帮寂寞一城贴 珠帘不卷夜来霜之沅沅曲 作者:紫心纱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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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天业十八年三月暮春。煦暖的春风彷如美人柔柔的素手,纤纤地滑过天都城的大街小巷。满城烟柳在绵绵的细雨中绽出朦朦胧胧的绿意,微湿的青石板路面,映着不知谁家院墙里翘首而出的几枝桃花、杏花、李花,显出一派撩人的春天景象。

  辰时,在通往禁宫后门顺南门的宽大甬路上,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一溜青影油碧车从远处逶迤而来。一眼望去,所有车驾皆以青色为顶,黄色做帷。在飞檐状的车顶四角,各垂挂着一串精巧的金铃,在温情脉脉的春风斜雨里叮咚作响。最令人侧目的是每辆车的车帘皆上以银丝挑绣着一朵大大的垂丝海棠,在无边春雨的映衬下,更显丰满圆润,娇艳欲滴。

  此刻正值沿路商贾开市之时,到处呈现出一派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随着马车的移近,路人皆行走避让,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一家临街酒楼的二楼靠窗处,一名外乡模样的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一驾又一驾循序而过的油碧车,回身问侍茶的小二:“不知是哪家的豪门富户出游,好大的排场!”小二躬身回道:“公子你不知,这青影油碧车乃是专为待选秀女所备。想来,车中所坐的应是今年应选的秀女。这屈指算来,当是三年一期的秀女遴选。”外乡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不觉言道:“如若雀屏中选,可谓一飞冲天,荣华一身了。”语中满含欣羡之意。

  语声在空气中飘散,不经意地飘入了刚好行经的一辆车驾中。车中的女子身着月白色短襦,下系天青色曳地长裙,腰间的束带打成合欢结的式样。袖口、衣襟及裙裾上,皆暗绣着缠枝海棠,于素净的中显出一点热闹来。女子乌黑的秀发梳着燕尾髻,鬓边一枝粉嫩的垂丝海棠映衬着一张肤如凝脂的小脸、小巧的鼻子与宛如红菱角般鲜润的嘴唇。最为引人的是她的一双眼睛,那双大大的眼睛就如同两丸黑水晶嵌在白琉璃中,黑白分明,顾盼之间闪着灵动而慧黠的光辉,让人见了不由得眼前一亮。

  许是听到了方才车外细碎的语声,女子下意识的绞紧了手中的丝帕,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有些泛白。“一飞冲天,荣华一身?抑或是尔虞我诈,寂寞终老……”女子低喃着,刚刚还神采奕奕的眼睛闪过清烟一般的惆怅。取过车壁一侧悬挂着的缀有如意涤的精致小牌,牌上书着整齐的蝇头小楷:杜沅沅,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女子似是自问:“杜沅沅!这就是我的今世,谁能告诉我,我走的,会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恍然间,行人的细语声、车马的磷磷声、金铃的叮咚声都悠然远去,一切又回到了数月前……

  前世

  21世纪,中国台湾。

  湛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浮云,一架小型私人飞机穿过一丛洁白的云朵,缓缓地降落在清扬企业大厦楼顶宽阔的停机坪上。舱门开处,一名身着白色套装的短发丽人拎着小巧的公文包神色肃穆地踏出机舱。早已等候在一边的秘书罗立立刻迎上前去:“总经理,董事长吩咐,请您抵达后立刻到他办公室去。”

  白衣丽人点点头,边走边问:“今天还有什么安排?”罗立紧紧跟随她在身后,拿出记事本,清楚地念到:“14:00,您有一个会议;16:00 ,与韩氏企业的合作谈判;18:20,中生银行柳行长邀请您共进晚餐……”。白衣丽人摆摆手:“我有重要事情,推掉今天所有安排。”小罗一脸难色:“总经理,可……“。话音未落,白衣丽人已经一脸深思地径直进入专用电梯,将罗立阻隔在了外面。电梯滑向董事长的专用楼层。

  李清扬站在宽大的董事长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眼光投向窗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头发微有些斑白,有些沧桑的脸上有种异样凝重的神色,紧抿的嘴角泄露了他心底的不安。似乎是在等待什么,又似乎是害怕这样的等待。

  他的视线落在墙上悬挂的照片上,那是两张家庭合影。第一张,是李清扬与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及长子李翔、次女李菂。第二张,是李清扬与第二任妻子江采琳及三子李皓、四女李娉、五子李旰。照片中的每个人都是一脸幸福满足的微笑。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这是一个多么完美无缺的家庭。真的“完美无缺”吗?这一刻,李清扬在心里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在此之前,作为台湾数一数二的商业巨子,事业上的李清扬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他白手起家,一手打造了清扬企业,现已发展为横跨地产、软件、珠宝等几十个行业,资产近百亿的跨国集团。

  但是,在家庭上,李清扬却不能说没有遗憾。他的第一任妻子倪莞卿出身书香世家,温柔知礼,娴淑明慧,却生性体弱,过早的离开了人世。留下的长子李翔、次女李菂也算懂事争气,从美国名校毕业后,逐渐成为清扬企业的中流砥柱,但三年前,李翔却因一场意外,导致双腿残疾,不得不到瑞士修养。在一次慈善晚会上,李清扬结识了第二任妻子江采琳。江采琳姿容艳丽,是出名社交名媛,且精明能干。成婚后,很快就成为他生意上的得力助手。江采琳为李清扬生育了三个子女,现除小儿子李旰仍在外求学外,三子李皓与四女李娉都成为了生意场中的佼佼者。

  对于倪莞卿所生的李翔与李菂,李清扬是有一点私心的。倪莞卿在世时,李清扬的事业刚刚开始起步,也遇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生活自然艰辛。但倪莞卿却没有一丝抱怨,仍克勤克俭的操持家务,抚育子女。在李清扬事业刚刚有起色的时候,却一病不起,溘然而逝。因此,因着对倪莞卿的愧疚,李清扬开始着力培养李翔。但李翔的意外却让他深受打击,于是,李菂自然而然就的成为他心中默许的清扬企业的下一任接班人。因此,在李菂刚学成归国后,便被任命为企业总经理,独掌大权。

  李菂现年28岁,受其母影响颇深,温柔婉约,偏好文学。但在母亲逝世后却逐渐稳重成熟。尤其是李翔出事后,一夕之间脱胎换骨,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李清扬的安排,走上了一条清扬企业未来接班人的坎坷之路。事实证明,李菂的确是可造之才。不仅使庞大的清扬企业继续运转,而且,还将历来效益不高的清扬地产经营得风声水起,俨然成为企业支柱。

  相对于倪莞卿,江采琳两个子女的安排就有些明显不如。李皓和李娉仅仅是各负责着企业下属的一家子公司。对于这样的安排,自小就优越感极强的江采琳是不可能不怨的。但是,李清扬却从来就没有听到她抱怨过。在所有人面前,江采琳依旧是一副温柔慈和的当家主母形象,依旧与李菂和平共处,嘘寒问暖。每当想到这儿,李清扬心中都会泛起一丝感动。

  究竟是什么时候起了变化,李清扬有些痛苦的思忖着。当数月前,李菂一脸苍白的站在他的面前,李清扬的心就彻底的乱了。

  今天,是李菂揭开谜底的一天。一大早,李清扬就已经等在了办公室里,心中十分希望,李菂所说的都是错的,却又明白,事实可能就是这个样子。

  刺眼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办公室赭红色的阔大方砖上,留下或明或暗的影子,有几缕清尘在被撕成了数条的光线里翻飞。李清扬就站在这样的光线里,静静的等待着。

  “董事长,总经理到了。”秘书小姐悦耳的声音响起。随即,白衣丽人李菂大踏步的走进门来。

  李菂放下手中的公文包,眸中满是愤怒之色,坚定的叫了声“爸爸……”,李清扬的心忽然落了下去:“是真的,是吗?是江采琳,是皓儿。”“是!是他们!” 李菂缓慢,但却清晰的回答。“是他们害了哥哥。哥哥那天视察楼盘乘坐的电梯,是他们雇人做的手脚。才会在行驶中跌落,导致哥哥双腿残疾。他们还动了我的汽车,剪断了刹车线,幸好那次我临时出差。返回后,因停车场意外失火,车被送去检修后发现。”

  李清扬深深的陷入宽大的沙发椅中,面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李菂停了一下,面色似有不忍,却又不得不说下去,“几月前,我发现李皓负责的公司账目有些问题。自三年前开始,不间断的会支出一笔较大的款项,却所列不明。我派了会计部去查账,发现这些款项以各种名目全部打到了一个户头。后来,我雇了私人侦探进行了调查,几经周折,才知道是江采琳和李皓利用这笔钱暗做手脚,他们的目标就是大哥和我。”

  李菂将公文包打开,拿出一卷录像带和一沓照片,依次摆放在李清扬面前,“这是调查取得的证据。您来决定吧,爸爸。”

  “给我一点时间”,李清扬以手支头,声音里透着疲惫。李菂点点头,轻轻的推开门,走了出去。

  云翔墓园。

  高大笔直的雪松排列成队,掩映着树下一行行雪白的石碑,四周一片空旷寂静。偶有一阵清风吹过,打得木叶沙沙做响。在这样肃穆的氛围里,彷如天堂里传来的歌声。

  李菂手拿一束洁白的百合,向倪莞卿的墓碑走去。通路尽头,一方花岗岩墓碑庄严而立,墓碑正中是倪莞卿温婉的笑容。李菂将百合缓缓放在墓碑下,紧紧靠着倪莞卿的相片,就如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

  “妈妈,我好累……”,一串泪珠无声地滑落在坚硬的墓碑上。

  李菂想到自己的童年,想到那些同母亲一起渡过的往事。

  李菂所有的童年记忆,都充满了一股浓浓的书卷气。尽管小时候家里的生活并不富裕,但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倪莞卿在李翔与李菂兄妹刚懂事起,便开始了以古典文学作为手段的启蒙教育。三字经、诗经、唐诗、宋词,李菂小小年纪,便在母亲的引导下,似懂非懂的读了许多书。李菂的记忆深处,经常回荡着倪莞卿温柔的声音:

  “菂菂,李白的《将进酒》背下来了吗?”

  “菂菂,弹古筝的时候要静心,要将你所弹曲子的形象描绘出来。”

  “将你昨天背下来的诗词默诵下来,好吗?让我看一看你的毛笔字进步了没有。”

  如果,不是因为倪莞卿的突然辞世;如果,不是江采琳的突然进门,也许,李菂可以成为一个学者。而不是象现在,成为一家跨国公司的掌舵人。

  “妈妈,我曾经答应过你,我要和爸爸、哥哥好好的生活。我不再流泪,我会独立坚强;我不再读古典诗词,我去学习经济金融;我尽我所能让爸爸高兴,帮助打理公司。现在,妈妈你看到了吗?我都做到了,我能够从容淡定,我能够处变不惊。你看,公司的业绩很好。可是,妈妈,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哥哥……”,李菂的手紧紧的扣在墓碑上,冰冷的石碑似一根尖针,刺得她心里酸痛不已。

  “我一早就知道,江采琳不喜欢我和哥哥,尤其是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她有心机,我要比她还会算计,我要保护哥哥,保护自己。但是,她怎会以这样的手段对付我们,一心要将我们除掉。哥哥,可怜的哥哥!”喃喃的语声逐渐淹没在悲切的哽咽里。

  拄着拐杖的李翔静静的站在李菂的身后。一下飞机,他便打电话到公司,罗立告诉他,李菂去了云翔墓园。看着李菂伤心的痛哭,李翔的眼中也有些微微的发酸。倪婉卿谢世后,李翔与李菂相依为命,兄妹之间的感情比旁人还要更深厚一些。而此后,在两个人的成长岁月中,李翔与李菂互相扶持,彼此依赖,既被对方保护,也保护着对方。眼看着李菂从天真活泼变得沉默寡言,从单纯可爱变得成熟独立。年少时代的一切似都已随着岁月流走,成长与成熟也只是一朝一夕之间。李翔的心里涌起一阵疼惜。李菂赢弱的肩头该背负着怎样沉重的家族压力。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的拍了拍李菂的肩头。李菂愕然地抬起头,发现李翔站在身后。“哥哥!”李菂一下子冲到李翔的怀里,“你回来了,我好想你。”突然,李菂象是想起了什么,“哥哥,你的受伤不是意外,我找到了证据。”李翔并不吃惊,只是有些若有所思,“我也一直在怀疑,只是无从查起。”“哥哥,你放心,我有所有的证据。现在,我们只要等待结果就好。”

  西郊马场。

  厚厚的青草宛如地毯,一直绵延到远处一带起伏的青山。天地空茫,偶尔响起几声马的嘶鸣。这一片马场是李家的私人产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李菂养成了习惯,心烦的时候,就会到这里骑马。置身于广阔的草原上,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李菂身穿骑马装,走出更衣室。

  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李清扬还没有表明态度。李菂明白,父亲需要更多的时间,一边是相伴多年的枕边人,一边是嫡亲的骨肉,任谁都难以取舍。更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家庭,跺跺脚都会影响到股票的升降。

  李菂走进马厩,一眼就看见她最喜爱的坐骑月光,月光是一匹通体雪白的雄性骏马,身形高大,神骏非常,气势骄傲得象一位帝王。但是,今天的月光显得有点烦躁,前蹄不时在地上轻刨着,鼻子发出“咻咻”的声音。

  “月光”,李菂轻呼道。听到呼唤,白马停了停,忽然嘶鸣了一声。李菂皱了皱眉头,唤了声:“忠叔”,忠叔是为了照顾月光专门请来的老师傅,十分负责和细心。按照以往,李菂每次来,忠叔都会守在月光的身边,今天忠叔却不在。

  李菂又扬声唤到:“忠叔、忠叔。”隔了一会儿,马厩另一端门缓缓的开了条缝,忠叔从门缝里露出头来,神色间有些奇怪。似乎是不安,又似乎有些怯懦。李菂一边试探着唤了声:“忠叔”,一边向门边走去。忠叔的脸色有些发白,好像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也说不出。

  李菂走到门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但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觉得有一股力量重重的击在后脑上。李菂眼前一黑,软倒在地。

  一股光线刺痛了李菂的眼睛。李菂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得象个粽子一样,被扔在马厩外面的草地上。一个黑衣青年站在不远处。

  李菂动了动手脚,绳子绑得太紧,限制了血液流动,手脚都已经麻痹了。她禁不住呻吟了一声。黑衣青年转过身,以玩世不恭的口吻问道:“醒了,我的二姐。”李菂大吃一惊,这才发现,青年人竟是李皓,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没想到吧。”李皓走过来,缓缓的蹲下身。“不要怪我,怪就只怪老爷子把什么好的都留给了你。你大概还不知道,都是我干的,李翔的残废,你今天的意外。”李皓的手指从绳索上慢慢滑过。“对,今天是个意外,你意外坠马丧生……哈哈哈”,话音未落,忍不住狂笑起来,一袭黑衣也一同颤动。

  李菂咬了咬牙,心思飞转。今天来马场前,她告诉过李翔,两个小时后会返回,如果到时未返,李翔或许会起疑。

  于是,李菂故意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李皓加重了语气,眼里闪过一抹阴狠。“我妈付出的难道不够多,我付出的难道不够多,为什么只有你们才是他的心肝宝贝。”李菂有些黯然,心知李皓说的都是实情。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有必要采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方式?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消失。你消失了,就没有障碍了。”李皓似乎已有些发狂。

  “菂菂,你没事吧?”李清扬、李翔一脸焦急,带着数人从马场外狂奔进来。“爸爸、哥哥”。李菂喜出望外。

  “怎么是你们?”李皓一副不可思议的神色。李菂看着李皓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我们早就知道是你害了哥哥,证据我已经交给了爸爸。爸爸一直没有出手,就是顾念父子之情,你竟然不知悔改。”

  “什么?”李皓出现了狂乱的神色,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手枪,指着李菂,忽然又指向李翔,“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就陪我一块上路吧!”话音未落,便朝李翔扣动了板机。与李皓最近的李菂猛然跃起身,扑在了枪口上。

  随着“砰”的一声枪响,李菂觉得一股剧痛弥漫在胸臆间,天地似乎旋转了起来。她向后倒了下去,似乎倒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迷蒙中,看到有人制住了李皓。李菂感到一阵心安。

  “菂菂”,似乎是李翔在着急地呼喊,有热热的液体不断地落到脸上,是眼泪么,“哥哥,你哭了吗?”李菂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口中兀自喃喃低语“我答应过妈妈,我会保护你,我好高兴。哥哥,你要好好的活着,和爸爸好好的活着……”。一阵困倦袭来,李菂感到从未有过的疲累,“哥哥,晤,我要睡了……”。一股黑暗笼罩过来,李菂深深的陷了进去。耳边依稀听到那越来越远的哭喊声:“菂菂--,菂菂--”。

  重生

  李菂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四周是一团混沌的黑暗。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要到哪里去。就这样一直走着,也不知走了多久,李菂忽然惊喜地发现,前面有一点亮光。虽然微弱,但是,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却透出阵阵暖意。

  李菂逐渐接近了那点光亮,似乎是一扇门里透出来的。推开门,李菂惊奇的发现,竟然置身在一间小小的书房里。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正坐在书桌后面。小女孩有一双大大的眼睛,圆圆红红的小脸,就象是一个大苹果,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小女孩中规中矩的拿着一支狼毫笔,小心翼翼的在宣纸上写着什么,可爱的小鼻头上还沾着一点墨汁。正在这时,一个小男孩从门外蹦蹦跳跳的进来,奶声奶气地说:“菂菂,你写得好慢。”被叫做“菂菂”的小女孩苦着脸。“哥哥,妈妈说我不写完,就不能出去玩儿,你说古人为什么要写这么长的词。”小男孩偷偷看看四周,“妈妈不在,我来帮你写。”

  李菂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刚想走上前去,书房忽然幻化成了墓园。刚才书房中的小女孩大了一点,正伏在一块墓碑上,嘤嘤哭泣。而书房中的那个小男孩,也大了一些,他拥着小女孩的肩。小女孩回头看着小男孩,“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妈妈走了。”小男孩一脸坚强的神色,“菂菂,别怕,你还有我。你不是答应过妈妈,要和我、和爸爸,我们一起好好的生活!你一定要坚强。我们一起坚强。”

  李菂的鼻子有些发酸,有丝心痛缓缓地漫过心底。忽然间,眼前的一切渐渐淡去。李菂站在一张病床前,小男孩,现在应该是个青年人了,躺在病床上,一脸苍白。已长成了窈窕少女的小女孩,靠坐在病床的一侧,紧紧握着青年人的手,泪如雨下,“哥哥,怎么会这样,我情愿是我。”青年人挣扎着,费力地用手擦去少女腮边的泪滴。“别哭,一哭菂菂就不漂亮了,哥哥没事。”

  李菂猛然间呆住了,这是她的记忆。现在,她竟然在自己的记忆里。少女是她自己,而青年人就是她的哥哥李翔。

  眼前的场景又有了变化。李菂发现,病床上竟然换上了她自己,而哥哥坐在刚刚她坐的那个位子上。她的脸是青白色的,紧闭着双眼,了无生气。李菂的心忽然一震,难道她自己已经死了。而李翔不住的对着病床上无知无觉的李菂说着:“菂菂,快醒醒,不要吓哥哥。你已经答应过妈妈和我们好好生活了,怎么能反悔呢!菂菂,你看,哥哥的腿已经好了大半。还有,江采琳已经离开了李家。李皓被送进了警局。哥哥希望,你能亲眼看到这一切,好不好?”

  李菂终于想起了那一声枪响,也意识到,自己很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也许,这样的重温,就是为了向过去告别。李菂慢慢走上前,依依不舍的抚向李翔的脸,手竟然穿透了李翔的形体。李菂看向自己的手,蓦然发现,自己正一点一点的淡下去。也许是该告别的时候了,李菂轻轻的吻在李翔的眉心,只来得及说一句:“哥哥,你要好好的过。”就化为一片虚无。

  一道强光刺痛了李菂的双眼。李菂下意识的睁开眼,突然望进一道温润的目光里。“哥哥”,李菂满足的呓语着,“我又在做梦了吗?管他的,哥哥你别走,好好陪我!”说着,抓过一只修长干燥的手掌,牢牢握在手里,然后放心睡去。

  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淡淡的香气,四周静得出奇,这是李菂睁开眼的第一个感觉。

  一睁开眼,李菂就有些奇怪。她的头上,不是那盏看惯了的水晶吊灯,而是雕刻着串枝花卉如意纹图案的床顶;身下,并不是家中那阔大柔软的水床,而是货真价实的木床。确切的说,应该是古典木床。清扬企业下属的珠宝公司曾经搞过一次仿古饰品展,为了使展会能够尽善尽美,李菂曾经花了不少功夫研究古代饰物及其相配器物。如今身下这张雕花刻叶的宽大木床,赫然就是一张古式家具。

  李菂霍然坐起身,惊讶地发现,自己原本俏丽的短发竟然被一头长长的乌丝所取代。身上穿的,也不是她喜欢的意大利名牌睡衣,而是一袭古色古香的雪白中衣。纤细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通体碧绿的镯子。

  除了李菂自己及身下那张床与众不同外,李菂还发现了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她前面的那个水楠木的高镜台,她左边那个红木的顶竖柜,转角里的黄杨木花架。甚至于墙上所挂的古筝,窗下似乎是绣了一半的绣架。所有的一切就象是某个完美的古典家具展览,活灵活现的复原了一间不折不扣的古代女子闺房。

  李菂拍拍自己的头,依稀记得昏睡时,曾经抓住了李翔的手。想到李翔,李菂一下子呆住了。所有的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她最后的感觉明明是自己的魂飞魄散,怎么可能再见到李翔。那么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只有一种解释,借尸还魂,她的魂魄在一种人力所不能控制的情况下,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阻隔,被另一个身体所接受。不,应该说是重生,李菂重生了,重生在另外一个时代,以另外一种身份。

  李菂不觉呻吟了一声,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思绪似一张大网,罩得她喘不过气来,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对前世的牵念,对今生的惶恐、对未来的迷茫。自己就如同站在临水的高台上,该将何去何从。

  吱呀一声门响。一个穿着靛青色的衫子,外罩银色掐牙边背心,头梳双丫髻的清秀小丫头端着个红木托盘走进门来。外面的天气似乎很冷,小丫头秀气的小脸有些发红,肩头上还沾染了几片雪花。

  看到李菂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小丫头立刻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姐,你终于醒了,吓死阿芜了。”

  “阿芜?”李菂有些迷茫地看着眼前快言快语的俏丽小姑娘。

  小丫头阿芜兀自兴奋的说着,丝毫没有注意到李菂的表情。“大夫说,你只是受了风寒,只要好好歇着就没事了。”

  说到这,阿芜突然停顿下来,一脸紧张的看着李菂,“小姐,那天你怎么就掉到湖里去了。这大冷的天,幸亏发现得早,否则……”,话音未落,一双眼睛已是盈盈欲泣。李菂发现,阿芜的眼睛竟闪过一抹漂亮的蓝色,禁不住呆了呆。

  “小姐”,见李菂依旧不发一言,阿芜急急走上前来,“小姐,是奴婢口无遮拦,小姐莫要怪罪阿芜。”

  李菂尴尬的笑笑,直视着阿芜的眼睛,期期艾艾的说:“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前情

  “天啊!”阿芜睁大了眼睛,惊叫了一声,“竟被大夫说中了。大夫说,小姐跌下湖时,撞到了头,恐怕会不妥。如今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这可如何是好?”一边说着,一边急得掉下泪来。

  李菂心想真是凑巧,正愁没有借口遮掩,老天却送来了机会。

  见阿芜依旧在一旁抹着眼泪,忙拉过她的手,安慰地说:“好阿芜,即便是我不记得,还有你呀!阿芜可以一件一件告诉我呀。”

  阿芜眼中微有惊诧,低声说:“小姐,你从来没有这样对待阿芜,不过这样奴婢真是欢喜”。“是吗?”李菂心中一阵惊慌,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我原来是怎样的人。”

  “小姐吗?”阿芜迟疑的说,“小姐待人冷淡疏离,性子文弱,素日里又喜静,多半在自己房中做诗抚琴,不大与奴婢言语。性子与大夫人很是相像。”

  “大夫人?”李菂问,“就是小姐的母亲呀!大夫人是赵国公之女,闺名叫杨素心,身份尊贵。据说,夫人当年是京城的第一美女,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朝思暮想。听说夫人一出游,所到之处皆挤满了人呢!后来,是前朝圣祖皇帝颁旨许婚,夫人下嫁给了时任四品户部侍郎的老爷。老爷虽然是个四品京官,但只要说起户部侍郎杜庭儒,没有不知道其才名的。也只有夫人的风姿才能与老爷的不世之才相匹配。老爷与夫人的婚事也是当年天都城里的一段佳话呢!”

  李菂听了,不禁出了神,才子佳人的结合不知成就了怎样的一对神仙眷属与逍遥生活。

  似是知道李菂心中所想,阿芜摇摇头道:“老爷与夫人只是世人眼中的佳偶,其实成婚后,二人并非琴瑟和鸣。夫人是个凉薄的性子,对一应事务皆不上心,素日里只好参禅礼佛。即便是后来有了沅沅小姐你,稍大一些便送入这南玉馆内独立生活。夫人诸事一概不理,日常起居只在府中后园的寒碧轩里,不大见外人。现今府中一切皆由柳二夫人当家。”

  “柳二夫人?”李菂有些糊涂。

  阿芜接到:“说起柳二夫人,进府比大夫人还早。本是商贾之女,不知怎地进府做了老爷的侍妾。二夫人先后生了子珏少爷和婠婠小姐,素日里行事又颇有些手段,加之大夫人不管闲杂之事,故被扶位为夫人,下人们皆称为柳二夫人。”

  李菂心中暗叹了口气,眼见又是一派大家族的复杂情势。不由得问道:“这二夫人待大夫人如何?”阿芜道:“这大夫人是何等身份,二夫人自不敢造次。只是大夫人深居简出,府中一应事务皆由二夫人做主,加之为人剔透,最会做事,老爷自是十分的宠爱。故下人们多有偏颇,皆到二夫人及子珏少爷、婠婠小姐面前巴结奉承。倒是冷落了嫡出的小姐你。”语气颇有些不平。

  “那老爷,我是说爹呢?”李菂问,“老爷在下人面前颇有威严,现已官拜尚书了。老爷也素来不大亲近小姐,倒是对子珏少爷颇为器重。”阿芜似有无奈。

  李菂看到小丫头说得起劲儿,不由奇怪:“阿芜你年纪小小,如何知道这许多内情?”阿芜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禁不住红生双颊。忙道:“都是平素下人们在一块混说,听得久了,也就记住了,请小姐恕奴婢胡说。”说完就跪了下去。

  “快起来,我又没有怪你。”李菂急忙起身去扶,一阵头昏,差点跌下床去。阿芜连忙站起,“谢小姐,小姐待阿芜真好。”

  “阿芜,我是怎么出事的?”李菂调转话头,阿芜抚了抚心口,似是有些后怕。“那天刚下过雪,后园里的几株梅花开了,小姐说要去赏梅。走了一半,小姐要奴婢折回取手炉。等奴婢拿到手炉,却遍寻不到小姐。后听到湖边传来小姐的呼救声,赶到湖边就见小姐已落入水中。想是岸边湿滑,小姐一时不甚,失足所致。”

  李菂心中忽然有了一丝警觉,依阿芜前头所述种种,这位身份尊贵却不甚得宠的沅沅小姐莫不是遭了暗算。

  “是谁救我上来的?”李菂不动声色地问。“是子珏少爷。也就是小姐你的大哥,那天子珏少爷碰巧经过,见小姐落水。就一头跳到水里,将小姐拖上岸来。当时,奴婢腿都软了,不知如何是好。子珏少爷虽然衣衫尽湿,还一面吩咐奴婢去着人请大夫,一面将小姐送回房中。”小丫头说着,眼睛亮晶晶的,尽是钦佩之色。

  这位大少爷倒是个果断的人,李菂不由得有些好奇。“那我与大少爷,呃!我是说,我与大哥如何?”阿芜回道:“不大往来,除了年节的家宴,平素里难得一见。不过,这回小姐落水,真的全靠少爷。还有,小姐昏迷的时候,还紧握着少爷的手不放呢!”

  “什么?”李菂大吃一惊,那双似乎在梦中看到的温润如玉的眼睛竟是杜子珏的。想着当时自己昏昏沉沉中紧握住杜子珏手的样子,李菂的脸禁不住红了起来。

  二人说了半日。李菂有些疲累,看来这具新的身体还没有复原。阿芜乖觉的捧过一盏茶来,细心的道:“小姐,你且歇歇,奴婢去去就来。”李菂点了点头。阿芜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

  李菂捧着青瓷盖碗,斜倚在榻上,脑中细细思量。一面想着自己前生受家族所累,劳心劳力,今世又跌入一个大家族中,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复杂的情势。一面又暗暗下了决心,自今日起,“李菂”已经永远地留在那个前世,重生的是杜沅沅。不管前路如何,凭着自己自小的古典文学启蒙,凭着在现代复杂的成长经历,一定不能重蹈覆撤,过个不一样的人生。

  悠忽又是几日。李菂,现在应该是杜沅沅了,已从最初的震惊,到平静,直至接受。现今只是安心静养,过起了富家千金的悠闲生活。无人时,杜沅沅也从铜镜中窥探过自己,这具身躯形容尚小,最多只有十四、五岁。但却生得体态风流,冰肌玉骨,果然是天姿国色。尤其是皮肤较之旁人更加白皙,一双大眼也黑如点漆,灵动非常。

  几日里,除阿芜每日端水送饭,闲谈解闷外,尚无人来访。杜沅沅偶尔咏读诗书,提笔练字,抚琴作曲,似乎回到了前世母亲在时那些悠闲无忧的日子。

  父母

  黑黝黝的铅云低低地垂在空中,天色一片阴暗,空气清冷,似乎正有一场大雪挟着风势呼啸而来。

  南玉馆内却是温暖如春。杜沅沅脸色红润,悠闲地坐在榻上和阿芜闲聊,不时被阿芜的天真之语逗笑,心里不由颇为喜欢这个单纯的小丫鬟。

  正说笑间,忽然有人带着一股寒气打起青缎门帘走进房来,杜沅沅凝神细看,来人是一位恍如二十如许的绝色丽人,身披鸭卵青色高领头蓬,斗篷下露出一弯霜色滚银线的罗裙下摆。绾着涵烟髻的头上插着雕花象牙栉梳,脸上脂粉未施,腕间戴着一串沉香木佛珠,虽然素淡,却也显出十分的容色来。

  阿芜连忙上前,口称“大夫人”福下身去。并上前伺候解下斗篷,交于身后随侍的丫鬟手中。杜沅沅恍然大悟,心想这应是杜沅沅的亲生母亲杨素心了,难怪眉眼有些熟悉。

  杨素心走上前来,身后丫鬟立刻端来杌凳放在床前,杨素心就势落坐,姿态优雅。一双美丽的眼眸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杜沅沅,看似冰冷的双眸中微有暖意。半晌方才开口道:“你自小便独立生活,素来进退知礼、行事谨慎,从未让我操过半点心。这次竟然会出这样的意外,可真是骇人一跳。”说到这里,杨素心停了一下,竟似是有些后怕,“阿弥驼佛,幸好没出大事。也都怪为娘,一直对你太过疏离,过问甚少。”说着,目中竟似有几分湿意。

  杜沅沅本与杨素心有些陌生,见她似乎颇为伤心,不由想起前世幼年时,因淘气受伤,母亲倪婉卿也是这样一副黯然心痛的样子。心里不禁一热。遂向前抱住杨素心的脖子,就势窝在母亲怀中,低喃:“娘,是女儿的不好,娘不要伤心。”

  杨素心微微一愣,记忆里,因着自己冷漠的性子,对于女儿一直是不假辞色,杜沅沅也向来敬而远之,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如此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劫后重生,转了性子。想到这,心上一软,也紧紧的拥住了怀中的杜沅沅,面上显出一种慈爱温和的神色。

  一身家常绀青寿字锦袍,头戴儒士巾的杜庭儒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副情景。对于这个素来冷若冰霜的原配夫人,这样的真情流露似乎是见所未见的。杜庭儒的心中忽然一动。

  见杜庭儒进来,房里的丫鬟都纷纷福身,称了声:“老爷”。杨素心立刻放开了杜沅沅,直起身来,端端正正的福了福,“老爷来了。”仪容端庄,似乎,刚刚的生动鲜活只是杜庭儒的错觉。

  倚在榻上的杜沅沅不动声色的观察着这一幕,没有忽略掉杜庭儒眼中闪过的一抹热切与渴望,这抹热切与渴望在遇到杨素心的漠然后,突然就熄灭了。这对夫妻显得有些奇怪,太过客气与冷淡,似乎不仅仅是性子不和那么简单,也许曾经发生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杜沅沅不由出了神。

  “既然沅沅没有大碍,那么妾身告退了。”杨素心不待杜庭儒回答,便命丫鬟系上斗篷,打起门帘转身而出。杜庭儒紧握着袖口,似乎是想说什么,却硬生生的咽了下去。回头面对杜沅沅时,就已经完全恢复了威严的神色。杜沅沅注意到,那段袖口还依然握在杜庭儒的手中。

  “你没有大碍了?”杜庭儒淡然的问道。“是,爹。女儿不孝,害爹担心了。”杜沅沅低下头,尽量以乖巧的声音徐徐回答。却禁不住的咬了咬牙,装成淑女还真是辛苦。“阿芜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杜庭儒口气有疑问,也有确认。“是,爹,大夫说,女儿落水的时候可能撞到了头,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府中的一应事宜还是阿芜告诉女儿的。”说到这里,杜庭儒便默不作声。杜沅沅依旧低着头,但是明显感觉到杜庭儒的目光围绕在她的周围。似乎是过了很久,杜庭儒终于说: “你歇着吧,我回去了,有事可派阿芜回我。”“是。女儿恭送爹。”

  杜沅沅暗暗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在面对杜庭儒时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压力。似乎是一种心理上的排斥感。而杜庭儒也不象是父亲来探望女儿那么简单,倒象是来试探的一样。

  门外忽然一片嘈杂,似有多人向房中而来。忽听得有丫鬟的声音在门外道:“柳二夫人来了。”说话间,便有两个衣着整齐的丫鬟走进来打起了门帘,紧跟着进来一个穿着松花色宝相花夹袄,系着桃红色曳地长裙,梳着高高的百花髻,髻上插着绿松石花形的金簪,鬓边点着金饰件,面上妆色甚浓的艳丽妇人。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侍的丫头。一时之间,小小的闺房里拥挤不堪,搬椅子的,倒茶水的,互相问候的,各种声音杂成一片。

  杜沅沅心下暗暗纳罕,这柳二妇人真是好大的气势。好像生怕旁人不知她这当家管事的身份,硬是搞出这么多的花样。相对气质出尘的大夫人,这柳二夫人可真不是一个“俗”字形容得了的。

  柳二夫人坐定,端起茶盏喝过一口,又瞥了瞥榻上的杜沅沅,方才挑眉说到:“按理也不该我说什么,只是这府里上上下下诸事都是我管,少不得也要说上一两句。三小姐,你这身子总算大好了吧!可把这府里吓了一跳。你是千金玉体,不比那些俗人,怎么还做出了这种有违闺训的闲事。那知道的,说是三小姐一时不慎;不知道的,还不知背后怎样编排难听呢!”语声尖利,却又干脆利落。

  杜沅沅暗自惊心,这柳二夫人果真不是善予之辈,一番话夹枪带棒,好不咽人。只可惜现今这杜沅沅已不是原先那个杜沅沅了。

  杜沅沅不由微微一笑,曼声细语的道:“二娘说的极是,沅沅确实是尊贵之体,比那市井商贾之家强上百倍。既然如此,实在不劳二娘屈尊在这里教训,沅沅自会去聆听爹娘的训斥。”

  听了这番不软不硬的话,柳二夫人面上红一阵、白一阵。本来是想借题发挥,壮壮自己的气势,没曾想这杜沅沅一扫以往内敛疏淡的性子,变得牙尖嘴利。竟然借着柳二夫人商贾之女的出身,反打了一巴掌。立时之间,只觉得面上无光,好没意思。只嘿嘿干笑着,“那三小姐就好好歇着吧。”说完,带着众人慌忙出门去了。

  阿芜一脸惊奇,“小姐,你跟以前似乎不大一样。柳二夫人仗着老爷的宠爱和管事的身份,虽不敢对大夫人不敬,但却时常来为难小姐。小姐多半都忍气吞声,不言不语。今天这样,可真是头一遭呢!”

  柳二夫人狼狈地走出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心情颇有些不快。这杜沅沅今日表现颇有些奇怪。柳二夫人在杜府内虽大权在握,却一直心下在意低贱出身。对大夫人及嫡出的杜沅沅故十分嫉恨。大夫人出身高贵,却也不敢妄动,这杜沅沅不受家人疼爱在府中处境尴尬,故时常对其冷嘲热讽,而每次小姑娘都只是忍气吞声。今天本想借着这次意外再好好地欺负一番,却不意碰了个硬钉子,看来,这小丫头经过一番变故,竟也不是个好惹之辈。

  手足

  杜沅沅撑着茜色的纸伞,缓缓行在尚书府后园中。好不容易说服了阿芜,终于能出来走走,顺带着看看杜沅沅自小生活的环境。当然,还有她们灵魂交换的地方。

  天上正飘着雪,洁白晶莹的雪花漫天飞舞,宛如舞女抖开的纳着银线的舞衣,纷纷扬扬,姿态优雅。

  穿过几丛枝叶枯黄的矮树,杜沅沅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湖。湖水是青碧色的,并没有结冰,衬着岸边的白雪,温润可人,宛如白玉中镶嵌的翡翠。

  一眼望去,便可看见湖边有一株小小的梅树。树上的梅花仅开了稀疏的几朵,大多还是纤弱粉嫩的花苞。梅树距湖边很近,与湖水隔着一段斜坡。如阿芜所述,杜沅沅落水处应该在这里了。

  望着眼前的小湖和斜坡,杜沅沅陷入沉思,一个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在自己府中跌入湖里,似乎有无数个可能。若是赏梅失足,梅树距湖水颇近,中间隔着一段斜坡,落雪之后又较湿滑。以杜沅沅的纤纤弱质,一时滑倒,落入湖里倒也说得过去。

  若是被旁人所害。放眼府中,谁的嫌疑最大呢?柳二夫人?但以那日所见,这个柳二夫人只喜欢搬权弄势,借着原来的杜沅沅软弱可欺,便存心欺辱。存有害人之心,只怕那柳二夫人还没有这个胆子。大少爷杜子珏?似乎也没有理由,且不说因杜老爷十分看重这个独子,在府中有一定地位。而杜沅沅当日的落水也为其所救。若有加害之意,大可放手走开。而且还有一层,杜沅沅还记得昏睡时紧握住的那只手,虽然并没有看清身边那人的面目,但是并没有危险的感觉。还有一人,就是柳二夫人所出的二小姐杜婠婠,不知这对同父异母的姐妹相处得如何,现下二人还未见面,总要见了面以后才能分辨。想到这里,不由计上心头,是时候该去拜访一下这个素未谋面的二姐了。

  “小姐,你怎么又来这儿了。看小心些,别再吓奴婢了。”杜沅沅回过头,看到阿芜急急走来,手里捧着一只银丝镂花的手炉。心头禁不住一热。这小丫头还真是贴心。

  阿芜走上前,将手炉塞到杜沅沅手中,接过纸伞,撑在头顶。

  “阿芜!”杜沅沅缓缓的道,“我们去拜会一下二姐吧。”阿芜睁大了眼睛,“小姐,你从未去过二小姐的绾云馆。”“是么?”杜沅沅清清浅浅的笑着,“既然从未去过,早该过去拜访一下,不是吗?”

  绾云馆,真是个婉约的名字,且看一下这位杜二小姐是如何玲珑有致吧。

  绾云馆位于园子东首,紧靠着杜子珏的怡雅斋,再走过去就是杜老爷的起居之所莹心堂。应该算是尚书府的中心地带。远非杜沅沅所居偏僻的南玉馆可比。阿芜一边走一边指给杜沅沅看。杜沅沅一面感叹这些古香古色的居所别名,一面暗暗苦笑,这位杜三小姐还真不是一般的不受宠。

  走进绾云馆的垂花隔断,阿芜隔着门道:“二小姐在么,三小姐来了。”房内似是“咦”了一声,等了一刻,才有丫鬟打起青缎厚布门帘。杜沅沅一踏入房中,立时觉得一股暖气夹杂着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屋地当中放着一只红铜炭盆,炭火燃烧得正旺。正面是一张花梨木翘头案,案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副《梨花争艳图》,只见一树梨花白似青玉,开得甚是热闹,但却稍嫌繁杂与浓艳。案上两只翠玉包金大花瓶,熠熠生辉。旁侧一只小巧薰炉,正散发出袅袅的烟气,想是燃着绮兰香一类香味浓重的香料。转过雕花屏风,靠窗边的鸡翅罗汉床上,一个肌肤丰润、面目姣好的女子正斜斜而坐。许是屋内太热,女子只穿了件贴身的石榴红色夹袄、绛紫色的撒花裙子,发髻虽是松松挽就,但髻上、鬓边、脖颈、腕间却是钗鐶首饰一应俱全。整个人就如一朵新鲜的玫瑰,艳丽而娇媚。

  杜沅沅想,此人应是杜婠婠了。看这番样子,想必也是个娇纵的千金大小姐,个性张扬,骄傲自负。

  杜沅沅故做柔顺走进福身道:“见过二姐,今日沅沅在园子里闲逛,不想就走到这绾云馆来了,如此特来看看二姐。”杜婠婠并未起身,面上也无甚表情,甚至眼皮都未抬,只是摆弄着腕间上的银丝镯子,隔了一会方道:“妹妹真是好兴致,想我这绾云馆怎会入得了妹妹的眼,劳妹妹亲自来访,真是不敢当。”口中虽然说着,面上却一丝不敢当的表情也没有。

  杜沅沅忍住不快,立在一旁,“都是妹妹不是,早就应该到二姐这儿来看看,只是妹妹一贯喜静怕闹,甚少出门。二姐还请原谅妹妹的年轻不懂事。”杜沅沅如此态度让杜婠婠颇为诧异,不禁抬眼看来,待看到她容色清丽,娉娉婷婷立在当地,眼中不由浮起几分妒恨和厌恶,冷声道:“既然妹妹已经看过了,可以回去了。姐姐我身子不爽,就不送了。”说罢端起旁边的茶来。杜沅沅面色无波,依旧柔声道:“不劳姐姐。”转身慢慢退了出去。

  阿芜扶着杜沅沅,二人慢慢向南玉馆走去。边走,阿芜边道:“这个二小姐也太过于刻薄了,我们好心来看她,她却将我们打发出来。”

  杜沅沅并未答话,一径低头沉思,这个二小姐也是仗着自己母亲得势,才摆出一派大小姐习气的等闲角色,不足为惧。照此看来,杜沅沅的意外,同杜二小姐也应该没有关系,不是杜婠婠不能,而是其不屑为之。想她杜沅沅已被轻慢到这种程度,生死又有什么分别。那么,杜沅沅的意外只有一种可能,也许真的是纤细柔弱的杜沅沅赏梅时,失足滑落水中。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杜沅沅无意间的失足落水却成就了她李菂的重生。

  杜沅沅漫无边际地想着,隐约听得阿芜在身后惊叫了一声,才发觉已走到一名白衣男子的面前,一时收势不住,直直地撞了上去。“哎哟!”杜沅沅揉着撞痛的鼻子,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却不经意的望进一双温润的眼睛,依稀是李翔的模样。“哥哥”,杜沅沅低呼一声,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情不自禁地扑到了男子的怀中。

  看到眼前的一幕,阿芜有些瞠目结舌。匆忙中只来得及叫了声:“大少爷。”

  望着扑到怀中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杜子珏禁不住一愣,下意识的想要推开。却在顷刻间被杜沅沅深深的依赖所打动,心中一片温软。不由自主地轻轻拥着怀中的娇躯,柔声问道:“妹妹的身子可是大好了?”

  听到耳边响起的清越声音,杜沅沅忽地猛醒过来。这个人怎么可能是李翔,她早已离开了原来的世界,李翔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无论是声音,还是她鼻端隐隐闻到的檀香气息,这都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

  杜沅沅立刻退后一步,面上禁不住飞红。抬眼望去,面前的男子身着白色路纹锦袍,头顶发髻上扣着白玉环饰。面容清俊,眉眼莹润。整个人显得温润如玉,气质高华,只是举手投足之间透出一股清冷的气息。

  杜沅沅有些迷惑地看着男子清润的双眼,确实与李翔颇为相似。她忽然想到了昏睡中见到的那双眼睛,想必这就是尚书府中的大少爷杜子珏。

  杜沅沅忙正装敛容,盈盈福身,“拜见大哥,多谢前日大哥救命之恩。”杜子珏的面上闪过一丝讶异,却不动声色地微微点了点头,“妹妹不必多礼。朝上事多,原该早些去看看你的,一时还未得空。可巧碰到了。听说妹妹不大记得原来的事了?”语气满含探询。

  杜沅沅心里一惊,低头恭谨答道:“是,沅沅一醒过来,就不太记得前事了。听阿芜讲,应是在园子里赏梅时滑落入水后撞了头。”杜子珏轻哦了一声,“那妹妹还是好生将养着吧,大哥改日再去看你。”遂点头转身而去。

  耳听得阿芜一边低语道:“大少爷今日的态度好生奇怪,对小姐似乎颇为温和呢!”,“也许是他疼惜妹妹呢!”杜沅沅随口答道。“少爷向来特立独行得很,何况从来不对小姐假以辞色的。”阿芜还是有些奇怪。

  “阿芜,大少爷常不在府里吗?”望着远去的杜子珏的身影,杜沅沅转了话题。“对啊!子珏少爷现任吏部员外郎,据说是个从六品呢。每日公务繁忙,自然呆在府里的时间就少了。”“呃。”杜沅沅状似无意的应了声。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杜子珏,一直有种令杜沅沅熟悉又安心的气息。也许是因为李菂刚到这个时代感受的第一缕温暖,也许是那双和李翔十分酷似的眼睛。

  齐朝

  对于杨素心,杜沅沅一直都怀有濡慕之思。倪婉卿去世很早,李菂自小就失去了母爱。到了这一世,突然又拥有了母亲。也许是天性使然,尽管杨素心与杜沅沅并不亲近,但自杨素心到南玉馆探望之后,杜沅沅每日都要到寒碧轩去。陪着杨素心打坐念经,凭窗闲话,有时尽管什么都不说,心里却仍是一片平静与温馨。尤其是在发现寒碧轩中竟有一间藏书的小阁后,杜沅沅每日在寒碧轩都要居留大半日。杨素心坐禅时,杜沅沅就在一边细细诵读。

  小阁中藏书异常丰富,诗词歌赋,乐理曲谱,记史小传,甚至于地理方志、中医要略。涉及门类繁多,浩如烟海。据杨素心说,这些书籍均是她未出嫁前收集所得,后作为陪嫁一并带入了杜府。

  杜沅沅对书籍爱不释手,尤其是记史小传及地理方志,更是如获至宝。也由此了解了许多当世的信息。令她万分讶异的是,现今所处的这个时代竟是任何一本现代史书都没有记载过的,换言之,就是一个历史上从来没有存在过的朝代。

  尽管书中的记载并不完全,杜沅沅还是根据一些零星的片断,推断出当世应是现代历史中所记载的唐、宋时期。但是,现在的朝代并不是唐朝,也不是宋朝,而被称之为齐朝,这一点发现令杜沅沅瞠目结舌。

  查遍了所有书籍,她也未找到确切答案。最后只能得出一个不甚确定的结论,当历史进程到隋朝末年时,确实是进入了盛世唐朝,但是,历史在此也同时分出了两条线,确切的说是出现了一个并行的时空,成就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朝代――齐朝。而杜沅沅正无巧不巧地落入到这个时空中,成为了大齐的子民。

  如今,大齐已历时三朝。齐姓即为皇族姓氏。现当朝为齐英帝,属齐氏第四代子孙,继位时年仅十岁,年号天业。杜沅沅推算了一下,现为天业十八年,那么英帝也才只有二十八岁,年纪颇轻。

  齐朝国土广大,风物众多,民俗各异。境内北部多高原山地,南部平原广袤,人烟稠密。境内最大的两个水域为茵罗江与歧讷河,烟波千里,浩渺无边,灌溉了两岸水土,兴盛了帝国农业。同时,齐朝商业似乎也异常繁盛,商人云集,贸易频繁。

  据书中所记,紧靠齐朝的北部,是笛羌国。笛羌国面积比大齐还要广大,但是人口相对较少,且主要以游牧业为主,国人精骑善射,好勇斗狠,倒是和现代历史中记载的匈奴颇为相似。而大齐人惯称笛羌人为蛮夷人。齐朝的南部,则毗邻着驽羽国及其他的众多小国。

  从记载中可以看出,各国都有着不同的景致,宽广的平原,壮阔的长河,优美的景致与迥异的民俗,令杜沅沅禁不住悠然神往。既然知道了身处这样的一个时代,她暗暗下定了决心,作为一个来自自由世界里的灵魂,与其老死深闺,不如寻个机会,畅游天下,快慰平生。

  转眼间,杜沅沅到齐朝已经一月有余了。刚来时还只是初冬季节,现下已进入深冬,北风一日紧似一日。杜沅沅每日里依旧往返于寒碧轩和南玉馆之间,读书抚琴,陪母亲闲话。

  这一日,杜沅沅正翻看从小阁中取出的一本诗词,忽见一张冷金笺从书中飘落下来。笺纸已有些发黄,显是已放置了颇有一段时日。笺上用工整的小楷题着一首词:

  蝶恋花

  魂飞青芜碧柳处。山重水复,道是无寻处。举酒无言管弦冷,孤灯明月相对看,

  年年岁岁斜阳暮。不见离人,黯然红颜老。门掩春色残照里,晨钟暮鼓声声住。

  杜沅沅认得这是母亲杨素心的字迹。小词写得如泣如诉,凄婉动人,蕴意分明就是恋人间离别的浓重感伤,一种撼人魂魄的缠绵思念和痴情跃然纸上。

  反复玩味着词中的意味,杜沅沅痴立了半晌。原来母亲冷漠淡然的背后还隐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感情。看来,应是少年相恋,后意外别离,日日相思不得见,便以晨钟暮鼓了此一生。想着父亲和母亲日前见面的情形,心中不禁了然,难怪母亲对父亲如此冷漠疏离,相敬如“冰”。但是,从父亲对母亲的态度上,应是满怀爱意的,也许是母亲太在意自己的第一份感情,身边的一切都变得云淡风轻。二人便因此成了一对怨偶,而后漫漫十数年。这也难怪杜庭儒对杨素心所出的杜沅沅不甚疼惜了。

  杜沅沅叹了口气,圣上赐婚的荣耀,世人眼中的佳偶天成,豪户朱门的荣华富贵,背后竟是这样的目不忍睹。在这个朝代里,难道自己的人生也将是这样,等待旁人安排自己的命运,然后在一段不幸福的婚姻中黯然老去。

  想到此,她的心中异常烦闷,推开手边书籍,长身而起,凭窗向外望去,一片冬日萧瑟映入眼帘,不由心情更加低沉。忽然,杜沅沅正在胡思乱想的脑中闪过一点光亮,既然自己只是无意间落入这个时空,那么为什么要沿着杜沅沅命运的轨迹,不如自己去争取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想到此,一切蓦然开朗,杜沅沅定下心来,随手取下墙上的古筝,放置在临窗几案上。纤指轻滑,一串清音淙淙而出。风格清雅,醇厚幽远,竟是一曲《高山流水》

  此时,房外北风正紧,白雪宛如飘絮悠然而下;房内琴音婉转,佳人绝代低首抚琴,面含微笑,风姿怡然。阿芜打起门帘与正打算进入的杜子珏都呆立在了门边。隔了一会儿,杜子珏悄悄叫过阿芜,转身而出。

  琴音渐行渐低。阿芜又复返回,眼中是一抹莫名的神色,近前拊掌笑道:“小姐,你弹的是什么曲子,阿芜从来都没有听过。但却好听得很,就象是仙乐一样。刚才子珏少爷来,也听得呆住了呢!”

