紧跟着姑姑出了绣房。
在往敬事房去的卵石子儿路上走了一段,瑞姑姑脚步慢了下来。
甘棠心知姑姑必是有话要说,快走几步赶了上去,倒也不敢并肩,只是能听见低话儿罢了。
“昨儿泻玉来咱这儿取彩粽儿说了句话儿,关系着你呢。”瑞姑姑眼望着天上衔泥的燕儿,透着一点兴致。
泻玉是贤妃娘娘身前的宫女,甘棠与她虽是认识,并没有打过交道,为何提起呢?
“请问姑姑是否是让季儿再提前些日子?”若果然是此事,那真真是没有办法了。除非叫上几位绣娘,赶紧学起针法来。
见甘棠紧皱了眉头,瑞姑姑倒“扑哧”一声笑了。
“为的不是这事儿,看把你急的。”姑姑抬起手,给甘棠扶了扶髻上的簪儿。
“贤妃娘娘看中了你,要你过去呢。”瑞姑姑瞅着她。
心里“咯噔”一下,甘棠停下了脚步。看看四下里没人,她扑通跪下了。
“甘棠自打进宫就跟着姑姑,虽不能说万事皆无错,倒也是尽心尽力。只想着这样很好,从来没有做过他想。望姑姑明鉴。”
瑞姑姑急忙搀她,“季儿,你这是想多了。我并没有想要试探你的忠心。你在我身边待了整三年,我还需要和你拐着弯儿地说话吗?实在是娘娘看中你的绣活儿出众,想着调到身边去,有什么活计儿也便当。”
甘棠没有做声,捻着衣脚儿。
一个小飞虫儿嗅着了瑞姑姑脸上的香脂味儿,绕着她的圆脸嘤嘤地飞,落在了姑姑的额头上。
“啪!”姑姑一巴掌打在自己的额头上,“该死的贱东西,想爬到我头上来吗!”
瑞姑姑这是借事儿警告甘棠呢,她焉能听不出来。这件事放在别的绣女身上,确实是该拍手称快了。又有几个绣女愿意一辈子关在绣房呢?
整日里和针线打交道。活儿急的时候,一天下来,头都要抬不起来,两只胳膊酸涩难受,站在饭桌前想夹口菜,手哆哆嗦嗦地不利索,一时松了,菜掉到桌子上,挨姑姑几句呵斥算是清的。赶上姑姑遇上了-操- 心事儿,饿一顿,或是直接送到敬事房的并不少见。
可是就是如此,甘棠也不愿到娘娘的宫里去。绣房是辛苦,是一处清静地儿。进了娘娘的宫里,绣活儿是少许多,也能见着些世面。可都说“伴君如伴虎”,伴着娘娘肯定也身闲心不闲。去年腊冬月里,因李贵嫔小产,太后斥宫女没有尽心服侍,六位宫女当天夜里就被拉到敬事房杖责赐死了。
和别的宫女不同,甘棠进宫是乐意的。不像她们哭哭啼啼,心不甘情不愿。在家里时,见多了嫡母的跋扈,母亲的谦恭,父亲的寡义。想想自己的出身,早晚也就是个妾室、填房。就算嫡母怜她平日里小心,嫁了做个小官的嫡妻,又焉能保证脾性儿顺和。本是一意儿寻个庵院,一辈子青灯古佛,娘却死活不依。
本想着进了这高墙之所,清心寡欲,也算遂了心了。谁又想到,又生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闷闷地随了姑姑去了敬事房,领了线,确是粗细皆有。公公笑言道:“太后、太妃今年有好兴致,要过个喜庆样儿的端午节。令各宫各所都挂起彩粽来。你们顺道儿把其他绣房的也领去、散了。省了我的一趟脚力了。”
瑞姑姑笑着接了,又递与甘棠。
一路无话。
回去了绣房,瑞姑姑遣了几个手脚利落的,细细地叮嘱了,拿了丝线送去其他绣房。
甘棠刚刚坐下,攸儿便笑嘻嘻凑了过来。
甘棠急忙看看瑞姑姑,她正忙着分派裹彩粽的事儿,这才放下心来。
“怎的这会子才回来?又往哪儿疯去了?”
攸儿见她沉下脸来,却是毫不在意。
“我刚拿了米,正碰上张公公进来。”
“可是敬事房的那个?”甘棠急急道。
“正是呢。”攸儿见她急了反而笑了。
“是张公公不假。却并没有问东问西,拿我的错儿。还说等粉做好了,送他一份,给家里的老妹子抹脸。李公公听了这话,又赶忙地给我装上了。”
甘棠瞧瞧攸儿衣襟下挂着的小白布袋,里面的米足有半斤,这才放了心。
“季儿姐姐,张公公还问起你呢。”
甘棠的心又提了起来,“好好儿的,怎么又提到我?”
“是张公公问,咱这里谁绣工好,我就说了是季姐姐。”
甘棠一时气了,紧皱了眉头,“还说了些什么?”
攸儿见她变了脸色,也慌了神。
“没说什么了,没说什么了。公公见时候不早,就叫我回来了。”
甘棠内心疑惑着,又不好说什么,就对攸儿说:
“以后见着公公们,还有各宫的宫女姐姐们,只要没正事儿,避着些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攸儿丧气地点点头。
见着她的委屈样儿,甘棠又有些不忍。
“你且悄悄儿地回去,在我的炕角里有一个青瓷罐儿,取出来,用水细细地刷了。把米倒进去,满满地倒了水,再放到那个角落里去。
回头把上回用剩的皂角仁儿带来,就说是去敬事房现剥的。”
攸儿一溜烟儿地去了。
说着话的工夫,又耽误了绣活儿。甘棠赶忙地穿了一根嫩翠线儿,绣桃叶芽儿。
正绣着,脑子里忽地一闪念:姑姑提过,贤妃娘娘每逢节日里必带一支点翠嵌珍珠含芳簪,上面的翠羽最是鲜活。这翠芽儿一旦绣上去,岂不夺了光彩去?
可是若拆了重来,那针眼儿大了不说,一大会子的工夫也就白搭上了,实在不舍。这可怎么好?
《宫杀》 第三章 拜见皇妃
整个后晌,其他宫女欢欢喜喜地缠绕着彩粽儿,见甘棠伏在绣案上,知道她活儿紧,也不来缠磨。
甘棠稳了心神,慢慢绣着。那半截子嫩叶子时时地刺着她的眼睛。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先绣完别的再说吧。
忽听得她们几个喜悦悦地咋呼了起来,抬起头来看。却原来是一只小蜂儿闯了进来,被她们一吓,更不知往哪儿飞了。
瑞姑姑正在外面晒着太阳,也快步地走了进来:
“还不止了声,叫人听着像什么?”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宫女们手里干着活计,眼里却瞅着那蜂儿,看它飞哪去。
甘棠也盯着它,它“嘤嘤嗡嗡”的样儿,着实地讨人喜欢。
蜂儿满屋里转了几圈,竟、竟就落到了瑞姑姑头上。姑姑可巧儿在发髻上戴了两朵嵌宝石的绢花儿,一朵粉红、一朵嫩黄,正讨了蜂儿的喜欢。
绣女们乐翻了天,一个个地撑墙捂肚子,丝线也被扔了个满地儿都是。
瑞姑姑大睁着三角眼,张着嘴巴,指着绣女们:
“你们、你们,要疯了吗?”
攸儿刚好回来,见了这番景象也傻了眼。又听见了姑姑的话,就问:
“瑞姑姑,要奏请敬事房吗?”
绣女们笑得越发地厉害,有几个直接撞翻了绣架子,趴到了地上,笑得没了气儿。
瑞姑姑气得混身发抖,却也没有办法,跺跺脚出去了。
好一会子,大家才止了笑。拍拍身上的土,挽一挽头发,再把地上的乱线归到一处,一根根地梳理清楚。互相对视一眼,又笑上一阵子。
听甘棠说完了缘故,正喝茶的攸儿一口茶水喷出来,笑得趴到绣架子底下去了。
甘棠也抿嘴笑着,低头拿绣针,傻眼了:裙摆上溅上了茶水!
茶水不多,几滴。可是在这水清色的纹锦上,那点子茶色可就全显了出来。
攸儿一眼见到了,也吓得说不出话来。
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甘棠也实在没了主意,只好做好请罪的准备了。反正就这一条贱命,娘娘想要就拿去吧。这样一想,心里反而轻松了。
她又想到瑞姑姑就那样顶着那只蜂儿,颤巍巍地走了,心里就禁不住笑:蜂儿是否正在疑惑着,这么俊俏的花儿怎么没有就花蜜呢?
蜂儿伏在花儿上,蜂儿伏在花儿上!甘棠喜得就要呼出声来。
绣的那点儿嫩芽儿,再嵌上几遭儿水清色线,既与底色儿相称,又不会压过发钗的点翠!那点茶渍做蜂身子最合适了!
以前在门帘儿、被面儿、枕套儿、手绢儿上绣过飞禽走兽,绣过百蝶样儿,独没有绣过这样的小飞虫儿。用红褐丝线做身子,丝线不必浸过皂荚仁水,绣好了用小刷子刮刮,毛茸茸的,最合适了。
若是娘娘不喜欢,扫了兴,说不准就不来调我了。
攸儿眼见甘棠的嘴角翘了上去,慌了神,起劲儿摇她的胳膊:
“姐姐,不要吓我!我这就去找瑞姑姑,祸是我惹下的,我担着。你甭怕!”
甘棠浅笑着,说:“我该谢谢你呢。”
攸儿听了这句,更是魂飞魄散,扭身就要跑。
甘棠使劲拽住她,“我没疯。你快坐下吧。”
攸儿勉强坐下,眼睛用劲儿地看她。
甘棠也不管她,穿好了一根浅褐色的丝线:
“仔细看着这针法。学会了,保你的命,保我的命。咱一处好好地活着。”
她绣完了一个小肚子,又补上几片浅绿的翅子。攸儿张开的嘴巴,慢慢合上了。
“娘娘万一儿瞧着不雅?”
“拼一回吧。”
攸儿没再做声,乖乖地穿好线,学着她的样子,静静绣起来。
两个人忙碌了一天两夜,好歹完了工。
甘棠把百褶裙工工整整叠好了,恭恭敬敬捧至瑞姑姑跟前。
姑姑满意地笑笑,把手里的绣针插进红缎如意针袋里,接过了裙子,展铺在绣架上。看着一朵朵的桃花,脸上的笑纹儿越加地深了。不过,一展裙摆,那笑纹儿马上就僵了。
“为何擅做主张?”
“不小心溅上了茶水,想不出别的办法。”
“你这是给自己找死路。”
“祸是自个儿闯的,丢了性命,怨不得别人。姑姑放心。”
“你这孩子,唉。平日里见你是个最省心的,到头来却又——,唉。”
“姑姑,不必担忧。这事儿与旁人无干,只怪甘棠命不好。”
“你既然看得开,我多说无益。”瑞姑姑深深吸口气,“出了这档子事,你还是跟我一起去交差。娘娘怪罪下来,你也好解释清楚。到时不会怪我。”
“季儿全听姑姑的就是。”甘棠心中暗自好笑:姑姑口口声声为她着想,还不是极力地把自个儿撇清了,推她到风口浪尖上去,是死是活听凭娘娘罢了。
瑞姑姑前面带路,她俩顺着回廊边上的青石小道去往翠微宫。
甘棠偷眼儿打量着身边的回廊,尽绘着一些龙凤、牡丹的图案。听姐妹们讲过廊里的黄梨木的雕梁极为讲究,这非得在廊里走一走,才能看得清。自己这趟儿去了,不见得能再回来。看样子这辈子是没谱了。
正走着,眼见着路边儿的草下露出了一截子红丝线,煞是扎眼。甘棠一弯腰拣了起来,竟又带出了一个小坠儿,粗看是一个小狮子,张牙舞爪,挺招人喜欢。
“怎么停了?”瑞姑姑见甘棠没有跟上,回头看她。
“石子儿硌了脚。”甘棠弯腰揉揉脚,借势把小狮子揣进了怀里。木头的,不值钱,许是哪个宫女掉的。要是能躲过这遭儿,就把它送给攸儿;躲不过就陪我到底下做个伴儿。
走了足有一顿饭工夫,才来到了翠微宫进宫三年,律法森严,只选秀时见了深黄琉璃瓦的高墙,晋见太后根本不敢抬头,攥紧了赏下的银脚儿,就憋着气儿退出来。公公领着去了绣房,再没逛过这皇宫大院。
只见这宫屋顶,以红、黄、绿五彩琉璃瓦铺盖,木面没有髹漆,通体显现了木材本色,醇黄若琥珀;屋角高高翘起,宛若万云簇拥,飞逸轻盈,又悬挂着风铃,风荡铃响,倒是清脆悦耳的很。
瑞姑姑也停了下来,目示甘棠过去:
“呆会子进去别忘了礼数。但听我说。娘娘问到你了,再说话。务必话音儿低着些。”
姑姑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甘棠也感伤起来,“扑通”跪下。
“娘娘责怪下来,季儿性命必不能保。斗胆请姑姑把季儿这些年积攒的几两散碎银子送出宫去,交给我娘,也算是报答了养育之恩。倘或不能,就给了攸儿,可怜她没爹没娘。”
“我记下了。走吧。”
早有站在外面的小太监进去传了话,姑姑和甘棠徐徐走了进去。
既存了一死的心,倒没有了畏惧。她审视着这宫里的一切。
地上铺的是汉白玉大理石地转,刻着菱形花纹儿;厅堂正中摆放着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稳重华丽。两旁各摆着两张玫瑰椅,黄花梨的木料,桃花形的镂雕,透着娘娘的喜好儿。
一位身着翠绿裙儿、洒线绣坎肩儿的宫女迎将出来:
“瑞姑姑这边请。娘娘在东暖阁里呢。”
姑姑与甘棠低着头,随宫女拐向了侧室。
一撩大红撒金的软帘儿,扑鼻而来一股子异香,又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姑姑与甘棠请了跪安,就闻得炕上传来一阵清丽的女声:
“姑姑起来吧。”
甘棠随着站了起来,这才第一次看到了宫女们最常提到的贤妃娘娘。
容长脸儿,长眉皓目。没施脂粉,腮颊上却带着些绯红。
“娘娘可比前几日好些?”姑姑笑颜问道。
“好些了。劳瑞姑姑挂记。可是绣好了?”
瑞姑姑有点子踌躇,想说什么又没说,还是把手中的紫缭绫包袱递给了身边的宫女。宫女接过去,放在炕桌上,打开来。
娘娘移动了一下身子,伸过手去,掬起了裙摆,拇指上套着的一枚黄玛瑙方戒,在阳光下荧荧地发光。
“这绣工倒还精细。吆——”
姑姑早已拉着我的衣襟跪下了,一句不吭,等着发落。
“这是你绣的?”
娘娘语气平淡,没显出怒气儿,却也没让站起来。
“禀娘娘,是甘棠自作了主张。姑姑不知情。”
“你抬起头来,让我瞧瞧。”娘娘说道。
甘棠慢慢抬起头。窗棂射进来的阳光,刺着我的眼睛。
“生的倒还齐整。过来让我看看你的手。”
甘棠站起身来,内心倒还平静,自忖:难道要拿我的一双手出气吗?
走至娘娘跟前,一位宫女托起甘棠的手,让娘娘看。甘棠低着头,倒是把娘娘脱在炕下的一双织金妆花缎鞋面的绣鞋瞧得真真的,看来这位娘娘有一双小脚呢。
“看看手心儿。”娘娘语音柔和。
宫女把甘棠的手又翻转过来,娘娘细细看了。
“这丫头是个-操- 心的命。”娘娘笑道。
“娘娘还学会了看面相呢。”瑞姑姑在一旁搭话道。
“姑姑怎的还跪着?起吧。”娘娘给宫女递了眼色。
宫女搬来一个红木方凳儿,瑞姑姑欠着身子浅浅地坐了。
《宫杀》 第四章 骤变
“虽说越了些礼,绣得奇巧,入我的意。瑞姑姑且放宽了心。况且我也不会因了一幅裙摆儿,归罪了姑姑。你在我身前儿不是一天两天了。”娘娘款款说道。
瑞姑姑听到这,急忙站起身来:
“这是娘娘心胸宽,怜恤奴才。也是这丫头命大,遇上了娘娘。旁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呢。”
“给瑞姑姑端杯茶来。这半日该渴了。”娘娘发话。
早有宫女端来一盖钟儿,瑞姑姑喜津津的接了。
“上次让泻玉捎的话,可带到了?”娘娘手摸着裙摆上的蜂儿,问道。
“我当时就知会了这丫头,她是满口愿意的。有哪个痴子不愿近近地伺候主子呢。季儿,是不是?”瑞姑姑紧盯着我。
既然到了这个份劲儿,还能抽身吗?甘棠只是垂下头去,轻轻道:“但凭娘娘、姑姑做主。”
瑞姑姑听言,立时乐了:
“娘娘是顶尖儿的人物,这宫里有几位呢?季儿自当是尽心地服侍。娘娘选对了人了,我是愿打包票的。”
瑞姑姑越说越离谱,娘娘反倒笑了:
“瑞姑姑言重了,要了你的得力人儿,该赔些什么呢。”
方才的那位宫女移步出去,取来了两锭金元宝,用条手绢儿当面包了,递予姑姑。
姑姑起初不敢要,使劲推脱,娘娘说并不单为这遭儿,实是姑姑办事平日里尽心,才赏的,姑姑这才红着脸儿收了。
娘娘又道:“取那个雕漆匣儿来。”
又是那位宫女走到多宝格前,蹲下身子,打开镶着兽面镏金把手的橱门,拿出一个小匣子,走到娘娘跟前打开来看。
“那支攒珍珠的怎么不见?”娘娘看了一眼。
宫女笑道:“娘娘想是忘了?前几日还说那几颗珠儿时候长了,有点子泛黄,让我裹了送头面坊打磨去了。”
娘娘也笑了,“这才几年,就记不住事了。”
瑞姑姑插言道:“娘娘再不记事,我们更不能活了。全因娘娘-操- 心事太多的缘故。皇上又看重娘娘,繁事都交代娘娘,可不千头万绪吗。”
“有的人并不看重呢。”娘娘淡淡地说了一句,又对宫女说:“这些样儿不好,再拿那个如意纹的来。”
宫女依言把匣子还放到橱里,掀帘子出去,一会子抱来一个狭长的匣子,还是雕漆的,只花纹儿是另样。
娘娘在匣里看了看,说:“就绿雪含芳吧。”
宫女把匣子放在炕上,取出一支簪来,却回过身来,递在甘棠的手上。
甘棠呆了一呆,瑞姑姑扯扯她的衣裳,低声道:“快磕头谢恩。”
甘棠回过神来,这才屈膝跪下,道:“谢娘娘赏。”
“这两天你先歇着,不用到绣房,也不用到这边来,收拾收拾东西。等我知会了敬事房,自有公公去带你来。”娘娘慢慢说道。
“是,娘娘,季儿知道了。”手中握着那根簪子,把手冰得紧。
瑞姑姑又道:“你且回去。别走岔了。”
甘棠又行了跪安礼,退了出来。一位宫女跟了她出来,一直出了宫门,不见回去。
甘棠回身道:“姐姐请回吧。我记着道儿。”
那宫女“扑哧”一声笑了:
“以前都是我叫人家姐姐,今儿我倒做起姐姐来了。以后在娘娘跟前叫我泻玉,没旁人的时候还是叫我姐姐,我心里受用着呢。”
听着她的话爽朗,甘棠心里也敞亮起来。
“以后甘棠就跟着姐姐,凡事还得姐姐教导妹妹。”
泻玉一直送我到了绣房,临走还又嘱咐了几件事。
进了绣房,唤声攸儿,又走了出去。攸儿见她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自是喜不自禁,跑出来,巴巴地缠着一句句地细问。
回寝房路上,攸儿望风,甘棠从桃枝上采了一捧桃花。攸儿问她采桃花何用,她只是笑而不答。
回到睡房,攸儿又求甘棠拿出那支簪子来赏看。甘棠也仔细看了一回,怪不得叫做绿雪含芳,碧绿的簪体倒也罢了,她娘家常就戴着一支这样的,好像还更通透些。妙的是这支簪头上又有一层雪白,雪白中又撒着星点样的枫叶红,恰似雪地里绽放着几朵小红花,确是一件稀罕物呢。
攸儿把玩了一阵就丢开手去,倒是喜极了那个小狮子,挂在脖子上,说着要让姐妹们瞧瞧。
甘棠听见了这话,正色道:“你不要喜过了头儿。不是正道上得来的东西,还要显摆吗?想戴着也要掖在小衣下面,不要让姐妹们瞧着才好。你要让她们见着了,问你哪得的,看你怎么编排。”
攸儿听了十分地不情愿,也只得把那物件塞进了领口。
甘棠见她委屈,好言哄道:“等我到了娘娘跟前儿,再得了好东西,一定给你就是了。”攸儿这才回转过来,又唧唧喳喳起来。
“别的事先放一边,先把那粉做起来是正经,你不是还要送个人情吗?”甘棠说道。
一句话给攸儿提了醒儿,顾不得撩裙角儿,就钻到炕洞里,捧出了瓦罐,揭开盖儿一闻,马上哭丧着声儿说:“姐姐,馊了呢。”
甘棠暗暗好笑,假言道:“那只好埋到老槐树下了。”
攸儿听了几乎要哭出声来,作势真要去倒。她急忙挡住,笑道:“好妹妹,正是要它馊呢。姐姐哄你呢。”
攸儿这才破涕为笑,撅着嘴巴使劲瞪了甘棠一眼。
甘棠从墙角的木柜里取出了一盘小石磨,安放在地上。攸儿搬来一个圆杌子,甘棠解下身上的深湖蓝草纹六幅裙,小心搭放在炕上。这是去年年节上赏的,布料好,颜色上又称心意,今儿为着见娘娘才穿上了。
甘棠坐下来,攸儿已经在磨眼里灌进了泡好的米。甘棠又放进了几瓣桃花,攸儿这才明白她为何要掐那些桃花。
甘棠慢慢地转动石磨,白色的米浆缓缓流下来,淌入了磨下的青瓷碗里。一顿饭的工夫,就做得了。收好了石磨,攸儿又取来一柄木勺,搅动瓷碗里的米浆。米浆多了些,有些溢到了外面。甘棠急忙又找出一个往年装雪水的粗瓷罐子,舀出一些米浆来,才好了。
攸儿把搅好的米浆放在小石桌上,笑道:“这桃花儿放在里面还真是有些香呢。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甘棠擦着地上的米浆,说道:“这并不是为着咱们使。这香虽是清淡,抹在咱们的脸上也是招人。为的是你既要送人,就要拿得出手去。这做法儿宫外也有,也没什么稀罕。只是比胭脂铺里买来的干净些,又没有铅粉。你送的既是张公公,更是要尽心了。”
攸儿听到这里,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道:“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这会子米浆已是都落下了,碗里飘着一层清水。我把上面的清水倒了,又用木勺把那一层稀的刮去,碗里剩的就是香粉了。白腻,泛着点子红色,水水嫩嫩的,又有着香气。
攸儿看了,自是喜欢不已。忙不迭地拿来了两个瓷盒子。
甘棠一看,瓷盒子并不是这房里的东西,疑道:“这是哪儿的?”
攸儿自得地笑道:“这是姐姐的人情呢。”
甘棠更是疑惑,看着攸儿。
“今儿早上我听姐姐的话,把那花样给李公公送去。他顺势求我也给他做些粉才好,说上次当着张公公的面不好说。我打趣他要送给谁,他倒红了脸,硬塞给我这两个小盒子。临了又装上了一些白米。”
顺着她的手势一看,果然一个小布袋,在桌脚放着呢。
“这样正好。”甘棠端详着瓷盒子,绿彩小梅的青白瓷,不值多少钱,不过倒也精致。
用木勺把碗中香米浆一点点抹进瓷盒子,满了,细细抹平了。
“攸儿,拿你那支银簪子来。”甘棠看着瓷盒子,忽然有了点想法。
攸儿把簪子放在我的手上,瞪大了眼睛,看她做些什么。
簪头是一朵镂空的银梅花,花蕊是掐金丝的。甘棠拿住了簪头,在粉上密密地印了几遭。
攸儿拿过盒子,惊喜道:“姐姐怎么想得到?这样倒是更像样子了,又衬了粉盒上的梅花。”
她抿嘴笑笑,“要是冬上,不用桃花,单加新采的梅花,才是名副其实的梅花粉呢。淡淡的香气儿,红得又好,那才好呢。”
“姐姐定要应了攸儿,等梅花开了,咱再把梅花粉做起来。”
甘棠笑着应承下来。
盛好了另一个粉盒子,她说道:“趁这会子有空,你就送去吧。本算着做得了两盒子,一齐送于张公公。既是李公公也要,你一并拿了去,说予李公公自己留一盒,那盒就劳烦他拿给张公公。省得你往敬事房跑,让人疑心。一会子就是午饭时候了,你早些回来。”
没等甘棠说完,攸儿早揣好了粉盒子跑了。
甘棠留在屋里,把一应物件收拾利落了。坐在炕上,想起贤妃娘娘要她在这两日里收拾收拾,准备过去。打开小橱子,把四季的衣物取出来打点,也不过是两个包袱。包好了,又放回去。
这时,攸儿回来了。
看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甘棠不免好笑:“让你早些回来,也不必这样子匆忙。”
攸儿一声不答,只拉了她的手走至炕边坐下,问道:“贤妃娘娘让你过去,可是准话吗?”
见她端正了脸色问我话,甘棠不免好笑:“妹妹放心。我过去了,还是记挂着妹妹。你要也想去,我瞅好了空儿,也要你去的。”
“我倒不为这事。我今儿去送那粉盒子,听了李公公的一句话,倒唬了我一跳。交代完了你的话,就赶着回了。”攸儿急道。
甘棠听了,心也悬了起来,不过,倒也能稳住了神,听她往下说。
“听李公公的话音,怎么张公公要调你到舒宜殿呢?”
舒宜殿?那是德妃娘娘的寝宫。她呆住了。
《宫杀》 第五章 画眉
转眼,正日子到了。各宫里虽没有张灯结彩,却也按着太后的意思尽力地布置。菖蒲、艾草的味道在整个皇宫上空四处飘荡。来去的宫女皆佩带着一二香囊,多为各色花朵样儿。
甘棠摸摸颈间香囊,不禁暗笑:身为绣娘,却没有空儿为自己准备一个辟邪的香囊,这还是攸儿到他处讨了来,好歹戴上,图个吉利。
绣房里好静。攸儿随绣房的绣女到御花园去了,说是圣上下了恩旨,太监、绣女们除去有事在身的,均可到御花园的一个偏园——宜芳园去走走。甘棠素来喜静,终于有了这样一日,就向瑞姑姑告了假,姑姑便留她在绣房看家。
斜倚纱窗,望着院中的几盆石榴花,甘棠记起家里过端午时,也是各窗各门插菖蒲、艾草,各房的姨娘、丫头,又加上粗使老妈子早早泡好了糯米、黄米,提前一天就包了起来,或使苇叶,或使竹叶,桌案又摆猪肉、香菇、花生、咸蛋黄、栗子、蚝干等物,分类添加进去。老嬷嬷也被叫了去,自己就跟着兄弟姐妹在后花园踢毽子、荡秋千;等大了些,就坐在房里,照着娘的花样一针一针绣明日要送姐妹的荷包。
记得那年送了厢妹妹一个藕色软缎荷包,一面是火红石榴花,一面是小蝙蝠。没几天,进宫的日子就到了。厢妹妹缩在我娘的怀里,嘤嘤地哭,手里还攥着那个荷包,沾了泪水,越发红了,像血。
甘棠抬起手来,抹去了脸上的泪水。走至绣架旁,从竹箩里翻出了几块绸缎片儿,选一块缝个荷包吧,还绣一朵石榴花,送不出去的,权当又见着了厢妹妹。
甘棠正裁着样子,却有一宫女走进了绣院。甘棠站起身来看时,那宫女已笑盈盈地站在门口了,却是扶素。甘棠急忙笑着迎她进来,搬了自己的座儿让她坐了,两人说话。
扶素信手拿起荷包花样儿,笑问:“日子已经到了,妹妹还有这份雅兴吗?”
甘棠接过来,轻轻抚着缎上的细纹儿,言道:“只是闲不惯。”
“等你到了那边,有你忙的呢。”扶素笑言。
甘棠听了,笑而不答。自己一定就到了那边吗?小小的一个绣女竟被两宫娘娘在心上惦念,真真有些可笑呢。
扶素把手上的包袱放在甘棠膝上,笑道:“妹妹快些打开瞧瞧。”
甘棠早就冷眼瞅见了那个青灰绸布包袱,软软鼓鼓,该是衣裳。
甘棠没挪地儿,就在膝上解开了。一件窄袖单衫,一条印花麻褶裙,又有一件缠枝花对襟短袖衣、一双石青锦鞋。除去短袖衣、锦鞋,余者皆与扶素身上所着相同。
扶素又自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包,打开,却是一支珠钗,缀几颗豆粒大的东珠。又道:“妹妹最衬挽个乐游髻。”
甘棠静静坐着,任扶素解开头发,重新挽了发髻,插上了珠钗。
“我们娘娘最喜宫里人衣衫雅丽。这发髻还是娘娘散了自己的头发,手把手教我才会的。”
扶素看着甘棠满意地笑了,又叫了甘棠到院中大缸边照水影。
甘棠低了头看了,松松散散的一个斜髻,珠钗上的小东珠隐隐的光晕,倒把自己的寻常脸面衬出了几分颜色。
扶素见甘棠有了几丝喜色,,言道:“妹妹日常穿的未免朴素过了些。等过了这几日,娘娘可要费些工夫打扮你呢。”
“姐姐又说笑了。”甘棠不免红了小脸。
两人重又回至屋中坐下。
“妹妹换了衣裳,跟姐姐到园中去逛。”扶素拿起了那条褶裙,放至甘棠手中。
“姐姐整日御花园里走着,还不够不成?宜芳园里又能有什么稀罕物儿,烦劳姐姐去看?””甘棠诧异道。
扶素瞅着甘棠笑了,“妹妹手巧不假,心思却差了姐姐一截子。”
甘棠也垂脸笑了,心中却仍是不解。
扶素拉起甘棠的手,言道“娘娘让我叫了妹妹,回去翠微宫会同娘娘,一齐去御花园观赛龙舟。妹妹可愿意?”
甘棠一听,不禁心思翻转:敬事房还没有说话,让自己调去翠微宫。攸儿昨儿说的那几句话又言犹在耳。今儿就擅自穿了翠微宫的宫女服,倘捅出娄子,又如何自处?可若回绝,自己区区一个绣娘,又有何胆去对抗贤妃娘娘。
拿准了主意,甘棠就抱起了包袱,扶素相跟着,去了睡房,换上了衣裳,可喜件件合身。甘棠便心念:合该自己要走这一遭了,也就硬了心,随扶素逶迤去了翠微宫。
来至宫中,见过娘娘,甘棠就肃站在一边,以备娘娘调遣。
贤妃娘娘正在描画眉眼,启口对甘棠道:“这垂珠眉实在难画,抱锦为难,我也画它不出。不行就还是卧蚕眉了。”娘娘身旁一位宫女搔搔耳朵笑了笑,想必是抱锦无疑了。
“娘娘,我可说句话吗?”甘棠低言。
娘娘笑了,道:“在这宫里,宫女就如同我的姐妹,想说什么尽可说的。”
甘棠仍低了头,低言道:“奴婢在家中时,见过母亲画此眉。娘娘不妨弃了眉油,换用眉黛。眉身用青黛,眉珠用浅青黛。”
抱锦言道:“甘棠妹妹讲的在理。眉油描画蛾眉最是灵秀,画垂珠眉总觉滞涩些。可那青黛自有了眉油就收了起来,可得细心找找呢。”说着撩帘去别屋找寻。
扶素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把一条小棉帕子浸了,拧干,小心给娘娘擦去眉油。这时抱锦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宣纸包儿,走至娘娘跟前,打开来看。
“你也过来瞧瞧,可能使不能?”娘娘扭头唤甘棠。
甘棠过去瞧了,几块长条石黛,深浅俱有,质地也细腻,原是上好的,只是久了时日,有些已裂了细纹。甘棠拣起一条青黛,在手背划了,又来至窗口对着日头瞧了,才对娘娘言道:“日子是久了些,可还能将就些。”
抱锦让甘棠给娘娘描画,甘棠推委了,仍由抱锦描了。娘娘命扶素拿起铜镜远近瞧了,绽开了笑颜。,“甘棠,该赏些什么?”
《宫杀》 第六章 端午
甘棠近前一步,言道:“娘娘今早赏了奴婢了。”
贤妃娘娘听言,笑了,没有再言。抱锦又近前给娘娘抹上唇上的蔻丹,擦了颊上的胭脂。进来几名宫女,手上放着要穿的衫裙。
甘棠看了一眼,并无自己绣的那件褶裙,心内有些纳罕,脸上就有了一些不自在。扶素看在眼里,悄悄拉了甘棠走开几步,附耳道:“娘娘十分喜欢你绣的褶裙,侯着晚上大宴呢。”
甘棠心道:怪不得扶素能得娘娘宠信,太能够揣透他人心思,嘴上却道:“姐姐多心了,妹妹不敢妄言娘娘的穿戴。”
扶素笑笑,缓步走开,自去照应娘娘着装。
甘棠闲在一旁,打量着娘娘的寝室。室北靠墙一宁式红木大床,挂有红蛸帐,吊双鱼赤金帐钩,铺刻丝百鸟锦褥,一边又搭着麝鼠皮小褥子。东板壁两黄花梨竖柜,西板壁靠墙骨柏楠镶心香几,上置香炉、三彩双鱼瓶、三彩童子骑兽。西墙壁又一挂瓶,甘棠细眼瞧去,应是掐丝黄玛瑙,心道:娘娘怎将这一俗物悬于墙上,玛瑙虽也是玉石一类,毕竟不名贵。
甘棠这边兀自疑惑,那边娘娘却已装罢。一行人遂离了翠微宫,移往御花园。扶素、抱锦步随娘娘,甘棠又后一步,又有宫女八名手捧浮尘、妆匣、纱扇等物,徐步缓行。
一路闻得莺雀俏语,各色花香入鼻,甘棠心念虽重,却也心旷神怡。
未至月诸阁,甘棠已然瞧见阁内锦绣衣裙、耀眼珠翠。来至室内,贤妃娘娘与众妃嫔厮见礼毕,便向左首椅子坐了。扶素、抱锦、甘棠椅后站了伺候,余者阁外侯着传事。
贤妃娘娘端起盖钟浅啜了一口茶水,扶素递过丝帕,娘娘接过,轻拭面颊。
冷不丁对面传来一句糯糯软语,“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甘棠冷眼瞧去,那位娘娘该是德妃了。身着一袭烟色花罗纱裙,袖口、裙摆也应着节庆绣着五毒艾虎的纹络。按说德妃年纪还比贤妃大了六七岁,可因着一张瓜子小脸,倒显着更有些生气。
贤妃将盖钟递与扶素,道:“还是唤了外面的束蒲沏了花茶来。这绿茶只让人觉着心凉。”又让抱锦拿了纱扇远远地扇着。
甘棠见贤妃竟毫不理会德妃的问候,心内无比惊诧。观那德妃也未勃然大怒,脸上倒有几分得色,扭头与身旁的妃嫔欢声笑语,讲些应节话儿。
上面的正座想必是留与几位正主子:皇太后、皇太妃、皇上,那样竟又有一椅空闲。甘棠猜着应是那位将为皇后的宝麓郡主坐了。
众妃嫔正说着闲话儿,远见着有御辇缓缓近了,便站起身来来至阁外候着。先是镶有九凤朝阳的太后御辇到,接着镶有五凤祥瑞的太妃辇也到了。太后、太妃先后下了辇轿,两人说笑着进阁落座。妃嫔皆屏息宁气请安,贺了节喜,再按着等次落座。
又有妃嫔频频扭头侧目,戴双凤朝冠的太后见此情景,笑曰:“众妃不必等了,皇上与宝麓郡主在池郁榭歇了,皇上喜欢那儿看赛舟真切些。”
众妃嫔听了,俱是你看我、我看你,终月见不着皇上望借此一见的立时没有了颜色,那承宠些的有撇嘴乍舌者,有强自镇定者,有依旧展笑颜的。甘棠站在贤妃娘娘身后,听娘娘轻声与身旁的贵嫔娘娘说话,且无异常。
“贤妃,可吃了那香附丸?”太妃笑问。
甘棠斜倪了眼睛,观那太妃,身体丰腴,,小巧的悬胆鼻子,胖圆脸儿,观之可亲。左手腕两只脂玉镯,右腕却是楠木的一串佛珠,许是时日久了,滑腻光亮。
贤妃娘娘从容站起身来,头微倾,答到:“孩儿这点子病症,劳烦太妃娘娘惦念,实在有愧。娘娘着人送来当日,我便让她们用热水化开,吃了两颗,晚上睡了就觉塌实些。又吃了这两日,已是大有好转。还望娘娘放心。”
太妃听了,颔首微笑。
这时,有数十宫女踩着小碎步儿,端上来各色小吃食:澄沙烧饼、蜜麻花、玫瑰饼、冰花酥、蝴蝶卷、豌豆黄、棋饼、桃脯等,又有各种的小粽子,总有几十种。太后、太妃身前桌几上各摆了二三十样,两位妃子前各摆十六样,六嫔前每两嫔摆一桌,四婕妤也是两位一桌。另有美人、才人、宝林等二十一人因阁内无法安置,在月诸阁西侧的芄兰亭聚了。
贤妃娘娘自取了一个小粽子,抱锦越前一步接过,仔细剥开了竹叶。娘娘看是八宝的,摇摇头。抱锦索性将盘内的另五个一一剥开来,栗子、蟹黄、火腿、蜜饯、红枣各一。贤妃也只吃了一口糯米红枣,别的顺手赏了甘棠、扶素、抱锦。
太后太妃又让贴身宫女将自己桌上的果盘端了一些下来,赏了众妃嫔。
一时,听湖那边敲起了锣鼓。就有公公来报赛龙舟即将开始,请众位娘娘移驾。
太后太妃谦让着走在前面,妃嫔随后。来至湖边,早有桌椅布置。太后太妃坐于明黄幡盖下,妃嫔又依次坐了。又另有吃食端了上来。
众妃嫔没有注意湖中整装待发的列列龙舟,都或明或暗地瞧向了对岸。
对岸既是池郁榭,建于圣祖皇帝二十三年,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年,虽几经修缮,却也保持了原貌:三面环水,遍种香芷;远看是簇簇苇叶随意搭建,实则是酸枝木细致雕刻而成,抚之则细滑清凉,木纹美观;四面皆为雕镂花窗,若一一打开,则湖中风景尽收眼底。
如今榭中的鸡翅木拐子方凳上就坐着当今皇上,以及几月后即将大婚、即将入主后宫的宝麓郡主。远观过去,两人正促膝交谈。皇上见这边太后太妃落座,站起身来,隔岸拱手相拜。两位娘娘颔首受了。
主持赛龙舟的礼部左侍郎见众位主子安置妥帖,挥动右手镶虎狼角旗,立时鼓声、锣声震天,挥动左手四方赤红旗,又大喝:“起!”六艘装饰一新的龙舟一齐由湖南侧开划:每舟色彩不一,舟头、舟尾分别装饰木雕龙头、木雕龙尾,色彩亦是迥异:涂红色挂红须的红龙、涂黄色挂黄须的黄龙、涂青色挂青须的青龙、涂绿色挂绿须的绿龙、涂蓝色挂蓝须的蓝龙、涂紫色挂紫须的紫龙。每艘船头悬挂亲王旗,又插同色彩牌、罗伞。两位年轻的维亲王、纪亲王亲自坐于舟首擂鼓,四位年龄大的安亲王、宁亲王、宜亲王、容亲王则派了嫡子做替代。
一时间,湖内、岸边喧腾起来。龙舟上的划手、鼓手自不必说,个个牟足气力,要为王府争一分荣耀。岸上的宫眷、文武官员也是兴致所至,性情豪放者扯足了嗓子呐喊助威,羞涩内敛者也站起身来对着龙舟指点。
舟过湖心,开始冲刺。那锣鼓点也由初始的“咚咚锵、咚咚锵”,变做了“咚锵、咚锵、咚锵”。观者更是欢腾起来,有的为即将的胜利拍手欢笑,更有的恨不能替了那舟上之人。
直至各艘龙舟俱先后达了终点,众人这才各归各位,却犹自谈论不已。
贤妃娘娘亦是粉脸泛红,额沁娇汗。抱锦早取了一条新丝帕过来,放在了甘棠手中。甘棠怔了一下,倒也明白了意思,自自然然上去拭了娘娘额上的汗珠儿。娘娘见是她来服侍,笑了一笑。说道:“站了半日,可有些儿乏了?你本不惯干这个。去唤了那边的抚纹过来,你就去吧。晚上再过来。”
甘棠站了这半日,两腿确也有些发酸,便谢了恩,自去到那边叫抚纹。谁知刚走开十几步,却听身后复又喧腾起来。又有扶素疾步跑来扯了甘棠,回去了。
甘棠盯了看时,却原来湖内又放了上百只的鸭、鹅、鸳鸯,脖颈上拴了小小的金银锭子、玉如意儿,那龙舟上已换了各王府的子侄辈、及年轻的官员臣子,先还高雅矜持,只去逮舟边的投网者。可那些水禽岂是吃素的,迅疾地游开,连根羽毛也逮它不到。又见周遭的舟上已是捉得了,更是焦躁起来。索性脱了靴子,跳进水去。有了一个,便有了再二再三者。一时间,湖中更象煮沸了一般,腾起来无数的水花波浪。岸上的内眷更比方才热闹几分,有笑的,有骂的,有捶足的,有顿胸的,不一而足。
甘棠看了,也是掩口畅笑不止。
待湖上略静了些,甘棠便移步离开,自回房内歇息不提。
吃过午饭,甘棠略躺躺,就往翠微宫而来。
倘在往年,端午这天宫中要摆了午宴大宴群臣,晚上又是一次。今年太后念及各臣皆有家小,遂裁了晚宴,只留午宴。晚间群臣自在家中欢乐,宫中也是再摆了家宴合欢。
甘棠缓步走着,瞧着路上的花儿朵儿,心里倒也舒畅。再加娘娘慈祥,待己又宽厚,心里的石头也落了地。但又思及攸儿所传话语,心内又烦闷起来。
正这样忡忡地走着,不想竟撞着了人。甘棠不及揉肩,急忙见是撞了谁。却是唬了一跳,竟就是那敬事房的张公公。
张公公并不认得甘棠,喝道:“你是哪宫里的?怎这般毛躁?”
甘棠不敢说是翠微宫,想那张公公该对各宫侍女详知于心,自己到那翠微宫还未走了明路,不好说的。便福了身子,答道:“奴婢答张公公话,奴婢是绣房的绣女。”
张公公见甘棠神情有些慌乱,更是有了疑心,又问:“哪一间?姑姑是谁?你身为绣女,走这条路为的何事?”