  “大哥来了?”杜沅沅问,“是啊!少爷见你弹得入神,就回去了,让奴婢对小姐说,他改日再来。还有……”,阿芜突然压低了声音,“少爷还问奴婢,小姐落水前后有没有什么不同。”杜沅沅蓦地一惊,“你怎么说?”阿芜捉黠的笑道:“奴婢说,小姐活泼了许多,许是到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一下子转了性子,看什么都通透了。”杜沅沅不由得轻笑了声,回身拍了阿芜一下,“都是我素日里纵容的,调皮的丫头,越来越能说会道。”阿芜吐了吐舌头,二人遂笑闹在一处。

  初遇

  冬日里昼短夜长。杜沅沅除了在寒碧轩中读书,便是高卧床上梦会周公,益发百无聊赖起来。自从她落水之后,不知什么原因,杜子珏似乎对这个小妹特别看顾,时常到南玉馆中小坐,与杜沅沅已经颇为熟稔。长期的相处及对前世李翔的依恋,令杜沅沅全心全意的将杜子珏当成了自己的大哥,也因此不再藏纳自己真正的个性。偶尔耍赖、撒娇一回。对于杜沅沅大家闺秀面貌下的活泼好动,杜子珏早已是见怪不怪。偶尔,杜子珏说些市井见闻给杜沅沅听。她听闻得民间风物绝胜,街市繁华,便动了出府的心思。但尚书之女岂非寻常人家可比,行动之间自是不能随意。

  眨眼之间便到了新年。尚书府里各处忙乱起来,门庭洒扫,贡神祭祖,筹备年货,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到了除夕的家宴,家中众人围坐一桌,虽衣着鲜亮,却神色各异。杨素心更是开席不久,即称病离席而去。席间气氛益发沉闷。杜沅沅想起前世也是如此情况,家人即使是聚在一处,也心思各异。心里便不住叹气,这年不过也罢。

  捱到正月十五,一大早,阿芜便急急为杜沅沅梳妆打扮。杜沅沅方知,本朝惯例,每逢此日,京城中各府的夫人、小姐便要到城郊的皇家寺院安国寺烧香许愿,还有一层,京中青年才俊也会倾巢而出,如有机缘,也可觅得佳婿。虽然杜沅沅对此事不以为然,但却可趁此机会出府游玩,心里自是喜悦非常。

  眼见日头渐渐升起,阿芜还在房内翻找衣服搭配首饰,不觉心中好笑。遂喊过阿芜,将一头乌丝松松绾成桃心髻的式样,另外再留一部分垂于肩后,髻旁仅簪了一只梅花形的碧玉簪子。又从阿芜挑的衣裙中拣了件莹白色花蝶纹的收身小袄,配着翡翠色的长裙。面上脂粉未施,仅在唇上涂了淡淡一层口脂。俯身镜中人,清新脱俗,笑靥如花。阿芜颇有不甘,“其它府的小姐肯定绫罗珠翠,艳丽得象天仙一样,小姐你却如此不放在眼里。”言罢直摇其头。杜沅沅微微一笑,披过白色翻毛狐狸领织锦雪缎斗蓬,转身而出。

  行出府门,车马早已备好。杜府大夫人、二夫人,杜婠婠与杜沅沅分别乘坐两辆马车。走到车前,早有小厮搬来脚凳,一旁丫鬟打起车帘,杜沅沅扶着阿芜的手坐入车中。不一刻,马车缓缓启动。耳听得车外面人声嘈杂,叫卖声音此起彼伏,杜沅沅又是新奇,又是高兴。不时偷偷掀起马车小窗遮帘一角向外窥探。只见道路两旁,房屋稠密,人流如织。且又正逢新年,处处披红挂绿,喜气洋洋。宛如一副活动的《清明上河图》,显出一派清平世界的盛世景象。杜婠婠则在一旁冷眼旁观,嘴角似有冷笑,对杜沅沅不理不睬。

  马车直行了半个多时辰,车外人声渐小,只余马车行过大路的粼粼声。渐渐的,一阵高昂悠扬的撞钟声由远而近,马车终于停住,安国寺到了。

  阿芜在车外打起车帘,杜婠婠抢先下了车,杜沅沅则紧随其后。马车停在安国寺门前的空地上。诺大的一片空地,已经停满了各式马车,或堂皇富丽、或小巧精致,皆非平凡人家所能用得起的。看来今日到寺院进香必是些非富则贵的豪门大户。不少女眷正从马车中一一下来,服饰华丽、浓妆淡抹,姹紫嫣红直晃得人眼花。一时之间,素日里颇为肃静的佛门之地突然间莺莺燕燕,热闹非常。

  杜沅沅正想随着人流,进入寺内。忽听得身旁不远处,传来喧闹的声音。只听一个女子尖利的声音道:“哪里来的东西,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冲撞了御史家的车马,你有几个脑袋!”声音娇纵、盛气凌人。一个颤微微的衰老声音低声下气地道:“不是小人故意,乃是天冷路滑,小人滑倒后惊了贵府的马车。请饶了小人吧!”“饶了你,难道御史家的马车是白惊的,你不过是个低贱的下等人罢了,有何资格求饶。”尖声女子依旧不依不饶。

  杜沅沅不觉向围成一圈的人群中走去。只见一个华服女子柳眉倒竖,一脸寒霜,原本艳丽的容貌显得有些狰狞,手拿丝帕捂在鼻前,正满脸鄙夷的看着马车前跌坐着的一个胡须花白的布衣老人。众人都只围观,却无人劝解。杜沅沅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正欲上前,阿芜在身后扯扯衣角,道:“这是京中田御史家的小姐,闺名叫田澜,骄横跋扈。仗着其父得势,谁也不看在眼里。咱们还是莫要惹她的好。”杜沅沅轻轻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老人家也怪可怜的。”

  说罢,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命阿芜先扶起了老人。然后,向田澜敛衽一礼,“这位姐姐,不管这位老人有何错处,妹妹这里向你赔罪。请姐姐念在此人年纪老迈的份上,不要再追究了吧。”杜沅沅冷不防的出现,让正在颐指气使的田澜微微一愣,眼前小女子虽穿着清淡随意,却也是气派非凡。田澜一时也不敢托大,但也不想就此了结。杜沅沅焉能看不出田澜一瞬间的犹豫,于是甜甜一笑,“不论老人给贵府造成何种损失,都由妹妹负责赔偿。姐姐乃千金贵体,莫要被这不相干的人扰了兴头。”话说到这里,田澜才脸色稍霁,“赔偿就不必了,只是下次可得小心。”说罢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杜沅沅见田澜走远,急忙上前扶住老人,低声询问:“老人家,你可有受伤,这里车马众多,还是速速回家去吧!”说罢命阿芜取出一些散碎银子交到老人手中,也不理老人拜谢之声,便施施然走进寺门。

  一辆帷幕深垂的马车静静地停在路的一边,刚刚的一幕恰巧落进了马车中一个男子的眼中。车中的男子身形修长,五官异常俊美,一双深邃的眼睛闪着睿智而坚定的光芒。男子身着紫檀色宝相花纹锦袍,腰间束着流云纹青玉带,一枚青玉朱雀纹玉佩垂在腰际,一派浑然天成的贵气隐隐流动在男子的眉宇间。杜沅沅的表现显然引起了男子的注意,男子的眼中泛起一抹玩味的笑容。“来人!”车旁一名侍卫模样的人躬下身:“是,公子。”“去查查,那个披白狐斗篷的是哪家的小姐?”男子意态闲适的一挥手。侍卫简洁的答了声:“是”,便迅速的走开了。

  杜沅沅走进寺门,宽大的庙宇轩昂壮丽,精雕细刻。寺钟声声,香烟袅袅,到处一派庄严肃穆的景象。心中一阵感叹,到底是皇家寺院,风物自与别处不同。

  一众夫人小姐、三三两两的士子才俊纷纷烧香叩拜,杜沅沅并不以为然。与母亲知会了一声,便各处游走观赏。远离了府中的安静沉闷,心中觉得十分痛快。

  走过一进进的大殿,人烟渐渐稀少,想是走到了寺院深处。在一处庭院的拐角,杜沅沅发现了一个小巧的月亮小门。门后是抄手游廊,曲径通幽,不知深向何处。杜沅沅忽起好奇之心,沿着游廊曲折向前,走了一段,一阵清香扑鼻而来,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好大的梅林。一眼望去,就如同一片梅海,千株梅花争奇斗艳,百般娇姿,红艳如霞。株株梅树成行排队,迎风照水,疏密有致,井然有序。每株梅树的枝头上既有含苞的花蕾,也有绽放的花朵。火红的花瓣,淡黄的花蕊。映衬着树下的皑皑白雪。红里带白,白里透红。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杜沅沅痴立良久,连连惊叹。信步行在梅林里,身前身后皆是千姿百态的梅花,忽一阵风起,卷起千片梅瓣,漫天红色的花雨,让杜沅沅情不自禁转了几个圈子,白色的斗篷扬起了一片雪雾。

  紫衣男子站在宝相阁顶的雕栏边,正对着楼下的梅林,也看到了梅林中清甜可人的杜沅沅。红色花雨中,杜沅沅一张肤光潋滟的小脸,唇边一抹动人心魄的微笑,不同于一般贵族女子的淡雅装扮,宛如梅花仙子般活泼灵动地飘飞在梅林中。紫衣男子有一瞬间的失神,眼中闪过一抹热切的光辉。刚刚出去侍卫出现在他的身后, “公子,查清楚了,是户部尚书杜大人家的三小姐,闺名叫杜沅沅,芳龄十五岁,据说是当年京城第一美女杨素心的女儿。”说完就退了下去。紫衣男子微微沉吟着,杜庭儒的女儿吗?也许我们很快就可以见面了。

  楼下梅林中,遥遥传来杜沅沅动听的吟咏声: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紫衣男子有些惊异,随即似又了然。蓦然心中一动,随手从身边侍从处拿过一管紫玉长箫,隐身柱后。脑中描画着方才看到的景致,信手吹了起来。箫音悠悠地传了开去。

  梅林中的杜沅沅突然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了箫声。那箫音宛如春水,煦暖温和,似心中无限欢喜,又似带着绵绵不绝的渴求之意,一丝一丝侵入脑际,在梅林中低柔婉转,轻轻飘荡。杜沅沅举头望去,四周并不见人影。刚要细细查看,阿芜从梅林外奔入,“小姐,你还在这里,让奴婢好找。”阿芜抱怨着,拉住杜沅沅的衣袖, “夫人到处找你,快随奴婢回去吧。”杜沅沅不由自主向外行去。一边走一边还在四处寻找。

  已转出柱后的紫衣男子一脸遗憾,看着杜沅沅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

  别样情愫

  从安国寺返回后,杜沅沅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宁静,依旧是每日读书、抚琴,园内闲逛。一切似乎又沉寂了下来。唯一让杜沅沅有些期待的是,春天快要来了。后园的雪慢慢地融化了,树木、小草都沁出了点点绿色。很快就是一个生机盎然的季节了。

  随着冬天的远去,杜沅沅的心似乎也灵动了起来。想着去安国寺那日从帘中窥到的市井繁华,便一门心思要到府外去逛逛。也因此,杜沅沅的脑筋就动到了杜子珏的身上。经不起杜沅沅的软磨硬泡,杜子珏终于答应,带杜沅沅到京城中走走。为省却麻烦,杜子珏带了一套男装给杜沅沅,竹青色的长衫与同色葛巾,杜沅沅穿戴起来,竟成了个颇为俊秀的小公子。

  杜沅沅兴高采烈地跟在杜子珏的身后,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脸上满是好奇的神色,直看得目不暇接。只见街道宽阔笔直,四通八达。摊档、店铺、杂耍表演、小吃等自然汇聚。与现代各商业自成一体不同的,街上的店铺通透开放,人们可以很方便地从一家店铺流动到另一家店铺,显得异常热闹。杜沅沅不由得暗自咋舌,真是一个繁荣的盛世。

  转过街角,见远处殿阁轩然,鳞次栉比,异常华丽。杜沅沅的眼睛不由一亮,连忙指给杜子珏看,方知那便是禁宫大内。她立刻收起了好奇之心,望向他处。杜子珏心下讶异,便问及原因。杜沅沅随意道:“那华丽的禁宫也只不过是个精致的鸟笼,外面的天地这么宽阔,我才不会学那些凡俗之人趋之若鹜呢!”杜子珏听后,眼中闪过一丝惊叹的神色,随之神色间也更为复杂。

  街边众多小摊紧密相连,卖糖果零食的、玩赏物件的、首饰环佩的。杜沅沅每到一处都驻足流连,觉得新奇不已。她经过一个摆满钗鐶的小摊,在一众熠熠生辉的首饰中,杜沅沅一眼看到一枚大小环相扣的环佩,环佩表面雕着精细的灵芝云纹。背面还刻有“不离不弃”四字。色泽温润,样子小巧。几乎是立刻,杜沅沅就喜欢上了它,不住地在手间把玩。热情的摊主讨好的笑着,“公子真是好眼力,这枚环佩是难得一见的子母环。”“子母环?”杜沅沅惊奇地问。“是,您看,这一分,就变成了母环和子环两个。”果真,刚刚还是一只环佩,在摊主的摆弄下,成为一大一小两只环佩,而且云纹各自一系,丝毫不见缺损。大环是“不弃”二字,小环是“不离”二字。杜沅沅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站在身边的杜子珏不觉有些好笑,这环佩样子虽然讨巧,但玉质却一般,远及不上家中所用。见杜沅沅喜欢,还是掏出银子买了下来。杜沅沅接过两只环佩,并未合拢。而是将大的一只挂到杜子珏的腰间,小的一只揣入怀中。“嗯!不错,跟你很配。”杜沅沅退后一步,摇头晃脑的说,“我刚刚一看到它,就想起你的眼睛,这只环佩真的很配你。正好,大的给你,小的归我。不管如何,你只要见了环佩,就如同见了我一样。”说完,又蹦蹦跳跳的跑到另一个摊子去了。听完这番似真似假的话,杜子珏一时心情激荡,立在当地久久未动。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一丝欣喜,似乎还有一丝挣扎。

  时近正午。杜子珏见杜沅沅已有些疲累,便携着杜沅沅的手,进了街边的迎香酒楼。杜沅沅好奇地四处打量。只见酒楼店堂甚是宽广,分上下两层,中间有一木台,一名留着三绺长须的说书先生手拿一把描金折扇,正说得好不尽兴。这迎香酒楼乃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又逢午时,此刻楼中早已是座无虚席。店小二殷勤将二人让到二楼靠边角的一张桌子,歉意地道:“请公子见谅,店中已无空位。”杜子珏口道:“不妨,酒菜快些上来就好。”

  杜沅沅把玩着手中的茶盏,细细地听着说书先生的口若悬河,说得似乎是当朝的英帝。杜沅沅不由得又凝了凝神。“要说当今的圣上,那是紫微星转世。文韬武略、风华盖世。圣上三岁能文、七岁能武,十岁登基。小小孩童,便有了君临天下的气势。十三岁,亲自带兵平乱,一下就弱了蛮夷人的气势……”说书人“哐”的一声,拍了个惊堂木,酒楼内响起一片轰然叫好声。杜沅沅听的津津有味,这位英帝还真称得上是个人中之龙呢!

  杜子珏并没有听书,偶尔宠溺地看了看杜沅沅,间或低头喝茶。他突然感觉到似乎有目光一直注视着这里。抬起头,发现在同一楼层的另一边,一名紫衣男子独坐一桌,正自斟自饮。旁边站着个冷面侍卫。那紫衣男子不时望向这边,看着的似乎就是沉浸在说书里的杜沅沅,眼神柔情似水。看到紫衣男子的面容,杜子珏浑身一震,立时便要上前。那冷面侍卫微微摇了摇头。杜子珏只得按奈不动,心中却上下翻腾。任傻子也看得懂,那紫衣男子的眼光分明是思慕之情。看着依旧一无所觉的杜沅沅,杜子珏在心里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杜沅沅终于意识到了紫衣男子的目光,便抬眼寻去。待见到紫衣男子俊美的面容与不俗的气度后,面上微微露出激赏的神色。却冷不防与紫衣男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直至看到紫衣男子目中玩味的笑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羞红了脸。紫衣男子见此情景,面上绽出愉悦的笑意。这抹笑容让他的眼睛越发深邃,整个脸似乎沐浴在一种异样的光辉里。杜沅沅看得又是一征。

  “你认得他?”一旁的杜子珏压低声音问道,杜沅沅摇摇头,“我以为是你的故交。”杜子珏拉了拉她的手,“那我们回去吧。”杜沅沅点点头,站起身来,却不敢回头,急急地走下楼去。依稀觉得背后,那紫衣男子的眼光依然肆无忌惮地射了过来,胶着在她的身上,流连不去。

  “沅沅,大哥要保护好你。”回去的路上,杜子珏一脸凝重的说道,似乎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杜沅沅却并没有听到,她的心有些恍惚,为着那紫衣男子眼中那抹奇异的神色,他似乎是认识她的。

  杜子珏缓缓地跺着步。再向前一点,就是南玉馆的院门了,这条路,他时不时的总要走上一回。究竟从何时起,他亲近起这个同父异母的小妹了呢?杜子珏不由得停住了脚。

  杜子珏记得,父亲杜庭儒并不宠爱杨夫人,连带着对其所生的女儿杜沅沅也不十分疼爱。因此,杜沅沅的性子孤寂冷漠,人又生得娇弱,与家中诸人都不甚亲近。似乎是从落水之后,杜沅沅的性子一下子变了个样儿。变得活泼、开朗、独立、坚强。那天,他到南玉馆无意之间听到的曲子现在还在耳边回荡。尽管人还是那个人,但有些东西却是不同了。就因为这些个不同,杜子珏觉得自己似乎越来越喜欢这个妹妹,似乎,又不仅仅是喜欢。

  一时脑中乱如蚕丝,千头万绪,理也理不清。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那只母环佩。思绪又远远的飘开去。杜沅沅对自己的依恋似乎也是从落水之后开始的,昏睡中紧抓他的手不放,在莹玉堂门前的真情流露。她似乎也是极相信极信赖他这个大哥的。尤其是二人各持一只的这对子母环佩,“不离不弃”,这令他涌起多么深的感动。但是,在看到那个紫衣男子的注目后,他突然意识到,他与沅沅就要分开了。尽管一切还未显露端倪,但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的。

  杜子珏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并不只把沅沅当做妹妹那么简单了,在对妹妹的喜欢里,还包含了疼惜、宠溺、不舍,甚至是一个他无论如何也不敢想的字。杜沅沅的娇丽笑容似乎就在他眼前,他抚着自己的心口,似乎要确定什么,又似乎害怕这样的确定。

  仰头望天,白云悠然来去,飘渺如梦。他紧闭了下眼,心中是破茧的痛楚和甜蜜的渴望。暗自祝祷,如果这是个甜梦,就让他永远不要醒来;如果这是个宿命,就让他一个人来承受所有吧。

  想到这,杜子珏猛然站住了,他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南玉馆,紧紧握了握环佩,转身又走了回去。

  身份成迷

  杜沅沅套上那件竹青色的长衫,又乔装成男子的样子,偷偷溜出了府门。这几日,杜子珏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见不到人影。杜沅沅实在忍不住,终于下定了决心,大着胆子,独自一人上了街。

  依旧是人头攒动的街市,此起彼伏的叫卖之声,不时映入眼帘的时新玩意。杜沅沅兴致盎然地走走看看,不久之后,她忽然发现,自己竟然迷失了方向。这才知道,以往跟在杜子珏身旁,一心只顾着四处玩赏,一切全赖他打点。如今虽是自己出门,竟也积习难改,连来时的路都忘却了。

  眼看日头过午,杜沅沅还在街上转悠。前后左右走了几个来回,目光所及的街市样貌均十分相似,再这样找下去,杜沅沅相信,自己一定会力竭而死。她走到一间颇为雅致的茶楼之下,看着那紫红门楣上斗大的四个字“清心茶楼”,忽然感到饥渴难耐,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幸好还有几两散碎银子,这还是上次上街时,杜子珏细心地系在她腰上的,说是让她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但因为一直跟在杜子珏身边,没有机会使用,此时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杜沅沅三步并作两步冲进了茶楼。刚刚踏过门槛,只觉一股幽淡的茶香扑面而来,让人心神为之一爽。再看那茶楼的陈设,杜沅沅不由暗赞了声好。只见宽大的厅堂内,当中一座琴台,摆放着一架古筝,琴台四周则设着数张几案,那几案均为青碧之色,显然为翠竹所制。而在厅堂四壁,悬着数幅泼墨山水。二者相互映衬,显得这家清心茶楼颇为宜人淡雅,的确堪当“清心”二字。

  杜沅沅只顾四处打量,冷不防从茶楼里冲出个人来,在她身上狠狠一撞。她被撞得险险摔倒,待定神看时,那撞她之人已没入了人丛之中,去得远了。杜沅沅暗道了声晦气,便也不再追赶,仍向茶楼内行去。

  杜沅沅拾阶而上,上了茶楼的二楼,找了间临街的雅间,又吩咐茶博士上一壶上好的雪顶乌龙。便跌坐在椅中,再也无力站起。眼见窗外人群来去,却没有一张熟识的面孔,呆会真不知道要如何回到府中,她的心中禁不住有些发急。

  正在焦虑间,猛听得隔壁雅间内传来一个浑厚的男子之声,只听那声音道:“六福,我早就说过,这里的茶比家中的好得多,你还不信。如今可服气了?”另一个声音略微尖细的男声接道:“公子,家里的茶可都是千挑万选的。别怪小的多嘴,这里的茶还及不上家中喝剩下的,小的不明白公子为何单单喜欢这里。”杜沅沅听了,暗暗纳罕,在她看来,这里的茶已是上品,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家,竟把这上品的茶看成是家中喝剩下的。先前那男子的声音再度传来,似是轻叹了一声,道: “你又怎会明白,品茶关乎于心。再好的茶,若是没有心境相衬,也是枉然。家中俗物太多,你争我夺,即便送到眼前是极品,也是味同嚼蜡。莫不如这里,虽然天地小小,却让人心境平和。”

  杜沅沅听到这里,微微有些讶异,隔壁的这名男子竟然深谙品茶之真谛,品茶就是要凝神静气,心意与茶意相融合,方能体会个中妙处。看来,这位素未谋面的男子应也是个雅人。

  杜沅沅忽然想起曾读过的一首《七碗茶诗》,其中有几句倒是颇有情趣: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

  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四碗发轻汗,平生不平事,尽向毛孔散。

  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灵。

  七碗吃不也,唯觉两腋习习清风生。

  蓬莱山,在何处?乘此清风欲归去。

  写的便是喝茶的意趣,喝下第一碗,便觉喉舌生润,干渴顿解;喝下第二碗,

  胸中孤寂消失;喝下第三碗,精神倍增,满腹文字油然而生;喝下第四碗,身上汗水漫漫冒出,平生不快乐的事情,随着毛孔都散发出去了;喝下第五碗,浑身都感到轻松和舒服;喝下第六碗,仿佛进入了仙境一般,而第七碗可不能再喝了,只怕腋下生出习习清风,飘飘然都要飞上了青天去了。

  杜沅沅忽然听得隔壁“噫”了一声,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念出了声。她并不想多事,便站起身,打算付了茶资便出茶楼。当她的手探到腰间,整个人猛然间呆若木鸡。那原本好好地系在腰带上的荷包竟然不翼而飞了。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刚进茶楼时被人撞过,那撞她之人定是趁机扯脱了她的荷包,将包内的银子全部偷去。

  杜沅沅面前等着拿银子的茶博士脸色已经沉了下去,目中露出讥诮之色,杜沅沅满面通红,一时之间却也无法解释清楚。她的目光忽然瞟到了楼下的那张琴台,猛然心生一计。

  杜沅沅向那茶博士作了一揖,恳切道:“在下的确不是要白喝贵号的茶,只是刚刚不意之间被小贼窃去了银子。现确已付不起茶资。不过,刚刚在下看见厅中设了一张琴台。在下虽不才,却也粗通音律,愿奏上一曲,就权当是茶钱吧。”那茶博士见杜沅沅面貌清秀,举手投足彬彬有礼,也不象个无赖之人,脸色略有缓和。眼见杜沅沅确实掏不出银子,也是无法,便勉强同意了杜沅沅的提议。

  杜沅沅理平衣襟,飘然上了琴台,略一沉吟,纤指划过筝弦,竟是《春日踏青》的欢快调子,配着元稹《茶》中的绝妙好句。

  香叶,嫩芽

  慕诗客,爱僧家

  碾雕白玉,罗织红纱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

  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洗尽古今人不倦,将至醉后岂堪夸

  此时已进正午,茶楼内已座无虚席。但众人都沉醉于琴台上这个俊秀的青衣书生的高超琴技,一时之间,诺大的一个茶楼内,满座的众人竟然寂无声息。

  杜沅沅与茶博士的话音刚落,从她刚刚所坐的雅间隔壁便走出一个人来。那人看着杜沅沅下楼的背影,眉间是一抹惊喜之色,喃喃道:“我们还真是有缘。”眼见杜沅沅已向琴台走去,那人不由自主地追随着杜沅沅走下楼梯,尽管面上是如痴如狂的神色,却掩饰不住一身的贵气。那人赫然就是安国寺与迎香酒楼内的紫衣男子。

  当杜沅沅那明朗活泼的琴音与动人的吟咏声响起,紫衣男子微微倚在茶楼一侧,眉间的惊喜之色更深。他定定地凝视着琴台上那个秀颀的身影,禁不住一阵心神恍惚,这样的女子该是要留在身边,紧紧守住的吧。

  一曲终了,茶楼内的众人静默了一下,忽然响起轰然的叫好声。杜沅沅站起身,面带微笑,团团作了一揖。缓步走下琴台,茶博士急忙迎上前去,面上已换了个生意人的精明笑容,“公子真是一手好琴技。咱们也别提什么茶钱了,公子能否考虑今后常在此弹奏,这酬劳么,咱们可以商量。”杜沅沅没想到灵机一动竟然引出这样一个机遇,心中不觉有几分好笑,要是他知道自己是堂堂尚书府的小姐,恐怕早就躲到了一旁去。便淡然道:“在下技拙,今日只是无意间路过这里,并未想过这些。”那茶博士并不放弃,上前一步,几乎要贴在杜沅沅的身上,热切地道:“公子再考虑考虑!”

  杜沅沅被吓的倒退了一步,正想措辞拒绝,冷不防茶博士的身前插入一只手来,手上托着锭银子,直递到茶博士面前。一个男子朗然的声音道:“这些可够这位小兄弟的茶钱?若够,拿走便是,休要再纠缠。”茶博士见有人打断了他与杜沅沅的谈话,无疑于挡了他的财路,正想发怒,忽见递过银子来的男子一身紫檀色锦袍,气势巍然。茶博士经营茶楼已有年余,自然阅人无数。知道这人定是来历非凡,只得接过银子,转身走了。

  杜沅沅听那熟悉的语声,分明是自己隔壁雅间的男子,便转头向那解围的男子道谢,目光不经意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眸,不由愣了一下,脱口而出,“是你!”那紫衣男子眼角含笑,“公子认识在下?”杜沅沅点头道:“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紫衣男子依然笑道:“仅凭一面,公子仍能记得在下,荣幸之至。”杜沅沅听那语气似是欣喜,又似是调侃,禁不住有些羞赧,便道:“今日多谢公子解围,还请告知贵府所在,改日一定登门拜谢。”紫衣男子忽然露出奇怪的神色,重复道:“我的府上?”眼睛直直向杜沅沅看来,似是柔情满溢,欢喜无限,忽道:“欢迎之至,说不定公子还会在敝府长住。”

  杜沅沅见紫衣男子答非所问,一时不解其意,也不好再问。只觉得那紫衣男子目光越来越热切,缠绕在她的身周,禁不住红生双颊,直想逃开。便匆忙说了声告辞,疾步向茶楼外走去。

  一直走到大街上,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杜沅沅才回过神来,不由对自己的行为颇为迷惑不解。他们只不过聊了几句,即便是紫衣男子热情些,自己为何会被惊得仓惶而出,心还跳个不停。看来,是尚书府中的小姐当得久了,连待人接物都摸不到头脑了。

  杜沅沅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脚,想到一个更为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她还不知道回家的路。有心想问问路人,可是身旁诸人都是一派匆匆行色,只怕她刚说到忘了回家的路,尚书府怎么走,就会遭遇一连串的白眼。

  杜沅沅暗叹了一声,如今她已身无分文,还站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该怎样才好?猛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公子可是在等在下?”杜沅沅心中一喜,紧接着又冒出几分不安,那出声人正是刚刚茶楼中的紫衣男子。此时,若想寻求帮助,紫衣男子无疑是最好的人选了。

  杜沅沅转过身,吞吞吐吐道:“可否,可否请公子帮个忙?”“请说!”那紫衣男子笑得温文,面上的神色颇为认真,完全不似刚刚的玩笑模样。杜沅沅脸色微微发红,只觉得将要说出口的这个理由实在是有些丢人,却不得不和盘托出,低声道:“在下迷了路……”,话未说完,那紫衣男子忽然向远处招手,紧接着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的轻响,杜沅沅回过头去,只见一辆马车正向他们这边驶来。

  马车停在紫衣男子的身前,那赶车的人一身玄衣,显得颇为精干,见到紫衣男子,急忙下车行礼。紫衣男子微微点了下头,举止间已没有了半点嬉闹的神色,显得异常威严。紫衣男子拉开车帘,转向杜沅沅,面上又带上了欣悦的笑意,温和道:“请上车,在下一定将公子送回家中。”杜沅沅惊愕得张大了嘴巴,“你怎知我家在哪里?”紫衣男子并不答话,却伸出手来,将杜沅沅一把拉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外表看来平淡无奇,内里却是别有乾坤。舒适柔软的丝棉座椅,铺着金镶银绣的蟒靠。当中竟然还固定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湖青的茶具和金漆提盒。

  紫衣男子将杜沅沅轻轻带入一边椅中坐好,自己则坐过另一边,意态从容地将几上的两只茶盏注满,端起其中的一盏,细心地吹了一吹,仿佛觉得温度正好,才递给杜沅沅。又从提盒里挑了几样干果糖食,用银丝小碟盛了,放在杜沅沅面前。

  杜沅沅看着他忙来忙去,早已忘记了说话,只觉得这紫衣男子处处透着神秘,就凭着他不凡的气度和身边的这些细到极致的物件,说不定他来自巨商大贾,抑或是王侯子弟。但对她却这样温和体贴,若说是别有用意,杜沅沅尽管对他了解不深,却也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自己并没有恶意;若说是没有所图,为何又对她细心如此。

  眼见紫衣男子一切料理完毕,端身坐好,向她微微一笑。杜沅沅再也忍不住,道:“你认得我?你到底是什么人?”紫衣男子面上的笑意加深,却没有答话,端看杜沅沅半晌,忽然吟道:“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杜沅沅一听,大吃一惊。这首诗明明就是那日她在安国寺后院的梅林中随口吟的。此刻怎么会出现在紫衣男子的口中。她清楚地记得,当时她在梅林中游赏时,身边并无其他人。面前这人又是从何得知的?杜沅沅忽然想起,她在梅林中时,曾听到一阵春水般缠绵的箫音,难道面前即是吹箫人?杜沅沅的心微微一颤,刚要询问,马车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慢慢停了下来。车外传来那个赶车人的声音,“公子,到了。”

  紫衣男子晤了一声,伸手打起了车帘。杜沅沅伸头看去,正是尚书府门前。既然已到了地方,也不好再赖在车上,杜沅沅只好下了马车。回身看时,那紫衣男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嘴边是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意,又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向后一坐,那车帘便飘然落下。赶车人一挥长鞭,马车又开始行进。杜沅沅见紫衣男子并未回答她的问题便要离去,急忙追了数步,边追边道:“你还没有回答我。”马车的速度突然加快,车内传出一阵愉悦的笑声,那紫衣男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我们会再见面的,到那时,你便会知道了。”

  马车渐渐去得远了,杜沅沅依旧站在府门前,无数个念头在脑中转来转去,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尽管她无法确定这个紫衣男子的目的和身份,但凭着女性的直觉,有一点她清楚地知道,紫衣男子对她颇有些倾慕之意。而她自己为了这个突然出现在她生活中迷一样的出色男子,为了他的细心体贴,心湖中竟然也起了些微的波澜。

  杜沅沅的前世李菂在现代并没有谈过恋爱,尽管她清秀可人,家世出色。但有谁敢打清扬企业总经理的主意,加上她一心为了家族事业狠拼硬打,个人问题早已无暇提及,在外人面前便始终是清高冷漠的形象。就因为这些,吓退了不知多少倾慕者。事实上,李菂同所有普通女孩一样,对自己的爱情也怀着一份美好的憧憬。而且,受她母亲倪婉卿的影响,她更相信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而这一次,当紫衣男子意外的出现,又留给她无数个迷题后,她的心里已经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只是,现时的她也许还不明白那些东西是什么。

  马车已绝尘而去,杜沅沅又站了良久,口中喃喃自语,“你究竟是谁?”

  浮生凉

  禁宫内祈阳殿宽大的南书房里,齐英帝站在明亮的轩窗下,看着窗外花园中星星点点的绿色。礼部尚书胡全弘悄然立于身后,躬身回着:“今年秀女名册各府已辑录完毕,计五十九人。按祖制,均为朝中官员家中适龄之女。应选之期请皇上定夺。”英帝转过身来,貌似随意地开口道:“听说户部尚书杜庭儒有个女儿,可在应选之列?”胡全弘又一躬身,“回皇上,杜庭儒之女杜婠婠在应选之列。”“杜婠婠?”英帝疑惑地重复,“应是杜沅沅吧!”胡全弘细想了一下,忙回道:“回皇上,杜庭儒确实还有一女,名为杜沅沅。至今年三月初十方满十五岁,因年纪不足,故不能参选。”“是么?”英帝微一皱眉,“应选之期就定在三月十七吧。”胡全弘一听,自是心领神会,“是,杜庭儒两女应选,臣这就去办。”说罢,急忙退了出去。心中暗忖,皇上对这杜沅沅似乎颇不些不同呢!

  英帝又向窗外望去,脸上隐隐有些期翼的神色。几星斑驳的阳光透过轩窗,细细碎碎地洒到英帝的面上。这器宇轩昂,满身尊贵之气的英帝赫然是那出现在安国寺与迎香酒楼的紫衣男子。英帝的脸上泛起一丝柔情,“沅沅,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天气一天暖似一天。柳二夫人近日似乎特别地忙,忙着为女儿婠婠准备首饰钗鐶,锦衣绣裙。就在几日前,户部着人到家中宣旨,她的宝贝女儿符合秀女遴选条件,将被纳入秀女之列,参加今年的宫中遴选。

  参选秀女,可是光耀门楣的大好机会。凭着婠婠的花容月貌,如能被选入宫,得到皇上的宠幸,册妃封嫔,荣华富贵可真是享之不尽了。故而柳二夫人的脸上每日里都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

  这一日柳二夫人正在接待城中无箴绣庄的缝衣师傅,打算为杜婠婠好好的置办几套出众的袄裙。忽有府中的下人来报,说礼部又派人下旨来了,现在人已经到府门前了。心中不禁有些狐疑,却也不敢怠慢,急忙派人去知会老爷杜庭儒,自己则急急打发了缝衣师傅,也往前厅而来。

  走到前厅,礼部的来人已传旨完毕,告辞走了。只见杜庭儒一个人坐在厅里怔怔出神。柳二夫人心中十分诧异,走上前问道:“老爷,礼部来人,说的可是秀女遴选。那,婠婠可有变数?”,杜庭儒点点头,又摇摇头,沉声道:“确实说的是秀女遴选,只是不关婠婠的事,而是要沅沅参选。”

  “沅沅?”柳二夫人大吃一惊。她心中有自知之明,若论起容貌、才学来,杜沅沅要远远胜过亲生女儿婠婠。前些日子心里还在庆幸杜沅沅年龄不足,不能参选,婠婠少了对手,可这圣旨转瞬就上了门。想到年龄不足,柳二夫人忙道:“沅沅三月才满十五,可这?”“秀女遴选之期,圣上已定在了三月十七,恰巧就在沅沅生日之后。”杜庭儒若有所思地道,心中微微有些奇怪。

  柳二夫人想不了那么多,也一时无话可说,心中颇为不安。想到婠婠有可能要屈居在这不受宠的丫头后面,心里真是十分不甘,恨恨地想着那小丫头当时为何不直接淹死在湖里了事。不过,柳二夫人眼中闪过一丝阴狠,来日方长,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定呢!想到这些,立刻换了脸色,口称:“恭喜老爷,双喜临门。”连忙着下人去请三小姐。

  这些日子,杜沅沅过得颇为畅快。自从那日与杜子珏偷出尚书府后,以后又缠着出去了几回,将京城几乎逛了个遍,心中越发动了远游的心思。只是苦于找不到机会。

  正在冥思苦想之际,忽有下人来报说老爷有事请她到前厅去,杜沅沅颇有些诧异,生怕是偷出府的事被父亲发现,心中忐忑不安,慢吞吞的来到前厅。只见杜庭儒一脸严肃地端坐在上首,柳二夫人站在一旁面色复杂。杜沅沅硬着头皮上前施了一礼,道:“见过爹,见过二娘。”杜庭儒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不关心的小女儿,清秀雅致,容貌颇似当年的杨素心。心中微微一叹,一阵酸软,一晃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想当年杨素心入府,也应是这个年纪。

  杜沅沅等了半晌,杜庭儒依旧没有开口,便迟疑的问道:“爹?”杜庭儒猛然醒悟,轻轻咳了声掩饰自己的失态。肃声道:“刚刚礼部派人来传旨,着你参加今年的秀女遴选,你好好准备去吧!”杜沅沅只觉脑中轰地一声,只看见杜庭儒的嘴一张一合,却什么都听不见,脑中转来转去,只是“秀女遴选”四个字。在前世看了太多描写宫廷的小说、戏剧。皇帝的后宫佳丽三千、美女如云,虽然坐享荣华富贵,却尔虞我诈、缠斗争宠。有多少红颜薄命,因色衰爱驰而君恩中断,因争宠挫败失去往日荣耀,因宫高院深而不敢言语,在漫长苦涩的岁月,任青丝换成白发,忍受着精神的无穷折磨。她们怨不尽,愁无极,一任青春虚度,莫可奈何?而今,自己竟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想到这里,杜沅沅禁不住喊道:“我不要入宫。”突听得阿芜在一旁轻唤,“小姐、小姐。”杜沅沅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南玉馆中。禁不住抱住阿芜泪如雨下,“阿芜,我不要入宫,我不要去那个精致的鸟笼,我不要一辈子关在那里面,和无数个女人共享一个丈夫。”阿芜惶急的拿帕子擦着杜沅沅的眼泪,嘴里不住的说:“小姐,小声些,这旨意已经下了,是万万更改不了的了,抗旨是要杀头的呀。”杜沅沅猛地一震,忽然醒悟,这已经不是她原来生存的那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社会了。这个时代,皇帝作为最高的统治者,跺跺脚,都会让平民百姓心惊好几天,更别提是抗旨了。难道,就这样听从命运入宫吗?杜沅沅停止了哭泣,脑中一晃而过的是那个紫衣男子温文的面容,略带调侃的笑意。而那面容和笑意如今已一丝一丝淡了下去。杜沅沅感到心中有什么东西已被打碎,禁不住脸色灰白,颓然倒在榻上。

  杜子珏走进南玉馆,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面色苍白、眼神暗淡杜沅沅毫无生气地卧在榻上。杜子珏禁不住心如刀绞,当他回到府中,听到下人议论礼部再次到府中传旨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当他在迎香酒楼看到那个紫衣男子,也就是英帝看向杜沅沅眼神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他下意识的不愿意去想,也许正是因为无能为力才从来也没有仔细考虑过这样的一天真的到来该怎么办。

  看到杜子珏进来,杜沅沅似又恢复了生气,从榻上跳下来,直扑到杜子珏怀中,“大哥,你帮帮我,我不要入宫。这样好了,就说我有残疾,不能应选。”杜沅沅满怀希翼。杜子珏痛苦地摇摇头,“这是欺君,欺君是要诛九族的。”“那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杜沅沅禁不住又痛哭失声。杜子珏心中大恸,一股深深的不舍牢牢地抓住了他的心,他紧紧抓着杜沅沅的手臂,象是下了决心般,“好,沅沅,不入宫就不入宫,大哥带你走,我们到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去。”

  杜子珏抓痛了杜沅沅,也让她清醒了过来。她默默地苦笑着,逃走吗?哪有那么容易,即便是真的离开了这里,那么,剩下的人怎么办?母亲,阿芜,还有那个虽没有亲情却有血缘的父亲。难道这些人就要为了她杜沅沅的自由而丧失了性命。杜沅沅忽然冷静了下来,轻轻从杜子珏怀中挣脱出来,静静道:“大哥,我没事了,我要好好想想。”

  杜子珏一脸担忧地看着杜沅沅突然间冷静的面容,那张苍白的脸颊上还带着几滴清泪,让他心中疼惜不已。他低声道:“沅沅,不论你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大哥都支持你。”一丝轻忽的微笑慢慢地绽放在杜沅沅的脸上,那清浅笑容如此凄楚,似乎要将杜子珏的心彻底揉碎。

  杜沅沅心神恍惚,在后园中缓缓走着,不觉间走到寒碧轩外,一阵阵“咚、咚”的木鱼声从轩内悠悠传来。杜沅沅梦游般地走了进去。杨素心一身素服,跪在一尊白玉观音前,双目微闭,一手拈着佛珠,一手敲着木鱼,口中念念有词。在一片袅袅青烟中,周遭的一切恍如幻梦。

  杜沅沅安静地坐在杨素心身边的蒲团上,不知不觉心中一片宁静。过了许久,杨素心停下诵经声,睁开眼来,眼神清亮,直视着杜沅沅,“我都知道了,万物皆有因,有因便有缘,别问因果,只看你自己的心吧。”杜沅沅默诵着这几句话,心中忽然一片清明,“谢谢娘,女儿知道了。”“你是否已有决定?”杨素心问,杜沅沅一脸释然之色,“既然是既定的命数,与其前进不得,僵死在这里。不如退后一步,或许能找到破解之法。”杨素心赞许的点了点头。

  “沅沅,你等一下。”杨素心起身进入内堂,不一刻捧出一个宝蓝色雕刻着花鸟纹样,边角包铜镶嵌翠玉的妆奁。杨素心将妆奁交到杜沅沅手中,打开铜锁扣,里面满是金珠银钗,奇珍异饰。在暗淡的内堂映的满室生辉。杨素心缓缓道:“这是娘成亲时从赵国公府带出来的嫁妆,也该交到你手里了,或许能为你所用。宫院深深,比不得家里,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诸般事都要小心。”杜沅沅低声应着,泪滴从眼中悄悄滴落。“女儿告退。”杜沅沅语声哽咽,抱着妆奁转身走了出去。杨素心看着女儿弱不胜衣的背影,两滴轻泪从脸颊上滑下,禁不住双手合什,低诵了声:“阿弥陀佛!”