《宫杀》 第七章 (一) 芳心乱
张公公并不认得甘棠,喝道:“你是哪宫里的?怎这般毛躁?”
甘棠不敢说是翠微宫,想那张公公该对各宫侍女详知于心,自己到那翠微宫还未走了明路,不好说的。便福了身子,答道:“奴婢答张公公话,奴婢是绣房的绣女。”
张公公见甘棠神情有些慌乱,更是有了疑心,又问:“哪一间?姑姑是谁?你身为绣女,走这条路为的何事?”
甘棠见搪塞不过,索性干脆合盘托出:“奴婢姓甘单字棠。素日都是绣房的瑞姑姑教导。今日是奉了了贤妃娘娘命去翠微宫,改娘娘绣衣花样。”
张公公一听甘棠的名讳,紧绷的脸面已是绽了笑,等甘棠言毕,便道:“姑娘不必再言,我是知道你的。过几日,还要给你择了好去处,送你去呢。”说完竟去了。
甘棠听了,竟似五雷轰顶一般,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没移半步儿。攸儿的话竟是成了真。甘棠心念着往日听来德妃娘娘尖酸刻薄的闲言,不觉心里先灰了大半。一路上再无心赏景,心事重重往翠微宫而来。
还未进门,却正遇着抚纹端着一雕漆的花盘进去。她一抬眼见了甘棠,忙迎上前来:“姐姐来得早些,娘娘午睡未醒呢。”
甘棠强打了精神,随抚纹进去,先在外面候了,道些闲话。
又过了盏茶工夫,估摸娘娘该午起了,众人皆忙碌起来。此时抱锦打帘进来,对管茶水的言道:“娘娘发话,换了金盏花,拿那桂花泡茶。”那茶水上的急忙捧起茶壶又另出去换了,端进去。
顿饭工夫,抱锦进来,叫了抚纹、甘棠进去了。
娘娘穿了家常衣裳,斜靠在东板壁上,腿上搭着麝鼠皮小褥子,小口啜着花茶。抚纹捧上花盘,看了娘娘的眼色,拣了一朵儿玉兰簪于娘娘发髻右侧,又放下花盘,取了铜镜让娘娘相看。
此时,一小宫女进来,轻声道:“禀娘娘,杨宝林求见。”
娘娘眉头微蹙,静了半刻,言道:“请进吧。”
一时,杨宝林进来。抚纹给撩了帘子,抱锦搬来红木方凳。宝林请安礼毕,就坐了方凳,与娘娘拉些家常。
“娘娘,可曾见了那一位今日的穿戴?”杨宝林缓缓扇着一柄羽扇。
娘娘嘴角略带些笑,言道:“妹妹忘了姐姐早走了吗?我今早吹了些风,怕染了风寒,两位太娘娘就让我早回来了。”
宝林笑道:“敢情是我老背晦,竟忘了。姐姐御体原本金贵些,两位太娘娘自然深挂在心上的。”
娘娘听了笑笑,也未说别话。
宝林又道:“午宴就摆在园中的鸣雁斋,斋内是宫臣内眷坐了,斋外则是王臣宫亲,看着倒比往年热闹些。看妹妹竟忘了要告诉姐姐的一些话,竟拣这些没要紧的说了半天。姐姐没有赴宴,倒没见着那位头上的一支穿米珠蝴蝶流苏。那蝴蝶是点了翠的,伏在一朵粉牡丹上,牡丹亦是点翠,牡丹下垂两串珍珠流苏,每串有两颗红宝石隔了,竟垂到了肩上。”说到这里,宝林用手指指肩膀,撇撇嘴角,似有不屑之意。
贤妃娘娘静静听着,也不言语。最后才笑道:“妹妹也有一支流苏的,去年元宵戴过的。姐姐瞧着也很入眼呢。”
杨宝林听了,不觉有些窘态。那支红珊瑚流苏是自己刚承宠时,央告皇上多次才得的。谁知流苏赐了下来,却再没被招宠了。
宝林见无趣,一会子告退出去了。
贤妃娘娘神气自若,向甘棠道:“听说甘棠妹妹来得早呢。”
甘棠趋前一步,躬首道:“禀娘娘,甘棠恐娘娘试穿新裙有不妥之处,所以早些儿来,听候娘娘差遣。”
娘娘微笑颔首,道:“你们都听听,这甘棠妹妹虽未搬了进来,说话里处处为我思量,着实让人可敬。”
众宫女皆俯首道:“娘娘自是看人极准的,怨不得娘娘疼她了。”
“甘棠明日就搬了进来,你们几个都帮着去捎带些东西。”娘娘发话。
那几位都笑着应了,又推着甘棠谢恩。
甘棠却待跪不跪,欲 言 又 止。
《宫杀》 第八章 巧搏
娘娘本是笑着,欲受甘棠的跪礼,又见她迟疑不决,面上不觉冷了,将手抬起,对着阳光,检视着玉手上的蔻丹,缓缓言道:“敢情甘棠巧手慧心,有更高的枝儿可攀呢。”
甘棠听至此,心早都委屈碎了,“扑通”跪下,颤声道:“娘娘能看上了甘棠,实是甘棠的福气。自跟了娘娘这半日,见娘娘体恤奴才,心内更是放了十万的心。只是,只是——”甘棠说到紧要处,却又哽咽起来。
娘娘见甘棠确有苦楚的样子,遂使了眼色,那些个二等宫女便出去了,只留了抱锦、扶素、抚纹几个。
甘棠哭了一阵子,这才将心中所虑从头至尾叙述了出来。
彼时,屋内寂静,几位大宫女俱屏息宁气,小心窥视着娘娘的神色。
娘娘听着,先还脸色冷峻,待听至最后,竟和缓了神色,笑出了声儿。
“怪不着前日让抱锦去了那敬事房递话儿,那管事公公只推委着事忙,要节后再斟酌调补。原来是有这一遭儿。你们听听,我这一阵子病了,懒怠动,竟就成了聋子、瞎子。”
娘娘虽心中有气,话声儿却是低低的。甘棠头回子听着,仍是觉出了其中的忿恨之意。
“既这么着,我倒要看看我看上的物件儿,她还得要去了不成?”娘娘轻抚着耳边的一缕鬓发,言道。
甘棠一旁站着,一听见娘娘刚刚那句“物件儿”,心内对娘娘那一股子热乎劲儿,登时没有了大半:原来娘娘还是把自己当了一件小玩意儿而已,就象自己的父亲,一时把自己唤至身边,叫颂两句诗词,拈拈胡子笑笑,一时又几月不见,对自己的欢欣亦或病痛不见不闻。母亲说父亲公事繁忙,可甘棠明明听见父亲与几个嫡子女在内书房阅书嬉笑。
甘棠这边兀自胡思乱想,那边娘娘已开始了洗漱穿戴。扶素问娘娘可还要画那垂珠眉。娘娘自镜中静静看着自己,又凑近了用手指抚着眼角儿,似对扶素又对自己言道:“画了垂珠眉,又有哪个来看呢?”
扶素不敢再问,还是取了眉黛,给娘娘描画了。娘娘也没再言语。
抱锦自橱中取出那件水清纹锦六幅裙。娘娘看着,冷笑道:“放了去吧,费了那么些工夫儿,想来现在也没几个人会看了。也只有那个成天里想看我笑话的德妃瞅上几眼吧。”
抱锦只好又捧了裙子放回去,沿途又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领会了她眼中的歉意,自己也只装出释然的样子:本是一介小小的宫女,何必去招惹了是非?
娘娘兀自沉吟了半晌,向甘棠道:“刚才那会子杨宝林说郡主戴了一支蝴蝶流苏,你也听见了吧?”
甘棠心疑娘娘怎的想起了这个,却也恭敬答道:“娘娘记得很好,甘棠听着也是一支蝴蝶钗儿,还是点了翠的,缀红宝石。”
娘娘听了,笑道:“那我就没有听错。也是该着那位梁妃撞在刀尖儿上了。”
言罢,扭头对抱锦道:“你还取了那件长裙,今儿夜宴,我要穿着它,借郡主的流苏演一场好戏给众位娘娘赏眼呢。”
抱锦却进言道:“奴婢不敢揣测娘娘心中计策,却有一句话:既借了郡主的流苏生事,娘娘担保郡主晚宴不换了衣裳钗饰吗?”
娘娘站起身来,整整袖管,言道:“你们只知其一,难知其二呢。那支流苏我以前见过呢。早先孝文皇后在世时,经常戴的。郡主虽出身钟鸣鼎食之王家,戴流苏也是违制的。虽则现在宫制松些,妃嫔命妇也能插戴,但正日子里,谁也不去触了这个霉头。既然郡主戴了,那必是上面赏的,又特意让戴的。孝文皇后辞世前,将自己的金银珠玉皆送赠了两位太娘娘及几位妃嫔。那支流苏应是赠了太后的。今儿太后又将它赐了郡主,想是里面也有些子深意。先人的旧物不免有些晦气,只把那上面的一只点翠金凤换了粉牡丹罢了。你们想想,那位郡主得了这样的物件儿,焉有不戴的道理?”
《宫杀》 第九章 借刀
家宴。
贤妃娘娘终于见着了宝麓郡主。鹅蛋脸儿,眼含秋水,肌肤润泽。在太娘娘的授意下,款款走上前来与娘娘道了金安。娘娘满面含笑,起身双手扶了,又赞道:“太后还道这是远房的侄女儿,瞧这眉眼皮肉儿,真真是太后的亲侄女儿。”
郡主虽则出身高贵,听了这样赞语,脸上还是现了红色,退回太后身旁坐下。太后亦听出了贤妃娘娘言中对自己的讨好之意,自是满意。
贤妃娘娘这一站一起,裙幅抖动,却让对面坐的梁妃瞧出了端倪。梁妃倏然站起,来至贤妃娘娘身边,伸手就要拉起贤妃娘娘的裙摆。许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失仪,急忙稳身站住,掩饰道:“见贤妃坐得急了些,恐扭了腰腿。”众娘娘谅她出身低些,言行一贯有些不入人眼,也就不去追究,一笑置之。
贤妃对此却是心知肚明,故意儿款款站起身来,给太娘娘茶钟里续水。梁妃借此机缘,向太娘娘言道:“贤妃姐姐虽是病了这许多天,还是一样的人尖子,不止说话儿让姐姐妹妹服心,这穿出一件衣裳来也让人看着新奇精鲜。”
听了她的言语,众人皆盯了贤妃娘娘的锦裙来看。那一只只鲜活的蜂儿在烛光下更似要飞下来一般。一旁的甘棠此时此地更觉脸上赤红,恨不得寻了地缝子钻了去。
一时,众妃嫔皆离了座儿,去细看娘娘的锦裙。有赞精致的,有夸颜色好的,有羡的,有妒的。
待众妃归了座椅,犹赞叹不已时,梁妃悠悠冒出了一句话:
“姐姐的锦裙确是娇艳鲜活,妹妹倒想到了一句小话儿,叫什么招什么蝶的?”梁妃嘴角带着笑儿,眼望着贤妃娘娘。
底下妃嫔有那不稳重的已嗤笑开来。又有那心直口快、显才者早嚷了出来:“德妃娘娘是说‘招蜂引蝶’罢?”
此语一出,众妃嫔哗然。有装没听见,依旧说笑的,有以扇挡面偷笑的,更有那隔岸观火看热闹者。
贤妃娘娘却置若罔闻,犹如无事人一般。只淡淡笑着,呷了两口茶。两太娘娘心怪梁妃心狭,却又不好当面给她没脸,正待拿句话儿岔开,却听贤妃娘娘娓娓开了口:
“梁妃妹妹一向好个笑话儿,姐姐的衣衫能在这节日里给大伙儿博个笑彩儿,心里是十二分的乐意。在这里,妹妹谢过姐姐了。”贤妃娘娘竟真站起身来,朝梁妃略略倾了身子。
梁妃亦是意外,也只好站起身来,讪讪地还了礼。
贤妃娘娘见众妃嫔都已禁了声儿,复言道:“梁妃姐姐才刚赞誉妹妹懂些穿衣打扮,妹妹实在愧不敢当。今儿个这位郡主妹子才真真是让人怜爱的仙女儿。姐姐就瞧这位妹妹头上插的这支流苏,就可谓天下独一了。”
梁妃正狐疑贤妃的宽容大度,依言看向宝麓郡主。郡主听了那句“招蜂引蝶”,早已羞臊满腮。见梁妃等又集了眼光看她,脸上更是带上了怒色。
两位太娘娘对妃嫔间的插科打诨早已见怪不怪,乐得听个热闹。却见郡主拉长了脸儿,又见众妃瞧着郡主髻上的流苏窃笑,思及刚才的那句笑话儿,这才悟了。却又苦于没有帮郡主脱困的法子。
那梁妃也早领悟了贤妃的深意,不禁懊恼不已。本想拿贤妃取个笑儿,压压她那股子清傲劲儿,逞逞自己的威风。没想到却把太后的侄女儿、即将入主后宫的郡主给得罪了。她铁青着小脸儿,恼嘟嘟坐在铺了紫蟒缎的红木椅上,不发一言。
贤妃娘娘见两位太娘娘、郡主都恼了,这才笑言道:“郡主妹妹同姐姐一样的喜欢花儿朵儿,这才拿了蜂儿蝶儿来饰了。那能招蜂引蝶的花朵才是真的娇嫩鲜香,谁见了那色香俱无的招来了蜂蝶?”
宝麓郡主听了此言,正入了自己的心坎儿,神色这才缓了,言道:“贤妃娘娘所言极是。今儿在那御花园中所见的长了小翅的飞虫儿,都是冲了那些香花儿去的。那些旮旯地儿的贱花儿也就只凭了几个有腿没翅的小爬虫子去碰一碰罢了。”
众妃皆是些见风使舵的,自然纷纷附和。独独梁妃是如坐针毡,恨不得扇了自己的耳光子。
又候了足有一刻工夫,皇上辇驾才至。叩拜礼毕,坐于太后身边的紫檀雕龙八宝椅上。
太后慈笑看着皇上,道:“皇儿怎这时候才到?难道是嫌你的妃子们胖了些,特意来得迟些,好让她们饿一饿不成?”
众人听了,皆笑了。
皇上面上含笑,恭敬答道:“皇额娘又取笑儿臣了。只因两位御史大人牵绊住了,才让皇额娘久候了。”
太后言道:“君国大事理应的,皇上并未办错。叫传膳官进来,这就摆吧。”
有几位公公出去,立时就有宫女穿梭进来,捧着雕漆托盘,上摆各色膳食,皆加了镏金大盖儿,往正厅里去摆了。
摆膳毕,既有女侍官来请驾。两太娘娘遂携了宝麓郡主,皇上随侍一侧,众妃随后,进了正厅用家膳。
两太娘娘在上位坐了,皇上坐于太后一侧,郡主则依太妃坐了。
贤妃应与贵妃共一几,无奈贵妃贵体欠安很有些时日了,每日里的循例请安都早免了去,今日自是未来,所以贤妃一人跪坐了,给贵妃留了虚位子。德妃应与淑妃一几,淑妃因小产未足月也是未到,德妃亦一人坐了。李昭仪、赵昭媛、林修容坐了左二桌,乌修媛、蔺充容、覃充媛坐了右二桌。余者俱按等次依律坐了。
各人身前几上已摆了几品干果、蜜饯、点心,无非是奶白杏仁、柿霜软糖、蜜饯鸭梨、蜜饯荔枝、鞭蓉糕、椰子盏、鸳鸯卷等宫例吃食。待众宫眷略吃些,就有膳食侍女端来了四品酱菜、七品正菜放于太娘娘几上,余者几上亦端了,只是依律减去一样、两样。
太妃笑指着一道五香鳜鱼,道:“人人皆说这鳜鱼味道美鲜,我总吃着不爽口。这道虾籽冬笋倒还对我口些,却又每每脆硬些,嚼不很烂。”
皇上笑道:“这是儿臣疏忽了。倒叫膳厨子做些太妃娘娘克化得动的才好。”又劝着太后多吃些,太后又忙着让宝麓郡主。
一旁的女官自去传话不提。
《宫杀》 第十章 暗涌
贤妃娘娘望着满桌的佳肴美味,耳闻上首的亲语家言,更是嚼之无味,只是动几筷子给人看罢了。
一时有歌舞伎上来,袖舞歌随,歌吟舞动,倒是一派热闹融洽之景象。膳食侍女又端了几个捧盒上来,,甘棠一旁看了,好看得很,却说不上是什么菜。
抱锦瞧出端倪,遂低声儿告诉了:“罐煨山鸡丝燕窝、烧鹧鸪、珍珠鱼丸、猴头蘑扒鱼翅。总不过这些样儿。”
又上来几位奏音伎,或坐,或立,或跪,或抱琵琶,或握笛萧,或抚琴筝,音律和缓,清脆悠扬,沁人心脾。奏完,只留拨琵琶的伎人,余者退了。伎人跪了,柔声道:“太娘娘、皇上,是奏‘飞花点翠’,还是‘玉树后庭花’?”
皇上笑言:“两位太娘娘倒是觉着怎样呢?”
太后转面朝了太妃,道:“妹妹好此道,你就定了吧。”
太妃稍沉吟一下,道:“倒是那首‘达摩支’好些日子不听了。”
那伎人听了,复起身,坐了一张脚踏杌子,右手于琴弦上勾、分、抹、挑,左手虚按捺打起来。
甘棠初还细瞅那乐字琴头、象牙相的琵琶,不经意间就被那乐音儿缠绕了魂魄儿去。恍惚间,似回了家中的闺房,母亲在绣案上飞针,间或抬头看了甘棠,笑一笑。又似携了自己的湘妹妹在湖上荡舟,碧波荡漾,暖风习习,红粉的芙蓉花儿撞碰着两人的面颊。
甘棠正在缠绵缱绻间,倏忽乐声止了。伎人跪辞了。甘棠犹自神思回转。
借着这一静,贤妃娘娘立起身来,朝上举杯道:“臣妾借此华宴,敬太后、太妃两位太娘娘端午圣节,五毒俱除,贵体康泰。”
两太娘娘对视一眼,笑举玉盏,饮了一杯。
贤妃娘娘又笑道:“闻太娘娘仰佛深笃,儿臣请画匠新摩了达摩像,又从绣房调了一名绣女,叫做甘棠的,不日,就要绣将起来的。”
太后对太妃笑道:“终究是女孩家家的有这个心。咱这皇上也算是至孝了,金佛、玉佛的,搬来了不少,哪里又会想到这样了,才是真真的诚心呢。”太妃也是点头,眼里透着赞意。
贤妃娘娘这才又坐了,眼里没看对面德妃一点子。
甘棠一旁听贤妃提到了自己,心里犹如小鹿乱撞般,使劲儿低了头,不敢看德妃一眼。
果然,德妃言道:“贤妃妹妹的孝心,我们应劲学的。都说是机缘巧合,这宫中的人名儿,倒也能重了。妹妹才说的甘棠一人,我就听着耳熟。前儿敬事房张公公要补一名绣女到我宫里去,听着倒也叫什么甘棠的,敢情绣房里竟有两个甘棠。两个人重了名儿,这倒不算太巧,这都进了宫,竟都到了绣房,又都被挑了补了娘娘宫的缺儿。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巧宗儿。”
宝麓郡主听着有了兴致,目光烁烁,瞧着德妃娘娘,似全然忘却了才刚的不快。余者俱听出了事情的缘由,却不去点破,且看两位娘娘擂台孰赢孰输。
贤妃娘娘在一边气定神闲,不搭德妃娘娘的话茬子,只夹了一筷子酱甘螺,慢慢品着。
此时一队舞伎上来,皆男儿装扮,手中握木剑,在一阵鼓声中劲舞起来。
皇上举杯,众人皆随了。甘棠一事遂略过不提。在杯盘烛照、袖舞歌扬中,众妃各怀了心事,说些现成话儿,行些礼节事儿。
甘棠一味的惶惑,自然没有了旁的心思,就成了那木头人一个了。
宴散。
甘棠跟了贤妃娘娘去往翠微宫。行至中途,就有一位甘棠不识的公公喘吁吁的小跑来,至娘娘跟前方站住,笑道:“贤妃娘娘今晚准备侍驾吧。”
贤妃娘娘却并未喜上眉梢,只说道:“劳烦姬公公亲自跑这一趟。”又转头向抱锦道:“明儿一早把红封儿给公公送去。”
那姬公公推委一番,也就拜受了。又凑近一步言道:“奴才有一句话,还请娘娘不要换了这锦裙儿才好。在席上奴才见皇上总看娘娘的衣裳呢。”
娘娘抿嘴笑了。待姬公公辞去,娘娘笑向甘棠道:“可听到了?我得再赏你个红封儿才好。”
甘棠紧绷的心儿,稍许松缓了些。
来至宫门前,娘娘向甘棠道:“你回吧。”甘棠便施了礼,走开几步,扶素又紧跟上来,附耳道:“娘娘让我告诉你句话:放心。”
甘棠点了头,扶素又将一盏琉璃瓦宫纱灯放她手上,两人便散了。
甘棠提着纱灯缓缓走在卵石甬道上,心里头甚是无味得很。放了心又能怎样,放不下又能怎样?去得了翠微宫不过是娘娘的一根绣花针,去不得或者就成了德妃娘娘宫中的一根绣花针,绣花针和绣花针都要靠了主人的拿捏。又或者太娘娘嫌了自己让两宫娘娘闹气,撵了自己到了别处,兴许日子还更清闲。娘啊娘,若当初依了孩儿,让孩儿出家,如今岂不干净?
她走至下房,见其他人俱已安睡,遂草草梳洗睡下了。
《宫杀》 第十一章 太妃
早上起来,绣女们见甘棠也亦回来,只说她在外玩过了头,一时忘了回来,其他一概不知的。
甘棠心内暗自庆幸了,与众人同去了绣房。瑞姑姑见甘棠进来,有些愕然,倒是也未多问。
节后一惯清闲些,姐妹们便趁着瑞姑姑出去了,凑在一处儿拉些闲呱儿。其中一位身形微胖名作杏瑕的,咋呼道:“刚才我领了瑞姑姑的令儿,去搬换了腿的绣架子,路上碰了服侍陆才人的点绛,倒听了一件极稀罕的事儿。”
边上的绣女催促她快些讲来,不要卖关子,吊大家的胃口。
杏瑕瞅瑞姑姑还没进门,遂压低了声儿道:“点绛说昨儿夜宴上翠微宫的娘娘同舒宜殿的竟当着太娘娘、皇上的面儿拌了嘴,还说是为了一个绣女。”
众人皆惊疑起来,忙问她倒是哪房的绣女。杏瑕却道:“点绛说自己离得远些,竟未听得真切。”众人见瑞姑姑已扶着一个小侍女进来,虽意犹未尽,也只得散了。
甘棠见瑞姑姑进来,必是打探了消息,却又不见姑姑来找了自己问话,心内起疑,却又不便问的。只是见着瑞姑姑兀自坐在窗下,闷闷的,脸上没有一丝欢喜的样子。
甘棠心沉了下去:瑞姑姑应是到翠微宫打探了消息,既如此,那事肯定是不成的了。她自己也恍惚起来,索性将绣针插进石榴针荷包里,就闲闲地坐在绣凳上歇起来。
又这样过了两日,竟是一点子动静没有。甘棠也曾悄悄问了瑞姑姑,瑞姑姑只说贤妃娘娘在皇上面前倒是提了,皇上没有当面应允,娘娘也不好为了这档子事再在皇上耳边烦扰。甘棠庆幸,许是两宫娘娘俱嫌了自己,撂开了这件子事,也说不准的。于是,便稍稍放了心,又觉日子安稳了。
谁料这日晌午,敬事房的公公来叫了瑞姑姑去了。众人只道又有了大宗的差事。及瑞姑姑回转来,叫了甘棠出来传话,这才清楚:太妃将甘棠要了去,帮忙绣达摩像。
甘棠初听了这个消息,立时愣怔了:太妃将自己要了去,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瑞姑姑一旁说道:“我才听张公公讲了,也是不懂。这一路想来,不过是两位太娘娘和稀泥,谁也不偏袒罢了。也是看上了你的活计好,要不把你送去了浣衣房也不稀奇的。”
瑞姑姑又说让甘棠今日就收拾利索了,明日就过去的。
甘棠自回绣房同姐妹说了此事。众人也不知这位太娘娘脾性如何,待下人如何,是福是祸,谁也拿不准的,无非就眼前看来,确是攀上了一杆高枝儿,便承色进几句贺言儿。攸儿只在一边,不说不笑。甘棠只道她舍不得,不做理会,想她自己也就好了。
晚上,攸儿睡在甘棠一边,只管压着声儿啜泣不止。
甘棠小声劝慰:“且不要如此伤心,虽未与这太妃娘娘打过交道,我尽心服侍了,她若再捏错儿,只怪姐姐自己命不好,怨不着别人身上。倒是妹妹,姐姐放不下心。我这一走,就难得抽空照看你了,这可怎么好?”
攸儿把甘棠的两手放回薄毯里,思量了一会子,道:“姐姐,只管保了自己就是疼了妹妹。为让你放心,妹妹把几句话说与姐姐,妹妹自打进宫,凭了姐姐照顾不提,若是没有了姐姐,攸儿也不会任了别人欺负。那瑞姑姑不是别人,说来姐姐想必不信,她是我们本家的姑表亲。早在我入宫前,爹爹就知会了些许消息,托了瑞姑姑将我选了进来。几月后事发,偌大的景家就剩了我这一个了。”
甘棠揣度:平日里只当她少心无肺,却原来有这一些故事,竟是小看了她。且自己拿她比做隔了几重山几重水的厢妹妹来待,到头来,兴许还是妹妹扶持了姐姐。
二人沉沉睡去了。
一早起来,甘棠梳洗了,攸儿去替她领了饭来。甘棠笑道:“你这时候去要了饭来,不是去讨外膳房公公的骂吗?”
攸儿撇撇嘴,言道:“我只说甘棠姐姐要快吃了饭,赶着去太妃娘娘的眉寿宫,那小公公忙不迭的给我端了,还说要再候一会子,热汤就好了,我怕你候急了,就回来了。”
甘棠笑笑,又洗了把手,就把捧盒放在炕上,吃了几口。剩下的攸儿也就顺便儿吃了。甘棠取出那条深湖蓝草纹六幅裙,心内好笑:前头为着见贤妃娘娘,穿了一遭,得了个好儿,没成想竟是白穿了。今儿又得穿了它,去谒见太妃娘娘,不知是福是祸了。遂让攸儿帮着,套上了。头上挽了个槌髻,仍插上自己的那支骨簪。
攸儿抱怨说:“姐姐的装束太寒酸了些,还是取出贤妃娘娘赏的那支绿雪含芳戴上了,还好些。”
甘棠笑而不答,从橱里取出一个青灰绸布包袱,放在攸儿怀里,说道:“娘娘赏的那些衣服钗环,都在这里了,单衫、褶裙、短袖衣、锦鞋,并一支珠钗同那绿雪含芳,都留了给你吧。只是这些东西还是放在了橱里,不要让别人见着才好。”
攸儿含泪收了,放与自己箱中。而后,陪了甘棠去至敬事房。
张公公见了甘棠,笑道:“姑娘来得正好,刚要打发了小公公去叫的。”遂亲自领了甘棠,去往眉寿宫。攸儿虽万般不舍,也只含泪目送了。
《宫杀》 第十二章 指甲花
张公公领了甘棠一路走来,竟是无话。甘棠后面跟着,心内暗笑:张公公白为德妃娘娘挑拣了一番,却是为一位太娘娘忙碌了。
穿廊过桥,来至眉寿宫外。宫外侍女远远见着了,早有人进去传了。便有一位嬷嬷、一位宫女出来了。张公公告诉了几句,就回了。那位宫女接过甘棠的包袱,自行转至宫后下人房中去了。嬷嬷则领了甘棠进去。房内廊上有七八个宫女,肃立两旁,甘棠亦放轻了脚步声儿,跨过高槛,来至正堂。嬷嬷却不停,又引了甘棠右拐,一宫女打帘,二人进了东厢房。
甘棠站于嬷嬷身后侧,且不敢抬头。听嬷嬷说:“娘娘,人到了。”
遂依宫礼跪拜,口内轻呼:“奴婢甘棠拜见太妃娘娘。”
只听得左前方有人说道:“快些起来吧。”甘棠疑道:前头也听了太妃娘娘的几句话,并没有这般老哑。甘棠站起,整了衣裳,垂手旁侍,这才见方才叫起的是一位嬷嬷,四十上下年纪,穿戴与别位嬷嬷不同,绣衫锦裙,头上插戴赤金镶宝双凤、玉双环,耳挂红珊瑚坠儿,与太妃一样的圆脸儿,只是身量略显瘦些。斜坐于炕沿上,正把黑红的指甲花泥抹在太妃指甲上,又笑言道:“今年舅太太许是年纪大了,忘了带桑叶进来。先用牡丹叶子的将就吧。”
太妃微合双目,轻轻“恩”了一声,也不答话。
两位宫女把一盆含苞的黄牡丹挪了进来,那位嬷嬷自上面取下一片较狭长的,轻按在上好花泥的指甲上,一圈圈裹起来,甘棠见炕桌上放着一束红丝线,便轻脚走上前,抽出一根来,绕着牡丹叶子缠了几遭子,系了。
“这回系得好,不紧不松,倒合我的心。”太妃娘娘言道。
嬷嬷听太妃如此说,遂笑道:“太妃这回夸错了妹妹了,是才进来的甘棠呢。”
“哦——”太妃微睁凤目,瞧了,又阂了眼。
当下,甘棠捏了双鱼样金抿子,自白玛瑙小碗中抿了花泥,在太妃一指甲上匀开,嬷嬷便裹花叶,甘棠缠线。又半刻钟,十指俱完了。一宫女捧一水晶盒上来,嬷嬷掀开,取出一锦纹包儿,打开,有一副宽肥的掐花纱的手套,看去轻软通透,却是甘棠未见过的。
一宫女托起太妃一手,嬷嬷正往上套了,太妃忽言道:“不必戴了。不用它掐花拈针的,戴上又别扭得很。” 嬷嬷笑笑,便又褪了,重用锦纹布包了,放盒内,宫女便捧了出去了。
“总躺这,这身上乏得很,想着出去逛逛,又怕人见了这指甲笑话。”太妃略直直腰,嬷嬷上前把绿锦靠背挪挪,笑道:“御花园人多些,若只是在宫后的小园里转转倒碰不着外人。”
太妃想想,说道:“那园子也看腻了,这时节不外那几样花儿。倒是今儿起早了,吃得少些,现倒觉着有些胃口了。”
“娘娘就只喝了那小半碗粥,劝你再吃些别的,你只推说不受用。现想些什么吃呢,倒是谴了人去膳房知会一声,或就在宫里做得了。那些点心白吃了上火。”嬷嬷一旁说道。
娘娘思量一会子,便道:“倒是想煎碗坨吃了。就在这里做了,多放些绿豆面子,少些胡椒面子。嫌那膳房送来的辣得呛嗓子。”
嬷嬷便出去唤了几个宫女,往私膳房去了。外面见嬷嬷出去了,遂又进来两位年长的宫女侍立一旁。
娘娘一转凤目,早有一宫女捧上一盖碗茶来。甘棠知娘娘必不能端,便上前一步揭了碗盖,端了茶碗,凑近唇边吹开茶叶子,方端至娘娘面前。娘娘倒是渴了,几待喝尽。喝毕,便叫一位年长的嬷嬷领了甘棠去后面房中安置。
甘棠随着来至后面下人房内。那位嬷嬷笑道:“甘棠姑娘就在这房里住了,今后,只管唤我做琼姑姑罢了。”
甘棠忙屈膝行福礼,言道:“甘棠从未服侍过主子,打今儿进来了,还劳烦琼姑姑教诲才是。”
琼姑姑笑而不语,又问:“你但把这几日的事情细细告诉我。”
甘棠忖度:必是太娘娘早嘱咐了她,来问我。便把所有的情景言辞始末缘由述了一遍。琼姑姑静静听了,又交代了这眉寿宫的诸多规矩及太娘娘的饮食起居习惯,待扭身走时,又道:“太娘娘少针线上的活儿,你暂且和这屋里的束薪一起打理娘娘的衣衫。”遂去了。
甘棠审视这屋里,亦是通炕,上有两人的铺盖。便把自己的铺盖在炕侧放了,展开铺好。又拣了一空的竖柜,将衣物摆了进去。也不好出去逛,遂拿出未绣完的荷包,闲闲地坐了床头,绣将起来。
约有一柱香工夫,听得有人来,甘棠遂放下手中活计,走至门口,打起帘子来,却是三位年纪轻些的宫女进来了。打头的一位身量高些,头上插着两朵红绒花儿并一个琉璃珠儿五彩头的小钗,见了甘棠,未等甘棠开口道福,便朗声笑道:“刚还说收了晾晒的衣裳,就接你去,你倒自个儿来了,省了我们的一趟脚力儿。”见甘棠福身要拜,忙扶起来,道:“咱们一般的服侍太娘娘,在这屋里只以姐妹相称,无高低贵贱先来后到之分,一心服侍娘娘就是了。”
说毕,两人一起在炕头坐下,束薪又朝那位小宫女道:“你暂回去歇了,吃罢饭叫上那两个再来。”那小宫女便应声去了。
束薪又指旁边站的一位说道:“这位是束蒲姐姐,唤我做束薪就是了。”甘棠便也说了名讳,三人又排了生辰,却是束薪排头,甘棠与束蒲同年,又比束楚早了俩月。当下,束蒲便福身称甘棠做姐姐。甘棠闪身不受,又称束楚做姐姐。两人此后便互称姐姐,亦无人理论。
自三人言谈甘棠得知,这房中原有一位束楚,头年太后喜她憨厚寡言,又善盘各色发髻,便亲自要了去。太妃对头发式样上不上心,见太后既要,便顺口应允,谴她去了。
说话间,便有小宫女进来,说已领了饭来了。这姐妹三人遂净了手,互相谦让着往后院耳房吃饭。
如此一日一日过去,甘棠倒也乐得清净消停。每日不过跟了束薪、束蒲,带领一班小宫女掀柜整理晾晒衣物。太妃做了多年的娘娘,四季的衣裳自然多些,那些早年穿的、过了时的就有几大柜子,更不提这几年常穿的、新做的。依律这些旧的亦不能赏人,毁了更是犯了忌讳。于是这班宫女便将这所有的造册入集,分了丝绸纱罗缎锦棉麻毛皮,归类分宗的,细细保存。平日里还好说,倘碰上连日阴雨天气,便得在衣库房里燃上几处小火炉,祛潮气。待天转晴,地上也无了湿气,便得开柜启橱,拿出衣物来晒。这几天,宫女们最是叫苦喊累。
《宫杀》 第十三章 珠花
却说这日,因前头接连阴雨,遂是晒衣的时候。甘棠照了束薪的吩咐,盯着宫女们将那些绸衫缎裙晾在指粗的麻布绳上,又笑语提醒不要让绳子划了衣裳。甘棠件件依次查看了,竟见一件天马缭绫褂子袖口出了霉点子。甘棠思量:不穿的衣裳拿去浆洗有些不值,不洗又怕这点子越来越多。遂拿了那衣服,去房中找束薪讨主意。
来至房外,正待撩帘进去,却又听见束蒲在房里提到了自己,便站在了帘外,留神细听。只听束蒲说道:“那甘棠每日里倒是尽心得很。相处起来倒也是一个和睦的人儿。怎的前头戚夫人说只是留她几日,过后再打发至别处呢?”
束薪答道:“都这么大了,怎还孩子气呢?谁又不是在人前装出个讨人欢喜的样儿?只和她混着罢了。倒不必拿她太当回事了。”
甘棠听了这句,且不动声色,转身去了。又略在小园中坐了坐,见束蒲自后门出来,往廊上去了,这才复又去了房里。
束薪把褂子凑眼前看了,笑道:“可不是出了霉点子,我竟没见。亏了妹妹眼灵,要霉坏了,可担不起这干系。如今只这一处起了点子,我派个人儿,去膳房要块冬瓜来,细细擦了,这点子不细细瞧了,必看不出来的。”
甘棠道:“没成想姐姐竟有这样的办法。我这做妹妹的还得事事地学起来呢。”
束薪笑笑,遂打发了一个小宫女到膳房去了。甘棠放下了衣裳,便又往园中帮忙晾收。到了园中,见束蒲已在园中,遂笑迎了,一旁合欢树阴里坐着,说些胭脂香粉的事情。
待完了事儿,两人交代了下头使唤的人儿,便并着肩膀儿回来了。来至房内想着暂歇歇,却见束薪手捧着一个八宝盒子正与琼姑姑说话。见二人进来,琼姑姑笑道:“眼见着你们忙活了这许多天儿,也该好好歇一歇。抽空儿做几朵罢了。”
束薪、束蒲忙道:“琼姑姑说笑了,这上头派的活计自是要紧赶慢赶了来做。姑姑且放心儿。”
琼姑姑转身去了。束薪见甘棠不明白,便拉了她的手儿,坐至炕沿上,揭开八宝盒的盖子,甘棠满目里是五彩的珠子,煞是好看。束薪又把这第一层放一边,下面又有一层,是各色的绢带,花瓣样的,枝叶样的,并几支简单的金银光头簪钗、金银铜丝。
束薪笑道:“你原不知咱们太娘娘,自我来了这宫里服侍,每年总得发放几次这样的珠绢,让咱们帮忙做几支宫花。她老人家自己也不带,只留着赏人,或进宫拜见的外戚,或各宫的娘娘,及来传送东西的宫女儿。每每她们打听得这宫里又做起了这个,必一天三趟地寻了事由往这儿跑。也是这儿做的花样儿新鲜,不比那宫坊里,一年也不见换个花样。”
又见甘棠有些兴头,便索性拈了一根金丝,教甘棠穿珠儿、编花样。甘棠睁大眼睛看了,觉着这穿珠儿竟与绣花一样的道理,头一步就要想着给下一步留出空儿,耐着性儿罢了。便不忙着做别的,一心一意穿起了琉璃珠子。束薪、束蒲都说她这是在新鲜头儿上,不过几朵花儿也就厌了丢开,也不去管她。任她编去,自己乐得一旁逍遥。到时一并交了差就是了。
一连几日,俱是艳阳天,毛皮褂氅都晒透的晒透、阴干的阴干,束薪、束蒲便都到园里去忙着调度,抽空儿花丛里坐了,编些花叶儿互相凑趣玩儿。倒也舒心自在。
甘棠也乐得她们不来呱噪,只坐在房中费尽心思来穿珠儿,倒觉着又回了绣房似的。束薪、束蒲若回来一趟,见她总是埋了身子摆弄那些珠子,不知趁着凉爽的天气,去外面玩耍,不觉好笑,都说怪不得绣房出来的,原该坐得住。
这日,恰逢房中没人,束薪束蒲偷闲找姐妹们去了,甘棠亦觉背酸,便自到小园中去消散消散,
琼姑姑带着两宫女拐了进来,撩帘进来,却一个人影儿不见。倒是那八宝盒赫然放在床上。
琼姑姑笑道:“这些姑娘也是粗心惯了,这盒子不是什么要紧东西,也该随时的放个稳妥地儿才好。”
又打开来瞧,见里面已摆着几枝做就的花儿,遂取出来,又解开手钏上的锦帕子,包了,便走出来,对一宫女道:“在这门外站着,若她们回来,就说琼姑姑拿了那几枝花儿了。你才回来。”
来至前面正房,琼姑姑问内廊上当值的宫女太娘娘现在何处。那宫女道:“太娘娘正在西厢房与淑妃下棋,戚夫人相陪,赵昭媛也在。。琼姑姑且暂别进去吧”琼姑姑点点头,转至东厢房,将小包裹放妆台上,便回西耳房中歇息。
盏茶工夫,一宫女进来说太娘娘叫琼姑姑去。琼姑姑便整了衣裳,对镜抿了两把耳边的鬓发,带了随身的小宫女,去了东厢房。
太娘娘歪在床上,一唤送雁的侍女正炕里跪了,给太娘娘捏肩。琼姑姑礼毕坐了一旁的方杌,笑道:“今日那两位走得倒早些。”
太娘娘撇撇嘴角,道:“都是些毛躁的,干不得事。”
“她们毕竟还年轻,还得娘娘慢慢调教。”琼姑姑接过鸣莺端上的茶水,“对了,娘娘可曾看了我拿进来的珠花儿?是束薪那屋里的。”
“她们的倒也平常,不看倒也罢了。”太娘娘拈了一粒醉梅放入嘴里,鸣莺递上一块湿巾子,太娘娘抹了把手。
“今回我打眼看着倒还新鲜,娘娘倒是瞧瞧,心里还平和些。
见太娘娘没支声儿,琼姑姑便自到妆台上取了布包儿,放炕桌上,打开来,让娘娘细瞧。
太娘娘顺手拿起一支,竟是并蒂的两朵石榴花儿,一朵绯红,一朵深红,再细瞧瞧,每朵颜色上又深浅不一,竟有浓淡之分,拿得远些,倒象是真的一样。
遂来了兴致,倚在炕桌沿儿上,拿起来看:一朵泛黄牡丹、两只并飞蝴蝶、一只五彩小锦鸡、一支碧叶寿桃。各个鲜活好看。
《宫杀》 第十四章 寿桃
太娘娘尤喜那支寿桃,三个小桃白中带黄,顶尖透红,颤颤巍巍,下有六片小叶托着,叶脉由金银丝缠绕,闪闪烁烁,很是惹人喜爱。
“我看这支寿桃儿最是合我的心意。那些花儿朵儿的,戴出去白叫人说嘴。倒是这东西戴着,既新鲜,又稳重。”太娘娘手拿花儿在琼姑姑头上比照。
琼姑姑也接过来,凑在眼前看,半晌说:“我这眼神儿越发得不济了,只道它们颜色配得好,这样看来却是费了心神了。”
便让送雁取过镜匣,亲自给太娘娘插上了。几个小桃,圆润挺实,带着一股子吉利样儿,倒把旁边的几枝累丝嵌宝的花儿比下去了。太娘娘自镜中瞧了,甚是满意。
琼姑姑见太娘娘喜欢,便趁兴说道:“娘娘既是喜欢,索性叫了束薪她们来,再依这等意趣儿,做出一些来,喜欢的留下戴了,余者留着赏人,可好?”
“你还是先把昨儿我说的事儿办妥帖,晚上再去找这几个丫头罢了。”太娘娘言道,端起茶来。
琼姑姑便告退,自去别宫传话去了。
晚饭后,鸣莺就来传太娘娘的话。屋内三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事,又不敢多问话。遂随着鸣莺转至太娘娘正房内,迎面见琼姑姑满面喜色,这才放心下来,礼毕退了一旁,待上面问话。
太娘娘笑问:“这几日还忙?”
束薪答道:“托娘娘福,连着几日大太阳天气,赶着把那衣物翻晒一遍,倒真是得不着些空儿。”
太娘娘颔首微笑,又问她们各自门户出身。除甘棠家父在州县做官,束薪、束蒲倒俱是小门小户人家。
太娘娘念及她们辛苦,命宫女端来几样时新水果,赏了她们,便阂上了眼睛,靠在躺椅上养乏。
琼姑姑见状,遂向她们使了眼色,遣出去了。
一宫女端上茶来,琼姑姑捧至太娘娘跟前。太娘娘摆摆手,琼姑姑便将茶放在椅旁矮几上,笑道:“太娘娘怎白白叫她们来这一趟,没提到正点子上呢?”
太娘娘言道:“你以为我那些都是闲话吗?她三个进来,我观她们的行止,就那个甘棠带着一股子灵气劲儿。那几枝花看来难出于束薪、束蒲二人之手。等问了她们的出身,也就甘棠还能沾染些书香气儿,悟力上也好。领赐时,我瞄了一眼她们的手。
唉,真是让人踌躇得很呢。”
琼姑姑惊道:“难道竟真是新来的那个不成?娘娘并未问了实言,或许束薪、束蒲家内有巧手的姨娘教过。”
太娘娘盯了琼姑姑一眼,“这看人上我还是有数的。虽你的祖上受过这两家的恩惠,你能相帮着她俩揽了这宗看着劳累,实则摊不着一点罪过的差使也算尽了心了。再要死活将她们弄到主子跟前来,未必是好事呢。”
琼姑姑满脸通红,诺诺称是,再不敢言。
太娘娘觉着说得有些过了,怕琼姑姑面上下不来,遂言道:“新送来的一匹紫纱罗,我嫌色儿浅了些,你拿去,改日裁了衣裳吧。”
琼姑姑听了,喜滋滋地笑受了。
且说束薪三人回至房内,皆纳闷不已,疑惑太娘娘召了去,却又没几句要紧话儿。只甘棠心内明白,亦不多言,端了盘子到后院井边打水清洗。
自娘娘召见后,却再未见什么动静。甘棠照旧每日里随着束薪、束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心静如水。只听着宫女、姑姑们碎语中说及贤妃娘娘因着一件祸事牵连了,皇上没有降罪,却也冷落了她。倒是德妃娘娘并着淑妃娘娘,及杨宝林、赵昭媛、蔺充容等得以沐浴隆恩。
腊月里将举办婚典,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告期俱一一结束。别处因着这件大事热闹非常,独太妃娘娘宫里静得很。
《宫杀》 第十六章 凤钗
这日甘棠正坐在房里,将晾晒时发现的散落的纽绊、松脱的针脚,再缝补一下。
手中的这件水红地儿月白蝙蝠团飞样的小纱衫,上面的两颗银纽儿都松了线。甘棠见那银纽儿已是锈黑了,再缝上也是不配,
遂自行做主,从包袱里找了一片浅红的绸子,裁成小条,缠绕成花样纽,缝在小衫上。又找了石灰粉,抹净了银纽儿,钉在了领口上。
一时,束薪、束蒲进来喝茶,说道:“可曾见了太后娘娘那边派来的人?”
甘棠笑道:“姐姐们说笑了,我总在这屋里坐着,没有出去。姐姐要是有什么事交代,我这就去的。”
束蒲近前来看看甘棠手中的活计,言道:“又有什么事呢?姐姐做这活计未免太细了些。都是咱们娘娘穿剩下的,还这样的上心是无用的。”
见束蒲这话,遂言道:“姐姐还忘了妹妹以前是干这个的?一天两天的总想摸个针,拿个线的。姐姐不要见笑才好。”
束蒲扭头向束薪言道:“咱们整日里忙碌,累死累活的,那面上的体面事儿是丁点子摊不到我们,想喝口好些的茶叶都不能。”
束薪打岔子道:“也不知太后那边派人来何事,除年下节下的派个女官来走动走动,哪里又见个人影子。”
束蒲道:“再大的便宜也轮不着这屋子里头。只听送雁屋里的玉帚说了几句那边来的姑姑、宫女穿戴比这边不知要好上多少。咱们整年地就只依了旧例的几件衣裳。”
两人歇息了一会子,便牵着手又出去了。
甘棠见着她们走了,又展开一件裙子绣将起来。
却听见一宫女在帘外问道:“屋内可有人吗?”
甘棠急忙起身,撩帘来看,见着眼熟,却又想不出是谁。嘴里只唤姐姐好,让屋里坐着说话。
那宫女笑道:“我是娘娘屋里的抹云,妹妹当日进来,是见过的。”
甘棠忙作揖拜见,抹云双手搀了,言道:“咱且用不着这样,以后在一起的时候还长。太娘娘遣我来叫你过去呢。”
甘棠自知与抹云并无交情,也不多问,掩上门,便跟着抹云去了正房。礼毕肃立一旁。
太娘娘言道:“我知你手巧,这几日在这里帮忙。该做些什么事问抹云几个就是。”
甘棠低声应了。抹云走上前来,拉了甘棠的手,出了厢房,来至西耳房,细细地告诉了。甘棠方明白了:腊月里迎娶郡主,太后娘娘嫌送聘去的珠钗华贵有余,却是见惯了的物件,不外是珠玉、宝石满头堆了。想与太妃娘娘商量着是否再出几样给郡主送去。也就算长辈的一份贺礼了。
长几上摆满了数样金银玉石的钗架、簪骨,凤身、龙首,并各种质料珠玉宝石的花样珠子。与当日里甘棠串过的琉璃珠子比真是天上地下。
有几位嬷嬷、姑姑已坐在几前忙活。
抹云拉甘棠在几前坐了,言道:“太娘娘说了,你不必学了他人样子来做,只管依了前些时候给太娘娘串的珠花样子随意做来就是。”
甘棠笑道:“姐姐说笑了,甘棠只是初学的,只是太娘娘见着有些新鲜罢了。还得姐姐教妹妹才是。”
两人低声说笑一阵,便开始做活。甘棠瞅她们做来,无非按着现成式样纹理,用金银丝串起各色珠子,该红则红,该绿则绿,并无甚新意。
甘棠暗想,既有太娘娘的话,我也就不去拘泥于那些老式,随心做罢了。自向几上取了一只钗架,凤首为银,凤目、凤头羽、皆为金质。想了片刻,遂取了极小的红宝石粒儿、黄玉珠儿,开始编制小石榴。
一旁抹云见了,不知她所串何种花样,却也不加多言,偶或放下活计,与甘棠及另外几位姐妹谈笑一回,歇歇腰身。
午后,甘棠便完成了六个小石榴,又用珠线串了,缀于凤喙。抹云见状,拿过来瞧了,言道:“妹妹果是心思敏捷,这花样姐姐还真是头回见呢。”
甘棠笑道:“姐姐谬夸了妹妹了。不过是门外汉糊弄着搪塞差使。”言罢,取过做绢花的半透烟红轻罗纱,剪下两片,拿金丝裹边,又选几样小粒彩珠,细细缝于纱上。将两片纱用两小金环缀于凤身两侧,权做凤翅。再用极细的两根纱线隔凤身将两翅连了,一晃凤身,两翅轻扇,倒是少见。凤尾处用短短的小串珠子一一缀了,随步晃颤,耀眼得很。
抹云拿起来,仔细瞧了,却未再多言,用一红绸包了,道:“妹妹且坐着,姐姐去去就来。”便出去了。
甘棠纳罕,只管再做另一样。
半刻过去,抹云笑眉笑脸进来,牵了甘棠手,出来屋子,道:“太娘娘见了妹妹的手艺,叫妹妹过去呢。敢情有赏。”
甘棠遂与抹云转至正房,复拜见了。
太娘娘道 :“甘棠确有一双巧手,自明日起,你依旧过来,跟着抹云做活计。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搬去同抹云做伴吧。”
甘棠整衣跪了谢恩,抹云便携她出去了。
同回至屋里,正巧束薪、束蒲已回来。见了甘棠,齐问:“去了哪里?午饭也没见着。让人着急。”
甘棠忙堆笑言道:“是妹妹做事太不周全了,又让姐姐心焦。妹妹这里赔不是了。”
两人见抹云站立一旁,心内疑惑,也拉了她的手,让床上坐着说话。抹云推辞道:“大家平常都是姐妹,不用这些客套虚礼。太娘娘说了话,遣甘棠姑娘过去跟了我。这边等上面另派了人来帮衬。”
《宫杀》 第十六章 抹云
束薪、束蒲面面相对,脸上便露出了不平的颜色。但旋及转出了笑颜,言道:“甘棠姐姐也没有早些知会我们,好乐它一乐。这实在是大家的造化。还望姐姐日后不要忘了咱们。”
当下四人动手收拾了,一同送往抹云屋里。路倒不远,转个弯儿就到。亦是一小间,却是两人的小炕,屋里便显着敞亮些。束薪、束蒲帮着整理了,遂知趣走开了。
甘棠冷眼观了,抹云与束薪、束蒲不同,该是太娘娘身边的一等的大宫女,能够面见太娘娘,同束薪、束蒲口中经常提到的鸣莺、送雁等是一类。遂小心应对,不敢有半点差池。
二人一早起来,早有两个小宫女端着面盆、水壶门外候着了。抹云坐一方凳,一宫女便上前将抹云的两袖撸了,又搭胸前一大手巾,怕沾湿了衫子。待抹云盥洗了,一旁的小宫女递过手巾,抹云接过,道:“回周姑姑,甘棠姑娘今后在这屋里,再拨两个人过来。”
抹云自向妆台前坐了,抹脸梳头。小宫女出去倒了水,复进来添了水,口称请甘棠姐姐盥洗。甘棠进宫前,虽是庶出,身边也有几个丫头,每日身边服侍。自进宫起,才变做了主子的奴才。
当下,甘棠在凳上款款坐了,倒也不失闺秀的气度。抹云一边瞧着,倒也不敢小觑了她。
甘棠在窗前坐了,打开发辫,梳头打油。抹云见甘棠没有面膏,便拿了自己的粉盒放于她的手上,“妹妹暂用姐姐的,只是也快些完了。这个不是宫里的,倒更好用些。”
甘棠不好推辞,接过来,却是见过的,绿彩小梅的青白瓷。满腹狐疑,打开来看,是细细的香粉,透着一股子桃花香。心内存了疑,面上却不带出半点子。只道:“姐姐是自己箩得罢?这般细腻?”
抹云笑道:“竟让妹妹说准了。这是一位旧识送的。原来是膏,怕不经留,用过几次,便晒了,箩成了粉。”
“妹妹在家时,也爱同姐妹摆弄这个。若姐姐不嫌弃,改日闲了妹妹给姐姐做一盒玫瑰膏,只是不及这个好。”甘棠用毕,将粉盒还与抹云。
抹云笑道:“那敢情好。我正愁这盒用完,再往哪里淘澄去。”
两人去那边房里用罢饭,便回了。
甘棠见抹云不急着到那边房里做活,便笑问:“咱们今儿不到那边去了吗?”
抹云淡笑,言道:“妹妹初来乍到,自然对许多事情不明白,以后会明白。你只要知道你的那只凤不一定会到了那位郡主手中就是了。”
甘棠一聪慧人儿,便不再多问。
一会儿,抹云自己出去了。甘棠静坐在房中,只好再拿出往日间未绣完的荷包来,串上针线,打发些工夫。
谁知抹云盏茶工夫回来,嚷着:“这般的燥热,偏又叫了我去跟着。”开柜取衣裳来换。甘棠一旁帮着,问了明白:太妃娘娘膳后要去园里走走,叫了琼姑姑、夏姑姑,又点了几名宫女相跟。抹云见娘娘还未准备,索性自己也抽空回来,换件衣裳。
系好了桃红银纱对襟半臂,抹云又自橱内取出一条金蝙蝠挑花的披帛搭于肩上,甘棠忙用其胸前丝带系好。
此时,一宫女帘外低声呼道“抹云姐姐可好了?”
待那人进来,却是太妃跟前的鸣莺,见抹云穿戴得齐整,笑道:“姐姐大了,越发的想郎君了。”
抹云臊了,上去就捂她的嘴,口内言道:“你不想?是谁天天的想园里逛去?撺掇着太娘娘今儿赏花、明日散心的?这刻倒来挑我的刺儿?”
鸣莺见躲不开,便道:“姐姐给妹妹留些情儿,别吓着这位妹妹,你也装个姐姐的样儿,才是。”
抹云这才住了手,听见外面小宫女来催,二人急急出去了。
甘棠正关好橱柜,一宫女在帘外说:“甘棠姑娘暂不要出去,裁衣坊的要过来呢。”
甘棠应了,暗道:“一个能说话的伴儿没有,又到哪里去来?”
果然,顿饭时间,就来了两位宫女。看去,岁数较甘棠略长。甘棠口称姐姐,给她们泡茶让座。
一年岁较长者笑道:“姑娘不必礼让才是,日后在太娘娘跟前不要嫌了衫长裙短就是大家的福气了。”
甘棠听罢,禁不住笑了。两位宫女遂取出衣尺量了肩宽、身长,告别去了。
至晚间,抹云方懒懒散散进了门。歪在炕上,哎吆着脚疼,说是太娘娘让她取了两趟东西。
甘棠忙倒茶给她。抹云道:“妹妹倒错了茶了。那桌上放的茶壶是预备外头有人来喝的。那边角橱里放着小白瓷罐儿,里头才是咱们喝的茶叶。你倒了那些,再泡了来。”
甘棠依言另泡了,果觉幽香扑鼻,抿了一口,暗惊道:难怪束蒲几个埋怨喝不到好茶水,与这里真真是没法比。
抹云自怀内掏出一布包,道:“妹妹帮姐姐放到柜里去。”
甘棠接过,手内托着,该是串珠子并两个元宝。也不多言,放了柜中。
“听说裁衣处来了人?”抹云问道。
甘棠剪了了一下烛花,道:“姐姐走后就来的,量了长短肥瘦,说这两日就送过来。”
抹云淡淡的,也没再言语,一会儿,竟睡过去了。甘棠打开毯子,给她盖上。听到灭火烛的钟声,便吹了灯,睡下了。
《宫杀》 第十七章 中秋
这日,甘棠闲来无事,抹云又不知去了哪里。正一个人在房中打扫,太娘娘身边的送雁掀帘进来,笑道:“甘棠妹妹好爱干净,这样的屋子还要打扫成什么样子?”,又道:“抹云可去了哪里?”
甘棠道:“姐姐来得不巧,抹云姐姐出去一会子了。不知何时回来。姐姐若信妹妹,就先告诉了我,待她回来,我告诉了就是。”
“也没甚要紧事。太娘娘想起往年的几件衫子,要我找了来。我与管衣物的那边不熟,想着找她做个伴儿。”送雁眼盯着甘棠道。
甘棠忙道:“姐姐不用去了。妹妹才从那边过来。你把衣裳式样说给妹妹,这就去给你找来。外面日头好,想必她们还在外面晾晒衣裳,姐姐别让暑气袭了。”
送雁婉拒了,只让甘棠说了园里的大概位置,便出去了。甘棠送出来,见有两个宫女跟着,也就回来了。
眨眼,八月十五。
太妃托病,留在宫中,只月上柳梢时,在园内稍坐,便回了。
待太妃安歇了,就有几个胆大的宫女相约来至抹云房中赏月。
透过窗棂,看着朦胧的月色,倒别有一番韵味。
几人窃谈了一会子,觉着不免房内燥人,遂轻手推开窗子,只见金盆高空悬挂,夜幕湛蓝明净,倒是觉着心内清爽许多。
甘棠一旁椅上坐着,不时起来给她们添茶水、撮了石榴籽儿、芋头皮去。
其中一位名唤攒雪的,向鸣莺道:“姐姐也该把头上的玉簪花儿拿下来了,都垂了头了。”
抹云扭头瞧了,可不是,便一手扶了髻子,一手把那两朵花儿取了下来,放在鸣莺手中。
鸣莺手捻着花儿,把花瓣一片片撕开,放到一空的橘子壳中,手心剩下几根白白的花蕊,淡淡说道:“凭这花蕊怎样的清雅嫩鲜,没了这花瓣儿,也就不让人待见了。”
听了这话,没了方才的喜气儿。
送雁低低言道:“谁让父母将咱们送到了这样的地方,太娘娘又不见个明白主意,就这样混日子罢了。”
“咱们虽是家人一样,说话也要有些忌讳。难道忘了大前年的披霞、捻锦么?”桐香倚着板壁冷冷道。
众人见没了趣儿,便渐次出去了。
抹云言道:“放着明日让她们来收拾,咱们每日里为着娘娘忙前忙后,白养着她们不成?”
甘棠便放下了手中的果碟,挨在炕上与抹云闲话。
“不怪大家怪咱们的主子。这么多年了,从不多去皇上跟前一步儿。说起来,皇上还是在太妃娘娘跟前长大成人。虽不是亲生,咱娘娘膝下又没有皇子,只余了两位公主,还不十二分地看重吗?谁知半路上皇后的皇子病逝,便夺了咱太妃的皇子,立做太子。如今太子成了皇上,皇后成了太后。念及太妃毕竟抚育过皇上,没有遣到到南宫里去颐养天年。”抹云娓娓言道。
甘棠疑惑:抹云怎说这些事,刚才黄酒喝多了不成?遂道:“姐姐困了没有,妹妹给姐姐铺床。”
抹云站起身来,靠着板壁,看甘棠铺床。言道:“妹妹闲着的时候不多了。送雁悄悄和我说,太娘娘人前赞你有心,早晚就要你身边使唤的。”
甘棠怔了一会子,言道:“在姐姐身边已经很好。我这样少言寡语的木头人儿,真到了主子身边,只会给主子惹是非呢。”
“你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知你不是那呆人。其实,在哪儿都是一样,见不着父母,见不着弟兄姐妹,低眉顺眼一辈子。不敢想,让人丧气。”抹云言毕,倒头睡了。
甘棠躺着,脸上挂着两行清泪。又是中秋了,进宫前,每逢中秋,在宴堂上,必举行投壶赛。投中者可从父亲那里挑选几样物件。一次自己连中两矢,缓步走至父亲身边,先选了一祖母绿戒顶的指环,父亲疑道:“指环大了,另选吧。”自己轻轻言道:“送给我娘.”父亲哑然,半晌道:“可再挑一样。”扫了一眼样样的物件儿,言道:“想要一对黄杨木的镇纸。”一旁夫人言道:“姑娘家要什么镇纸,我看那只镶玉的瓦棱纹金镯子就很好。”默默接过镯子回了座位。
甘棠听抹云已睡熟,便起来,开了柜子,取出柜底的一个布包,拿出了一对黄杨木刻庭院仕女纹镇纸。这是多少年来,父亲对自己的唯一眷顾。布包中还有娘的一只玉耳环,是自己临上马车前,娘自耳上摘下,塞在自己手中的。不知自己走后,娘亲孤单一人,要怎样度日才好。今日中秋节,弟兄姐妹又投壶了吧,缺了一人,父亲会念叨一句否?
《宫杀》 第十八章 楼华
一早,太娘娘跟前的桐香过来,向抹云说了几句话,便回去了。待甘棠进屋来,抹云笑道:“恭贺妹妹,昨夜的话竟应验了。太娘娘让你今日就去身边伺候。”
甘棠言道:“既这样,白可惜了这些桂花了。”打开手中的一缫丝袋子,满满的桂花,满屋子的香气儿。
“我说你早早地起来,人影儿不见,去哪里讨头彩去了。竟是为了这个。你若喜欢,我叫人搬了两盆放在咱们屋里就是。何必费这虚劲去。”抹云笑道。
甘棠把口袋放在窗台,言道:“姐姐忘了?姐姐的粉就用完了,我见桂花开得好,就想着今天给姐姐做好了。这天也慢慢凉了,留得时候长些。”
抹云听她这样说,言道:“不过是一点子力气活儿。找个麻利些的宫女,你吩咐了,让她做来就是。就叫那个秋影罢了。”
甘棠忙道:“秋影虽有一把子力气,总是不甚细致,做不好,姐姐用着心里也不爽快。我看那个寡言罕语的夏音倒好,姐姐不如就唤了她来。”
抹云道:“也难怪你瞧她顺眼,你两个一样的哑巴人儿。”遂让帘外候着的去传了夏音来。
待人到了,甘棠细细嘱咐,见她听明白了,把一瓦罐搬出来,言道:“这是泡好的米浆。还有不明白的,只管问就是了。”
夏音摇摇头,便捧着罐子福福身子。出去了。
抹云见状,一旁拍手笑道:“怎样?怎样?你俩真是一模里印出来的。”
甘棠抿嘴笑,亦不去争辩。自柜中取出新送来的衣杉换了,倒是与抹云身上的别无二致。
太娘娘前几日偶感风寒,这日便懒怠出去,只歪在炕上静养,或让宫女取出小匣子,拿出各样珠儿,看她们串珠花儿。
甘棠选了碎碎的淡黄珠子,串了一簇桂花儿,衬上三片老绿的叶子,象是绿色的脂玉。捧给太娘娘看,太娘娘接过,细细看了,向一旁琼姑姑言道:“可衬这头上的髻子?”
琼姑姑端过妆镜来,太娘娘把珠花插在发上,左右瞅了,笑道:“甘棠这孩子倒是会揣摩人的心思,这珠花雅而不艳,刚好让我这老太婆戴着。”
琼姑姑亦笑,道:“娘娘要成了那样的人,我更该自己掘个缝儿爬进去了。”
甘棠一旁纳罕:太娘娘怎就对自己转了脸色?平常并不待见自己,今儿,又让来身前伺候,又着实地夸奖,实实地让人不明白。
太娘娘见屋外艳阳刚好,凉风袭人,便说道:“出去走走倒好。”
琼姑姑道:“太娘娘才觉着好些,还是不要吹风的好。”
太娘娘道:“哪里就金贵到那样?”便换了衣衫,出了宫门。
甘棠望着太娘娘换上的衣裳,方明白过来:当日自己缝补的衣裙竟恰恰让太娘娘找了来。缝补的衣裳有的换了丝线再绣了,有的换了搭绊,有的新滚了边儿。这件是花纽的那件。太娘娘终看出了甘棠的诚朴,这才提拔到了正房伺候。
太娘娘在园内湖旁歇了下来,琼姑姑递上一盘果子,言道:“这太阳虽还和暖,水边还是潮气大些,略歇歇就回去罢。方才楼华公主遣了人来说,今日要过来一趟,想来先拜见了太后,也就快到咱那边去了。”
太娘娘笑道:“这楼华当初倒是没看错,倒比我那两个亲生的还知好歹。那些年没白疼了她。”
“也难怪楼华公主回回地往这里跑。不说小时她娘卑微,太娘娘如何的照顾她们,就是这前年的婚姻,若不是娘娘说那几句话,她还不知要怎样的招人耻笑呢。”琼姑姑说着,顺势搀起了娘娘,众人相跟着便回去了。
厢房内已候着了一位佳人。正是楼华公主。颀长身材,脸盘略显瘦削,容貌秀丽,气度雍雅。
楼华见太娘娘进来,先行礼拜见,又在太娘娘身边挨着坐了。
太娘娘摸着楼华的长发,眼内俱是爱怜,言道:“你这孩子年纪轻,不知保养。怎的脸上又见着瘦了?”
楼华面上有一丝尴尬的神色,言道:“兴许是这些日子晚上绣花晚了些,睡觉迟了。太娘娘牵挂了。”
太娘娘脸上一敛,使了眼色,一干人等都出去了。甘棠随抹云便回了房。
进屋,抹云便道:“公主又要向太娘娘诉倒苦水了。”
甘棠疑道:“这位公主的生母是在南宫,怎又亲极了太娘娘呢?”
抹云轻“哼”了一声,言道:“公主确是公主,那位亲娘却埋汰了公主的身份。只是一书房的使唤宫女,费劲心思得了一次隆宠,竟有了。满心欢喜着凭着皇子的身份沾些荣耀,谁知是位公主。到最后也只是一位嫔罢了。便爱在自己骨肉身上找茬撒气。幸亏太妃娘娘瞧着小公主可怜,看不过,不时地劝谏。”
甘棠恍然。
过了几日,太娘娘遣甘棠去给陆才人送蜜桂糖酥过去。甘棠前面走着,两个小宫女后面随着,抬着食盒。至了拈芳堂,甘棠让小宫女门外候着,自己便捧食盒进去了。
陆才人见是她来,赏了座位。一宫女接过食盒,端了两盘蜜桂糖酥出来,摆在高几上。陆才人拈了一点子,放入嘴里。片刻,言道:“比上一年的倒好些,蜜也是桂花蜜。”
甘棠笑道:“太娘娘见膳房里送来这个,说陆才人最喜欢,忙着打发了我送来了。”
陆才人淡淡笑了,半晌说道:“劳烦太娘娘竟挂念我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人。你回去就说陆才人谢娘娘了,改日陆才人再亲去拜谢。”
说罢,竟端起茶来。
甘棠讪讪然告辞出去。唤了小宫女回去,在假山石边竟看见了小攸儿正与一名绣女捧了包袱往南边去。
《宫杀》 第十九章 大喜
甘棠讪讪然告辞出去。唤了小宫女回去,在假山石边竟看见了小攸儿正与一名绣女捧了包袱往南边去。
甘棠忙疾步撵上了。攸儿见是她,亦是惊喜,言道:“姐姐若有空,倒找一处避人的地方等着。我去送了这衣裳就来,有紧要的话说给姐姐。”
甘棠岂有不愿的,便指了西边的园子说:“我在那边松林候着。”
这边攸儿急急地去了,待她回来,见甘棠正在松林中的一块大青石上坐着。
两人坐在一处,拉着手儿说些别后的亲热话。
攸儿道:“姐姐,妹妹倒有一件大喜的事告诉姐姐。”
甘棠笑道:“咱们这样人儿,顺顺溜溜就是天大的福气了。怎谈得上喜事。”
攸儿抱住了甘棠的膀子,笑道:“你娘入了京了,这可是喜事?”
乍听此言,甘棠愣了。待醒过神来,紧攥了攸儿的手道:“妹妹所言属实?”
攸儿笑道:“姐姐放一百个心,妹妹说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实话。”
甘堂胸中有千句话要问,只是说不出来。竟嘤嘤哭泣起来。
攸儿待要劝,思及自己却无爹无娘,一时悲从中来,也陪着哭将起来。
及两人心绪平和,攸儿才将事情件件说来。原来甘棠父亲外放任期已满,现已阖家迁至京城,候旨。甘棠母亲想托人送个口信,不想辗转竟托到了外膳房的李公公。他知攸儿素与甘棠相厚,便瞅空告诉了攸儿。
“早想来告诉了你,只是根本来不了这后院。腊月将至,活儿也多了。”攸儿又将另几样琐屑小事告与甘棠:其娘亲于甘棠进宫一年后又生一子。大夫人已然病故了,沈姨娘终与女儿相见。
甘棠听后,不胜唏嘘。又想到自己添了一位亲弟,兴奋不已,问道:“我那位弟弟长有多高了?长相如何?乖巧,还是淘气?”
攸儿幽幽看着她,叹道:“姐姐,咱们又不能私递书信,哪里知道这一些呢?只好拣了最要紧的几句记了罢了。”
甘棠亦觉自己情不能自已,不禁笑了。又看天色已晚,便道:“你速回去罢。瑞姑姑贬至了别处,你还得万事小心谨慎些。”
攸儿便含泪走了。
甘棠倒是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欢。自己在家时,不觉着有什么。厌倦着嫡母的骄横跋扈,厌倦姨娘们的幽怨,总想着速速地离开了才好。等着来到宫中,才日益地贪念起家来。尤其母亲竟又生产了,竟是一个弟弟,这真真是第一等的好事了。既是全家来了,那厢妹妹也是来的。只是她已丧母,倒是失了万般的呵护。待父亲再纳了填房夫人,又将如何呢?自己困在高墙内,只能是睁眼瞎罢了。自己一庶房的女儿,哪有资格去与父亲论辩呢?若自己是一皇妃的话,那还罢了。
想至此,甘棠暗顿足道:“怎这般的没脸起来?还是过清净的日子好些。”
晚上,躺在床上,不禁浮想联翩,竟做了一梦:一胖乎乎的孩童摇晃着朝自己跑来,口内呼着:“皇妃姐姐抱抱!皇妃姐姐抱抱!”猛然惊醒过来,却再也睡不着了。
早上起来,抹云见甘棠眼睛红些,不免疑惑。又见她有些子痴傻,竟对着墙扑哧笑了,更是惊异。便道:“甘棠妹妹倒做了美梦不成?拾了多少大元宝?”
甘棠心内欢喜,正想找个人儿说说,便道:“有人给我捎了消息,我娘又生了一个小兄弟。实在让人欢喜。”
抹云笑道:“确是一件喜事。你该给小兄弟打一套大金锁儿,挂了。再绣上一身小衣裳,穿上。不枉为人姐姐一场。”
甘棠听言,立时站起身来,开橱取包袱,将平日积攒的绫罗绸缎摆了一床。
“你要做什么?”抹云见她这样,不觉好笑。
“都是上好的,只是都不中用。要从哪里得一匹缎子才好。”甘棠皱眉道。
抹云一旁说道:“妹妹不必白费了气力。你也不想想,做好了衣裳,怎送得出去?”
一言惊醒了梦中人。甘棠顿时跌坐在床上,眼泪便流了下来。
《宫杀》 第二十章 楼华
抹云看不过,递上手绢,劝道:“妹妹放宽心。天无绝人之路。说不定过上几年,你凤冠霞帔了,自有太监们接了你的爹娘兄弟来看你。”
这话倒让甘棠禁不住笑了,言道:“妹妹是没有这样的福气了。
倒是姐姐若有朝一日发达了,还请姐姐大发了慈悲,准许甘棠出工与家人见上一面。”
抹云见她破涕为笑,更拿腔作势说道:“真要那样了,就看你服侍的周全不周全。且去端了热水来,与我洗了头。”
甘棠见她学了太娘娘的样子,更是笑起来。
一时,有一小宫女进来,颔首说道:“该姐姐们当值了。”
抹云、甘棠忙整了衣裳,快步往正房里去了。
服侍了太娘娘早膳,便有宫女来报:“楼华公主来了。”
太娘娘与楼华公主说完梯己话,几位当值宫女仍进去服侍。楼华公主又带几位侍女出了宫门,去了南宫,探视母亲。片刻回来,仍在太娘娘处用膳。
膳毕,正当甘棠当值。太娘娘将甘棠唤至身边,言道:“楼华公主有一绣活,你这几日过去帮着忖度罢,过后再回来。公主府邸离此不远,也不必搬了铺盖。这就随了公主回去,明儿不要找不着路了才好。”
甘棠见楼华面善,不是那刁蛮的样子,哪有不愿的道理,遂低首称是,随公主侍女同去了。
出了西阳门,一侍女扶公主上轿,甘棠待要随那几位侍女上轿后的大车,一位嬷嬷上前来言道:“那边备好了轿子,姑娘坐吧。”
甘棠扭头一瞅,果然一顶素帷小轿。但思量自己只是一名宫女,恐怕有违宫制,便面露难色,道:“嬷嬷不必这样,让我为难了。”
嬷嬷见她这样,也不去勉强。甘棠便上了大车,那顶小轿亦在车后跟着。
虽说是宫外,与宫内无甚二样,平常人等亦到不了此地。
甘棠下车,观那府邸虽不及宫内华贵,倒也是一处富贵的大院落。自偏门进去,踞正堂还有一段路。天井尽是马缨花。一株连着一株,满眼的枝枝叶叶,斑斑驳驳的日头影儿在地上闪烁。因着不是花开的正日子,见不着那氤氲着团团仙气的红穗子花儿。只见着一二枯花坠在枝杈上,全没有往日的生气。
公主的轿子至府门前,八位轿夫便放下轿子。府内早出来嬷嬷们复抬起来,转过正堂,又进了二道门,方是正室。嬷嬷们去了,相跟的侍女上前打开轿门,又有两位搀了公主,便进了正室,又转至厢房。
待公主更衣洗漱,换上家常衣裳,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的嬷嬷扶着一小侍女的肩头,慢慢度进屋里来。略俯身请安,便道:“公主一路安好?宫里两位太娘娘可好?”
公主言道:“劳烦顾嬷嬷惦念。都好。”便不再言语。
顾嬷嬷见状,倒不以为然,又道:“公主还是早些休息,不要劳累了身子,就不好调息了。”竟不告退,又缓缓出去了。
公主亦不去追究,在床上躺了,侍女便都出去,只留两位在旁,以备公主要茶水。
甘棠便在边房候着,同几位侍女拉些闲话。
顿饭工夫,里面传话公主醒来,几位侍女便前去伺候。一会子,又有人来唤了甘棠进去。
楼华见甘棠进来,便叫人赐座。甘棠斜身子坐了。
楼华笑吟吟道:“这位甘棠妹妹先前是绣房的罢?”
甘棠道:“公主说得准,我在绣房做了四年活计。公主若有需要甘棠的地方,还请公主吩咐。绣出来也还能遮人眼罢了。”
公主言道:“我倒没有什么要紧的绣活,只是有几样小物件还没绣完,大的就是要送给五哥的一份贺礼,一对绣屏。我连样子还未琢磨出来,想着你倒是伶俐些,给我说几个样子。”
甘棠言道:“公主这样赞甘棠,实在让奴婢愧怍。”
公主道:“你这是过谦了。前头你给贤妃娘娘绣的裙摆我也见了,过后我还特特到贤妃那里,要来瞧了,确是精致得很。也难怪两位大娘娘都要拢了你去。”又问其间的事情。甘棠自认并无不可告人之处,遂一一倒来。
公主听了,唏嘘道:“这就是天命了。若你到了贤妃娘娘那边,这会子还不知有命没命呢。”
甘棠顿时惊了,心忖:只听见贤妃娘娘不招皇上待见,想不到里面还有这等让人惊心的事情。亦不敢问知详情,心内惴惴。
公主察觉她神色,便岔开话题,叫人将几样绣活取来,与之商讨。甘棠便与之说些入针、疏密、颜色深浅、丝线粗细等事。
一侍女进来,言道:“才将都尉爷进来。奏请召见公主,顾嬷嬷虑到公主才从宫内回来,身子劳倦,未准。”
公主道:“知道了。回去告诉顾嬷嬷,楼华拜谢嬷嬷怜惜。”
《宫杀》 第二十一章 百子图
一时,侍女进来,伺候公主更衣,准备进晚膳。甘棠便告辞回宫,公主唤了一位嬷嬷并一位侍女送甘棠回去。甘棠便依旧坐车子回来了。
正要进去向太娘娘复命,碰上送雁端了果盘出来,轻轻向甘棠摆手道:“甘棠姑娘回去自己屋里就是了,暂不必进去。”
甘棠便不进正房,从偏门回房了。送雁亦相跟进来,笑道:“且容我在这里歇一会子。”
公主道:“知道了。回去告诉顾嬷嬷,楼华拜谢嬷嬷怜惜。”
甘棠知道:必是有人在太娘娘屋里说话,送雁避了出来。便和她拉些闲话。
送雁道:“楼华公主待你可好?”
甘棠笑道:“倒是没有一点子公主的架子。待这底下人很好。”
送雁撇嘴道:“她那样人再要拿些架子出来,谁去捧着呢?没有兄弟护着,亲娘又是那样的人,不是太娘娘怜惜,早就没了多少的金贵样子。”
甘棠略知一些,便不搭言,听送雁说去。
“你道今儿这位公主来为何事?竟是向太娘娘诉苦。她那位教礼的顾嬷嬷,三日两头的不让驸马爷进去。这时日久了,谁担保他不在自己府里另纳了几个呢?等有了一男半女,哪里还将这位公主放在眼里?公主心焦,指望太娘娘相帮。可这种事儿,太娘娘也不好去搭言的。也只好表面应承几句就是了。”
甘棠虑及在公主府邸所听所见,倒是明白了大概。
一时送雁出去。甘棠待抹云当值下来,便一同去吃饭,一路低声说些公主府邸的摆设古董。
翌日,甘棠才梳洗了,便有宫女进来,说大车已在西阳门外候了。甘棠心道:这样早,饭倒没法子吃了。只好出来,随着一位李嬷嬷来至西阳门。嬷嬷示了令牌,讲明事由,门侍官启门放行。
还是昨日的大车,旁边一位侍女、一位嬷嬷候着。
至了府邸,侍女先搀李嬷嬷下来,又扶甘棠下来,嬷嬷在前领路。几位门人开了偏门,一旁候着。刚进门,迎上两位嬷嬷,拥着李嬷嬷说去叙旧情。侍女便先带甘棠绕过正堂,来至后院,道:“公主说先陪了姑娘用饭,再过去。早早地叫姑娘来,不为别的,只想着多说几句话。”
甘棠便随那侍女进了一耳房,两位侍女随后抬进食盒,摆在炕桌上。甘棠见是清淡的粥菜,倒合胃口。又有一白瓷盖碗,相陪侍女面前却没有。甘棠揭开,竟是一碗乳鸽燕窝羹。虽在宫里,在太妃底下,饭食较做绣女时强些,亦未到这份上。甘棠不敢独专,便要端了让与侍女。
侍女道:“这是公主特赏的。姑娘尽用。”
甘棠便不再让。两人吃毕,便来至正房。
公主正绣着一纱罗的扇面儿,甘棠拜见了,往炕边凳上坐了。
楼华言道:“甘棠姑娘可想出了枕套的式样?”
甘棠道:“公主想些怎样的呢?”
楼华拧眉道:“婚庆上的礼,自然要喜庆祥和为好。只是鸳鸯戏水、喜鹊登梅那些,总觉着老套。”
甘棠道:“公主觉着‘百子图’可好?”
楼华静思一会子,言道:“寓意倒好,只是这种样子也是不新鲜。宫里娘娘身上常穿着。绣出来,也是一般。”
“不比那老样子,倒是请个好画工,画张年画,画上但画上各家孩童穿红着绿的欢喜样子,或放花炮,或打雪仗,各种游戏的样子,都尽着细细描画了。再照着这画,一针针绣出来。距大婚还有三个多月,紧着些,应该能赶得完。”
楼华紧盯了甘棠半刻,笑道:“怪不得两位妃娘娘都要了你去,真真是个宝呢。”遂叫进两位嬷嬷,嘱咐她们好生打听了好画师,尽管多找了几个,就依甘棠所说的样子,让他们画了来。两位嬷嬷连声答应着,回去换了出门的衣衫,出门坐车去了。
公主又问甘棠哪里人氏,家中兄弟姐妹。听见甘棠亦是庶母所出,觉着同病相连,言语上更是亲切。午膳便叫另加了一高几,叫甘棠同她一屋子吃了。甘棠虽见公主厚待于她,倒守着自己的身份,礼数上一丝儿不减。对侍女也是直呼姐姐、妹妹,很是平易。
《宫杀》 第二十二章 宫灯
甘棠便每天过来,因画稿还未得,便趁闲与公主说些闲话,做些小活计。这日,楼华笑道:“姑娘这样与我接眼,倒是要了姑娘来这府里,朝夕相伴,那样就好了。”
甘棠笑道:“公主若果真说成了,奴婢给公主叩头谢恩。”
楼华叹口气,言道:“只是笑话罢了。我就是担了这个名分,现宫里谁在意嫁出去的公主呢?”
甘棠不好搭言,刚巧进来一名侍女,道嬷嬷拿画进来了。楼华忙命快些拿了进来。将几幅画命人一一展开,远近地看了,选了一幅色彩鲜亮又不俗艳,人物鲜活如生者。楼华让府中针线上的送来各色丝线,供甘棠斟酌挑选。府内不足者,公主便命人去传了绣店的掌柜,送来各色针线,让甘棠再选。
又选绣布。公主踌躇:是厚重些的缎,还是轻柔的纱罗?甘棠进言:“倒是用细麻布试试罢了。”
公主疑惑:“麻布不免轻贱些。怎比得绸缎的高贵?”
甘棠道:“到那时,上上下下的贺礼山一样地送来,都是绫罗,倒不稀奇。”
公主遂答应了,着人找了几匹麻布出来。甘棠选了淡鹅黄的,裁了,仿着那幅“百子图”装于绣架之上。又丈量着画上的人物、房屋、树木尺寸,一一在布上轻轻描画出来。这些完了,已又是一天了。
甘棠每日赶了来,用过饭,便坐在绣架前,比照着原画的色调,挑好了丝线的颜色,便绣起来。过后,觉着慢些,遂从府中绣娘中选了两位灵慧的,手把手教了,各坐一边,飞针走线。
楼华见府中绣娘也熟练起来,便有时传了甘棠到自己房中说话。或针线,或宫闱趣事。
“你父亲如今在何处为官?”楼华问道。
“原先总在闽浙一带。听说现在进了京来了。”甘棠剥了一个红石榴,将籽儿一粒粒放入一金发丝的水晶盘内。那籽儿让水晶衬着,愈加红艳,象极了娘头上的插的那支红宝石簪子。那簪子是沈姨娘送的。都这些年了,不知娘的生活究竟怎样。甘棠竟有些子恍惚起来,眼角便湿了。
楼华见了,不免跟着落泪。又言道:“妹妹实在命苦。我虽生作女儿身,又没有些权势,总能见着母亲。你不愿做那妃嫔,更是不能与母亲相见了。”
甘棠见公主伤心起来,忙前来解劝,言道:“公主快收了泪。甘棠虽思念父母,这清净日子是我自愿选了的。许是菩萨娘娘见公主无个说话的人儿,特派了甘棠来呢。”
楼华这才笑了。两人相携着,去那边屋里看绣布进度如何。
再半月过去,公主便嘱咐了甘棠不必日日过来,有事自然去叫。甘棠心内明白:自己是太娘娘那边的,倒整日里出宫,恐被人说话。除那边公主遣人来请,便当值时去那边当值,歇息时同她们闲话。这样,又过去了一月。
这日,甘棠当班,用盐水漱了口,嚼过了一颗金橘,站在一旁,为太娘娘嗑瓜子儿。
一宫女进来,言道:“楼华公主遣人来,还请太娘娘恩准甘棠去一趟。”
一旁的戚夫人笑道:“自打那月给姐姐染了指甲,这几月没进宫来,甘棠这丫头竟成了红人儿不成?”