  不知什么时候,天下轻轻飘下雨丝,园中雨雾如织,柔细如纱。是第一场春雨吧?杜沅沅模糊地想着。雨滴打在面上透着股冰寒,在单薄的夹袄上润开一个又一个小圈。杜沅沅似乎忘记了周遭的一切,默默地想着自己突然间的决定。据说参选秀女要通过三关,才能最终确定身份。每一关都是极严格的。既然如此,不如暂时应承下来,待寻个机会落选了就好。只是这主意只能自己知晓。万一事败才不能牵涉他人。

  南玉馆门前,一脸憔悴的杜子珏已经站了很久,锦袍的玉色已转深,似乎已湿透。

  看到雨中走来的杜沅沅一脸的淡然,杜子珏意识到这个看似娇弱实则坚强的小妹已经有了决定。看到杜子珏询问的目光,杜沅沅平静开口,“我愿意参加秀女遴选。”语声平淡,无波无澜。杜子珏张了张口,似有千言万语,却只说了一句,“好,既然这是你要的,那么大哥为你打点一切。”

  他们都没有发觉,躲在南玉馆门内的阿芜静静地听着这一切,嘴边泛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柳二夫人坐在杜婠婠房里,脸色阴晴不定。杜婠婠有些奇怪,母亲一进门,便将丫鬟们全都打发了出去,却一直未开口说话。禁不住移步上前,扯了扯柳二夫人的袖子,“娘,有事要嘱咐女儿吗?”柳二夫人好似下定了决心,“婠婠,礼部又来传旨,已着大房的那个小丫头参选。”

  杜婠婠脸色一变,姣好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嫉恨。也许是受母亲的影响,杜婠婠自小便不喜欢这个妹妹,杜沅沅高贵的出身,清丽的容貌,就象是一片阴影,总是牢牢地笼罩着她。在面对杜沅沅时,在她尚书千金高傲自负的背后,总会生出些许自卑。时日一久,自卑就转成了嫉恨。本以为此次进宫,终于胜过了杜沅沅,却不成想,还是落在了后面。

  杜婠婠不由连声冷笑,“这丫头不知背后怎样动的手脚,争到了秀女的位子。”柳二夫人脸色凝重,“婠婠,为娘的要嘱咐你几句。娘生来身份比不上长房夫人,如今这一切,全靠娘自己争来的。你进宫后,也要处处多留个心思,凡事要聪明些。只要能成事,不怕下手狠辣。”杜婠婠重重点了点头,“女儿知道。”

  选秀

  天边刚刚泛出一丝白色,四下里还是淡墨色的,春雨自昨夜起便淋淋漓漓地下着,一直下了整整一夜,彷如人的愁思,被拉得又细又长。

  按制,参选秀女需于卯时末启程,辰时进入禁宫。

  南玉馆中卯时一刻便亮起灯来,杜沅沅正坐在镜前梳妆。按照秀女的规制,穿上缠枝海棠的月白色短襦,系上天青色的曳地长裙,腰间打着合欢结的束带。阿芜又从镜台旁拿起一朵粉色的垂丝海棠,簪在杜沅沅梳着燕尾髻的鬓边,

  杜沅沅静静的坐在妆奁前,铜镜中,一张清丽已极的面容平静无波,只有眼底泛起的几缕愁思暴露了她心中的无奈与凄然。

  阿芜走上前,低声道:“小姐,该出门了。”杜沅沅缓缓站起身,慢慢环视了一下自己居住了数月的南玉馆,微叹了口气。似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决然地回头,步出了馆门。

  天色还有些暗。踏出馆门的杜沅沅依稀看到,无边春雨中,杜子珏长身玉立,定定地站在门边。他站了不知有多久,雨丝已经打湿了他清俊的面容,在不断滑落的雨珠下,反而看不清他的表情。

  杜沅沅觉得眼中一热,忙低下头去。杜子珏并没有说话,只是从阿芜手中拿过绢印湘妃纸伞,默默地撑在她的头顶。二人相携着向府门外行去。临近府门,杜子珏停住了脚步,拉住了杜沅沅的衣袖,似乎想要说什么,杜沅沅转过头,一眼望进杜子珏的眼中,他的眼睛宛如不见底的深潭,平静的水面似乎隐藏着狂风巨浪,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杜沅沅刚想看清,杜子珏已经把视线调开,看向蒙蒙的雨雾,语声凝重,“沅沅,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重逢,该说的话我已说尽,你要保护好自己。若真的有一天,你需要帮助,只需托人将子环佩交到我的手中,不论水里火里,我都会为你做到。”杜沅沅忍了多时的眼泪扑簌簌而落,无法成声,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杜子珏将纸伞交回阿芜手中,转身大踏步而走,再不回头。杜沅沅痴痴地望着他宽厚的背影渐渐地消失在春雨中,心中是浓浓的不舍与深深的依恋,几乎要哽咽出声。一旁的阿芜也望向杜子珏的背影,又见杜沅沅的凄然神情,眼神复杂。忽然道:“小姐,时辰快到了。”杜沅沅似是刚从梦中惊醒,点了点头,黯然转身,一步一步走向府门。

  府门前,早已站立了杜庭儒、柳二夫人,及一干丫头仆婢。众人见杜婠婠与杜沅沅先后出府,都跪在地上行了大礼,齐声道:“恭送二位小姐。”杜沅沅见众人中并无母亲杨素心,正要上前询问。只见母亲房中的丫鬟上前一步道:“夫人要奴婢转告三小姐,去路艰险,这一别还不知何时能够相见,唯恐太过伤心,就不来相送了。只望小姐记住一句,要善待己身,一切珍重!”杜沅沅默默听着,一一点头答应,却不敢抬头,唯恐眼中强忍的眼泪再度滴落。

  宫中派出的秀女所乘青影油碧车早已在府门前等候,一旁仆婢打起车帘,杜沅沅与杜婠婠分别登车。在车帘将要合上的一刹那,杜沅沅看到了众人各异的表情,杜庭儒的晦暗不明,柳二夫人的期望殷切,仆婢们的羡慕不已。

  车帘终于合上,油碧车缓缓向前驶去。杜沅沅软软地靠在车壁上,似是所有的力气都已被抽空,她紧握着一个石榴形的摘绫芙蓉香囊,心中千回百转,自己的计划也不知是否能够实现。前路迷茫,接下来要面对又将是怎样的一段人生?

  秀女车驾依次行过禁宫北大街,从顺南门进入禁宫,沿着夹道向西,挨次停在西角门口。

  杜沅沅在车中端坐良久,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只听得外面有一尖细嗓音唤到:“请各位姑娘下车。”接着,车帘便被打了起来,隐约向外望去,那自清早就一直下着的绵绵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一缕春日温暖的阳光柔和地洒在车前的脚踏上。杜沅沅缓缓站起身,微微低下头来,出了车门,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气魄宏伟,规划严整,极为壮观的古建筑群中。想来这便是禁宫大内了。只见处处红墙黄瓦,画栋雕梁,金碧辉煌。远处的殿宇楼台,高低错落,壮观雄伟。在阳光的辉映下,就仿若是人间仙境。杜沅沅不由得从心里赞叹了一声。

  “各位姑娘请这边走。”一个身穿棕绿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的小太监在清影油碧车前扬声道。杜远远回了回神,方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两边是朱红宫墙的长长夹道上,秀女们乘坐的青影油碧车整齐地停在夹道的两侧。每辆车上的秀女都已立于车下,手中持着各自的名牌儿,也自然而然地分成两列。听到小太监的召唤,一干秀女紧随其后,向前行去。

  前行不远,小太监引着秀女们进了一扇朱漆大门,杜沅沅微微抬起头,看到大门上方的横匾上题着三个字“媛光阁”,想必这就是秀女初选的场所了。进门后转过一个“一字影壁”,秀女们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院子正殿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身穿棕黑色袍子,头戴无翅纱帽一脸精明的太监,所着袍子的领口和袍角都滚着云雷纹,显然是个品级较高的太监首领。其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老的妇人,应是负责秀女初选的验身嬤嬤。

  小太监引着秀女们五人一排,按次序站好。坐着的太监站起身来,“咱家是敬事房太监总管凌海,今日受内务府指派进行秀女初选。一会儿,请各位姑娘按照唱名顺序,进入后堂验身。”话音刚落,就有小太监手持名册,走上前来,细声念道:“都察院御史田恒之女田澜,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周青璃,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依次上前,由验身嬤嬤引领着向内堂而去。

  杜沅沅听到自己的名字,也低着头移步上前,随验身嬤嬤走入后堂一间小室。嬤嬤先上下细细打量了她一遍,点了点头。然后道:“请姑娘更衣后躺于榻上。”杜沅沅心知是要查探身上隐私部位,却也一阵羞意上涌,面飞红霞,慢吞吞脱去衣裳,到榻上躺平。只觉得似待宰的羔羊的一般,心中一阵委屈和难过,不由得紧紧闭上了眼睛。感觉嬤嬤似乎从头到脚仔细的看了个遍,又在私密处抚弄了一下。耳听得嬤嬤向外间喊到:“留牌。”又对杜沅沅道:“姑娘请起,请更衣后到侧室休息。

  杜沅沅心下明白,已通过初选,虽然明知身上这副皮囊落选的情况较小,却也抱着一丝万一,见此情况心中不由一阵失望。

  秀女验看一直持续到天黑,在参选五十多人中,经过初选,有十人之多被撂了牌子。余下通过初选的秀女则被安排宿在媛光阁中,参加第二天的复选。

  杜婠婠也通过了初选,安排宿处时与杜沅沅住在一处。见了杜沅沅,一连冷笑了几声,道:“我家三小姐真真是好运气,不晓得用了什么法子挣到了秀女的名额,今儿又顺利过关。见你平日也是个孤高自傲的,却不想原来是装腔作势。为了攀权附贵,越发使上了手段。”见她说的难听,杜沅沅也脸色一沉,“请姐姐自重。这不阴不阳的话怎是从姐姐口里出来的,别坏了姐姐的风仪。既然姐姐要争荣华富贵尽管去争,何苦搭上妹妹。再者,这禁宫深院不比自家府里,撒娇使性儿自有你那管事的娘顶着,这四下里不知多少眼睛盯着,姐姐既不怕,就尽管去闹吧。”说毕自管收拾钗鐶衣物,径自躺下休息去了。杜婠婠被抢白了一回,细想也在理,也不敢再声张,但心中对杜沅沅却愈加嫉恨。

  第二日选看的乃是端和太后与中宫皇后,仍定在辰时出发。一大早,天光刚透出点亮来,各房中的秀女就已早早起身梳妆。纷纷对镜涂脂抹粉,使出浑身解数也要让美貌再添它几分。杜沅沅心中微微有些好笑,自是不愿如此,于是,至卯时末才起了床。只稍稍整理了衣服、发髻,未涂一丝脂粉,便随一众秀女出了门。

  从媛光阁出来,沿着御花园北面游廊向东,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进入汀柳轩。秀女们依旧是在院中依次站好。等待太后和皇后的复选。

  汀柳轩殿前阶上设着紫檀木宝椅,左侧面则是张黄花梨透雕靠背椅,两把椅子均铺着金线蟒的靠背和大红色的脚踏,旁边各放置着一只雕云蝠龙纹小几。

  巳时正,外面有太监扬声道:“太后驾到、皇后驾到。”院内众人听罢,纷纷跪于地下,迎接凤驾。杜沅沅低头杂在秀女群中,只见眼前绣鞋晃眼、衣袂翩飞。一干众人从迤逦而过。突然,听见太监又道:“太后请各位秀女起。”便跟着身旁的秀女站起身来。

  偷眼望去,见太后、皇后已分别入坐。太后约莫五十如许的年纪,发鬓斑斑,面容慈和。身乌金色百寿图宽袖宫服。皇后则是朱红色的凤袍,披着樱草色饰有红色暗纹的披帛,挽着双环望仙髻的头上戴着凤冠,两颗大而圆润的珍珠各垂在脸颊一侧,显得雍容华贵。皇后似乎身体不适,脸色略有些苍白,歪在椅子的一侧。

  太后看向阶下的一众秀女,禁不住脸泛喜色。对皇后道:“静敏,你看这些个小姑娘,可真是好看,一个个跟水葱似的。”皇后连连点头称是,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太后皱了皱眉,向身后唤道:“岫烟,还不给你家主子拿件披风来。”又转向皇后,“你一向身子骨弱,可要多多注意。凡事不要太过操劳,只要吩咐下面人办就好。听说太医院又给你换了个方子,这药得按时吃,回头我叫人送支千年人参去,你补补身子吧。”皇后低着头,眼中飘过一丝难言的情绪,“多谢母后惦记,臣妾这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现下宫中诸事都由丽妃与悦妃妹妹担待着,臣妾也正好歇歇。”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又向旁边的凌海道:“这就开始吧。”凌海躬身答了声是。

  依旧由一名小太监按名册唱名,被点到名字的秀女依次上前。太后一个个细细看过,间或问上几句。满意的,就说声留,凌海便吩咐小太监记下;不满意的,只缄口不语。凌海自然心领神会。

  待听到小太监唤“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时”,时间已过大半。听到召唤,杜沅沅并不惊慌,不卑不亢地上前一步,端端正正行了个礼,“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见过太后,见过皇后。”太后道:“抬起头来,给哀家看看。”杜沅沅闻声缓缓抬头,面色沉静。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嗯!这孩子长的好,不重修饰,气度也沉稳,倒有个稳重的样子。”又向凌海道:“你再给哀家说一遍,这是谁家的孩子?”凌海笑道:“太后,这是户部尚书杜庭儒的女儿。”太后的脸上现出恍然之色,“难怪,你母亲是杨素心吧。”杜沅沅微微垂首,回答道:“臣女的母亲正是杨素心。”太后和婉笑道:“杨素心的女儿,怪不得如此的花容月貌,谨慎知礼。”太后的语声充满了激赏。转头对凌海道:“这个就留着吧。”杜沅沅没想到竟然会因为杨素心而意外过了二选,心中一阵懊恼,只得躬身退下,眼光无意间瞥到秀女们或妒或羡的表情,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秀女复选一直到戌时方才结束,又有二十余人被撂了牌子。余下的二十余人,已是准秀女身份,接下来要留宿宫中,由教习嬤嬤教导宫廷礼仪,待一月后由圣上三选,确定位份。已过两关的秀女,即便不能留于皇帝身边,也可婚配给皇族子弟,或担任宫廷女官。身份不仅高了一级,说不定哪个还会成为天子来日的新宠。故而侍奉的小太监们个个满面堆欢,自是着意巴结奉承。

  凌海捧着秀女名册急匆匆进了承宸宫西暖阁,躬身向靠坐于红木嵌螺钿理石炕桌西首的英帝奏道:“这是经过复选的秀女名册,请皇上过目。”英帝接过名册,一边翻看,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今届秀女可有表现出色之人。”凌海想了想,回禀道:“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涂州知县上官仲允之女上官玲珑容色出挑,较为出色。”英帝在听到杜沅沅时,挑了挑眉,眼底泛起一丝笑意。凌海在一旁偷眼看着英帝的脸色,想起胡全弘私下里的一句,皇上许是早就看上了秀女中的一人。今儿见皇帝这副面色,凌海揣测,皇上看上的秀女,莫非是杜沅沅么?

  探馆

  秀女们被安排住进了位于御花园东南首的晴潇馆。晴潇馆内殿阁精致,几竿修竹,一汪碧水,颇有些江南园林的情调。

  秀女们一进入晴潇馆,便有一个身穿管事宫女服色的约二十岁左右的秀丽女子上前请安。女子神色恭谨,眼中却透着看透世情的神色,想是在宫中已有多年。女子福身道:“奴婢叫兰兮,是晴潇馆管事。诸位姑娘如有差遣,可随时召唤。”秀女们有的神态倨傲,有的微笑不语,有的低首沉吟,独杜沅沅立刻上前俯身扶起兰兮,“姑姑不必多礼,今后还要仰仗姑姑多多照顾。”兰兮目中闪过一丝惊诧神色,却立刻低下头去,恭顺地道:“多谢姑娘,这是奴婢份内之事。”说罢,便带着手下宫女给秀女们分派房间。

  按制,秀女们每三人可共住一间。杜沅沅与杜婠婠、林锦儿被分到一处。杜婠婠自上次二人于媛光阁中一番对话后,与杜沅沅见面后虽不再冷嘲热讽,却也是不理不睬,从未给过好看的脸色。杜沅沅并未放在心上,表面言笑如常。如今二人虽又在一处,但各自行动,相互之间恍如陌生人。幸好还加了个林锦儿,屋里才多了些许活气。林锦儿是工部员外郎林定元的小女儿,也才十五岁。圆圆的脸庞,大大的眼睛,心思明净,不谙世事,一派天真娇憨之色。加之性格活泼,爱说爱笑,与杜沅沅倒是甚为投缘。对林锦儿,杜婠婠也向来不假辞色,整日里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故平日里,林锦儿与杜沅沅常在一处。杜婠婠倒是独来独往。

  秀女们入住晴潇馆后,每日卯时正便在院子里齐集,由内务府指定的教习嬤嬤教授宫中礼仪。闲时便在晴潇馆内游赏,或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玩笑。

  杜沅沅发现,这些秀女确实聚集了人间灵色,或姿容艳丽,或清秀雅致,有的文采俊秀,有的心灵手巧。如梅芫雪的秀雅清高,上官玲珑的小家碧玉,田澜的娇媚艳丽,周青璃的甜美可人,林锦儿的纯真娇憨,卫夕焉的聪敏灵慧。小小一方晴潇馆,竟似聚集了满园春色。只是这春色皆为等候皇帝一人的垂赏。想到这,不免心情有些郁郁。杜沅沅自知复选当日与太后一番对答已引起了一干秀女的注意,唯有光华内敛方是和平相处之道,加之本不欲在此一争长短,对于参与圣上亲选已暗自有了计较。故在秀女们中间益发宽厚平和,与之相处也渐觉温和可亲。一段日子下来,杜沅沅倒是颇得人心。

  待选秀女中,与杜沅沅最为交好的当属梅芫雪了。梅芫雪性子孤高,不似一般秀女浓妆艳抹、搔首弄姿。行事颇对杜沅沅的心思,两人俱都是才学满腹、清雅秀丽之人。故相处下来,不觉都生了惺惺相惜的心思,也渐渐地亲密起来。

  田澜是一干秀女中最娇纵蛮横的。她乃是悦妃之妹,仗着父亲在朝中颇有些势力,姐姐在宫中正受恩宠,故谁也不放在眼里。而田澜早就认出杜沅沅正是那日在安国寺门前调停的女子,想起那日杜沅沅那几句令自己发作不得的话,田澜一直暗自计较,想个法子将其逐出宫去,既平了自己的私愤,又去掉了一个有力的对手。

  修习宫廷礼仪转眼已半月有余。除大选当日见过太后、皇后外,秀女们在晴潇馆中一直深居简出。一日午时,兰兮急急到各屋通禀,宫中主事的丽妃与悦妃申时要到晴潇馆看望待选秀女。听说这丽妃与悦妃是现下宫中最为得宠的妃子,别的不说,能代表皇后打理宫中事务自与平常的嫔妃不同。“这其中当然还有个缘故。”杜沅沅坐在屋中,听到兰兮说了这样一句话。自从兰兮第一次见到杜沅沅后,便感觉这位秀女与其他秀女相比颇为不同。且不说容貌、气度都是上上之选,尤其在对待下人上,丝毫不象其他秀女的颐指气使和傲慢自大,那种待人发乎内心、自然而然的体贴与疼惜,不似一般虚情假意,给自己收买名声之人能够做出来的。因此,在宫中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兰兮也有些微微的感动,慢慢与杜沅沅亲近起来。平日里也就多了些提点和照拂。

  “那是为何?”杜沅沅问,兰兮低声道:“丽妃娘娘是太后的外甥女,身份自然非比寻常。在同辈妃子中,不仅位份升得快。而且,皇后刚刚病倒,便被指派为宫中主事。”杜沅沅低头沉吟,难怪复选那天,皇后听了太后的一番话后,眼中的情绪有些奇怪,似乎颇有怨怼。这后宫中的情势真是颇为复杂。不过这与自己又有何干系,只等圣上亲选前夕按自己的计划行事罢了,只是这兰兮姑姑经常相帮,也许到时能够帮忙也说不定。

  想到这,杜沅沅笑道:“多谢兰兮姑姑提点。”目中满含感激之色。从头上取下一支顶端雕着梅花形状,以碧玺饰白色花瓣,另有黄色宝石点成花蕊的羊脂玉簪子,递过兰兮手中。兰兮看这簪子雕琢精良,纹饰鲜活,知是价值不菲之物,吃了一惊,坚辞不受。杜沅沅道:“这是沅沅入宫前从家中带的。虽然金贵,却也不过是个身外之物。沅沅自觉与姑姑投缘,还望姑姑不要推脱。”兰兮见杜沅沅如此,只得接过。心中自是与杜沅沅又贴近了几分。

  丽妃与悦妃的来访,秀女们都十分的在意,如能给皇上最得宠的妃子留个好印象,今后说不定能借机上位。于是,秀女们都在房内换衣整妆。待到未时末,已全部立于晴潇馆门前。只见绮罗遍地,珠围翠绕,让人一片眼花缭乱。当中只有杜沅沅与梅芫雪依旧素面朝天,亭亭玉立,却显得分外出众。

  申时正,远远只见一队人迤逦而来。走得近了,见四名太监分做两边前面开道,八名宫女紧随其后,也分作两边,各擎着八角宫灯、雉羽宫扇及红罗盖伞,然后是两副六人抬步辇,后面又跟着若干宫女,捧着痰盒、栉梳等物。步辇未到,声势已是十分夺人。待到了门前,跟随太监扬声道:“丽妃娘娘、悦妃娘娘驾到。”众人立刻跪地迎驾。只听得一个娇媚的声音懒懒的道:“都起来吧。”听到这句,众人又道:“谢娘娘。”方才起身低头侍立一旁。

  那声音又道:“都是自家的妹妹,抬起头无妨。”众人听了这话,才纷纷地抬起头来。只见前面步辇上下来一个二十如许的娇滴滴的美丽女子,此时虽还只是初春,穿着却如初夏衣衫。上身是件银红色的软烟罗衫子,绣着百花孔雀图案,下面系着八幅间色复纱裙。头上低低挽着个堕马髻,又留出两绺头发娇媚地垂在脸颊两侧。挽得松散的发髻上插着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旁侧垂着一串蜜蜡。行动之间直如风摆杨柳,袅袅婷婷,显得娇媚风流。那美女嗔道:“悦妃姐姐,你看这些个新来的妹妹,真是个个貌美如花,把你我都比下去了。”说完咯咯娇笑。杜沅沅暗暗看了那轻衫美人一眼,原来这就是丽妃。这丽妃看似千娇百媚,但一双水汪汪的杏核眼却隐隐含着精明之色。

  后面步辇上下来的该是悦妃了。悦妃也是容色端丽,田澜容貌与之倒有几分相似,只是举手投足间老持成重,身上也仅穿了件式样简单的缃色宫服。看起来,应是个颇为稳重之人。听到丽妃似真似假的语声,悦妃也笑道:“丽妃妹妹又浑说,这宫里头,哪有人比得上妹妹你的。”又对一众秀女说道:“我们姐妹今天过来看看,诸位妹妹初次离家,想是还不习惯,有何需要,尽管找我们。这宫里头有哪个奴才不长眼色轻慢了妹妹们的,只管告诉我们,我们自会去罚他。”一番话说得恩威并施,显然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丽妃在一旁曼声说道:“各位妹妹不要拘礼,大家自在些,谈谈话就好。”说着当先向馆中行去。早有太监、宫女在馆内殿中设了座位,上了香茶。丽妃与悦妃在上首坐定。丽妃打量了一圈,目光忽然停在杜沅沅的脸上,“这位妹妹想必就是让太后十分赞赏的杜妹妹吧。”杜沅沅心中一惊,连忙站起,福身道:“丽妃娘娘谬赞,那天只是碰巧罢了。”“想必妹妹也是真有学识,他日伴在皇上身边,还需要多多提携姐姐我呢!”丽妃脸上笑如春花,似是十分愉悦,但眼底却一丝笑容也无,杜沅沅不由暗自小心。“娘娘玩笑了,民女自知粗陋,怎能陪伴于皇上身侧,民女不敢奢望。”丽妃笑笑不答。忽又转向梅芫雪,“这位妹妹也是好相貌,想必也是才学满腹吧!”梅芫雪面色淡淡,“谢娘娘夸赞,民女不敢。”说罢便退在一边。丽妃见梅芫雪话语冷淡,觉得有几分无趣,便也不再搭理。杜沅沅心中却为梅芫雪捏着把汗。

  那边悦妃似乎对林锦儿颇为喜欢,拉着手说了好多话,惹得靠上前的田澜一阵拧眉撒娇。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眼见天色渐晚。丽妃点了下头,一旁侍立太监立刻上前,扬声道:“丽妃娘娘赏、悦妃娘娘赏……”,众人一听纷纷跪下,“丽妃娘娘赏秀女每人织锦团扇一把,悦妃娘娘赏纹绣丝帕一幅、”众人一片谢赏声。太监忽又道:“丽妃娘娘加赏秀女杜沅沅翡翠扇坠一个。”杜沅沅心中惊疑不定,只得又跪下谢赏。身旁秀女又是一片艳慕之色。

  赏后,二妃便登辇离开。悦妃上辇前,杜沅沅遥遥看见田澜依偎在悦妃身边,似是指向自己,嘴里说着什么,悦妃向这边望了一下,微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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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偷梁换柱

  杜沅沅拈着翡翠扇坠,坐在窗下不住把玩。窗棂外透入的细碎阳光映得扇坠益发玲珑剔透,碧色如洗。即便是在这珍奇泱泱的禁宫大内,想必也不是个凡品。

  杜沅沅疑窦丛生,一时还想不明白这丽妃额外恩赏的用意。林锦儿一步跨进房来,看到杜沅沅手中的扇坠,眼含羡慕。叫道:“姐姐真是好运气,丽妃娘娘这么看重你,他日一定会加以提携的,到时可不要忘了妹妹。”听了这话,杜沅沅心中一动,丽妃此举,莫非是想在秀女中扶植她的势力。只是自己一切计较已定,断是不会卷入这宫中纷争去的。

  想到这儿,不觉嫣然一笑,看向林锦儿,“锦儿妹妹玉雪可爱,又有谁能及的上。悦妃娘娘不是也对你青眼有加吗?”林锦儿脸色微红,“悦妃娘娘只说我天真纯稚,宫中少见我这样的女子,皇上定会喜欢。”说罢,眼神温柔如水,满含期待。这宫中女子,唯一的愿望便是得到皇帝恩宠,既可怜也可叹。见此情景,杜沅沅暗暗摇了摇头。

  对于丽妃的加赏,在情在理杜沅沅都要到丽妃宫中再次谢赏。故这日礼仪修习刚过,便由兰兮安排,杜沅沅向丽妃的祥萃宫而来。

  祥萃宫位于禁宫西路,与御花园西首相邻。是一处颇为恢宏的殿阁,外形与皇后的凤仪宫不相上下。足以显示出丽妃在宫中的超然地位。

  杜沅沅向守门太监说了来意,不一刻,便有一个宫女从宫内出来,举止之间落落大方。见到杜沅沅,微笑道:“奴婢是紫璎,娘娘请姑娘进去。”便在前引路。杜沅沅暗想,听说宫里得宠主子的丫头比那不得宠的主子都强,这个叫紫璎的言行之间宛如大家闺秀,今天算是见识了。

  二人进了宫门,转过一个金玉满堂浮雕影壁,穿堂过院。杜沅沅沿路只见处处雕梁画栋,华美异常。一直行到后面的殿阁,门前有几个宫女垂手而立,寂静无声。

  到了门前,紫璎站在帘子外边道:“娘娘,杜姑娘来了。”立刻,丽妃娇媚的声音从内殿传来,“进来吧!”。旁边的宫女立刻打起帘子。杜沅沅跨过门槛,进了房内。见丽妃穿着常服,斜倚在琉璃榻上。貌似慵懒,一双眼睛却清亮无比。

  “臣女参见娘娘,特来谢娘娘日前的赏赐。”杜沅沅行了个大礼。“妹妹不用多礼”,丽妃亲自下榻来扶。又一迭连声地叫宫女奉茶。言行之间异常和善,似乎与杜沅沅颇为亲密。杜沅沅心知丽妃必是要将自己为其所用,心中已有了对策。

  丽妃与杜沅沅谈了一会闲话,忽问道:“妹妹觉得我这祥萃宫如何?”杜沅沅稳住心神,侃侃而道:“娘娘宫中殿阁轩丽,金碧辉煌,自是富贵逼人。”“那姐姐我呢?”丽妃又问。杜沅沅又道:“娘娘天姿国色,如今圣眷正隆,自是旁人无法相比。”丽妃这才笑道:“妹妹就不想似我这般,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吗?”杜沅沅心中一紧,终于说到了正题上,丽妃竟是想以荣华富贵为饵。于是,面上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低头道:“臣女福薄,不敢妄想。”丽妃接道:“妹妹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我的意思。姐姐入宫多年,现今虽蒙圣上恩宠,却也明白好景不常的道理。现正需妹妹这样的人物来帮衬着姐姐。姐姐虽无用,让妹妹一夕之间得蒙圣宠还不在话下。今后自有荣华富贵让妹妹享之不尽。”

  杜沅沅见丽妃话已说明,知敷衍无用,只得跪下道:“臣女乃是个愚笨之人,实在不值得娘娘如此。臣女只望一切平安。只恐娘娘错爱了。”丽妃一听此话,明白杜沅沅已断然拒绝。脸色微变,不由得连声冷笑,“那姐姐就不阻拦妹妹过平安日子了。”一甩袖子,往内殿去了。杜沅沅知道这一番直言不讳的话已然将丽妃得罪,便匆匆告退出来,自回了晴潇馆。一路上,杜沅沅思来想去,祥萃宫中的一番话必然已激怒了丽妃,对自己的蓄意落选或许能有所助益,心中微微有些放松。

  紫璎进了里屋,见丽妃坐在椅上面色不豫。忍不住道:“这杜沅沅好生不识抬举,娘娘趁早处置她算了。”丽妃阴沉开口:“在秀女中,杜沅沅算是最出挑的了,圣上亲选时必会被选中。此女如不能为我所用,决不能让她参加圣上的亲选。”想了一刻,又道:“你去晴潇馆,让兰兮安排秀女周青璃来见我。“又冷笑道:“杜沅沅,难道人人都似你这般。”嗓中微微一哼。紫璎应了声是,退出殿外到晴潇馆出去了。

  周青璃乃是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是其小妾所生的女儿。因身份庶出,在家中并不受宠。但她生来就有如蜜糖般的肤色,甜美可人的姿容,倒也是个出色的美女。此次应选,本自恃美貌,认为必能一举中选。但进宫后,见秀女们个个国色天香,每日里都在担心选秀不中。听到丽妃召唤,自是喜悦万分,对丽妃的授意也一概应允。只一样,思前想后却颇费踌躇,周青璃坐在晴潇馆自己房中,手拿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犹豫不决。脑中想着刚刚在祥萃宫中的情景。

  周青璃唯唯诺诺地坐在一侧,丽妃端着茶盏慢悠悠道:“想要成事就要有非常手段。你们这届秀女中,杜沅沅是最出色的,只要参加了亲选,圣上一定会钦点。到时,可不是你我能掌控的。不如……”,丽妃顿了顿。目中闪过一抹狠绝:“不让她参加圣上亲选。这个……”,丽妃将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推到周青璃手边,“待亲选前夕,只要一点儿,她就如同暴病,再也不会跟你争了。”周青璃面如土色,“娘娘,臣女不敢。”“不敢?”丽妃冷下了脸,“那你就躲在晴潇馆内,日日盼着君恩吧!”周青璃颤颤巍巍拿过香囊,思忖片刻,重重地点了点头。

  “难道要自己亲自去动手?”周青璃虽一心想攀高枝,却并不愚笨。自小,她就知道,因为自己母亲是个不甚受宠的小妾,她又是个女孩,因此,在府中地位卑微,旁人都不将她放在眼里,但是,也让她学到了不少东西。她思来想去,“一旦事发,这毒害秀女的罪名可承担不起。不如……”,忽然周青璃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就是杜沅沅同父异母的姐姐杜婠婠。杜婠婠与杜沅沅的不和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这其中的缘故不想也知道。周青璃忽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甜美可人,但那笑容里竟有一丝算计的味道。

  接下来的几天,周青璃对杜婠婠忽然热络了起来,两人经常呆在一处。终于有一天,周青璃在后院竹林里偷偷将香囊塞给了杜婠婠。杜婠婠并未迟疑,接过香囊,立刻藏于袖中,不动声色地走回了宿处。

  在这件事上,杜婠婠也并不笨。她知道周青璃只不过在借自己的手渔利。但是,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即便是做了,又有谁会知道。回到房内,杜婠婠偷偷将香囊藏于妆奁内。窗外似乎有人影一闪,杜婠婠低着头并未看到。

  杜沅沅从房里出来,走到前院游廊,忽然想到丝帕还落在房内,便回身去取。走至半路,见林锦儿匆匆向外行去。见到杜沅沅,急道:“我的手镯不见了,我去找兰兮问问。”说罢,并不停留,直向外行去。杜沅沅听罢笑笑,不以为意,这林锦儿颇有些粗枝大叶,总是丢三落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了失物。走进房门,透过窗棂,隐约见杜婠婠正匆匆忙忙合上妆奁,又向左右看了看,举止间颇有些奇怪。杜沅沅心中起疑,偷偷退至一边。待杜婠婠出门后,进入房中,径直到杜婠婠的妆奁内查看,发现一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看质料并非宫外普通之物,应是宫制。杜沅沅不免上了心,见四处无人,便偷偷拆开一角细看,只见包内俱是些白色粉末。杜沅沅点取一些化入盏中,随手拔下头上银簪点试,钗尖微微发黑,竟是毒药。

  杜沅沅紧握着香囊,征忡许久。有风从远处吹来,透过轩窗细小的窗棂,一丝一丝地刮在人脸上。此时天气已暖,但她依旧觉得肌肤生寒,心里心外处处都是凉意。过了一会儿,杜沅沅站起身来,将香囊内粉末倒出窗外。细小的粉末随风吹开去,转瞬间便没了痕迹。杜沅沅又从身上掏出从宫外带入的摘绫芙蓉香囊,将内里藏匿粉末一半倒入彩绣吉祥什物香囊中,按原样依旧放入妆奁内。低语道:“如你已存害我之心,便不要怪我。”拿了丝帕,脸色如常,施施然出门去了。

  嫁祸

  春色一天浓似一天。从晴潇馆遥遥望去,御花园中连绵秀色,娉婷的杨柳、多姿的玉兰,玉嫩的水仙。金盏菊、樱花、杜鹃花、报春花、海棠花次第开放,一时之间分外热闹。空气中都弥漫着淡淡的香气。

  圣上亲选的日子一天天近了,秀女们不禁都紧张起来。有门路的,拿出银子首饰,打点太监、宫女,询问亲选当日情形;没门路的,或是搓脂涂粉,或是暗自嗟叹。只有少数人一脸笃定,不动声色。这里面自然就有杜沅沅。说起来,杜沅沅并不是一点儿不在意的。到时一切是否真如当初料想,杜沅沅的心里并没有底。

  自上次后,丽妃那边便没了动静。想是对杜沅沅已死了心。但是,没过多久,琼章宫的悦妃也遣人来传她过去问话。想到那天见到悦妃的情景,杜沅沅心中又是一寒。

  悦妃的琼章宫在禁宫东路,晴潇馆的东南方。殿阁朴素庄重,甚少装饰。就如同悦妃本人一样,含蓄内敛,让人绝对不可轻视。悦妃语声温和:“本宫知道你前几日去过丽妃娘娘处。娘娘说了什么,本宫并不想知道。本宫想要说的是,丽妃娘娘的许诺,本宫一样能够做得到。还有,你与澜儿之间的过节,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本宫绝对不会计较。”说罢,眼波温和,直向杜沅沅看来,但杜沅沅却觉得,那眼中隐隐的窥视光芒,就如同尖刺,扎得人喘不过气来。

  对于悦妃,杜沅沅心里倒是颇费了一番思量。自己本是一个小小的秀女,纵然不打算留在宫中,也不想树敌太多。悦妃表面一副温和稳重的模样,其实,心机远比丽妃还要深得几分,只怕是不好推脱。正在费神,忽听得院外小太监扬声道:“秀女田澜姑娘拜见娘娘。”心下一松,真是救星到了。田澜大步走进殿来,见到杜沅沅,脸色一变,目中满是不屑神色。杜沅沅急忙告退。悦妃也不好挽留,所谈之事暂且作罢。对于这个妹妹,悦妃也是颇为无奈。

  杜沅沅回到晴潇馆后,一连过了几日,悦妃都没有再派人来。想是被田澜所阻,已经放弃,内心这才稍稍安定下来。

  悠忽又过了几日,晴潇馆中似乎颇为平静。一日,杜沅沅正在房内午睡,突听得院内人声鼎沸,不一刻儿,便听见兰兮在外敲门。杜沅沅急忙披衣而起,兰兮入内福了一福,道“请姑娘移步院中,内务府的公公说,有人报秀女藏了违禁之物,特来查看,姑娘也不必惊慌,公公们看后就走。”杜沅沅暗自吃惊,秀女们个个一心准备圣上亲选,会私藏什么违禁之物。虽然心中疑惑,却面色平静,依言走到院中。

  院中已站了大部分秀女,三两个聚在一处,面色惊疑不定。人群中独田澜脸带得意之色,眼光俾倪着杜沅沅,似是静待好戏。不一会儿,一个太监从杜沅沅隔壁房中似是搜出了一个物事。向一个身穿棕红色袍子,领口和袍角滚绣环带纹的太监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太监将那物事拿在手中,随手翻看了一下,眸光不由得凌厉了起来,直看向秀女这边。秀女们都非常惊骇,生怕是自己出了问题。

  那太监向兰兮道:“这房中中间床榻住的是哪位姑娘?”兰兮施了一礼,“是秀女卫夕焉姑娘。”卫夕焉听到提及自己名字,立时便脸色苍白,宛如惊弓的小鸟,战战兢兢走上前,脚一软竟然跌在地上。那太监丝毫不见怜悯,将手中之物在卫夕焉眼前晃了晃,“卫姑娘,不是奴才狠心,你收藏的东西,实在不合宫中的规矩。奴才们只好得罪了。”

  杜沅沅这才看清,太监手中拿的竟然是一本《春宫图》,不禁大吃一惊。卫夕焉是秀女中最胆小懦弱的一个,要说她冒着天大的胆子在床榻之上私藏着《春宫图》,便是说破天也没有人相信。况且一个羞涩、单纯的弱质秀女,对那《春宫图》恐怕看一眼都会羞得抬不起头来。要说私藏,真是万万不可能。想到这,杜沅沅立时便想上前,替卫夕焉辩白。忽然瞥见站在众人之前的兰兮紧张地看了她一眼,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杜沅沅刚刚迈出的步子不由一顿,呆愣在那里。

  这时,有两个太监上前,架起卫夕焉。卫夕焉似乎方才醒悟过来。膝行上前,抱住那太监的腿哭诉到,“冤枉啊!真的冤枉啊!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眼泪立时流了满脸,头发也散开了。那太监似是为难的摇了摇头,“奴才们也是无能为力,只能委屈姑娘先关一夜,待奴才回禀了丽妃、悦妃两位娘娘,再做处置。”说完,示意了一下,那两个太监不顾卫夕焉的哭泣哀号,将其硬拖了出去。卫夕焉的哭声远远传来,含着无尽的委屈与伤心。秀女们都面色发白,驻足院中良久,才三三两两散去。

  杜沅沅一眼看到了人丛中的田澜。田澜的脸上已不复刚才那得意洋洋的模样,而是十分的惊诧,转而眼光忿恨地盯着杜沅沅,似是要喷出火来。最后,恨恨地一跺脚,进房去了。看到田澜的表情,杜沅沅突然象是想到了什么,却又快得让人抓不住。兰兮走过她身边,“卫夕焉会怎么样?”杜沅沅低低地问。兰兮摇摇头,“可能会被降为官奴,终生不得脱籍。”“什么?”杜沅沅脸色煞白,可怜卫夕焉,只此一次,便永世不得翻身。

  杜沅沅黯然走回房内,缓缓在床榻上坐下。忽然间惊跳了起来。她的床榻也在中间。田澜开始的那种脸色,象是要瞧她的好戏。后来,揪出了卫夕焉,田澜那份懊恼的神色,分明是发现弄错了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布局出了差错,东西误放到了卫夕焉的床上。而原本,那本《春宫图》是要放在她杜沅沅的床上的。想到这,杜沅沅蓦地全身沁出了冷汗。如果一切都没有弄错,将要被卖做官奴的,就是她杜沅沅了。只是可怜了卫夕焉,白白做了替死鬼。

  杜沅沅呆呆的坐着,只觉得欲哭无泪。空气中传来极缠绵的槐花香气,这往日清甜的气息,现下只让人觉得胸中烦闷。这些奸猾诡谲的手段,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渐渐地暗下来,一颗颗星星在黑蓝的天幕上闪闪发光,象是一双双眼睛,一双双卫夕焉幽怨的眼睛。

  杜沅沅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从妆奁中取出一张银票,顾不得看数目,又随便拣了几件钗鐶首饰,用手绢包做一包。直向兰兮房中而来。见到兰兮,杜沅沅低头便跪,口中道:“请兰兮姑姑成全。”唬得兰兮也一下子跪了下去。一迭连声问:“姑娘这是怎么了?”杜沅沅只是不起:“求姑姑,让沅沅见见卫夕焉姑娘吧。”兰兮脸色发白,“这可使不得,要让人看见,会毁了姑娘你的。”杜沅沅眼中流下泪来。“和卫夕焉姑娘也相处了这些时日了,眼看着就见不到了。也不知她去个什么样的去处。姑姑可怜可怜卫姑娘,就让沅沅去见见,道个别,留个念性。”兰兮听得红了眼。咬了咬牙,“姑娘真是善心,兰兮就帮姑娘这一回。不过,只能一会儿。”杜沅沅喜出望外,连忙点头,“多谢姑姑,多谢姑姑,沅沅看看就走。”

  二人偷偷来到后院的柴房。因内务府还没放下话来,故卫夕焉当夜暂关在此处。杜沅沅轻轻敲了敲柴房的门,隔着门板小声叫道:“卫姑娘,我是沅沅,你听见了吗?”良久,门板那头有细碎的声响,似是有人慢慢移了过来。只听得卫夕焉声音沙哑道:“是沅沅姑娘。”似是突然激动了起来,“你快去跟他们说,我是冤枉的,我没有什么《春宫图》。我是冤枉的。”声音伴随着低泣声。显是伤心已极。杜沅沅一阵难过,将手帕包从一边窗棂间递过,宽慰道:“卫姑娘,别再哭了。事已至此,伤心也无用。这些东西你拿着,出去后也好有个依仗。保重自己的身子,说不定将来还能有转机。”

  卫夕焉只是哭泣,并不答话。兰兮见天已不早,连声催着,杜沅沅只得一步一回头地走了。隐约听得卫夕焉的啜泣声在静静的夜里远远地传了开去,含着无尽的绝望与悲伤。

  心乱

  自从卫夕焉一事后,杜沅沅俨然沉默了许多。每日跟着教习嬤嬤学完礼仪,便独自一人留在房内,不言不语,渐渐身体倦怠、不思饮食起来。兰兮请旨唤来太医。太医隔帐请脉之后,只说是积郁难舒,乃至郁结于心。开了个散结理气的方子便告辞走了。

  兰兮见太医走远,急忙阖上房门,走到榻前。语重心长地对杜沅沅道:“别怪奴婢多嘴,奴婢知道姑娘心好,见不得这些个暗算诈欺的勾当。但这深宫内院,比这更心狠手辣之事多了去了。姑娘既进了宫,少不得将那些慈悲之心收回去。在这步步危机的地方,姑娘要处处小心。哪还有多余的心思感叹旁人如何!”杜沅沅将脸转向内壁,眼睛瞄着帐子上那些个浮凸花纹,一声不响,只是嘴里悠悠叹了口气。兰兮知道她将话听进去了,遂不再劝,悄悄退了出去。

  杜沅沅躺在榻上,模模糊糊似要睡着。突听得房门一阵轻响,心中虽然疑惑,但依旧纹丝不动,看来人有何动静。不一会儿,感觉有一只柔荑轻轻覆上自己的额头,鼻端隐隐有清香的气息。这气息不同于一般秀女身上浓重的薰香气味,淡雅宜人。杜沅沅心知是梅芫雪。心里不由得一热。能在这种时候来体贴宽慰的,也只有梅芫雪了。

  “芫雪,”杜沅沅缓缓睁开眼。梅芫雪眼中有一丝关切之色,“沅沅,我明白你的心思。但是,在这深宫里,你我皆是身不由己。你一定要放宽心。”说罢,低低叹了口气。又低语道:“但凡有一点转机,你我又何必进入这深宫,当什么劳什子的秀女。”杜沅沅发现,梅芫雪的眼中突然涌起一阵深深的落寞。杜沅沅知道,梅芫雪与自己一样,入宫选秀都属身不由己,在她的背后,不知藏着怎样的伤心往事。杜沅沅也不愿去勾起,故一直未曾询问。梅芫雪坐了一会儿,见杜沅沅神色疲惫,便告辞走了。

  过了一刻,杜沅沅又听得门响,回头看去,林锦儿正轻手轻脚走进房来。见杜沅沅望向她,不由得一阵脸红,局促不安地坐在一旁,使劲揉捏着手中的丝帕,欲言又止。杜沅沅有些奇怪,问道:“锦儿是否是有什么事?”林锦儿似是下定了决心,俯过头来,在杜沅沅耳边悄声道:“那本《春宫图》是我调的包。”这话似是在杜沅沅头顶打了个惊雷,震得她从榻上坐了起来,秀目圆睁,高声问道:“你说什么?”林锦儿被杜沅沅的语声吓了一跳,急忙用手来堵,嘴里一迭连声地道:“姐姐莫要声张,要旁人知道,锦儿还有命么?”杜沅沅忽然省起,急忙闭了嘴,只定定地看着林锦儿。

  林锦儿神态惊惶,吞吞吐吐地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原来,昨日她无意间瞧见田澜从晴潇馆外进来时带了一个包裹,不觉有些奇怪。按理,馆中的秀女是不能随便带东西进来的,不由得就上了心,偷偷跟着田澜,见田澜竟向她与杜沅沅的房中而去,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待田澜进房之后,便在窗边探看,模糊间田澜似乎在杜沅沅榻边停了一刻。等田澜出房走远,林锦儿便冲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杜沅沅榻下塞着的包袱内的《春宫图》。当时,她本想去找杜沅沅,又怕夜长梦多。只好自己仍拿了装《春宫图》的包袱,走出房来。还没想到要怎样处置,便见有几个秀女走了过来。林锦儿紧张之下,急忙闪进隔壁的房内,随手就将包袱塞在一旁的榻下,自己则若无其事的走出房来。

  本以为事情到此就算结束,没想到,竟牵连出了卫夕焉,并彻底断送了她的前程。杜沅沅听后,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一本《春宫图》,竟包含了这么多曲折。若非是林锦儿,只怕她这个罪名是坐实了,只是可怜了卫夕焉。想到这,一边哀叹,一边又对林锦儿充满了感激,由衷道:“多谢锦儿妹妹,原来姐姐如今的平安,却是妹妹换来的。今后,但凡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只要吩咐便是。”林锦儿一听羞红了脸,“姐姐快别说这样的话,锦儿喜欢姐姐,佩服姐姐,能为姐姐做事也是锦儿的福气。”说罢,红着脸出门去了。

  又过了一刻,有宫女送来汤药,杜沅沅打发掉送药的宫女,端着汤药静待了一会,见四周确已无人,随手将汤药倒入了窗旁的一盆兰草中。又将空药碗放置在桌上,又返回榻上躺好。

  以后宫女每日送药。杜沅沅都照此行事。身体倒也未受影响,日见好转。倒是桌上那盆兰草渐渐由一团葱绿变得叶脉发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

  就在秀女们紧张等待亲选的时候,晴潇馆又出了事情。起因却是一只风筝引起的。

  那日天气晴好,天空中云舒云卷,一派风和日丽。几个秀女来了兴致,在院中放起了风筝。春日暖风正好,风筝越飞越高。只见彩色的风筝在湛蓝浮着白云的天空里甚是漂亮。秀女们嬉闹玩笑,十分开心。却一时不慎,拉断了风筝的线。只见那只风筝飘飘荡荡,挂到了距晴潇馆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秀女们见风筝可惜,便想着法想将风筝弄下来。

  秀女中有一个叫上官玲珑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些小石子,一个一个投到树上,想将风筝打下来。没成想,有一颗小石子一下子飞了出去,正打到从旁经过的丽妃的步辇上,唬得丽妃吓了一跳。一怒之下,便叫人将上官玲珑拉了过来,先狠狠赏了几个耳光,接着又罚其跪在路旁,不到天黑不准回去。

  可怜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肿着一张脸跪在一旁,又惊又怕又羞又气,直跪了大半天。可巧那天午后下起了大雨。上官玲珑跪在雨中,无人敢管。待到晚上,已是人事不知,横倒在路上。兰兮着人将其抬回了晴潇馆,当晚上官玲珑便发起了高烧。一连病了几日,竟然就香消玉陨了。

  上官玲珑本是个知县的女儿,无权无势。其死因又牵扯丽妃,故敬事房只编了“暴病而卒“的名目向上一报,然后将尸身发还其家就算了事了。宫内宫外一切如常,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连晴潇馆的秀女们,也是讳莫如深,生怕殃及自身。但是在杜沅沅心中,无疑又是一场惊涛骇浪。

  杜沅沅这才觉得,前世看的那些个宫廷斗争虽然精彩,却远没有自己亲身经历来得激烈。如今这些不见血的斗争就发生在自己身边,眼看着一个个熟识的人被卷了进去,甚至丢了性命。心里的那份感慨不是用语言能够描述的。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是显而易见的,没有权势和地位,人命就如同尘土一样,可以被人任意踩在脚下。而且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怜悯。

  杜沅沅的心中突然有了一丝的不甘。她不相信,在这诺大的后宫里,作为一个拥有前世记忆的灵魂,一个学习过相对于今世来说先进得多的知识的灵魂,怎么不能闯出自己的一方天地。凭着她自己的那些复杂经历,论起心机算计,绝对不会比宫里这些自以为是的女人差。

  杜沅沅的视线突然落在桌上的那碗汤药上,心中蓦地平静下来,唇边禁不住泛起一丝苦笑。不是已经都打算好了么?何苦再有这份争强好胜的心思。不如安心等待圣上亲选吧。

  夜宴

  按制,圣上亲选秀女前,皇后会设下家宴,偕同宫中三品以上的妃子,遍请所有待圣上亲选的秀女,以示贤淑仁德、圣恩绵绵。还有三天就是圣上亲选之日了。皇后就在这一日下了懿旨,酉时于昭顺阁中设宴。

  事实上,宫中嫔妃往往通过这样的宴会掂量一下皇上的后宫又将增加哪些新宠,而秀女们也可借此机会认识一下宫中有地位的妃子。二者都会互相比较一下,并在心里分出优劣。故而皇后懿旨刚下,传旨太监许是还未回凤仪宫中复命。接旨的宫妃、秀女便一番忙乱,恨不得选出最好的衣裙和首饰,生怕落到了谁的后头。当然,众人心中都明白一点,任你打扮得再明艳照人,这风头绝不能超过皇后和眼下宫中正炙手可热的人物--丽妃。

  一听到太监宣旨,杜沅沅心中便明白,这样的一场盛会,只不过是宫中女子群芳竞艳、明争暗斗的一个舞台罢了。她有心借病推脱,却又知道如此未免太过招摇,便只好领了旨意。

  各房内的秀女早就已经翻箱倒柜,比试对照。只有杜沅沅慢吞吞地走到衣箱前,意兴阑珊的慢慢翻拣,心里想着,随便找一件衣裙,只要不过于失礼,随意便可。此时,一件式样简单的牙色衣裙映入她的眼帘,衣裙上并未过多装饰,仅以湖绿色丝线在裙裾上纹绣着丝丝碧草,配着湖绿色的长长腰带。杜沅沅抖开衣裙,轻轻披在身上,冰滑的衣料妥贴地环绕在身周,灿然生光,宛如流动的月光。这件衣裙的布料是银月羽缎,是杜子珏不知从哪里寻来的。杜沅沅将手伸进袖子,仿佛还看见杜子珏捧着这匹缎子兴冲冲奔进房来,“沅沅,这银月羽缎最是配你不过。”杜沅沅系上腰带,长长的腰带软软地垂着,与裙裾的碧草相互映衬,袅娜轻盈。“沅沅,你真是美极了。”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杜子珏赞叹的声音。

  不知道大哥现今如何了,是否还记得宫里的这个妹妹。杜沅沅略为苦涩的想。就穿上这件吧,在这暗箭环伺的深宫,衣裙上似乎还带着杜子珏的细心呵护。杜沅沅将脸深深埋进衣里,“大哥,你就陪我一起去看看宫中的盛会吧!”

  宫女按杜沅沅的意思,将一头乌发在脑后简单挽个了髻,另留一部分编成辫子放在一侧。杜沅沅在髻边簪了只银嵌绿松石的蝴蝶花钿。款款起身,自觉低调内敛,却浑不知这身装扮不仅凸显了她曼妙的身姿,更衬托出了优雅柔美的气质。

  夕阳的余辉洒在禁宫内的大小殿阁上。金黄的琉璃瓦,朱红的宫墙,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着柔和的光辉。连带着接下来的夜晚,也似乎有了一丝温柔。

  秀女们乘坐着暖轿,穿过御花园向西,转过禁宫内外城中间的细长夹道,停在昭顺阁前。轿子方一停稳,早有勤快的小太监上前打起轿帘。衣饰齐整的宫女引领着秀女们沿着长长的玉阶步入阁中。

  昭顺阁建于禁宫流碧湖上,乃是一个宽大的水榭。整个殿阁呈回字形,分为上下三层。一、二层为聚会、饮宴之用,三层是纳凉观景的好去处。而最妙之处就在于回字形的殿阁中间引入了一汪湖水,置身阁内便可凭栏观鱼,移身阁边便可临窗远眺。此时,阁中各处都已挂起粉红细纱八角宫灯,设好了桌椅几案,一旁的碧纱隔断后,是一众乐师艺伶。秀女们三三两两各处玩赏,杜沅沅与梅芫雪也倚在阁边,望着湖中离合的人影、灯影,定定出神。

  正玩赏间,众人忽然听见门口一阵忙乱,有太监扬声道:“徽淑宫宁婕妤到。”话音刚落,一身形娇小女子带着宫人缓步而来,秀女们纷纷跪下接驾,那宁婕妤却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到宫妃座位上,对叩拜的秀女似乎颇为不屑。

  过了一刻,太监又道:“鸿庆宫惠贵嫔到。”“听说这惠贵嫔原为皇上最宠爱的女人,本已怀了皇嗣。后来不知怎地,孩子无端端地没了,这惠贵嫔也失了宠。” 杜沅沅听到身边的秀女窃窃私语道。不由得微微有些好奇,向外看去,门口进来了一个缥色宫服的女子,形色端丽,笑容温婉。显是个温和可亲的人。惠贵嫔向行礼的秀女们微微点了点头,也到一旁坐下。

  杜沅沅一直注视着惠贵嫔落座,因着刚才听到惠贵嫔的遭遇,心中微微有些哀戚,不自觉的带入了眼中。不成想,却正遇到了惠贵嫔疑惑的目光。杜沅沅面色发红,那边惠贵嫔却转而微笑着向杜沅沅点了下头,杜沅沅也微笑了一下,便急忙收回了目光。

  酉时二刻,皇后携着悦妃珊珊而来。今日的皇后似乎颇为高兴,原本苍白的脸色涂染了淡淡的胭脂,显出几分娇媚。穿着赫赤色簪花羽人骑凤织锦宫服,挽着松花色的披帛。头上高高的龙蕊髻,簪着翡翠碧玺凤凰点翠多宝簪,旁侧插着梅花玉步摇。盛装华服,显得格外端庄高贵。悦妃一如既往的含蓄稳重,低眉跟在皇后身后。

  皇后一到,众人立刻跪地迎驾,齐声道:“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皇后挥了挥手,坐在大厅的主位上。略略向场中一瞥,转向太监总管凌海。凌海搓着手,面色为难的道:“祥萃宫的丽妃娘娘未到。”皇后并不动声色,道:“想是有什么事拌住了,再等一刻吧。”下面众人虽心中诧异,但依旧岿然端坐,默不作声,均暗想,这丽妃好大的架子。杜沅沅却暗自一凛,丽妃敢这么不买皇后的面子,显是有十分的依仗,似乎还带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野心。

  夜色转沉,湖上有风吹来,带着点淡淡的寒意,吹动了阁内悬挂的细纱宫灯。宫灯微微摇动,淡红色的光晕在宫人们的脸上轻轻掠过,每人的面色皆如在雾里。

  又过了一刻,一个小太监从门外跑进来,在凌海耳边低语几声,凌海脸色一喜,向皇后道:“丽妃娘娘到了。”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不一刻,便见丽妃从门外缓步而来,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的身上。丽妃面有得色,盛装丽服,内穿织金香荔云缎的绣袍,外披杏红色花绫罩纱。薄如蝉翼的罩纱上,满是大朵大朵的牡丹暗纹。头发盘成灵蛇髻,一朵金丝牡丹缠在发间,两边垂着多宝璎珞。服饰竟丝毫不逊于皇后。

  皇后依旧面色无波,只道:“丽妃来了,大家怕是等得急了。”丽妃这才袅袅婷婷的上前给皇后见礼,娇滴滴的道:“臣妾方才自皇上处过来,误了时辰,请皇后恕罪。”语气间颇有大受皇上宠爱之意。杜沅沅看向皇后,皇后面上似是极快地闪过一丝不豫,却转瞬间宽厚地笑道,“这不怪你,快来这边坐下。”丽妃就势上前,坐在皇后左侧。面色之间自是得意非常。

  见众人均已落座,皇后举杯起身,向着众人道:“各位妹妹进宫已有时日,待过了圣上亲选,大家就是一家人了,少不得要为皇上和本宫分忧。本宫在这里先谢过各位妹妹了。”秀女们立即起身,谢了皇后赐酒。皇后又道:“本宫一向身子不好,有劳丽妃妹妹和悦妃妹妹操持宫中事务,在这里也谢过二位妹妹了。”丽妃、悦妃少不得站起身来,虚应一番。

  见皇后如此说话,丽妃面上更加洋洋自得,似乎满堂的人都入不了她的眼。正自得意,眼角忽然瞟见人丛中一个身穿牙色衣裙的秀女尤其显眼,注目看去,却是杜沅沅。杜沅沅虽是独坐角落中,却容颜清丽,气度高华。丽妃心中颇为不乐,眼神一暗,似是想寻个机会挑个不是。杜沅沅也感觉到了丽妃不善的目光,不由得暗暗戒备。

  恰巧此时皇后对众人道:“丽妃、悦妃主事辛苦,大家就替本宫给二位娘娘敬个酒吧!”话既如此说出,一众宫妃、秀女们便纷纷端起酒杯,涌上前来,立刻赞美、奉承之声响成一片,就此阻住了丽妃的视线。杜沅沅见机会正好,无人注意,便悄悄退了出去。

  昭顺阁外玉阶悠长,杜沅沅沿阶而下,身后鼓乐喧天,人声鼎沸,身前却是树摇月影,异常安静。

  她信步走到阁旁的流碧湖边。一轮明月高高地挂在深蓝的天幕上,洒下的清辉如铺了满地满湖的碎银。岸边遍植的金线柳葱笼茂密,长长的枝条直伸入湖中,偶尔有风吹过,便荡起圈圈涟漪。映在湖中的昭顺阁上的细纱宫灯便也随着涟漪浮动开去,不断摇碎、聚拢。杜沅沅走在月光里,恍然觉得这些天来的一切似乎都已渐渐远去,心中充满了难得的安详和静谧。

  英帝站在湖岸的另一侧,在杜沅沅刚步出昭顺阁时就一眼看到了她。微微一征后,才忽然想起,皇后今晚按例在昭顺阁中设下了酒宴,宴请了所有参选秀女。

  自从迎香酒楼一别后,英帝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杜沅沅。尽管杜沅沅已进了宫,但是,宫中耳目众多,反而见面不易。碍于身份,也不想让杜沅沅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英帝只能从凌海的奏报中了解她的些许情况。他经常会想起那片梅林,想起梅林中那个起舞的身影,想起迎香酒楼中那个错愕的眼神。悠长的等待不仅没有淡化面容,反而了催生了切切的相思。

  英帝贪婪地看着,缓缓前行的杜沅沅沐浴在月光中,身形轻盈,衣袂翻飞。整个人都似发着光,宛如要凌波而去。

  英帝向前走了一步,又犹豫了一下,转头对身后的小太监耳语了几句,小太监急忙领命去了。隔了一会儿,小太监去而复返,手中捧着的正是英帝在安国寺内吹的那只紫玉长箫。英帝躲在树影后,举起了长箫。

  杜沅沅伫立安静的流碧湖边。突然,耳边似有似无地传来一阵箫声。仔细听去,似乎距此不远。那箫音和着月光,缠绵得让人的心都似已沉醉。她恍然觉得箫音隐隐有些熟悉。忽然想起,那日在安国寺的梅林听到的就是这样的箫声。

  杜沅沅的心猛地一跳,紫衣男子俊逸的面容蓦然浮了上来,她的心中一时惊,一时喜,这吹箫人到底是谁?杜沅沅循着箫声找去,浑然不觉树枝刮落了她头上的发簪。英帝静静等待着,想像着杜沅沅猛然间到他的表情。突然,昭顺阁中人声似乎大了起来,似有人向外行来,想是酒宴已结束。杜沅沅向英帝藏身处望了一眼,犹豫了一下,只得返身向昭顺阁方向去了。

  英帝从树后现身,心中一阵失望。突然看见在杜沅沅离去处有一样东西在草丛中闪亮。英帝走过去俯身拣起,发现是一枚银制的蝴蝶花钿。英帝仔细把玩了一会,小心地收入怀中。

  计成

  天气晴朗,微风轻轻拂过御花园,将脉脉花香送入晴潇馆中。杜沅沅独自呆在房中,斜倚在榻上,一脸期待的神色,隐隐似在等待着什么。明日就是圣上亲选了,成与不成就在今天,她虽极力保持着平静的神色,但心却跳个不停。

  忽听房门一响,林锦儿一蹦一跳地从门外进来,圆圆的脸庞上有两团晕红,想是在哪个秀女的房中玩闹了一阵。见杜沅沅安静地倚在那里。林锦儿的脸色更红,低着头,嗫嚅道:“姐姐,是妹妹不好,只顾着自己玩闹,忘了姐姐身子还没好,应该陪姐姐多说说话。”杜沅沅忍不住一笑:“傻丫头,姐姐又没有怪你。”林锦儿眼睛一亮,“真的?姐姐真好。”大大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笑意,“那我替姐姐去端药吧?”杜沅沅心中一惊,口中却道:“怎好劳动妹妹?一会自有宫女送来。” “这等小事,妹妹自当为姐姐效劳!”林锦儿口中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走了出去。杜沅沅神色惶急,却无计可施。

  待约莫林锦儿已走远,杜沅沅沉吟了一下,急忙跟了出去。走到院中,四处看了一下,便闪身躲在通往馆外回廊转角处的一丛翠竹后面。

  过了一刻,遥遥看见林锦儿端着放置着汤药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待走上了回廊,突然停下来,似是在寻找什么。她低头想了一下,便将托盘并汤药放在回廊前的石桌上,急急向来路寻去。杜沅沅刚想从竹丛后走出,忽然停下了脚步,依旧忍住不动。

  又过了一刻,一个秀女打扮的女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闪了出来。杜沅沅从竹丛缝隙中细看,只见那女子脸色丰润,芙蓉秀面,正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杜婠婠。却见杜婠婠从袖中取出一个彩绣的香囊,四处探看了一下,将包内粉末尽数倒入汤药中,便匆匆离开。竹丛后的杜沅沅心中蓦地一沉,不由绞紧了手中的丝帕。

  杜婠婠的身影刚刚转入院中消失不见,林锦儿便拿着丝帕从远处走来,脸上带着安心的神气,想是方才离开就是去寻找丝帕。林锦儿走至桌前,复又端起托盘,沿着回廊,进房去了。

  杜沅沅快速从竹丛后走出,立刻就近走入梅芫雪的房间,呆了片刻,手拿了个绣花样子,轻盈地走回了自己的屋子。

  林锦儿坐在房内,看见杜沅沅进来,嗔怪道:“姐姐你去了哪里,我都回来好半天了。你看药都冷了。”杜沅沅不动神色,只微微一笑,似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是姐姐不好,姐姐刚刚想起,前日向芫雪要了个绣花样子,趁着有空,就去取了来。让妹妹担心了。”“那姐姐快把药喝了吧。”林锦儿又道。“好,姐姐这就喝。”杜沅沅说罢,上前将碗中汤药一饮而尽。林锦儿见杜沅沅喝了汤药,便道:“那姐姐好好歇歇,妹妹出去了。”杜沅沅点点头,林锦儿推开门走了出去。

  房门在林锦儿身后缓缓阖上,杜沅沅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她走到杜婠婠的妆奁前,打开细细查看了一下,那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显然已不在里面。一切都已如她所料。“杜婠婠,我终究还是看错了你。”杜沅沅喃喃低语,随即合衣躺到床上。

  药力暂时还没有发作,杜沅沅仔细地回想了一遍这数日里发生的一切。

  在尚书府中的寒碧轩中,杜沅沅就已经做好了打算。秀女参选三关,万一第一和第二关未能落选。那么第三关就是她最后的机会。按制,如因病或其它原因不能亲自参加第三关的圣上亲选,那么也算是丧失了秀女的资格,最终会被发还其家。因此,趁着和杜子珏出府的机会,杜沅沅私下里找了间药铺,偷偷配了香囊中的药粉,这药粉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醉春风。这还是她在藏书小阁中无意间翻看中医要略时偶然发现的,据书中记载,醉春风本身并没有毒性,只是会让人沉睡几日。

  杜沅沅费尽心思,将其带入宫中,为的就是在圣上亲选前服下,造成无意间错过亲选的假象。秀女们之间本就勾心斗角,以她的出众之姿,出现如此情况,想必也不会有人过问,说不定众人还会庆幸又少了一个对手。即便是有人查起,她自己就推说一概不知,想必旁人也不会相信是她自己所为。但此举确实有些冒险,如若查究之人揪住不放,事情也不知该怎样发展。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虽然让她调整了计划,却无形中给她解决了这个问题,将一个下毒之人自动送到她的面前。

  丽妃的拉拢不成,让她觉得必会不容她于宫中,只是一时之间还猜不透会使用何种手段。就在她拒绝丽妃之后,秀女中一向谨小慎微的周青璃突然得意了起来,想起周青璃在她晋见丽妃之后接到宣召,不难猜出丽妃对其会有所交待。紧接着,周青璃与杜婠婠的突然热络。让杜沅沅不由得对杜婠婠多加注意起来。直至发现她将一个装有毒药的香囊藏入妆奁内。

  起初,杜沅沅并不十分确定那只藏毒的香囊就是准备给她的,但为防万一,还将醉春风分为了两份,一份换下了杜婠婠妆奁内的毒药,另一份仍藏在自己身上的香囊内。她想赌一赌,赌杜婠婠对她的亲情。

  随后,卫夕焉被贬,杜沅沅卧病在床。当然,她伤心是真,身体稍有不适,却并非要请医延药那么严重。杜沅沅的目的,一是试图放松欲加害之人对她的注意,二是使事情的发展易于为自己所掌握。她是想将每日里喝的那碗汤药作为引子,引出杜婠婠的下手来。因此,她便将每日里送到房中的汤药,全部倒入了桌上的那盆兰草内。因而,兰草逐渐发黄,最终枯萎。

  但是,还有一点,即她无法确定杜婠婠的下毒时间,一旦时间提前,她所做的努力岂非要前功尽弃。因此,平日中,她暗地里对周青璃、杜婠婠颇多观察,发现诸人见面后神色坦然,应是还没有动手。直到皇后那日昭顺阁设宴后,杜沅沅猜测,应该就在这几天了,也因而特别注意起来。

  直到今日,杜沅沅猜想必会有结果。若杜婠婠对她尚有一丝手软,那么杜沅沅就会服下自己手中的那份醉春风,事后无论如何,也牵连不到杜婠婠头上;若杜婠婠丝毫亲情不顾,一心要置她于死地的话,杜沅沅便也无话可说,至于将来一旦有有心之人查起,杜婠婠是否会因此而牵连出来,一切唯有听天由命了。

  而最后她等到的结果是,亲眼看见杜婠婠亲手将她自以为的毒药洒入了汤药中。

  计划唯一的漏洞就是林锦儿的出现,杜沅沅不想将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卷进去。不过,想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她,有哪个下毒的人会亲自送上门呢!

  现在,杜沅沅安心地躺在床上,药性发作后,她就会陷入昏睡,待醒来后,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没有了参选的资格,但却可以远远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过她想过的生活。想着自参选以来的如履薄冰、谨慎小心,计划一步步施行的千般机巧,心思费尽。回头看去,真是步步惊心。不过,终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终于可以……回家了。

  杜沅沅的唇边带着一丝安然的微笑,脑中最后的念头便是那紫衣男子的面容,她终于静静地沉入了梦乡。

  亲选

  四月十九,辰时末。

  英帝站在承宸宫寝殿内黑漆款彩金龙祥瑞围屏后,任凭贴身太监换上袍服。穿上赤金色百花撵龙缂丝锦袍,围上油绿织金嵌黄宝石的革带,戴上九龙戏珠的常冠。

  英帝的眉梢眼角带着隐隐的喜色,今日就是亲选之期。想着终于可以见到渴思已久的女子,做为堂堂天子,英帝的心竟似十几岁的少年人般,含着一丝雀跃与期盼。想着自成年后,后宫佳丽,皆为平衡朝中势力,多方考虑后所纳,从未有过真心喜爱的女子。如今,上天终于将这样一个倾国倾城、冰雪聪明的女子送到眼前。但自她入宫待选以来,为怕引起宫中诸人注意,英帝一直不能明目张胆地与她相见,只能借着凌海日常奏报的片言只语,得到她一星半点的消息,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一想到这,英帝恨不得一下子就奔到祈阳殿上。

  巳时,祈阳殿。

  上午的阳光从宽大的殿门溜进来,肆无忌惮地洒在青花地砖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颜色,染在秀女们月白色的短襦与天青色的罗裙上,增添了几许绚丽的色彩。

  秀女们五人一排,站在幽深的殿堂内,心情忐忑地等待着英帝的驾临。在她们俏丽的面容上,有期待,有欣喜,还有不安。当然,每个人的心中都怀着一个甜蜜的梦想,册妃封嫔,成为皇上宠冠后宫的女人。

  远远的,似有脚步声传来。终于,殿外有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秀女们一下子不安起来,有的似乎连站都站不住了,就这样直直地看着太监、宫女们掺着一个穿着赤金锦袍的修长身影走了进来,阳光在他的身周打上了金边,映衬着俊美的面容,恍惚之间宛如神祗。原来,皇上是这样出色的一个青年人。秀女们仿佛呆了。凌海在一旁咳嗽一声,沉声道:“还不拜见皇上!”秀女们这才醒悟过来,纷纷跪地拜倒,齐声道:“参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英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仔细地看着下面站立的各色女子。秀女们穿着一色的服饰,一时之间,英帝还没找到杜沅沅的身影。这时,殿外奔入一个小太监,在凌海耳边耳语了几句后随即退下。凌海微一点头,躬身向英帝道:“禀皇上,太后携着皇后、丽妃、悦妃娘娘来了。”英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狐疑,面上微有不快。还未说话,只听得殿外又是一片人声。不一刻,太后在前,皇后、丽妃、悦妃跟在身后,从殿外走了进来,太后边走边笑说:“皇上,哀家也来跟你凑凑热闹,看看这些个漂亮的小姑娘。”英帝立刻站起身来,笑容满面,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母后,儿臣怎敢劳您大驾。”一旁早有小太监设下座位,太后、皇后、丽妃、悦妃依次分两边坐下。

  英帝目光向凌海示意了一下,意指选秀开始。一旁小太监便举起手中名册,开始唱名。大凡圣上亲选,秀女如被选中,则皇帝会赐小玉如意一柄,做为信物。然后直接下旨晋封。

  小太监念道:“御史田恒之女田澜见驾。”田澜上前一步,娇声道:“田澜参见皇上。”英帝看向田澜,见眉眼之间与悦妃颇为相似,却更加艳丽娇媚,忽又忆起安国寺门前之事,遂道:“既是悦妃之妹,就封为贵人吧,封号为燕,赐住悦妃的琼章宫吧。只不过悦妃日常要好生提点,多多与人为善才好。”田澜心中一征,却也面露喜色,语声更加柔媚,“多谢皇上教诲。”悦妃一脸笑容,丽妃却皱了皱眉。

  “工部员外郎林定元之女林锦儿见驾。”林锦儿举步上前,一双大眼睛目光清澈,神态天真,直视着上坐的诸人,陆六福一旁斥道:“怎能如此无理?”皇后却摆了摆手,道:“不妨,足见这位姑娘的纯稚可爱。你看呢,皇上?”英帝也觉得林锦儿有些不同,于是说道:“既然皇后也喜欢,就封为美人,封号为淳,赐住鸿庆宫吧。”林锦儿欢喜退下。

  “礼部祠祭周邦国之女周青璃见驾。”周青璃听到自己名字,心中一跳,连忙看向丽妃。丽妃却恍如不见。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英帝细细端详了一下,还未说话。丽妃在一旁突然道:“皇上,你看这位妹妹,容色娇美,真是讨喜。”英帝本不满意丽妃的插嘴,抬头见丽妃容颜妩媚,一双眼睛脉脉含情,不觉心中一软,道:“既如此,就封为贵人,封号为妉,赐住祥萃宫。”周青璃心中一定,谢恩后退下。

  “祁门知府梅汝林之女梅芫雪见驾。”梅芫雪移步上前,端正行礼,神色之间殊无喜色。英帝见其眉眼清冷,突然想起那日安国寺中的梅花,随口道:“封为选侍,封号为柔,赐住徽淑宫。”

  “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婠婠见驾。”英帝心中一动,几乎以为是杜沅沅,见面前女子容貌与心中所念颇不相同,遂定了定神。道:“封为娘子,封号为玶,也赐住祥萃宫吧。”

  接下来,又看了数人,封了更衣、采女各一人,余人也婚配了贵族子弟。英帝渐渐有些不耐。眼见秀女已参看完毕,内中却并无杜沅沅。忙问凌海,“秀女可是全部在此?”凌海立刻躬身回道:“尚有一人,乃户部尚书杜庭儒之女杜沅沅。只因杜沅沅自昨夜起便昏睡不醒,故不能参加今日的甄选。“英帝大惊站起,不顾失态,急忙问道:”可招太医诊治。”凌海见英帝如此着急,不敢托大,急忙回道:“奴才已请了太医,太医说,杜沅沅姑娘应是误饮了迷醉之类药物。”听到此,英帝心痛如绞,不觉震怒,用力一拍御座扶手,“什么人的胆子如此之大,毒害秀女,好好给朕查清楚,查出来定当不饶。”凌海急忙领命去了。丽妃,周青璃与杜婠婠听到此话,皆各怀心思,不敢抬头。

  祥萃宫内。

  丽妃坐在榻上疑惑满腹,她看向地下站着的周青璃,“妉贵人,明明是一饮即死的毒药,怎么变成了迷醉之药了。现在竟然昏睡不醒。你托付的人可靠么?”妉贵人也是一脸疑色:“青璃交给杜婠婠时,她明明是一脸坚定之色,应该不会有差池。”丽妃想了想:“不妨事,如若查将起来,无论杜婠婠如何说辞,你只一推干净,没什么好怕的。倒是……”丽妃沉吟着,“看皇上今日的样子,似乎对那个杜沅沅颇为关心,皇上怎么会知道杜沅沅的。不过,按制,没参加圣上亲选,这杜沅沅必须得出宫了。”一丝释然的微笑渐渐溢上丽妃的唇角。

  玶娘子(杜婠婠)独自坐在御花园中,心里又惊又惧。那天在竹林里,周青璃递给她那只彩绣吉祥什物香囊时,明明说是毒药。怎么会变成了迷醉之药。况且小小一个秀女,无论生死,根本不会引起注意。如今,皇上却说要彻查。这样一来,该如何收场。眼下,也只好寻个机会,到晴潇馆再探个虚实了。

  夜探

  夜色如墨,白日里红墙黄顶的高大殿阁都变得黑黝黝的。各宫各殿均已下钥,除了偶尔走过一队手持灯笼的值夜太监,禁宫内已杳无人迹。

  临近亥时,承宸宫的东角门突然开了一条缝,一个人将头伸出门缝四处看了看,见周遭无人,便回头对身后一人耳语了几句。然后,角门开了半边,走出两个人来。只见前边一人穿着太监的服色,后边一人从头到脚,密密匝匝地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里。

  两人一前一后向御花园的方向走着,刚走到内外城夹道,忽见一队值夜的太监迎面走来。见两人形迹可疑,为首的一个太监喝斥道:“什么人?不知道宫内不准夜行的规矩么?”从承宸宫出来的两人中,前面那个太监模样的紧走几步,一张脸在灯笼的映照下逐渐明晰。却是承宸宫总管太监陆六福。值夜太监有些奇怪,但还是满面堆笑,恭敬地问道:“陆总管,您老这是去哪儿呀?”陆六福也笑答:“到前面宫里办点事,还望公公行个方便。”值夜太监心里虽疑惑,但却不能不给这个皇帝面前颇能说得上话的总管太监的面子,便急忙道:“行,行,您老请。”说罢闪身在一边。陆六福也不客气,起身便走,身后那披着黑色斗篷的人紧跟而上。值夜太监不由瞄了一眼,无意间看到了黑色斗篷之下露一只杏黄草龙缉米珠靴子。值夜太监立刻变了脸色,并不敢声张,急忙转身走了。

  二人走至晴潇馆门前,陆六福上前拍了拍门。过了一刻,里面方才有人问道:“是谁在外面?”陆六福倾身上前,对着门内道:“在下承宸宫陆六福。”里面听得名字,似乎低呼了声。立刻,有吱呀的开门声响起。兰兮站在门内,一脸诧异,“陆总管,这是……”,陆六福急道:“快让我们进去。”兰兮急忙让过一边,陆六福侧身让过一边,让身后之人先行踏入,自己又四周看了看,方才走进门来。兰兮立刻将门阖上。

  陆六福一进门,便急着问:“杜沅沅姑娘住哪个屋子?”“就是那间。”兰兮向一间屋子指去。话音未落,那个身穿黑色斗篷之人按兰兮指引方向快速走到房前,径自推门进了房内去了。兰兮惊讶莫名,强自忍下唤住那人的冲动,转头看向陆六福。陆六福摇摇头,拉着兰兮静悄悄站在门外。

  那人走进房来,将身上斗篷解下随手扔在一旁,径直走到杜沅沅榻边。案上燃着的微弱烛光映照在那人的脸上,赫然竟是英帝。

  榻上悬挂的床帐并没有放下,英帝一眼就看到了榻上那个脑中想了千白遍的面容。杜沅沅依旧在沉睡,昏暗的烛光在她细如白瓷的脸上晃动,映得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留下些许阴影。她的嘴边似乎还有一丝甜笑。不知道做着什么样的好梦。

  英帝紧挨着在床边坐了下来,紧紧握着杜沅沅柔弱无骨的小手,看着她有些清减的面容,心中溢满酸楚的柔情。“沅沅,是朕的不是。朕不应该让你参加这些劳什子的选秀,不如直接将你接进宫来。也省得你受这些苦。当初,朕是怕恩宠太过,让你成为宫中众矢之的,不如以秀女的身份进来,也不会有人注意。如今这样,倒不如直接了当的好。”英帝将杜沅沅的手放到嘴边,亲了一下,“你快些醒过来,今后,朕会保护你,绝对不会有人伤害你。”

  梦里的杜沅沅似乎听到了这些话,眉头微微紧皱了一下,又慢慢地松开。英帝一阵惊喜,连连唤了几声沅沅。杜沅沅却一无所觉,兀自沉睡。英帝低低叹了口气。

  “六福。”英帝提高了声音,对着门外叫道。陆六福立刻推门走了进来,“你去将晴潇馆的管事宫女找来,我有话问。”“是。”陆六福走到门边,将兰兮带了进来。兰兮见黑衣人变成了英帝坐在床边,心中虽惊讶万分,却强自按耐住,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福身道:“晴潇馆管事兰兮见过皇上。”英帝晤了一声,道:“朕今夜只所以如此,是为了避人耳目,想你心中明白。”兰兮急忙应了声是。“朕有些话问你。”英帝沉吟了一下,问道:““杜姑娘为人如何?”兰兮回道:“回皇上,杜姑娘是个极好的人,不仅人长得美,还待人和气,诸位姑娘都很喜欢她。”英帝皱紧了眉,“那她可有不和之人。”兰兮想了想,“倒是杜姑娘的嫡亲姐姐杜婠婠姑娘,也就是刚刚获封的玶娘子时常给姑娘脸色看,还有田澜姑娘,也就是燕贵人似也对姑娘有成见。”英帝沉思了一会,看着陆六福,“你可都记下了,好好给朕去查查。”陆六福恭恭敬敬道:“奴才全记下了。”

  英帝站起身,举步正要离开,似又有些不放心,道:“六福,你拨两个信得过的宫女过来,亲自照顾杜姑娘的起居。再派些人来,没我的手谕,任何人不得接近晴潇馆一步。”陆六福一边答应着,一边帮英帝披上了斗篷。

  兰兮送至门边,见二人走远后方阖上了门。又返身回到杜沅沅房中,看着沉睡中的杜沅沅半晌,自言自语道:“姑娘真料中了,的确有人来问了姑娘的情况。只是,不知姑娘你所预料来问的人是不是皇上?”一边念叨着,一边想起亲选前一日的事来。

  那日,杜沅沅又亲自来到兰兮的房中。想了好一会,方才道,“姑姑,如我出了事,应选不成。有人若来问我的情况,你就据实说了吧。”兰兮心中惊疑不定,只道:“姑娘说哪里话,莫非有人要对姑娘不利?”杜沅沅笑着摇摇头,又道:“姑姑别往心里去,我浑说的。”说罢,便告辞走了。

  现今杜沅沅这样,应是早有预料的。兰兮叹了口气,这宫中的明枪暗箭,是想躲也躲不过去的。不过,看皇上对杜沅沅的模样,不似对一般宫妃的态度。那么,杜姑娘醒来后,也该是好运来了吧。想罢,轻手轻脚将帐幔放下,悄悄退了出去。

  第二日,果真过来两个眉清目秀的宫女,自称叫碧痕和绿媞,专门分派过来照顾杜沅沅姑娘。不久,晴潇馆门前又增加了守卫太监。一切都做得滴水不漏。

  玶娘子从祥萃宫出来,支开了随身的宫女秋萍。直转了大半天,方才转到晴潇馆门前,正欲进入馆内,不想守门太监上前一步,硬邦邦地道:“皇上口谕,外人一律不得进入。”玶娘子吓了一跳,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喝:“我是祥萃宫的玶娘子,你敢拦我!”守门太监不卑不亢,“奴才不敢,请小主不要为难奴才。”玶娘子无可奈何,只得返回。不远处,陆六福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现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祈阳殿南书房。

  凌海躬身向英帝请示着,“按例,不能亲自参加圣上亲选的秀女一律发还其家。那杜沅沅姑娘是否也按此例执行。奴才想请皇上的示下。”英帝看着眼前的奏折,头也未抬,“杜沅沅姑娘现下还未醒,待醒了以后再说吧。”凌海见英帝不愿多谈,便告退了出来。

  陆六福从门外匆匆而入,跟凌海打了个照面,点了下头就进了南书房。英帝见陆六福进来,放下手中折子,“可是查清了?”陆六福回道:“回皇上,都查清了。有人看到,亲选前一日,玶娘子接近过杜姑娘的汤药。杜姑娘喝后就一直昏睡。但是,药是玶娘子从哪里得来的,要问过本人才知道。”英帝听罢,面上涌起一股怒色,一甩袖子,登时将案上的黄绫折子全部扫落地下,连带着撞翻了案上的长青回雁紫砂茶盏,浅碧色的茶水流了一桌子。

  陆六福立刻跪倒,急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英帝站起身来,在书房内来来回回走了几圈,忽然怒道:“玶娘子?还是杜沅沅的嫡亲姐姐呢!竟然一点亲情也不顾,做出这等事来。来人,叫凌海来。”

  凌海走进书房,看到满地的折子,暗暗心惊,一时拿捏不准发生了何事。英帝见凌海进来,道:“拟旨,祥萃宫玶娘子行为不检,藏毒蝎之心,即日起罢去封号,降为宫婢。还有,六福,你一同去问问,那药究竟是哪里来的?”凌海吓了一跳,玶娘子刚刚受封,尚未侍寝,便遭了贬斥。却也不敢询问,和陆六福齐应了是,退出殿外。

  祥萃宫偏殿内,玶娘子坐立不安,心里总是隐隐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忽然,听到门外一片嘈杂的声响。还未回过神来,凌海、陆六福带着一帮太监一拥而入。捧着黄绫圣旨的凌海对眼前仿佛还在梦里的玶娘子傲慢地道:“玶娘子接旨。”见到眼前的阵势,玶娘子忽然明白,定是事情败露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跪下听宣。

  凌海宣完了旨意,玶娘子,不,应该是杜婠婠脸色一片青灰,瘫在地下。刚刚才晋封的位份,转瞬就成了泡影。杜婠婠心里不由得对杜沅沅恨到了极点。

  陆六福在一旁看着杜婠婠暗淡的脸色,并不以为然,沉声道:“杜婠婠,皇上有句话问你,那下在杜沅沅姑娘汤碗中的药是从哪里来的?”一提到药,杜婠婠突然间清醒了。药是周青璃给的,听她的口风,应是丽妃的授意。那么,如果自己坚持药是从宫外带来的,卖丽妃个面子,以后或许还有机会。想到这,杜婠婠道:“是奴婢从宫外带来的,跟旁人无关。”陆六福笑了笑,道:“你可知道欺瞒皇上,可是大罪。” 杜婠婠低着头,努力抑制住自己的颤抖,声音稳稳地道:“奴婢不敢撒谎,却是从宫外带来的。”陆六福又问了一回,见问不出什么,便回去向英帝复命了。这边凌海皮笑肉不笑地道:“那就请杜婠婠姑娘跟本公公走吧。本公公这就去给你安排个差事,以后,你就安守本分,好好干吧!”杜婠婠简单地收拾了些衣物,脸色麻木地跟着凌海,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她仅居住了两天的祥萃宫。

  见凌海、杜婠婠走远,一旁闪出一个衣着整齐的宫女,却是丽妃跟前的紫璎。紫璎向四下里看了看,急忙向丽妃的寝宫而来。丽妃正坐在妆奁前比照着首饰,紫璎走过去向丽妃耳语了几句。丽妃笑了笑:“还算是个聪明人,你去敬事房打个招呼,给分派个轻点的差事,这个人,以后说不定能用得着。”

  梦醒

  宽大柔软的圆形水床,枝形的水晶吊灯,挂在一旁的意大利名牌睡衣。杜沅沅惊奇的发现,她竟然站在台湾的家中,穿着现代的装束。身边都是熟悉的一切。杜沅沅,不,现在应该是李菂了。李菂在房中转了一圈。发现李翔正坐在窗边的书桌旁,捧着他们儿时的照片,久久地看着。李翔的腿似乎已经好了,旁边不再放置着拐杖,面容也成熟了一些,但是却瘦得多了。

  李菂心疼地上前,想去抚平李翔紧皱的眉头。忽然,李翔的脸幻化成了杜子珏的脸,身边的景物一下子变成了南玉馆中的景象。杜子珏也是一脸沉思的表情,轻轻抚着挂在墙上的古筝。筝弦在他的指尖下发出叮咚几声,宛如呜咽。李菂看了看自己,果真,她又换上了襦衣长裙,又是杜沅沅了。杜沅沅叫了声:“大哥。”杜子珏却仿佛没有听见。

  突然,不知何处似有箫声幽幽传来,箫音仿佛活的一般,在杜沅沅的身边流连不去。杜沅沅想拉住杜子珏的手,却发现南玉馆早已消失不见。自己正陷在一片白雾里。隐隐听见一个低柔的男子声音在耳边诉说着什么,男子似乎握住了她的手,但是她却怎么都看不见。男子还在低低的说着,似有阵阵温暖从指尖传来,杜沅沅忽然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好想看看那名男子的脸。男子仿佛就在身边,又仿佛很远。杜沅沅使劲用了用力,蓦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绡纱床帐。她侧过脸去,看向一旁,窗边是一盆枯萎的兰草。杜沅沅忽然记起来了,这是晴潇馆中。今日应是已经过了亲选了。

  房门应声而开,两个眉目俏丽的宫女走了进来,见杜沅沅睁着眼睛。其中一个眼睛大大的道:“呀!姑娘醒了,快去告诉陆公公。”返身就向外走。另一个眉毛弯弯的,笑嗔道:“碧痕,你怎么还是这个性子。还不先照顾姑娘,再去告诉公公。”被称做碧痕的宫女吐了吐舌头。忙向杜沅沅的床前奔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杜沅沅,道:“姑娘,你都睡了三天了,觉得怎样?”那个眉毛弯弯的也走上前来,递过一盏茶来,轻声道:“是啊,姑娘,有没有头昏不适?”

  杜沅沅忽然觉得,脑子里象是有一团线,搅成了一团。看向面前两个性格迥异的宫女,不由问道:“你们是谁?”“奴婢们是伺候姑娘的。”碧痕抢着说道。“伺候我?”杜沅沅更是奇怪,“但是,我不认识你们。”另一个宫女将碧痕推到一旁,“看你那性子,别吓着姑娘。”转向杜沅沅,福身道:“奴婢叫绿媞,她叫碧痕。奴婢们是敬事房专门派给姑娘的贴身宫女。”

  “专门派给我?”杜沅沅更加疑惑,绿媞答道:“奴婢不知。奴婢现下就要通知承宸宫的陆公公,再给姑娘请个太医来看看。”“陆公公是谁?”杜沅沅又听到一个新的名字,“就是承宸宫的总管太监啊!”碧痕抢着答。这个碧痕,总是答不到点子上,杜沅沅心中好笑,忽然有些喜欢这两个颇为可爱的宫女。

  御花园。

  一弯清流从茂密葱茏的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转而向北,渐渐宽阔,化成一汪小溪。两边的碧桃宛如天然的花障,迤逦而去。行至尽头,隐约可见绿柳周垂深处飞楼插空的红檐一角。穿花拂柳而入,可见一方翠绿小亭,上书“意畅亭”。

  此刻,太后和英帝正在亭中对弈,陆六福匆匆走入亭中,在英帝耳边低语了几句。英帝不顾太后在旁,一脸掩饰不住的喜色,忘形地一拍大腿,“好!”突地站起身,在亭中走了两步,对陆六福道:“快拟旨,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贤良淑德,温婉善行,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为嫔,封号为元,赐住怀玉宫。”

  太后起初不明所以,听到这里,忽然道:“皇上,不可。”英帝看向太后,眼神暗了下来,似乎隐藏着惊涛骇浪,语声缓慢地道:“母后,为何不可?”太后突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压力,顿了一下,字斟句酌地开口道:“皇上,杜家的那个姑娘哀家见过,聪慧美丽,哀家也很喜欢。只是,按制,未参加亲选的秀女要发还其家。这样违背祖制,不是皇上所为呀!”英帝冷笑一声:“杜沅沅是受人陷害才未能参加亲选,不是她本身的过错。朕这样如此,正是显出天家的是非分明,理事公正。”

  太后微微一笑,又道:“那皇上一下子将未参加亲选的杜沅沅封为正五品的嫔,后宫嫔妃们心里定是不服。这样的恩宠,刚进宫的杜沅沅恐怕承受不起。”英帝心中一动,太后说的的确在理,对杜沅沅恩宠太过,后宫嫔妃一时妒恨,矛头就会全部指向她,那她在后宫中的处境可真是岌岌可危了。想到这儿,不由看向太后,“那母后的意思?”太后见英帝态度软化,顺势说道:“不如先放在哀家身边一段时日,待风头过去了,哀家再还给你,如何?”英帝心中虽万分不舍,一时之间却也想不出好主意,只得应允。便向太后长揖一拜,“那儿臣就请母后费心,多多教导一下也是应该的。”太后面上笑容和煦,随手拈起亭旁一支碧桃,“皇上放心,这个自然。”心中却肃冷如冰,碧桃已在指尖揉捏碾碎,淡红的花汁染得指甲斑斑点点。这个杜沅沅,看来颇得皇的上欢心,来日不可不防。

  晴潇馆。

  碧痕引着一个眉目俊朗、年纪颇轻的太医走进房来。一旁的绿媞放下纱帐。杜沅沅躺在帐内,伸出半截嫩藕似的玉臂。绿媞将杜沅沅的衣袖向下拉了拉,并将一方丝帕轻覆在她的手腕上。太医端坐在床旁,手指轻搭在杜沅沅的腕间,却冷不防丝帕一滑,露出一点凝脂般的肌肤。年轻太医的脸上腾地绽出一抹晕红。碧痕在一旁见此情景,不觉扑哧一笑。听到笑声,太医的脸似已成了酱色。帐中的杜沅沅不禁莞尔。道:“碧痕调皮,太医请莫要见怪。”

  太医忙道:“无妨、无妨。”言罢正襟危坐,沉心切脉。过了半晌,太医将手移开。道:“姑娘身体无碍,只是气血稍虚,在下开个补气的方子,调养几日便好。”话语简要,并无一般中医满口不明所以的医书词汇。杜沅沅心里有些喜欢,问道:“不知太医怎么称呼?”太医忙道: “不敢,小臣沈毓。”杜沅沅在帐中坐起,“那就多谢沈太医了。”忽又道:“绿媞。”绿媞自然心领神会,立刻取出银子交到沈毓手上。沈毓震了一下,忙推辞道:“此乃在下份内之事,不敢收受。”杜沅沅心中有一丝钦佩,不觉微微撩起帐子,道:“还请沈太医收下,以后说不定有劳烦的地方。”沈毓抬起头,不经意间看到一张秀如风荷的面容在帐子后若隐若现,心中微微一动,忘了推辞,模模糊糊便随碧痕走了出去。

  杜沅沅独自呆在房内,心中万般疑问,自己已经醒了几日了,但却一直未等到回家的旨意。正想间,听有人推门进来,抬头看去,却是兰兮。杜沅沅十分欢喜,心中疑问正好问个清楚。忙道:“姑姑,快过来坐下。将这几天的情形说给我听。”兰兮只在一旁侧立,道:“姑娘莫急。要听什么,只管问便是。”又道:“姑娘的昏睡,是中了旁人的暗算。姑娘放心,这事,皇上极是上心,已亲自着人查问清楚了,竟是姑娘的姐姐所为。”一边说着,一边偷看杜沅沅的神色,见杜沅沅低头不语,又接道:“姑娘的姐姐杜婠婠姑娘本已被晋封为玶娘子,因还未受过皇上宠幸,故现已被贬为宫婢。”杜沅沅浑身一震,手不觉抓紧了身下的锦褥,一根粉嫩的指甲砰然折断,心中十分难过。她闭上眼睛,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尽管是杜婠婠谋害在先,心中却依然有些不忍。

  兰兮见此情景,在一边劝道:“姑娘不必难过,要知这宫里,最是容不得善心的。也亏得皇上亲自查问,不然,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姑娘就白白被送回家去了。”杜沅沅心中一动,“皇上亲自过问?”“是,皇上派了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公公仔细查证。似是对姑娘颇为上心呢!”