太娘娘道:“这孩子倒有几分老成,不象那只管眼前事儿的丫头。楼华叫她去帮忙几样绣活儿。”
戚夫人道:“说起来,这位公主的驸马还算是我们府上老爷的远亲。只是老爷故去这些年了,许多的亲戚也就不走动了。”
太娘娘使个眼色,甘棠便退出来,往公主府邸去了。
到了那里,楼华便牵着她的手,去看绣布。竟已完成了,只是还未装裱。百样的孩童,着各色衣衫,胖瘦不一,高矮不一,有坐房内低首苦读的,有在院角斗促织的,有坐在树上远眺的,有站于墙头欲跳的,各有各的神态,各有各的动作。
楼华言道:“此番叫了妹妹来,是让妹妹裁夺,先前并没议定拿这绣布做了什么。做绣枕,只此一件,不是成双;做被面,好象稍嫌小了。我思量了几天,还是叫妹妹来商量了才好。”
甘棠道:“怪甘棠心粗了。既原是仿了画绣的,不防就当幅画裱了出来。比那原画定强上许多。”
楼华听言,默然。
甘棠见了,又道:“若公主觉着不好,倒还有一个法子。”
楼华催道:“说来听听。”
甘棠却不再言,扶了公主回房,言道:“公主已有了好法子,却要甘棠说了出来。”
楼华更是纳闷。
只见甘棠自八宝格上取下一盏壁灯,言道:“公主再细瞧瞧。”
公主接过壁灯:只是一盏普通的花篮宫灯罢了:六角、花草绢面、镂空的楠木灯架。是与她较为相厚的一位王妃相赠。精致华贵,但亦无甚特别之处。
《宫杀》 第二十三章 遗孀
甘棠轻言道:“公主何不把绣布裁做小幅,做成了两盏宫灯。挂在屋里,皇上、皇后日日瞧着,自然会想着公主的苦心。想着公主的苦心,必会念叨公主的处境。毕竟有兄妹的情谊。”
公主闻言,怔了半晌,道:“难得你事事为我想着。我白有一位母亲,不使绊子便是我的福气。太娘娘再疼惜我,不是自己肚里的,也不指望什么。我也看破了,看不破,白惹了她们一堆子的闲话罢了。”
甘棠见触了公主的伤心处,也陪着落了些眼泪。又坐了些时候,相陪来的李嬷嬷催着回去,公主便挥手让甘棠去了。
坐在车里,甘棠念着公主,思及自己,不免落泪。怕一旁李嬷嬷问她话,遂扭头朝了车帘。自那帘隙不时闪过远处市井的景貌,又似听见声声长短的吆喝。记起前头每逢初一十五,随了府中女眷至城郊寺院烧香,便能觑见这般热闹。一次,自己撩开轿帘,竟有一孩童扔了一个柑子上来。因这事被娘斥责了半天,心里却着实地高兴。如今,连娘的斥责想想也是好的了。
回至宫里,才知道戚夫人要在宫里留几日。太娘娘见她只带进来一个丫头,恐伺候地不周全,,便拨了桐香、甘棠过去。
甘棠便来至西厢房拜见了戚夫人。
戚夫人笑道:“楼华公主身子可好?”
甘棠言道:“公主身子好。听戚夫人进宫来,还说不日就进来看您来。”
戚夫人道:“可怜她还有这份心意。我若有这样的一个女儿,倒不会这般老境颓唐了。”说罢,就要躺下。甘棠忙扶着,放好绣枕,那个叫采仪的丫头抱来一床毯子,给夫人盖了。两人便放下帘子,来至外面坐着说话。
甘棠见她年纪尚小,便问道:“妹妹多大?服侍夫人几年?”
采仪到:“妹妹这月刚满十四,去年冬里才服侍了夫人。”
甘棠道:“夫人待你倒好,不带几个大丫头,竟带着你来。”
采仪的眼竟红了,言道:“姐姐不知,夫人原先身前竟有十几个有模有样的丫头、嬷嬷。自几年前老爷逝了,夫人底下又没有个嫡出的子嗣,竟让二夫人日渐的占了上风,仗着儿子,又在北防上任偏将,几乎就要揽了权去。还亏着这里太妃娘娘不时叫进来,二夫人倒还不十分地嚣张,不过也把夫人身边象样的丫头都要了自己房里去。听说偏将爷年后就回京里来,到了那时,真让夫人无处活了。”说罢,拭起泪来。
甘棠心内暗自盘算,又怕自己奴才的身份唐突了主子,便想着再观望几日。
待戚夫人醒转过来,太娘娘便遣人来请了去说话。
晚间服侍戚夫人睡下,采仪在地上打开铺盖睡了,甘棠才悄掩了门,回去了。正碰上抹云与桐香在房里说话。
桐香见甘棠进来,言道:“妹妹从戚夫人那边来?”
甘棠道:“姐姐说的正是。夫人刚睡下了。”
桐香道:“戚夫人如今有些落魄了,以前怎样的气度。若换做我,必早早把那姨娘撵了出去,何来今日这般气受?”
甘棠哑然,倒是抹云笑道:“就你是那夜叉。动不动撵了这个,轰了那个去。太娘娘叫你去服侍夫人,你又推病,真个把自个儿当成了那千金大小姐。”
桐香道:“进宫前,谁不是那楼上的小姐?只怪爹娘心狠,巴望有朝一日闺女做了凤凰,好歹做了只黄鹂也罢,飞上了枝头,好得些好处。想想真是叫人可恨。”
抹云道:“你今日倒是怎样?往日间说这个嚼舌,贬那个多嘴,竟成了竹筒子,倒了这些豆子出来?”
桐香默然不语,闷坐一会子,告辞走了。
甘棠言道:“桐香姐姐敢情吃多了酒?竟似换了个人。”
抹云对镜解开发髻,言道:“不知在哪触了霉头回来,发这些邪火。”又低头想了一会子,笑道:“是了。必是为了这事。”
《宫杀》 第二十四章 越俎
见甘棠不解,便道:“今儿你不在太娘娘屋里,所以不知。后晌陆才人来给太娘娘送菊花,出来时刚好碰上桐香。两人说了几句话。想是因此而起。”
甘棠言道:“桐香姐姐难道惹怒了才人娘娘不成?”
抹云将头上钗环、珠花一一摘下,缓缓言道:“你过来晚,不知前头的事情。陆才人做宫女时,素与桐香相厚。暗里盟誓,哪日谁上去了,便也给对方邀来恩宠。可巧,皇上因与皇后闹气,故意连日加恩于宫女,竟就宠了陆宫女。月数有余,直接册了才人。桐香本也欢喜,等陆才人提携。只是,这几年了,主子还是主子,奴才还是奴才。你想,碰上了陆才人,低首作揖,桐香心能平吗?不敢当面质问,只好对咱们倒些苦水罢了。”
甘棠这方明白过来。
几日过去,戚夫人准备回去了。晚间,甘棠服侍夫人洗了头,又向采仪言道:“夫人这会子没事,明日就要回去了,妹妹倒去和抹云道个别。”
采仪喜抹云豁达,听了此言,哪有不愿的,早跑了出去。
戚夫人摸着甘棠的手,哑声道:“究竟这宫里不能久住。太娘娘虽是堂姊,却不是主事。总是怕人闲话。好歹这一把年纪了,福也享了,罪也受过。倒是你这个丫头,不嫌了我,有些舍不得。”
甘棠掀帘,往外看了,又关了窗户。来至夫人身边,跪了。
戚夫人忙要搀起来,甘棠往后退了一步,言道:“夫人若当了甘棠是自家人,说的话不中听,还请夫人不要归罪。”
戚夫人更是疑惑,且让甘棠讲来。
甘棠正色道:“夫人这晚年来无所依靠,必是愁苦。何不自故去的老爷族内,选了一位品端有孝的,正正当当过继了来,谁又敢说什么?日后夫人仍是府里太夫人。待儿子有了子嗣,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嫡亲祖母。”
戚夫人泣声道:“难为你为我想来。你道我竟没有想到吗?老爷在世,不好就过继了人来,毕竟二房有子。老爷过世,庶子长大成人,又任了武官,族内谁愿出头呢?我倒不在意那份家财,只想着能过几天清净日子罢了。”
甘棠道:“奴婢倒为夫人想到一人,夫人不知有无胆魄去做了。”
戚夫人道:“你竟说来看看。”
甘棠轻声道:“楼华公主的都尉爷。”
戚夫人沉思起来,一时锁眉,又一时欢喜。
甘棠接着道:“闲时听公主讲过,都尉尚有两兄一弟。按朝廷律法,驸马不得握权,只任虚职领官俸。想来都尉令尊大人并不求儿子仕途上有作为,若找了尊贵人去说,再给足十分的面子,或能成事。公主那边我去探探口风,若夫婿能成老尚书的继子,未尝不是好事。”
观戚夫人神色平静,甘棠又言道:“夫人倒不急着去找太妃娘娘说去。若忙忙去了,那便要了甘棠的命了。”
戚夫人忙道:“我虽年纪大了,头脑还清楚些。你掏心掏肺的给我说这些话,纵事情不成,也是你对我的一片孝心。”
一时采仪回来,甘棠叮嘱了几句,便回去了。
过了半月,一早,甘棠正梳头,见抹云进来,便言道:“姐姐今日回来得早。太娘娘睡得好?”
抹云哈欠连天,“起来两回,倒了茶水。戚夫人早早来了,太娘娘让我们几个先回来了。”
甘棠道:“此时正房里没有伺候的?”
抹云已然躺下,道:“太娘娘说不忙教那当值的上来。想是戚夫人临走有体己话要说。”
甘棠便不忙上去,慢慢装扮了,去那边房里吃罢饭,又给抹云端来一碗粳米粥,叫起她来,让她喝尽。抹云复又睡了。
估量戚夫人该回自己屋了,甘棠便上去了。
戚夫人见她进来,忙遣了采仪出去,言道:“我拿话探了太娘娘的口风,太娘娘既没十分的反对,倒也没说死。你可说,接下来怎做呢?”
甘棠言道:“夫人且放下心,这事需慢慢做来。这第一件先要想好了中人。”
戚夫人想想,言道:“族中找位老人倒是可行。再找了太娘娘,便万全了。”
甘棠摇头道:“找太娘娘,太娘娘未必肯出头,且是夫人堂姐,要避了嫌疑才好。”
戚夫人长叹一声,道:“娘家那边有脸面的只有太娘娘了。小官小吏的叫了来,也无劲可使。”
甘棠道:“夫人怎不去探太后娘娘的口风?”
《宫杀》 第二十五章 埋祸
戚夫人拧眉道:“我素来与这边相厚,太后并不与我亲密。恐请不动罢。”
甘棠道:“世事孰难料。夫人倒是托人去,若说成了,岂不欢喜?不过,夫人还是先请太妃出头,若太妃摇头,再请太妃酌量定人。你到时再进几句言,就是了。”
戚夫人又与甘棠商议多时,便到太妃房内请辞,又道要绕至楼华公主府邸看看绣品,还请娘娘叫甘棠陪送一回。
太妃娘娘已知戚夫人心思,亦不点破,点头应允。又独传进甘棠来,言道:“戚夫人心内好似有事,你可知晓?”
甘棠惶恐道:“戚夫人该是念及老而无所依,故而有些颓丧。甘棠每每劝解,夫人也是听一句,不听一句。”
太娘娘道:“我素喜你的机灵乖巧,不过若灵过了头,巧过了身份,恐会祸及自身。”
甘棠道:“奴婢谨记太娘娘教诲。”
太娘娘又道:“若戚夫人指使你去做了什么事情,定要三思。你是我这屋里的人。”
甘棠跪了,言道:“太娘娘放心,若有半点子的事情,甘棠毕告诉了太娘娘来裁度。”
太妃娘娘便挥手让她去了。
甘棠自度太娘娘并不知纳嗣之事乃自己筹划。即使日后知道,事以至此,回头已晚,只好两眼闭了,往前闯就是了。
甘棠扶戚夫人上了轿,自己乘了车去往公主府。
楼华公主闻甘棠求见,甚感意外,倒也喜欢,忙传她来见。
甘棠轻挪莲步进来,楼华笑盈盈迎上,甘棠正要叩拜,楼华止了,笑道:“妹妹,我们是不必如此的。”便搂了甘棠至内室坐了说话。
说了许多闲话,甘棠握了楼华双手,言道:“若是奴婢唐突了公主,还请公主念甘棠一片赤诚之心。”
楼华疑道:“甘棠妹妹但讲无妨。”
甘棠言道:“公主的顾嬷嬷与公主不合,公主只是哑巴吃黄连。只是若长此以往,公主日后生活堪忧。”转目见公主面色微红,并乌云色,便接着言道:
“若宫中有了可为公主直言者,则诸事咸易。”
楼华微微点头,“妹妹有话直说就好。”
甘棠言道:“戚夫人有意于李氏族内寻一子弟以托孤老。”
楼华听了此言,遂站起身来,思索良久。
甘棠道:“虽说是过继,细究起来倒比都尉爷府内多了气数。”
楼华对这些岂不明白:为防外戚们干政,皇后及妃嫔之族内皆不能涉政。公主无论嫡庶,夫婿只挂虚职。故钟鸣鼎食之家虽仰慕公主身份高贵,但并不愿与之结亲。只破落世家,或商贾,为提声望,才做此打算。自己当初若不是太妃娘娘从中周旋,便嫁了一个酒肉之徒。
夫君虽说知书达理,其府早已破落。且上有兄长,下有兄弟,日后子孙度日,必有捉襟见肘之时。
甘棠度其神色,有些余地,便道:“公主好好思量,再与都尉爷商议商议。戚夫人虽有意,公主也要思量思量,也要与公主母亲商讨。”
两人议完,公主又叫人抱来了几匹上用的宫缎,言道:“这是前日上头赏下来的,你看有相中的没有,挑了两匹回去,做衣裳也好,送人情也是好的。”
甘棠也知不必在公主面前假推辞,便去看看花色。公主看着她径看些颜色鲜亮却是蓝紫的缎子,便道:“妹妹怎挑这样的色,做了衫子裙子,都不好看。”
甘棠一愣怔,这才发现自己手中的缎子真是不合适穿,竟是男孩的色呢。这是想着那从未谋面的小兄弟呢。泪珠子便簌簌落了下来,忙扭过身去,就用袖子拭了。
公主觉出了不对,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问缘由。
甘棠含泪道:“公主不必担心,甘棠只是惦念着家中的小兄弟,有些失态,惊了公主。还望公主不要怪罪。”
公主柔声道:“妹妹言重了。妹妹尚有一亲弟弟想念着,纵好过我孤身一个。虽有兄弟姐妹,到底不是一娘生养,只是面上的事罢了。”又让甘棠挑上几匹男用的缎子。
甘棠推诿道:“这倒不必了。做了也是白做。宫女是不许私相传递的。”
公主笑道:“妹妹忘了公主姐姐了吗?你只管做了来。若有人看见,你就说是替我做了送人情。待我打听了你家栖身的地方,叫人送去就是了。”
甘棠自是喜不自禁,整了衣裳,规规矩矩拜谢了
公主便遣了两位嬷嬷送甘棠回宫。
甘棠进了宫,想着要拣着哪几句话告诉了太娘娘。不觉绕过了平常走的道,竟远了。暗骂自己糊涂,挑了一条静辟些的甬路,急急地走了。
拐了一个小弯,远见着是平常走的一座小拱桥,这才放了心。缓了步子,却瞧见迎面走来几个人。打头的一个男人打扮,却又不是太监,身后相跟的才是太监。那人瞧着倒是面容清秀,只是身子单薄些。
甘棠不知是何人,竟大了胆子在这后宫里闲游。心里疑惑着,俯首避在一边。待他们过去了,才又走了。
《宫杀》 第二十六章 达愿
回去后,甘棠先去告诉了太娘娘,挑了要紧的几句话说了。
太娘娘道:“你看公主神色上可愿意?”
甘棠道:“倒是没有生气的样子。也没有喜色。奴婢也不敢多问。”
太娘娘言道:“你做的对。虽戚夫人知你去公主府待过些日子,借着你去亲近些,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该推辞时就不要张口。”
甘棠口内称是,便告退出去了。
回去见了抹云,甘棠便讲了回来路上所见之事。
抹云一听,兴趣大发,追问那人的面相、身材、穿戴,又抿嘴笑而不语。
甘棠见他这样,更是想问个究竟。缠磨了半天,抹云好歹才低声告诉了她:“只是宫里人私传,咱们皇上竟喜好男娈。在这宫里另辟了宅院,让他们居住。平时难得见他们,今日竟让你碰上了。”
因着前朝也有这样的传闻,甘棠倒不十分的惊讶。只是觉着碰上的那人,看着文雅俊朗,怎就甘心作了一个见不得光的男宠。
歇息了片刻,甘棠打开包袱,取出公主赏的衣料来看。
抹云见了,十分纳罕,摸摸缎子,言道:“妹妹要做什么,怎用这样的颜色?”
甘棠道:“是公主嘱托了我来做,要送人的。”
抹云也不再问,由她做去。甘棠便拿出剪子、木尺,作势要剪,却又拿不准四五岁的孩童身量如何,只好坐在床边叹气。
抹云一旁言道:“宫里的小公主们每逢三、六、九,只要太阳好,必到御花园中耍戏。你远远瞧上几眼,就是了。”
甘棠便依言而行,记好了日子,端了个果盘,走到御花园里,选个角落住了,远远的瞧了,果然几个公主打扮的女孩在亭中嬉闹。中间有两个四五岁样子,甘棠便约摸了胖瘦高矮,回去了。
这日,甘棠正在房里给太娘娘绣鞋面子,抹云进来,言道:“楼华公主来了,你不去见见么?”
甘棠忙道:“太娘娘可在?”
抹云道:“到外面走走,还未回来。”
甘棠便自橱内取出包袱,思量了一会子,又放下了。换上衣裳,出去了。
见夏音正在廊上站着,便道:“你到园子里看着,若太娘娘往这里来了,你就回来和我说。我好预备点心。”
那夏音依言去了。甘棠拐去正房,果见公主的两个贴身侍女门外站着。见甘棠过来,忙前身相拜。甘堂低声笑辞道:“可不敢这样。一样的奴才罢了。”
侍女嘴甜:“我们公主并不这样看呢。”
甘棠笑而不语,进去了。给公主请了安,笑道:“奴婢给公主道喜。”
公主一幅笑模样,言道:“你尽知了吗?”
甘棠笑道:“再不灵光些,看着公主的舒心样子,也知道了。”
“还没有拜香案,只拿去了庚帖。说是再看了日子。”公主言道。
“公主便在家中等着拜见新婆婆了。”甘棠戏谑道。
公主理了一下鬓发,掩饰着自己的满心的舒泰,又道:“已打听了你家的住址,借助了王侍郎的一套院子。只管把要送的物件收拾了包袱,走之前我让他们取来。”
甘棠自是千恩万谢。此时,夏音在外面低声说道:“甘棠姐姐准备吧。太娘娘起身了。”
公主领会其意,说了一句“日后自会谢你”,抬手让甘棠出去了。
甘棠回去,一时不轮自己当值,便整理包袱。取出一常见的褐黄团花锦缎包袱,铺在床上,先放了给小兄弟做的一身衣裳,又一件给娘的锦裙。自橱里拿出一匣子细软,挑出了两只嵌宝镯子、一副东珠耳坠、三只翡翠簪子,另拿了帕子包了,放进包袱里。
见天色尚早,又取出笺纸,写了几句“勿挂念、养身为重、焚笺”,封好。这时,一人在帘外叫了声姐姐,进来了,却是公主身边的转蕙。
甘棠忙让在椅上坐了。转蕙言道:“姐姐可备好了?”
甘棠取过包袱让她看了。转蕙笑道:“姐姐在宫中过了这些日子了,竟只有这几样好东西吗?”
甘棠脸上不觉臊了,道:“姐姐并没有多少的体己,让妹妹见笑了。”
转蕙言道:“姐姐这样的聪明人儿,若在我们公主身边伺候,虽说她不是顶尖的,你也不知得了多少的赏赐了。”言罢,便向甘棠告了辞,抱着包袱走了。
过了几日,公主府内的人就给甘棠传了一封信过来。甘棠未及打开,便嗅到了一股橘香,泪水流了下来。母亲研墨时有一习惯,花开的季节,把花挤了汁子兑入墨中,落果时节,就换了橘皮。
信中言道:所寄之物已尽收了,只是不必太贵重了,两串东珠价值连城,一翠绿通透的长命锁,实在令娘惶恐。再父亲的那方端砚,耗费必是不少。后面是一些牵挂嘱咐之语。
甘棠阅后,先是不解,片刻便明白了:公主送了自己人情。
《宫杀》 第二十七章 送雁
几日后,宫内传开了一消息:戚夫人收楼华公主之夫婿为子。是故去老爷的旧知,如今的兵部尚书出面调和。二夫人原十分的阻挠,知道戚夫人要迁至公主府邸暂居,老将军的爵位仍由其子袭了,便点了头。
腊月,大婚。
虽相隔甚远,甘棠仍听见太和殿乐声萦绕。轻轻给太娘娘捶腿,不想海狸皮褥子上竟飞起几根落毛,害得甘棠几乎要打喷嚏了,赶紧地捏住鼻子,又跪在地上请罪。
太娘娘道:“起来吧。是这皮子不好了。”
琼姑姑撇嘴恨道:“这下头的人也忒势力些,把这样的皮褥子拿来给娘娘。”
太娘娘反而笑起来,道:“气他们作甚?有怎样的主子,便有怎样的奴才。自古‘成者王侯,败者寇’,我也认了。”又转目对甘棠道:“只是苦了你们。都是娇小姐的出身,跟着我享不到一点子福。”
甘棠听了这话,只好又跪了,道:“甘棠在娘娘这里,已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就说方才,若是在别的娘娘那里,早就让人拉了出去杖责了。太娘娘再说那样的话,我们都不知如何自处了。”
琼姑姑接言道:“我倒真个儿听说前日里那宫里撵了两个,杖责二十,抬到浣衣处了。也不知能不能活了。”
太娘娘道:“她也谨慎小心了半辈子了,这会子倒猖狂了起来。”
琼姑姑道:“还是娘娘那些年心太软了些,若当年不松嘴,她也不会踩着娘娘的肩头飞了上去。说不定娘娘就是太后娘娘了。”
“我岂是甘愿的?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我也亲生一般的待他。只是皇上那样的宠她,下了旨意,难道还能像村妇一样哭闹不成?这都是命。”太娘娘摩挲着腕上的一串楠木珠子,和缓的说着,倒像在说着他人的事情。
此时,送雁端了果盘进来,言道:“皇上那边打发人过来,送来两盘新饯的荔枝。”
琼姑姑赞道:“不愧在娘娘身边长了那么多年,大喜的日子,倒还记挂着娘娘。”
送雁用金签子插了一枚,送入太娘娘嘴里。太娘娘尝了,言道:“分成几份子,让大家都尝尝。只是不要说了是皇上送来的。”
抹云、鸣莺进来当班,甘棠、送雁便端着盘子出去了。
甘棠道:“这要怎么分法?”
送雁笑道:“不必较真的。就这两盘子东西,难不成剁成了丁子?一人捏一撮?也就给有头有脸的几个姑姑、嬷嬷送过一碟子去。”
两人到了小膳房里去,叫里头的人取出了几个银碟子,分盛上几个,让她们送到各人屋里。盘里还剩下一点子,送雁努努嘴,甘棠跟着出去了。两人来至小园里,坐在石凳上,送雁让于甘棠吃。
甘棠道:“不给她们留着吗?”
送雁笑道:“你当她们背着咱们吃的还少么?”
甘棠想想也是,便和送雁吃起来。送雁言道:“你今年多大了?”
甘棠答:“十三进来,又四年了。”
送雁笑道:“我比你大两岁,十二就进来了。”
甘棠道:“你一直跟着太娘娘么?”
送雁道:“并不是。我一直在蔺充容那边服侍。这边宫里原先的一个嬷嬷腿脚不便了,要去南宫那里,临行举荐了我。太娘娘念她一贯尽心尽意,便把我要了来了。”
甘棠疑道:“姐姐在那边不是能见着皇上么?到这边来又有什么好处?”
送雁羞红了脸,葱尖般的手指在甘棠头上点道:“你这妮子敢情是长大了,怎想到这上头?”
甘棠也觉着自己太唐突了,臊红了脸。
送雁娓娓道:“蔺充容人倒和善,只是资质稍好些的宫女,她便不让在屋里伺候。 那时我们心里还埋怨,嫌她心小。现在想来,她也是无奈。谁让这宫里就一个男人呢?那么多的妃嫔,见年的又选着宫女。换了我,我也怕呢。来了这里,太娘娘是皇上的第一任养母,虽说比不上正宗的太后,总不会让你半道上避了一边去。咱们既进了这宫里,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甘棠幽幽言道:“只是,皇宫,太大了。”
“若后头你得了隆宠,会忘记我么?”送雁笑问道。
甘棠转目瞧着她,言道:“姐姐又会如何呢?”
送雁避而不答,只道:“只要能有一个小皇子就好了,只要将来能随了他,在王府里住着。”
甘棠暗叹:这实在不是“只要”啊。一朝一夕岂能诞出了龙钟?就是一朝一夕,又有多少的妃嫔、宫女在虎视眈眈?娘,弟弟,看样子只能在九泉之下相见了。
两人俱觉着无趣的很,便回去了。甘棠拿了盘子进了正房,欲问琼姑姑如何处置。
琼姑姑正好出来,言道:“且放在那多宝格上,等太娘娘发话罢了。”
甘棠依言去厢房放盘子去了。
过了几日,皇后在几位妃嫔及嬷嬷的陪同下,来太妃这边请安。在正堂上给太妃端了茶,便坐了一家人说话。
甘棠立于一侧侍茶,倒是第一次近近的看见了这位宝麓郡主:秀发乌黑,梳了个芙蓉归云髻,满坠珠钗,左右各一如意双喜点翠蝙蝠玉凤头金步摇,灿灿生辉。两耳饰了点翠蝙蝠铛,颈上是两串东珠。面色柔嫩,扫了拂云眉,眼眸细长,颇有韵致。只是嘴唇稍薄,说话间左腮显出一浅浅的酒窝,又让人觉着可亲。身着朱红地攒花牡丹吉服,肩披金丝刻镂石榴花的披帛。
“皇后娘娘尝尝这茶水,是否合了口味?”太娘娘吟吟笑道。
《宫杀》 第二十八章 皇后
皇后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轻声言道:“香甜醇厚算是上等的了。”
太娘娘道:“既如此,皇后喜欢,再尝几口,养生得很。”
皇后言:“予素喜带些涩口的茶水。太妃喜欢这个,再让她们多拿些来就是了。”
甘棠轻脚过去续了茶水,却见茶盅上不见一点胭脂:皇后并未喝了茶水不成?方才明明见她端了起来。甘棠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握着“仕女闺戏”紫砂壶倒了几滴。
一时,皇后起身去了,太妃送至宫门口。
回来,太后卧在躺椅上,道:“喝了吗?”
琼姑姑摇头道:“我瞧着没有呢。”
太后笑道:“若非其姑母事前提醒过,那实是一位慧女了。”
见甘棠与鸣莺立于一旁,使眼色让她们出去了。两人便去正堂帮着收拾。
见鸣莺要把茶水倒进瓷罐里去,甘棠拦住了,笑道:“姐姐且等我一等,半日下来口渴得很,待我取个盅子来喝一口,省得回房了。”
一旁桐香淡淡言道:“待过外头人的茶水果子,我们是不留的。你还是自己回去喝了再来罢。”
甘棠见她冷淡了自己,便觉着臊红了脸,讪讪地去了。鸣莺见她不快,忙跟上去,拉了她到了宫后的园子里,见四处里无人,才道:“不是桐香不待见你。她说的是实话。不单是咱这里,别的娘娘那里也是一样。一口水有时候就是一条人命呢。”
见甘棠睁大了眼,鸣莺不免觉着好笑:“平常咱们这里不常有人来,所以你好些事情并不知道呢。娘娘们中间互送些吃食,有谁吃的?都是或埋、或扔的。”
甘棠心里平静下来,想到前头的事,便问:“我给陆才人送了一回糖酥,她当面吃了呢。”
鸣莺笑道:“陆才人是从这里上去的,太妃想了许多的方法,想她能诞下龙钟,总是不能够。既是自家人,她怎会不放心呢?”
甘棠这才算明白了,颓然坐在石凳上:原是想着进了清净地儿,总算不在妻妾、姨娘夫人中间里周旋,只是阴差阳错一番,竟是比在府里更是厉害。不禁又想起娘亲、兄弟,不觉泪如雨下。
鸣莺见她这样,以为她是被自己吓着了,便又百般的劝解:“咱们只是奴才,主子平安,咱们便平安。既到了这里,过一天算一天罢了。”
甘棠听了此言,不觉心念已定:既做了宫女,无缘再见娘亲、兄弟,或许遇上池鱼之祸,也便化了青烟,倒不如定了主意,争上一争,即便不成,也就是一死罢了。想到此,倒住了泪。北风吹得紧了,两人回去歇息。
甘棠进了房,斜靠在床上,只觉手脚冰冷,遂盖上被子,稍暖和些了,又起了嗽意,起来压着嗓子咳了几声,却又没有什么。遂又躺下,心内有了骇意:在家中时,犯过此症,请了诸多大夫看了,总是反反复复,不见好。后来大些,也就没有再犯。请了一告老还乡的老太医看了,只说已不用在意。只是若再犯,那便是凶兆了。
宫中规矩:宫女、太监一旦患了病,便被送进槛寿堂,死活随命。若好了,再回去;不好了,一卷席子也就打发了。
甘棠想至此,心中倒有些释然:果真没有了性命,倒是一了百了,省却了多少烦心事。只是想到娘、兄弟,未免又落下泪来。
便起身下地,把以前吃过的一个有些疗效的方子,背着写下来,取了几张纸,隔着页,夹上了花样子,将那方子放了中间。
转视镜中,脸上竟起了绯色,忙打开了粉盒,拿粉掩了。
来至正房,见门外站着三四个宫女,便低声问:“娘娘可起来了?”
一个答道:“并没有睡呢。琼姑姑刚走,抹云、桐香在里头。”
甘棠踌躇是否进去,抹云出来,见是她,笑道:“我说是你的声儿,太娘娘还说鸣莺。进去罢。”
甘棠便随着进去了。屋里倒暖和,燃着两个火盆,桐香正揭开镂花的盆盖,用铜夹子夹了木炭放进盆里。
太娘娘见是甘棠,笑道:“原来是你。有事就说来听听,没事就站在火盆边烤烤。看看那张小脸,都冻红了。”
甘棠笑笑,言道:“奴婢进宫这几年,早冷惯了的。原先在家,虽不象这屋里一样,有夹墙,倒也烧热炕,生个火盆,这两手还见年地冻了。自打进了宫,竟好了。太娘娘道是奇不奇?”
太娘娘心内恻隐,不禁道:“都是逼的罢了。”
甘棠道:“倒是却有一事,想太娘娘给拿个主意。”
太娘娘言道:“你倒是说来,我听着罢。”
“前头几月里,楼华公主嘱我新描上几个花样子。这些日子了,不见公主进来,我又不能出去,又怕公主说我不尽心。”甘棠说着,见宫女端上一碟子梨块,便接过来,插上签子,捧至太娘娘跟前。
太娘娘看了,摇摇头,道:“不想吃这些凉口。你几个吃了罢。”
桐香一旁道:“还是让她们煮一碗热的甜汤来?”
“也好。不想喝那银耳枸杞了,就用百合雪梨罢了。”太娘娘道。
桐香便出去了。
太娘娘又唤了一个嬷嬷进来,道:“你随着甘棠去取了东西,再叫上一个闲着的嬷嬷,坐上车子,送至楼华公主府邸去。就从西门出去,带上我的牌子。他们要问,就说我遣了你们去探视公主身子。”
嬷嬷应了,随甘棠回了房。甘棠取了一小包袱,当着嬷嬷的面,将花样子包了进去。又自橱里取了一锭银子,放到嬷嬷手里,笑道:“耽误嬷嬷有事了。”
那嬷嬷笑着受了,言道:“亏着姑娘心里装着咱们。可还有话不曾?我这就回去换了衣裳去了。”
“没有了,代甘棠问公主好就是了。”甘棠道。
一时,两位嬷嬷便去了。
《宫杀》 第二十九章 美人
天色暗了,两位嬷嬷才回来。到了太娘娘屋里,复了命。说楼华公主念她俩年纪大了,硬留下吃了饭,又准备了几样时令吃食,给太娘娘带回来。揭开食盒的盖子,让太娘娘看了。
又揭开一个小食盒子,言道:“这是公主赐甘棠的,说劳烦了她。”太娘娘看了一眼,上层是双色豆糕,洒着芝麻、玫瑰丝,点了头,道:“公主既有这番心意,你们就给她拿过去吧。”
一嬷嬷捧了食盒,给甘棠送了屋里。甘棠忙接过来,笑道:“嬷嬷辛苦,快坐了歇歇。”
嬷嬷喝了一盅茶,要走。甘棠止了,从食盒里取出那碟子豆糕,拿了个盘子另盛了,让嬷嬷拿着,笑道:“这东西酥软些,嬷嬷拿去吃罢。”
那嬷嬷谢受了,端着走了。
甘棠揭开第二层,是一油纸包。解开来,是二十几个药丸子,屋里便有了一些药香味。她忙取出两丸,又将那些丸子包好,寻了个罐子,将油布包放了进去,盖好了,放进衣柜里。从桌上拈了两根薰香,点上了,插在小香炉里,又撩起帘子,打开窗子。
一切妥当,这才再看那食盒,底下一封短信:择日接来看脉。
甘棠看了,心内感激,思道:不枉我待她的一片情谊,便把信烧了。倒了热水,冲开丸药,喝了。
觉着屋内药味散尽了,便放下了帘子,收了窗子。
抹云当值下来,刚进来,便笑道:“偷吃什么了?怎一股子怪味?”
甘棠笑道:“姐姐好鼻子。我才刚怕枕头里的菊花霉了,倒了出来看看。”
“大冬天的,怎还枕着菊花枕?不要闹出病来。明天让她们给送个薏草的来。”抹云道。
“总不愿去烦扰她们。叫她们说嘴:刚来几天,就飞起来了。”甘棠推辞道。
“你当尽让着她们,就好了?既听着咱们差遣,摆什么谱呢?明儿我去说给她们。”抹云说着话,唤了门外小宫女进来,让端盆热水进来,“站了这半天,脚都麻了。”
一时,端来热水,小宫女帮抹云揉着脚,笑道:“姐姐劳累了,这脚上不少茧子呢。”
抹云道:“你倒会说几句话。不象你们那些嬷嬷,成天的抱怨我们,好象夺了她们多少的好似的。”
“她们从前也服侍过娘娘的,如今见着姐姐们上去了,自然有几句不中听的话。”
“你前头是在哪里当差?”
“就是赵美人那里。”见抹云不明白,小宫女又加了一句,“原是贤妃娘娘的。”
抹云听了,没有什么,倒是甘棠紧问道:“贤妃娘娘怎又成了美人?”
小宫女给抹云抹干了脚,眼望着甘棠道:“姐姐不知道,贤妃娘娘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叫人拿住了口实,太后娘娘气恼了,皇后便颁了懿旨,降为美人了。搬离了翠微宫,去了拈芳堂与陆才人同住了。我们几十号人,便都分散了。”
甘棠不禁愕然,半天没说一句话。
待那宫女走了,抹云知晓甘棠的心事,道:“你倒和她有过一段缘分,只是上天自有一番道理。这里头我倒听说了几句话,是个唤抱锦的,指正了她。虽说一个宫女的话不足为信,谁让她又犟嘴,不肯服个软儿,太后娘娘也不待见她,竟落了这般下场。”
见甘棠有不忍之色,又劝道:“皇上早不去她那里,那翠微宫也就是冷宫了。搬了出去,有人能说说话,不见得不好。”
甘棠言道:“只是心里有些不舒坦。宠了有几年了,说弃就弃了。贤妃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抹云言道:“那样,她得宠时,何时顾过别人?这宫里有名目的妃嫔就有几十人,还有成百上千,想往上登的,你可算过?”
甘棠默然不语,只想着抱锦给贤妃娘娘画眉的样子:眯着眼睛,两指捏着一块黛石,轻轻在娘娘眉上描画着。
隔了两日,太妃娘娘唤了甘棠到跟前来,让她给如今的赵美人送样东西去,又说:“递给她一句话——‘再等着罢’。”
甘棠捧着锦匣,叫上夏音,两人去了。
因着上次的事情,甘棠故意着绕了个圈儿,想着能否再见着那个男宠,总觉着好奇地很。
只是甬道上并没有人儿,她有些丧气。慢吞吞走着,耳边传来一阵箫声,低沉悠远,甘棠与夏音俱怔怔的,忘了走路。
待箫声止了,两人才往前走了。循着方才听见的声儿,便见百步远处一座院落。虽不是富丽堂皇,倒也雅逸。院外站着六七太监。
娘娘出行,只跟着宫女,顶多再两个太监。那院里该是皇上了。甘棠首先悟到了这点,唤着夏音欲走。夏音却痴痴的,没有听见甘棠的话儿。甘棠拉了她一把,她这才回过神来,脸上眼见着便红了起来。
两人拐了弯儿,去了正路上。一会工夫,便至了拈芳堂。迎面正碰上陆才人带着几个宫女出来。甘棠与夏音忙福了身子拜见。
陆才人听是给赵贵人送东西来,哼了一声,去了。
至了里头,一宫女引着来到赵美人房内。甘棠瞧见贵人正倚着板壁看书。屋里没放火盆,虽夹墙暖和,这屋里不朝阳,还是让人觉着手脚冷些。
《宫杀》 第三十章 把脉
听见她俩请安,赵美人这才听见有人进来,抬眼看了,又低下头去。
甘棠不免心里难受,举着匣子,道:“太妃娘娘遣了甘棠送东西来。”
听得“甘棠”二字,赵美人身上一抖,半晌,道:“你还是有些造化的。”
甘棠把匣子捧了过去,赵美人揭开了,是一只珠凤。
甘棠也看见了。
嘴上叼着碎宝石穿的小石榴,两翅颤巍巍。
赵美人虽如今心里苦些,见了这个,倒也有几分喜欢,言道:“是精致的东西,怎舍得给了我戴?”
甘棠低了头,不知说些什么。
美人又道:“你再伺候我一回,把她给我戴上吧。”
甘棠一听,鼻子就有些发酸,把匣子放炕上,见美人头发已散了些,便重新梳了。原本乌油一样的头发,有些干涩了,一梳,玉梳上就缠上了许多的落发。甘棠不动声色,将落发团起,塞到袖里,再梳,又有。待将头发盘起来,她袖中已塞了不少的落发了。
拿起凤钗,甘棠把它插上了。贵人摸了一下,言道:“把镜子拿过来罢。”
夏音取那铜镜,看那镜已蒙了,便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几遍,好歹能照见人影了,端着去给美人照。
凤钗很是漂亮,只是更衬出了美人的蜡黄脸色。贵人也看出来了,脸上流下两行清泪,拔下了钗子,盯着看了半天。
甘棠不忍,言道:“太妃娘娘捎了一句话——‘再等着罢’。”
美人幽幽说道:“你看我这样子,还能等着吗?”
甘棠低头不语。半晌,问道:“扶素姐姐怎的没见?”
美人道:“刚出去了,去讨个火盆来。”
甘棠再找不出话来讲,便与夏音告退,美人道:“慢走。”起身打开橱子,拿出两锭小银子,放到甘棠、夏音手里,笑道:“你该知道,我并不是这样吝啬的人儿。”
她俩也不敢辞,出去了。
楼华公主借着做小孩衣裳的缘由,接了甘棠过去。
公主肚子已显了出来。甘棠给公主道了喜,两人便坐着说话。
说到甘棠的病,公主很是在意,道:“前头并没有听你提过,怎突然地就犯了?”
甘棠道:“只是在家时犯过。好了这些年,只当不碍了,没想到又起来了。”
公主道:“吃丸药究竟不好,还是喝汤药罢了。过会子,宫里太医过来给我请脉,趁便给你看了。白天过来,晚上送你回去,好歹把身子调养过来,才好做日后的打算。”
甘棠虽不甚明白这“日后的打算”,心里也是有些数的,便也不去追问。
“你父亲去了管马鸿胪寺任职,你尽可放心。”公主言道。
甘棠心内无限地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只道:“谢公主。”
公主摇摇头,道:“你母亲生活还好,小兄弟也好。我遣了嬷嬷去看了。你父亲倒还未续弦。”
甘棠含泪听着。一时,有嬷嬷进来,说太医到了。几个侍女撩帘,挪椅,甘棠搀着公主来至暖阁里,在锦帐后坐了。
传了太医进来,公主赐了座。只闻得太医在帐外道:“请公主脉。”
一嬷嬷便抬起公主一只手来,拿一红纱罩了,自帐隙搁在高几上。那侧侍女又在公主腕上盖了一软缎。这才请太医把脉。
半天,太医道:“罢了。”嬷嬷又抬起公主腕子来,外头去了软缎,嬷嬷把红纱也拿下了。
公主向嬷嬷耳语一阵,嬷嬷便走至帐外,问道:“公主这些日子有些不思饮食,又懒怠动。太医看着如何?”
太医道:“不妨。吃些清淡之物,天好时,走动走动就是了。开个方子放在这里,觉着不好,就吃一剂。”
嬷嬷又道:“公主的夫家妹妹也在这里,犯了嗽症,还请太医给瞧瞧。”
太医颔首。便照着方才套路,给甘棠把脉。
足有盏茶工夫,方毕。
太医道:“这位小姐可是惯夜间咳嗽?又无痰?”
甘棠点头,身侧嬷嬷道:“太医说得准。”
太医道:“可让女医官看看舌苔?”
嬷嬷应了,一女医官便转至帐后,瞧了。
说与太医道:“舌苔暗红。”
太医自语道:“那便再加两味红藤、桃仁。”
嬷嬷便领太医出去写方子。半天,嬷嬷回来,道:“太医讲甘棠姑娘的病虽年岁长了,不是几剂药能好的,好在年纪轻,平日饮食又清淡,注意调养,不妨事。开了方子,已遣了人去了太禾药铺了。”
公主道:“那样我就放心了。”又转视甘棠道:“妹妹只管在这里养病。每日里我自派车去接了你来。早饭也不必在宫里吃的。早上一顿药,晚上一顿药。太妃娘娘那边,我派了人去说就是了。”
甘棠只有感激万分。
《宫杀》 第三十一章 黄梁
一时,几个侍女端了果盘、茶点进来,公主挑了几样尝了,又让与甘棠吃。
转蕙进来,说道:“戚夫人回来了。”
公主道:“请婆母进来罢。”两侍女上前扶公主自躺椅上起来,上紫檀玫瑰椅上坐好。
戚夫人进来,跪拜,道:“臣妾拜见公主娘娘。”
公主含笑说道:“婆母快些起来。”
转蕙上前扶了戚夫人,又搀到一侧搭着灰鼠皮褥子的靠背椅上坐了。
两侍女又扶了公主起身,欲参见婆母。
戚夫人忙起身止了,嗔道:“身子这样的不便宜,不用讲这些虚礼。待你诞下了孩儿,再讲这些罢了。谁敢说出别的话来?”
这时,甘棠上前拜见戚夫人。
戚夫人连忙扶起来,道:“怎么就病了?唬了我一跳。”
“太医说好好调养着,不妨事。”甘棠笑道。
戚夫人听了,便放心下来,又道:“都尉府修建得差不多了。只是这天寒地冻的,也快停下了。待来年春上再开工呢。”
公主笑道:“你倒叫都尉爷传话给他们,都道是慢工出细活儿,三年五载地,倒也成的。”
戚夫人言道:“公主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就是府邸建好了,我这个老将军的未亡人要在这里多看几眼小孙孙,谁又敢说什么。”
公主的嘴角稍动一下,或是对戚夫人的回答很是满意,便掩嘴笑了。看看外头太阳好,便道:“今儿天好,太医倒是嘱我多走走。”
戚夫人道:“话是如此,可不许累着了。让她们抬着椅子,走几步,就歇歇。”
公主笑着答应,甘棠、转蕙两人扶着她出去了。
戚夫人刚要回自己屋里歇息,方才的那位嬷嬷跟上几步,低声道:“夫人慢些,奴才有几句话要说呢。”
戚夫人诧异,道:“可是公主胎气不好。”
嬷嬷摇摇头,道:“并不是呢。是甘棠姑娘不好呢。太医说这是陈年的病了。若是初犯时,就紧着些儿用药,连治几个月,这病也就愈了。待到这犯起来才诊治,究竟不好。虽开了方子,也是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能抗过了明年春上,再好好调养,倒也能再好的。若不能,就是春天的事了。”
戚夫人急道:“她这病倒是着人不着?”