  兰兮忽然犹豫了一下,不知是否该将那晚皇上的到来告诉杜沅沅。杜沅沅看出兰兮有所隐瞒,柔声唤道:“姑姑,沅沅在这宫中孤单无助,只有靠姑姑你了。”兰兮似是下定了决心。向前几步,在杜沅沅耳边低语道:“那晚,皇上微服到晴潇馆,独自一人在房里跟姑娘说了好多话呢!”“什么?”杜沅沅大吃一惊,心中千回百转,想来想去都想不清楚。兰兮自顾说道:“看皇上的样子,对姑娘还真有些不同,想是过不了多久,就该是姑娘的好日子了。”

  杜沅沅突然醒悟过来,若事实果真如此,她苦心设计的计划就等于是失败了。一直心心念念的出宫也就成了泡影。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距出宫只差了一步,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而且,还是无法预料的意外。杜沅沅不由怔怔地出了神。自进宫后,她就从未见过皇上。皇上又怎会知道她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秀女的呢?这其中的缘故可委实猜不出来。不过,在梦中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看来是真的了,低语之人应就是皇上。但为何听到皇上的低语会有种安心的感觉,这可真有些奇怪。

  兰兮见杜沅沅忽然出了神,在一旁轻轻唤道:“姑娘,姑娘。”杜沅沅醒过神来,见兰兮疑惑的神情,忙掩饰道:“姑姑可知此事是如何查出的?”兰兮摇摇头, “奴婢不知,想是不愿让人知道吧。”杜沅沅心中疑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心中反复的自问,接下来又将如何?前路茫茫,哪里才是自己的方向。

  女官

  凌海手捧黄绫圣旨来到晴潇馆中。径直到了杜沅沅房外,高声道:“秀女杜沅沅接旨。”房内的杜沅沅正在怔怔出神,突听到皇上有旨,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刚要跪地接旨,凌海一脸讨好的笑容,口气温和道:“皇上口谕,杜姑娘身体尚未恢复,不必跪地接旨。”杜沅沅不由一愣,还未回过神来,凌海已经展旨宣读:“秀女杜沅沅灵秀敏慧,即日起入尚仪局,任司籍一职,掌景宁宫经史教学,纸笔几案。钦此!”传旨完毕,凌海又道:“奴才恭喜杜姑娘了,快谢恩吧。”既然已有皇上不用下跪的口谕,杜沅沅只得福了一福,“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然后又对凌海道:“有劳凌公公了。”凌海急忙回了一礼,心中暗忖,这位杜姑娘年纪虽轻,却礼节周全。看皇上对她的格外照顾,他日必不可小视。想罢,又满脸堆笑,道:“请姑娘收拾一下,待会就到景宁宫去吧。”杜沅沅也含笑颔首。

  圣旨端端正正地摆在案上,杜沅沅蹙着眉头,直盯着那圣旨,一片迷惑不解。接旨不必下跪,想必这也是格外的恩宠了。既是恩宠有加,却为何不直接纳入后宫,仅封了个宫中女官。实在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其时,后宫共有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工六局,分管宣传奏启、经史教学、琮玺符节、床席帷帐、营造裁缝等诸项事宜。每局又设司、典、掌数人。六局内人员全部为女子,皆出自官宦人家。自与后宫嫔妃、寻常宫婢不同。统称为女官。女官来源为落选秀女,也有官家自荐。日常在各宫各殿司职,所行之事并不繁重。待得一定年龄,便可回家婚配。当然,其中也有被皇帝看中,纳为嫔妃者。

  杜沅沅此时即以落选秀女身份进行的处置,也算合乎宫中法度。尚仪局司籍,官级七品,身份自由,职务清闲,实在好过宫中众多小小宫婢。这虽与杜沅沅原定的计划有所偏差,确也是这意外之中的最好消息了。

  杜沅沅将头靠在窗边,鼻端浸润着竹叶的清香,心头微微一爽,想着来日还有出宫的希望,人也似轻飘飘的要飞起来。

  时间一晃已是夏初。御花园中莹露池内已翻卷起连天的碧色,在层层叠叠的深碧浅碧中间,偶尔穿出粉色小箭样的花苞,骄傲地立在一池翡翠般明媚的碧绿中,煞是惹人喜爱。

  杜沅沅穿着淡青色浪花纹夹纱女官宫服,倚在景宁宫后殿的凝婉阁上,远远的看着莹露池,心中莫名的涌起几丝愁畅。御花园中碧草如锦、花繁叶茂,一派热闹喜人的夏日景象,但是,置身于景宁宫深处的她与其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带宫墙,而是千万丈的渺渺红尘。

  从接旨到景宁宫任司籍,已过去了一月有余。杜沅沅一直呆在景宁宫中,从未出去过半步。感觉上,好像是被幽禁了起来。

  景宁宫是太后的寝宫,位于禁宫西路。宫深殿幽,十分安静。杜沅沅仍然记得第一日到景宁宫的情景。

  那日,她跪在景宁宫宽大的正殿上,脚下是樱紫色鼎福纹砖地。太后远远地坐在红木浮雕菱纹嵌碧玉的宝座上。一缕缕紫檀香的烟气从殿中博山炉的炉盖镂孔中袅袅地飘出。太后的脸隐在丝丝缕缕的青烟后面,空远寥廓得让人看不清楚。

  她自进殿后,便一直跪着。宝座上的太后审视了良久,方才道:“起来吧。做女官要守女官的本份。不要仗着不同便可为所欲为。这宫里上上下下自有等级法度,违背了宫规,可是谁都救不了你的。”森然的语声中隐隐有她恃宠生娇之意,似乎是指责,又似乎是告诫。杜沅沅有些委屈,她记得,在秀女二选的时候,太后对她颇有好感,可如今,竟是如此冷漠威严的面孔。

  太后端起青花福寿茶盏,喝了口茶,又道:“你就到后殿凝婉阁上替哀家抄经书去吧,无事不必到前面来,也不要随便出宫去。有事哀家自会叫你。”杜沅沅听那话中的意思竟是要将她幽闭在景宁宫中。太后也不容她分辩,便吩咐人将她带到了后殿。临走,她向太后行礼时,发现青烟中太后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森森冷意。如一桶冰水漫过全身,冷得她骨子里都是丝丝寒气。她看得清晰,那分明就是敌意。

  自此,她便生活在景宁宫深处的凝婉阁上,抄录经书。这一月以来,虽皇上、后妃每日晨昏到景宁宫给太后请安,但一来杜沅沅深处后院,二来即便是太后宣召,时间都恰巧错开,杜沅沅竟未见过半个外人。她心里隐隐有些疑惑,似乎太后是怕她见到什么人。

  偶尔,杜沅沅会和景宁宫的小宫女们聊上几句。间或也会聊到太后身上。她这才发现,太后,也许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安享天年,与世无争的人。

  太后娘家姓申。申家是齐朝的开国功臣,也是高姓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绵延几代。自齐高祖起,齐国历代皇后,皆出自申家。至上一代止,已出了三个皇后。其权势富贵,已登峰造极,无人可敌。但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一代的英帝,行了冠礼之后,并没有立申家女子为后,而是自己做主选了集贤院知事赵鹤年的女儿赵静敏做了皇后,赵鹤年仅是个小小七品文官,无权无势。世人一时哗然。

  杜沅沅听到这里,不禁冷笑。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申家的做大对大齐的皇权本身就是一种威胁。中国的历朝历代,有多少外戚专权断送了江山。英帝如此睿智的一个人,又怎会容忍身边留有这样的祸根。不让申家的女子再做皇后,无疑是一个聪明的举动。只是,申家怎会甘心,丽妃的进宫就是一个最好的佐证。

  杜沅沅也恍然明白了这就是太后,皇后与丽妃之间的微妙所在。朝堂上的权势争斗绵延到深宫内院,皇后又软弱可欺,想必英帝也是无可奈何吧。杜沅沅不觉对这个从未谋面的英帝有了一丝的同情。

  祈阳殿南书房。

  英帝坐在红木雕龙翅头几案后,微有些气闷。戴着掐丝珐琅扳指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敲在红木几案上,发出“叮”、“叮”的响声。自杜沅沅入了景宁宫后,英帝就再也没有见过她。虽然这些日子以来,他除每日晨昏定省外,有意无意总要到景宁宫坐坐,可是,竟然一次也没有碰到,杜沅沅就象是凭空消失了一样。面对着太后慈婉和善的目光,他也不好细问。只有一次,许是为了放宽他的心思,太后笑吟吟地说:“沅沅那孩子还真是虔诚,每日在房里替哀家抄录佛经,也不出来逛逛。”

  英帝隐隐觉得,太后似乎在有意阻隔他们的见面。英帝有些后悔,当初,还不如直接下旨将杜沅沅纳入后宫,也省却了今天的麻烦。现在,一直找不到一个由头,将心爱之人带到自己身旁,只能每日里这样苦苦想着。

  这些日子,他对徽淑宫的柔选侍异乎寻常的疼爱,倒并不是柔选侍如何娇媚可人。相反,柔选侍性子清冷,颇不易人接近。只有英帝心里清楚,看到柔选侍,就会让他想起安国寺后的万朵梅花,想到杜沅沅梅林中那宛如仙子的身影。

  心意定

  祥萃宫院内,一株株花容端丽,雍容华贵,超逸群卉的牡丹迎风怒放,金光灿灿的“姚黄”,光彩灼灼的“魏紫”,喷红吐艳的“阳红”,墨里含金的“烟绒紫”,美如碧玉的“豆绿”,……红白黛绿,姹紫嫣红,五彩缤纷,美不胜收。

  丽妃意态闲适地坐在一旁,看着眼前忙忙碌碌的宫女们摆盆剪枝,心中异常惬意。牡丹乃花中之王,丽妃尤其偏爱牡丹,这其中自然别有深意。仗着太后和娘家的势力,她在宫中的地位向来高人一等。内务府知道丽妃喜欢牡丹,刚到季节,便巴巴的派人送来这数十盆经心侍弄过的花中珍品,怕是连皇后宫中也无她这般花团锦簇。

  紫璎匆匆从宫外进来,见到粉面含春的丽妃正坐在院中,急忙走上前,附耳说了几句。丽妃眉眼竖立,一拍椅背,霍然站起。想是还不解气,飞起一脚,将近旁的一盆“魏紫”踢了出去。可怜一盆好好的牡丹,眨眼间便花瓣四散,飘了一地。

  丽妃想了一想,也不叫备步辇,便疾步向宫外走去。紫璎急忙跟在后面。沿着御花园南面游廊,丽妃一边走,一边觉得似有一股火在她心里到处乱窜。近来,英帝鲜少到她宫里,一直流连在新晋封的小妃子们的宫中。刚刚听紫璎说,徽淑宫那个才晋封没多久的柔选侍已被证实怀了龙种,份位也从选侍晋了美人。丽妃进宫多年,承宠至今也未诞下一儿半女,想到一个地位低贱的宫妃都已经跑到了她的前头。心里便愈发堵得慌。不假思索便要到太后面前去诉苦,因此直奔景宁宫而去。

  刚行至一座玲珑剔透的假山旁,便见悦妃的妹妹,即也是日前才晋封的燕贵人带着宫女双橖从假山后面转出来。燕贵人一见前面来人是丽妃,立刻满面堆欢,急忙上前见礼。丽妃本不想搭理,忽然心中一动,便故作热情地迎上前去,亲自扶起了行礼的燕贵人,亲热的道:“才几日不见,妹妹真是越发的水灵了。”燕贵人受宠若惊,回道:“谢娘娘夸奖,澜儿这样的小家子气哪能及得上娘娘的花容月貌。”丽妃拉着燕贵人的手,忽然叹了口气,“不过也苦了妹妹了,听说妹妹受封后,皇上还未曾召幸过妹妹。倒是徽淑宫那个柔选侍颇得圣上的欢心,这一月来时常伴驾呢!”燕贵人脸上一红,眉间不由得泛上几丝怨色来。丽妃早已将燕贵人的神色纳入眼底,蹙眉道:“对了,现下不能再叫柔选侍了。听说太医已证实她怀了龙种,现已从选侍晋了美人了。”说罢抬眼望向燕贵人,只见燕贵人嘴唇发白,手中握着的鲛纱手帕已被揉捏得不成样子,口中却冷然道:“后宫这么大,哪能让她一直得意了去。”丽妃不禁心中暗笑,悦妃那么一个心机深沉的人,却有这么个沉不住气的妹妹,这个柔美人哪还用得着自己出手。想罢,心中舒畅,依旧拉着燕贵人的手,“我到太后宫中坐坐,妹妹不妨跟我一同去吧。”二人便携着手向景宁宫而来。

  刚踏入宫门,燕贵人眼尖,一眼便看见杜沅沅捧着几卷经书,从正殿里出来,正要往后面去,忙指给丽妃看。虽已有一段时日未见,但穿着淡青色女官宫服的杜沅沅却愈发显得肤如凝脂,容颜清丽。

  丽妃心中登时揪然不乐。这杜沅沅的运气似乎出奇的好,就凭她当初的不识抬举,早就该一命呜呼了。谁想给周青璃的毒药竟然变成了迷醉之药,杜沅沅只是大睡了三天。本该按制遣出宫去,却意外封为了宫中女官。听说下旨封女官那次,皇上竟口谕不必跪地接旨。放眼宫内,这份恩宠还没有谁享过。不就是个小小女官吗?在宫中嫔妃的眼里,女官也就等同于奴婢。丽妃早就想好好给杜沅沅点颜色,只是素日里一直未见着,此事也就搁下了。今天既然见了面,怎么还能放过。

  丽妃看了看紫璎,早就知悉主子心思的紫璎喝斥了一声:“站住,好大胆的奴婢,见了丽妃娘娘、燕贵人也不来拜见,一点礼数都没有。”

  杜沅沅暗暗叹了口气,她刚踏出殿门,便看见丽妃、燕贵人正往这边来,本想躲开,却还是碰了个正着。听罢只好移步上前,福身道:“沅沅见过丽妃娘娘,见过燕贵人。”

  丽妃目光森寒的看着杜沅沅清秀的面庞,并不叫起身,却冷然一笑,“听说杜司籍一直在为太后抄录经书,日子很是清闲呢!想是从佛经上学了不少东西。”语声蓦地一寒,“可是怎么学得连礼数也忘记了,谁叫你在宫中没大没小的!”杜沅沅忍住双腿酸痛,低声下气地道:“娘娘……”,话音未落,早在一边幸灾乐祸的燕贵人突然上前,扬手就打了杜沅沅一个耳光,“娘娘说话,怎能容你插嘴。”杜沅沅立足不稳,扑到在地。白皙的面庞立时显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眼光愕然地看向嘴边犹带甜笑的燕贵人,那笑容宛如尖针直刺得她的眼睛生疼。她眨了眨眼,眼中似已有了泪意。便硬生生咬住牙,将眼泪逼了回去。

  丽妃俯下身来,涂着红艳艳凤仙花汁的手指自杜沅沅面上轻轻而过,“呦!瞧这脸蛋嫩的,还真是个可人疼的。”话音未落,手掌一翻,又是一记耳光扇来,“这个让你长些记性,明白在这宫里该听谁的。不要摆出一副孤高自傲的脸来。”杜沅沅的脸被带得猛地一偏,嘴角都已渗出血来。

  “贱人,就在这跪到天黑,让你醒醒脑子。”丽妃留下最后一句,拍了拍手,得意洋洋的进屋去了。燕贵人也满面不屑,一甩帕子,紧跟在丽妃后面,也进了殿。

  杜沅沅缓缓地直起身,动作缓慢的将散落在地上的经书一本一本的收起,摞好,放在一边,又慢慢跪好,神色间似已麻木。眼前青色雕刻方胜纹的方砖一块连着一块,连绵不觉的纹路如同一张张凶恶的脸,在杜沅沅的身前身后晃动。初夏的阳光已经有了热力,一丝一丝的渗进单薄的宫服里,逐渐变得灼热发烫,渐渐让人难以忍受。

  杜沅沅似乎一无所觉,也忘记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竟然显出讥讽的笑来。她在笑自己的蠢,笑自己的愚。原本以为躲在宫中的一个角落里,谨小慎微地熬过这几年,就可以熬到出宫。她笑自己,在看了那么多后宫嫔妃你争我斗戏码后又怎么会那么笨的以为,她不去惹别人,别人也不会来惹她。既然身处这个漩涡,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宫中生存的法则向来是,如不主动出击,便会自取灭亡。

  有轻微的语声从殿中飘出,似是太后,“你何必如此,失了你的身份……原本是皇上不舍……以女官身份放在我宫里头……约束在后殿……等皇上新鲜气儿过了……”杜沅沅的心中蓦然一动,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个念头,这些个念头撞击在一处,有些东西似乎浮出了水面。如果听到的是真的,杜沅沅握紧了拳头,抬头看向天空,目光所及一派旷茫高远,无边无涯。上天既然已经给她安排了这样的命运,与其在这里一味隐忍,任人宰割,不如好好的博一博,去接收这个挑战。

  景宁宫殿内。

  丽妃一脸的不甘,几乎打翻了手中的茶盏。杜沅沅的女官之位原来是这样来的。万一哪天皇上想起,一纸诏书,那个丫头飞上枝头成了凤凰,以她的姿色才学,可不是好对付的。初夏的天气,丽妃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寒凉。

  太后将燕贵人远远支了开去,道:“你还是把心思多往你上边的那个用用。小小一个女官还不足惧,自有我在这里节制着。你办的是大事,不要跟些个小妃子、奴才们生无谓的闲气。”太后的语气蓦然提高:“还有,徽淑宫的柔美人我听说了,你也要检点些,别再搞出惠贵嫔的事来。”

  丽妃见太后脸色严肃,也不敢再辩,遂告退了出来。见杜沅沅跪在大太阳底下,额间满是细细密密的汗,嘴角一丝血渍。面目虽有些憔悴,但身板依旧挺得笔直,望过来的眼光也竟有几分冷然之意。丽妃不禁征了征。虽太后说此女此时成不了大气候,但万一他日翻云覆雨,自己也要多费些手脚,不如趁着皇上还未宠幸,先行除去。想到这,计议已定。目光阴狠地看了杜沅沅一眼,高傲地走出宫门。

  夜色转深,景宁宫各处灯火俱已燃起,牙色的细纱灯罩映得宫内一片光华莹润。

  杜沅沅缓缓地站起身,双腿已然麻痹,竟似站都站不住。她咬紧牙关,勉强站立,跌跌撞撞地向后殿而去。

  回到凝婉阁,杜沅沅紧紧靠着阁边的栏杆,望着宫中各处可媲美天上银河的灯火,心中一片决然。这是一个华丽的舞台,也是一个不见血光的战场,只有挺胸上前,才能有生存的希望。至于鹿死谁手,来日方长,谁又能知道呢!

  恍惚间,自灯火阑珊的某处,又传来悠悠的箫声,还是那么的缠绵,却含了几许刻骨相思。那一直藏于杜沅沅心底的紫衣男子似乎正飘于半空之中与她遥遥相望,杜沅沅痴痴看去,恍然觉得有泪滑下脸颊。紫衣男子笑着轻轻走远,杜沅沅伸出手去,却只摸到一片虚无。她慢慢仰起头,轻轻闭上眼睛,迎着满园璀璨的灯火,泪水汹涌而下。

  夏荷香

  夏天加快了赶路的步履,天气益发的炎热起来。空气中也似乎弥漫着灼热的味道。

  杜沅沅与往日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埋身于凝婉阁内,安安静静坐在案前抄录经书。如果仔细察看,在她云淡风轻的表情下,似乎发生了细微的变化,尤其是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多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热切。

  杜沅沅一直记得丽妃上次离去的那个眼神,含着妒意和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决然。在那样的催逼下,她必须要有所行动了。因此,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就象一只即将幻化成蝶的蛹,等待着有朝一日的破茧而出。

  天近午时。杜沅沅将抄好的佛经整理起来,放在墙角的花梨木书格内。四周一片安静,灼热的空气中浮动着不知名的香气。有几声蝉鸣远远的从御花园中传来,却更显静谧。

  忽然,门前响起轻微的脚步声,杜沅沅停了下来,仔细地捕捉那细小的声音。淡淡的灰尘在穿窗而入的几缕光线里翻飞,一丝声音都没有。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杜沅沅行至门边,轻轻的拉开红木雕花的房门,长长的回廊里,空无一人。但是,一张折叠得极细小的素色信笺随着房门打开带起的微风慢慢地飘落到在地。想是刚刚有人将其插在门缝里,并趁无人注意时飘然走远。

  杜沅沅将信笺拾起,向四周看了一下,见并无人影,便迅速关上房门。回身走至案前,将信笺在案上展开。笺上竟然空无一字。杜沅沅似是知道定会如此,并不惊慌,取过玉石笔架的狼毫笔,在一块墨紫色的沉丝砚中蘸了几滴墨,轻轻涂在信笺上。过了一刻,洁白的笺纸竟然显出几个字来:申时,莹露池。一弯清浅的笑容出现在杜沅沅的嘴角。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不如就再赌一次吧!

  杜沅沅从衣匣中抖出一袭玉色薄纱的夏衣,四重轻纱层叠在一起,却丝毫不见繁复,反而异常轻柔飘逸。纱中隐含着根根银丝,闪动着银色的光芒。一根银白的衣带,绣着精致的荷花缠丝花纹,下端缀着流苏。杜沅沅将夏衣穿在身上,将一头乌发垂在身后,仅在头顶挽个了平髻,从妆奁中挑了一根垂着碧玉榴的摩羯荷叶纹玉簪斜插入髻旁。又在双颊淡淡匀染了层粉色的胭脂。

  装扮完毕,杜沅沅再站在铜镜前,原本清丽已极的面容增加了几分妩媚。层叠的纱衣更显姿态灵动。行动之间,气质飘渺出尘,引人遐思。

  眼看已近未时末,杜沅沅急忙推开门,快步向景宁宫外走去。此时,正值太后午睡时间,宫里各处静悄悄的。守着太后房门的宫女们虽然依旧站在门口,头却在打着跌。守门的太监早已趴在门口的石狮子上,也沉浸在半睡半醒之间。杜沅沅灵巧地绕过廊下的宫女,越过守门的太监,如出笼的小鸟,直向御花园中的莹露池而去。

  待奔到莹露池边,她的浑身已是一层薄薄的细汗。忙在一棵夜合树下面站了片刻,蓦然感到丝丝幽凉,仰头望去,头顶树冠开阔,粉色绒花抖着柔丝样的花瓣,娇柔美丽,心中一下子安定下来。

  杜沅沅从夜合树下放眼望去,莹露池内荷花大半已开,粉红的大朵大朵的荷花如含羞带怯的美人,亭亭玉立于连片的碧盘之中。清风徐来,荷随风舞,姿态宛然,让人心旷神怡。一带九曲长桥自莹露池上蜿蜒而去。晶白的玉石桥身,如同玉带横贯池上。玉带尽头是一个玲珑小亭,白柱碧瓦,形态讨喜。

  杜沅沅凝神细听,远处似有人声传来。于是举步走上九曲长桥。背后人声渐近,似有男子的低沉声、女子的娇笑声。杜沅沅心中笃定,并不回头。迈着意态优雅的步子沿着长桥,缓缓向池中小亭行去。有风从池面吹来,一池碧荷宛如涟漪,一波一波荡开。桥上女子发丝轻舞、衣袂翩然,轻盈飘逸直欲飞天而起。身后笑闹声嘎然而止,一时寂静无声。半晌有一人的脚步声跟随而来,杜沅沅心中暗喜,依旧昂首向前行去。

  待杜沅沅到了亭中,分明察觉到有一抹淡淡的龙诞香随脚步声逐渐接近,来人是微咦了一声,突然叫了声:“沅沅?”低柔的声音中含着惊喜与不确定。杜沅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猛然一震,原本娇媚的回首变成了霍然转头。

  身后的男子长身玉立,一身皂纱赭黄常服,以金线纹绣的龙纹在午后的阳光下金辉闪烁,光芒耀眼。俊美的面容上,一双眼睛狂喜莫名。

  霍然转头的刹那,杜沅沅看到了男子的脸,禁不住退了一步,靠在小亭的雕栏上,惊呼道:“是你!”她的声音中已有了微微的颤抖,她的面上是惊喜莫名的神色,眼前这个身穿龙袍的天子居然是她一直心心念念不忘的那个紫衣男子。

  英帝的目光贪婪地锁在杜沅沅的脸上,秀美的容颜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宛如莹露池中荷花一样明丽莹柔的面庞,如同清晨荷叶上露珠一样晶亮的眼眸,乌发如云,飘渺如仙。日思夜慕的佳人就在眼前,英帝恍如梦里般的向杜沅沅伸出手去。

  看见伸向自己面前的宽厚手掌,杜沅沅的面上飞起了红霞,忍不住惊跳了一下。冷不防衣角被雕栏的一角钩住,一股力量拉她向外,整个人越过围栏,向池中坠去。英帝见状大惊,伸手去抓,情急之下,只握住薄纱衫裙的一角,只听得“嘶”的一声,英帝手中仅余一片薄纱,杜沅沅已落入池中。

  杜沅沅心中明白,却身不由己,只觉得身子一轻,被荷叶映得青碧的池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浑身一片沁凉。粉色的荷花、碧色的荷叶都虚无缥缈,宛如水中的幻影。

  英帝大惊,不假思索,飞身一跃而下,两脚顿时陷于污泥之中。不想池水看起来虽深,却仅没过他的腰际。他深吸一口气,将头浸入水中,目光所及似是杜沅沅身上银白衣带,一把抓住,提将起来,“哗”的一声,已将杜沅沅抱入怀中。

  杜沅沅惊魂未定,正对上英帝焦急的眼神。陡然醒悟两人湿透的衣履已全部贴在身上,如今紧紧抱在一处,相距如此之近,自己身子的一侧紧贴着英帝宽阔的胸膛,宛如裸裎相见,脸颊直红得似火烧一般。忽又见几瓣枯萎的荷瓣挂在英帝眉际,样貌滑稽,不由得扑哧一笑。英帝正自担心杜沅沅落水后不知是否有事,忽见她面上绯红,又娇笑连连,禁不住心神一荡。竟自呆了。

  岸上人见势不好,一众宫妃尖声惊叫起来,太监和侍卫们急忙飞跑过来,陆六福奔在前面,失魂落魄的叫道:“皇上-、皇上-,快来人救驾!”英帝蓦地醒悟过来,扬声道:“朕没事。”忽又见杜沅沅身上的薄纱衣裙已然湿透,紧紧贴在身上,窈窕的身子似乎纤毫必现。忙又道:“六福,快将外衫脱下来,闲杂人等不许靠近,赶快拉朕上去。”

  陆六福一愕,却也不敢怠慢,一边拦下众人,叫人从池中拉起皇上,一边脱下外衫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英帝一把扯过,裹住杜沅沅,仍旧将其抱在怀中,不理忙乱成一团的众人,大踏步的向承宸宫而去。边走边道:“宣太医到承宸宫。还有,着人拆了这劳什子的栏杆。”陆六福不顾仅着中衣,躬身应了声是。

  杜沅沅见岸上人多,不敢抬头,将脸深深埋在英帝怀里,只觉胸膛宽阔,鼻端有龙诞香气息丝丝弥漫。耳边听得英帝的吩咐,心中直如拌了糖的蜂蜜,甜成一片。

  池边同游的妃嫔宫娥见英帝过来,本想上前嘘寒问暖,无奈英帝脚步不停,连宽慰的话也没有一句。只顾抱着怀中的女子疾步而走。一时之间,人人脸色各异。

  一众宫妃中,丽妃与悦妃并未到场,唯宁婕妤位份最高。这宁婕妤是丽妃一手提拔,况且还为英帝生了个靖国公主羽灵,故日常颇有些骄横,这下更是拉不下脸来。见英帝已走远,便将帕子向地下一摜,沉下脸道:“这是哪里来的不要脸的贱婢,竟想了这么个法儿蛊惑皇上。赶明回了丽妃娘娘,乱棍打死干净。”言罢恨恨不已。一旁的淳贵人,忽闪忽闪眼睛,口中犹疑道:“看那样貌,倒象是太后宫中的女官杜沅沅。”燕贵人过来插嘴,“没错,就是那个贱人。”“杜沅沅!”宁婕妤恨声念着,也不管身后的莺莺燕燕,径自向丽妃宫中去了。

  涵波水暖

  英帝抱着杜沅沅径直进了承宸宫自己的寝宫内,直接将她放在宽大的紫檀木雕龙带围御床上。太医早已在殿外恭候多时。

  宫女们上前放下层层叠叠的绡纱帐幔,太医走进门来,口称参见皇上正要下拜,英帝一摆手,“免了,免了,快过来看看。”太医急忙起身上前。英帝在一旁一脸焦急,太医诊视起来更加小心万分。

  过了一刻,太医起身回道:“皇上,这,呃……”,太医忽然想起并不知被诊治之人是何人,一时语塞,立刻接道:“身体并无大恙。只是有些受凉,待臣开个驱寒的方子,服用几剂即可痊愈。”英帝脸色这才放松下来,点了点头。太医躬身退出殿去。

  英帝叫过在一旁听命的陆六福,“服侍沅沅姑娘到涵波阁沐浴。”陆六福眼中闪过一丝诧色。承宸宫中的涵波阁乃是皇帝沐浴之处,而宫中后妃只有妃子以上品级的才能进入。现下宫中,除了皇后、丽妃、悦妃之外,其他人还无此恩宠。这杜沅沅只是个小小女官,无任何品级,圣上竟金口赐浴,实在是有些稀奇。面上却波澜不惊,恭顺应了声是。

  杜沅沅红着一张脸,缩在外衫中,身上浸湿的衣服都粘粘地贴在肌肤上,十分难受。耳听得有脚步声向榻前走来,一时之间只觉羞怯难抑,躺在榻上,一丝也不敢动。突听得耳边传来几声轻笑,英帝的声音道:“朕到暖阁里更衣,这就叫几个宫女来伺候你。”听得脚步声向门外走去,杜沅沅悄悄拉下面上覆盖的外衫,偷偷向外看去,冷不防见英帝站在门边,脸上带着促狭的笑容。杜沅沅不禁大羞,嘤咛一声,又缩了回去。

  过了一会,似是进来几个宫女,道:“请姑娘沐浴。”语声熟悉,杜沅沅坐起身来,面前站着的竟是碧痕和绿媞。三人在晴潇馆中相处时日虽短,却相处得颇为融洽。自杜沅沅被派到太后宫中,二人便在承宸宫当差。如今见面,均觉得又惊又喜。

  碧痕和绿媞将杜沅沅扶出寝殿,沿着长长的回廊向承宸宫深处走去。回廊两侧遍植木槿,白色、紫色、淡黄色、粉红色,纷披陆离,临风招展,光彩秀美。杜沅沅忽然想起李白的《咏槿》,竟似自己这般,不由自主便念了出来:

  园花笑芳年,池草艳春色。

  犹不如槿花,婵娟玉阶侧。

  一旁碧痕道:“姑娘好学问。”杜沅沅淡淡地笑笑,“我哪有如此文采,只是偶尔听来的,一时有感罢了。”

  正说间,忽然听得有水声叮咚,清脆之声不绝于耳。转过一片回廊,见前方一处飞檐斗拱的精致小楼,挂在楼前的匾额上书“涵波阁”三个大字。令人称奇的是,楼前竟有一带清澈透明的渠水,波光粼粼,缓缓绕楼而淌。渠中漂浮着蓝紫色的睡莲。说不出的安闲雅致。

  小楼两边侍立的宫女推开楼门,碧痕、绿媞立刻蹲下身去,除下杜沅沅脚上的珠绣丝鞋。杜沅沅赤脚进了小楼,只觉脚底一片绵软,细看却是绣满重莲的白色云毯。踏着厚厚的云毯前行,面前出现了两座玉带样的微型小桥。小桥下依旧流水淙淙。每架小桥尽头都是两扇月亮形的雕花洞门,分别垂着长长的锦幔。右边锦幔上绣着碧玉双龙,左边则绣着百花孔雀,锦幔质料轻柔,飘动之间,图案彷如活的一般。

  杜沅沅微微有些吃惊,这座小楼在外看似娇小玲珑,内里却别有洞天。皇家气象真与别处不同,仅是沐浴之用便已经是华贵惊人了。从绣幔来看,右边应是皇帝的浴室,左边是宫妃浴室。

  碧痕、绿媞引着杜沅沅踏上了左边的小桥,打起锦幔,里面依旧铺着云毯,一侧摆放着一张红木美人榻,旁边是铜镜妆奁,似是休息之用。再向里行,还是一重锦幔,这重锦幔上绣的则是团花蝴蝶。

  拉开锦幔,面前方显出了一间阔大的浴室。四壁皆做乳白色,雕着百花凤凰的图案,显是白玉所制,大大的浴池凿成荷花的形状,四角各盘踞着一只白玉凤凰,凤口中缓缓泻下清流,池色嫩白如乳,散发着氤氲的热气,应是从地底导入的温泉。壁顶的藻井上镶嵌着一颗诺大的夜明珠,发出柔和的光芒。浴室两边相对放了两只青瓷八卦董香炉,正燃着菌墀香,满室馨香扑鼻。

  碧痕和绿媞轻轻褪下杜沅沅身上的衣裙。她沿着室中的玉阶,一阶一阶走下池中,脚下隐隐感觉池底刻了花纹,许是为了防止滑倒。池中央立着一个莲蓬形的宝座,杜沅沅坐到宝座上,一股温热缓缓将她包裹起来,立时整个人觉得说不出的放松,一股疲累涌了上来。杜沅沅渐渐觉得碧痕、绿媞的语声越来越远,昏昏然睡了过去。

  迷蒙中,似有人将自己从池中轻轻抱起,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鼻端闻到一股淡淡龙诞香的味道。摇晃了一会,身下好像变成了一张舒适的大床,玉枕清凉,锦被柔滑,杜沅沅终于沉沉地睡去。

  不待通报,宁婕妤便气急败坏地冲进了祥萃宫。丽妃端着白瓷凸花萱草茶盏正慢悠悠的品茶。看见宁婕妤急火火的冲进来,一脸不豫之色。“什么事让你这么急三火四的,小心奴婢们看了笑话。”宁婕妤声音里带着急迫,“我的娘娘,你怎么还一点不知道,有人就要骑到我们头上了。”“嗯?”丽妃挑了挑眉,“是谁敢这么大的胆子。”

  宁婕妤立刻将莹露池边的一切添油加醋地讲了一遍。丽妃的脸色沉了下来,“紫璎,你去承宸宫打听打听,看那边怎么样了?”紫璎领命去了。

  丽妃陷入沉思,这杜沅沅真有几分能耐,还没想到要怎样除掉她。她已经获得了皇上的青睐,以后,再要行事可就麻烦多了。看起来,这个丫头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隔了一会,紫璎匆匆从宫外进来,想是走得急了,微有气喘。不待站稳,便急忙回道:“娘娘,奴婢打听到,皇上将杜沅沅姑娘直接抱入了承宸宫,据说,还赐浴涵波阁。直到酉时末了,还未见出来,想是在承宸宫中歇下了。”话音还未落,只见一只白瓷茶盏迎面而来,一时闪躲不过,被滚热的茶水泼了个满脸。茶盏从鬓边斜飞过去,摜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紫璎一时呆了,征征立在当地。丽妃柳眉倒竖,张口便骂:“不长眼色的贱婢,哪个是你家的主子都分不清,姑娘长姑娘短的。杜沅沅那个贱人,怎么配得上这两个字。滚出去,到外面跪着去。”紫璎这才醒悟过来,心中知道这是丽妃怒气攻心,无处可撒,便拿她来使气。也不敢争辩,低声说了句:“奴婢知错,谢娘娘责罚。”顶着一脸淋漓的茶水也不敢擦,径自走到殿外,跪在门前的青砖地上。

  宁婕妤见丽妃动了真气,目的已达到,想了一想,又道:“娘娘且别生气,她一个无份无位的小小女官竟敢丝毫不顾宫规,夜宿承宸宫。娘娘可拿这个做个由头来治那贱人的罪。不如等明日皇上上朝后,娘娘禀过皇后,直接到承宸宫去问罪。想必皇上也说不出什么来。”

  丽妃按下心中怒火,面色阴沉地点了点头。

  问罪

  杜沅沅似是沉入了一个极美的梦境,周身被温暖笼罩着,鼻端始终弥漫着龙诞香的气息。一种被呵护和疼惜的感觉,让她自到这个迷乱时空后,第一次感到放松和安心。她紧紧的贴着那份温暖,沉睡着不愿醒来。

  清晨的风穿过窗棂,调皮地摇动一室的通梁帐幔,轻灵的细纱悠然舞动,映着晨光,满室生辉。

  丝幔柔柔地抚在杜沅沅的脸上,微痒的感觉让她极不情愿地从沉睡中醒来。宽大的紫檀木床、纹着龙纹的明黄锦被,细腻的影青蟠龙纹瓷枕,纱帐上的飞龙纹饰都让她意识到,这里不是她惯常所住的景宁宫里的凝婉阁,而是承宸宫,大齐天子的寝殿。

  杜沅沅蓦然惊跳了起来,香云丝的寝衣柔细地滑过被角。她恍然想起,自己明明睡倒在涵波阁的荷花池中,似乎是有人将她抱入了寝殿,换过寝衣,温柔地拥着她。她的脸蓦然红了,在承宸宫中能这样做的,只有那个高高地坐在御座上的人。

  细软的锦被上,甚至是一头乌发间,似乎还残留着龙诞香的味道。昨夜,绡纱帐里,她是怎样肆无忌惮地沉睡在他的怀中,贪心地撷取着他的温暖。一阵羞意上涌,杜沅沅的心里竟生出几分欣喜与甜蜜来。

  诺大的寝殿寂静无声,想是英帝临去时有过吩咐,怕惊扰了她的好梦。杜沅沅拥着龙纹锦被,陷入了沉思。

  昨日出现在莹露池畔并非偶然,而是她布的一个局。自从那日被丽妃和燕贵人羞辱,尤其是听了太后从殿中传出的片言只语后,杜沅沅已经放弃了出宫的念头,而是在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一飞冲天的契机。她凭的就是英帝对她的一丝情意,她要制造一个与英帝的完美邂逅。

  每日未时,都是太后午睡的时间。景宁宫中宫女和太监都会有所松懈,也是她出宫的最好时机。早在几日前,她就已经偷偷溜出宫去,去找晴潇馆中的兰兮。在施行这个计划前,她曾仔细思量过,现今这宫里,只有兰兮应该可以信任。只要兰兮为她探知到皇上的行踪,她便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

  为了避免消息的走漏,杜沅沅想了一个奇巧的法子。宫中遍植着鸾丝草,众人只是觉得它翠绿好看,却没有人知道,鸾丝草的汁液是无色的,只有用墨汁染过,才会显示出字迹。因此,用它的汁液写就的书信可以传递秘信。她与兰兮便用此传递信息,即使是被人抓到,也不会发现秘密。

  兰兮终于探知到英帝将要携宫妃于申时到莹露池边赏荷,并把讯息传给了杜沅沅。她精心装扮之后提前赶到莹露池边。当她听到了皇上及宫妃走进的声音时,便抢先踏上了九曲长桥,只留下一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在一池亭亭风荷中,穿着轻柔纱衣,垂着一头青丝的她背影该是怎样一种令人心动的美丽。

  果真,英帝跟她上了九曲长桥,也认出了她。计划在一步步的进行。唯一的漏洞是,她没有想到,英帝竟然就是那个和她有过数面之缘的紫衣男子,而她对那个紫衣男子早已暗生了情愫。当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如今知道,却已经是泥足深陷,无法回头了。爱上一个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她未来将要面对的是繁花似锦,还是万劫不复,杜沅沅的心起起落落,却无法找到一个答案。

  承宸宫的寝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有小太监惶惶然的声音,“皇上已有过吩咐,任何不得擅入,娘娘请回。”“啪”的一声,似乎是小太监被谁打了个耳光,一个骄横的女声斥道:“大胆的奴才,丽妃娘娘你也敢拦。”紧接着,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哐”地一声重重地推了开来。丽妃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旁若无人地闯了进来。指着帐内的杜沅沅寒声道:“把那个贱人给我拖出来。”

  丽妃昨夜整夜的辗转反侧,只要一想到杜沅沅躺在英帝怀中,心里就越发堵得慌。若皇上已然宠幸,那杜沅沅的册封就是早晚的事了。如今自己大事未了,又突然多出这么一个对手。丽妃狠了狠心,无论如何,一定要在皇上下旨册封前,将其处理掉。

  天色刚亮,丽妃便到皇后宫里讨了旨意,待皇上一上朝,便向承宸宫匆匆而来。想到皇后的态度,丽妃不由有些轻视,皇后听后一脸的惶然,以商量的口吻道:“要不等皇上下朝回来再做计较?”“等皇上回来,还容得了我们做什么。”丽妃一脸狠绝,扭头就出了皇后的凤仪宫。

  看到丽妃带着的竟是敬事房的行刑太监,杜沅沅心中一惊,却身不由己地被拖下床,推倒在地。香云丝的寝衣姿态优美地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缓缓地摊在地上。刺得丽妃的眼神一暗。大齐的物华天宝在颖南,颖南最出名的就是香云丝。据说那里的水土特异,天然含香,就连蚕吐出的丝也有醉人的香气。用颖南的蚕丝,辅以银线,数十人辛苦一年织就成一匹香云丝,柔软丝滑,香气袭人,轻若无物,折叠起来可装入一寸许小匣。其价值何止是千金,就连千金也难求到。就是宫中每年也只得一匹。丽妃自己私藏了一匹,至今也舍不得穿用。没成想这珍惜之物竟成了寝衣,穿在她最不屑的杜沅沅的身上。

  丽妃的怒火勃然而起,劈头就是一记耳光打了下来,嘶声道:“大胆贱人,蛊惑皇上,违反宫规。还夜宿皇上的寝宫。”听到丽妃宛如撕裂般的声音,杜沅沅的心反倒定了下来,端端正正的直起身,清楚的说道:“若非皇上恩准,奴婢怎敢出现在此处。请娘娘明察。”

  碧痕和绿媞刚刚跟在丽妃的后面,也进了寝殿。见势头不好,绿媞向碧痕使了个眼色,慢慢移步向寝殿门口,想要到乾安大殿上去通知英帝。丽妃的眼角瞟到到了绿媞的动作,一边冷笑,一边指着绿媞道:“来人,把那个奴婢给我抓住。”立刻,有人回身抓住绿媞,扔在杜沅沅身侧。“好个忠心的奴婢,给我打,省得不知道谁是真正的主子。”丽妃的声音益发尖锐,狰狞的面色几近发狂。

  一旁的行刑太监听到发话,举起手中的行杖,便向绿媞打去。绿媞脸含惊惧,眼泪在眼圈内滚来滚去。杜沅沅心中一慌,忙扑到绿媞身上,怒声喝道:“丽妃娘娘,你有气就朝着我来,干这些奴婢何事?”丽妃阴阴一笑:“你自身都难保,还有闲心管到旁人,那好”,声音突转严肃,“按制,蛊惑皇上,意图不轨,应予仗毙。来人,行刑。”立刻有两个太监走上前来,抓住杜沅沅的手臂,按在地下,另外两名太监将手中刑杖举了起来。

  杜沅沅直直看着丽妃,目中似要喷出火来。怒极反笑,道:“你不过是嫉恨我得了皇上的宠幸,岂知你越是如此,皇上越是不将你放在眼里。”说罢,连声大笑。丽妃怒火更甚,大声叫着:“快打,打死这个贱人。”然后,忽然诡谲一笑,凑进杜沅沅的脸,悠悠道:“本宫最后告诉你一句,永远不要妄想飞上枝头成为凤凰。这个梦,只有到阴曹地府去做了!”

  杜沅沅心中叹了口气,没想到丽妃如此有恃无恐,乘英帝不在之机兴师问罪。如今,殿内众人均被看管在此,根本无法与殿外互通消息。唯一能解救之人正在乾安大殿上与朝臣商议国事。今日,也许真的要命丧于此。计划已进行到这一步,到头来不免还是功亏一篑,想着英帝深情的目光,心中颇有些不舍,柔滑的香云丝似也有了千金重,坠得她的心隐隐作痛。她的心里一片黯然,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出现在脑海中的画面是丽妃得意狞笑的面容。

  册封

  杜沅沅内心沉静,安然等待着落在身上的切肤痛楚。突然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自己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闻着熟悉的龙诞香气息,杜沅沅的心头蓦然一松,他终究还是来了。禁不住内心酸楚。缓缓睁开眼,一眼落入了英帝含着心痛与关切的眼里,涨溢了满眼的泪水便不受控制的滴落下来,一滴滴浸湿了英帝身上尚未来得及更换的九龙朝服。英帝目中一片怜惜,轻抚着她的背,道:“莫哭,有朕为你做主。”说罢,一把将她抱起,轻轻放到榻上,拉过一旁锦被盖好。自己也坐在床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并不回头,沉沉地问道:“丽妃今天到朕的寝宫,所为何事?”语声拖得长长,听不出一丝波澜。

  一见英帝健步如飞地奔了进来,殿内的宫女、太监早跪了一地。刚刚行刑的太监更是浑身发颤,抖得如同筛糠一般。

  丽妃也是心中忐忑,抬头望去,只能瞧见英帝的侧脸,剑眉英挺,面色平静,一时拿捏不准,犹豫道:“臣妾、臣妾……”。忽见英帝转过头向她望来,眼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凌厉之色,如同一柄钢刀,兜头劈来。丽妃骇得倒退一步,只觉手心之中全是冷汗。急忙跪下,却讷讷不成言。眼中满是惊惧之色。

  突然瞥到杜沅沅的双手被英帝紧握在手中,丽妃怒气又起,大声道:“臣妾是来行管理后宫之责。”“嗯?”英帝从鼻中哼了一声,“管理后宫,那朕这里有需管理之事了。”丽妃心中一横,“贱婢杜沅沅一介女官,违反宫规,夜宿承宸宫。按制仗毙。臣妾并未徇私。”

  英帝缓缓重复道:“并未徇私?好,好个并未徇私。”语声陡然转寒,“只怕是生怕是有人夺了你的恩宠去,才急不可耐地跑到朕的寝宫里来撒野。别以为你做的那些个见不得光的事朕不知道,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话音未落,一甩袖子,将榻边几上放置的一只五彩铜胎掐丝珐琅瓶卷到地上,“哗”的一声,跌了个粉碎。有几片跌到丽妃膝前,兀自晃动不已。英帝显然是怒极。丽妃面色惨白,低头不敢再辩,眼中却犹带着几分不服。

  英帝并不理她,转向跪地的行刑太监,“刚才是谁动的手?”几名行刑太监伏在地上,舌头似已打结,未有一人答言。英帝冷然道:“是非不分,真假不辩,跟着不成气的主子胡闹,留你们何用,不如打死了干净。到敬事房领罪去吧。”行刑太监一听浑身瘫软,半晌起身不得。杜沅沅心下不忍,牵了牵英帝衣袖,英帝转过脸来,她微微摇了摇头,眼中有求肯之色。英帝知她不忍心,摸摸她犹带着五个鲜红指印的脸颊,道:“沅沅既为你们求情,就各领二十大板吧。”行刑太监们如蒙大赦,急忙退出殿去。

  “至于你……”,英帝看向丽妃,一字一顿道:“身为妃子,却如此行事,别怪朕狠心。六福,拟旨,祥萃宫丽妃,不守妇德,拟降为……”丽妃听到这里,脸上早已是一片死灰,跌坐在地,竟似呆了。

  殿外突然有太监道:“太后驾到。”本已呆住的丽妃听罢脸色泛起喜色。英帝面色阴沉,知必是丽妃身边有人搬来了太后,遂冷冽地看了丽妃一眼。站起身,整了整衣袍。看向殿门。杜沅沅也急忙起身下床,立在一侧。

  不一刻,宫女们掺着太后走了进来,英帝立刻面上堆起笑容道:“参见母后。何事让母后亲自来我这承宸宫?”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面色惨淡的丽妃,站在一边梨花带雨的杜沅沅。心中早就明了了一切。向英帝道:“皇上,哀家已经老了,不想管这后宫的事了。可哀家还是要说一句,丽妃虽有私心,可毕竟与皇上夫妻多年,皇上就饶她一回吧。”说罢,看向丽妃,丽妃自然心里明白,立刻伏身道:“臣妾知罪,请皇上开恩。”英帝听了,心里虽不情愿,却强行按住了怒气,道:“罢了,罢了,看在太后的面上,就禁足一个月,在宫里面壁思过吧。”丽妃欣喜,连声谢恩。

  太后冷冷地看着杜沅沅,对英帝道:“不过,皇上此事也做得欠妥。何必为了一个小女子使后宫失和。况且皇上应勤于政务,怎么能沉迷于一个女子呢!”英帝心里冷笑数声,面上却愈加温和,“多谢母后提醒,朕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后心中一喜,以为目的已达成,皇上必会将杜沅沅逐出宫去,心事总算了了。却听皇上说道:“六福,将前月在意畅亭的旨意再宣一遍。“陆六福在一旁恭谨答道,“是。”随即对杜沅沅道:“杜沅沅接旨。”杜沅沅立刻敛衽跪倒,陆六福接道:“杜庭儒之女杜沅沅,贤良淑德,温婉善行,深得朕心,即日起册封为嫔,封号为元,赐住怀玉宫。”杜沅沅又惊又喜,忙双手接过圣旨,谢了恩。

  太后心中惊怒不已,连带着头上的紫金花钿也不住颤动,但面上神色依旧慈和,道:“既如此,就请皇上好自为之吧。”说罢,拂袖而去。

  祥萃宫。

  丽妃红着眼眶坐在下首,手中不住地绞着赤色的牡丹绣帕。太后坐在主位上,脸色铁青。口中斥责道:“你也是堂堂的一宫主位,怎么能如此沉不住气。杜沅沅再得意,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小丫头,值得你这样劳师动众。皇上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你如此的行事,万一降了你的份位,岂不是坏了我们的大事。闭宫一月也好,好好磨磨你的性子。”

  太后停了一停,端起茶盏,瞥见丽妃面色委屈,楚楚可怜,心中一软,不由把语气放柔:“自你进宫,有我的庇护,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未受过委屈。可眼下不是耍性子的时候,哀家招你入宫,这其中的深意你怎会不明白。你要做的是堂堂的中宫皇后,现在何苦跟一个抬不上主位的嫔斗气。此时大事未成,无谓再多出事端,不妨就让她再得意两天吧。”丽妃不由点了点头。

  妉贵人躲在祥萃宫左侧自己的寝殿内,隔着百宝如意的雕花窗棂,看着太后一脸不豫地穿过祥萃宫庭院,走出宫门,不禁一阵疑惑。隔了一刻,宫女婵纱迅速地闪进门来,妉贵人立刻迎上前去,“快说,你都探听到什么了?”想是走的急了,婵纱的气息还不稳,见自家的小主着急,也不敢怠慢,回道:“听说,咱们宫里这位主位娘娘被皇上禁了足,怀玉宫又封了个元嫔。那个元嫔据说还是太后宫里的一个女官呢!”“什么?”妉贵人不由得跌坐在铜镜前,难不成是那个杜沅沅,这可如何是好。本以为跟了丽妃便可前程如锦,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知册封后,不仅鲜少见到皇上,如今,连这唯一的靠山也被禁足宫中,而丽妃背后的太后看来也是十分不满,眼下,真是需要再想个办法了。

  后宫永远是个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敬事房太监还未捧着杜沅沅封嫔诏书知会各宫各殿的主位,消息已不径而走,后宫一片哗然。宫中如日中天的丽妃被禁足,一个小小的女官一跃被封正五品的嫔。向来敏感的宫中诸人不难猜到其中的关联性。

  “这个贱人没经过亲选,还只是个小小女官,竟然跃到了我的前头。怎能叫人服气嘛,姐姐!”坐在透雕黄花梨圈椅里的燕贵人翘着嘴巴,扭着身子,不服气的看向另一边的悦妃。悦妃端着把莲青瓷茶盏,眼睛只顾盯着盏中螺旋形的幼嫩叶芽逐渐伸展成一片片绿得发亮叶片,深吸了口气,鼻端隐隐飘过一阵花果的清香。忽道:“这湄州进贡的碧螺春真是好东西,你尝尝看,味道清香浓郁,就是与别处的不同。”“姐姐!”燕贵人见悦妃答非所问,心中涌起一丝不满。悦妃的脸色突然转为严肃,“澜儿,别怪姐姐没有告诉你,如今连丽妃都已被禁足,你还是不要把脑筋动到新封的元嫔头上。慢慢的等”,悦妃顿了顿,嘴边泛起一丝冷笑,“以后有的是机会。”瞧见悦妃神色,燕贵人心中不由一凛,身为姐姐的悦妃素来端庄稳重,心思深沉,在家中时燕贵人对其就颇有些畏惧。如今在宫中多年,越发是捉摸不透了。

  鸿庆宫。

  淳美人未及通报,便连蹦带跳地闯进惠贵嫔的寝殿。边跑边嚷着:“娘娘,娘娘,您听说了吗?”只穿着家常素服,脂粉未施的惠贵嫔正坐在窗下刺绣。水绿色的细娟上,一副《烟水笼月图》才刚起了线。看见淳美人大惊小怪地跑进来,不由嘴边含笑轻斥道:“好歹也是个从六品的美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淳美人知她性子和顺,也不是真恼,吐了吐舌头,就势坐在案旁,端起案上放凉的茶水就喝。惠贵嫔急忙唤过一旁的宫女浣娟换茶。淳美人喝了一大口茶后道:“娘娘,听说丽妃禁足。太后宫中女官杜沅沅被册封为元嫔了。”

  话音还未落,只听惠贵嫔哎的一声,却是针刺了手,一滴血珠落到绣布上,染了红红的一点。浣娟在一旁直叫可惜,要知这《烟水笼月图》多为碧、墨之色,突然出现一点艳红,绣布已然作废。惠贵嫔淡然一笑,道:“不妨事,也才起了头,就改做《红梅映雪图》吧。”又对淳美人道:“好好的管他人干什么。只不过是宫中又多了个姐妹罢了。只是”,说到这,突然怔怔的出起神来,嘴中犹自念到,“晋了份位未必就是好事啊!”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淳美人听得惠贵嫔不明所以的答话,睁大亮晶晶的双眼,不由得呆住了。

  情深几许

  晴空万里,夏风温柔。

  身传绛紫团龙纱袍的英帝牵着一袭香黄如意云纱的杜沅沅在御花园中悠然漫步。二人越过风荷萦绕的莹露池,跨过藤蔓垂挂的假山,穿过木叶青葱的树林,一直走入御花园深处。转过一带翠竹摇影挂着“群芳圃” 字样的轩丽小阁,面前竟然出现了一座占地颇广的美丽花园。杜沅沅只觉得眼前如同打翻了的燃料盘,一片姹紫嫣红、溢彩流光。雍容的牡丹、淡雅的兰花、高贵的百合、艳丽的玫瑰、粉嫩的茉莉、绚烂的芍药、娇柔的木槿,还有数不清石竺、锦带、洋菊。直看得眼花缭乱,禁不住脱口吟道:

  闻道秀色艳绝世,莺燕宛转笑凤阙。

  万紫千红一时见,脉脉馨香为君开。

  语声娇软,意有所指。英帝含笑转头看向杜沅沅。只见一个线条柔和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宛如扇子盈盈扇动,莹白的肤色上浮着层淡淡的红晕,小巧的耳垂儿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英帝不由得心中一荡。一把揽过佳人,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沅沅,朕,不,我何其有幸,碰到了你。”杜沅沅的头紧紧地靠在英帝的肩头,闻言心中一暖,接道:“皇上,沅沅也是。”“昊祯,今后你要叫我的名字。” 英帝道,口气坚决,杜沅沅心中暗笑,那语气就象个小小孩童。“好,昊祯。”英帝满意地笑了。蓦地又紧了紧手臂,将脸埋在杜沅沅的颈里,语音含混,“我还是没能保护你,差点就失去了你。”杜沅沅觉得颈边颇痒,不觉笑道:“皇、昊祯,沅沅不是好好的在这里!”

  英帝仍将杜沅沅密密搂在怀中,杜沅沅也抬起手臂,环上英帝的腰。二人紧紧相拥,半晌无语。一众宫女、太监站在远处。满园繁花如锦,蜂飞蝶舞。偶尔有风掠过,空气中便四处弥漫着氤氲的香气。香风撩起了他们的衫角和衣带,于是,绛色和香黄色便如一对相亲相爱的彩蝶,在风中嬉戏翻飞,久久不息。四周阒寂无人,唯有二人相拥的身影置身于花丛之中。明媚的阳光将二人的影子投在百花之上,渐渐合成了一个。

  良久,杜沅沅忽然问道:“昊祯要为沅沅解答一个疑问。”“好,只要是沅沅想知道的。”英帝一边答话,一边牵过杜沅沅的手,走向一边的亭中。石凳上,早有宫女铺好杏黄的绣垫。二人就势坐于石凳之上。

  杜沅沅娇羞地笑笑,缓缓开口,“我只是一个平常女子,为何昊祯要青眼有加。究竟始于何时?”英帝沉吟了一下,“我很早就见过你。”“有多早?”杜沅沅调皮地笑。英帝爱怜地抚了抚杜沅沅的脸庞,“早得你想像不到。那年是天业五年,有一天逢赵国公杨毅寿辰,我一时兴起,便亲临了赵国公府。在跪拜接驾的众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被抱在你母亲怀中尚在襁褓中的你。”英帝的眼神迷离,目光投向远方。“那时,你就象一个白玉娃娃,精致得让人不敢去摸。趁没人时,我偷偷地抱了下你,你竟然睁大亮亮的眼睛,张开粉嫩的小嘴看着我笑。那时,我就想,这个玉雪可爱小娃儿,长大后不知是何等样的美人呢!”

  杜沅沅低下头,有些微微的失落,英帝看到的是真正的杜沅沅,并不是她,英帝爱的那个并不是装在杜沅沅躯壳里的李菂。忽听得英帝又笑说道:“但那时我也只胡思乱想,你毕竟还只是个吃奶的娃娃。我回宫后,渐渐地就淡忘了这件事。直到……”,英帝忽然停下来,从怀中掏出一个物事,展开到杜沅沅眼前,“你看。”杜沅沅仔细看去,一只银嵌绿松石的蝴蝶花钿在他的手中灿然生光。“这是……”杜沅沅迟疑了一下,突然认出,这只花钿,明明是她那天参加皇后饮宴时戴的饰物。宴会结束后,她回到晴潇馆中才发现发上已空无一物。想到她曾经于宴会中偷偷溜出昭顺阁,在流碧湖边散步,许是失落在湖边,如今竟出现在英帝手中。杜沅沅释然一笑,“果真让我猜中了,你就是那个吹箫人。”英帝促狭一笑,问道:“你又如何知道?”杜沅沅道:“你那日在送我回府的马车中吟咏出了我在安国寺梅林中随口吟的那首诗。我记得当时梅林中明明只有我一人,而你之所以知道,除非是那个一直未露面的吹箫人。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问。后来,那箫声在月夜下的流碧湖畔又听了一次,那次我便失了这只蝴蝶花钿。”英帝拊掌打笑,“在下的箫技如何,可堪比你的琴技?”杜沅沅站起身,裣衽一礼,“佩服,佩服,的确是余音绕梁,让我寻到今日。”

  英帝一笑,将杜沅沅重又揽回身边,接着道:“去年上元,我微服出宫,借机体察民情。行至安国寺,看到你在寺门前为一个老人开脱。当时便有几分注意。后来,我随你进入寺内,见你去了那片梅林。我隐身在梅林旁的宝相阁上,看到你象梅花仙子一样在梅林中起舞、吟诗,便忍不住以箫声相合。侍卫查出了你的身份,我才知道,当年的玉娃娃竟已长成了这般绝世的姿容,且有着这样一颗晶莹善良的心。就从那时,我对沅沅你真正动了心。”

  恍如一束烟花在眼前绽开,杜沅沅只觉得面前一片光彩夺目,如同坠入了一个最美丽的梦。狂喜之下,竟无法成言。心底不住地呼喊,他爱的是我,他爱的是现在的我。

  英帝依旧继续道:“后来,我无意在酒楼中又遇见了你。那时,我就再也无法将眼光从你的身上移开。茶楼相遇那次纯属巧合,但却让我更加见识了你的才气。我想,如果不将你留在我的身边,今后长长的日子岂非是十分无趣。时机正好,三年一期的宫中选秀,我将日子定在三月十七,为的就是你的参选。”说罢好笑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杜沅沅,不由摘下身旁一朵粉紫的千叶玫瑰,随手簪在杜沅沅鬓旁,一缕幽香飘来,忍不住便在她的腮边轻轻一啄,杜沅沅的面上立时红透。

  英帝理了理杜沅沅被风吹得四处舞动的衣带,衣带间似乎也染上了玫瑰的香气,“凭沅沅你的容貌、才学,我知道你必能通过初选与再选。只待三选,我便可将你留在身边。谁知中途竟然出了岔子。“英帝的脸色转为凝重,”幸好只是昏睡,不然,我定要让谋害之人为你陪葬。可这样一来,受宫规所限,我也无法直接下旨册封,只能先安放在太后宫中,待风头过去,再想办法。所以才会让你受了这许多的委屈。”

  英帝转过头,看着杜沅沅的眼睛,眼中是一片认真之色,“你可知我为何要将你的封号定为元?”杜沅沅摇了摇头,英帝站起身,背着双手,长身玉立,对着满园的万紫千红,语声铿锵,一派君主霸气,“我是天子,你是宫妃,虽不能如平凡人家随心所欲,但是,元乃万物之始,既是元,便为最大。在我心中,你就是我唯一认定的妻。今后,我会保护你,尽可能给你最好的一切。”

  杜沅沅的心被这宣誓般的语声磨得一阵痛楚,却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甜蜜,忍不住霍然站起,向前一步,环住英帝的腰,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心中柔肠百转。

  自己本是无意间落入这个时空的一缕孤魂,托生在这个拥有天姿国色的女子身上。前世的记忆太过惨痛,自她清醒后,便暗暗发誓,要重新活一回,既不是什么企业掌舵人,也不要挣扎于家族纷争。只要做回母亲在世时,那个内向沉静,沉迷于古墨书香的小小女孩。但是,天不遂人愿。不仅让她再度拥有一个显赫家世,而且,还要接受选秀的命运。前世里的那些个恩怨纠缠,让她的心已太累太累,她多么想抛掉心计暗算,只做个真实的自己,但是,一切都只是梦想,都只是奢望。她依旧进了宫,成了秀女,然后便被卷入无穷无尽的后宫争宠斗争中。

  第一次出宫的失败,第二次梦想的破灭,让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朝代与原来生活过的那个世界有多么的不同。如果她再这样一味地退缩,一味地妄想保留自己童年的纯真,只会跌得头破血流,得到更惨痛的教训。因此,她也开始步步心机,便有了莹露池边的相见,有了今天眼前的一切。现在想来,从未来踏入在这不知明的时空,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老天这样的安排,也许就是为了成就她的异世缘份。杜沅沅的心中突然是从未有过的充实,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不再是一缕迷路的孤魂,而是真正与杜沅沅融为了一体。

  英帝转过身,拥住杜沅沅,语声微有一阵沉重,“我虽是天子,却也有许多身不由己。后宫虽佳丽众多,但无一人是我真心喜爱。朝堂权利倾轧、后宫你争我斗。不曾有一天安心。” 杜沅沅心中微微一惊,猛然想起,他说的应是外戚干政之事,只是此时自己不好插言,英帝继续道:“原谅我的自私,将你留在后宫这个是非之地。沅沅,为免恩宠太甚,惹后宫妒恨,我只能先给你嫔的份位,待日后有机会再予晋封。你要保护好自己。相信我,待他日重新整饬后定给你应得的一切。”杜沅沅心中暗道,既然选择了与你同舟共济,必会协助你完成心愿。但此时不好言明,只是将头更深地埋入英帝怀中,一边体会着甜蜜与幸福,一边暗暗做好迎接来日宫廷斗争的精神准备。

  英帝完全不知杜沅沅心中所想,只觉得花秀蝶舞中,心爱之人在侧,无比温馨。杜沅沅面上一副小鸟依人,心中却微微叹了口气,既然命运如此,心中那个与世无争,自在生活的梦想只好暂且不提。今后,必是无法再过太平日子,这份感情,是否真值得她如此,也许只有时间才能给她答案。

  宫中整肃

  一副四人抬步辇缓缓停在一座轩阁雅丽、屋舍精致的宫殿门前,绿媞走上前,扶下辇上的杜沅沅,道:“小主小心些。”碧痕在一边笑道:“小主,这就是咱们要住的怀玉宫了。听说,这是宫里最入人眼的居处了,皇上真是疼爱小主,特地赏给了小主居住。”杜沅沅不动声色,绿媞却横了碧痕一眼,“莫要乱说,没地给旁人笑话。”杜沅沅这才笑了笑,这个绿媞不似碧痕的稚气跳脱,行事稳重,还真是能猜中她的心思,应是个可以信赖托付的人。

  怀玉宫前一溜站着四个太监和四个宫女,想是早已得到了敬事房的知会,知晓新封的小主今日要迁入宫中居住,早早的地便在宫门外等候。

  见杜沅沅已下辇,一众太监、宫女立刻迎上前来,口称见过小主拜了下去。杜沅沅本想去扶,忽然想起自己前世还是李菂时,第一天到清扬企业上任,父亲曾告诫自己,不要想自己年纪太轻,没有经验。既然是主人就要端出主人的架子来,否则,只会让人看轻。想到这,杜沅沅面色一整,暗忖不如趁此机会立威,故岿然不动,安心受了众人的跪拜后道:“都起来吧。”众人谢了恩,起身后,一个身穿棕红色滚绣环带纹服色的首领太监走上前来,道:“奴才是怀玉宫管事太监高昌,请小主入内歇息。”杜沅沅微微点头。昂然向内行去。忽然瞥见旁边一欲要说话身穿宫女管事服色的女子有些眼熟,待仔细看去,却是兰兮。杜沅沅一时之间又惊又喜,急忙上前握住兰兮的手,“姑姑,怎会是你。”兰兮也是一脸喜色,但还是后退一步,低首道:“皇上说奴婢曾服侍过小主,知晓小主的脾性,就拨奴婢过来做了怀玉宫的宫女管事。”“真的?”杜沅沅喜出望外,但面对众人一时不好多说,只是示意兰兮紧跟在身后,在高昌的引领下一同步入了怀玉宫。一众宫女太监紧随其后。

  转过雕着梅、兰、竹、菊四君子的雁翅影壁,迎面是一个深阔的院子,种着几棵红叶槭树,枝繁叶茂,生机盎然。正面及左右两侧各有庭院两进。虽怀玉宫现无主位娘娘,但杜沅沅仅是个五品的嫔,只能居在偏殿,故高昌当先向右面偏殿引去。穿过一带漏窗上满刻花鸟图案的复廊,走进一个清幽雅致的庭院。一组重檐楼厅,造型古朴,落落大方。院内几树绰约多姿的紫薇开得正盛,白的、紫的、深红的、粉红的花朵艳丽异常,宛如在风中翩翩起舞。旁置一座假山,间设湖石,遍种繁花,显得幽曲有趣。从假山旁的回廊向后行去,绕过殿角,竟是个飞檐俏丽的小小水榭,榭下一带碧水蜿蜒而去,水色澄清,淙淙而流,显是活水。杜沅沅不觉有几分奇怪,看向那水中,只觉水波倒影,别有情趣。忽然想起怀玉宫本在流碧湖一侧,这带活水应是从流碧湖中导入后经过宫中后院又流回湖内。不由佩服起工匠的独具匠心。

  走进偏殿,迎面挂着一幅《梅雪争春》的掐丝挂屏,色彩纯正、线条流畅。其他桌椅几案一应俱全,形样俊秀婉雅。左边是卧房,金丝楠木的锦榻,丁香色的绣幔,中间钉缀的碎米样珍珠于流动之间莹然生光。一只银制镂花香熏球吊于锦榻一侧,玲珑可爱。旁边置着雕功精细的黄花梨围屏及妆奁、衣橱、衣架、盆架等物。右边则是书房,设着书案、多宝格、椅子等物件。皆为雕饰繁缛,豪华气派。

  里外全部阅毕,杜沅沅坐在殿内紫檀木莲花浮雕宝椅中,一众太监、宫女皆肃立于下首,等着这位新封宫妃的训示。杜沅沅一手端着青花淡描折枝梅茶盏,另一手用碗盖轻轻拨拉着盏中清心纹锦深绿油润的红边叶片。眼睛隐在茶盏氤氲的热气中,时不时地看向下首的诸人。

  因着英帝的特殊安排,这诺大的怀玉宫中如今仅住了她一个宫妃,虽不能入主正殿,却也与正牌主子无疑。按制,嫔位宫妃可有侍奉宫女六人,太监四人。连同她带来的宫女绿媞和碧痕,下首还站了四名宫女和四名太监,也就是刚刚在宫外接驾的众人。兰兮自不必说,杜沅沅自入宫这一路走来,若非是兰兮的照应,也走不到今天。总管高昌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面貌忠厚,也不似个狡诈之人,但其心如何,还要日后再行察看。余下宫女、太监皆恭谨温顺,一时之间,倒也看不出什么。

  杜沅沅并不着急开口,依旧不紧不慢地审视着。她明白,有时候往往沉默更有压力。又等了一刻,见下立诸人的神色愈发忐忑,杜沅沅方才放下茶盏,曼声道: “今后,咱们就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以后少不得要劳烦各位,但有几句话我要说在头里。我是个好相处的人,只要忠心对我,自不会少了你们的好处。但如在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我也是不能饶的。”说到后来,语气已渐转严厉。说罢看了绿媞一眼,绿媞心领神会,入内端出一盘银稞子,个个十足成色,净白闪亮,绿媞道:“这是小主赏各位的。”众人本已被杜沅沅柔中带钢的话唬得噤若寒蝉,忽然有如此丰厚的赏赐,自是异常欢喜。立时,谢赏之声响作一片。绿媞又取出一只白玉云雁纹系璧,“这是小主赏给高总管的。”高昌急忙躬身接过,见玉璧洁白莹润、清丽优美,必是不菲之物,禁不住连声谢恩。

  杜沅沅见目的已达到,便屏退了众人,独留下兰兮。兰兮恭谨地站在下首。杜沅沅走下宝座,上前拉着兰兮的手到身边坐下,“姑姑不要见外,要不是姑姑,哪有沅沅的今天,与沅沅最贴心的是就姑姑你了。沅沅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还请姑姑且莫要与沅沅生分。日后,沅沅还有要仰仗姑姑的地方。”兰兮面上浮起感激之色,眼中有一丝挣扎,不由道:“这宫中人情冷漠,小主却心思慈善,肯与奴婢知心相交。今后,一切但凡小主吩咐,奴婢必不负所托。”

  杜沅沅微微一笑,道:“眼下就有件事要劳烦姑姑。”兰兮一听,立刻凝神细听。杜沅沅道:“我是个初来乍到的,这宫中的诸人也不甚熟悉,请姑姑私下里查查我这身边人的底细,我也好心中有个数。今后,大家相处在一块,我可不想有人背后弄巧使坏,坏了我的名声。”兰兮心中微微一震,却仍急忙应了声是。

  兰兮告退出了殿外。杜沅沅望着兰兮的背影,刚刚还言笑莺莺的面容转瞬间冷硬如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兰兮姑姑,但愿我没有看错你。”

  桌上残茶已冷,殿内寂静无声,杜沅沅依旧坐在宝座上,心思百折千回。眼下怀玉宫中,她最信任的就是绿媞和碧痕,其次是兰兮。但是兰兮?杜沅沅微微皱了皱眉,把兰兮做为心腹,无疑又是一个赌注。

  事实上,兰兮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后宫历来是个是非之地,争的无非是皇上的恩宠。每三年一期的秀女备选,在宫妃们看来更是如临大敌。谁又能安心地让一群年轻娇美的女子分了自己的恩宠去。因此,每期的秀女入宫备选,能够在秀女入住宫中担任管事的,多为宫妃的眼线。除了担任管事身份外,还对秀女们进行监视,以便随时报告秀女们的情形。在晴潇馆中,兰兮就是这样的一个身份。

  杜沅沅在入馆之初,就已经有所察觉,能够在满园倚红叠翠中面目不惊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也许还是个相当厉害的角色。如果猜得没错,她应该就是丽妃派驻在晴潇馆的。但杜沅沅始终不明白的是,既是丽妃身边的人,后来为何又对她屡屡相帮。若说是丽妃的故意,那就太牵强了。换言之,若是兰兮的心甘情愿,倒还有此可能。杜沅沅宁愿相信后者。因此,她不仅真心实意对待兰兮,还故意说出了刚刚的那一番话,既是吩咐,也是试探。她在赌,有一天兰兮自己能够向她说明真相。

  想到这,杜沅沅禁不住苦笑了一下,这一路走来,诸般惊险,步步荆棘,自己硬下心来频频投下赌注,如果没有前世商场中的那些历练,真不知道哪来的这些胆量。虽然当时极不情愿成为清扬的掌舵人,但是,不可否认,当年的摸爬滚打让今时今日的自己的确获益良多。

  承宠

  太阳斜斜地落了下去,带出漫天红霞,如仙女织出的云锦,灿烂夺目。怀玉宫院中的紫薇树在晚霞的映衬下,更是美得令人炫目。紫薇花的影子打在透雕的轩窗上,投下几许柔媚而朦胧的剪影。

  杜沅沅慵懒地倚在窗下的楠木浮雕青草瑞鹤纹美人榻上,一旁一只珐琅花鸟纹薰炉燃着沉水香,空气中弥漫着清甜的味道。碧痕从门外进来,一脸喜色,道:“小主,奴婢看见承宸宫的陆公公正往这边来呢!想是来宣召小主侍寝的。”

  杜沅沅一听,猛地坐了起来。脸上不由得有些泛红,轻斥道:“不怕羞的丫头,竟说些浑话。”脑中却想着,皇上早上才颁了自己封嫔的恩旨,今晚就要侍寝,未免也太快了点。正自出神,猛听得院中陆六福的声音,“皇上有旨,请元嫔小主接旨。”心突地一跳,真是来了。急忙出门接旨。

  见杜沅沅出来,陆六福眉梢眼角俱含着笑意,道:“奴才恭喜小主,皇上有旨,今晚由元嫔小主侍寝。”杜沅沅谢了恩,立刻着绿媞拿了封银子,递到陆六福面前,“劳烦公公了。”陆六福接过后并未细看,只是眉开眼笑地道:“请小主快些准备吧,奴才这就回去复命。戌时一到,自有七宝如意香车来接小主”。

  怀玉宫中诸人皆喜形于色。皇上如此宠爱自家的主子,就连奴才脸上也有光彩。兰兮资历最深,此种情形已经历多次,但仍面含笑容,忙里忙外打点诸般事宜。绿媞、碧痕则翻箱倒柜,拣视衣饰钗环。反倒是杜沅沅脸色红红的,独自坐在榻边,手脚不知放在哪里才好。

  不一刻,宫中便备好了热水,太监们将其倾入深阔的木桶之中,宫女们又洒上各色花瓣。杜沅沅在绿媞、碧痕的服侍下,宽衣解带,缓缓浸入水中。只觉一阵暖香袭人,触目所及花瓣悠然浮于清水之上,随着水波不断的舞动,围绕在身前后背一阵微痒。联想到今晚承宸宫绡纱帐内的诸般情景,不由得面上又是一阵泛红,心跳有如擂鼓。

  待沐浴完毕,只觉神清气爽,身上似都已带了花瓣的香气。碧痕一边脱口道:“常听人说千娇百媚,国色天香,今日算是见识了。”杜沅沅转向兰兮,笑嗔道:“姑姑快去瞧瞧,这丫头定是偷了膳房里的蜜糖,全都抹在了嘴上。”听得这话,绿媞与碧痕在一旁笑做一团。

  兰兮忍住笑,走上前为杜沅沅梳妆,将她的一头乌发高高地绾了一个迎荷髻。插上点翠嵌宝石蝠蝶花卉钿子,两边点上碧玺白玉梅花饰件,脸上细细地画了个桃花妆。绿媞和碧痕服侍杜沅沅穿上湘妃色刺绣荷花纹短儒,系上十幅褶裥月华裙,腰间饰以结成蝴蝶式样的宫涤,肩披银白洒金缀以流苏的披帛。装扮完毕,众人一时之间皆都征住,杜沅沅素来淡雅着装,以本色示人。从未如此盛装丽服。这样装扮下来,却是别有一番风情,显得异常艳丽娇媚。

  戌时。一辆明黄轩丽的马车停在怀玉宫门前。杜沅沅看去,只见车身四周分别刻着百花呈瑞、螭龙穿莲、凤凰牡丹、桃花鸳鸯、吹萧引凤、瓜瓞绵绵、榴开百子七种吉祥图案,讨的均是幸福美满、恩爱绵长、荣华富贵的好彩头。难怪称为七宝如意香车。

  马车缓缓向承宸宫驶去。杜沅沅坐在车中,心随着马车的摇晃而忐忑不安。似期待,似畏惧,似惊喜,起伏不定。几欲跳下马车远远跑开,却又觉得四肢绵软,无法移动。想着守在终点的那个人,不觉甜蜜的微笑泛在嘴角。一时又心急起来。两宫路程虽短,却觉得似乎是走了长长的一生。

  七宝如意香车停在承宸宫门前,有太监上前打起车帘。杜沅沅一眼就看见殿内那个稳如山岳般的身影,心忽然就静了下来。

  杜沅沅款款走下车,宽宽的裙幅如流动的水纹,轻纱的披帛袅袅飘动于身后,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英帝站在殿内,见杜沅沅仪态万方出现在宫门前,容颜服色是从未有过的艳丽夺目,一时之间也是目眩神迷,说不出话来。见杜沅沅含笑走来,便急步向前迎去。待二人走近,杜沅沅刚欲福身参见,英帝却一把扶住,紧紧盯着她姣好的面容,眼中俱是绵绵情意,喃喃道:“沅沅,我们午时才分开,可我却觉得,似是分开了一生一世。”杜沅沅也是感同身受,在英帝耳边低语道:“沅沅也是如此。”

  英帝只觉耳边一阵微痒,一股暗香袭来,中人欲醉,身体蓦然绷紧。一把抱起杜沅沅。杜沅沅冷不防身子一轻,繁复的月华裙在空中优美地划了道弧线,便已凌空置身于英帝的怀中。一时又惊又喜,将脸埋在英帝胸前的盘龙缂丝锦袍衣褶中,羞得抬不起头来。

  英帝大踏步地走进寝殿,将杜沅沅轻轻放在一张春睡海棠香榻上。太监、宫女们见状急忙退出殿外,阖上殿门。杜沅沅这才偷偷抬起头来,待看到寝殿内的情景,却不由得呆住。

  寝殿内触目所及皆是一片喜庆的红色。绣着双喜百子图的大红床幔,长宜子孙的蚕丝绣被,相思鸳鸯的描红玉枕。龙凤呈祥的蟒背椅靠。一旁的案上还燃着一对玉堂富贵的真红喜烛。

  英帝坐在一旁,深深地看着杜沅沅的眼睛,眼中是一片异常认真的神色。“沅沅,身为天子,也有许多无奈,我无法给你一个大婚,只能送你一间喜房。但从今以后,我必与你相携相守,生生世世。”目光坚定,语声锵然。

  杜沅沅心似被吹皱的春水,荡起一波又一波幸福的涟漪。她轻轻下榻,走到紫檀雕花大理石桌前,拿起桌上红釉描金孔雀牡丹纹执壶,将壶中的金玉合卺酒倒入一对芙蓉鸳鸯杯中。举杯捧英帝唇边,柔声道:“请昊祯饮下这合卺酒。无论天上地下,沅沅必不负你。”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一股热气入喉,煲的五脏六腑都暖洋洋的,不一刻,便似要烧起火来。英帝清俊的面容在眼前若隐若现,不由趋上前去,纤指摸上英帝的脸,曼声吟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刚说到这,却猛地停了下来,忽然醒悟,下一句即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在这样的时刻,想到这两句似乎十分的不祥。脚下不由踉跄一下,身体歪倒,正好靠在英帝的身上。

  一旁的英帝早已将酒一饮而尽,看着佳人突然自动投怀送抱,一张桃花面娇艳欲滴。早已是心旌摇动,不能自己。便一把将杜沅沅抱起,走至榻边,轻柔地将她放在软锦绣褥间。又反手一划,去掉了金龙帐钩,立时,锦幔层层飘落,密密地遮挡住了龙榻上两个缠绵的身影,遮住了一片旖旎的春光。偶尔,可见锦帐簌簌颤动,帐上的百子图案便也轻盈舞动;间或,听得帐内有细细的呻吟声与微微的喘息声。

  帐外红烛高照,椅靠上的大红龙凤图案益发喜气洋洋,光彩夺目。

  敛锋芒

  “小主、小主”,似乎是绿媞的声音。杜沅沅缓缓睁开眼睛,一片耀目的红色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转头看去,绿媞站在帐外,正轻声唤着。杜沅沅翻身坐起,浑身一阵酸痛,禁不住吟哦了一声。忽然想到昨夜的情形,锦帐内的需索无度,婉转承欢,不由羞意上涌,面上又是一红。

  绿媞打起锦帐,上前扶过杜沅沅。道:“时辰已不早,小主该去拜谒太后和皇后娘娘了。”

  按制,宫妃初次承宠后都要拜谒中宫,因太后尚在,故也要到太后宫中见驾。

  杜沅沅知道,当初太后有意似无意地将她幽禁在景宁宫中,怕的就是她有朝一日的格外受宠。后来,自己弄了一招暗渡陈仓,在莹露池边赢得了君王的青睐,才有了今日的这番荣耀。太后吃了个暗亏,心中定是对自己怨恨已极。加之如今成为帝王新宠,宫中必是议论纷纷。搞不好,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眼下,既要在这宫中长期生活下去,又要协助英帝完成夙愿。当今之计,唯有光华内衽,敛起锋芒,不引得旁人的注意,才能便宜行事。因此,对于今日的谒见,杜沅沅早就打定了主意,不妨就让太后当她是个一心争宠的贪婪女子,也好消除太后对她的戒心。故而,早就告知绿媞早些将她叫醒。

  杜沅沅起身下床,蓦然瞥见锦褥间落梅点点,脸上红色更甚。绿媞面色依旧,一旁只做不知。杜沅沅忽然省起,自醒后便未见英帝,不由问道:“皇上呢?”绿媞道:“皇上一早就上朝去了,叮嘱奴婢在这里守着,不许人打扰。但是眼看时辰不早,奴婢这才叫起。”杜沅沅晤了一声,一边就着旁边宫女端上来的斗彩缠枝西番莲纹盆略净了净脸,一边道: “我们这就回宫。”

  七宝如意香车仍沿着原来的路线驶向怀玉宫。此时,天光大亮,路上偶遇不知哪宫的宫女,一见香车驶来,急忙在一旁福身行礼,一双眼睛却含着欣羡之色,不时偷偷地打量。坐于车内的杜沅沅暗暗一叹,这七宝如意香车虽精致华美,却无疑是个风口浪尖,让人心生寒意。如今,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接下来的日子,就是要与后宫众多佳丽分享一个丈夫,每日里争宠斗智。除了拥有英帝的喜爱外,她真的是一无所有。这样的日子,漫漫而过,不知要到何月何年。车轮磷磷地碾过禁宫内齐整的青砖甬道,却仿佛是深深碾上她的心头,夹着无法言说的痛意。

  七宝如意香车停在怀玉宫门前,兰兮率着宫女早已侯在一旁。见杜沅沅下车,齐声道:“恭贺小主。”

  众人簇拥着杜沅沅走入房内,兰兮端过一只珐琅彩婴戏碗,喜笑颜开,“请小主进了这碗红枣莲子羹,愿小主早生贵子。”杜沅沅脸色微红,双手接过,不由得对着碗壁上的婴戏图怔怔出神。一个孩子么?她和昊祯的孩子,该是怎样玉雪可爱的样子。

  一直呆了半晌,方才站起身,唤过兰兮梳妆。想着拜谒的乃是太后和皇后,不能过于浓艳和招摇,只随便挑了件荼白滚边的藕荷色广袖缓带细娟宫服,细细的绢布上,未绣一丝花纹,十分雅致素净。乌发低梳成髻,不留一丝碎发,显得严谨庄重。髻心插着半月形冰梅蝶纹浮雕花银梳,一旁点缀一只小小的梅花嵌宝珠发簪。整装完毕,再视镜中人时,已俨然老成许多。

  景宁宫。

  步辇稳稳地停在景宁宫门前,杜沅沅坐在辇上,仔细定了定神。才在绿媞和碧痕的搀扶下走下辇来。望着景宁宫宏大的宫门,心中百味杂陈。三天前,自己还是这宫中的一个小小女官。若不是因为丽妃、燕贵人的有意刁难,不是听到自己被封为女官的真正用意,也许,至今还躲在凝婉阁内安心抄录佛经,一门心思的等待出宫。如今,一切都天翻地覆,昨日的奴婢已经成了今日的小主。命运似乎与她开了个极大的玩笑。

  举步跨进宫门,杜沅沅想着表面慈和内里深沉的太后,背心阵阵发凉。太后对她如此,无非是为了丽妃,今日万一弄个不好,与太后的这个节算是结下了。

  走到内殿门前,太后身边宫女轻霜见杜沅沅走进,忙福了一福,说了声参见小主,便急忙到内殿通报去了。杜沅沅等在殿外,突听得殿内“哗啦”一声,不知摔碎了什么东西。过了一刻,又寂静无声。

  杜沅沅站在门边,看着近处朱红的廊柱,远处鳞次栉比的宫墙,只觉得殿阁庞大,自身弱小,感到十分压抑。又等了一刻,方才见轻霜从殿内掀帘出来,道:“太后请小主进去。”杜沅沅整了整装,进入了内殿。

  比之于殿外的明亮阳光,殿内却是一片幽暗。一应器物都如一片浅淡的影子,在或明或暗的幽光里漂浮。杜沅沅努力凝聚心神,疾步走上前,做出谦恭的神色,口称参见太后,跪了下去。等候良久,不见太后发话叫起,口中银牙暗咬,面上依旧保持恭谨,脊背挺直,跪地纹丝不动。眼光忽然瞥见地下有一小小的青瓷碎片,心中忽然明了,定是刚刚太后听说自己承宠后来拜,一时怒极,摔了茶盏。看来今天太后定是要对自己刻意刁难,与其被动挨打,不如先行出击。

  想到这里,杜沅沅细声细气地道:“太后,沅沅是来请罪的。”说罢忍住疼痛,狠狠地掐了大腿一下。抬头向太后看去,美丽的眼眸中已是泪水盈盈。“太后对沅沅一直照拂有加,沅沅却不知报答,做出如此令太后伤心之事。今日,是特来领太后责罚的。”随着语声,杜沅沅将手中雪青色丝帕遮在眼上,双肩不住抽动。似乎是悔恨已极。旁人看来越发弱不胜衣,楚楚可怜。太后似是端详了一会,终于叹了口气,道:“起来说话吧。”杜沅沅依旧跪地不起,抽抽噎噎道:“沅沅不敢起来,都是沅沅妄想圣上的恩宠,才会出此下策,该受责罚。”太后似是松了口气,语声放柔:“元嫔起身吧,哀家不怪你就是。”杜沅沅这才起身立在一旁。

  太后道:“这宫里的女子哪个不是想飞上枝头做凤凰,你如此倒也无可厚非。只是以后行事要有分寸,不要总霸着皇上的恩宠不放。”杜沅沅连忙点头称是。太后抬了抬手:“哀家也累了,你去吧。”杜沅沅又施了一礼,方才从殿内退了出去。

  行出殿外,杜沅沅唇边隐约泛起一个得意的笑容。太后在后宫浸淫多年,对于自己的这点小把戏是否奏效,确实没底。如今太后竟已相信,想来也是看自己年纪尚小,翻不起多大风浪的缘故。只是,任谁也没有想到,这具刚刚十五岁的身躯内,却藏着一个二十八岁的灵魂。

  再向前行,杜沅沅方觉膝盖酸痛不已,想是刚才跪得久了,不由摇晃了一下。绿媞急忙上前来扶,一脸担忧之色,杜沅沅摇摇头,倚着绿媞的肩膀,快步走出宫门。

  刚上了步辇,便见陆六福从远处急三火四地向这边奔来,跑到近前,见杜沅沅好整以暇地坐在辇上,不由拍了拍心口,道:“谢天谢地,老奴终于赶来了。小主见过太后了?”杜沅沅诧异地点了点头。“皇上非要奴才来景宁宫看看。看来小主没事,那奴才回去复命了。”杜沅沅这才明白,原来是英帝不放心她来景宁宫拜谒太后,巴巴地派了贴身太监来,就是为了给她解围。心中不由泛起丝丝暖意。忙叫住正欲告退的陆六福,递过手中丝帕,道:“劳烦公公,将此物呈给皇上。就说沅沅一切安好,谢皇上关心。”陆六福眼中疑惑,接过丝帕细看,只是宫中女子寻常使用之物,一时不解其意,看向辇上的杜沅沅。杜沅沅知他不懂,又道:“你只需将此物交于皇上。若皇上问起,你上前来,我嘱你几句话。”陆六福急忙上前,杜沅沅低声说了几句。陆六福眼睛一亮,面上满是钦佩之色,急急领命去了。

  祈阳殿南书房。

  英帝坐在案后眉头紧皱地批阅着奏折,陆六福匆匆进来。英帝急忙抬起头,直直看过去。陆六福立即躬身道:“皇上不必担心,小主已拜谒完太后,现正向凤仪宫去了。一切安好。”英帝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今日一早,英帝本想陪着杜沅沅一同前往,又怕反而因此更加重了太后的怒意,看来即便是有些许风波也都被杜沅沅自己化解掉了。

  见陆六福还站在一旁,不由挑眉问道:“还有何事?”陆六福上前一步,将手中丝帕双手递过,“元嫔小主托奴才转交皇上。”英帝有些愕然,接过展开细看,帕子是雪青色的,一角绣着一枝梅花。质料柔细轻滑,一眼可看出是缃丝织就。缃丝乃是地处南部缃州的贡品。缃洲缃丝素来以轻柔细软闻名,宫中女子都爱用其制成丝帕。此物虽然珍贵,在宫中却也是寻常。英帝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嘴角不由泛起笑意。心里暗想,沅沅真是个可爱的小女子,心思还不是一般的细腻,万般相思都藏入了丝帕里。如果猜得没错,应是……忽然向陆六福,道““元嫔可还说了什么?”陆六福见皇上问起,忙道:“元嫔小主让奴才转述两句诗给皇上听。”“哦?”英帝来了兴致,“你且念来听听。”

  陆六福正了正容,“小主说,一方素帕寄心知,横也丝来竖也丝。”英帝心下大悦,不由大笑出声,道:“果真如此,朕知道了,你下去吧。”陆六福退了出去。英帝握着丝帕,脑中想着杜沅沅微笑略带调皮的神情,心中漫过丝丝柔情,连带着眼神也温柔起来。

  站在殿外的陆六福见英帝半晌不动的身影,暗忖,恐怕皇上真是对元嫔小主动了情,这当朝天子如果爱上一个女子,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皇家秘辛

  步辇行过禁宫内外城夹道,穿过朱雀门,直向皇后凤仪宫而去。

  辇上端坐的杜沅沅嘴角始终带着甜蜜的微笑。刚刚她想起《红楼梦》中宝玉送给黛玉两方用旧的帕子,旨在倾诉脉脉相思。不由得灵机一动,便将手中丝帕交陆六福带给英帝,聪明如他,一定想得到其中原委。

  步辇在禁宫中行进,远远便可望见华丽舒展的凤仪宫巍峨而立,飞檐翼角、斗拱彩画、朱柱金顶,与宏伟壮丽的承宸宫隔着祈阳殿遥遥相对,显示出一派母仪天下的风范。

  步辇停在凤仪宫门前,皇后的贴身宫女晴琇引领着杜沅沅向内行去。踩着脚下阔大的红松竹梅纹的栗色方砖,穿过两边带着抄手游廊的庭院,进了正殿。却并不停留,直接入了左边的寝殿。寝殿内寂无人声,垂着层层叠叠的绛紫色锦幔,显得有些晦暗。室内流动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香气。

  杜沅沅转过绘着百鸟朝凤的隔扇,一眼便看到凤榻上,皇后只穿着家常宫服,脸色苍白地歪在粉彩百鸟玉枕上。一见皇后,杜沅沅立刻按宫中礼节,跪地行了大礼。皇后挣扎着坐起身来,一旁的宫女岫烟立刻来扶,皇后摆摆手,让岫烟扶起杜沅沅。晴琇端来青花凤纹茶盏,皇后就着喝了一口,细细地看了杜沅沅一回,方才道:“本宫身子不好,不用太多虚礼了,坐着说话吧。”杜沅沅忙点头称是,坐过一旁。心中却奇怪这个皇后如此和善。

  停了一会,皇后又道:“你就是新封的元嫔!在秀女二选和昭顺阁赐宴上,本宫见过你。在这宫中,你也算是拔尖的了,难怪皇上会如此上心。”又向一旁的岫烟道:“把东西拿来。”岫烟答应了一声,入内取出一柄象牙瓷青湖色团扇和一匹烟色细纹罗。皇后道:“这都是今年南边新贡的,我也用不着,都给了你吧。”杜沅沅急忙起身谢恩,绿媞在一旁接过。

  皇后轻轻抚着玉枕上的百鸟图案,悠悠道:“既入了宫,便要与宫中姐妹和睦相处,安守本份,替皇上分忧。”想了一刻,又道:“这宫中人心思各异,皇上对你又格外恩宠,必有人因此不服,你也是个通透的人,今后更要谨小慎微,别去多惹事端。免得闹出前日丽妃硬闯入承宸宫的事来,幸好我派人知会了皇上,不然真不好收场。”杜沅沅心中一动,丽妃要仗毙她那日,英帝及时赶来,事后她也曾想过多次。丽妃闯宫时英帝正在乾安大殿上议事,能够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承宸宫内,必是得到了消息,却不知暗通消息之人是谁。听皇后话里的意思,竟然是她。

  杜沅沅急忙站起身来,盈盈拜倒,“沅沅谢皇后娘娘相救之恩。”皇后叹了口气,“如今宫中情形,想必你也知道,我并非只为救你,只是不想宫闱混乱,小人得势罢了。”听了这话,杜沅沅浑身一震,不得不重新审视起皇后来。原本以为皇后当面和盘托出就是那日知会皇上之人,必是对她有所图谋。如今听来,到是自己多心。眼见皇后面容坦荡,侃侃而谈。看来皇后倒真是一心为了皇上,想要治理好后宫,做个贤德的好皇后。想到这里,杜沅沅并未起身,复又拜了拜,由衷道:“今后如有差遣,沅沅必全力以赴。”

  告辞皇后出来,杜沅沅仍旧沿着来时路向外行去。穿过庭院时,看到放置在紫檀架上卷缸内的蝶衣睡莲大半已枯萎凋落,曾经明艳的花瓣早已暗淡了颜色。杜沅沅忽然想到了皇后病弱的面容。顶着皇后的名份,除了锦衣玉食,其他却是千疮百孔。提防旁人对其位子的觊觎,苦苦地在这诺大的后宫里生存,却依然想着要做一个好皇后,必是十分不易吧。心中不由得对皇后生出几分同情和怜惜。

  杜沅沅回到怀玉宫已进午时。步辇刚停在宫门前,兰兮正站在宫门前翘首而盼,一见步辇停下,急忙上前低声道:“小主快些,皇上来了好一会儿了。”杜沅沅一阵雀跃,急急跨进宫门,直奔寝殿而来。一见到殿前那个焦急等待的身影,再也按耐不住,撩起裙角,不顾仪态,飞奔起来。

  英帝正等得心焦,冷不防一个温香软玉的身子猛地扑到怀中,英帝下意识地抱了个结结实实。鼻中闻到熟悉的幽香,已知道来者是谁,不由道了句淘气。待看到怀中人眼眸如星,樱唇红艳,便再也舍不得放下手来。太监、宫女知趣地远远退开,院中只留下两人亲密相拥的身影。有紫薇花瓣轻轻从树顶飘落,滑过眉梢,落入衣襟,轻盈如梦。二人俱都沉默无言,均觉天地虽大,都不如这一方小小院落。

  过了良久。英帝忽然霸气地道:“我要罚你。”杜沅沅很是稀奇,“沅沅未做错什么,为何要罚?”英帝将脸贴在杜沅沅鬓边,“是你害我在朝堂上不能安心听大臣们的禀奏,害我在书房里不能细细批阅奏折。所以,你要受罚。”杜沅沅啼笑皆非,心中却甜蜜异常,向英帝怀中偎了偎道:“都是沅沅的错,那你要怎样罚?”英帝的眼睛眯了起来,眸子微微发暗,一片惊涛骇浪隐藏其中。杜沅沅象是被蛊惑了,一时无法移动。只听英帝喃喃道:“我们进殿去说。”杜沅沅突然明白了英帝的意思,连脖子似都已红了。

  英帝故伎重施,一把抱起杜沅沅,大踏步的走入寝殿,“咚”的一声踢上了殿门,遮住了身后太监、宫女或诧异、或惊奇的目光。寝殿内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无边春色。

  又过了良久,忽听得殿内英帝微有怒意的声音传来:“来人。”一直侯在殿外的兰兮唬了一跳,急忙走进殿去,见锦袍、罗裙、披帛、肚兜四散一地,一片狼藉。兰兮装作不见,目不斜视走到榻旁,福身道:“皇上有何吩咐?”英帝道,“让六福速取我的寒玉化瘀膏来。”声音一片焦急,兰兮蓦然变了脸色,也不敢细问,只得疾步出殿找陆六福去了。

  纱帐内,英帝一脸怒色,眉头紧皱,看向杜沅沅红肿的膝盖。沉声道:“这是哪宫主子送你的拜谒礼物?”杜沅沅从锦褥中直起身来,轻轻靠在英帝的怀里,手指抚上他的眉心,柔声道:“不妨事,都过去了。”英帝将杜沅沅环在怀中,轻抚着她丝滑的秀发,缓缓道:“即便是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景宁宫么?”杜沅沅默然不语,显是默认。英帝冷哼了一声。

  此时,陆六福在殿外道:“奴才将寒玉化瘀膏取来了。” 英帝道:“着宫女送进来吧。”不一刻,兰兮捧着一个青瓷小瓶从殿外进来,福身道:“皇上,是否需要奴婢……”,“呈上来,你出去。”英帝不耐烦地打断了兰兮的话。兰兮只得将瓷瓶从帐外递入后退了出去。英帝伸手接过,从瓶中取了些透明膏体轻轻涂抹在杜沅沅红肿的膝盖上,一股微微的药香散发开来,杜沅沅觉得膝盖一阵清凉,酸痛感也减轻了许多。

  英帝将瓷瓶放在一旁,将杜沅沅拥在怀中,斜倚在榻上,语声平静,缓缓开口:“我的母族,想必你也听说过。申氏,乃是大齐的开国功臣,自建朝起,便被加封为可世袭的一等护国公,而家族中也陆续出了三位皇后,何等的荣耀与光彩。但也因此导致了外戚权势的扩大。到天成年间,即我父皇在位时,已经渐渐地开始左右朝政。父皇空有一身文治武功,却处处挚肘。朝堂上,护国公把持朝政;内宫中,母后独揽后宫。自小,我便经常看到父皇的无奈与悲哀。那时,我就下定决心,如果有一天我能即位,一定要摒弃外戚干政,大展拳脚,建立一个盛世王朝。”

  杜沅沅听着英帝的娓娓诉说,心中一阵骄傲,这就是她托付终生的男子,一个目光高远、胸怀天地的帝王。

  英帝继续道:“我十岁登基,因年纪尚小,母后便在一旁辅政。也因此,更扩大了申氏的权势。我心中虽急,却毫无办法。只能暗暗学习治国方略,以图来日。十三岁那年,有夷人犯我边境,我便趁此机会出征,不仅大获全胜,还一举收回了兵权。也从那年起,我开始一点一滴地收回权柄。到了冠礼之后,便开始正式亲政。自此,我致力于瓦解申氏在朝中的势力,可申氏势力盘恒数载,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削弱的,只能慢慢进行。因此,我当政多年,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与申氏的权谋斗争上。”

  杜沅沅听得英帝语气虽然平静,但内里不知包含了多少惊心动魄、或暗或明的政治斗争。心中对他十分怜惜,不由更紧地靠近了英帝。

  英帝将锦被向上拉了拉,接道:“除了朝堂的勾心斗角,后宫中也颇不平静。按照惯例,我冠礼后必须娶申家女子为后。为防止其权势再度扩大,我坚持自行选后,挑了一个无权无势七品文官的女儿。那时在朝中,我已培植了自己的势力,与申氏势均力敌,故最终各退一步,我自行立后,但申氏之女随后进宫,很快晋为丽妃。我知申氏并不死心,这许多年来,丽妃仗着太后与申氏一族,对皇后颇多打压挤兑。只是朝堂上申氏余威仍在,一时之间,也动弹不得。所以,后宫才成了今日的这个局面。”

  英帝看向杜沅沅,眼含愧疚,深情款款,“我知你受了委屈,也想为你讨个公道,但当前这样的局面,只能让你暂且忍耐,待来日时机成熟,必不能再让她们再得意下去。”杜沅沅此时方明白了一切始末,心中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做一个英帝这样的君主,空有一身抱负,却不得不将精力耗费在外戚斗争上,可悲也可叹,能走到今日也属不易。如今,英帝对自己如此坦白,倾囊相告,必是完全相信了自己,来日不论水里火里,自己终究是不能负了他的。

  想到此,便摇摇头,道:“沅沅乃平常女子,能得皇上如此的厚待,已是心满意足。况且,沅沅不是锱铢必较之人,此等小事不算什么,一切应以大事为重。沅沅曾说过,愿为昊祯分忧,今后,沅沅定当竭尽所能,让昊祯安心朝政。”英帝面含喜悦,眼中情意更切,“能得卿如此,夫复何求?”