嬷嬷道:“夫人放心,这倒不要紧呢。要不,我早想了法子,叫她回去了。只是没敢禀了公主,怕她心里不好受。”
戚夫人一听这病并不着人,长舒了一口气,又听没有告诉公主,点头道:“你考虑得很是周全。这话到我这儿就行了。”
嬷嬷应了,便去了。
戚夫人暗想:这甘棠虽帮着自己达成了心愿,合该谢她。只是一个丫头在一旁指手画脚,总觉有失颜面。既然如此,倒是老天帮了她了。
这边,公主一行在园中走了一段,觉着脚酸,合计着也该用午膳了,便回来了。
吃罢饭,公主觉着倦怠,便躺下了。甘棠帮着服侍了一回,来至外面房里候着。一侍女端上药来,甘棠接过,稍啜了一口,道:“真是苦呢。”
一旁转蕙道:“姐姐不曾听过良药苦口么?还是趁热喝了。早些好了,大家也就放了心。”
甘棠笑笑,便几口喝了。
直至晚间,吃过饭,喝过药,这才坐车回来了。
夏音正在门外候着,见她来了,言道:“姐姐快些换了衣裳上去吧。太娘娘有事传呢。你不在,就让我在这里候着。抹云姐姐们,都去了呢。”
甘棠急忙换下大氅,去了。
拜见了,立在一侧,偷眼瞧抹云她们,面上没有什么,却透着一股喜气。
“明天叫上了人来,给你们量了做衣裳。没事别到处乱跑,到时找不着人,做不上,可别懊悔。”琼姑姑言道。
太娘娘在一旁摆摆手,琼姑姑就要叫她们下去。
“甘棠且留下。”太娘娘道。
余者瞅了甘棠一眼,便出去了。
“公主身子怎样?”太娘娘笑道。
“公主让我给太娘娘带个好儿。说身子笨了,不好来。待日后罢了。今儿太医把了脉象,说好呢。”
“楼华的福气来了。我打小看着她,就带着那有福的样子呢。”太娘娘笑了,又道:“过几天,皇上要过来,到时你也一旁伺候。有点眼力劲儿,或者见你好了,选了你去呢。”
甘棠觉着心里紧了一下:这就到了吗?能见着娘了吗?竟惶惶然了。
“去吧。明天让个嬷嬷过去给公主捎个信儿,过了正日子再去吧。”太娘娘见她这样子无措,倒心里暗笑。
甘棠回去,抹云揶揄道:“妹妹要高升了罢?”
甘棠笑道:“姐姐又拿我来取笑了。一个丫鬟,能往哪里升去?”
“在这宫里升到了顶,再到皇上那里升啊。”抹云讥道。
甘棠听出了话音,笑着辩道:“到了那天,咱们不是都在一处伺候吗?我又能争个什么先呢?”
“那年陆才人就是让太娘娘独独留下来,叮嘱了话,伺候了咱们娘娘的寿诞,就一步步上去了。这回是轮上你了。”抹云道。
原来是太娘娘的寿诞,甘棠明白过来。知道再辩也无益,遂叫了夏音进来,帮着梳洗了,睡了。
抹云犹自忿忿地念叨,见甘棠睡下了,便撩帘出去。半天才回来。
《宫杀》 第三十二章 花凋
第二日,甘棠便打发了嬷嬷去公主那边报信,自己去了太娘娘屋里当值。因着昨儿的事,桐香等都避了她,不象往日般说笑。
只鸣莺、送雁仍与她相厚。趁太娘娘小睡,送雁还拉了甘棠去一边,附耳道:“听说皇上最喜娘娘戴金坠子呢。你可有?”两人又蜜语多时,引得她们频频侧目,一脸不屑。
待换班的人上来,送雁与甘棠出来,正碰上那嬷嬷回来,笑道:“甘棠姑娘劳累了。公主赏了姑娘东西,正要放姑娘屋里。”
甘棠接过食盒,知道必是汤药在里头。笑道:“还请嬷嬷到房里坐会子,我好谢谢嬷嬷。”
“公主已赏了。”嬷嬷说罢,便去了。
送雁道:“你竟有了这样的靠山,真该拿些钱出来,请我们吃酒才是。”
甘棠含笑说道:“姐姐想酒吃了,待节到了,妹妹扛一缸子来,请姐姐吃够。”
送雁没再言语,倒是摸着食盒道:“什么好吃的东西,包得这样的严实?”
甘棠笑道:“也就平常的果子罢了。待妹妹收拾了,给姐姐送到屋里。”
送雁见她这样,也不勉强,回自己房里去了。
午后,裁衣坊就来了人。
怕穿着厚棉衣量身,做出来的衣裳蠢笨,一个个皆穿着薄棉衣,幸亏是太娘娘兴致好,图热闹,让她们在上房里量身。要不,真是要冻出病来。
先是给桐香量了,那裁衣女笑道:“这位姑娘好身量呢,满宫里再不见这样高挑身子。”
给鸣莺、送雁量,连赞二人身子软和。
抹云让甘棠先量,甘棠又让抹云先量,推让半天,还是抹云先量了。
那宫女便赞:“这位姑娘一双好眼睛,有神地很。”
太娘娘在椅上笑道:“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讨人的喜欢。和前些年一样呢。”
“不是奴婢会说话,实在太娘娘会调理人儿。那位陆才人不就是太娘娘打扮出来的?”那宫女句句说着甜话,殊不知这后一句,更多的人儿不爱听。
本是和和美美地,笑语不绝,登时冷了场。
那宫女见这样,不知哪句话儿惹了众位姑娘,遂停了手中的尺子,只管偷眼瞧太娘娘、琼姑姑。
琼姑姑打圆场道:“都说你会说话。也不想想,难不成都捧了她们当娘娘去,单留下我一人给咱们太娘娘端茶递水不成?”
大家忍不住噗嗤笑了,这才缓和了下来。
太妃娘娘又道:“若说调理人儿,我是数不上的。那太后娘娘调理宫女才是一等呢。听说一季里头总得给她们做上三四身的衣裳。”说罢,便眼瞅着那宫女,待她说话。
那宫女言道:“这两季倒不多做了。自上次请了僧尼进宫来做道场,太后娘娘更是潜心礼佛,都不大领着宫女们出来了。”
到了甘棠,那宫女笑道:“这位姑娘腰细得很,穿出衣裳来——”又虑及方才,一下子便打住了。
大家便又笑了,只是目光都转至甘棠的腰上。真是细呢。虽说容貌毫不娇艳,但让人一眼看去,总是那么顺眼。虽说有些瘦了,因着腰小,倒也显着婀娜。
甘棠早红了脸,也不知说什么了。
只是,到了晚间,就出了事。
抹云已经躺了,甘棠也正待睡下,琼姑姑便在门外说开门。
甘棠纳罕,便去开门。抹云兀自咕囔:“什么要紧的事,半夜三更的来了。”也扯过衣裳来披了。
琼姑姑进来,身后又跟着几个嬷嬷。
甘棠、抹云见这阵势,顿时瞢了。
倒是琼姑姑还是和颜悦色,“不是什么大事儿。上头丢了一件东西,太娘娘要我各屋里看看。”
甘棠一听这话,手脚都凉了。
二人听任嬷嬷们翻箱倒柜,不敢言语。
抹云的东西除了四季的衣裳,就是上头的赏赐之物,皆在律条之内。只是甘棠前头剩的药丸被翻了出来,食盒里的汤药罐子也让嬷嬷拿了出来,都让琼姑姑过目了。
琼姑姑淡淡笑了,道:“天也晚了,不好惊动太娘娘,先让她去宫后的小偏屋里过一夜罢了。”
甘棠一句不言,刚要转身随着去,抹云眼中含泪,递上了一件棉袍子,道:“姐姐前头说话不好听,妹妹莫怪。”
甘棠接过来,穿上了,强笑道:“妹妹去了。”
一旁嬷嬷催促,甘棠便扭身去了。
翌日一早,甘棠披着袍子正坐在木床上,就听有人过来,“咯吱咯吱”,敢情外头下雪了。
来人开了锁,一拉开门,一股冷风夹杂雪粒直刮到甘棠的脸上。
她抬起手来,遮着眼睛,看着立在门口的几位嬷嬷。
“出来吧。”嬷嬷言道。
甘棠拉紧了棉袍,低头出来。
“抹云替你收拾了东西,都在这两个包袱里头了。”
甘棠看去,后头两嬷嬷每人抱了一个。
“太娘娘说了,虽说主仆一场,只是宫律严谨,你好歹去了,若好了,再叫了你来。”
甘棠躬身道:“谢太娘娘恩典。”
一行人便自宫后角门出去,往槛寿堂去了。
路甚远,雪不厚,只是风紧,雪粒子砸在脸上,刺一样的疼。
待至了槛寿堂,几人俱累极了。
领头的嬷嬷交代了门房太监几句,转身欲走,太监笑道:“天这样,烤烤再走。”
那嬷嬷皱眉道:“什么好地方,早走早罢。我还想多活几年呐。”
老太监也不在意,扭身向甘棠道:“姑娘第一次来罢,跟我进去罢。”
《宫杀》 第三十三章 霜打
院里荒凉得很,有一棵冲天的杨树,上头架着一个喜鹊窝儿。
老太监见她朝上看,笑道:“就它们一个好人家啦。大风的天气,也不见刮下来。年年地有小鹊儿走。”
甘棠笑笑。
老太监领她来至正堂,道:“先把包袱放这门外罢,等说了住处,你再收拾去。”
甘棠依言放下,老太监高声道:“又来人了。”
一六十年纪上下的嬷嬷出来,伛偻着身子,抬起眼睛打量了甘棠一眼,又扭身进去。
甘棠便跟了进去。堂内阴暗,满鼻子的霉味。心道:这样一处地界,没病也要让人半死了。
“就在那儿站了。”前方一嘶哑声儿。
甘棠使劲瞧去,一穿戴整齐的老妇坐在一八仙椅上,目光炯炯地盯着自个儿。
“给她把把再说。”老妇言道。
老嬷嬷上前,托起甘棠一手,就摸到了脉上。
片刻,言道:“娘娘放心,不扑人。”
“带她去堂后吴嬷嬷屋里罢。”
老嬷嬷应声往外走,甘棠跟着。来至外头,提起两个包袱。
老嬷嬷见了,言道:“都是两手空空,净身进来,求个吉利,早早出去。拿着这么多东西,敢情你祸闯大了。”
甘棠愕然。
默默转至堂后,嬷嬷朝西一指:“过去罢。”便回去了。
甘棠踩着雪过去,在外面喊了一句:“吴嬷嬷在吗?”
半天,听见脚步过来,开了门,一老妇,没有梳洗,苍白的头发,嗫喏道:“进吧。”又拖拉着鞋回去了。
甘棠进去,再关好门。
就一间屋子,摆着两张床:一张上有破旧的铺盖,那吴嬷嬷已重新在床上躺了,盖着一床薄被;一张上铺着苇席,别无他物。
甘棠把包袱放床上,打开,里头倒有一床毯子,想是抹云虑及这边寒冷,让她加盖的。只是连一床褥子都没有呢。甘棠跌坐在床上,终至啜泣起来。
那吴嬷嬷睁着模糊的眼,看了甘棠几眼,翻身过去,不一会儿,打起了呼噜。
甘棠亦不知泣了多久,朦胧中听见有敲打木板的声音。
吴嬷嬷从被窝里钻出来,套上一件棉絮暴露在外的袍子。哆嗦着走至墙角,从一木箱里拿出一瓷碗、一双竹筷,来到门口,开了门,停了一下,哑声道:“开饭了。”
甘棠这才想起,自己从早到这,滴米未进。擦了泪水,看看屋里,除了蛛网灰尘,哪里还有一个碗?
吴嬷嬷已出去了,甘棠且不顾其他,急忙跟了上去。
饭屋在一小棚内,一口大锅放在地上,里面是白粥。
她俩来得早些,候了一会子,就到了她们。
吴嬷嬷递过碗去,讪笑道:“小公公辛苦了。”
那小公公瞅她一眼,讥道:“怎比得你辛苦?你老可伺候过老皇上呢。那才辛苦。”
甘棠瞪大了眼睛,瞧着前头这位老妃子:头上有几处秃斑,长头发的地方也是稀稀落落的几根,后脖颈上满了褶子。
吴嬷嬷听了小公公的话,竟毫不在意,笑道:“小公公怜悯罢。”
小公公撇撇嘴,一声不吭,给她舀上了一勺白粥。
吴嬷嬷端过碗去,仍是不走。
小公公拗不过,只好骂着给她又加上了半勺。
吴嬷嬷千恩万谢地走到一边,蹲着吃饭。
小公公瞧着甘棠不说话,甘棠也瞧着他。
半天。小公公骂道:“拿碗来!”
甘棠言道:“我今儿刚来,没有人来给呢。”
小公公讽道:“你当还是小姐呢?谁还给你送去!站一旁罢!”
一听这话,后头的人便挤了甘棠,递上碗去。
甘棠只好在一边站了。
等她们都打完了,小公公端着大锅欲走,甘棠忙上前道:“公公慢走!”
小公公这才把锅放下,笑道:“竟把你给忘了。”遂拿铁勺子在锅壁上揩揩沾着的粥,竟就揩了一勺的样子。递给甘棠道:“嗟!”
甘棠待转身走,只是肚子早叫开了,站了这半天,头都有些晕了,实在受不住。
遂忍耻接过,低头喝起来。
那小公公一旁笑道:“你倒有些不一样,她们才进来的时候,都是扭头就走。等饿上了两顿,才缓过劲来。”
甘棠吃完,把勺子给了他,言道:“请问公公,到哪里领个碗去?”
小公公道:“帮我端上锅,跟我来罢。”
甘棠看看那口油糊糊的大锅,再瞅自己身上穿的锦缎裙,牙一咬,两手把锅端起来,跟着小公公往厨房里去。
里头两个老公公坐在凳上喝酒,中间小木桌上放着两碟下酒菜。
小公公指指墙角,道:“去扒拉一个罢。”
甘棠把锅放灶台上,走到墙角,倒真是一堆碗。拿起一个,裂着条纹儿,再拿一个,缺个角儿,好歹找了个整齐些的,只是沾着污油,碗底有蛛网。她顺手一抹,“啊”地一声尖叫,一蛰在蛛网下的大蜘蛛粘在了她的手上。使劲甩,才下来了。
那几位公公一旁看着热闹,继而“哈哈”笑起来。
甘棠咬住了舌头,还是拿了那个缺了角的碗,出去了。
找了个没人的地儿,捂着嘴,大哭了一场。
回到屋里,吴嬷嬷已躺下睡了。
甘棠看看屋里实在不象样,便想着收拾收拾。想找个水盆,屋里却根本不见。吴嬷嬷床下倒是有一木桶。
她轻脚走过去,拖出桶来,却是一尿桶,连个盖子没有,里头都积了半桶了,怪不得满屋里一股子骚臭味儿。
甘棠捏紧了鼻子,提了尿桶出去。在几棵大槐树后头寻着了茅厕,才倒了。
找到水井,打了一桶水上来,提到僻静地儿,拿上几根树枝子,把尿桶刷了个干净。又倒进半桶水,寻了一块破席子,撕了一块下来,甘棠便提着尿桶回去了。
把尿桶再放到吴嬷嬷床下,盖上席子。
看看梁上、墙角的蛛网、地上的棉絮条、土垢,甘棠摇摇头,捶打几下腰腿,心道:还是明日再干罢。
她把毯子铺在床上,把厚些的衣裳都取了出来,盖在身上,躺下来,仍是冻得瑟瑟发抖。
晚上,听见板子,又去吃了饭,还是白粥。
《宫杀》 第三十四章 化雪
半夜里,甘棠便又嗽了起来。本来吃了几天的丸药、汤药,只是嗽上一两声,这一旦止了药,反而比刚犯时更加重了。
吴嬷嬷在床上翻了几次身,便有些不耐烦,喝道:“你就忍不得?要吵死了我这老婆子不成?”
甘棠只好强忍着,可忍上一会子,一阵上来,嗽得更厉害。
吴嬷嬷又咒骂不止,甘棠只好起来,多穿上几件衣裳,裹上毯子,去了外头。直待不咳了,才进来睡下。一早,吴嬷嬷便摸索着起来,出去了。甘棠纳罕:并没有响板子,外头又这样冷,出去干什么。
盏茶工夫,她回来了。看上去气鼓鼓的,把尿桶上的席子揭下来,打开门,扔出去,骂道:“什么脏臭的东西,拿到这里裹尸!”
甘棠心里生气,看着她是老人,又不好骂的,只好赔笑道:“吴嬷嬷,且消了气,我原是好意,这屋子实在熏人。”
“嫌这里臭,你倒是搬到那香宫里住去,不声不想跑到我这屋里,成心地半夜里号丧,要逼死了我这老婆子吗?”吴嬷嬷站在床前,也不坐,顿足骂道。
甘棠本怕冷,躺在床上还没起来,现只好强挣着爬起来,言道:“扰了嬷嬷睡觉,甘棠给嬷嬷陪不是了。”说罢,竟跪下了。
这一跪,倒把吴嬷嬷给噎住了,说不出别的话来。
这时,吃饭的板子又响了起来,吴嬷嬷便寻出碗来,出去了。
甘棠也抹了一把泪。拿起碗去了。
待舀上了饭,那小公公道:“到前头堂里领东西。”
甘棠点头应了,把饭端回去,放在床上,便去了。
到了堂前,还是那个老嬷嬷领着甘棠去了偏房,开了锁,道:“看看中用的东西,自己拿上罢。”
东西真是不少,只是脏破,没有象样的。本想好好挑拣一番,又见老嬷嬷在一边候者,也不好让她一味地等,甘棠便随手抱了一床破被、一幅旧帘子,拿了一个凹凹凸凸的铜盆,正待出去,瞥见门后一散了把的笤帚,顺手带上。
老嬷嬷见她出来,便再将门锁上。甘棠心里暗自好笑:只是一些子破烂玩意,谁会想着到这里来偷上一片破布,回去用呢?
老嬷嬷似窥破了甘棠的心思,嘴里嘀咕道:“少一样儿,对不上账了,上头只会拿来说事,嫌看不好门户。锁了,就少挨了板子。”
见她竟这样平和地和自己说事,甘棠有几分意外,却也高兴,遂笑道:“老嬷嬷办事谨慎,自然是没错的。”
老嬷嬷却不再搭理她,往正堂那边去了。
甘棠略想想,又笑笑,只觉着这化雪的天里,虽没有风,还是寒浸入骨,放下怀里东西,再将棉袍裹了一裹,在雪地里一步一挨,十分难走,心道:怎没见着个扫雪的人?待全化了水,要如何走路呢?
回到房里,甘棠放下东西,欲端碗吃饭。却看见只剩下了小半碗饭,碗边还有米汤。看看已躺下的吴嬷嬷,十分的耐不住,忍火问道:“吴嬷嬷,你可知道谁吃了我碗中的粥?”
吴嬷嬷一声不吭,甘棠又问一遍,才懒洋洋道:“我既不是你的奴才,又不是你养的哈巴狗儿,少来找我。”翻过身去,再不言语。
甘棠想不出别的话来堵她的嘴,看看那碗让人喝剩的粥,又实在让人可恨,遂上前拖出木桶来,将那粥倒了进去,又走到外头,捡回破席子,盖在上头,放到了门后。
吴嬷嬷装着听不见,也不去和她理论。
甘棠端着铜盆到厨房那边去,想着要些热水来,把盆刷刷干净。
那老公公斜着眼睛瞧了她一眼,粗声道:“大冷的天里,烧上一壶水,人还喝不上呢,哪有省出来刷盆的道理。”眼见着他提起一壶热水来倒进了大锅里。
甘棠忍辱刚出来,那小公公便端着大锅出来,使劲一泼,热水全倒在了地上,热气呼呼地往上冒。幸亏着地上有雪,还是有些水溅到了甘棠的绣鞋上。
只听得里头的老公公笑道:“还当自己是那娘娘奶奶,也不到那马桶上照照,说不准哪天两腿一蹬就死了,扔到那焚化炉里去,把那骨头渣子不管哪处一撒,脏的污的,谁还嫌呢。”
甘棠听了这话,直砸到脸上来,哪里还禁得住,两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晌午,才悠悠醒转来。已是在床上了。
吴嬷嬷正坐在床上吃粥,见她醒来,咒道:“死就死了,又醒过来。”
甘棠也不与她搭言,慢慢坐起身来,看见自己床边放着一碗粥,猜是吴嬷嬷给她端来,忙言道:“谢嬷嬷劳累了。”
吴嬷嬷“哼”了一声,道:“你可数数米粒儿,少一粒不曾?还没伺候我一天,倒让我这老太婆伺候你这丫头。话又说回来,你也是待死的人了,我也不与你计较。”
甘棠也不知如何与她说话,索性闭了嘴,端起碗来喝粥。
吴嬷嬷喝完了,便扔下碗,出去了。
甘棠趁着屋里就一个人,忙几口喝完,拿起笤帚,重新撕了几根布条绑牢,站在床上,扫墙上的蛛网。又端着盆出去,到井上汲了水,拿石块、枝条将盆磨擦干净,倒上清水,回去。从包袱里取了一件布裙撕了,开始沾了水擦洗窗棂、床腿。拆了那床破被,连着那幅帘子,一同抱到井边清洗。
手边没有皂胰,所幸在茅侧一边有厨房倒出来的木灰,甘棠捧上几把,就搓洗起来。
直待日头落下,甘棠才晾好了,端着水回去。
晚上又嗽,甘棠不待吴嬷嬷说话,便出去了。
如此一日日过去,每夜里嗽的时候越发长了起来,精神一日较一日不济。
甘棠先还每日里自己找些事来忙碌,后来身子倦怠了,也便看开了,舀了粥来,吃罢,便躺下了。
也虑及家中的母亲、小兄弟,还有对自己有恩的楼华公主,但如今再想什么,也是白掉泪。
拖到了春上,眼见着就人就瘦了下来。
却说这日,甘棠正在门前晒太阳,那少露面的老嬷嬷过来了。
甘棠微睁着眼睛看着她,也不起来见礼。
老嬷嬷也不与她说话,只拿起她的手来试脉。半天方去。
晚间,老嬷嬷又寻来,道:“甘棠到堂上去,有事呢。”
吴嬷嬷看看老嬷嬷,又瞅了甘棠几眼,也不说话,继续睡。
甘棠拖着病身子,去了正堂,老嬷嬷又领她到了偏室。前头见过的那位贵妇模样的嬷嬷正坐在椅上喝茶。
甘棠福了身子,强撑着站在一旁。
《宫杀》 第三十五章 仇报
“你道是谁告了你的病吗?”贵妇缓缓言道。
甘棠摇摇头,不是不想,实在在那样的几天里头,哪个想当娘娘的宫女只要揪住了她的错,谁不愿意踢了她到一边去呢。
“是公主呢。”贵妇看着甘棠的眼睛,笑着说道。
甘棠惶惑了,张大了嘴,看着她,像不明白她的话。
贵妇笑笑,道:“就是她呢,楼华公主,母亲在南宫的那位。”
甘棠只觉着身子有些虚了,站不稳当。一时竟想起了在家中时,一次顶撞了夫人,罚了在天井跪了淋雨,也是这样眩晕。
贵妇使了眼色,老嬷嬷扶她在方凳上坐了。
“你极力在戚夫人、楼华公主那里斡旋,打量别人都是死人呢?在这宫里,但凡有一点子风吹草动,哪个不是瞪大了眼睛瞅着,凭什么也逃不过去的。”
甘棠低垂着头,眼瞅着贵妇的裙摆。该是十六褶的罢,上头的金银丝掐得细致,太妃娘娘一件掐金丝的坎肩儿,掐得就不够好呢。
“你当太妃不知此事?她也知道。就连皇太后,料想她也必知的。也就你一人儿,还满心欢喜的,自觉着神不知、天不晓,送了天大的人情。就算公主不唱了这一出,太妃、太后也绝容不下你一个宫女,在宫里翻云覆雨。”贵妇见甘棠神思恍惚,却照旧往下说。
“你帮公主了却了心头怨气,她自是感激你。只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时日久了,便忘了前头的苦处,只想着你的越权了。她那样的金枝玉叶,让人知道曾受恩于你,后半辈子还能抬头吗?”贵妇止了话,眼看着甘棠。
甘棠抬起头来,看着贵妇的眼睛:凌厉的一双眼睛,就像锥子,似要直刺进人心里去。真像夫人啊,那回是为了正房里失了一青玉镂空凤珮,自己碰巧那天在正房里坐了一坐,便同了正房里的丫鬟一同站在院中,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盯着大家,不发一言。真是一样的眼睛。
“那日给你拿汤药回来的嬷嬷早受了公主的赏赐,依着公主的话向琼姑姑说了你的病。那琼姑姑早视你是肉中刺、眼中钉,哪有不乐的道理,当下便告诉了太妃娘娘。那太妃亦疑心于你,既拿了你的错儿,也乐得卖个人情。一大家子合着伙来惩治你,你可有活路吗?”
惩治?又是惩治。当日夫人为了拿制那窃佩之人,动用了家法。一溜二十几人,挨个抽了荆条。甘棠记得自己是第二个,管家嬷嬷手里的荆条落下来,一样的狠重。待自己的母亲去央告了父亲过来,早已抽至了第七个丫头了。父亲站得远远地瞧着,只说了一句话:“倒是早些问明白了,还要忙明日待客的事。”背着手走了。
“今日叫你过来,只是让你明白一个宫中的理儿:宫里头容不得好心的人儿。今日和你胶漆一样,明*****碍了他的眼儿,就视你为仇敌了。和你热和,是为了你的好处。”
甘棠拼了一把子气力,问道:“嬷嬷今儿叫了甘棠过来,又是为了甘棠的什么好处?”
贵妇笑道:“不愧是我选中了的人。一听这话,就知道是个机灵人儿。你在这里几个月了,不知外头的事情。皇后进宫也有好些时日了,皇上对她也极恩宠,只是总也不见怀上龙胎。别人不说什么,皇后自己已是急了。暗地里选了自己的一二心腹去承受恩宠,也是不见动静。我知道你的心思,便想送个人情:你去皇后身边,若能怀上,自是天大的喜事,若不能,亦可混个宝林、美人的名分,一年半载地也能和家人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你的意思,所以叫了你来问问。”
甘棠言道:“嬷嬷忘了甘棠的病吗?这样的身子,难达成嬷嬷的夙愿。”
贵妇道:“我既叫了你来,就有法子治你的病。旁边的这个老嬷嬷和你一样官宦人家出身,有祖传的医道,只是外人从不知哓。虽说年纪大了,你这病,她还是有数的。”
“这槛寿堂哪来的药材?”甘棠疑道。
贵妇笑道:“我既夸下了海口,就自然有法子。你回去自去等着罢了。”
老嬷嬷扶甘棠站起身来,甘棠告退便出去了。
回去刚躺下,听见板子响,甘棠便又起来,正端着碗要出去。一较年长的姑姑进来,提着食盒。
“你可是叫做甘棠的?”那姑姑问道。
甘棠点点头。
来人自食盒内取出几样粥菜,看看并无处可放,便还是摆在食盒上头,“过个时辰,我来取。若不对胃口,你想好了,告诉我说。煎好了汤药,我也一并带来。”便去了。
一旁的吴嬷嬷见状,倒是毫不见怪,照旧揣着碗要出去。
甘棠笑道:“吴嬷嬷若不嫌弃,一道用罢了。”
吴嬷嬷头也不回,走至门前,方道:“这是拿命换来的罢?我还怕等你死了,做了冤死的鬼,来纠缠于我呢。”
甘棠苦笑,也不强求,自吃了。
不久,那姑姑便来了,拿罐子装了汤药。放下罐子,收拾了碗碟,待要走了,道:“菜还中吃?下顿想吃什么?”
甘棠道:“再稍淡些就是了。没别的了。”
姑姑一句也不多说,开门出去了。
甘棠端起汤药,看着黑红的药汁,啜了一口,极苦,差些要将咽下的饭翻将上来。只是想想未尽的心愿,再及暗含的怨气,遂屏住了气息,咕咚几口咽了下去。
这样一天天过去,有时老嬷嬷也来传了甘棠到前头堂里说话。
自贵妇口中,甘棠知道她原来竟是一前朝的皇妃,缘何来至了这槛寿堂,不得而知。她只叫甘棠呼她作向夫人。
天暖和起来,这槛寿堂里的树见了青色,地上也冒出了许多各色的草,虽不齐整,到底是春天的样子。有几个公公搬了许多个花盆放到了后院里。里头冒出花芽来,甘棠竟说不上来是什么花草。
再几日,又将端午,甘棠坐在前堂偏房,与向夫人闲话。
“你前头服侍的贤妃娘娘薨了。”向夫人言道。
甘棠手中的茶盅失手落地,嗙啷一声碎了。
向夫人笑了,一侍女过来打扫干净。
“你自己都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儿,怎还是这般的不沉稳。”
甘棠苦笑,问道:“前头不是说她又升了上去么?怎又这样大的变故?”
《宫杀》 第三十六章 转圜
“要不怎么说你没经过事呢。就是那皇后,甚或皇太后,也没有敢担保自己明儿还能够坐在宝座之上,何况只是一个起复的小美人。若后宫里还像前头没有正经的当家主事的主儿,她没准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去了。谁让她那么没有眼力儿,偏选这么一个时候再跳出来,可不等着挨石头砸么?”向夫人说道。
甘棠眼瞅着她,淡淡的眉毛,眉间略宽些,更显着可亲。只是说话时,嘴角不自觉得有点子抽搐,不仔细看还瞧不出来。
“定是里头有人做梗罢?”甘棠小心问道。
向夫人笑道:“你倒说说会是谁?”
甘棠心念了半晌,道:“敢情是陆才人?看着与贤妃不和呢。”
“陆才人?她?贤妃死了,哭得最痛的就是她了。皇上每每驾临拈芳堂,她自然也在一旁打个照面,十天半月总也能分得半分雨露。
贤妃这一去,皇上是一年半载地见不上了。她脑瓜子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蠢笨。“向夫人说罢,弯腰将腿下的一大花猫搂起来。
“那必是皇后了。见她得宠定有些嫉妒罢了。”甘棠揣测道。
向夫人梳理着花猫的后背,隐笑道:“这也不是呢。待你想通了这事,你便算是个宫里人了。
就这样,见天好饭好菜吃着,汤药喝了足有百付,甘棠身子便有了起色。夜间不再嗽了,脸上的潮红也褪了一些。那吴嬷嬷还是一听板子响,拿上碗来,猴急地跑出去,为了多一两口粥饭,与小公公砸牙。甘棠每每让她同吃,她总是翻身朝墙睡了,或扔下一句:“吃了你的饭,才是造孽呢。”
甘棠听了半懂不懂,也不与她计较。
这晚甘棠正坐于门前,与向夫人的花猫嬉闹,不觉早有一人站于身旁。见她半天未察觉,来人笑道:“妹妹好兴致,竟这样地悠哉。”
甘棠抬头看时,却是抹云来了。
忙起来相见,又回屋内,取了一凳子出来,道:“里头腌臜,不让姐姐进去了。外头敞亮些。”
抹云会其意,遂在凳上坐了,又去抱那只花猫,猫竟扭身跑了。
“这猫脾气大呢。我才抱它时,挠了我俩爪子呢。”甘棠笑道,又撩起袖子让抹云瞧那抓痕。
“早告诉了我,我可不去触这霉头。”抹云骇道。
甘棠道:“和它熟了就不怕了。最是赖人呢,有时晚上还不走,使劲拱人被窝。在这里,抱着它睡,倒是像太妃娘娘常用的那熏被的香炉,只是太不老实些,在被窝里乱窜。撵它又不走。”
抹云闻言,笑了。
瞅着甘棠,道:“妹妹进来前也没做成新衣,可惜了你的蜂腰了。”忽而收了笑,道:“你知道你走了后,谁上去了?”
甘棠早已从向夫人处知道了,也装做不知,便道:“你也知道这里,哪里去找个说话的人儿?不是病的,就是老的,成天价也就和那猫唠嗑呢。”
抹云笑笑,四下里看看,知道她说的不假。
“桐香呢。你道是奇不奇?比我们大了好几岁,面相上还带着一丝苦相,皇上不知怎的竟看中了她去。让鸣莺、送雁好不懊恼。”抹云道。
甘棠暗道:恐怕懊恼的不只她们两个呢。嘴上却道:“桐香姐姐也算熬出了头。等了这些年头,好歹有了盼头了。”
抹云鼻内“哼”了一声,道:“她也配?太妃娘娘屋里最属她刁钻刻薄。不说话还好些,一旦张口,必是夹枪带棒。你还有不知道的吗?忘了前头她说你的那些话?”
甘棠见她动了真气,遂笑道:“皇上怎没仔细看姐姐两眼,选了姐姐去,当了妃子娘娘,甘棠也跟着去伺候姐姐,那才好呢。”
抹云腮上腾起两片红来,嗔道:“这也是一个姑娘家家说的话么?”
甘棠正色道:“妹妹说的是心里的话,姐姐怎责怪妹妹?咱们本一屋里住着,脾气、性格也知道,真到了那一天,姐姐真是要想着妹妹才好。”
抹云见她说的入心,便也落下泪来,拉着甘棠的手道:“妹妹既这样说,姐姐自不把你当了外人看待。若真有那一日,姐姐必定把妹妹接至身边,朝夕相伴。”
甘棠忙伸手为她拭泪,哽咽道:“这宫里,咱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只是人家手里的一样物件儿,也就咱们彼此照应过了这日子罢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因天色已晚,抹云便去了。
甘棠在外头又坐一会子,待那花猫过来,究竟没有回来,便进屋了。
“你要回去了?”吴嬷嬷坐在床上问道。
甘棠料她听了刚才的话,点点头,道:“许就这几天了。”
“这如今的太妃娘娘也不像年轻时那般毛躁了。遣个人过来,先瞧了,才点头。”吴嬷嬷阴阴言道。
甘棠从瓷盘里取了一颗杏,咬了一小口,酸得皱起了眉头。
“看着好,吃上一口才知道呢。这杏就是放在那里好看,把手放上头了,就酸倒了牙了。”吴嬷嬷盯着甘棠道。
甘棠口里吃着,把杏核放在床头一木板上晾着。
“吃多了,倒不觉着酸,嘴里发甜呢。”
吴嬷嬷不再说话,躺下朝里睡了。
过了两日,太妃娘娘便遣了抹云、送雁来接了甘棠出去。两人进屋瞧了一眼,说嫌屋内阴暗,便急着出来了,在外头等着甘棠收拾。
甘棠知道她们是闻不来屋里的味儿,便搬了一条长凳出来,道:“两位姐姐就在这外头等上一会子罢了,妹妹这就出来。”
便到屋里去了。
《宫杀》 第三十七章 凤坤宫
甘棠知道她们是闻不来屋里的味儿,便搬了一条长凳出来,道:“两位姐姐就在这外头等上一会子罢了,妹妹这就出来。”
便到屋里去了。
没有什么新物件儿,还是那两个包袱。把毯子、缝补好的被子叠好了,甘棠对床上躺着的吴嬷嬷言道:“这床毯子是我自己带进来的,留下给你。被子是堂上给的,我拆了帘子缝补的,若上头不来收了去,你也留着,冷了再盖罢。”
见吴嬷嬷并不言语,以为睡过去了,便转身把前头晾好的杏核儿用布包了,正待放袖兜里去,那吴嬷嬷朝着墙,说了一句话儿:“向夫人,是皇上生母的亲姐姐,是前朝的皇贵妃。”
甘棠的手一抖,杏核儿撒了一地。她俯身一个个捡起来,放好了。提起包袱,开了门,想了想,回头说道:“有了空儿,我来看你。”便和抹云、送雁去了。
回至了眉寿宫,太娘娘交待了不必急着当值,先歇上几天。甘棠便还是整天待在原先的屋里,帮着那帮姐妹做些针线上的活计。
这天,抹云当值下来,拉长着脸,甘棠料想定是生了谁的气了,便笑语问道:“姐姐本是瓜子脸儿,这一怒,脸一长,我观者更有了几分姿色呢。”
抹云“扑哧”笑了,言道:“还是妹妹会说话。”喝了几口茶,恨道:“那桐香真变成了咱们的主子。皇后传下旨意来,让她搬了到前头住,要封了才人了。”
甘棠疑道:“这几日皇上并没有召见于她,皇后怎这般好心?”
“哼,正是皇上早忘了她,皇后知道她必不会飞了天上去,这才大下恩旨,显露自己的贤德。那桐香这回子正在太妃娘娘屋里,哭着说舍不得这里。一脸的假情义,太娘娘竟还一个劲地劝慰。”抹云越说越气,竟跺了两脚。
甘棠暗地里觉着好笑,却也不好显的。遂言道:“凭她的言行举止,想必也就这几天的红火。姐姐还是消了气,免得糟蹋了自己的身子,妹妹在槛寿堂倒是还有一床被子呢。”
抹云见甘棠全力解劝,也觉自己未免气过了头,便压了火气,再说些别的话。
吃过了饭,太娘娘就将甘棠叫了去。
“身子刚好了,搬个座儿过来。”太娘娘言道。
甘棠立时惶恐,言道:“在太娘娘面前,奴婢哪有坐着的道理?还是站着听太娘娘说话,心里觉着舒坦些。”
太娘娘还是让鸣莺搬来了一四腿的红木踏脚凳儿,让甘棠坐。
甘棠见实在不好辞,这才浅浅坐了。
太娘娘道:“你在我这眉寿宫待得时日也不短了,我打心眼里喜欢你这个实诚又灵慧的丫头。本想着能伺候我一辈子,谁想你前头身子又不争气,闹了那一出。好在你身子骨好,过来了。我自是欢喜。只是这几天听着皇后那边过来的人说,皇后娘娘极喜欢一个镶着‘百子图’的宫灯,打听出来,竟是你绣的,想着你去那边伺候呢。”
甘棠知道自己不日就要到了皇后娘娘的宫里去,只是未料到皇后娘娘、太妃娘娘竟绕了这样的一个大圈子,将自己哄了去。难不成太妃娘娘以为自己并不知道里头的因由?向夫人与自己说的话儿,太妃并不知晓?只好先应付眼前太娘娘的问话,遂道:
“甘棠在这边已做惯了,太娘娘待我好,姐妹们也和气。皇后娘娘若喜欢甘棠的绣活,甘棠就过去帮上几天,待活完了,还是这边的人儿,岂不好?”
“我也实在舍不得的。只是皇后娘娘不同楼华公主,公主既嫁出了宫,便不好再从这宫里要人过去。皇后可是不同,就连我这太妃,也是在她之下。她既有了这层意思,我也不好驳的。”说着话儿,太妃娘娘的眼圈儿就见着红了。
甘棠忙起身跪下,泣道:“既是这样,甘棠不敢让太妃娘娘为难,娘娘说了时候,甘棠去就是了。”
太妃娘娘拿绢子抹了抹眼睛,道:“这且不忙。待凤坤宫那边过来接人,你再去不迟。”又让鸣莺搀了甘棠起来,坐在凳上。
炕沿上一直坐着的琼姑姑,此时也道:“太娘娘说了,再让裁衣坊给你做上几身衣裳,到时一块带了去。虽说那边穿衣上不愁,一季几身地换,也是太妃娘娘的一片心意。”
甘棠复又跪下,谢恩。
太妃娘娘便抬手让她回去了,又向鸣莺道:“谁在门外当值?”
鸣莺走到外头看了,道:“是送雁领着秋影几个站着呢。”
“叫她们几个到廊上候着,我要与琼姑姑下盘棋,不想她们进来端茶递水地呱噪。”
鸣莺便出去,叫上她们几个悄悄走了。
这边,太妃吟道:“你倒看着怎样呢?”
琼姑姑言道:“是一个好法子。只是咱把人送过去了,到时真诞下龙子,却没扳倒太后、皇后,岂不让她们耻笑?”
太妃笑道:“这个自不让你-操- 心。我若没有十成的把握,哪里会答应那边槛寿堂。”
“这位向夫人一向与太娘娘您不甚和,她的话,咱们能信么?”琼姑姑疑道。
“自然信不得。只是她看中了甘棠,选了她出来做这件事,我倒是赞同的。若真像她说的那样,甘棠的病难痊愈,到时便省了我们的力。既然她说甘棠身架是生男丁的,那我们乐得一旁看些子热闹。”太妃娘娘手摸着头上的小寿桃珠花,缓缓地说着。
“娘娘不怕等去了太后娘娘,那个向夫人再走出来,找太妃娘娘的茬子吗?”琼姑姑仍不放心。
太妃娘娘道:“若当年真抓住了把柄,她还等到今天吗?先皇在时,她早将咱们捅了出来。她也就图着太后去了,便出了槛寿堂,恢复了太妃的名分,求着我另拨个院子住了,颐养天年罢了。”
“太妃真要厚待于她么?”琼姑姑问道。
太妃娘娘自发髻间取了珠花下来,言道:“这珠花好看是好看,只是比起那凤冠来,就显着寒酸了不少呢。”随手撇在炕桌上,竟没撇准,掉到了地上。
琼姑姑捡起来,笑道:“倒是结实得很,没有散呢。”
太妃娘娘往后坐坐,半躺在炕上,懒懒说道:“戴了这些日子,也不觉着稀罕了,你拿了去罢。”
《宫杀》 第三十九章 借腹
琼姑姑忙俯首谢赏,喜滋滋将珠花揣到了袖筒里。走到廊上,叫鸣莺她们进来伺候,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鸣莺见她去了,对送雁嘀咕道:“不知又得了什么好处,脸上那对三角眼儿,都眯成条缝了。”
待进去伺候娘娘小睡,送雁眼尖心细,瞧见娘娘头上少了珠花,便向鸣莺努努嘴,让她瞧。
鸣莺见状,便瞧去,果是少了那朵珠花。是甘棠前头做的,也就是一些琉璃珠子,不是值钱的玩意。太娘娘虽喜欢,也就在自己宫里戴戴,出去是从不插的,怕人瞧着不像。
给娘娘盖好了单子,两人便站在外头小声说话。无非是琼姑姑的眼底子浅,又贪财罢了。
鸣莺又将甘棠要去凤坤宫的事告诉了。送雁怨道:“这样大的事,方才在廊上怎不讲来?”