  说罢,拥紧身下佳人,深深地吻了下去。杜沅沅被这个极尽温柔缠绵的吻弄得意乱情迷,周身就似落人火中,直欲燃烧起来,就连身下的银丝冰覃也热得炙人,不觉吟哦出声。忽觉英帝已覆到身上,两人就似变成了一个。睁眼看时,丁香色的帐顶正不住地颤动。脑中只觉一片空白,思考全部停止。只觉似是一下子落入大海中,碧蓝的海水围在身前身后,不住地抚弄。又似置身群花烂漫的山野,眼前一片姹紫嫣红,鼻端香气袭人。突然,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似已飞上云端,飘飘然越飞越高,一股喜悦之意充斥着胸口,直想大哭大叫出来。待到再清醒时,发现英帝将她牢牢搂在怀中。窗外日头西斜,多姿的夕阳照在丁香色的床帐上,映出梦幻般的色彩,也映着一室慵懒的气息和旖旎的风光。

  替身

  转眼间,杜沅沅在怀玉宫已经住了大半个月了。天气愈发的炎热起来,算算日子,应是到了盛夏。御花园中蝉儿叫得越来越响,莹露池中的荷花开的更加繁盛,群芳圃中的百花争奇斗艳,尤其是馨香沁人的茉莉,天气愈热香愈浓郁,似乎弥漫了整个禁宫。

  在这大半个月里,宫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平静,太后深居简出,皇后宫中养病,丽妃依旧被禁足,管事的悦妃默默打理宫中诸事。这样的平静对后宫来说,几乎是异乎寻常的,表面的平静下流转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这大半个月以来,杜沅沅与英帝之间的感情越发甜蜜。若非朝政繁忙,英帝每日必宿怀玉宫中,几乎未招幸过其他嫔妃。连带着每日里赏赐不断,从玩赏物件到衣饰钗环,源源不绝。杜沅沅对这些倒是兴趣缺缺,每次受赏后,只交兰兮打点,部分赏了宫女、太监,其余便收入库中。后宫是个最势利的地方,皇上的喜好就是风向,杜沅沅这样的恩宠有加是从来都没有过的,故各宫的妃子、宫人纷纷来怀玉宫中拜会,寒暄送礼也是络绎不绝,杜沅沅不胜其扰,巴不得躲到一处,远远避开。

  除了这些迎来送往,杜沅沅的日子还算是颇为惬意。每日卯时一刻到太后宫中请安后,大半时间便呆在怀玉宫中或读书抚琴,或与英帝论诗谈情。她见院中紫薇树冠浓密,一时兴起,画了个现代摇椅的图样,交于内务府赶制,过了几日,内务府竟然真的送来一张有模有样的成品。杜沅沅惊喜不已,遂将其放在紫薇树下,闲时便坐此读书。

  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寝殿内也有些热气袭人。杜沅沅无意间发现后院水榭凭水临风,颇为凉爽,便经常在此闲坐抚琴。又见榭下流水深不见底,水寒如碧,便又动了心思。画了个小型水车的图样。这次,内务府依然不负所托,照样赶制了一架水车,装于水榭一旁。水车缓缓摇动,将流水带至榭顶,再沿着红色的琉璃瓦倾泻下来,宛如急雨时细细密密的雨帘,不仅带来一片清凉,而且跃动的水珠映着阳光,宛如五色珠帘,流光溢彩,十分好看。

  杜沅沅忽然想起,此时民间应尚未出现水车。齐朝北部多为高原山地,农业发展势必薄弱,而此物可将低处的水引入高处,有利于农田灌溉,是一件有益于农业的好事。便将此事细细说与英帝,英帝惊喜莫名,拍手叫好,立即下旨工部,火速办理。

  对于杜沅沅的奇思妙想,英帝也是十分惊奇,反复问之,杜沅沅只说是不知从哪本书上看来的,闲来无事,便信手为之。英帝对其也益发的宠爱。

  一日,杜沅沅正坐在紫薇树下闭目而眠,突听得耳边似有人轻笑一声,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竟是已被封为淳美人的林锦儿在一旁含笑看着她,禁不住喜出望外。自从她赐住怀玉宫后,二人还一直未得机会细细聊聊,如今,林锦儿主动前来,杜沅沅自是十分的欢喜。忙拉林锦儿坐下,一迭连声地叫碧痕拿英帝前日刚赏赐的时新水果来。

  不一刻,碧痕端着一只翠玉荷叶细纹盘,内里盛着的水果都切成了细小的薄片,放在紫薇树下的紫檀描漆小几上,一旁又摆上几只镂花的银勺子。林锦儿见那纹盘翠绿,盘中瓜果金黄、嫩白、紫红,各种颜色杂在一处,十分的新鲜好看。不觉羡慕非常,向杜沅沅道:“姐姐如今得了皇上万般恩宠,连日常用具都与别处不同,妹妹真是好生的羡慕。”杜沅沅见林锦儿只顾盯着那翠玉盘子不放,不由笑道:“这东西也不值什么,既然锦儿喜欢,姐姐就送与你吧!”“当真!”林锦儿一阵欢呼,十分的雀跃。杜沅沅不由失笑,“已经是个小主了,还是长不大的样子,今后可怎么好!”

  二人又聊了一会闲话,见四周无人,林锦儿突然向杜沅沅附耳过来,悄声道:“姐姐难道不想知道,当时皇上是怎样查出杜婠婠下毒的么?”杜沅沅听后脸色一变,“莫非你知道?”林锦儿使劲点了点头,眼中有一丝得色,“是,因为告发之人就是我。”杜沅沅被唬了一跳,看着林锦儿纯净得没有一丝瑕疵的眼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林锦儿道:“我知道告诉姐姐,姐姐定然会大吃一惊。可是,我不能让姐姐白白被坏人欺负了去。那天,我去找帕子,正碰见杜婠婠走向内,可巧姐姐就出事了。我一想,那天又无旁人,不是杜婠婠是谁。皇上派陆公公查时,到各殿问过当时的秀女,我就将疑心说了出来。待一查验,果真是就她。”

  过了好半晌,杜沅沅才回过神来,连带着《春宫图》那件事,淳美人已助她两次,杜沅沅心中自是感激不尽。不由紧紧握住林锦儿的手,道:“锦儿如此待我,今后,如有机会,姐姐一定会好好报答你的。”林锦儿红着脸,只是羞涩地笑着。

  过了几日,杜沅沅忽然有了个新的点子,便带着碧痕直向御花园群芳圃中而来。碧痕拿着一只小小藤篮站在花丛之中,看着到处选摘着茉莉花的杜沅沅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红的脸庞,嘴里不住地咕哝,“也不知哪宫的小主象我们宫里的这个,偏拣大太阳底下跑到这无遮无拦的花园里。哪宫的主子不爱惜自己的脸面,偏就小主你不放在心上。”杜沅沅听了只是微微一笑,眼睛依旧盯在面前芳香袭人的茉莉花上。采了一刻,见已覆满了半个藤篮,才转头对碧痕道:“等会儿回去,看我炮制道茉莉花茶给你们喝,最是清凉解暑。也只有亲自来摘,才能体会到个中乐趣。”碧痕依旧嘟着嘴,却也不再抱怨。

  二人折返而回,途经意畅亭,透过扶疏的花木,隐约可见一玉色鸾纹宫服的女子独自一人坐在亭中,看服色应是宫中嫔妃,只是不知为何此时孤身一人呆在此处。杜沅沅好奇上前,发现竟是已被封为柔美人的梅芫雪。自杜沅沅被敕封女官后,二人便再未见面,后杜沅沅成了元嫔,每日到太后宫中请安,因梅芫雪已身怀有孕,太后恩准可不必遵循定省礼仪,故也从未见过。加之这大半月以来,杜沅沅与英帝感情甚笃,心无旁骛,几乎忘了周遭一切,自是从未想过要登门拜访。杜沅沅不由得一阵愧疚。想当初选秀时,一众花容月貌的女子中,唯与梅芫雪是真心相交。

  一念到此,杜沅沅急忙走入亭中。见有人近前,梅芫雪似是吃了一惊,急忙将手伸入袖中,似是藏匿了什么东西。杜沅沅只做不见,上前亲亲热热道:“芫雪,是我。”梅芫雪一愕,忙福身道:“参见元嫔。”杜沅沅正欲伸过去的双手不由僵在空中,脸色尴尬,黯然道:“凭你我当日的交情,也会生分到如此地步。”梅芫雪这才上前,拉起杜沅沅的手,叹道:“这宫中怎能比平常地方,你我也非当日的身份了。”

  杜沅沅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的梅芫雪来,虽短短数月,她的面容却益发清瘦,当日初见时眼神中的孤高神采已消失不见,只余一片迷茫和漠然。杜沅沅感到一阵陌生,微微退了一步。待瞥见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忽然想起,这腹中骨肉正是属于那日日陪伴在自己身边,满嘴柔情蜜意之人,心中不由一阵微凉。虽然在决心入宫时明知英帝是一朝天子,后宫佳丽三千,自己不可能独占唯一。但事到临头,依然无法接受,即便是与自己相交颇深的梅芫雪。

  梅芫雪见杜沅沅忽明忽暗的脸色,似已知她心中所想,悠悠叹了口气,拉杜沅沅坐在一旁。轻声道:“当初一众秀女中,你我兴趣最是相投。我的心思想必你也知道,入宫并非我所愿,现今一切也非我所想啊!”杜沅沅忽然醒悟,不由回握梅芫雪的手,默然不语。

  梅芫雪一手轻抚腹部,眼神迷离,“这本是个不该来到这世上的孩子,一切只是因为机缘巧合罢了。”杜沅沅大吃一惊,“芫雪,你怎能如此说。”梅芫雪静静地笑了,笑容中有说不出的自怜之意,突然反问道:“你可知在你封嫔之前我为何如此受宠?”杜沅沅疑惑摇头,道:“难道不是因为你品貌出众,才学过人?”梅芫雪面上的笑容更甚,嘴边含着一丝说不出的讥诮之意。她转头看向杜沅沅,一字一顿地道:“那是因为,因为皇上在透过我来看你。”“你说什么?”杜沅沅显然还没有明白过来,愣愣的反问。梅芫雪知这答案太过惊人,杜沅沅定无法接受,便又再缓缓说道:“我只不过是你的替身罢了。”

  杜沅沅大吃一惊,霍然起身,衣袖勾住亭旁一朵芍药,微一使力,一朵原本娇艳美丽的鲜花一下子萎落到地上,幼嫩的花瓣四处飘散,每一瓣上似都是梅芫雪讥诮的笑容。梅芫雪拉住杜沅沅的袖子,拈起袖上残存的花瓣,指尖上似沾染了一星芍药花红艳的花汁,颇为触目。杜沅沅看着那点猩红,耳边依旧是梅芫雪波澜不惊的声音,“皇上曾说最喜我的性子,就似那清冷的梅花。有一晚,皇上在梦里叫着梅花仙子,还有你的名字,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杜沅沅心头一痛,梅芫雪的面容虽云淡风轻,但是心中必也是愤懑不已,任谁也不能做了他人的替身后还是无动于衷吧,这对她委实太不公平了。想到此,又缓缓坐回梅芫雪身边。梅芫雪却突然一笑,似是已忘记前尘种种,“你也不必内疚,这本就不干你什么事。我意不在此,是你是我也都无甚分别。出宫已成黄梁之梦,我只望居在这宫中偏僻一处,安然渡过便是万幸了。”语毕,忽然紧紧抓住杜沅沅的手,又道:“倒是你,我想要劝你几句,看你的样子,似已对皇上动情。要知道他乃堂堂天子,嫔妃无数,终不能独独守住你一人。越是情切,对于己身伤害越甚。你如今在宫中如日中天,需知月满则亏。他日还不知怎样,最好及早为自己打算。”

  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杜沅沅心中登时五味杂陈,悲喜参半。喜的是英帝竟然对她情深若此。悲的是梅芫雪处境堪怜,自己前途未卜。这段日子以来,自己一直沉醉于英帝的温柔呵护,早已忘了置身何地,心中虽然早就明白最不能相信的便是帝王情爱,仍深深陷入其中。想英帝毕竟是一朝君主,怎么可能明白自己这种一夫一妻长相厮守的现代情爱。也许在他看来,将自己放在心中,给予格外的恩宠,与旁人不同,便是深情挚爱。但这诺大后宫,佳丽何止三千,日后更有新来的秀女。自己即便是英帝的最爱,也不能一味专宠。英帝就算是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去敷衍众多嫔妃,何况,如今朝内朝外又是这样的处境。

  想到此,脑中直如醍醐灌顶,蓦然清醒。近日自己如此招摇,还不知暗中树了多少敌人,日后真要步步小心。少不得真要学那娥皇、女英,劝诫君王雨露均沾。想罢,心中酸痛,忍不住将头埋在梅芫雪颈间,泪如雨下。

  心事不同

  杜沅沅闷闷不乐回到怀玉宫,也不叫传膳,合衣倒入帐中,蒙头便睡。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时,宫内已燃起烛火。绿媞在一旁打起床帐,杜沅沅披衣下床,忍不住问:“皇上呢?”绿媞道:“皇上晚膳前来了一会儿,见小主尚在安睡,便未惊动。等了一刻,就回承宸宫了。临去前说,让小主好好安歇,今晚便不过来了。” 杜沅沅心中一凉,冷笑道:“不过来要去哪里,等着他的人多了去了。”语声尖锐,听得绿媞一呆,杜沅沅猛然醒悟,幽幽叹了口气,似是自问,“我这是致谁的气呢?”平复了一会,叫绿媞传了晚膳进来。

  待盘盏备好,杜沅沅却又没了兴致,只将眼前的香米荷叶粥略进了些,便吩咐撤掉。兰兮在一旁看其脸色,知是自家小主心中有事。待宫女们收拾完毕,便近前来,斟酌着道:“小主心中是否有解不开之事?”杜沅沅看着镜中依旧娇悄的容颜,似是自言自语道: “人道君王薄幸,也不知这样的恩宠能持续到几时?”兰兮一听,心里明白小主苦恼在这上头。便从镜台上取过一把双狮戏球纹的月牙形银梳子,解开杜沅沅一头长发,一下一下轻轻的梳着。口中缓缓道:“奴婢是天业十二年入的宫,进宫快六年了。这宫里的女子,得宠的、不得宠的,看的多了去了。奴婢从未看见皇上象对小主这样对待一个女子,皇上心里还是有小主的。”

  兰兮停了一下,偷偷从镜中看了看杜沅沅的脸色,见她面色如常,正在细听,又接道:“但别怪奴婢说句多嘴的话,皇上是一国之主,心中不止装了男女情爱,还有这大齐的江山,千秋的霸业。皇上不只是小主一人的皇上,他是这后宫众多妃嫔的皇上,是大齐的皇上。小主务必放宽心胸,千万别在郁于这上头。奴婢浅见,只要皇上心中有小主,旁的又有何妨!”

  杜沅沅吃惊地转过头来,认真看着兰兮,她从未想到一个管事宫女的嘴里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反倒是聪明如自己竟一时未想得通,倒真是惭愧了。不由拉起兰兮的手,动情地道:“这宫里,也只有姑姑真心待沅沅,才能说出这番话。多亏了姑姑的一番点拨,沅沅承教了。今后,姑姑一定要多帮帮沅沅才是。”

  听了此话,兰兮的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挣扎,刚想说些什么,忽听得外面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兰兮似是有些失望,但却什么都没有说,疾步走到殿门口接驾去了。

  杜沅沅心中惊喜,匆忙中对着镜子整了整装,来不及梳髻,便散着一头长发到殿前迎驾。英帝大踏步而来,见杜沅沅身影袅娜,青丝柔长,亭亭立于殿前。满殿灯火虽映在她身上,却都似她身周的背景,无论怎样也掩不去那绝代的风华。一时目眩神迷,不顾旁人在场,一把抱入怀中。柔声道:“今晚本想不过来了,但心里又放心不下,急得什么似的。你可有想我?”杜沅沅将头轻轻倚在英帝胸前,声如蚊呐,“沅沅一直在想,想得心都痛了。”英帝满足地笑笑,揽着杜沅沅的肩头,向内行去,边走边道:“来,快跟朕说说,今天又有什么新鲜物事。”

  杜沅沅哑然失笑,道:“沅沅哪有那么多的新鲜东西。”忽然想起新摘的茉莉花,便故作神秘道:“不过,等明儿我泡道好茶给你喝。”英帝道:“什么好茶值得你到我面前来献宝。”杜沅沅调皮地一笑,“请皇上安心等待,明日就知道了。”蓦然想起白天在园中遇见梅芫雪的事,不自觉地收了笑容,道:“今天沅沅在园中遇到了柔美人,柔美人肚里的皇嗣都已经显怀了呢!”英帝哦了一声,似乎并不上心。

  杜沅沅见英帝面色淡然,不似作伪,知他真是未将其放在眼里,半是高兴,半是辛酸。不觉脱口而出,“昊祯对沅沅这般宠爱,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在责骂沅沅妖媚惑主。今后,你不如多看看其他姐妹。也省得沅沅变成千夫所指。”英帝面色一沉,“你可是听宫中人说了什么?”杜沅沅摇摇头,“昊祯恩宠太过,沅沅只怕是承受不起。还有,沅沅觉得柔美人颇为可怜……”,声音越来越低。英帝叹了口气,重又将杜沅沅环入怀中,“我知道你心肠慈善,也不愿为你树敌太多。今后定会多加注意。”杜沅沅虽见目的已达到,心中却殊无喜悦之意,这是明着将自己的夫君推到旁人怀中,又怎能高兴得起来。

  英帝忽然捉黠地笑道:“这么晚我巴巴的赶来,你拿什么补偿我。”杜沅沅知他话中所指,扭头站过一边,嗔道:“你又来欺我。”英帝紧跟上前,将杜沅沅拥入怀中,就是一记深吻。

  此时窗外月儿高挂,窗内烛火突然熄灭,唯见绡纱帐里,两个缱绻缠绵的身影。月亮轻轻地躲入云层,似是已为这情景沉醉。

  天都城杜尚书府。

  同样的一片月色下,杜子珏却是满心灰败,独自一人拎着青瓷酒壶,颓唐地坐在后园的南玉馆门前。明月洒下清冷的光辉,面前的南玉馆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亮与暗互相交汇,就象他此刻复杂的心境,

  杜沅沅入宫已有数月,每于夜深人静之际,他便一人来到南玉馆,却并不进馆门,只是在馆门前席地而坐。待月上中天,再悄然离去。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一旦进入馆中,思念会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因此,每次他只是立于馆外,隔着时间空间的距离,去默想那些个曾经。似乎杜沅沅还坐在窗下,抚琴而歌,转过头对他嫣然一笑。似乎她还站在身侧,缠着他讲那些市井见闻,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

  只是,这一切都是他的想像,如同镜花水月,轻轻一碰,便会烟消云散,了无痕迹。杜子珏心头苦涩,对着壶口,仰头饮下。怀中那枚环佩硌得他心口发疼。自杜沅沅送他的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揣在怀中,无片刻离身。如今,环佩似乎已成了心口上的一颗痣,无论怎样都是一个深刻的烙痕。

  杜沅沅进宫后,他便时刻关注宫中的动向。听到杜沅沅亲选前夕的意外,他一面担心,一面又庆幸,甚至是满怀希望,也许有一天,沅沅能够回到家中,出现在他的面前。前些时日宫中又传出消息,杜沅沅已从女官被晋为元嫔。他终于绝望,今生也许真的是无缘再见了。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杜子珏低下头,四周空寂无人,地下是一个孤单的影子。突然,一个柔媚的女声传来,伴随着一声低柔的叹息,“子珏,你又来这里喝酒了。”杜子珏似是知道来人是谁,并未回头。只是冷冷地道:“我自有分寸,不需你理会。”

  一个纤细娇小的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来,径直走到杜子珏面前,缓缓蹲下。月光照在她娟好的面庞上,那双清亮的眼睛似乎闪着蓝色的光。这人赫然就是杜沅沅身边的那个小丫鬟--阿芜。只是,眼前的这个阿芜与往日跟随在杜沅沅身边的那个已完全不同,除了身上的丫鬟服色,仿如换了个人般。这名女子一脸娇媚与野气,那双微微发蓝的眼中满含心机。

  阿芜声音讥诮,“你每晚都到这里,就不怕老爷发现么?”杜子珏目光转寒,沉声道:“他怎会知道,难道你会去告发。”阿芜轻笑了声,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妩媚,“我怎会那样做,你知道我不会。为了你,我什么都肯做。”语声渐低,渐渐俯身向前,竟似已吻上杜子珏的双唇。杜子珏的头突地向后一仰,飞速地站起身来,对着冷不防跌在地上面色已变的阿芜道:“时辰不早,早些歇息吧。”说罢,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阿芜脸上显出一片怨毒的神色,低声喝道:“你不要忘了,她可是你的妹妹。”杜子珏身躯一震,不由停住了步子,立在当地。阿芜缓缓起身,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轻扭着腰肢,走到杜子珏眼前,眼中有着狐狸般的狡猾,“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那个贱人,可是,你难道不知道,她差点坏了我们的大事。要不是她运气好,忘了从前,又怎会活到今天。”声音突然转冷,“她最好不要恢复记忆,否则……”,杜子珏的眼神忽然变得冷冽,仿如寒冰般罩在阿芜的脸上,一字一句的道:“莫要怪我没有告诫过你,不要动这样的心思。”说罢,大步走远,再不回头。

  阿芜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中似已有泪,喃喃道:“你已经没有机会,她现在已经是齐朝那个皇帝的宠妃了。杜子珏,快醒醒吧!”声音凄楚,满是无奈。

  月亮隐入了云层,似已不忍再听。

  伤别离

  隔天一早,杜沅沅从太后宫中请安回来,便一迭连声地叫兰兮拿出前日皇上刚赏下的绿茶清心纹锦,让绿媞送到膳房,亲自看着小太监入笼加热。过了多半个时辰,绿媞将已经放凉的绿茶用黄花梨金漆提盒盛着带了回来。杜沅沅打开提盒看了一回,却并不取出,只将昨日在御花园中采摘的茉莉花一并放入盒内,盖好盒盖,嘱咐绿媞放在阴凉的地方,晚上再端出来。

  碧痕在一边调笑道:“好好的茶叶经过这么一番折腾,不知还能不能入口!”杜沅沅只是微笑不语。看看时辰还早,记起昨日御花园中见到梅芫雪的情形,心想,不如到徽淑宫去看看也好。便让兰兮取出库中的极品血燕燕盏,着绿媞捧着,也不设辇,徒步向徽淑宫而来。

  徽淑宫与怀玉宫比邻而居,相隔不远。只一刻,杜沅沅便到了宫门前,也不停留,直接入了宫门,向右边梅芫雪寝殿而去。梅芫雪的贴身宫女香罗正站在檐下给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喂食,见杜沅沅进来,正要来拜,杜沅沅摇摇头,示意不必作声,便径自进了殿门。

  殿内静悄悄地一丝声息也没有。杜沅沅忽然兴起,想要吓梅芫雪一跳。便提着娇黄洒金的罗裙,悄悄地转过浮雕的山水插屏,正要大叫一声,却见梅芫雪倚坐在窗前的杌凳上,手中紧握着一个物事,脸色凄苦,眼角边兀自带着一颗泪珠。

  杜沅沅惊诧止步,攥在手中的裙裾骤然落下,宫涤上系着的白玉灵芝璃琥环与腕间的璧紫飘花翡翠手镯轻轻一撞,发出叮的一声。在寂静的寝殿内嗡然回响。梅芫雪惊跳了一下,蓦然转身,手中的东西掉落到一旁。杜沅沅凝神看去,竟是个夹棉比翼双燕的素锦香囊。

  见身后之人是杜沅沅,梅芫雪本是惊得发白的脸色略为缓和,将一旁香囊仍旧攥在手中,释然微笑道:“原来是你。”杜沅沅见梅芫雪如此紧张香囊,心中不由一征,脑中一片混乱,忆起梅芫雪入宫后一贯的清冷模样,忽然猜出点眉目来,身上禁不住一阵寒凉。忍不住上前,直直地看着梅芫雪的眼睛,脱口而出,“芫雪,你莫要糊涂。”

  梅芫雪唇边笑意消失,声音低迷,含着说不出的痛楚,“沅沅,原来你已猜到。”杜沅沅回身关紧殿门,又疾步上前,抓住梅芫雪的肩头,只觉肩膀细弱,只堪盈盈一握,心中不禁一软,颓然坐在对面,问道:“他是谁?”梅芫雪轻轻呼了口气,眼中忽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似是突然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那神采让她素来幽冷的面容变得说不出的耀目生动。只听梅芫雪道:“他是我父亲知交好友的儿子,也是他的门生。你一直久居京城,想必从未听过祁门布衣才子的名号,说的就是他。”

  梅芫雪看向手中的香囊,眼神温柔,直欲滴出水来。杜沅沅心中感叹,即便是她得宠的那段时日,想必也无此神采。梅芫雪接道:“他父母去世较早,一直寄居在我家中。我们自小便在一块读书、玩耍。待到成年,早已暗生情愫。这个香囊便是我刚学女红时绣了给他,他便一直戴在身上。他才华横溢,是远近闻名的才子,因尚未进仕,众人都称他为祁门布衣才子。”梅芫雪的声音突然转涩,“一个从四品知府的女儿婚事怎能自主。当他欲向我父亲提亲的时候,京城早已下了选秀的旨意。临行,他还了我香囊,让我忘了他。我知道,他是怕我惦记着从前,无法在宫中生活下去。可是他又怎会知道,那些自小便累积起来的情分又岂是一天两天便忘得掉的!”

  梅芫雪的眼中已渗出泪珠,杜沅沅握上她的手,只觉指尖冰冷,寒意一丝一丝沁入骨中。梅芫雪看向她,面色一片死灰,“我这一世,最好的日子已经过去。今后,不妨就日日这般,安静渡过吧。”杜沅沅心头一跳,面上涌起激动神色,“你怎能如此自轻自贱,且不说你还青春正好,现下你腹中还育有皇嗣。实在强过宫中众多嫔妃。即便是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一想将出世的孩子,他是你的骨肉,要依靠你才能活下去,你怎忍心如此?”“孩子?”柔美人轻轻抚上微微隆起的腹部,面色有一刹那的恍惚,眼中渐渐泛起母性的光辉。面色平和下来。

  杜沅沅见梅芫雪神色已恢复,心中松了口气,忽然又道:“今日一切,切莫再提起,这香囊……”,她迟疑了一下,“你还是毁了吧。”梅芫雪征了一下,仍然紧握在手中,期期艾艾地道:“一个小小香囊,也不妨事,就让我留下,做个念性吧。”杜沅沅摇了摇头,“你还是如此执迷,终有一天是个祸患。”也不好再劝,见殿内空气沉闷,便道:“天气正好,不如我陪你到园中转转吧!”

  二人起身向御花园中行去,绿媞与香罗紧随在身后。只见天空碧蓝如洗,园中百花吐香,花藤树蔓蓊蓊郁郁。心头烦闷不由一扫而光。杜沅沅怕梅芫雪身体虚弱,耐不得阳光炙烈,便牵着她的手,拐进了园中游廊。这一带游廊绕着花园,颇为平直,两边无数的漏窗,每扇都雕着不同的图案。此刻光线正透过漏窗,将各式图案印在黄瓷砖地上,别有一番情趣。

  二人边走边看,指指点点,正看得津津有味,却冷不防柔美人撞到一个人身上,只听得一声娇斥,“哪个不长眼的奴才,也不看看撞到了谁的头上。”说罢照着梅芫雪便是一推。杜沅沅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来扶,梅芫雪向后一倾,亏得杜沅沅在身后扶住,险些仰天倒在地上。二人凝神细看,只见一个珠围翠绕的女子横眉立目站在面前,不是燕贵人是谁。

  杜沅沅不由大怒,冷声道:“这宫里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堂堂一个小主,连身份都不顾,在这里大呼小叫,动手便推。如若这肚中的皇嗣有什么差池,定要叫你好看。”

  燕贵人今日也是随意到园中逛逛,这些日子以来,因仗着是悦妃的妹妹,宫中诸人倒也礼让几分。燕贵人本就是个骄横的性子,越发不把旁人看入眼去。只是心中唯有一事耿耿于怀,便是皇上一直未曾召幸。不知不觉走到廊中,看见肚腹微隆的梅芫雪从远处迤逦而来,突然想起前些日子在园中遇见丽妃时,丽妃说的一番话来,立刻如鲠在喉,酸意上涌,眼光死死地盯在梅芫雪的肚子上,竟未发现与梅芫雪同在一处的杜沅沅。越想心中越气,头脑一热,举步上前,故意撞了上去,伸手便想将梅芫雪推倒。待听到杜沅沅的怒斥,脑中一下清醒,脸色不由煞白。暗悔怎么如此把持不住,这青天白日底下,众目睽睽之中,谋害皇嗣可是凌迟的大罪。急忙跪在地下,道:“请元嫔小主恕罪,是臣妾的不是。”

  梅芫雪份位比燕贵人要低,见燕贵人如此,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转头看向杜沅沅,轻轻指了指燕贵人头顶。杜沅沅知她意指燕贵人上头还有个悦妃撑腰,心想此时与悦妃为敌,的确颇为不智。忽然又想起那日在景宁宫中受的一巴掌,面色又转沉,沉声道:“今日之事就此罢了,若他日再做出此等事来,我定回了皇后,将你重重治罪。”说罢,冷哼一声,牵了梅芫雪的手,举步便走,头也不回。

  燕贵人跪在地下,脸色憋得通红,心想几时受过这样的气来。见杜沅沅二人已走远,直起身来,抖抖裙上灰尘,面目阴狠,眼神凌厉如刀,不就仗着皇嗣吗?孩子出世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呢,咱们且走着瞧。

  月夜

  一张妃色的六合笺摊放在祈阳殿南书房案头,洁白细密的笺纸上,并排十个清丽娟秀的小字,笺纸散发着清远幽淡的香气,显然用的是藏烟墨一类的上好墨种。英帝嘴边含笑,反反复复仔细看着那张笺纸,倒不是惊讶纸、墨的名贵,只是好奇笺上的内容: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知沅沅这次又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

  皎洁的明月高高地挂在空中,夜风清凉,散尽了一天的暑热。

  英帝依约来到怀玉宫中,进了宫门,却并不见杜沅沅前来接驾。只有兰兮带着一脸神秘的笑意,引着英帝向后院行去。还未转过殿角,英帝便觉得前方一片明亮,疾步走入后院,只见眼前光芒闪烁,就似是从天空中抖落了一地的星星,熠熠生辉,点点闪耀。待凝神细看,原来是水榭两边垂挂着数盏华美的八角子母宫灯。而水榭下面的一弯碧水中,漂浮了无数百花河灯。此刻,榭上榭下,灯火摇曳,光华如练,美得仿佛不是人间。

  水榭尽头,杜沅沅倚栏而立。一袭嫣红流水纹绫纱宫裳,彰显了她袅娜曼妙的动人体态。一头如水青丝并未梳髻,只是柔顺地披在身后,浑身上下,除了额前点缀了一只梅花形红宝石华胜之外,并未戴任何饰物,更显得清新脱俗,雅致动人。

  看到英帝缓步而来,杜沅沅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眉梢眼角俱含着水般柔情,似乎转瞬间就会融化。英帝一时怔怔说不出话来,身后是万点星光,璀璨清华,身前是美人如玉,倾国倾城。只觉心神俱醉,难以言表。

  杜沅沅忽然露出狡黠的笑容,拍了拍手,碧痕从旁端过一只托盘,杜沅沅玉指轻展,从托盘上端起一只玉色晶莹的胭脂玛瑙盏,捧到英帝面前。只见盏中茶色青碧,几朵洁白似玉的娇嫩茉莉沉浮于碧色之间。灯火辉映下,美人玉手纤纤,玛瑙盏莹润似冰,茉莉清茶盈盈如玉,英帝似被蛊惑,不自觉地伸手接过,只觉鼻端芳香宜人,一时无法分辨是美人的体香,还是茉莉清茶的余香。杜沅沅轻轻启口,声音娇软:“沅沅昨日说要给昊祯你泡杯好茶,今日得偿所愿。现在,沅沅为你弹奏一曲助兴。”

  英帝心神一荡,伸手去抓。杜沅沅柔柔一笑,轻巧地闪过一边,随即坐到早已设在栏旁的琴凳上,纤手抚过银漆琴几上的古筝,一段起伏有致的前奏后,在一串细腻、委婉的旋律中,杜沅沅缓缓开口,音色清亮,宛如天籁,竟是一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指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榭上悬挂的宫灯不知何时烛火已灭,唯见天上月华如匹,榭下河灯盏盏,耳边有佳人的低吟浅唱,鼻端是淡雅清香。英帝神情恍惚,仿如置身于江边,遥对月夜,心中充满了莫名的感动,心神俱醉,只觉人生若此,再无所求。

  叮然一声,曲已收尾。英帝久久未动,天地间一片宁静。唯见月亮在天,河灯在水,互相映衬,灼灼其华。杜沅沅站起身,轻轻上前,软声道:“昊祯以为如何?”英帝似突然从梦中惊醒,眼中闪烁着不可置信的狂喜光芒,忍不住将杜沅沅一把拉入怀中,声音低哑,似自语又似询问:“你到底来自哪里,你是人还是仙?”杜沅沅不觉嫣然道:“就算沅沅是仙,也只愿陪伴在昊祯身边。”英帝一时无语,只是紧紧拥着杜沅沅,再不放开。

  过了良久,杜沅沅从英帝怀中抬起头来,轻轻抚上英帝俊逸的面容,眼波如水,“昊祯,你可知今夜我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英帝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情景中不愿醒来,随意道:“为何?”

  “是因为……”杜沅沅迟疑了一下,“是因为沅沅要让昊祯真心开怀。还有……”,说到此,杜沅沅轻轻挣开英帝的怀抱,向后退了几步,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道:“臣妾想请皇上恩准一事。”英帝见状吃了一惊,他和杜沅沅私下相处时,从未有如此正式的称呼和礼节,今日杜沅沅一反常态,却不知是为了何事。一边去去扶,一边急声道:“沅沅有何事但说无妨,实在不需如此。”

  杜沅沅坚持不肯起身,只道:“请皇上容臣妾说完。”也不管英帝面色,径直又道:“沅沅乃民间一平凡女子,自知德行浅薄。自入宫以来,得蒙皇上垂爱,专宠一身。沅沅心中实是感激万分,虽万死不足以报其一,惟愿替皇上分忧解难。沅沅心知,皇上不仅仅是沅沅的夫君,还是这后宫众多姐妹的夫君,是我大齐的衣食父母。沅沅不能以一己私心将皇上硬留身侧。引得后宫失和,影响皇上的清誉。因此,沅沅才有今日举动。请皇上体谅沅沅的苦心,答应沅沅,从明日起,让宫中众多姐妹都能得见天颜,蒙受圣宠。”说罢,复又拜了拜。

  英帝的面容从惊愕到惊喜,再到感动,直至佩服。不待杜沅沅行礼完毕,一把拉起,直视着她的眼睛,“沅沅的一番话实在是让我大为震动,没想到我倾心相许的爱人竟有一颗如此宽广包容的心。如果后宫人人都似你这般,我又何苦耗尽了诸般心思。我虽是天子,却也有许多不得已,也罢,今日我就答应你。”杜沅沅眼含喜色,盈盈拜倒,“臣妾谢皇上应允。”

  英帝止住了杜沅沅下拜的势子,依旧将杜沅沅纳入怀中,眼神坚定望向远方,沉稳道:“你是我今生最挚爱的女子。我今日便在此立誓,无论他日如何,你始终都是我心中的唯一。”杜沅沅心中甜蜜,踮起脚尖,附在英帝耳边,软软道:“沅沅也是如此,沅沅唯愿与昊祯永远不分开。”

  英帝浑身激动,将杜沅沅一把横抱起来,向寝殿走去。身后,灯影交织着月影,一片宁静安详。

  子时。

  月光愈发浅淡,朦胧地照在禁宫的穹楼深殿上,四处一片寂静,唯有莹露池畔偶尔响过几声蛙鸣。

  杜沅沅躺在英帝怀中,激情才刚刚褪去。一旁的英帝闭着眼睛,发出淡淡的呼吸,似是早已睡着。

  月光穿过吹箫引凤的点墨轩窗,透过丁香色的珍珠纱帐,打在杜沅沅白皙的面容上,这张绝美的面孔已没有了刚才贤惠得体的神色,反之,却是痛楚交织着怅然。

  见英帝已然沉睡,杜沅沅轻手轻脚的起身,随手拉过一边的青莲色孔雀羽铺翠夹纱披风,罩在鹅黄软缎寝衣外面,悄悄向殿外走去。走出寝殿门口,见坐在杌凳上守夜的碧痕倚着一边的门框睡得正香,不由有些好笑。忽又觉得微凉的夜风下,碧痕的衣衫有些单薄,遂解下身上披风,盖在碧痕身上,自己则继续向后院水榭行去。

  此刻,夜已深沉,万籁俱寂。刚刚还有着琴音、灯影、茶香的水榭一片寂然。琴音已杳,灯火已熄,茶香不再。似乎不久前的一场繁华只是她的南柯一梦。眼前是一片荣华褪尽后的颓废与苍白。杜沅沅倚栏缓缓坐定,轻轻仰起头,天幕深蓝,如水的月华照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一滴晶莹的泪珠从面颊上无声的滚落,掉入榭下碧水。

  今夜,她打造了一个华丽的舞台,却扮演了一个虚假的角色。她如此的深爱着英帝,却狠心将他从身边推走;她受过现代化的教育,却不得不和众多女人分享一个丈夫。做出这一切,她是如此的身不由己。

  望着榭下的粼粼波光,杜沅沅不由得回想着近日的一切。前些时日,杜沅沅见英帝虽言笑如常,却眉峰微颦,显是心中有事。能让一国天子眉心不展的也只有朝堂之事了。但是,连续几天,情况依然。杜沅沅心中奇怪,便令高昌私下里偷偷打听。那日,高昌的回报,却让她大吃了一惊。

  齐朝虽然是一个政治开明的朝代,但是,同中国各封建王朝一样,存在着诸般矛盾。最突出的表现就是土地兼并问题。大部分土地集中在官宦之族的手中。英帝自小就熟知这种状况,曾将土地问题做为即位后首要解决的问题。但是,朝中保守势力横行。英帝积忍多年,终于在日前颁布了均田及限制占田政令。政令虽好,但是错就错在英帝过于心急。在如今朝中新旧势力平分秋色的情况下,新的田地法令无疑点燃了二派相争的导火索。因此,朝堂一片权利相争,日日倾轧不已。英帝苦无良策,政令只好暂停,但两派之间需要重新平衡,对保守派,必须要有一个人出面安抚。最为合适的人选即是申氏现袭位护国公的申天罡,即丽妃的父亲、太后的弟弟,英帝的舅舅。现在,皇族与申氏之间,正是颇为微妙的时刻,此时请申天罡出面,英帝事必要摆出一个姿态来。也因此,英帝踌躇不已。

  杜沅沅听后自然明白,与申氏交好不在于朝堂,而在于内宫。也许英帝早已有所决定,只是一直无法下定决心。眼看丽妃的禁足之期已到,如此形势下,再度受宠只是早晚的事,与其英帝自动跑到别的女人怀中,还不如,让她自己做个推波助澜的棋子,既解了英帝的困境,又赢得了贤惠的名声,同时,英帝因着愧疚,便会永远待她与旁人不同。

  故杜沅沅有了今日的布置,事情也按照既定的轨道向前行去。只是,表面的端庄贤惠却难以掩盖住心中的酸涩痛苦。这样凄清的夜中,任再多的荣华富贵也填不满一腔愁思,再多的绫罗绸缎也暖不了冰冷的心灵。

  七夕

  英帝虽对杜沅沅一如既往,宠爱非常,却也不再专宠。而是时常到其他妃嫔处走动。除了一些有一定地位的宫妃,如悦妃、宁婕妤等,就连始终无缘圣恩的燕贵人、妉贵人、淳美人之流都蒙了恩宠。敬事房的司簿太监也变得格外繁忙,忙着每日记录下皇帝召幸的嫔妃。宫中一时百花齐放,热闹非常。

  在这样的一片繁闹中,杜沅沅依旧是一片平静,但是春风和煦的面容下掩盖的却是异常的痛苦。尽管,她明白英帝在向众人,尤其是申氏一族表明一种态度,他是天子,他的恩宠要惠及包括丽妃的众多宫妃。虽然这并不是丽妃得到了专宠,但事实上,英帝已经做出了让步。

  丽妃禁足的日子终于期满。重新出现在众人的面前。期满第一天,皇上便点了她侍寝。当七宝如意香车的磷磷声重新回荡在祥萃宫到承宸宫这一段甬路上,丽妃终于向众人宣告了她的卷土重来,也因此越发不可一世起来。

  在敬事房的承宠司簿上,杜沅沅的记录仍在多数。每次英帝前来,自是呵护有加,百般温存,眼中却始终带着愧疚的神色。而杜沅沅却一如往常,言笑莺莺,婉转承欢。英帝便愈加宠爱。

  转眼到了七月初七的女儿节。既是女人的节日,各宫各殿自是着意庆贺,纷纷准备了多种多样的瓜果和面点的巧食,摆放到庭院中的几案上,殿中的主位宫妃便率着位份低的宫妃及宫女们望空遥拜,向织女乞巧,希望自己也能象织女一样有双灵巧的手,有颗聪慧的心。祭拜完毕,宫妃们便将巧食赏给各自的宫女。然后,宫女们便会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玩穿针乞巧的游戏。

  怀玉宫中一应事宜早有兰兮打点得妥妥当当,杜沅沅只不过是带着一众宫女,祭拜一下,做做样子。待巧食赏赐完毕,便一个人躲入书房中,在案头铺开一张绘着花纹的粉色宫纸,自己在紫地带黄丝纹的红丝砚里磨了墨,又取过红木笔架上的一管白玉雕花鹿毛笔来,沉思了一会,随笔写下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写罢,又看了一回,心中明白自己是想以此词加以提醒。又觉得实在是自欺欺人,便将鹿毛笔随手扔在一只秋蟾桐叶玉洗内,跌坐在椅中,久久不语。忽听得兰兮在门外道:“奴婢来请小主一个示下。”杜沅沅将宫纸用一个玉麒麟纸镇压住,向门外道:“进来吧。”兰兮推门进来,偷偷地看了看杜沅沅的脸色,急忙又垂下头,道:“小主,是否要准备一下,等皇上今晚过来?”杜沅沅不由苦笑,似是自问,“今晚么?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怎么会到这里来。有那么多的美女需要安慰。”说罢,似是不愿再继续说下去,突然站起身来,径直向门外走去,边走边道:“叫绿媞拿上前些日子缝制的小衣裳和小鞋子,我们到柔美人那里去坐坐。”走到门边,忽又道:“什么也不用准备,皇上定不会来了。”话音未落,人已出门去了。

  兰兮微微摇了摇头,便急忙出门叫绿媞去了。

  杜沅沅带着绿媞进了徽淑宫。见宁婕妤正坐在院中看宫女们穿针乞巧,才三岁大的靖国公主羽灵穿着连珠对鸟纹锦的童裙,梳着双鬟髻。正在院中跑来跑去,十分活泼可爱。跑到杜沅沅前面,突然脚下一滑,跌在地上,想是跌得疼了,张着嘴大哭起来。杜沅沅急忙上前去扶,用手中的帕子将羽灵脸上的眼泪、鼻涕擦净。柔声哄道:“公主乖,再哭就不漂亮了。”坐在殿门前的宁婕妤站起身来,脸色不悦。喝斥站在一旁的公主奶娘道:“不长眼的贱婢,连个公主都带不好,公主是金枝玉叶,凭谁都能动得的吗?要你何用。来人,把这贱婢送到内务府去。”奶娘哭哭啼啼地被拉了出去。宁婕妤又对一旁的宫女银莲喝道:“还不去将公主给抱过来,一个个都是没用的,看来真是调教得少了。”银莲被吓得不敢做声,急忙上前从杜沅沅怀中将羽灵抱了过去。

  杜沅沅心知宁婕妤是冲自己来的,不欲理会。便福身道:“参见宁婕妤。”宁婕妤冷冷地看着杜沅沅,口中阴阳怪气地道:“呦!这不是元嫔吗?如今圣眷正浓,我区区一个婕妤,可不敢受你的礼。怎么,今晚皇上没有临幸怀玉宫么?”突地咯咯一笑,“瞧我,怎么忘了,要是皇上今晚去你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真是委屈妹妹了。长夜漫漫呢!”