“秋影她们在一边竖着多少的大耳朵,我说什么?”鸣莺辩道。
“到凤坤宫去,是好不好呢?”送雁自语。
“别的都不说,只能见着皇上这一条,就让抹云该妒死了。说不定又像上次做衣裳那回,夜里跑到咱那屋里去咒甘棠呢。”鸣莺笑道。
两人俱想到抹云在她们屋里跳脚,便都笑了起来。又听见娘娘在屋里要茶喝,两人吐吐舌头,忙跑进去了。
晚间,抹云回来。甘棠道:“姐姐去了哪里?这半天才回来?这会子吃,还是先歇歇?我叫她们去给你热来?”
抹云在炕上躺了,摇摇头,道:“太妃叫了我去给淑妃娘娘送东西,淑妃留下我说了几句话,赏我在那边吃了。”
甘棠见如此,便道:“还是叫进两个来,给你烫脚罢?”
“先不忙这个。”抹云自炕上起来,道:“你可是要到皇后娘娘那边去服侍?”
甘棠笑笑,道:“姐姐听谁说来?想必是鸣莺给你传的话?”
“并不是呢。路上碰上了皇后娘娘屋里的束楚,她原是太妃这边的,先给了太后,后来太后又将她转送了皇后娘娘。她说,不日就要接了咱这边一个绣女出身的宫女过去了。这不是你么?”抹云问道。
甘棠点点头,道:“今儿太妃娘娘给我说了这件事儿。”
“你应了么?”抹云急急问道。
“并不是去伺候皇上,姐姐又要吵妹妹么?”甘棠打趣道。
“万万不可。妹妹赶紧去和太妃娘娘辞了才好。”抹云言道。
“这是为何?姐姐既不是气妹妹,何故让妹妹去辞?”甘棠问道。
“难不成你道是好事情?”抹云怨道,“我把束楚拉到僻静地儿尽问了,叫你去帮忙绣活儿是假,实是要借你的肚子罢了。”
甘棠红了小脸,低头想了一想,问道:“束楚怎说?”
“她道:皇后娘娘难诞下龙子,便想着让身边的宫女能诞下一子,好收了来,将来继承大统,自己仍是太后。那些宫女们谁是聋子、瞎子,俱不是称病,就是拿事推诿。实在躲不过,也事后想了各样的法子,所以皇后虽心急,如今也只一个宫女怀上了龙胎。”抹云言道。
甘棠道:“这种事情不是咱们这等宫女千盼万盼的?诞下了龙子,虽到了皇后名下,自己也能封个嫔罢?”
“你倒是会做梦呢。真如此,皇后身边的心腹怎不荐了自己?倒让旁人捡了这个大便宜?哪个后娘想着让孩子的亲娘好好地活着,待孩子大了,亲娘笼络笼络,这后娘还禁得住?谁傻呢?”抹云道。
甘棠听了这话,一下子想到了家中的沈姨娘。她那时在家中的日子的确不好过。直到她自己疯疯癫癫,终日里蓬头垢面了,夫人才不拿她当回子事了。
又或者,自己到时也装了疯罢?皇后娘娘就放了自己了罢?
抹云见甘棠怔怔的,以为她被自己吓着了,忙上前晃晃她的肩,道:“你别犯了迷糊!”
甘棠握住抹云的手道:“妹妹心里明白,姐姐担心着妹妹。只是妹妹想见见娘,就算生子后仅活上几天,也求皇后娘娘给甘棠个名份,好让娘进宫来,见上这最后一面。”
抹云落下泪来,道:“妹妹真是傻呢。何必这样急的?来日方长,避了这个风头过去,才好。”
甘棠摇摇头,心道:来日并不多了。虽在槛寿堂喝了汤药,眼见着好了,只是谁知那位向夫人有几分言真呢?若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自己真是时日无多了。既然总是一死,那就无所惧了。
笑言道:“姐姐今天怎的?记得上次因这太妃娘娘多和我说了几句话,你就那样起来,今儿倒换了一个人儿。”
抹云拭了泪,强笑道:“妹妹说的也是,都是一样的事,今天我就成了这个样子,我也想不明白,真是有些糊涂了。”
两人洗漱睡下。
一早,抹云起身当值去了。甘棠去那边屋里吃过饭,便回房等着。觉着闷了,就收拾起包袱来,总觉着就要走了似的。
几件半旧衣裳,不必带了过去,听她们讲这位皇后娘娘是爱面子的人,底下人务必要穿戴上光鲜齐整,钗环耀目,即便拿了过去,也是白占了地方。索性包了一处,让顺路的给攸儿捎了去。又取出两件来,想着过会子给夏音拿过去,不枉她人前人后地帮自己做事情。
想至此,便站起来,拿块布包了衣裳,出门去找夏音。绕至宫后,恰巧看见夏音站在墙角边,摘那嫩粉的蔷薇骨朵儿。
她见甘棠过来,忙停了手,拢着衣襟过来了。
《宫杀》 第三十九章 悲迁
“甘棠姐姐有事情?”
甘棠笑着摇摇头,道:“闲着,想找个人儿说话罢了。”
夏音道:“方才我摘着花儿,见送雁姐姐出去又回来了。这会子她倒是不当值。你坐树阴里凉快着,我去给你瞧瞧,她要在屋里,我回来知会你一声。”
“不想找别人呢,”,甘棠拉了夏音的手,在石凳上坐了,又道:“这日头晒人得很,她们都在屋里避着,你拣这时候出来做甚?”
夏音抖开衣襟,让甘棠瞧了,许多的骨朵儿,浓郁的香气,“姐姐前头教我磨的粉,她们看见的都说好。趁着这几日闲,我再做些,省得她们整日里说我只知道给上头这些姐姐做事。”
甘棠道:“何必跟那些只知道嚼舌头的一般见识。你愿给谁做就给谁做,不要给她们磕头作揖的,一样的有两只手,她们想要,便自己做去。”
“姐姐说的在理。只是我懒得和她们纠缠。再说做这个也不费一些力,劳累不着。我也喜欢。”夏音笑道。
“你呀!”甘棠怨她的懦弱,却又怜惜她的娇憨。
俩个人又谈起各自的家乡父母。时值端午,夏音道:“若在我们那里,虽不赛龙舟,倒是舞狮子呢。每乡每村的都有舞狮的队伍,赶在节上,街道上好不热闹。”
甘棠一下子想起前头自己拣的那个小狮子。遂道:“若是早些认识了你,定要送了你一样东西,倒是和你正相配呢。”
“姐姐待夏音已是很好,哪里还敢要什么东西?”夏音笑道。
“不是值钱的东西,只是从道上拣的一个玩意儿,当时送了别人。要早知道你想着家乡的舞狮子,送了你才好呢。就是一个小狮子的木头坠子。”甘棠道。
夏音听到此,竟有些呆了。
甘棠笑着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羞了,道:“又想起了家乡了。”
甘棠也不与她计较,将包袱放在石桌上,道:“里头几件前头在这里做的衣裳。你的身量和我差不了多少,稍改改,一样穿的。不要嫌姐姐给你旧的才好。”
夏音疑惑道:“姐姐不留着穿了?若是太妃娘娘出宫去,不是要穿了一样的衣裳?到时姐姐借了谁的来穿呢?”
甘棠拿下夏音头上的一片蔷薇叶子,在手里捏揉着,道:“我要到皇后娘娘那边去了。这些衣裳也穿不着了。”
夏音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圈立时红了,嘴里却说不出来。
甘棠鼻子一酸,也要留下泪来,强忍了,眼望着墙角盛开的蔷薇花儿,地上已落着一些被风吹下来的花叶。自己就像那落了的蔷薇花儿罢?一阵风儿,就不再鲜艳了。好歹要在落下之前,完了心愿啊。
这时鸣莺远远走来,见甘棠在此,招呼道:“太娘娘叫你呢。”
甘棠忙起身,又叮嘱了夏音几句话,便去了。独留下夏音一个人坐在石凳上,脸上泪水干了,也不知道擦了。怔怔的,衣襟里的小花也撒落了一地,不知道拣。
甘棠跟上鸣莺,鸣莺道:“你倒捡了这个好地方来偷清闲,皇后娘娘那边来人了,叫你这就过去呢。亏着问了廊上的人,知道你来了这后头。要不真要太娘娘多撒了人出来,满宫里找你了。”
甘棠笑道:“真要都出来了,岂不都要谢了我?到园里逛逛,花开得正好呢。”
鸣莺轻捶了甘棠几下,二人便来至了太妃娘娘屋里。
“这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乔姑姑、秦姑姑,都是皇后身边的得力人儿,今儿亲来接你了。”太妃娘娘笑道。
甘棠忙俯身拜见,道:“乔姑姑、秦姑姑好。甘棠来迟了,实在罪过。”
瘦高的乔姑姑笑道:“这有何怪罪之处?本打算过两天才来的。皇后娘娘讲既然太妃娘娘大度,愿意送了甘棠过来,就去接了来罢。好给娘娘讲讲那盏“百子图”的宫灯。”
太娘娘言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她在这宫里也是闷着。早些去见见那边的姐妹,好呢。”转而对甘棠道:“你回去收拾包袱,叫抹云帮着你。新做的衣裳还没送过来,待好了,便派人给你拿过去。”
甘棠心中虽不悲泣,也做出不舍的样子。琼姑姑跟着太妃娘娘和劝了几句,她便与抹云一同回去收拾。
包袱早就包好了的,放在床上。抹云见着,只是坐在炕上,拉着甘棠的手,不舍放开,眼中滚下泪来。
甘棠强笑道:“姐姐不要这样,妹妹心中更是难受呢。都不知这一去还能不能再见了。好歹多和妹妹说说话儿。”
听她此言,抹云心中越发悲哀难忍,只是一味忍着低声哽咽。
甘棠也是难言,从腕上退下一只金镶翠的镯子,顺势推到抹云腕上。
泣咽道:“妹妹也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留给姐姐做个念想,这是前头公主赏的。翠虽不通透,上头的白云朵儿倒是正合着姐姐的名呢。”
一时,有人来催。甘棠不好拖延,忙拭了泪,抹上新粉,插好了头,出去。外头两个小宫女进来,抱上了包袱,跟着去了。屋里安静,抹云哭着,没有了气力,竟睡过去了。
一路上,两位姑姑簇拥着甘棠,言语上很是客气。甘棠也是笑问笑答。
《宫杀》 第四十章 束楚
路不近,甘棠还未觉着怎的,两位姑姑已叫起了累。便寻了路旁的一处阴凉地暂歇歇。路上有来往的公公、宫女,一行人也不敢就势坐下,只站着用衣袖扇扇风罢了。
甘棠也有些气喘,扶着一棵柳树,,看看天儿,红日当空,没有一朵云儿。
“这天可有些时日没下雨了。”乔姑姑言道。
“要不怎么皇后娘娘今儿也到太后那边祈雨呢。”秦姑姑道。
“是去新建的佛堂么?”乔姑姑来了精神劲儿。
“这就不知了,咱出来的时候,皇后娘娘倒是正换正装呢。束楚梳的髻子稍嫌高了些,戴不上凤冠,好让皇后骂呢。”秦姑姑说话冒着喜气儿。
乔姑姑附和道:“那样一个笨人,太后娘娘还送人情一样,巴巴的送了来。我看,早晚就让皇后娘娘给免了,还是以前的红蓼得人意些。也是你秦姑姑调教得好。”
秦姑姑矜持地笑笑,没再言语。
甘棠站在一边,只当没听见,眼瞅着远处湖上有一艘龙船,在一大片荷叶旁停驻。那船头两人,一着明黄,一着淡青,似指着荷叶谈论。
两姑姑见甘棠安静,遂顺着她眼光看去。一看,便撇了嘴。
只对甘棠道:“该走了,日头足,越等越热了。回去还能赶上晌饭。”
甘棠忙道:“劳烦两位姑姑跟着受罪,真是甘棠的罪过。”
两姑姑笑道:“哪有什么罪受。整日在凤坤宫里忙碌,出来了正好透透气儿。只是这天气让人恨。”
一行人便又上路,好歹到了凤坤宫。
宫顶为重檐歇山顶,屋脚高挑,若凤翔状。正脊两端各置一铜凤,一凤做飞舞状,一凤做肃立状,门上和檐下缀各种铜饰。面阔九间,有东西暖阁。
甘棠只在心内暗呼:好气势。
两姑姑问宫外站着的公公:“皇后娘娘可回来了?”
公公敬言道:“刚刚辇驾上的人回来了。只说晚间吃过饭再去接。”
两姑姑点头,便领着甘棠来至宫后院落,道:“宫女们都在这里住着。连上我们也是。皇后娘娘临走说了,先和束楚一处住下,以后再另外给你寻了好住所。”
甘棠心里苦笑:这“以后”是说把自己进献给皇上罢。
两姑姑领甘棠进了院子,西拐,至了第五间,“这就是了。我们还有事情,先回去。若有不明白的,你就问束楚打听。”
甘棠拜谢。此时听见人声,屋里便走出一宫女,先拜见两姑姑,姑姑们鼻内哼了一声,并不搭腔,去了。
两小宫女进去放包袱,甘棠便与束楚先站着说话。
寒暄几句,束楚道:“你就是绣‘百子图’的那个?”
甘棠含羞点头,道:“粗略得很,谁知娘娘喜欢了。”
束楚又岔开问道:“抹云和你同屋住着罢?”
甘棠点头。
小宫女出来,道:“铺好了炕,包袱放在柜子上。是我们收拾,还是?”
甘棠道:“你们就回去罢。”
小宫女去了。
束楚便跟甘棠来至屋里。
“这屋里只背阳的一扇小窗户,倒是太阳照不进,晒不着的。开了窗户,有些风儿。只是冬天冷些,不过这院子下头是前头宫里的火道,倒也分了些热乎气儿。”
说完这些话,束楚就坐在桌前,摆弄几块黑绸布。甘棠自去整理衣物。
过了一会子,一宫女在外头喊道:“束楚姐姐在做什么?要忘了吃饭了。”
甘棠见束楚忙将绸布扔到炕上,那宫女已进来了。
束楚迎了过去,笑道:“新来了姐妹,正说话呢。竟忘了过去了。亏着你来了,要不又让姑姑骂了。”又扭身对甘棠道:“这是红寥姐姐,是给娘娘梳妆的。”
甘棠早站一边,福了身,笑道:“见过姐姐。”
那红寥使劲看了她几眼,也笑道:“好个 标致人儿。”
三人便出去吃饭。甘棠跟在后面,看到红寥对束楚附耳说话,便将头扭了一边,看院外爬墙进来的藤萝,点点小花,无言的开着。
纵如此,也许红寥并不在意让甘棠听见,又或故意的让她听见,只听红寥道:“她不知让她来做什么吗?”
束楚咕哝了几句,声小,听不清楚。
那红寥道:“不知倒好,省得每日里胆战心惊。”
甘棠只装没听见。
走到吃饭的屋里,里头只有两个宫女在吃,见她们进来,便笑着招呼。见了甘棠,都显了疑惑的神色。
红寥便向她们道:“这是新来的甘棠,就是她绣的百子图呢。”
她们听了,互相瞧了一眼,片刻,才笑道:“早听说一位手巧的,原来竟来到了跟前。”
便都坐下了吃饭。
饭毕,红寥道:“今儿人少。”
束楚道:“都随了皇后娘娘到佛堂去了。有不当值的,也许早吃了,睡觉呢。”
出了门,红寥去找姐妹说话。束楚、甘棠回到屋里。束楚还是摆弄黑绸子,在手上绕来绕去,盘结做花。
甘棠偷着瞅了半天,不知她在做些什么。直到看到她拿起了一根簪子,自盘成的绸结间穿了过去,方恍然大悟:竟是在琢磨发髻的花样。怪不得方才在红寥来时要避了。只是怎的不避了自己?拿我当了自己人?她该比我懂得宫中的事,不会这样不谨慎。
又想到自己到这里的差使,明白了:不避自己,是不怕自己偷技,谁会避讳一个活不了一两年的人呢。
《宫杀》 第四十一章 皇后
翌日一早,束楚早早出去到前头宫里候着,给娘娘梳头。一宫女站在门外,道:“甘棠吃过饭,打扮了,过会子有人来传了你去拜见皇后娘娘。”言罢,不待甘棠出来,竟走了。
甘棠原想着总也要过几天,皇后才召见自己,未料到这样快。忙开了柜子,找衣裳。也就在太妃那边做过的两身好衣裳,一身是才过去了,做的一身和抹云一样的,一身是后来做的棉衣。要是皇后娘娘再过个几天见自己,说不定太妃就遣人送来了新衣裳。现在已无法可想,遂挑了那条湖绿的褶裙,取了桃红银纱对襟半臂,摊在床上,便匆匆去吃饭。
回来,见束楚业已下来,红寥也在。
甘棠心焦:当着她们的面换衣裳,实在别扭。现在天气,就穿着单衣。不是早上、晚上,大家一起,倒觉不出什么。
好在两人坐了一会子,便去吃饭。只听见红寥不高不低地说了一句:“敢情多么尊贵的身子,衣裳摊在那里,等着别人来伺候罢。”
甘棠脸上连羞带怒,便红了。不及想别的,换上衣裳。稍过了一会子,一宫女过来,唤了甘棠,领她自后门进了宫里。来至正房,影壁两侧肃立十余人。见甘棠她们过来,便出来一人,低声道:“那边用膳还没过来,候着罢。”
那宫女便也肃立一旁,甘棠也学着低首立了。这么些个人,却是寂静无声。
甘棠低着头,只能见着自己裙下露出的鞋尖。瞥目想看看对着的宫女鞋样,竟被褶裙盖着,一丝光儿不露的。再瞧身侧的,同样看不见鞋尖。脸“腾”地便红了,忙将脚往后缩了。却因着褶裙洗过两水,稍微短了一指,竟遮不住。脸上便急出了汗。最后,索性稍稍弯膝盖,这才盖住了。过了一会子,就觉着站不住了,腰膝酸软。好在听着右方像有人过来,只是没有话声,软底鞋“嚓嚓”的声儿。
甘棠不敢抬头瞧,似觉着她们又弯了弯腰,便也跟着。两宫女的褶裙过去,在影壁前住了,音量不大,向屋里言道:“皇后娘娘回房。”
但听屋里有宫女言道:“预备着了。”
又一会子,过来十余人。五六人在甘棠那边站了,余者五六人自甘棠身边过去。
甘棠看见最头一位明黄绣鞋,褶裙摆上绣有赤凤。料必是皇后娘娘了。站在这外头,便听得里头说话:“荷华身子倒好,只是不思饮食。一早传太医给瞧了,也没有毛病,只开了一张安胎的方子。”
一女声道:“只告诉了她,好好养好了身子。已将她的父母接进了京,还等着她诞下了龙胎好加官进爵。”
甘棠听出来,后头说话的这位是皇后娘娘,以前在太妃娘娘那边是听过的。
又听里头道:“听她的话音里,是念着皇上呢。”
皇后笑道:“这后宫里谁不念着皇上,我这个正宫娘娘也念着呢。难不成把皇上到我这里的正日子送了她去,怕她担待不起呢。已经封了她婕妤了,孩子未落地,也不好再封嫔妃。就都等着罢了。”
但听那人答“是”,便走出来,去了。
“甘棠来了罢?”皇后问道。
里头便出来一位姑姑,道:“甘棠来了?”
甘棠刚要答话,领了自己来的那个宫女扯住了甘棠,趋前一步,仍俯着身子,道:“禀邓姑姑,叫了来了。”
那邓姑姑道:“过来罢。”
那宫女这才松开手儿,甘棠再不敢莽撞冒失,低头慢慢碎步过去,小心不让鞋子露于裙外。恭敬言道:“甘棠见过邓姑姑。”
邓姑姑上下打量了,言道:“抬起头来罢。”
甘棠遂稍稍抬头,眼还是垂着。
邓姑姑细细瞧了,伸手将她鬓间散了的头发抿了。甘棠更是惶恐。
“随我来罢。”
进去了,邓姑姑道:“禀皇后娘娘,人来了。”
甘棠早慢慢跪了,叩头,呼:“奴婢甘棠拜见皇后娘娘。”
跪了一会子,也不见皇后叫起,只有再跪着候了。耳听得皇后嗔怨:“什么时候了,还备这热茶?”茶盅摔在了甘棠手边,茶水溅上来,并不滚烫,也是很热。甘棠忍着,纹丝未动。
“糯米酒冰上了?”皇后娘娘问道。
一宫女近前答道:“凌人还未送过来,只有昨儿化了的冰水,里头放着一罐酸梅汤,一罐米酒,还有两罐水,预备娘娘冲香露。”
“倒一碗酸梅汤罢了。那露太甜腻。”皇后娘娘道。
那宫女应声出去了。
皇后娘娘这才向宫女示了意,宫女道:“甘棠起来吧。”
甘棠腿脚早都麻了,爬起来,稍快了些,差忽摔了。忙站好,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问道:“那百子图是你一人所绣?”
甘棠垂首答道:“甘棠禀皇后娘娘,只有几处,别的是公主府邸的绣娘所绣。”
皇后满意地笑道:“你倒是不夺了别人的功劳,是个老实人儿。”又叫宫女取下那盏宫灯来,道:“这图是你画的?”
甘棠道:“奴婢只是学过一点女工,对这书画,一窍不通。绣的时候,只是比着画瓢就是了。”
“也是。你们小门小户的人家,哪里会请了画师到家里去。”皇后笑道,“前头贤妃的裙子也是你绣的罢?记得当时还把我给闹了进去。”
甘棠不安,道:“都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给娘娘添堵。”
皇后又问:“家中除了你的小兄弟,可还有兄弟姐妹?”
甘棠顿惊,小兄弟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攸儿及几位帮忙传话的公公不会把自己掀了这浑水里头,是公主?
定了心神,答道:“父亲除了我们两个,还有夫人的两儿两女,几个姨娘的一儿两女。”
皇后笑道:“倒是门户兴旺之家啊。”
出去的宫女进来,手捧托盘,盘上盛一瓷盆,盆内有冰水,杂着碎冰,浸一精巧瓷罐,罐壁薄如纸,能瞧见酸梅汤在里头轻晃。
宫女道:“凌人送了冰过来了,说是太后娘娘嫌冰少,又将皇后的一份送过去,再重新铲了新的,才过来晚了。”
皇后娘娘皱了眉头,倏忽又笑道:“让他去罢。要不,杖罚了他,他明日胆战心惊的,再挪不动腿,等把冰送来,还不都成了水?”
姑姑、宫女们都笑了,甘棠也跟着笑了几声。
《宫杀》 第四十二章 嫉心
外头进来一个宫女道:“禀皇后娘娘,妃嫔们来给娘娘请安了。”
皇后笑道:“天冷时,磨蹭到日上三竿了,才来。热了,一月比一月早。”转对甘棠道:“你先下去罢。有事,让她们去给你吩咐。”
甘棠拜退,一宫女过来,领着她从东门出去了。绕过影壁,去了。
皇后娘娘正身坐好了,一旁宫女捧过凤鸟纹漆奁,另几位便给娘娘再次整妆。
皇后眯着眼,瞧着奁盒,缓缓言道:“这奁壁上的云凤纹怎么划了一道痕子?”
旁边管着奁盒的一个宫女“扑通”跪下,身子瑟瑟发抖,话音儿也哆嗦了,道:“皇后娘娘、还、还要明察,前日我收拾的时候,盖子、壁内、壁外,都擦了,看了,并无一点子划痕。”
邓姑姑言道:“这奁盒是她们两个管着,倒叫那个过来,一问便知。”
皇后娘娘颔首,便有人从东门出去叫人。一会子便回来,脸色煞青,嘴唇发白,说话也不利落,道:“死了,上吊,挂在墙上。”
邓姑姑斥道:“有这样回话的么?也不怕惊了皇后娘娘。”
皇后却道:“这有什么可惊的。不就是一个宫女吗?死就死了。早寻了短见,也省了我的一番口舌。”
邓姑姑便转身出去料理。
皇后娘娘这才道:“让那些姐妹们久等了,传她们进来罢。”
妃嫔们进来,拜见了。有些头脸的妃子、嫔、婕妤,便坐了。余者分站两侧。
皇后娘娘环视了,笑道:“贵妃上月来了,听着回去又不好了。我派了太医去瞧,说是路上又风吹了,有些风寒。皇上还埋怨我,不该让她过来。岂是我让她来的?这不是天大的冤枉。好在咱们皇上英明,听我讲了缘由,说不是让她来,是她强撑着自己要来见见我这个从未拜见一次的皇后娘娘,我若下旨禁她的足,倒让别人看了我们姐妹们的笑话。”
淑妃娘娘笑道:“娘娘今天气色好呢,一气儿说了这样多的话。”
皇后正色道:“我年纪小些,不该当着姐姐们说这些话。只是耳根总不清净,听见的一些话儿太让人恼。坐在这个位子上,又是众人瞧着,好倒罢了,谁也不知。不好了,才满宫里传遍了。”
众妃不敢说话,只听着皇后怨言。歹话不能说,好话又寻不出。好歹熬过了一个时辰,一宫女进来道:“皇上下朝了,说是请皇后移驾御花园,要游湖。”
皇后满是怒意的脸,这才缓和了,道:“皇上既然好兴致,我自然要过去。”又看看众妃,见她们皆望着自己,心中好笑,道:“还要找上几位同游,说说笑笑,才好。”
众妃更是迫不及待,有的面上含笑,以邀宠,有的面上抹不开,想笑,又臊的,也有几位不以为然,扶一扶发髻,摸一摸玉钗,伺候着走了。
皇后娘娘只装瞧不见她们,点了林修容、乌修媛,及两位去年册封的新人。她们皆心内欢喜,却不便现在脸上。
皇后娘娘端起茶来,那未被点名的便告退了。
皇后这边宫女谨然有序,把吃的各色点心、喝的各样汤浆装了食盒,先走了。余者捧着奁盒、痰盒、团扇、手巾、金盆等,随皇后娘娘出来,皇后坐上玉辇,另几位坐上软轿,跟在后头。
皇后娘娘眼观葱郁春色,不禁心意满足:虽自己没有生产,好在太后娘娘给自己出了法子,到时虽不是自己亲生,也是在膝前养大,以自己的身份,和家族的身份,不怕皇上不立其为储君。这些整日里挖空心思的妾室,也就只剩下愤懑了。
往后瞧了瞧,看见新晋的才人正撩开轿纱,四处里瞧着。是太妃那边过来的桐香,刚册了几天的尚才人。皇后心内冷笑:不过给那个老太妃一个面子,也让别人瞧着自己的贤惠。太后念叨自己要防着这太妃,这些日子都过去了,也就这样罢了。这个才人说话上倒还好,知道自己的身份,比和一堂里住着的陆才人强些。但看后头怎样,一直好了,也罢了,若不然,这拈芳堂也就是那冷宫了。打定了主意,便唇上含笑地眯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气,欲靠在辇轿的靠背上歇歇。
却瞧见几个人让在道边,身子微俯,给玉辇让路。只是几个太监倒罢了,里头一位头戴玉冠、插赤金衡笄者,煞是碍眼。
又是他!皇后娘娘紧闭了双眼,咬紧了牙。皇上多宠幸几个宫女,也就罢了。却弄了这样一个人,在这后宫里住着。御史、太后都轮番劝谏,皇上只是一意孤行。自己也试着委婉说了几句,皇上甩袖而去,连着两月没有驾临凤坤宫。亏着太后从中斡旋,两人才好了。自己再不敢提半句话,只好先委屈着自己,待心愿达成,那就是以后的事了。
“皇后娘娘驾到——”
皇后娘娘睁开凤目,迎驾的宫女、公公跪了一地,皇上面上带笑,坐在亭中,眼望着自己。
遂放下心中诸事,打起了精神,下了玉辇,款款移步过去。
众妻妾拜见礼毕,皇后自坐了皇上身旁,亭内狭小,无法再放了座位,林修容、乌修媛及尚才人、张宝林便站了,陪着说话。
皇上言道:“皇后贤德,还叫了她们一同来了。”
皇后笑道:“几位姐妹同坐着,才有趣。尤其两个新封的妹妹,未好好见过这园子,想着一起过来,好看看。”
皇上转视两位新人,思虑片刻,道:“看着有些熟悉,道想不起名姓了。”
两新人听言,顿觉丧气,脸上没了方才的得意色儿。
皇后心内欢喜,又打圆场道:“右边这位原是外书房的携壶,上月皇上宠幸了她,我封了她做张宝林;左边的是尚才人,原是翠微宫服侍太妃娘娘的,叫桐香。去年太妃过生日,说不想-操- 办,皇上就亲去了。”
《宫杀》 第四十三章 攸儿
皇上又瞧了桐香两眼,笑道:“是了,你当时端上菜来,朕见你和她人不同,心里便留意了。”
皇后问道:“倒是有何不同,说来让我们听听。”
皇上道:“那些一旁伺候的,指甲都染了红,独她指甲未染,干干净净,叫人觉着清爽。”
张宝林侧目瞧着尚才人,脸上有笑,心里却是有妒意的。只是看着尚才人并无欢喜之色,心道:故意在皇上、皇后面前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心里不知多么得意呢。
皇后向尚才人笑道:“妹妹就伸出了手来,让我们瞧瞧,倒也教教我们怎样子保养才好。”
尚才人却道:“臣妾的手样子蠢,不要污了皇后娘娘的眼呢。”
皇后脸上有了不悦,尚才人却没有伸出手来。
张宝林疑惑:这样好的机缘,尚才人好不识抬举,其中定有蹊跷。
见她又似将手缩了袖中去,索性装出嘻嘻哈哈的样子,趁其不备,一捋她的袖子,手露了出来。
红红的指甲,红的就像鸡冠子。
张宝林有些预料了,也是愣了。
皇上、皇后更是愣了。
半晌,皇后道:“皇上既喜欢你的白指甲,你染了做甚?”
尚才人跪下了,哭道:“奴婢、不、臣妾不知道皇上喜欢臣妾的指甲,才染了的。皇上、皇后娘娘还请不要怪罪。”
皇上本想着开开心心的与妻妾游湖,松散松散。见尚才人哭哭啼啼,登时没意思了。
起身对皇后道:“还是到凤坤宫歇歇,过阵子,还要到前面议事。”
皇后娘娘便起身相随。
张宝林坐上软轿回了,亭里独剩下尚才人犹自哭泣,嘴里喃喃道:“皇上,你并没有说啊,没有说过啊……”身边跟着服侍的两个宫女一边解劝着,一边扶她坐上软轿,也去了。同是翠微宫出来的甘棠,还没有和尚才人打过照面,也无从知道她现在的处境。
回去呆在屋里,束楚吃饭回来,可能又上去了。甘棠坐在炕上发呆,听见屋后有说笑声,便透过窗棂看是些什么人。
前头的是乔姑姑、秦姑姑,后头跟着两个宫女。
但听乔姑姑道:“你这小姑娘真是讨人喜欢,怪不得绣房选了你上来。过阵子,我叫你每日里跟着我罢了。”
那宫女一听,先“哈哈”笑了。
甘棠心里一惊,索性轻推开窗子,一丛青竹遮着,人影绰绰,看不分明。
但听那宫女说了一句:“我倒不怕,就怕过些日子,乔姑姑想撵了我,没处敢要了我呢。”
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甘棠跌坐在地上。半天方扶着桌腿站了起来,挪坐在炕上。兴许,兴许就是平常的宫女,只是一般的伺候主子。自己已是病身子,豁了出去,也就罢了。攸儿,那么一个整日里蹦蹦跳跳的好人儿,难道也要把命丧在这凤坤宫里么?
定定心神,甘棠又往后院看了看,没有人迹,偶或听见与几株杜鹃相邻的房里传出笑声,像是攸儿的声儿。遂整了衣裙,转到后院。
在竹帘外站了,刚要说话,里头一人撩帘出来,见着甘棠,顿时喜出望外,高喊一声:“姐姐!”
甘棠瞬间忘了心中顾虑,攥着攸儿的手,就像见着了家里人,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攸儿先也落下几滴泪,却是喜泪,见甘棠脸上悲戚,心里不明白。
甘棠知房里还有一个人,便拉了攸儿回到自己房里。
攸儿惑道:“姐姐怎么这么难过?这是姐姐的屋子?你也来了这宫里伺候了?”
甘棠止泣言道:“我也才来了几天。没有知己的人,也无法给你捎个信儿知道。”
攸儿问道:“冬里我给眉寿宫送东西,还想着能见上你。又不能久待,出来了,才敢问了一句在门外听差的公公。却说没有你这个人儿。我也不明白,只好走了。”
甘棠心里乱,也不知该不该把这一些事情告诉了她,便言道:“看你,别了这些日子,还是话多。你上辈子该不是个哑巴?这辈子要说两辈子的话?”
攸儿笑了,道:“那姐姐前生就是个巧嘴的媳妇子,这辈子成了一个闷葫芦了。”
甘棠又道:“你那屋里同来的那个,我怎不认识?”
攸儿道:“不是绣房里的。今儿早上,乔姑姑、秦姑姑先去叫了她,又来找了我。听她讲,是内书房里伺候的。”
甘棠道:“她若问起你我,你但能少讲一句是一句。不只她,别人也是。这里不同绣房,绣好了活计,就能睡个好觉。”
攸儿看着甘棠道:“姐姐一向谨慎,妹妹听姐姐的就是了。”
甘棠起身,给攸儿倒了一碗茶,递到她手上,不经意地问道:“上头让你来这里做什么?还是绣花吗?”
攸儿道:“要不我怎么想不明白呢?琼姑姑前头因着贤妃娘娘败了,迁到了别处当差,上头另派了姑姑过来掌管着。我也就不那么清闲了,好事历来派不到我头上的。碰上跑腿子、主子又吝啬些,拿不到赏钱的事儿,惯会遣了我去。这回听着是好事,我倒不明白了。姐姐知道吗?”
甘棠搪塞道:“只说这宫里缺人手,来补上人头。”想了想,又道:“若皇后叫了你在身前伺候,你且本分些,万不要人前人后的显出机灵乖巧样子,去讨人喜欢。”
攸儿心里疑惑,道:“姐姐是让妹妹躲在人后头,凡事不出头么?”
甘棠道:“妹妹说这样的话,是要凡事出头吗?”
攸儿喝了口茶,眼望着窗外道:“妹妹醒着睡着,都想着出头呢。”
甘棠愕然,言道:“妹妹是怎么了?别唬了姐姐。”
《宫杀》 第四十四章 生隙
攸儿道:“姐姐忘了妹妹的家仇么?家父一心为着朝廷,决不会为了一点子私利,忘了为人的本分。我既来了这里,有了夺宠的机会,怎能让别人争了先去?就算能让皇上宠上几天,也就够了。待这事过去了,妹妹必同着姐姐,每日绣花闲聊,度光阴。”
甘棠呆了,本想将所经之事和盘托出,打消了攸儿的念头,听了她的话,竟有这样的想法。若说了实话,她更要为着家仇,去巴结皇后娘娘,甚或怀上龙胎。兴许皇后,或是皇上能过问此事,可到最后,家仇已报,命也就搁上了。
遂低头道:“姐姐全是为了妹妹着想。妹妹不要怨了姐姐。尤其若、若是在这宫里妹妹见上了皇上,还是避着些儿。”
攸儿将茶碗放在一边,紧盯了甘棠,半天,方冷冷言道:“姐姐竟全是为了妹妹。妹妹全亏着姐姐照应,感激不尽。姐姐去了翠微宫,一年半载没个音信,对妹妹没有一句话,是为了妹妹;来了这凤坤宫,让妹妹避着皇上,自然也是为着妹妹。妹妹谢谢姐姐了。妹妹为着姐姐,今后还要远着些儿才好。”
攸儿欲走,甘棠上前,拽住攸儿衣袖,泣道:“妹妹难道忘了姐姐素日怎么待你?何苦要害了你,姐姐心里才痛快?妹妹不要忘了姐姐的话,千万千万。”
攸儿犹豫片刻,还是甩手走了。甘棠立于帘内,心如刀搅:真是拿你当了我那亲妹妹,才这样和你说了。知道你要怨了我,只是和你说了实话,你岂不更要千法万计地往上爬。如今怨了我,总能舍下你的命。只是看她的样子,是难避了。
这一会子的心潮激荡,一静下来,就觉着身上无力,竟出了一身冷汗,忙到床上躺了歇息。
攸儿回到自己屋里,不管炕上只一领子苇席,还没铺上褥子,就躺了,使劲忍着的泪水流到了席子上。
听见进来了人,攸儿也没起身。
“攸儿妹妹,这是怎么了?才好好的,高高兴兴去了,怎变了这样?”来人言道。
是内书房过来的金盏,攸儿不好再躺着,起来了,言道:“姐姐出去了?觉着困了,想着歇歇。”
金盏见着她脸上泪痕,粉脸都给冲花了。知道必有事的,也不多问,笑道:“才你去了,张宝林让宫女来叫了我去说话,说了这半天,又想留下我吃饭,我想着你一人,便回来了。”
攸儿道:“姐姐与张宝林相厚么?”
金盏道:“前头张宝林在外书房时,因着传递东西,有些来往。她长相好,命又好,才得了龙宠,皇后因着册尚才人,索性一并册了她。虽说名分不高,到底能到了皇上跟前。”
攸儿心内盘算,与金盏说笑,暂将心头不快放置了一边。
却说尚才人一路悲悲戚戚回到了拈芳堂,刚到自己屋里坐下,正洗脸,陆才人便不请自来了。
“尚才人去游园,这片刻就回来了?”陆才人手持一柄撒扇,懒懒坐在椅上。
尚才人接过侍女递上的手巾,轻轻拭了脸,放下,侍女捧过妆盒,尚才人拿出香乳盒,揭开金盖,用指甲尖挑了一点子,抹在手心里,复用三指抿了,慢慢在脸颊上抹开。侍女又拿出胭脂膏子,尚才人摇摇头,侍女便收了回去,将妆盒捧到桌上。
尚才人又道:“姐姐还是上了妆,说不定皇上一转念想起了姐姐,就来了。妹妹也沾沾光儿。”
尚才人听了此话,知道是讽自己来了这些日子,仍未到皇上榻前侍寝。虽心内如针刺,面上还是平静如水。
一时无话,只听见陆才人摇扇的声音。
尚才人纳闷:屋里不热,敞着门窗,不用打扇子,就有一阵凉风吹过来。便抬眼看了,她手里握着一柄撒扇,九股的黄羊木宽边,,每一边上刻了一样花卉,那菊花、芍药、牡丹的花瓣望去,薄透如纸,似一抚即透。又有几片花瓣,若凋零之状,像要从扇上飘落。真是难得一柄好扇。
陆才人见尚才人看她手中的扇子,面上便有了得色,道:“这扇子是皇上特赐了给我。虽非金非玉,到底这手艺难得。别人见着好,也去讨,都不如我这把精妙。”
尚才人笑道:“妹妹这柄扇子想必有几个年头了罢?绢子有点子泛黄了。”
陆才人窘了半刻,道:“我虽比姐姐年轻,在这宫里与姐姐比起来也算是个老人了。姐姐才是从头至脚的新人儿,还承望着姐姐多幸承雨露,到时,妹妹一堂里住着,也沾些光彩。”
尚才人淡淡道:“姐姐年纪大了妹妹几岁,这就人老珠黄,还得靠着妹妹,提携。”故意地把后两个字儿念得重了。
陆才人脸上显见着就红了。过了片刻,方道:“姐姐心里还记恨着妹妹?不是妹妹忘了当年的话,实在是妹妹位低身轻,哪里向皇上再去荐什么姐姐?”
尚才人见她竟这样分辩,毫不理亏,心里便起了怒意,恨道:“那年冬上,你给皇上唱了一支“乌夜啼”,皇上问你是谁所做,你怎说是别处听来?”
陆才人顿足道:“哪有此事?我哪有给皇上唱过劳什子的‘乌夜啼’?”
尚才人并不看了她,眼望着妆台上的铜镜,轻声吟唱:“伊人清池照影,绪如冰。澈水净清,倩影明。描柳眉,画绛唇,夜风冷,锦鳞轻啮乱心性。”
陆才人惊道:“我在太妃房里时,平日里听鸣莺、送雁她们好唱,真是不知到底谁写的。难道、难道竟是姐姐所写?”
《宫杀》 第四十五章 惊心
尚才人言道:“你还要辩么?你忘了咱们原来住的那屋里,我常拿的一本书册?”
“上头署着‘卷芙蓉’?”陆才人问道。
“小时在家里,父母都这样叫我‘芙蓉’,后来问卦先生说名字不好,才改了。”尚才人笑道。
陆才人这才低了头,少时,抬起头来,脸上挂泪,就要跪了地上,尚才人忙避了一边,冷冷言道:“陆才人好歹是个主子,可别折了腰,到皇后娘娘那里告上一状,皇上还来眷顾我么?”竟扶了侍女,出去了。
陆才人见她走了,便起来,擦了泪,心道:就算当年是我错,可谁不是为了自己?皇上若先挑了你去,你也不见得提拔了我。遂恨恨回房。
过了一会子,尚才人回来,侍女上前问道:“才人是在自己屋里吃,还是——?”
尚才人想想,道:“陆才人一个人到那屋里吃饭,也是冷清。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和妹妹做伴。”
侍女过去传话,尚才人换了衣,洗了手,便转到那屋吃饭。陆才人还没到,尚才人坐了自己的座位。
桌上饭菜都盖着嵌金喜鹊登枝的银盖子,尚才人看着,心里倒是舒坦得很。
侍女问:“是先吃,还是等了陆才人?”
尚才人道:“谁知她哪刻过来。揭了罢。”
侍女便将属尚才人份例中的饭菜揭了盖子。尚才人刚要动箸,陆才人便进来了,还未坐下,便笑道:“姐姐早了,这上头的饭食倒是比太妃那里好些。姐姐要多吃些。”
尚才人言道:“亏了妹妹还记得太妃娘娘宫里的饭食。记得妹妹曾见太妃娘娘的一碗鸡丝银耳好,央了我好歹待撤膳时,拿纸包了。倒是给你拿了去,姑姑瞧着菜不象,罚了我两天提铃呢。”
陆才人面红耳赤,借揭盖掩饰了过去。一旁伺候的,想笑又不敢的,只好使劲咬嘴唇儿。
尚才人打眼看陆才人的碗盘,象是比自己这边的少了,便问道:“这才人的份例究竟多少碗盘?”
一旁管膳食的公公上前道:“今儿皇后娘娘特传话下来,让给尚才人添了四样。”
尚才人听了,知道是皇后娘娘因着游园的事,来抚慰自己,心内重又伤心起来。
陆才人不知端的,心里嫉着,见尚才人不多讲一句话,还当她心内得意非常。吃了几口,便放箸起身,道:“姐姐慢着用罢。”扭身欲走。
尚才人道:“妹妹嫌菜不好了,倒吃我这边的就好。”
陆才人知她暗讽了自己,也不与之理论,扶着侍女,待走,又转头道:“今儿,还有一喜未及告诉了姐姐:听说翠微宫里的甘棠也过来了。只是不及姐姐运气,还是宫女的名儿。咱们的老太妃就会调理人儿,不管年老的、俊的、丑的,都能打扮成一个个花骨朵儿,捧到皇上跟前来邀宠。”
见尚才人脸上一紧,陆才人心里高兴了,去了。
尚才人问身边的人儿,“可是来了新宫女?”
侍女道:“这些日子里从各处抽了不少人上来,隔个一两天,总有几个人过来。凤坤宫后院两人一间的屋子都住满了,再来的都要住通炕了。”
尚才人心道:皇后身边并不少人伺候,早闲着那么多的人儿无事可做。再从别处调人,倒叫人想不透了。
这晚上停了风,便让人觉着有些燥热。尚才人放下手中诗卷,出了拈芳堂,在外头略散散。
半路上,远远瞧着前头像有几人说话,尚才人不想搭话,便偏到一边小路上,身后几个宫女紧跟着。
尚才人有些心烦,道:“你们就在这里候着,我到那边转转就回。”
宫女们就住了,由她往前去了。大月亮,走得远了,也能看见了。
走了几步,有些累了,她拣了一处花木后的石凳子坐了。东边是一小湖,和御花园的水相通,细细听去,还能听见汩汩的流水声儿。
一会子,听见湖那边过来两人,传过人声:
“姑姑,还是想个法子,把她调了别处。”
“她在娘娘跟前儿,有了错,也是娘娘先知。你且压住了性子,从偏处看看她的梳头,好歹学上几手,到了时候,我也好在娘娘跟前说话的。”
“什么时候?还让我等?她们都笑话我,是软柿子,讥我别人占了自己的位子,还要给人家露张笑脸儿。”
“什么时候也行,独现在不好。”
“待到皇后娘娘全指望了她,把我撂到了旮旯里,就甚也不指望了。”
“你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
“你倒是说明了给我,让我也心里明白。”
“天也晚了,慢慢回去罢。”便听到两人站起来,抖抖衣裳沾的土尘,悄悄往那边走了,隐约又听了几句:
“皇后想过继一子……新晋的人,和新来的宫女……也就一死罢了……”
听前头那些话,只当是宫女的勾心斗角,待听了后头这几句,尚才人便心跳如鼓,两腿战战,都要站不起来。那边候着的侍女见主子还不回来,便过来找寻。
见主子一人呆坐,便上前去搀,道:“主子还是早些回去,免得露寒。”
所幸天色黑,并无看清尚才人的脸色。才人道:“吹了一阵儿小风,倒觉着头晕起来。”
侍女忙道:“在这水边坐了这些时候,湿气重,别是寒气过了身子。”
一行人便扶着才人,慢慢回去了。
《宫杀》 第四十六章 初探
三更天,尚才人仍是辗转反侧:如此,自己还是命好的。若去年秋里就有了,现在不知还有命否。只是,皇后着意让自己得宠于皇上,确是另有盘算,要怎样呢。难不成为了上头反丢了自家性命不成?遂苦苦想来,至天色微亮方罢了。一早,唤过几年来一直跟着自己的一小宫女,细语几句,遣她去了。
半日,小宫女才回来。尚才人叫散了跟前伺候的,让她说。
小宫女自怀里取出一纸包,递给才人,道:“娘娘说了,分四回冲开,这几天就吃了。日后再吃了别的汤药,也是无碍。”
才人接过,打开来看,土褐的粉末。便让小宫女拿暖壶,冲了一些喝了。
当下,稳住了心神,便觉着困倦了,对小宫女道:“叫她们进来。你去告诉了,将膳食端到屋里来罢。”遂躺下补睡。
凤坤宫,皇后娘娘微睁凤目,见窗外不甚光亮,问道:“时辰还早?”
宫人道:“今儿天阴,看着早些。皇上走了两个时辰了。”
皇后道:“怎这样早?”
宫人道:“想是前朝有事。”
皇后自己笑了,道:“日后若皇上早起,还是叫我一声的好。”便起身穿衣洗漱。
见宫女取过几件纱罗衣裳,道:“天热了,还是取夏布衫裙过来。今儿又不见什么外客,不用套上那许多。”
宫女便去了,一会子几个人各捧几件过来,道:“是今年刚做下的,娘娘挑了看看罢。”
皇后娘娘随手指了一件,便换上了。
膳毕,管着宫里陈设一应器物的高姑姑上来了,奏道:
“可还是撤了这些摆设,换上热天用的来?”
皇后娘娘道:“过会子,你若见我不在这屋里,就换了。”
高姑姑应是出去了。
“叫甘棠,还有新来的两个过来罢。让她们且在西厢候着。”皇后道。
有人便去传话。
三人整好了装束,前后至了西厢房外候着。
甘棠穿着一件鹅黄纱衫,腰系葱绿妆花纱褶裙,衬着脸上有了些许光彩。
金盏见四处无人,便向身边攸儿附耳道:“昨儿是她叫了你过去罢?”
攸儿脸上无喜无悲地点点头。
金盏料两人肯定是撕了牙了,便眼瞅着甘棠,低语道:“她的妆花纱裙,倒是宫女不常穿呢。”
攸儿低头看了,心道:甘棠姐姐已非前头的姐姐,在太妃宫那么些时日,早已和自己隔远了。还是怨自个儿,巴巴地拿她当了亲姐姐一样。
金盏见攸儿不愿说话,便凑至甘棠身边,道:“姐姐也是才来的新人?”
甘棠笑着点点头。
金盏又道:“姐姐的褶裙不常见呢。”
甘棠本不敢言语,又怕让攸儿觉着自己傲气,只好使劲压低了嗓子,道:“是太妃娘娘赏的。”
金盏见她穿的不俗,原当她是太后那边过来的,竟是无权无位的太妃,便兴趣寡然,不愿再与之说话。只自己四处里瞧瞧,又伸脖子往厢房里看看,只见着一玉雕屏风挡着,里头便看不出来。只不敢走了开去。
三人只管在这外头站着,殊不知厢房屏风后头是有人的。那人听了些时候,就绕过西博古架去了皇后娘娘屋里,道:“甘棠、攸儿还老实些,只金盏一人有些风头呢。”
皇后娘娘笑了一笑,道:“去西厢房罢。”
甘棠三人还站在那里,往东廊上瞧着,看来了没有,却冷不丁自房中出来一位姑姑,道:“三位姑娘过来罢。”
三人额上皆冒出了汗,尤其金盏,方才话多,紧着在心里苦想是否说了什么错话没有。
好在绕了两道屏风,三人心内稍安:许不曾听见什么。
三人跪拜了,皇后叫起。
“哪个是攸儿?”娘娘笑问。
攸儿福了一福,轻声言道:“禀娘娘,是奴婢。”
皇后叫了她过去,拉着手儿细瞧瞧,让转了转身子,又命低下头,看了看头发,道:“这丫头一头好头发呢。”
攸儿道:“奴婢这头发还不是好的,我娘头发又浓又密,挽上两个大髻子,肩上还垂着一大把子头发。”
皇后道:“你娘身子可好?”
攸儿低首,道:“家母早过世了。”
皇后娘娘揽她到怀里,道:“好叫人怜惜。我必让她们好好待你。”
叫过金盏,也是一番好言语。又让身边乔姑姑去裁衣坊叫人给她们做夏衣。乔姑姑去了,秦姑姑便招呼攸儿、金盏两个出去了。独留下了甘棠。攸儿、金盏瞅了甘棠一眼,甘棠也是纳罕,见她们看自己,心里也是虚惊。
皇后娘娘柔声道:“听人讲甘棠前头患过病的。”
甘棠应道:“禀娘娘,甘棠来凤坤宫前,在槛寿堂住过大半年。病好了,太妃娘娘就接了甘棠回去了。”
皇后娘娘道:“可见太妃娘娘视你不是平常之人。倘是别人,依旧例,倒是去——”一时语塞。
侍立一旁的芳郊道:“奴婢倒记得是涣什么的地儿。”
皇后娘娘笑道:“是浣衣坊。你比我小了几年,竟也不知。”
芳郊笑道:“娘娘是什么人儿,我倒能比过娘娘了?”
皇后又转向甘棠道:“病可大好了?”
甘棠道:“也是奇事。不曾吃药,也就过来了。”
皇后道:“想是你身子骨儿壮,抗抗就过来了。我就不好。一让风吹了,就躺下了。非得几个太医轮番的用药,才慢慢好了。”
甘棠道:“皇后娘娘的身子自是娇贵,我们这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人儿哪里能够和娘娘比呢。”
“虽说面上无碍了,到底再让太医给瞧瞧。我这宫里不拘那些旧章死理,该用药就用药。”皇后言道。
甘棠忙跪下,道:“奴婢身子卑贱,实在不敢。”
名唤绿遍的宫女过来,搀起甘棠,道:“你日后多孝敬娘娘,自然就担待了娘娘的恩典了。”
一时,就传了太医进来。就在一道屏风外给甘棠把脉。片刻,芳郊过来,叫了太医出去问话。甘棠就立在屏风外候着。
《宫杀》 第四十七章 侧枝
芳郊进来,绕过屏风去给皇后娘娘回话。甘棠偷瞧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
盏茶工夫,绿遍过来,叫了甘棠过去。
皇后娘娘笑吟吟道:“太医说你的病已是无碍,把心放安稳了,好好在这宫里住罢了。”
又让芳郊出去拿了两件夏布衣裳来,道:“这是往年的,赏了你罢。”
便叫她回去了。
皇后一班人也回了正房,房内摆设亦换,高姑姑立在一旁,待皇后娘娘看。
翡翠浅雕荷亭清暑八扇屏,琉璃面踏雪寻梅留青竹几,上搁竹丝编嵌文竹龙戏珠纹笔筒、竹雕荷蟹图臂搁、文竹包镶座花卉图插屏。
多宝格的器物也多放了水晶、琉璃、角雕的东西。
皇后自桌上拿起一活环提梁扁壶,道:“这是皇上常提起的‘留青’罢?”
高姑姑转头唤过一小公公,道:“这是跟过来的,娘娘问他最是清楚。”
小公公颔首道:“这是‘贴黄’,是取了竹筒里头的那层黄皮,翻过来,锅里煮了,压平,贴到木制的胎骨上。”
又从多宝格上取下一山水纹的小插屏,道:“这是留青的。把竹筒外的那层竹皮作画,露出竹肌。这插屏皮子已呈了淡黄色。过些年月,色再深,能变成红紫。皇上内书房里就有几件是红紫的色儿。”
皇后笑道:“怪道我去内书房,见着几回,还当是竹子上染了颜色,竟是自己变的,真是奇了。”
又道:“你口齿伶俐,我把你从皇上那里要了来这宫里可好?”
小公公脸红不答。
高姑姑道:“皇后开了口,哪有不乐意的。怕只怕皇上不答应呢。搬东西过来时候,我怕皇后娘娘有话问的,就去叫个人跟过来。皇上正也在呢,还说早些回去,等他片黄呢。”
皇后笑道:“既这样,我怎好跟皇上抢人。你且去罢。”
小公公便去了,高姑姑也拜退出去。
皇后娘娘躺在竹榻上,一宫女打扇,一宫女捶腿。芳郊、绿遍一旁浅坐着给瓜果去皮剔核,送至娘娘嘴里。
绿遍道:“娘娘看好了那个甘棠?长相不如金盏娇艳,那尚才人、张宝林也是好的。”
皇后娘娘道:“谁能揣摩了皇上的心思?金盏妩媚,攸儿活泼,要论甘棠,她下巴颌宽是宽了些,可看上去,总比那两个顺眼些。再说太医也讲了,她的病面上是好了,并没有祛根,调理起来难呢。到时她咽了气,别人也不好说别的。这是最好的了。”
芳郊、绿遍点头称是。
却说这边甘棠捧着夏布衣裳回到房里,见夏音正在房里候着,束楚一边陪坐。见甘棠进来。束楚就借事出去了
夏音捧过包袱,道:“太妃娘娘遣我和个嬷嬷过来,那嬷嬷去前头找人说话了,让我在这里等着。”
甘棠接过,先放在一边,道:“大热天的,你走乏了罢?我倒茶给你。”
夏音道:“刚才束楚姐姐给倒了。先前她在太妃那边,我们还一屋子睡过呢。”
两人便道些别后的话儿。说了一些话,夏音便两眼四顾,待说又不要说的。
甘棠也瞧了出来,道:“妹妹有话但说无妨。”
夏音便自袖中取出一纸卷儿,展开,道:“姐姐前头说的那个小木头狮子可是这幅模样?”
甘棠惊讶,接过纸卷来看:狮嘴微张,露两排小牙,三爪落地,一爪抬起,似抓物状,粗尾微立。竟确是前头拣的小狮子模样。
“这是哪得的?”甘棠问道。
夏音脸上红了,道:“是我自个儿画的。”
甘棠道:“小狮子原是你的?怎不早告诉了我?”
“那天听姐姐说起,我觉着就象。又怕到后来不是,让姐姐笑话。所以回去凭着印象,画了这个。上头该还缀着红丝线。”
无庸质疑,是她的了。只是,实在不好去问攸儿要的。甘棠面露难色。夏音瞧在眼里,便道:“姐姐若是丢了,也就罢了。家里带出来的物件儿,只是个念想,又不值什么银子。”
甘棠再不好说别的,只怪自己当时想的不周。道:“你且坐着。我去去就来。”便到后面去了。
刚巧看见金盏站在外面,掐嫩竹叶。便笑问:“攸儿在里面?”
金盏道:“去洗衣裳了。我们原本衣裳不多,如今又热。姐姐找她做甚?”
甘棠便道:“那我过去找她罢了。”
绕了个圈儿,甘棠便看见攸儿蹲在井边槌衣。
攸儿见她过来,仍不抬头。
甘棠也蹲下,只不言语。
攸儿不耐烦,道:“有话说罢。”
甘棠心道:再怎么绕弯子,攸儿必会心寒。总待自己争得了龙宠,有了喜,到时以此要挟,帮攸儿了结了心愿,那时她就解了心中的愤恨了。
便道:“姐姐前头给你的小狮子,有人来要了。”攸儿扔了槌子,扯开领子,伸手扯下了小狮子,连线都断了,摔到甘棠怀里。
甘棠料她必是气极了,不好劝,转身去了。
把小狮子递给夏音,夏音捧着瞧了,喜不自禁,连声道谢。甘棠瞧着她,也不多言语。正好嬷嬷过来,两人就去了。
一时,攸儿又快步进来,把一包袱扔在床上,道:“索性来个干净。咱们两个日后就没了牵扯。”撩帘出去了。
甘棠看时,还是那个青灰绸布包袱,打开来看,里头衫裙、锦鞋,还有两支钗,一样不少。衣裳还是那模样,并没有穿。可见攸儿待自己的一份心意。
暗道:妹妹放心,姐姐一定还了你的这份情。皇后看中了我的性情温和,还有身上的病。只要姐姐还有一口气,必让妹妹离了这处险地儿。
心里暗自打着主意,竟不曾见束楚进来。
束楚道:“刚才皇后娘娘叫人传话给你,碰上了我。让你穿戴齐整了,晚膳过去服侍。说就穿赏你的两件。那边攸儿、金盏也过去,都送过衣裳去了。”
《宫杀》 第四十八章 妙人
晚间,凤坤宫,皇上驾临,与皇后共用晚膳。因皇上份例添了进来,皇后平时用膳的屋子里头桌子嫌小了,便照旧例挪至后厅堂。皇上、皇后南北坐了,几个宫女依眼色举箸捧碟布菜。
甘棠等三人不曾应付此种场面,皇后娘娘便让她们站于一旁,听嬷嬷的吩咐倒酒添茶。
皇后娘娘瞅皇上神色恬平,料今日朝上没有烦心的事儿,言道:“皇上且尝尝这道香爆螺盏,再饮口梅酒,倒是爽口呢。”
皇上略点点头,宫女便来皇后娘娘这边,用雕龙的银勺舀了,放进银制石榴花边团龙凤底平碟,端了过去。
一旁的嬷嬷便使眼色给甘棠,让她过去斟酒。
甘棠刚要挪步,身右的攸儿暗挪一步,正踩她脚上,待甘棠顿悟,攸儿已趋前,执起了镌梅小壶,袅袅挪挪碎步到了皇上那边,左手托底,右手轻捏壶提,缓缓倾了一杯。
皇上口中咽下香螺,端起盘龙金盅,咽了一小口,确是口中螺香、梅子清香,让人回味。顺眼瞧了瞧倒酒的宫人,倒是面生,便问道:“这是新来的罢?”
皇后娘娘心中有些懊恼,但又觉若攸儿上去了,倒也是算自己的人呢,道:“刚来的。原是绣娘。”
皇上又看了攸儿一眼,道:“那样必是手巧了。”
攸儿面上飞起两朵子红云,皇上瞧见了,越发有意。
膳毕,皇后、皇上移驾正房。二人闲谈几句,皇后道:“皇上今儿到哪宫里安歇?”
皇上笑道:“自然是皇后这边了。”
皇后娘娘抬起右手,小指上套着一菱形红宝石戒指,道:“只是不巧,身上不爽快呢。皇上还是回去罢了。”
皇上道:“这几日是老律例了,若到别的宫里头,难免起事端。”
皇后笑道:“皇上尽可回乾熙宫。我给皇上送个妙人儿过去,谁去上谏呢?”
皇上笑了,道:“难得皇后这样贤良。”
皇后抿嘴一笑,道:“皇上觉着哪个好呢?”
皇上望着皇后,似有不解。
皇后又道:“用晚膳时,加了三个新上来的。”
皇上道:“就叫那个罢了。”
皇后知他指斟酒的攸儿,便颔首笑应了。皇上又陪皇后小坐一时,便起驾回了乾熙宫。
皇后娘娘打发嬷嬷去叫攸儿上来。攸儿过来了,皇后娘娘便赐她新衣,又道:“皇上喜你伶俐,你且去沐浴更衣,一会子就送你到乾熙宫侍驾。
攸儿欢天喜地,随嬷嬷出去,自去准备。
一宫女进来道:“甘棠求见。”
皇后皱眉:该急眼时不急,这时候来有何用?白讨人嫌。且看她说什么。便传了她进来。
甘棠进来,便跪在地上,道:“甘棠辜负了娘娘,实是大罪。”
皇后道:“起来说话罢。”
甘棠道:“皇后娘娘容甘棠讲完,再起罢。”
皇后便随她。
甘棠道:“方才正碰上几个嬷嬷叫了攸儿上来,可是要侍驾么?”
皇后言道:“这是你该问的事么?”
甘棠道:“奴婢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只是事关重大,不得不讲给娘娘,免得将来生祸。”
皇后娘娘笑了,道:“我倒不明白了,有何祸可生?”
甘棠道:“攸儿是罪臣之女,其家已抄了。其父也获罪被斩。想是绣房的姑姑不知她竟有这样大的造化,只想着是一般地伺候娘娘来了,才荐了她来。”
皇后娘娘暗道:自己还是心急了,竟不曾想到这上头。若机缘凑巧,她再有了龙种,可就又要费心神。只是皇上既已点了头要她过去,这可怎样呢?
甘棠又道:“皇后可愿谴了甘棠过去,好歹过了这一遭儿。”
皇后为难道:“你为了本宫着想,倒是难为了你。我嘱咐你穿了夏布衣裳,也是想着能让皇上先看见了你。只是刚才你落了一步,皇上已是看中了那个攸儿,直说要了‘那个’去。”
甘棠想了片刻,道:“既然皇上并未点了名姓,皇后就拼了这回。但讲甘棠穿了夏布衣裳,那两个皆是平常装束,以为皇上是指了甘棠的,便蒙混过去了。”
“倘皇上生了怒气,我到时也无法保你的。”皇后面现忧色,心里却道:难得她一心往上爬,正好挡过这一回。
甘棠道:“若皇上不喜甘棠,不管是杖责还是别的,一概是甘棠的命罢了。”
皇后便允诺下了,叫了宫女去取好衣裳来。
甘棠见状,道:“我包袱里还有两身没有穿上身的,也是在太妃娘娘那边新做的。不是嫌了皇后娘娘的不好,怕万一遭祸,不吉祥。”
皇后便道:“那你选几样钗环罢,就算本宫先给你道贺了。”
甘棠面上红了,若在家中,这就是出阁了,总有一分象样的嫁妆。还能搂着娘痛哭一场。
片刻,几个宫女捧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剔红饰匣进来,芳郊过去,一一打开,一匣金质,一匣嵌珍珠,一匣玛瑙,一匣翡翠,一匣琉璃。里头又分格,每格放几样,式样不同。
甘棠一时眼乱,不知挑些什么。芳郊拿起两支花簪给甘棠看,道:“这样子喜庆。”
甘棠接过来看:一支簪顶花长三寸,顶花白玉花瓣,红宝石花芯,旁衬金蝶,两粒珍珠饰了蝶须,花四周饰红、蓝宝石;一支正面饰宝瓶喜字、蜻蜓、蝴蝶,两侧是红珊瑚磨制的菊花,反面是并蒂莲花样。
把花簪放回匣里,她道:“奴婢身贱位卑,还是拿样简单些的罢。”遂走至珍珠匣子边,单拿了一支簪头嵌东珠的簪子。
皇后娘娘笑道:“你说不配插了花簪,这颗东珠不知值了几支花簪呢。”
甘棠笑道:“奴婢能见过几样东西,让娘娘笑话了。还是再选一件罢了。”便作势要放下簪子。
皇后娘娘笑道:“这是你和它的缘分。不用换了。”又让芳郊给拿上了几件镯子、耳环之物。便让几个宫女带她下去沐浴梳头。
《宫杀》 第四十九章 承幸
皇后娘娘笑道:“这是你和它的缘分。不用换了。”又让芳郊给拿上了几件镯子、耳环之物。便让几个宫女带她下去沐浴梳头。
在沐房中,甘棠任由她们给褪去了衣衫,躺在竹床上。闭上眼,好似远处传来一阵泣声,待要凝神听时,又没有了。几个宫女便用木勺舀了温水,轻淋在她身上,轮番拿布巾给她擦拭。后,一宫女问道:“姑娘再到盆中泡泡么?”
甘棠便进去,略待片刻,便出来了。宫女先给披上一罗袍,到了竹屏后,才开始梳妆。依着甘棠的意思,脸上只抹了香脂,拿细棉布子摁了。梳了一反绾髻,插上了那支东珠的簪子。又拿过一旁的新衣,从里至外给她穿了。褶裙是月白飞鱼补纱,襦衫是湘黄织金纱,又披一窄幅的粉捻金的披帛。末了,一嬷嬷言道:“到底是你的喜事,把这个戴上罢。”递上了一朵大红剪绒花。甘棠含泪接过,向那嬷嬷稍拜。轻把那绒花插在髻后。
两个嬷嬷进来,道:“备好了软轿,姑娘这就走罢。”
甘棠便轻移莲步,出来沐房,言道:“嬷嬷且等等,我回房一回。”
嬷嬷笑道:“姑娘速取速回,轿子候着呢。”
甘棠便回去一趟,一宫女跟着。进了房,束楚在,红寥也坐着。见甘棠那样装束进来,二人也不说话。甘棠问候了一声,自开了柜子,取出包袱,拿了一个布包,放入怀中。出来了,就听见红寥言:“这就去了?”倒是没听见束楚言语。
刚出来小院,迎头看见了攸儿,头发还湿着,随便挽了个髻子,犹滴着水。盯着甘棠,幽幽言道:“姐姐还是姐姐呢,究竟比妹妹老辣。”
甘棠也不与她多言,绕过去了。攸儿在后头喊道:“你心安吗?”
甘棠疾步去了,软轿在凤坤宫门十几步外等着,两个嬷嬷、两个宫女,另几个公公旁边候着。
宫女撩了薄纱轿帘,甘棠俯身进去坐下。公公道:“起!”两轿公公便起身抬轿去了。
三箭之地,片刻工夫就到了。
乾熙宫外头的公公进去通报,出来几个宫女,接了甘棠,随着的两个宫女也跟着进去。
先来至一偏房内,两个年纪大些的嬷嬷扶甘棠进去,笑道:“宫里的老律了,姑娘担待罢。”便卸下簪子,散了头发,细细看了,又褪下衣裙,抖了,铺在桌上,举着灯盏拿手在衣上抹过。打开布包,只是几层绢子罢了,甘棠道:“胃寒。只好日日捂着。”再让脱下绣鞋,也查了。一嬷嬷拍手,两宫女进来,重给甘棠穿戴上,与前别无二致。
这才领了甘棠往里头走。过了两道内廊,有两宫人过来迎,原来的几个便退了。走了几十步,才住了,向屋里道:“皇上,人过来了。”让甘棠进去,便到了一边侍立。
甘棠刚抬步,一宫女过来,扶了她的手,并笑吟吟道:“姑娘好走。”迎了她进来。
转过屏风,来至里间,皇上正坐在案前,手中把玩一样器物。
甘棠跪下拜见,皇上叫起,赐座。
甘棠低头坐了,心中惴惴,但听皇上讲些什么。
“抬起头罢。”皇上言道。
甘棠略抬头,眼中便见了皇上手中的玩物:一剔透的琉璃猪。细看,又不象琉璃。
“怎么不是——”皇上拧眉道。旁边宫人听了,早过去摁了甘棠。
甘棠跪下,神色不慌,平声静气言道:“奴婢给皇上献来一物。若皇上喜欢,请免了甘棠的死罪;皇上若不喜欢了,再一并问了甘棠的罪过。”
皇上纳罕,便道:“且呈上来罢。”
宫人松了手,仍站甘棠身旁。
甘棠取出布包,举过头顶。一宫人拿去,打开,只是几层的绢子,缝在一起。
甘棠道:“铰开就是了。”
皇上点头,宫人便取了剪子,铰了边上的丝线。展开绢子,竟有五尺长,三尺宽,是一幅水墨人物画。
皇上瞧了一眼,道:“只是一幅画罢了,何足为奇。”
甘棠言道:“禀皇上,是绣的一幅画。”
皇上诧异,便叫宫人将画铺了案上,挪了灯盏来看,确是绣图。前头也有将绣的绢子裱了,只是这幅颜色素淡,只以黑色丝线调配山水的深浅、浓淡。看不出丝线的变化,却显出山的远近明暗、水的清亮幽深、人物的丰满清癯。若挂在墙上,根本瞧不出是绣品。
不觉再瞧这自称甘棠者,眉目虽不及晚膳上斟酒之人的娇媚,却自带一种娴雅之姿,嘴角稍翘,不喜也有一丝笑意。本来对那攸儿也无甚情义,只是个新鲜罢了。心中怒意早不见,便叫甘棠身边来坐。
宫人搬过一鸡翅木拐子方凳,搀甘棠过来坐了。
皇上便问些绣画的事情,甘棠娓娓道来,谈得尽兴。皇上越发喜欢,宫人捧过荷叶膳粥,两人用了,皇上还要再讲,一老公公道:“已过了戌时了,皇上还是早些安歇罢。”
皇上便携了甘棠的手,站起身来。宫人早铺床收拾了,待二人过去,便放下纱帐、帷子,站在帏外伺候。
时辰到了,公公便劝道:“是时候了,皇上龙体为要。”
少时,帐内皇上道:“撩帷子。”
宫女拿双鱼金钩将帏子拢了,甘棠已穿好衣衫,只是发髻未及梳好。
公公走到帐前,问:“甘棠姑娘这回有幸、无幸?”
皇上自帐缝瞥见甘棠双腮绯红,言道:“有。”
皇上宫女过去搀甘棠至凳上坐了,拢了头发。又端上一碗栗子莲藕甜汤,让甘棠用了。
甘棠走至龙床边,跪了,道:“皇上安睡,甘棠走了。”
皇上撩开帐子,又看她几眼,向宫人道:“再跟上两个人,拿上两盏灯。”
甘棠拜谢,一行人便簇拥着回去了。
到了凤坤宫,不回下房,去了宫里一间偏房住了。
一早,甘棠用过饭食,绿遍就来传了她过去。
皇后娘娘叫人给搬了凳子让她坐,言道:“让我担了半天的心,好歹回来两个宫女传了话,说没有什么大动静儿,才放心睡了。”
甘棠含羞言道:“都是甘棠做事不稳当,让皇后娘娘扰心。”
皇后笑道:“待皇上那边传话过来,就给你下册子。你先在那屋里住着,到时再寻了住所。”
甘棠拜谢,便退了出去。
回至偏室,早有两位宫女立在那里,含笑道:“甘棠姑娘好。打今儿起,我们两个伺候姑娘。”又向甘棠行拜礼。
甘棠受了,道:“这就有事要叫你们跑一趟。去下房我原住的屋子,取我的东西过来。”
两人刚抬步,甘棠又叫住了,道:“还是我们同去。”便走在前面。两宫女面上稍露讥色,跟在后头,去了。
《宫杀》 第五十章 册封
甘棠来到下房,束楚不在。取出几个包袱,让那两宫女拿着。自己捧上奁盒。出来,看见金盏站在门口。她见甘棠出来,笑道:“姐姐这就走了?”
甘棠点点头。
金盏道:“给姐姐道喜了。”
甘棠心里难受,岔开话问道:“你过来找束楚?”
金盏摇摇头,道:“乔姑姑叫我看着你要是收拾了包袱去了,就让我过来住了,和束楚做伴。”
甘棠言道:“攸儿还在后头屋里?”
金盏道:“攸儿一大早儿就去了。”
甘棠一惊,道:“去了哪里?”
“皇后娘娘遣她去伺候张婕妤了。”金盏答道。
甘棠回身问宫女道:“张婕妤是哪位主子?”
宫女眼望着甘棠,道:“就是怀了龙胎的那个。”
甘棠不在意宫女的不敬,知道说的是皇后娘娘口中提到的菏华。心道:这时离开了,倒也是好事。不知那位婕妤是怎样的人物,只看攸儿的命了。
回到宫里,一宫女过来传话:“楼华公主来了,皇后娘娘叫你过去陪着说话。”
甘棠略定定神,对镜看了头发服帖,便过去了。
先拜见了皇后娘娘,又给楼华公主请安。
楼华公主亲自下座扶了,笑道:“妹妹不用与我多礼。咱们是姐妹的情谊。”
甘棠笑道:“公主还是公主,我们下头这些人从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楼华公主正色道:“这大半年,我身子不便,也不好过来。怎么听说你去了槛寿堂呢?”
甘棠言道:“还是甘棠命运不济,让公主挂念,实在甘棠的罪过。”
公主笑道:“好歹你总算过来了。你又进幸了皇上,以后就更好了。”
皇后娘娘一旁也笑道:“甘棠一让人见,就知是个讨人喜欢的。过上一年两载的,再添个龙子,那才是更大的福气。”
甘棠不好接这些话,刚好宫女把凳子搬过来,便坐了。岔开话头问道:“公主产后身子好?”
公主笑道:“也不觉着怎样,还是老样子。十天半月的,就得传太医过去。”
皇后道:“你得了佳婿,又给添了男丁,还不把你捧上了天去?整天闲的,故意闹些病出来,让人心急罢了。”
公主脸上有了得色,又念到皇后娘娘是无子的人,不好过了,也绕过这话,道:“皇后的菏华快到月份了吧,到时侯,我必给娘娘送一份厚礼。”
皇后微皱了眉头,道:“太医又给把了脉象,是个弄瓦的。”
公主也忧心道:“盼了半年了,老天也不顾念娘娘的一片贤良。”
甘棠心里揪着难过,又不好走。
一宫女进来,道:“皇上那边的公公过来了。”
皇后娘娘朝甘棠笑道:“定是甘棠的喜事到了。”
甘棠心里也跳得紧,不敢往外头瞧。
那公公进来,先拜见了娘娘,又立身肃色,朗声道:“皇上口谕。”
皇后娘娘、楼华公主,并甘棠皆起身,俯首听着。一干宫女则跪了。
但听那公公道:“甘棠侍驾温顺,性情贤柔,深得朕意。皇后娘娘酌情颁册。”
众人俱呼:“接皇上恩旨。”
公公要走,皇后娘娘道:“公公还是这边用饭?”
那公公辞道:“看时辰,早朝就散了,皇上说要到工房去看看。我还得打紧的过去伺候。”
皇后便让他去了。
公主一旁言道:“这性情儿还是那样?”
皇后娘娘摇摇头,又转视甘棠道:“你看,应了我的话了,确是你的喜事到了。恰这日就是吉日,索性今儿就行了礼罢了。你还没有住处,就到小礼殿听封。你先回房准备,过会子我就叫人过去。”
甘棠便起身,拜别了皇后娘娘、楼华公主去了。
回到房里,就有两个嬷嬷过来,重新给甘棠梳了头发,挽了高髻,戴上了一支朝阳金凤,又衬上几样钗环。
一嬷嬷道:“这是初册,或是宝林,或是才人,要是姑娘有福,日后册妃的时候,才叫繁复呢。光这衣裳就有着讲究着。你这是新衣,也就将就了。”
甘棠面上露笑,心里却是苦楚:有那一天倒罢了。
妆罢,有两公公、两宫女进来,搀着甘棠出去。幸册封的礼殿就在凤坤宫右首,故也不用坐车轿,一会子就到了。
宫女扶甘棠微提褶裙拾阶而上,在礼殿门内右首站了,候礼官过来。
片刻,就听礼官过来。一公公过去捧朱漆节案过去,礼官将册换至节案。公公手捧节案,进殿内肃立。宫女搀甘棠也进去了。
一女礼官道:“跪。”甘棠便跪。
女礼官捧起封册,朗朗宣读。甘棠虽垂头跪着,眼还是睁着。香案足外翻如意的云纹,有少许香灰落在案足旁。一长足的蜘蛛自案上拉了一条长丝,吊了下来。稍停片刻,顺丝爬上,再片刻,又坠丝下来,落到地上,竟爬过来了。
甘棠最惧多足的爬虫,此时却不敢走开。只见小虫慢慢挪动着长足,就碰到了裙摆。甘棠无法,拿手稍扯裙,那东西怔住,慢慢又转了轻巧的身子,往女礼官那边爬去。眼见着它爬上了女礼官的裙摆,上去了。甘棠也不敢抬头看的,心道:这位女官,不知有胆量否。
《宫杀》 第五十一章 诵经
但听女礼官念到:“性淑仁德,丕昭淑惠,今奉皇后谕旨,册封为季婕妤。尔当持躬淑慎,顺辅坤仪。钦——”
女礼官骤顿住了话,后才哆嗦道:“此。”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只甘棠心内明白,只是纳罕:皇后竟给了我如此高的封号,想有多少人进幸了皇上,封嫔的有几个?那楼华公主的亲娘也只是个嫔,这皇后看来确是跋扈的主子,有些任性了。
那女礼官将册文放至节案,公公又把节案捧至甘棠随身的宫女,宫女跪接了手中。
女礼官道:“行礼”,甘棠行六拜三跪三叩礼。女礼官便出去了,甘棠送至礼殿内右侧。待他们去了,甘棠一行人也离了礼殿,来到皇后娘娘正室。皇后娘娘在正堂上坐了右手红木嵌瘿木席面宝座,甘棠过去行了六拜三跪三叩礼。皇后让人扶起她来,笑道:“季婕妤有了名分,今后在这宫里也多些方便。”
甘棠道:“甘棠承皇后娘娘厚德怜爱,只是心愧,无以为报。”
皇后娘娘笑了,道:“皇上、太后那边你也不用过去了。太后喜佛,好个清净。皇上那边,但等召见你时,再行礼罢了。”
甘棠应了,同皇后娘娘至暖阁坐着说话。
一时,太后那边遣人过来,召皇后娘娘过去说话。
皇后娘娘笑道:“咱们这太后娘娘早不让我日日过去问安,想必是闷了,才叫我过去,少不得午膳就在那边用了。正好你也和我同去,顺便行礼就是了。”
甘棠便乘了软轿,跟着皇后的玉辇,浩浩荡荡去了雍藻宫。
过了满袖桥,就有几个宫人迎着。一个姑姑过来,向皇后娘娘道:“皇后娘娘且转了向,往那边去罢。太后娘娘嫌屋里燥热,去园里去了。”
皇后娘娘微顿,便转去御花园。到了玉炉阁,宫人扶皇后娘娘下辇,笑道:“太后等皇后娘娘多时了。”
皇后道:“差两步路就去了雍藻宫了。”
宫人赔笑道:“太后嫌今年的冰不好了,觉不着凉快,说是外头虽热,倒还敞亮些。”
皇后娘娘也不与她言语,看甘棠也下了轿,等她过来,携了她的手,上阁。
拜见了太后,皇后坐了,甘棠站在原处。皇后娘娘道:“太后看着怎样?”
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比那个叫菏华的强些罢了。”
“我封了她做婕妤,可好?”皇后问道。
太后拧眉道:“还没有喜罢?”
皇后道:“昨儿才招幸的,哪来的喜?”
太后道:“你也太自作主张了。一封就封什么才人,这次又是婕妤,下次——”又见新婕妤还站在那里,便道:“不用行礼了。才送了几匹花纱到我宫里,你且过去,挑上两匹顺眼的,权当给你的见面礼儿罢了。”
甘棠便拜退,太后身边两个嬷嬷跟着,重上了轿,往雍藻宫那边去了。
太后见她走了,禀退一干闲杂人等,单留下几个贴身服侍的。皇后娘娘见状,心里就有些不耐烦。
太后娘娘道:“原先的宝林、昭媛、充容,从不见你给她们下册提位,这大半年倒好着呢,册了好几个宫女。岂不招人多言?”
皇后娘娘倒也忍住气道:“我是一宫皇后,掌管后宫。见谁讨了皇上的欢喜,自然要给她名分。”言毕,见太后面上不悦,又道:“况且这宫里还有姑姑,谁敢不给你这侄女儿面子?”
太后面色稍缓,道:“虽有我,皇上现如今对你也还好,你凡事也要顾念些。该遮掩的,还要遮掩。”
皇后笑道:“人正不怕影斜,我还怕那些闲言狗碎。”
太后见她不悟,索性挑明了说:“何必偏指望这新人,那么些妃嫔,你看中了谁的皇子,要了来就是了。皇上现在宠着,你何必去绕了这些弯弯道儿。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呢。”
皇后道:“只是前头的那几个皇子,不是年纪稍大了些,就是愚鲁蠢笨。年纪大的要了过来,人心也大了,难免生恨。蠢的弄了来,又有什么指望,皇上也瞧不上。”
“只是你如今这样,也是你统摄后宫,皇上宠爱。任你瞒天地胡闹。有朝一日,万一有生事之人到皇上跟前嚼牙,你倒怎样?”太后忧心道。
皇后仍犟嘴道:“不过一两年就罢了,谁要看不过,我自有法子。”
太后见皇后无一丝悔意,也是无法。只默念:赶紧结了这件事,让皇后达成心愿,平息了这段风波。
太后娘娘言道:“午膳就在这边用了。再跟我诵经。”
皇后娘娘自知此行必是如此,虽心里烦这些罗嗦,还是要面上应承。
回到雍藻宫,用过素斋,宫人捧过两碗清水,皇后漱了。又端来瓷盆,举过头,让皇后娘娘洗手。
太后道:“你先到经堂外略站站。虽说刚才用了斋饭,早膳难免没沾荤腥,先让风吹吹,不要让佛见怪。”
皇后便先和几个宫女在外头站了片刻,才进去了。
香案上早摆了各色花、果,皇后依太后的样子跪坐了,跟太后念道:“弟子以此香花果,供养佛法僧,增长诸福慧,正法传十方,皆共成正觉。”
又顶礼三拜、长跪、合掌、召请,口中念道:“南无十方三世一切诸佛菩萨贤圣僧,弟子今要持诵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望诸佛菩萨慈悲摄受。”
接着,太后念诵一句,皇后也跟着念一句。时间长了,皇后娘娘便耐不住性子了。
太后念道:“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
皇后念道:“初日分以恒河沙等——”再念不出。
太后便不再让她诵,只叫一旁听着。又叫人唤上两个小尼姑进来,同念。
《宫杀》 第五十二章 喜子
皇后娘娘前头也见过这两个女尼,俱是削发,戴了僧帽。如今头发稍长,还是戴了帽子。虽是尼姑,倒还眉目清秀,与太后同敲打着檀木木鱼,口中念诵:“于意云何。是人解我所说义不。世尊。是人不解如来所说义。”听着倒是比太后念来的好听。
皇后就这样听了,直至她们念了十遍“南无阿弥陀佛”,才罢了。
一干人等出了经堂,回到宫内坐了。皇后瞧着太后身后站这的女尼道:“姑姑,我看这两个女尼很好,不如经常的叫了她们两个到我那宫里,同我诵经,也好转转我这坏性子。”
太后回首看看她俩,笑道:“你既有这份心,我自然依了你。只是一定要以恭敬心诵持经典,那必常为诸天善神所护佑。”
皇后娘娘拜退,回去了。太后眼见着她的背影,摇头叹息。
太太平平地过了一段日子,恰逢七月初七——“乞巧节”。甘棠在家中时,不过是摆上香案,对着香头穿针罢了。
自进了宫,各处的宫女却是对这节颇多重视。加上这众多的宫女来自不同的地界,各种的花样,分外繁复。宫女也乐在其中。
因着甘棠新晋了婕妤,皇后又对她诸多顾惜,宫女也就对她恭敬了几分。
这日,宫女就笑对甘棠道:“主子不出去走走?也捕个喜子来。”
甘棠道:“我也见过她们到花草里逮来,倒好。只是我素来不喜这些东西,看着心里难过。”
宫女又道:“大的自然让人厌弃,只找那个子小的,好歹也是一件乐事儿。”
甘棠禁不住她们不住地撺掇,便硬着头皮出去了。
路上,便见好几个宫女在墙角旮旯里找寻。来到御花园,便觉头沉,怕沾染了暑气,宫女忙扶甘棠就在池郁榭坐了,递上一碗凉茶。渐渐才觉好了。两个宫女也不好就走。
甘棠道:“你两个就在这近处找找罢。离着水儿远着些。”
宫女忙喜不迭地去了。甘棠就坐着观望这湖水。榭旁的芷草味儿幽幽散着香气。甘棠轻抚鸡翅木拐子方凳,,甚是凉滑。心中感慨,自己也能够坐坐这凳子,真是造化弄人。
一时,宫女回来,手里捧着竹盒,就要掀开给甘棠看。甘棠忙挥手道:“你们自己留着罢,还是别让我看见这蜘蛛。晚上又睡不着了。”
宫女言道:“婕妤要叫它喜子,那个名号不好听呢。”
另一宫女道:“我有了好几只,待回去了,给主子装上一只罢。”
甘棠笑道:“你们留着罢了,费了这些力气。”
那宫女忽道:“主子别动。头上一个小虫呢!”
甘棠吓得魂飞魄散,立时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分毫。
宫女刚要用手拿了,却看见皇上一干人就朝池郁榭过来了。也不敢站着了,忙跪下,将竹盒放了地上。
甘棠却是坐在那里,想跪迎,又怕一有动弹,虫子落入脖颈。踟躇间,皇上已带人过来了。见她竟不跪,心里也是疑惑,道:“甘棠这是如何?”
甘棠哆嗦道:“皇上倒是先让公公拿了甘棠头上小虫。再给皇上请罪。”
皇上见她竟这样惧怕小虫,不顾礼节,心里好笑。亲往前走了几步,细细看了,真是在鬓发上头卧着一个喜子。
皇上笑道:“这喜子一到了‘七七’就乱跑呢。”
甘棠听了,不待皇上动手,早身子一软,滑到了地上。皇上忙搀她起来,宫女捧上凉茶,让她喝了两口。
皇上见喜子还缀在发上,便轻拿它下来,放在手心,道:“这喜子竟不走呢。你倒是拿上它罢了。”
甘棠强壮着胆子,偷瞧了一眼:粟米大小,棕红的圆身子,小腿几乎瞧不见。倒不是很让人厌恶。
宫女递上一竹盒,皇上便把它放进去,盖好了,递给甘棠。甘棠接过来,忙又给了宫女。
念及还未请安,便下身跪了。皇上扶起来,道:“才受了惊,快起来定定神。”
转头对身旁身旁的一位头包方巾者道:“这是季婕妤。”
那人便跪拜,道:“奴才见过婕妤主子。”
皇上道:“这是工房里头的,你且称他空林就是了。”
甘棠先还纳罕:皇上怎不避嫌疑,让我见这外头的人,待那人拜见了抬头,才知道正是前头在太妃娘娘那边时见过的所谓“男宠”。
不免偷着细细打量了几眼:两道挑眉不浓不淡,悬胆鼻,唇不点而红,若是扮上女儿装,倒也是个美人呢。
与皇上在榭中闲话一时,日头高了上去,虽三面环水,还是热了。便起驾回宫。甘棠欲要拜退,皇上却携了她的手,道:“难得今儿清闲,你也和我回宫罢了。”
一旁早备了软轿,甘棠上去,从轿帘望见那个空林拱手拜退了皇上,还是往眉寿宫的方向去了。
18
来至乾熙宫,皇上下辇轿,便等着甘棠出来轿子,待她过来,一同进宫。没有再像上回,那样为难。廊内的宫女、公公,俱低首迎接。甘棠随皇上身后,走在这深宫中,倒不觉着孤单。
进了一间,倒不是上回那屋子。照样地有必要的陈设,只是多了一些雕器。
皇上道:“你初来这里,倒是好好看看。”
甘棠且走且看,俱是一些牙雕、竹雕、玉雕,甚至木雕,有些竟是看不出来的。遂笑道:“皇上好此么?”
皇上道:“小时,先皇赐朕一檀木的香球,里外三层,每层皆能转,又镂着些纹饰,我就喜好了这个。”
甘棠手中把玩一个拄杖老者,只见他长眉善目,嘴咧作大笑状,左臂攀一顽猴,猴尾又缠绕竹杖之上,老者长袍下两足却未着靴,脚趾清晰可见。
只是不懂是何料所雕:似牙雕却色暗,似竹雕却质亮,似木雕却油滑。迟疑不决。
皇上一旁笑道:“你不曾见过这个。它本质贱,只是一牛角。朕看它手工极其细巧,心里喜欢,便摆它罢了。”
甘棠这才明白,还是把玩不已,半天才放下。
皇上取过桌上的竹盒,掀开看了,道:“这个小喜子倒是老实得很,一动不动的。”
甘棠壮着胆子也过去瞧了,果是不动。便道:“谁知它竟能吐丝不吐。”
皇上道:“只是习俗,谁还拿它当真呢。”
这日晚上甘棠便又在这乾熙宫住了。时辰到了,也不敢多呆一刻,仍坐软轿回去了。凤坤宫外头倒是还有几个公公提着灯笼站夜值。宫女伺候婕妤洗漱了,睡下。
翌日一早,宫女就去看自己竹盒里头的喜子结网密疏。甘棠不敢自己揭开,又不好让人替的,便倒着拿一支长簪子远远地挑开了竹盒。一宫女过去看,盒内竟没有那个喜子了。惋惜道:“定是喜子身量小些,从竹缝里钻出去了。”
《宫杀》 第五十三章 婕妤
甘棠倒不觉着怎样,笑道:“谁肯闷在这地方,自然能走时就要走了的。”又道:“把那盒子拿过来,我瞧瞧,它倒是寻了哪条道儿走了。”
宫女又盖上了,给她捧了过去。便出去端新鲜果子去了。
甘棠将它放在炕桌上,一手揭开,看那盒子倒是细密得很,再看那盒盖,顿时给唬了一跳:喜子在盖里结了密密的网,自己呆在网的一边却是不动。
甘棠忙放下盖子,又怕喜子爬了出来,到了炕上去,锦褥绣被的就更不好找了,睡觉可就难过了。宫女又出去了,只好拿了一把纨扇,托了那竹盒、竹盖,一同放在窗棂外头,思量着那喜子也就另寻他处了。
宫女捧着托盘进来,甘棠也未讲。但听那宫女言道:“听说皇后娘娘在那边发了脾气了,砸了不少东西。”
甘棠问道:“却是为何?”
“说是捕来的喜子,不是死了,就是一根丝儿没吐。嫌几个公公办事不利,成心地咒她,要撵了他们。”
甘棠不语,吃过了饭。皇后那边又叫人来请。甘棠便换了衣裳过去了。
一见面,皇后娘娘便问道:“你可捉了喜子了?”
甘棠道:“她们给捕了一个。我素来不信这个,一个小小的喜子哪来那么大的神通。”
皇后听了心里倒好受些,又道:“结了网么?”
甘棠笑道:“前几日那么多的雨水,这些虫子能避难到今天已经耗费了精神了,能保住一条性命就已经难为了它们。还哪有什么力气吐一根丝出来呢。”
皇后听了也笑道:“我也是这样说,今年这‘七七’碰上这天气实在不好。也让这宫里的妃嫔们丧气。”
一宫女进来,道:“每个打了十杖,进来谢恩。”
皇后点头,道:“在外头罢了,不要弄脏了地。”门外便站过来四个公公。腰下袍子都破碎了,沾染了血。咬牙跪了,口内言道:“谢皇后娘娘恩典。”
皇后道:“回去歇着罢了。看你们几个日后怎样。”
那几个公公便叩头谢恩,好歹站起身来,趔趄着去了。
皇后笑道:“昨夜是你伺候的皇上?”
甘棠忙站起来,含羞道:“禀娘娘,是甘棠。”
皇后道:“快坐下罢。我也是看那边送过来的簿子知道。你定要好好的伺候,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片心就是了。”
甘棠应了。有宫女端上来冰镇的果子,甘棠刚拿起了一个,皇后忙道:“甘棠且放下,不要寒了宫,带上了病,就不好了。”又叫进甘棠随身的宫女,道:“你们主子身子要紧得很,这冰寒的东西,不要放进屋里去。”
宫女忙应了,便出去了。
皇后道:“你刚新封了婕妤,对这下人要拿出你的规矩。不要让她们踩了头上去,是要吃暗亏的。”
甘棠道:“谢皇后娘娘提醒。”又见皇后面现倦怠之色,便辞了出去了。
正想往宫外散散,屋里的宫女过来说:“楼华公主叫人送东西过来了。”
甘棠止步想想,便笑了。道:“你回去遣了那人去罢,留下东西,给他个赏封儿。只说我让皇后留住了,一时半会儿地回不来。”
出了宫,也不想远行,只在宫侧的甬道上慢慢走走。
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过来,想避开却晚了。及走近了,看见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妇人过来。别的不讲,单是隆起的褶裙,甘棠便猜是那位张婕妤了。
里头有乔姑姑,向甘棠道了万福,笑道:“季婕妤也出来走走?这是张婕妤。”
两个同为婕妤的主子互道了万福。
张婕妤道:“听说季婕妤一手好针线,过会子要过去劳烦姐姐给谋划些新样子。”
甘棠笑笑,道:“不过是一样的活计,偏有人竟喜欢了,就说好。张婕妤要过去,妹妹过会子就回去候着姐姐。”
张婕妤便去了。甘棠观她脸上神色,倒是极安雅,又红润。看样子,她也是知道自己怀了一位公主了。
既和张婕妤说了准话儿,就不好再往别处去,便在花树下稍坐坐,就回去了。
刚接过宫女递上的一碗甜汤,喝了一口,便听见张婕妤过来了。甘棠忙放下小碗,出去接了进来。
张婕妤笑道:“让季婕妤久等了。”
甘棠笑道:“哪里的话。又没有什么事要做,说不上等的。”
旁边宫女端上一盏茶,张婕妤尽喝了,又笑道:“可有酸梅汤?”
甘棠忙让宫女去准备,又叫摆上几样果子。
那张婕妤果然是有些饥了,吃了两块花糕,还吃了点松子海罗干。便不再吃了。
甘棠道:“姐姐身子重了,确是要多吃些才好。我才刚喝了一碗藕丝羹,甜甜凉凉,觉着好。给姐姐尝尝罢。”
张婕妤笑道:“我这样子吃法,不要吓着季婕妤了。”
甘棠道:“你胃口这样好,不知要羡煞这宫里多少姐妹。”转头叫宫女去端碗甜汤过来。
张婕妤便问:“季婕妤这里有小孩儿身上用的样子不曾?”
甘棠笑道:“我前头倒是在绣房里待过几年,只是绣的都是娘娘、各处主子的东西。皇子、公主的衣裳不是我们那里管的。”
张婕妤便黯了神色,道:“那就得另寻了人了。”
甘棠言道:“这些事还要姐姐动手么?到时自有下头的人给姐姐诸事安排妥当。”
张婕妤笑笑,道:“这为娘的总归要自己做来,心里还塌实些。那些下头做上来的东西,总让人瞧着不顺意。”
《宫杀》 第五十四章 藕丝汤
甘棠也明白她的心思,只不过是皇后娘娘着意安排给皇上的一个宫女,过后皇上也就忘了。这些宫女、公公,哪个不是富贵眼儿。若真是诞下一位公主,也就还是个婕妤罢了。不过话说回来,真产下了皇子,这位张婕妤也就命不保夕了。还是张婕妤命好罢了。
甘棠想想,道:“姐姐且回去,我抽空让她们去绣房一趟,要些花样子来,给姐姐送去,看好不好用。”
张婕妤笑道:“那就谢季婕妤了。”
宫女端进甜汤来,道:“还是热的,张婕妤这用呢,还是放在冰水里凉一凉。”
甘棠笑道:“张婕妤若不累,还是和妹妹说会子话,让她们把它放到缸里镇着,过会子喝了,走在路上正好呢。”
张婕妤笑着应了。
甘棠见她额上渗了一层细汗,让宫女拧了手巾过来,给她拭了汗,又让拿上扇子给扇扇。
顺便问道:“皇后娘娘才给张婕妤送过去的一个宫女,觉着还好?”
张婕妤怔了,叫进外头的一个宫女,道:“皇后新近叫了人过去么?”
那宫女道:“遣了两个人过去。一个嬷嬷,一个宫女。那个嬷嬷是饮食上的,那个宫女平常就打打杂,没有指派什么。”
张婕妤笑道:“敢情季婕妤与她有什么因缘,有话就交代了我就是了。”
甘棠笑笑,道:“她和我原是一样的人。倒是绣活上季婕妤也可问问她的,比平常的宫女强一些。”
张婕妤明白甘棠的意思,也不多说话。宫女把藕丝汤用托盘捧了进来,道:“不敢太凉了。张婕妤试试罢。”
张婕妤端了,道:“这碗底儿可是凉得很呢。”
甘棠忙道:“还是放到托盘上吃,别凉着手。”
张婕妤笑道:“不碍的。想那做宫女时,实在热了,撮起缸里的冰来吃也是有呢。”
众人笑了。张婕妤吃了,便笑辞去了。直不见张婕妤的影了,甘棠回来坐下,道:“刚才端甜汤,怎么那么些时候?我都要出去问问了。”
宫女答道:“皇后这边小膳房里本就煮了不多。给皇后、主子端了来,余下的就冰着好再伺候皇后要。我过去了,刚好一宫女进去,说皇后身边的芳郊才从外头回来,身上虚热得很,叫端碗过去。我眼见那公公亲拿了个青瓷小碗,盛了,巴巴地跟在那宫女后头去了。我再要,他们就讲不敢再盛了,要给皇后娘娘留着备用。我央告了半天,才又给做了一些。见我身上没带些银钱,脸上不好看呢。”
甘棠心里明白,也不再问此事。转问:“刚才楼华公主打发了人来?”
宫女忙到外间开了橱子,取了东西过来,放在炕桌上。
甘棠打开木盒子,竟是一株琉璃做的珊瑚树。大红的琉璃,每小枝子上点点针尖大的小坑,倒真像皇后娘娘一间暖阁里摆着的一株三尺高的红珊瑚。
甘棠把它搬出来,叫宫女随便找了一处摆了。盒里又放精雕的“双鱼”,将之取出。
一旁宫女道:“这‘双鱼’还是在家里时见过长辈们使。现在还是用锦袋的多些。”
甘棠笑笑,去掉“双鲤”上的封泥,解开线绳。宫女便退到外间去了。
原以为是公主闲来无事,写这个来打发时间。一展开,闻到清新的茉莉味儿,才知是家书。不禁手捧素帛,泪水涟涟。
书中提及家中诸事皆顺。多亏楼华公主之婿衙门里托言照顾,甘棠之父公务皆妥当。其父未找填房,家里几个姨娘也顺和。知道甘棠升了婕妤,嘱她好好服侍皇后娘娘、皇上。以便将来能在宫中想见。
又让甘棠好好保养身体,勿忧虑家亲,免伤及身体。
一会子,宫女进来,说:“公主派来的人候了好一会子,说怕甘棠有回公主的书信。”
甘棠笑道:“这婕妤是可传递家书了罢?”
宫女道:“是有这老律。这宫里的嫔妃、主子,也是有时明着把书信交给敬事房,有时自己再找了别人送到家去。”
晌午,甘棠睡了一阵子,起来。觉着没事,也不好到别的妃嫔那里去转转,便打发了一个宫女去绣房,看看讨几张样子回来。
“若问你是哪宫里的,就说是张婕妤要用的。别的不用多讲一句话。要那男孩女孩皆能用的。”甘棠正色嘱咐道。
那宫女一一应允,要走了。
甘棠又叫回来,道:“你倒是和谁去呢?”
宫女言道:“看看那些姐妹谁闲着,叫上一个罢。”
甘棠点头,道:“能找着就去,没有就明天去。万不要一个人出去了,叫管事姑姑看见,领了罚,我心里也不好过。路上有阴凉地儿,就歇歇再走。路不近呢。”
宫女出去找伴儿。甘棠就和留下的那个闲话。
一时,有宫外的宫女进来,道:“皇上遣了公公给季婕妤送东西了。”
两个人忙收拾了。公公进来,后面随着两名宫女,手中捧着托盘。
公公道了皇上口谕,甘棠跪着谢了恩,便起来,一旁宫女过去接了。来人候在一旁,道:“皇上说看婕妤主子有无话。”
甘棠便令宫女揭开红缎,一托盘上是甘棠在乾熙宫把玩过的角雕老人,一托盘上是一琉璃的罐子,罐盖上有密集的小孔。
甘棠先拿起那尊角雕,上下左右、里里外外,可意看了,心里是高兴的:到底皇上对自己还是有一点心的。
又捧起那个琉璃罐子,里头也没有什么金玉的东西,只一张素黄的签子,上有一首无题的绝句:
罗帏喜子伴佳人,锦屏闲坐空寥落。
窗外碧水绝沆砀,驽舟湖上会海棠。
《宫杀》 第五十五章 胭脂
甘棠会意,叫宫女摆好笔砚。自妆奁底捻了一张素纸,稍思量了一会子,写道:
藻荇交横竹柏荡,初夏更定玉兔明。
徒羡空明银光俏,摇舟回清惊沉鳞。
折好了,用一缎袋装了,交给来人。道:“麻烦公公给捎句话儿:甘棠知道了。
公公收好锦袋,去了。
甘棠忙叫宫女打开窗子,看竹筒里的喜子还在否。
宫女看了,惊道:“这样小的喜子,竟织了密网。只是晚了时辰。”
甘棠只道:“且把盖子拿了进来罢。”
宫女依言拿进来。甘棠叫她顺手放进了琉璃缸里,盖上了琉璃盖子。道:“且放在那里罢。”
去找花样的宫女回来了,手里拿着纸卷。道:“先到了主子说的那个绣房。里头姑姑不在,我问了一个正要往外走的绣女,又说了主子的名讳。那绣女就亲手领了我去了另间绣房,帮我说了几句话。里头搬出了一盒子花样让我挑来。”便将样子递给甘棠。
甘棠一张张看了,有双鱼的、对头蝙蝠的,有牡丹的、宝葫芦的,还有吉象、麒麟的。
言道:“劳累了你。你就收了起来。明*****抽空送过去就是,不要忘了叫上伴儿。你也累了。外间案上有瓜果,你端了去,还找上和你出去的宫女,回自己屋里歇歇。”
宫女便去端了果子,出去了。
吃过饭,甘棠看时辰还早,就到外头小园子里坐了坐。见月季花儿开得好了,便叫宫女回屋里,取了一个纱袋子并一把剪子过来。两个人便铰花。小心着花刺儿,到底还是给扎了手。好歹装上了一袋子,两人回去了。
叫宫女去找了小石磨过来,把月季花儿捋了花瓣下来,放进磨眼里。磨了片刻,就得了一小碗的浆水。用细纱澄了渣滓,单留下一小碗绛紫的花水。再把花水倒进小银碗中。
把银碗放在小炭炉上,待浆水翻泡,便移了炉火。宫女递过几张茧丝,甘棠又拿小鬃毛刷子,蓬了蓬,才放进了银碗泡上了。
宫女道:“主子何必要费了这些工夫?这宫里有胭脂坊,外头的典属国见年回来,也给宫里献上不少别国的脂粉,主子说一句,我就去给主子要来就是了。”
甘棠翘起小指,红指甲在碗中沾了一点子花浆,抹在手心里看看,又迎着日头瞧了。才道:“那些看着颜色好,谁知掺了朱砂不曾。宫里的哪里又比上咱们现做的香鲜。”
宫女道:“难道这红色的花儿,都能用么?”
甘棠笑道:“也不是。有的看着红,磨出来了,却上不了颜色。最好就是石榴花儿,和指甲花儿。还有一种叫素馨的,香气最雅,掺了进去,才叫好呢。”
“如今花开得正好,若到了冬里,如何呢?”宫女问道。
甘棠笑了,道:“那就要用到你的花了。”
宫女疑惑:“我哪里种了花?我那屋子外头倒有几丛花,等不到落霜,早败了。”
甘棠笑道:“是你的梅花呢。”
宫女这才明白:自己名唤藏梅,主子是指自己的名说话呢。
便笑道:“主子说笑了。”
甘棠正色道:“不是拿你取笑。到了冬里,若没有存下,拿那梅花来做也是好的。只是我看这宫里梅花少。要用起来,非得好好找呢。”
藏梅笑道:“等到主子要用了,我领着主子去。前头随皇后娘娘去园里一处赏梅,那里不少梅树。宫里的梅饯有不少从那里采的。”
两人闲话些时,又困了觉。待那回去歇息的宫女回来,便打了热水进来,伺候甘棠洗浴了。甘棠又打发她们去洗了凉快。
直待晚上更定,甘棠换好纱衣,乘上软轿去了。
轿中两个里角虽用两个银罐盛着些冰,还是让人觉着闷热。索性让她们把轿门帘儿、窗帘儿都拿轿钩儿拢了。才觉着有点子风了,好受些。
绕过了一堆叠石,便见前头也过来一顶软轿,见这边轿制高些,忙停在一边,让这边过去。路桥窄了,抬轿的公公小心着慢走。甘棠转目看旁边停着的轿子,也撩着帘子,虽天色黑了些,是原先的桐香,如今的尚才人。
甘棠便笑笑,权做招呼。尚才人也浅笑,不似前头那般冷面。
眼见着季婕妤的轿子过去了,尚才人心内且喜且嫉。怏怏走了。
《宫杀》 第五十六章 游湖
却说这边甘棠来到园中尚颢湖,下轿在箩亭小坐,待皇上御驾。
坐了顿饭工夫,却仍是未到。
藏梅手执撒扇,给甘棠轻扇,防有飞虫过来叮咬。
另一宫女劝道:“主子可是等人?候了这些时候了,还是回去的好。”
说话间,就见湖东假山石后头慢慢绕过来一艘龙船,上挂大红的宫灯,船阁周围又挂琉璃灯。远远就听见笙箫之音,又看见歌伎在阁内旋舞。
想是看见甘棠等人,便驶过来了。
几个公公放下搭板,船上下来两宫女便扶甘棠上去了。
先进了阁,拜见皇上。抬头见皇上面色舒悦,甘棠心里也欣喜。刚要站起身来,便见从侧门进来一人。甘棠定睛看了,却是早前见过的德妃娘娘。旁边嬷嬷道:“这是德妃娘娘。”
甘棠便又俯身道了万福。
德妃亲手搀了起来,端详了半日,方笑道:“我道皇上叫了谁过来,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仙女一样的妹妹。”
皇上笑道:“你这样和她接眼,刚才还闹着不过来,在那边赏荷,耽了这些时候。”
德妃娘娘偏头笑道:“我并不知是这样的一位妹妹。远远瞧着,还当是哪宫里的几个宫人。”
又转头对甘棠道:“妹妹知情晓理的人儿,自是不会怨恨姐姐的?”笑眼儿瞧着甘棠,等她说话。
甘棠笑容淡淡,道:“妹妹哪里想到这上头。皇上能让甘棠上得船来,共赏这湖光夜景,又有说话婉转的德妃娘娘,已是三生有幸了。”
德妃娘娘道:“妹妹名讳是哪几个字?”
甘棠一笑,看着德妃娘娘的微挑的凤眼儿,稳声言道:“只是甘棠二字。”
德妃闻言一怔,便转头对皇上笑道:“皇上知道这位妹妹是谁么?”
皇上不懂她的深意,道:“她倒有什么来头,你且说来听听罢。”
德妃往那边走了几步,坐于皇上宝座一侧,附耳对皇上说了些话。
甘棠瞧着皇上的面上敛了些笑意。
但听皇上问道:“怪道那天听着你的名字耳熟。那年是你给故去的贤妃娘娘绣的褶裙罢?”
甘棠听皇上话音还好,索性说了个明白,不要德妃娘娘一句两句地给皇上递话,“贤妃娘娘要绣裙摆,上头姑姑就指派了甘棠。娘娘觉着好了,便要甘棠补到翠微宫里去。也不知上头怎样的调度,后来就让甘棠去了太妃那边了。记得里头还牵扯了一位娘娘,好象姓梁。皇上倒是请了这位娘娘过来,便万事明白了。”
德妃脸上就不好看起来,皇上看了甘棠一阵,又看看德妃,笑道:“都是前头的事了,不说也罢。你绣的那几个蜜蜂我倒是见过,几步远瞧着,如同真的一般。何时也给朕绣个活物儿,让朕瞧瞧。”
甘棠笑笑,应了。
皇上见甘棠还站着,便嗔道:“怎不给季婕妤搬了凳子过来?”
一公公忙搬个凳子过来,放在皇上宝座下首,甘棠移步过去坐了。
又两个公公抬过一几,几个宫女过来,摆上各色吃食。甘棠只端起瓷碗,喝了一口西瓜汁,就放下了,只侧着脸儿,看那宫伎坐在船头长凳上弹弄琵琶。有七八个人,怀中琵琶也不同,有大琵琶、小琵琶,还有大五弦、小五弦的。
上头德妃娘娘翘着兰花指儿,给皇上剥了一个水蜜桃,放在小翠碗中,递到皇上手中,道:“今年的桃子倒好,皇上尝尝。”一边宫女端过金盆,举过头顶,让娘娘洗手。
一宫女又递上手巾,德妃娘娘擦了。端起翠碗来,拿起凤首小金勺,自桃上剜下一点子,送入皇上口中。
皇上道:“你既有了身子,也多吃些。”
甘棠听了,心中一动。
皇上又道:“手上还有水呢。多少年了,还是这样。”
德妃娘娘便把翠碗放下,将手伸到皇上面前。皇上接过手巾,又给拭了一遍。
德妃娘娘笑道:“还是皇上心思细致。臣妾到底不能的。”
皇上言道:“不要说我细致。还是甘棠最好呢。改日让你见见她绣的一幅山水,实在精妙得很呢。”
甘棠听言,心里就不爽快,还是笑道:“皇上谬夸了甘棠了。”
德妃娘娘则兴致颇高,道:“皇上今儿晚上就让臣妾开开眼罢了。不要再找别的时候了。前头见过妹妹的手艺,到底不是放在眼底下细细瞧得好。”
皇上笑着允了。
看见甘棠手中一直握着拿白纱裹的一个物件儿,皇上笑道:“这不是冬里,还用手炉么?”
甘棠笑笑,答:“哪里是手炉,臣妾怕热,拿琉璃罐子装了冰,手摸着,心就定了。”
德妃娘娘听了,笑笑,道:“妹妹一双手儿最是珍贵,自是受不得一点难过。”
甘棠没有接话,心道:琉璃罐子上有孔的,喜子在里头该不会闷着。瞧了一瞧皇上,正靠在宝座上眯了眼,听箫。
甘棠坐在一边,又瞧了一支舞,便起身道:“甘棠略觉疲惫,想早些回去了,皇上、德妃娘娘还是在这儿,,不要扰了雅兴才好。”
《宫杀》 第五十 七章 茉莉
德妃娘娘笑道:“妹妹好歹来了,再看一会子。咱们一同回去。”
皇上也道:“甘棠坐坐,夜色正好呢。”
甘棠只好又坐了片刻,起来又辞。龙船靠了岸,放下搭板,宫女扶甘棠下来。龙船便又走往南边去了。
藏梅问道:“主子回去么?”
甘棠笑笑,道:“这会子倒有风了。我们慢着些儿,走回去罢。”又叫抬轿的两个公公先回去了。
听着路旁花树枝叶摇曳,声音簌簌,风儿吹着鬓发,便觉着头上舒爽了许多。
忽随着风儿过来一阵茉莉花香,三人皆驻足嗅味。甘棠笑道:“不知哪里传来的香味,很是浓郁呢。”
一旁藏梅道:“主子跟我过来,就在那个阁子后头。”
转过阁子,果然看见一片茉莉花树。
甘棠言道:“这宫里少见这白色的花儿,不是黄的,就是红的。喜庆有余,就是让人看着老套。也就这茉莉,还让人觉着新鲜。”
藏梅道:“这都不是长在这里的。落霜前就搬到暖坞里去了。前几年还是种在这里,冬里就包上棉绳。不提防那年就死了两棵。后来就一株株掘起来,装了大瓦盆里头。春暖花开了,再搬出来,埋到这土里。”
甘棠捏住一枝子,凑到鼻前嗅了,道:“难为他们想来。这些茉莉也是有福的了。”
刚要走了,转念一想,道:“凤坤宫里就少了茉莉的味儿,咱们折几枝回去,插在瓶里,看上几日,也是好的。”
两个宫女自是乐意,便你一枝、我一杈地,攀了许多下来。
回到宫里,插上了一个青花舞人奏乐图扁壶,又一个褐彩卷口瓶
,还有一大束呢。甘棠拿出几枝给两个宫女,道:“你们也拿回房里取个新意。”
自己捧着余下的,来到皇后的寝房前,见里头还点着灯,便对门外的宫女道:“皇后娘娘早睡了?把这花给娘娘插上罢。”
皇后娘娘屋里听着甘棠的声儿,便叫她进来。
皇后娘娘已卸了钗环,身着素纱的衫裙,看宫女自冰缸里拿出果子来。
甘棠笑道:“还是皇后娘娘身子好,大晚上的,吃冰果子。”
皇后道:“屋里燥得慌,吃些好受些。”
屋里又摆着两盆冰,徐徐冒着凉气,两个宫女执着雉扇,就站在边上,朝着娘娘扇着。
甘棠把手中的茉莉给了芳郊,道:“吃了饭,闷着不好,就到园子里去逛逛,看着茉莉开得好,折了一些回来。把这些给娘娘插了罢。”皇后娘娘伸手拿起一枝,道:“这几天我嫌热了,没到园里散散,这东西竟开得这样了。只是白色太素净了,香气倒还好。”
绿遍拿过两个青花凤凰三繫小口瓶,道:“这两个还好?”
皇后娘娘看看,点了头。绿遍就叫进一个宫女,把瓶子给她,道:“不要灌了井水。小心打了花瓶。”宫女去了。
甘棠笑道:“怪道我这趟去了,正碰上皇上在湖上游兴,见了我,邀了我上去。还以为船上还有皇后娘娘。上去了,才知道是德妃娘娘。”
这时,宫女进来,擎着那两支花瓶。芳郊把花枝小心插了进去。皇后娘娘道:“这白花配着青瓷瓶儿倒好看。明儿叫两个人到园里再攀上几枝,给太后娘娘、皇上也送去。瓶里插的,总觉着比盆里长的更雅致。”
身边几个宫人应了。甘棠便辞去,回屋睡下不提。
过了几日,有几个管事公公到了皇后娘娘屋里说事,一会子去了。
芳郊道:“娘娘不觉得还是让她住在这宫里得好?凡事清楚,又便宜。”
皇后娘娘凝眉道:“太后娘娘既说了话,也就遮遮眼罢。清袖堂离这儿不远,一箭之地,眨眼就去了。”
芳郊不再言,打发一个宫女去了。
甘棠过来,皇后娘娘告诉了她。
甘棠犹有不舍,道:“究竟这里是皇后娘娘住的地儿,我若缠着娘娘,让人看着也不象。娘娘若心里有甘棠,还允我时常过来罢。”
皇后娘娘笑道:“那样更好。我也愿意有个人儿陪我说说话。不必非得十五那天规规矩矩过来。人多了,也不好说话。”
甘棠眼中含泪应了。
皇后娘娘又道:“你既是婕妤,在我这边万事可将就着来,出去了,自要按体制来的。别的都是现成的,四个办杂事的公公倒好找,身边的宫女要有六个,就得掂量着了。”
甘棠道:“我没有见识,娘娘分派就是了。”
皇后娘娘笑道:“现跟着你的两个可好?”
甘棠道:“她们很好。只是原是皇后娘娘身边侍侯的,本是娘娘暂叫她们去服侍两天,再叫我带了出去。甘棠岂不罪过?”
皇后笑道:“权当是我送你的人情就是。”
甘棠笑受了。
皇后又道:“你心里可还看着谁好了,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要来就是。”
甘棠道:“我在太妃那边呆了一些时候,最与一个唤抹云的相厚,还有一个叫夏——”忽地顿住了,心道:那小狮子并不是她的,来要了,里头必有缘故,还是再看看罢。
便道:“就是抹云。就是我一个小婕妤,娘娘可不要到太妃那边要人,遭人嫉恨。”
皇后娘娘想想,道:“这个不劳你费心的。另要敬事房给你挑三个好的过来。你回去慢慢收拾,待诸事妥当了,明天过去就是了。”
甘棠谢过娘娘,便回去了。
《宫杀》 第五十 八章 清袖
皇后又道:“你心里可还看着谁好了,只管告诉我,我去给你要来就是。”
甘棠道:“我在太妃那边呆了一些时候,最与一个唤抹云的相厚,还有一个叫夏——”忽地顿住了,心道:那小狮子并不是她的,来要了,里头必有缘故,还是再看看罢。
便道:“就是抹云。就是我一个小婕妤,娘娘可不要到太妃那边要人,遭人嫉恨。”
皇后娘娘想想,道:“这个不劳你费心的。另要敬事房给你挑三个好的过来。你回去慢慢收拾,待诸事妥当了,明天过去就是了。”
甘棠谢过娘娘,便回去了。
两个宫女在门外已听了一言半句,心里自是欢喜:皇后娘娘虽是执掌后宫,连带下头人也能沾些甜头。只是娘娘好时好,有时便不好起来,下头人也是胆战心惊。季婕妤的位子虽说不长久,总有个一年两载的好日子过。
当下,欢欢喜喜回去收拾。
次日,皇后娘娘遣了两个嬷嬷来领了甘棠一干人过去,屋里的东西,只拿上衣物,再上头赏的一应物件,能带的就随身带过去了,不能的再让那边的公公过来取了。
清袖堂是前朝婕妤住过的,虽不比风坤宫雍容大势,倒也清净舒适。公公、宫女已早到了,唯抹云未到。
甘棠料抹云必来的。这清袖堂不同于风坤宫,近侍的宫女皆近宫住着,那芳郊、绿遍等四个近侍是皇后自娘家带来十二侍女中最贴心的,就随皇后在宫内住。堂内只一小间是给主子近侍预备,可二人睡。
甘棠对藏梅道:“你抽空将被褥带过来,就睡在这边。”
藏梅道:“主子还让谁过来?我叫上她一同回去收拾。”
甘棠道:“是以前的一个姐妹,午后就准来的。”
果然,用了午饭,一个姑姑、一个嬷嬷送了抹云过来。
甘棠叫藏梅带姑姑、嬷嬷到下房用茶、歇息,这边携了抹云的手坐下,道:“太妃愿意你过来?”
抹云笑道:“昨儿皇后叫了邓姑姑去和太妃说。太妃一口应承下来,说:‘难得她们一屋里住着,过去了,也有个说知心话的人儿。’就叫我收拾了,来了。”
甘棠笑道:“太妃怕还有别的话罢?”
抹云惊道:“哪里别的话?”
甘棠道:“怕是叫你多回去两趟,说说我的言行举动罢。”
抹云红了脸,低头想了一会子,道:“你既知道,还要了我来?”
甘棠摸着她腕上的翠镯,道:“我知道姐姐总还能为着妹妹好。”
抹云泪眼婆娑,没有言语。
甘棠笑道:“姐姐还戴着这镯子?”
抹云抹了眼泪,褪下镯子来,道:“也有比它强的,还是看着它顺眼。”
甘棠又给她戴上,道:“妹妹既有了今天,不管还能和姐姐共处多少日子,若姐姐愿意,妹妹就尽力帮着姐姐完成了心愿。只是如今,姐姐也是知道皇后娘娘的心思,还要酌量着来办。”
抹云泣道:“你都到了这步田地,不要再想着我。还是想法子,不要到了进退两难的地步。”
甘棠笑道:“妹妹心里有数的。说给你这些,是不要你心里有什么疙瘩。”便叫进宫女领了抹云去看自己的屋子,说:“不比太妃娘娘那边,都不缺的,姐姐先将就罢。”
自此,就在这堂里清净住着。皇上间或召了甘棠过去,两个月里头,总有一两天的。及出了腊月,皇后见还没有什么动静,面上对甘棠也就淡了下来。
抹云倒是心中万分地祷告:不怀胎那是最好,总好过诞下了皇子,又不能够看上几眼。
到了春上,甘棠取出旧日里攒下的果子核,叫公公把院中原有的花木刨出种到别处,把杏核、桃核、樱桃核,甚记不得名目的,都找了各处角落,要种了下去。
一个叫郝岭翔的小公公道:“主子这样种下去,长出苗来,也难开花。即便开了花,也难结果。”
甘棠笑道:“你怎得知道这些?”
岭翔羞赧道:“奴才家中原就有个果园,打小就在园里侍候这些,所以知道一些。”
甘棠思量半天,道:“那你有什么法子么?”
岭翔道:“我去和管花木的公公说一声,叫他们买上几株顶小的果树苗子,也就和打小养大的一样了。”
甘棠叫藏梅拿了一锭银子出来,给了岭翔,道:“麻烦了人家,不好白让人家跑腿。”
岭翔跑着去了。几天,就有人送了几株小苗过来。
甘棠一旁看着,叫岭翔带着公公种上了。又看看那几个核子,攒了这么些时候了,不好就扔了出去,让几个公公找了几个大些的瓦盆过来,还是种上了。笑道:“没有花果,就看个青罢。”
《宫杀》 第五十 九章 情芬
抹云一旁看出意思来,别人没在跟前的时候,就道:“主子还要想法子上去么?”
甘棠笑道:“什么主子?但凡没有外人在这里,还是叫妹妹,你还是姐姐。”
抹云道:“那妹妹就听姐姐一句话:这样就很好。”
甘棠知道她话里的意思,便把身上的病一一和她讲明。
抹云这才明白,泣道:“姐姐到底明白了。既如此,便帮着你,好歹让你见着家里人。”
两人正说话的工夫,藏梅进来,道:“张婕妤抱着小公主过来了。”
甘棠忙出去迎了进来。
张婕妤笑道:“季婕妤也不常过去,忘了姐姐不成?”
甘棠看看随婕妤进来的攸儿,笑道:“你整天忙着给小公主摆弄这个、准备那个,我去了只有白添乱。也怕你又让我绣这个、裁这个的。好歹躲了这些天,还是让姐姐找上门来了。”
张婕妤道:“看你说的。她身上的小衣裳不是你亲手裁的,也是你给绣的花儿。我要再说别的,就得打自个儿嘴*****了。”
甘棠抱过小公主,道:“又胖了不少呢。”
张婕妤屏退了左右,屋里只剩下这两个婕妤主子,才笑着说道:“妹妹不知,姐姐我自己给小公主吃着奶呢。”
甘棠惊道:“姐姐不怕上头知道?”
张婕妤笑了,道:“谁多嘴多舌去说这个?皇上又喜欢她,三天两头到我那里看。11111那里的奶婆子,也乐得清闲。我又送上了一些钱。就是夜里小公主也是跟着我呢。”
甘棠疑道:“皇上晚上不召了你过去么?”
张婕妤苦笑道:“皇上倒是常过去,是看小公主。从我怀胎到今儿,皇上再没夜里召见一回了。”
甘棠不知说什么的好,只好逗弄怀抱的小公主。
张婕妤见状,道:“妹妹不必难过。你也清楚,皇上若忘了咱们,是我俩的福分。你且把小公主看作自己的孩子,也好度日。”
甘棠心里苦,面上还是笑着点头。
张婕妤抱过孩子来,解开罗衫,让她吃奶。
甘棠看小公主吃着有劲,心里倒也羡慕张婕妤有个孩子打发这光阴。
张婕妤又道:“可是我刚才进来,看你门口摆了两盆红栀子花,开得正好,怎不搬到院里来?”
甘棠道:“好看是好看,我嫌它味道香得太浓,才让他们放到了外头。”
张婕妤道:“我就喜这花。早上我就叫她们铰下两朵插在头上。就是一会子工夫,就又得换了新的。”
甘棠笑道:“姐姐怎不早来找了妹妹?妹妹这边的红栀子花是不萎的。”
张婕妤道:“你又哄我了。哪有不萎的花儿。”
甘棠不言,过去打开妆奁盒旁边的一个四方的枣木匣子,拿出一支花来,道:“把这个送了姐姐罢。”
张婕妤道:“一样的栀子花,你的就不一样?撒了观音菩萨的仙水不成?”一边腾出一只手来,接了。
细瞧,竟是绢花儿。
不免疑道:“你与我一样的身份,不论衣食穿戴,都是一样的份例,我怎么没得过这种绢花?”
甘棠笑道:“不只你没得,我也没得呢。”
张婕妤恍然,道:“妹妹果真巧手,快告诉姐姐,怎么做来。我回去了,就让她们学这个做。省得把一盆盆的好花铰得不好了。”
甘棠便告诉她,怎么裁绢段,怎么选丝线,怎么把丝线再分了,怎么配色,怎么入针,怎么留隙,怎么补齐。
张婕妤哪里这么耐心,道:“别的且不用讲了,你告诉我,这朵花儿,费了多少工夫。”
甘棠伸出手来,翘了一指。
“一天?”
甘棠摇摇头,道:“整一月。光里头的这几根花芯子,一根根的打结、挽扣、挑毛,就七天呢。”
张婕妤张大了嘴巴,道:“亲娘哎,竟费这些工夫呢。”
甘棠捧过匣子来,让张婕妤看。有单朵的,也有并蒂的、一簇的。统共五六种。都是各色的小花儿,拿在手中,若不是甘棠说了,不在意的话,还真不知是绢花。
张婕妤拿起一朵茉莉,道:“这白花该好做罢?”
“更不好呢。得让小花尖子往花芯指着,那针上就得留神哪针松、哪针紧。手上一起了汗了,就得洗了,再绣。”甘棠笑道。
张婕妤道:“怪道你整天也不出去。我都不敢拿了这花去了。戴在头上,白玷污了它。”
甘棠将红栀子花插在她头上,道:“好看着呢。”
又坐了会子,张婕妤便辞去了。
甘棠在中庭看大缸里头的金鱼,抹云递上几粒鱼食,道:“这鱼倒是泼辣,都长这样大了。”忽一只燕子掠过两人眼前,飞过去了。
抹云笑道:“这几天老有燕子飞过来,不知是不是就那一只。”
甘棠看看在天上盘旋的燕子,道:“要做窝呢。”
叫一公公把右耳房的窗户开了,道:“那屋里梁上是有个燕子窝的,就是不知是不是那窝燕子了。”
午后,就有宫女瞧见燕子做窝,叫婕妤主子出来看。
只见燕子就选在了正房的檐下。有宫女道:“趁着早,拿竿子捅了下来,它就不来呱噪了。”
甘棠笑道:“它既选了这个地方,就在这儿罢。天天看着燕子飞进飞出地,也有些意思。”众人便不再理会。
待几日过去,巢做得了,竟是一小簸箕似的大巢,有四个大燕住了进去。
藏梅笑道:“敢情这燕子也娶上好几个呢。”
甘棠言道:“哪有这种事。多半是一对老燕,加上一对小燕,也或者是一对两乔、连襟。”
藏梅吐吐舌头,不敢再言语。
睡过晌觉,刚梳洗了,就有公公过来递信:皇上已到了园门外了。
众人忙准备了。
迎了驾,甘棠笑道:“皇上今儿不忙?听说前几日有些咳嗽,可吃过药?拿了过来么?我拿到后头给煎去。”
皇上道:“一早就喝过了。太医说不打紧。回去再煎就是了。”
“那到屋里坐坐罢。”甘棠道,“还有一罐梨膏糖,皇上含上两颗,好过喝上一肚子水呢。”
皇上笑道:“那就可惜了你这满院子的春色了。就在藤架下坐坐罢。”
早有宫人过来,拿猞猁皮垫子铺了石凳子上。皇上携甘棠手过去坐下。
皇上看看藤架下顺着竿子长得两棵苗子,道:“这竟不是葡萄,也不像花藤。”
甘棠道:“只是一棵丝瓜,一棵南瓜。”
皇上听了,便起身过去。托起叶子来看,道:“膳食上也有,就是少见这些原木。以后朕得常来看看,也能看见丝瓜花、南瓜花的模样。”
甘棠笑道:“若皇上忘了来,甘棠见开了花儿,就去请皇上来。”
皇上笑道:“一言为定。”
恰巧一只燕子飞了过来,只停在屋檐上,不肯到巢里去。
皇上道:“这是哪里的燕子,呆在檐上不走?”
甘棠手指檐下,道:“有它的家呢。”
皇上笑道:“怪道那样理直气壮赖在那里不动弹。准是见了我这个生人,不敢了。”
甘棠道:“哪里是因这个。它是见了皇上这么一位气宇轩昂的人,让这气势给唬住了。”
皇上笑道:“人人道你有一双巧手,还有一张巧口呢。”
甘棠转过脸去,不胜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