  杜沅沅心中叹了口气,假装不理会是不行的了,便微微一笑,“姐姐说哪里的话,妹妹颇有自知之明,本也没盼着皇上临幸。只不过,现下姐姐却同妹妹一样的光景,听姐姐这话里,怎么还含着酸呢!”“你……”,宁婕妤脸色通红,待要再说,杜沅沅盈盈一礼,“妹妹就不叨扰姐姐在这里苦想了,还是找柔美人说话去吧。”说罢,转身向偏殿行去。身后宁婕妤五指紧握,气得脸色发青。

  梅芫雪独自坐在案旁,正低头绣着一个五彩灵芝的红缎肚兜,脸上一片安详。杜沅沅走进房来,见她身边并无随侍宫女,禁不住道:“芫雪,你真是好性子,香罗又跑出去偷懒了吧,也不在一旁守着。”梅芫雪抬起头,柔柔笑道:“今夜是七夕,我没那么娇贵,就放她到院子里和要好宫女乞巧去了。你怎么有空来了?”杜沅沅见梅芫雪面色红润,不复以前的凄苦神色,知道她现在心思已全部放在腹中胎儿身上,心中稍安。便笑道:“前些日子,兰兮做了些小衣裳、小鞋子,今夜正巧没事,就一并送来了。”

  梅芫雪微微一征,今夜是七夕,看杜沅沅的样子,似是皇上并未去怀玉宫中,故杜沅沅才走到她这来。偷偷窥探杜沅沅的脸色,一脸平静如水。稍稍放下心来,便笑道:“拿来我看看。”绿媞捧上前来,只见一叠颜色鲜艳的婴儿小衣,绣着瓜瓞绵绵、天官赐福等吉祥图案,针脚细密,绣工精致。不觉心里有几分欢喜。

  二人又说了会话,杜沅沅怕梅芫雪太过疲累,便告辞了出来。见殿外夜色已然转浓,月亮高挂中天,清辉静静地洒在禁宫内的甬路上,宛如铺了层银霜。忽然想起弹唱《春江花月夜》那日,似也是这般情景。如今,月色依旧,却已是人事两非了,一时心中又酸又苦,无法言表。

  行至半路,忽听得前面殿阁拐角处似有语声。杜沅沅知道宫中处处都有隐秘之事,本不想搅这滩浑水,又怕继续前行惊了密语之人,只得悄悄拉着绿媞的手,两人隐身在一片阴影中。

  说话之人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熟悉,杜沅沅忽然想起,此人正是被封为妉贵人的周青璃。不由有些奇怪,已近戊时末,妉贵人怎么在此处私语。难不成是刚从附近哪个宫里出来的。从所走的这条甬路向北一转,就是悦妃的琼章宫,最有可能就是琼章宫了。不过又不太可能,妉贵人本是丽妃一手提拔起来。这宫里谁不知道,丽妃与悦妃共同管理宫中事务,表面一团和气,事实上,是权利各半,互相制衡,谁也没讨到什么好去。如果妉贵人真的是从琼章宫中出来的话,那可就颇有些耐人寻味了。

  只听妉贵人的语声随风飘了过来,声音颤抖,显是心中害怕,“这可怎生是好,也怪我蠢笨,本以为丽妃就此无法翻身,谁知竟重获了恩宠。我早已转投悦妃门下,这下如果让丽妃知道,我还有活路么?”另一人接道:“小主莫慌,刚刚在琼章宫里,悦妃娘娘不是说会保住小主么?有娘娘的这句话,小主还怕什么!”听声音似是妉贵人贴身宫女蝉纱。妉贵人道:“你怎么知道,如今这宫里,丽妃与悦妃并位在皇后后面,样样相当,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蝉纱道:“那小主不如等等看好了,谁占了上风,咱们就跟谁去。”妉贵人也笑道:“看你平日不言不语的,想不到还是个有心计的。”蝉纱嘻嘻一笑:“还不是小主调教的好。”二人嬉笑着走远了。

  杜沅沅听了暗自皱眉,这主仆两人都是属墙头草的,摇摆不定。以后,还是不要跟她们走得太近才好。

  一路想着,一路走回了怀玉宫。进了宫门,只觉四下里静悄悄的,杜沅沅一面叫着兰兮,一面走进殿来。见兰兮答应着,打着帘子从里面出来,脸上却是喜气洋洋。便奇怪地道:“是乞巧赢了么?怎地如此高兴。”兰兮含糊地应了声,只道:“请小主早些歇息吧。”杜沅沅点点头,进了内殿。只见殿内烛光昏暗,等了片刻,不见有宫女进来伺候,一时觉得心神俱疲,也不愿再唤宫女进来,便自行脱下衣裙,掀开珍珠纱帐躺到床上。

  忽然觉得情况有些不对。耳边气息声声可闻,分明是床上还躺着一个人,不觉大惊失色,刚要叫喊,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鼻端是熟悉的龙诞香味,不是英帝是谁。

  杜沅沅立刻头脑醺然,软倒在英帝怀中,一腔幽怨全都化为青烟,转瞬消失不见,浑身只感觉到英帝细密的热吻与挑逗的轻抚。二人自是一番缠绵。

  良久,殿内喘息声渐渐平静,杜沅沅慵懒地躺在英帝怀中。英帝手中把玩着杜沅沅的一缕青丝,低低地道:“今夜,我本去了皇后宫中,只是愈发地想你,便找了个借口,偷偷地跑到你这里来了。”杜沅沅将头埋在英帝胸口,只是不语。英帝低叹,“我来时,在书房案上看到了你写的词。沅沅,你的心胸,这宫中没有一个女子比得上。”杜沅沅微微一愕,忽然想起,书房案上的那首《鹊桥仙》不过是糊弄自己,信手写来的。看在英帝眼中,就成了自己心胸宽阔的一个佐证,一时哭笑不得,又不好说破,只含含糊糊应了,心中却觉得颇为郁闷。

  英帝并不知道杜沅沅心中的真实想法,仍保证道:“在我心中,你与宫中那些女子自然是不同。只是眼下,还要你受些委屈。”杜沅沅暗自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沅沅明白!”英帝释然一笑,“我早就知道,只有沅沅你最懂我。”

  说罢,忍不住又吻上杜沅沅红艳艳的樱唇,随着吻的加深,绡纱帐内又是一番温存。

  交锋

  一连过了几日,每当杜沅沅想到七夕那个晚上,都禁不住脸红。那夜,英帝竟如同少年人般,勇猛异常,一直缠到天亮。临走,英帝在杜沅沅耳边喃喃道:“沅沅,给我个孩子吧,我们的孩子!”

  孩子么?杜沅沅歪坐在紫薇树的摇椅中,心中泛起一阵茫然。自从落入这个不知名的时空,不论是在尚书府中,还是禁宫内苑,她的心从来都完全安定过。似乎自己只是个过客,总有一天还会回到原来的世界里去。尽管,这样的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但是,她从心里抵触着,如果真的有了孩子,无疑就成了最大牵绊。不如就这样继续下去,除了一身衣锦荣华,除了英帝的缠绵情爱,她还是她自己。

  她自己心里清楚,七夕那晚的异常软弱,与其说是因为英帝的冷落,倒不如说是对她如今境况的哀悯。做为一个未来世界里自由自在的灵魂,何况还曾经那么强势地掌握过一个庞大企业的中心命脉,如今却成了金丝笼中的雀鸟。这一步步的走来,包含了多少身不由己,多少无可奈何,恐怕是谁都无法猜度的。

  杜沅沅不觉叹了口气。这步步危机的后宫,起初是因为不甘心而留下,随后是被英帝的情爱而牵绊,那个出宫的梦想虽仍藏于心底,却似乎越来越遥不可及。今后流年渺渺,难道真的要这样一日日的过去。

  正沉思间,忽见兰兮从宫门外飞跑进来,样子十分慌张。跑到近前,不待气息平稳,便道:“刚刚丽妃娘娘身边的紫缨来传话,丽妃娘娘传小主到祥萃宫中问话。”“知道是为了何事?”杜沅沅站起身,直觉地感到丽妃这次来意不善。“奴婢不知道,紫缨什么都没说。”兰兮愈发焦急。杜沅沅语气沉稳,“别慌,没有什么,许是问些平常事情。你速去知会皇上,让绿媞跟我过去。”说罢,看了看身上湖蓝色串枝牡丹绉纱宫裳,外罩滚湘妃边的水蓝色细纱软罗,清新淡雅,还不算失礼。便上了步辇,带着绿媞向祥萃宫而去。

  进了祥萃宫正殿,只见皇后坐在正中,丽妃与悦妃分别坐在两边。下面左首坐着宁婕妤,立在一旁的奶娘手中抱着羽灵。杜沅沅心中隐隐觉得不妙,脑中有电光一闪,却又快得抓不住。便把心一横,走上前稳稳行了个大礼,眼光瞥到皇后一脸的担忧之色,心里不由得又是一跳。

  待礼毕直起身来,见丽妃一脸胸有成竹的笑容,悦妃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丽妃看了看皇后,又看了看站在下首的杜沅沅,忽然挑眉道:“元嫔,你可知罪?”音调虽不高,语声却严肃无比。杜沅沅心中冷笑,平静道:“不知臣妾犯了何罪?”丽妃声音陡然拔高,啪地一拍几案,喝道:“好你个元嫔,事到临头还要狡辩。你难道忘了七夕那晚你做了什么?”

  杜沅沅吃了一惊,不住回忆,那天去了徽淑宫中,见到了宁婕妤、羽灵和梅芫雪,脑中模糊的影子突然清晰,莫非是羽灵。心念电转,直向宁婕妤望去,这一望,立时征在当地,只觉满身寒意彻骨,身体一寸一寸似要僵掉。只见宁婕妤握着个鲛纱手帕不住地抹着眼泪,一旁奶娘怀中的羽灵却是鼻青脸肿,显是伤得不轻。

  杜沅沅立刻明白了个中情由,心中暗叹,也不知是谁的主意,拿捏之准,用心之狠,实在是厉害异常。想到这,忽然定下心来,神情自若地道:“回娘娘话,七夕一晚,臣妾到徽淑宫中看望柔美人。”丽妃一阵冷笑,面色间更见狰狞,“你也承认去过徽淑宫,那么靖国公主身上的伤你是知道的了?”杜沅沅依旧面色不变,淡然道:“臣妾到徽淑宫时,见靖国公主跌倒在院中。”丽妃眯起了眼睛,遮盖了眼中闪过的一丝嫉恨,声音忽地尖锐,“元嫔,你为何不说是你硬生生地将靖国公主推倒的呢?”

  声音在阔大的殿堂间久久回荡,杜沅沅五指握紧,脸色发白,终于说到正题上了。大声道:“臣妾冤枉。是羽灵公主自己跌倒,与臣妾无关。”丽妃阴阴一笑,“看来元嫔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来人,取刑仗来,本宫就不信你会抵死不肯承认。”

  杜沅沅见丽妃又故伎重施,看来,今日不达目的是誓不罢休了,也不知兰兮见到皇上没有。眼见敬事房的行刑太监拎着红色的刑仗从宫门外而来,英帝却还没有出现,心头忍不住焦灼一片。不由看向座上的皇后。

  皇后脸色惶急,转向丽妃道:“你且别忙着用刑,或许这其中还有内情。不如先禀告皇上,再行定夺。”丽妃不屑道:“我们姐妹管理后宫之事,为何要惊动皇上,况且,这元嫔仗着皇上恩宠,竟敢伤及公主,实在太无法无天了,今日不给她个教训,他日宫中诸人怎能心服。姐姐就不要管了,当心伤了身子。”一番话说得皇后哑口无言。

  杜沅沅冷冷一笑,这个丽妃真是伶牙俐齿,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个滴水不漏。不如就拼着挨这几仗,这罪名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丽妃仔细观察着杜沅沅的脸色,见其兀自紧咬牙关,眼神倔强。知道她定是不肯就范。便故做无奈道:“既如此,就别怪我无情了,来人,行刑。”

  众人刚要上前,只听得宫外有太监扬声道:“皇上驾到。”杜沅沅心中一松,知道兰兮终于把消息带给了英帝。丽妃紧咬着下唇,气得浑身发抖,对杜沅沅看了又看,显是不明白为何她运气如此之好,次次都有皇上来救。只是,这次可难说了。想罢,妩媚一笑,妖娆起身,和皇后、悦妃殿外接驾去了。

  英帝见跪在殿前接驾的皇后、丽妃、悦妃和宁婕妤,却独不见杜沅沅,心中着急,急道:“平身,都快平身。”话音未落,便当先向殿内行去。才至殿门,就见杜沅沅脸色苍白,面含悲愤,垂手立在正殿上,心中不由一阵怜惜。刚想上前,忽想起身后跟随的一众宫妃。便转身道:“元嫔犯了何事?”

  皇后看着英帝铁青的脸色讷讷不敢言,悦妃低头不语,宁婕妤兀自垂泪,独丽妃上前一步,道:“回皇上,元嫔七夕那晚到徽淑宫,推倒了靖国公主,致使公主受伤。皇上请看。”说毕,唤过一旁的奶娘,将靖国公主抱至英帝面前。原本雪团似的靖国公主面目青肿,眼泪汪汪,让人好不怜惜。

  英帝转过身来,看向杜沅沅。七夕那晚,英帝知她去了徽淑宫,却不知中间发生过什么,今日,丽妃在此问罪,羽灵又伤得可怜,英帝望向杜沅沅的眼神不由带了些疑问。杜沅沅坦坦荡荡地望着英帝,心中低喊:“昊祯,如你懂我,便不可疑我。”二人目光在空中相遇,似是过了良久,英帝依旧望着杜沅沅,却向着众人道:“朕相信元嫔。” 短短几个字似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杜沅沅的心头,在面对丽妃恶言恶语时都未曾流的泪,却在听见英帝的话后滴落如雨,周围一切都已不见,只是痴痴地看着英帝,眼中是无尽的欣喜与绵绵的情意。

  “皇上!”丽妃又上前一步,“宁婕妤的贴身宫女,靖国公主原来的奶娘都看见了元嫔推倒公主。皇上可亲自审问。”“好,带上来吧。”英帝到主位上坐定,一众宫妃也按次序坐好,英帝又道:“尚未定罪,元嫔也坐吧。”丽妃极是不满,却隐忍不语。

  不一刻,宁婕妤的贴身宫女银莲和那日被宁婕妤斥责的奶娘走进殿来。二人似是没见过如此大的阵仗,急忙跪倒,吓得簌簌发抖。丽妃道:“七夕那日,徽淑宫院中,靖国公主是否为元嫔推倒?”二人只顾发抖,半晌不语,丽妃有些不耐烦,又问过一遍,银莲毕竟年轻,竟吓得晕了过去。奶娘较银莲年长,想是有几分阅历,低头颤微微道:“回娘娘的话,奴婢亲眼看见元嫔小主推倒了公主。”英帝威严问道:“元嫔为何要推倒靖国公主?”奶娘没想到英帝会突然开口,吓得浑身一震,一时口不成句,“是,是,是公主撞到了元嫔小主的身上,小主一时气愤,便将公主推倒,还踢了一脚。”话到后来,越发流利,似是有人教过一样。杜沅沅在一边兀自冷笑,却又暗自忧心,在场诸人均为宁婕妤宫中之人,定是串通好了的,自己无法证明清白,忽然想起当时绿媞就站在自己身旁,不由向身后的绿媞望去。

  英帝似是知道杜沅沅所想,道:“在场可还有旁人?”绿媞从杜沅沅身后闪出,跪到殿前,“皇上,奴婢也在场。”英帝道:“你且说说,她们说的可是实情?” 绿媞急忙道:“事实并非如此,小主与奴婢进入徽淑宫中,公主殿下跑到小主近前,不慎滑倒。小主并没有去推,还将公主扶起,用帕子给殿下擦了脸。”英帝晤了一声,还未说话,一旁的丽妃插言道:“你是元嫔身边的奴婢,自然处处替她着想,说的话不足为信。可怜我们羽灵……”话音未落,呜呜哭了起来。一旁的宁婕妤见丽妃掩面哭泣,自己哭得更为伤心。殿中一时哭声一片。

  英帝有些不耐,轻斥道:“好了,你们都是堂堂宫妃,大庭广众之下,痛哭流涕,象什么样子!”丽妃与宁婕妤见英帝已有薄怒,不敢再哭,面色委屈,不发一言。场面一时僵在那里。

  杜沅沅看看在场诸人,又向羽灵望去,心中忽然一亮,便起身道:“请皇上允许臣妾问靖国公主几句话。”英帝见她神色淡定,意态从容,知她心中已有决定。于是点头应允。丽妃、宁婕妤却不住地看着羽灵,脸色变了又变。

  杜沅沅从奶娘怀里将羽灵抱过一旁,取出丝帕,轻轻擦着羽灵的脸,口中柔声道:“公主乖,再哭就不漂亮了。”原本被一殿严肃弄得惶然无助的羽灵突然被如此温柔的对待,仿佛找到了依靠,小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奶声奶气道:“姨娘帕子好香。羽灵那天摔跤,姨娘也是这么香的帕子给羽灵擦脸。”话音未落,殿中诸人均变了脸色。

  英帝面如寒霜,眼光扫过丽妃、宁婕妤苍白的脸。杜沅沅叹了口气,将羽灵送回奶娘怀中,又向英帝道:“距七夕已过去了好几日,就算是公主七夕那夜跌伤,到今日也应该痊愈。臣妾看过,公主脸上是新伤。”英帝大怒,拍着红木云头雕的的椅子扶手,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丽妃早将一脸得意换成惶恐,低头讷讷道:“是宁婕妤来找臣妾,说是元嫔推倒了靖国公主……”话音越来越低,几欲不可闻。头也深深低下,不敢再看英帝的眼睛。一旁的宁婕妤看着丽妃,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待看到丽妃置身事外的表情,心知大势已去,面如土色,身子一软,跪地不起。

  英帝怒极反笑, “好啊!想的好计谋,你且说说,羽灵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语声轻轻飘来,似乎不带一点怒意。宁婕妤心中忐忑,期期艾艾道:“是,是昨日从树上跌下……”,英帝沉声道:“将公主带出去。”说罢,走下坐来,行到宁婕妤身旁,突然飞起一脚,将宁婕妤踢倒在一边。“你一个从三品的婕妤,还真是后宫的好典范呢!”声音忽然严厉,“来人,宁婕妤不守妇德,贬为更衣,即日起迁出徽淑宫,到肃闺馆去好好反省,非召不得入见。”宁婕妤大吃一惊,肃闺馆在禁宫东北角,旁边紧临着冷宫,地方偏僻,被送到肃闺馆,就如同打入了冷宫,今生恐怕就再也无出头之日了。不由抱着英帝的腿,哀哀哭道:“都是臣妾的错,请皇上看在靖国公主的面上,饶了臣妾吧。”英帝忽然一笑,那笑容就似冰面上的凝霜,冷得人心中发凉,“你不提也就罢了,好好一个公主,都给你教坏了。从今日起,靖国公主就带到凤仪宫,由皇后亲自教导吧。”宁婕妤痛哭失声,被一旁太监拖了出去。

  英帝转向杜沅沅,脸色忽然转为温柔,道:“从此事可看出,元嫔温婉慈善,即日起就封为正四品容华吧。”杜沅沅脸含笑意,盈盈谢恩。

  英帝又看向丽妃和悦妃,“你们既行管理后宫之责,就要办好差事,不要让后宫再有这些乌烟瘴气的事。今日之事,属丽妃勘查不清,裁减半年俸禄。”丽妃低声应允,垂下的眼帘遮住了忿恨的目光。

  香囊

  英帝牵着杜沅沅的手,缓缓地走在莹露池畔。池中波光潋滟,粉晕绿韵,一派出尘之色。杜沅沅站定,凝视池中良久。口中一字一字念道:“江南莲花开,红花覆碧水。色同心复同,藕异心无异。”

  念罢,转头看向英帝,微风吹起了她身上的水蓝色轻罗,整个人显得飘飘欲仙,眼波盈盈,柔媚入骨,一时风情万千。英帝知她借南朝萧衍的《夏歌》表达对自己的一番痴情,自是十分欢喜。忽然想到她受的诸般委屈,心中疼惜,只紧紧握着杜沅沅的手,默然不语。

  杜沅沅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我,我也并非胆小怕事之人,日后我多加小心便是了。”英帝一阵内疚,从腰际取下一只洁白细润的白玉卷云螭龙佩,放在她的手中,道:“这是我出生之时,先皇所赐。意义非比寻常,见此玉佩,如我亲临。现在我把它赐给你。愿它护佑你平安喜乐。”杜沅沅将玉佩合拢在掌心,只觉手心内光洁温润。一股被呵护的温暖感觉一直传送到内心深处,只喃喃地叫了声昊祯,似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眼睛润湿,便再也说不下去。

  良久,杜沅沅忽然想起一事,对英帝道:“沅沅想去看看皇后。那日祥萃宫中,皇后娘娘为沅沅说了不少好话,应该去拜谢才是。”英帝点点头,“皇后虽然性子懦弱,但不失为一个贤良淑德,闺仪婉舒的好皇后。你可与她走得近些。”杜沅沅听得英帝话中对这个失势皇后颇为敬重,似乎还隐含着让她与皇后结盟之意。不由暗暗上了心,郑重道:“沅沅明白。”

  杜沅沅走进凤仪宫,宫内依然是锦幔低垂,光线幽暗。皇后坐在正殿上,身形孱弱,脸色苍白。杜沅沅急忙上前行了大礼,真心实意地道:“臣妾谢皇后娘娘在祥萃宫中解围之恩。”皇后轻咳了一声,道:“这也是本宫份内之事,也不算什么?倒是你,丽妃既已盯上了你,以后要多加小心。”杜沅沅恭恭敬敬道:“是,臣妾知道。”

  晴琇端起一个托盘走了进来,盘中放着一只斗彩仙鹤花果纹碗,碗中颜色深褐,散发着浓浓的药香。皇后皱了皱眉,拿起碗来一饮而尽。岫烟又端过一只珊瑚红釉瓷盅,服侍皇后漱口。皇后就着岫烟的手噙了口盅中的清水,漱了漱,用丝帕遮着嘴,吐到一旁的点彩梅雀凤尾尊中。

  杜沅沅见皇后依旧双眉微颦,不由道:“请皇后娘娘保重身子,切莫太过操劳。”皇后道:“不妨事,早已是积年的老毛病了。只是因这多病的身子,一直不能打理宫中诸事,为皇上分忧,倒真是让本宫心中不安。”说罢,长长地叹了口气,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又宽慰了一回,待了片刻,便告辞出来。

  杜沅沅乘着步辇,刚穿过东面的玄武门,向怀玉宫行去。忽见梅芫雪贴身宫女香罗面上惊慌失措,直向这边奔来。见到步辇上的杜沅沅,喜出望外,立刻迎上前来,跪在辇前,急忙道:“容华小主,请快去看看我家小主。”杜沅沅吓了一跳,霍地从辇上站起身来,“芫雪怎么了?”香罗急忙回道:“刚刚小主坐在窗前绣花,突然就说肚子疼。后来痛得直不起腰来,奴婢心中害怕,只好到怀玉宫中找容华小主,兰兮姐姐说小主到凤仪宫去了,奴婢便也沿路寻来。”

  杜沅沅听了,冷汗涔涔而下,从徽淑宫到怀玉宫再到凤仪宫附近,这中间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梅芫雪不知怎么样了。看到香罗一副吓得发抖的样子,急道:“别慌,你速去禀明皇后,召太医到徽淑宫去。”说罢,也不待香罗答话,催着步辇向徽淑宫而去。

  到了徽淑宫门前,不等步辇停稳,便一步跃下,趔趄着差点跌倒,绿媞急忙在一旁扶住。杜沅沅不管不顾,口中一边叫着快、快,一边跌跌撞撞向殿内跑去。靛青菱花砖地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块块相连,枝蔓纠缠。杜沅沅心里恐慌,腿脚发软,身子大半的重量都倚在绿媞身上,心中低喊:“芫雪,你千万不要有事!”

  终于进了寝殿,见梅芫雪蜷缩在床榻上,面色惨白,唇上都已没了血色。杜沅沅不知该如何是好,轻轻拉过她的手,低低叫了声:“芫雪,是我。”只见梅芫雪恍惚睁开了眼,见是杜沅沅,嘴边浮起一个虚弱的微笑。想要说话,似是没了力气。杜沅沅的脸色似乎比梅芫雪还要白,急促道:“芫雪,你别吓我。”绿媞在一旁看了一会,劝道:“小主别急,柔小主只是身体虚弱,看起来情况尚好,太医马上就来了。”杜沅沅这才回过神,道:“你快到宫门口去迎迎,我在这里看着。”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太医跟在绿媞的身后匆匆走进殿来,杜沅沅觉得有些眼熟,忽然想起自己还是秀女时,在晴潇馆中便是由这位沈毓太医给诊的脉。这位沈太医当时似乎颇为害羞,见了自己之后,竟然还有些脸红。

  沈毓见到杜沅沅坐在榻边,忽然愣了一下。立刻醒悟过来,疾步上前,躬身道:“见过元容华。”杜沅沅微微一笑,“不必多礼,原来还是故人,有劳沈太医了。”沈毓的脸又有些发红,似乎强作镇定,坐到榻边。香罗取过一方丝帕覆在梅芫雪手腕处,沈毓凝神切脉。隔了一会,咦了一声,脸色凝重。杜沅沅一见,微微有些发慌,移步上前,迟疑地问:“柔美人如何,是否腹中胎儿不妥?”

  沈毓鼻中忽然闻到一股幽香,见杜沅沅距自己颇近,芙蓉玉面,眼神清亮,心神不禁为之一荡。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道:“柔小主确实有滑胎迹象,不过问题并不大,待在下开个保胎的方子,服用几剂应可好转。只是……”,见沈毓语声中断,杜沅沅本已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请沈太医但说无妨。”沈毓想了一想,方道:“这滑胎有些奇怪,按柔小主的体质,似乎不应有此现象。请问小主”,沈毓转向榻上的梅芫雪,“小主是否活动太过?”梅芫雪缓缓摇了摇头。沈毓脸色更是严肃,“可否请小主的宫女过来问话。”杜沅沅叫过香罗,叮嘱道:“沈太医无论问及何事,你都要知无不言。”香罗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交握,十分紧张。

  沈毓问道:“你家小主近日起居是否正常?”香罗答道:“与往日并没有不同。”“去过哪些地方?”沈毓又问,香罗道:“小主一向深居简出,近日更是极少出门。”正在问话的沈毓忽然脸色大变,直视着香罗,厉声道:“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里来的?”香罗被骇得一呆,几乎哭了出来,半晌才明白过来,颤巍巍地从腰间解下一个香囊。

  香囊是平针绣交颈鸳鸯的式样,质料寻常,象是宫女们素日里常佩的。沈毓一把抢过香囊,放在鼻端细细闻了一回,脸色更是严肃。又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似是要将香囊弄开,杜沅沅急忙让绿媞取了把小银剪子,递了过来。沈毓剪开香囊,倒出一些粉末。用手指碾了几碾,放在鼻端又嗅了一下,神色凝重,向杜沅沅道:“元小主,依小臣看,这香囊内应是迷迭香、夹竹桃制成的香料。”“迷迭香、夹竹桃?”杜沅沅有些讶异。“是,这两种东西都有活血破瘀的功效,有孕之人吸入香味后可能会引致滑胎。”

  杜沅沅听后浑身一震,直向香罗看了过去。香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道:“奴婢冤枉,不是奴婢干的。”杜沅沅见她面上涕泪横流,哭得十分可怜,看样子不象是作伪,也许是真的毫不知情。便柔声道:“那你告诉我,这个香囊是从哪里来的。”香罗突然语塞,垂下眼帘默然不语。杜沅沅见香罗如此态度,面色一紧,道:“这件事干系重大,又岂是你一个小小宫女能够抗得起的,你若再如此态度,就是我想保也保不了你。”音调虽然不高,但是语声威严无比。香罗见势头不好,抱住杜沅沅的腿,哭喊,“小主,饶了奴婢吧!奴婢这就说,这就说。”

  杜沅沅坐到一旁,香罗慢慢直起身,犹自抽搐的道:“这香囊是敬事房司花的太监小络子送给奴婢的。”“小络子?”杜沅沅对这个名字并没有什么印象。“小主并不认得他。小络子只是一个没品级的低等太监。”香罗接道。“那你们怎么会认识?”香罗幽幽叹了口气,将经过一一讲出。

  原来,香罗是茵罗江南一个小康人家的女儿,自幼便生得清秀可爱。小络子乃是她的邻居,二人自小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原本两家商量着,等香罗满了十五岁,就给他们办了婚事。可是,内务府派出民间遴选宫女的采访使无意间见到了香罗,便将她选入宫中。香罗进宫后,小络子痴痴苦等,实在忍耐不过,便托了门路,进宫净身当了太监。自此,二人同在禁宫大内,虽不能日日相见,却好过隔着高高的宫墙。偶尔,还能偷偷私会一回。七夕那晚,香罗便是去见了小络子。

  齐朝宫规森严,太监、宫女严禁交往过密,一经发现,仗责后则由敬事房送到司库服苦役,做最低贱最劳累的苦差,永无翻身出头之日。故二人一直偷偷摸摸,生怕被旁人发现。

  小络子常借着司花的便宜,用些时新的香料装成香囊送给香罗。这个香囊,就是三天前小络子刚刚送的。送时还一再叮嘱,一定要戴在身上。香罗以为小络子对她情深意重,也不疑有他,便时刻戴在身旁。万万没有想到里面装的竟然是滑胎的香料。

  杜沅沅沉思了半晌,香料虽是从小络子那里流出来的。但他一个小小太监,怎么能有如此大的胆子,这背后定还有个指使之人。想到此,对跪在地下的香罗道, “你且起来。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今日之事不可走漏半点消息。”香罗面色迟疑,杜沅沅怒道:“若不如此,此事张扬出去,不仅你和小络子人头不保,那背后指使之人也再无法查究,说不定还要抢先一步杀人灭口,孰是孰非,你自己决断吧。”香罗这才点头。

  杜沅沅对沈毓道:“也请沈太医保守秘密,这内里还有些隐情,需得细细查究才好。”沈毓自是点头答应。

  杜沅沅一直看着梅芫雪喝下汤药,沉沉入睡,方才回了怀玉宫。进入宫中,不待坐下,便急急叫来高昌,让他私下里打听一下香罗和小络子的底细。高昌领命而去。

  生辰

  八月初二,是丽妃的。此时,正是申氏出面安抚保守势力之时,在太后的促成下,丽妃的庆生就成了一个证明,证明丽妃在宫中依然是凌驾于一众宫妃之上的宠妃,是仅次于皇后的人。对于这次的庆生,英帝虽未同意,却也未反对。不反对便是默许。于是,天业十八年的八月,一个仅是妃子份位的宫妃竟然筹备了一个可媲美皇后生辰的盛大庆典。

  庆生地点就定在了禁宫最东面的穆华宫。穆华宫殿阁轩昂,内堂颇为宽大,宫内常在此设下大小宴饮,加之庭院几进,又搭建了一个清音大戏台,也算得上是宫中的娱乐场所。

  一大早,丽妃便细细穿戴起来,一身杏红长裙,外罩琥珀大袖衣罩纱,罩纱上绣着孔雀图案。繁复的丛梳百叶髻当中一朵重瓣葛巾牡丹,两边各插着只累丝金凤,垂着珍珠璎珞。髻后点缀着缠花发饰,显出一派富贵雍容之态。

  早膳方过,丽妃便到景宁宫、承宸宫和风仪宫中,施然作态,给太后、皇上和皇后请安,自然也收到了无数赏赐。

  请安后,丽妃回到祥萃宫,等待其他宫妃们来贺生。各宫的妃子、贵人们陆陆续续乘着步辇向祥萃宫而来。祥萃宫门前人来人往、车喧马嚣。梅芫雪一事,尚未有定论,杜沅沅早就想趁此机会探探各个嫔妃的口风。因此,便让梅芫雪隐在徽淑宫中不出,自己则跟随众人一同去了祥萃宫。

  进了宫门,只见庭院中摆满了盛开的牡丹,粉红黛绿,花开如锦。各宫嫔妃往来于祥萃宫内外,衣着艳丽,百媚千娇,更添了几分喜气。殿门前,摆着一个半人多高的玉石盆景。盆景依照玉石的天然色泽镂雕着牡丹、佛手、寿桃、石榴,雕工精致、生动活泼。从不同角度观看可以看到双喜临门、喜报春先、花开富贵等热烈喜庆的画面。坐在正中的丽妃看着一众宫妃在盆景前指指点点,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口中却道:“这是太后一早赏赐的,也不算什么。”那些低等份位的小妃子们则眼含羡慕,嘴中啧啧称奇。

  杜沅沅虽然厌恶丽妃的嘴脸,面上却摆个甜甜的微笑,款款上前,行了大礼,道:“臣妾贺丽妃娘娘千秋之喜。” 说罢,示意一旁的绿媞捧过一只卷轴,“这是臣妾的拙作《富贵花狸》,特贺娘娘芳辰。”丽妃面色平静,嘴边却含着一丝讥讽,看着跪在地下的杜沅沅半晌,方才道:“真是不敢当,元容华快起来吧,不然,有人又该责怪本宫了。”话语尖刻,杜沅沅知她是故意为难,心中冷笑,只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根本不足为惧。便盈盈站起身来。

  紫璎上前取过卷轴,徐徐在丽妃面前展开,只见薄滑的雪白宫纸上画着一丛玉板白的重瓣牡丹,花大如盘,多姿形美。花丛下是一只黑背白肚的山狸,正痴痴地仰头望着。笔法精细,寓意鲜明。杜沅沅忽然道:“这幅画是徽淑宫中柔美人的心思,还希望娘娘能够喜欢。”说罢,偷偷看了丽妃的面色。只见丽妃只瞥了一眼,便冷声道:“收起来吧!”杜沅沅心中狐疑,难道这事与丽妃并无关系。

  殿中的几案上摆满了宫妃们的贺礼,有悦妃的一对胭脂粉彩缠枝梅瓶,妉贵人的金累丝镶宝石牡丹发簪,淳美人的雪丝纹锦、燕贵人的翡翠插屏等各式各样的珍惜古玩与稀罕之物。

  杜沅沅看似在一旁闲坐,却不住地盯着众人细瞧,看众多宫妃一径围着满案贺礼看个不停,全副心思都被那些金银珠玉吸引了过去,暗忖一时也查不到什么,与其在这里看那些讨好逢迎的嘴脸,还不如躲出去清静。便瞅了个空子,偷偷地溜了出了宫门。

  杜沅沅正想回怀玉宫去,忽然看见一个身穿漪兰色宫服的女子也如她这般悄悄退出,心中十分好笑。待凝神细看,那女子也向这边望了过来,原来是鸿庆宫的惠贵嫔,二人不禁相视一笑。

  在杜沅沅的印象里,惠贵嫔是个温和疏淡的人,与谁都相交不深,深居简出。除了给太后请安时能偶尔一见外,平日在宫中并不曾见。今日这样见了面倒不好拔腿就走,便停下步子,福身道:“见过惠贵嫔娘娘。”忽然觉得一只柔细的手掌托住自己的衣袖,抬头看时,惠贵嫔面带微笑道:“妹妹不需如此多礼。不如我们随意转转可好?”声音温柔,如沐春风。杜沅沅心头一暖,点头答应。

  二人携着手,沿着一条石子铺就的小径,走入御花园一片槭树林中。小径上以各色石子嵌成多种图案,阳光透过树荫,洒下细细碎碎的影子,与石子图案交织在一处,显得意趣盎然。林中十分幽静,偶尔划过几声鸟鸣。二人款款前行,并不出声,彼此间呼吸声相闻,一股温馨和煦的氛围逐渐在两人中间弥漫开来。

  杜沅沅心中微有诧异。自入宫以来,一直在勾心斗角,处处算计,从未象此刻一样,心情平静,意态安然,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她望向身旁的惠贵嫔,惠贵嫔嘴边含着一抹淡远清悠的微笑。杜沅沅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一阵亲切,似乎二人已经认识了很久。

  惠贵嫔随手拈过身旁一片枫叶,放入手中细细把玩。柔声道:“咱们只在昭顺阁夜宴时见过一面。说也奇怪,我觉得与妹妹甚是投缘,似乎认识了很久似的。”杜沅沅面上泛起激动之色,轻轻拉住惠贵嫔的手,“我也是同姐姐一样的想法。这也许就是老天安排的缘分。”二人执手相握,比肩而立,心中俱都十分激动。有风吹过,掠起她们夹纱的宫服,心似乎也如薄纱一般,带着无法言说的快乐,翩翩然飞开去,

  良久,惠贵嫔道:“我虽与妹妹很少在一处……皇上对妹妹的宠爱,我也曾听说了种种。我知道妹妹不是一般的人,但是,姐姐想劝妹妹几句,潮起潮落,花谢花开本是自然,能在这宫中生存就已不易。妹妹是个心思通透的人,一切都不要太过在意。”语声真挚,情意切切。杜沅沅含笑点头,心中却惊愕于惠贵嫔看事的透彻与淡然。还记得昭顺阁夜宴中,听到秀女们议论惠贵嫔入宫之初也是颇受皇上宠爱,并曾怀有子嗣,后来不仅失去了孩子,也连带着失了宠。不知道中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如今,惠贵嫔的眼中清澈坦荡,似乎已经忘记了过往。杜沅沅本想询问,又怕惹其伤心。默默想了一回,也许就是因为经历过彻骨的伤痛,惠贵嫔才看透了一切。自己暗自警觉,如今这样的处境更要加倍小心才是。

  二人又谈了一会,看看时辰已经不早。午时皇后在穆华宫中设宴为丽妃庆生。出席的均是宫中妃嫔。即便是心中不乐意,少不得也要到宴会中露脸。于是,二人相携着向穆华宫而去。

  赶到穆华宫时,宫妃已到了大半。从宫门口穿过庭院直到大殿,都铺着彩云折枝花云毯,踏着云毯进入大殿,有乖巧的宫女上前,引领各宫的妃子、贵人按品级入座。殿阁上首,摆着数张朱漆嵌螺钿云龙纹大案,应是太后、英帝、皇后及丽妃的座位。悦妃与一众宫妃都远远坐在下首。杜沅沅仅是个四品容华,距御座颇远。

  午时正,太后、英帝、皇后、丽妃先后而来,宫妃们跪地接驾。杜沅沅跪在地上,见英帝黄栌色九龙如意朝靴自面前而过,微微停顿了一下,靴尖有意若无意地勾了勾她垂枝樱花夹纱宫服的衣角。心里暗笑,知是英帝顾忌殿内众人,偷偷向她示意。一弯笑意不禁泛在她的嘴角上,又怕众人看见,只得把头压得更低。

  待站起身来,太后、英帝等都已坐定。丽妃依然是早上的装束,只是重新整了妆。更显得眉眼盈盈,艳丽妩媚。

  不一刻,酒宴开始。太监、宫女往来穿梭,青瓷玉盏,觥筹交错。宫妃们纷纷上前敬酒,殿内气氛十分热烈。丽妃心中高兴,多饮了几杯,面上红艳艳的,如天边的晚霞,一双如水的桃花眼更是直勾勾地望向英帝,媚眼如丝,只怕是神仙也会倾倒。

  杜沅沅心中颇不舒服,偷偷看向英帝,只见英帝端着花玛瑙单螭耳杯,向丽妃一侧倾着身子,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开心地笑了起来。几个小妃子也上前凑趣,衣香鬓影,将英帝包围在当中。杜沅沅心头一阵黯然。尽管心理上早已接受了英帝众多妻子的事实,却从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看得如此清楚。第一次,她觉得他们相隔是如此之远,不仅仅是数张酒案、几名宫妃的距离,似乎隔了万水、隔了千山,隔了生生世世。

  突然,杜沅沅失意的眼神与英帝的目光在空中相遇。英帝与方才一样,依旧一脸笑意,但笑意并没有达到眼底,眼神显得异常深邃冷静。在望见杜沅沅哀切的眼神后,又多了几分探寻。杜沅沅迅速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将注意力投注在面前的青花缠枝纹碗上。

  酒宴一直进行到未时方才结束,众人带着酒意迤逦而去。杜沅沅觉得头疼欲裂,上了步辇,急催着回了怀玉宫,进了寝殿,衣裙都未脱,倒头便睡。朦胧中,有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杜沅沅正觉得浑身燥热,想也不想,便向外一推,听到扑哧一笑,恍惚是英帝。待吃力地睁开眼,只见眼前寸许处,一双含笑的眼睛正对着她的鼻尖,正是英帝。杜沅沅心中有气,不愿理会,复又闭上眼睛。只觉得英帝凑了上来,轻轻地吻在她的唇上,凉凉的,带着青梅酒的香气。开始还只是蜻蜓点水,到后来越来越深,渐渐地,英帝的喘息声重了起来,她也觉得浑身发软,脑中早已忘了生气一事。只听嘶的一声,夹纱宫服的领口已被扯开,露出大半个酥胸来。英帝更加不能自制,翻身覆了上去。绡纱床帐猛地一颤,薄滑的纱料从金帐钩里滑了出来,一层一层飘然而落。

  杜沅沅被兰兮在门外的轻唤声惊醒,刚动了动身子,便看见英帝的手臂横在自己胸前,转头望去,英帝紧闭着眼睛,似乎睡得颇为香甜。杜沅沅伸出手来,指尖滑过英帝饱满的额头、挺秀的剑眉、英挺的鼻子,来到他紧抿的嘴上。一阵心神恍惚。门外兰兮又唤了一声,杜沅沅猛然醒起,戌时穆华宫中开台唱戏。看看外面天色已暗,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急忙推醒英帝,连声叫兰兮进来梳妆,又吩咐守在门外的陆六福进来给英帝更衣。一阵忙乱后,二人终于衣着整齐地站在穆华宫门前,不由得相视一笑。

  英帝先行进入穆华宫,杜沅沅后退几步,稍等了片刻,才慢慢地走进宫去。穆华宫内,各处都挂着双轿顶垂悬白玉的六角宫灯,灯火俱都已燃起,满院亮如白昼。杜沅沅穿过两进庭院,只见一座金碧辉煌的高大戏台立在庭院北面正中。戏台共分两层,台顶为四角攒尖顶,铺着明黄的琉璃瓦。戏台对面同样是一个二层的小楼,是皇上及后宫嫔妃们的看戏场所。两边圈搂围绕,是大臣、命妇们的席位。

  此时,戏台前的二层小楼上,宫中后妃们均已落坐。待英帝坐下,舞戏开始,乐声从戏台的二楼悠悠飘出,起初是一缕细音,后逐渐增大,渐渐充斥了满殿,曲音回环清越,优美动听。一楼的伶人们身着彩衣,滑步而出。舞姿柔媚婉转,动人心魄。众人注意力都已放到戏台之上。

  杜沅沅偷偷地走进来,寻了个位子,悄然坐下。英帝身侧的丽妃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又看了看也是刚刚入内的英帝,眼神阴沉,五指紧握,长长的指甲几乎嵌入手心之中。

  抽丝剥茧

  窗外已日上三竿,杜沅沅方才从睡梦中醒来,耳中似乎依旧充斥着昨夜的鼓乐喧天声。寝殿内静悄悄的,想是兰兮挥退了众人,让她好好安睡。床帐旁垂挂的银丝薰球正飘散着极细淡的袅娜轻雾,轻轻一闻,香气妥贴清远,燃的应是有利于睡眠的银叶安息香。杜沅沅不由得静静微笑,兰兮还真是贴心。

  隔着层层纱帐望去,纱窗明亮,想必是个好天气。杜沅沅翻身坐起,抱着五彩团花云锦夹被,想着昨日丽妃生辰的隆重场面,这个生辰弄得如此排场,气势直逼皇后,丝毫不加以避讳,一副要天下人皆知的样子。只怕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此张扬不知成得了什么大事。

  兰兮轻手轻脚走进房来,见杜沅沅已起身,便回身叫进端着盥洗用具的宫女。杜沅沅慵懒地坐在妆奁旁,看着五彩螺钿镜中兰兮灵巧地挽起她一头乌发,用一根鸾鸟芙蓉玉发钗固定。待伺候盥洗的宫女退出,兰兮附在杜沅沅耳边道:“高公公在门外候了多时了,说是有事要回禀小主。奴婢猜,也许是小主让他查的事有些眉目了,是不是要他进来?”杜沅沅心里一跳,“这么快,快让他进来。”

  高昌进了门,先行了礼。然后道:“回禀小主,小主让奴才查的事,奴才查清楚了,小络子和香罗本是同乡,二人常私下往来。”杜沅沅沉吟着,看来香罗说的都是真的,想了一想,对高昌道:“这几天,你找人给我盯着小络子,看他跟什么人接触。无论是谁,每日都要报于我知道。”高昌应了声是,便告退了出去。

  兰兮在一旁看着杜沅沅的脸色,迟疑道:“小主是想知道主使人是谁?”杜沅沅微微点头,“见柔美人没事,主使之人近日必会有所行动。”

  自此,高昌每日里都会向杜沅沅报当日小络子的行踪。看来香罗的确未走漏半点消息。小络子一切如常,依旧尽心侍弄花草,研磨香料。每日与其接触的只是司花的太监,偶尔也有别宫偷偷索要香料的宫女,中间还同香罗偷偷私会了一次。

  一连过了好几天,尚无一丝动静,连兰兮的脸上都露出几分焦色。杜沅沅心中暗笑,当年清扬企业旗下众多著名品牌中,有一款叫“迷雾”的香水,因其香氛与众不同,曾经风靡了整个东亚市场。那款香水是她专程到荷兰从一个老香水师傅那里讨要的配方。就为了那小小的一张写有配方的纸,她在老师傅家附近守了足足半个月。才最终感动了那个资深的香水师傅,将配方让给了她。当时靠的还不就是耐心和毅力么!故而今日这些根本算不了什么。

  数日后,小络子那边终于有了动静,据高昌的回报,一个叫双橖的宫女去找了小络子,二人躲在园子一角谈了多半个时辰,双橖走时,拿着一包香料。宫女找司花太监本不稀奇,哪个宫里不是爱美的年轻小丫头,私下里向相熟的太监讨些香料更是平常。只是这个双橖仅仅为了讨包香料,与小络子竟然谈了这么久,就有些奇怪了。杜沅沅问道: “双橖是哪个宫里的。”高昌回道:“奴才查过了,双橖是琼章宫燕贵人的贴身宫女。”

  “燕贵人?”杜沅沅的秀眉紧皱了起来。这个燕贵人嚣张跋扈,依上次游廊中欲推倒梅芫雪来看,倒是有此可能。如果燕贵人是主谋,双橖在中间传话,那么他们今日的见面,说不定又计划着下一步的行动,小络子极可能再次去找香罗。想到此处,杜沅沅对兰兮道:“将香罗叫来,我有话问她。”

  香罗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杜沅沅也不隐瞒,开门见山道:“你不必害怕,今日叫你来,只是要你做件事。小络子近日必会再约你出来,若果真如此,你定要报于我知道。”香罗讷讷答应,却突然抬起头,眼中有哀求之色,扑通跪倒,“求求小主,一并饶了小络子吧,他为了我失去了太多。”杜沅沅被香罗眸中的哀怨与恳切撼得心中一震,点了点头,道:“我本就想护你们周全。但此事如不水落石出,日后还不知要怎样,你决不可透露给小络子知道。”香罗脸色哀戚,但依旧重重点了点头。

  没过几日,香罗传过话来,小络子约她在御花园中见面。杜沅沅听后,微点了下头,对兰兮道:“这回我们不妨做个小人,且暗地里听听他们说些什么。”

  正午时分,御花园中人烟稀少,原本游园的宫妃们都耐不住燥热,回宫午睡去了。意畅亭附近,一人多高的碧桃树排列成林,密密匝匝,繁茂的花木形成天然的屏障,的确是个隐身密谈的好场所。

  杜沅沅带着兰兮偷偷躲在一丛碧桃的后面,隔着蓊郁的几树碧桃,小络子与香罗正低头密语。语声轻轻地飘入杜沅沅的耳中。只听小络子道:“你一切可好?”隔了一刻,才听香罗接道:“还好。”杜沅沅知道香罗心中必在暗自挣扎,恨不得一下子向小络子说明真相,却又明白其中厉害,不敢明说。小络子又道:“你宫里的柔小主身体可还好,有段日子没看她出来了。”语声含着试探,杜沅沅心中一紧,终于问到了正题上。香罗按杜沅沅所教道:“小主一切都好,就连饭也比往日多吃了些。”小络子呃了一声,似是颇为奇怪。又过了会,响起悉悉窣窣的声音,象是小络子掏出什么东西,听得小络子的声音道:“这个圈金铺绒连年如意香囊是宫中的新货,我特意弄了给你,装了些上好的香料,你可要常常戴在身上。”

  杜沅沅见时机正好,向兰兮示意了一下,兰兮拍了拍手,高昌带着几个太监从碧桃树后跳了出来,将小络子和香罗围在中间,小络子啊的一声,惊得脸儿煞白。高昌从小络子手上抢过香囊,就势撕开,双手递到杜沅沅手中。杜沅沅放在鼻端闻了闻,同上次的香囊内一样,确实是迷迭香、夹竹桃炮制的香料。小络子知道事情败露,面色由白转灰,看向一旁的香罗,见香罗眼含痛苦神色,深深向他望来。小络子忽然明白过来,颤巍巍地指着香罗道:“你、你……”,一时接不下去,手无力地垂下。

  香罗呜咽一声,猛地跪在杜沅沅面前,连连磕着头,额上通红,几乎要磕出血来。边磕边道:“小主,求求您。您饶了小络子,就让香罗抵罪吧。”小络子见香罗这样,忙扑过来,跪地扶着香罗,道: “你这又何苦?”忽地转向杜沅沅,一脸坚决,“小主,不干香罗的事,都是我一人做的。”

  杜沅沅示意兰兮上前扶起香罗,对小络子冷然道:“你一人做的?如此干系重大的事情你独自一人怎能扛得起来。我劝你还是莫要糊涂,谋害皇嗣乃是大罪,你如此遮遮掩掩只会让主使之人更加嚣张,今日不成,还有明日。此事关键现全系在你一人身上。”小络子听罢,面色变了几变,依旧低头不语。杜沅沅怒极反笑,“好,你既要逞英雄就尽管去。我也不拦你,既然你忘了为何入宫,那么想必香罗以后的孤苦也与你无关了。”话到这里,小络子蓦然抬起头来,眼中含泪,看着香罗,绝望地吼了一声,“我,我这都是为了我们能在一起啊!”香罗再也忍耐不住,扑到小络子面前,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杜沅沅见小络子已被说动,便不再说,静静等在一旁。良久,小络子放开香罗,重重给杜沅沅磕了个头,道:“奴才这就说出一切,只望小主能救我二人。”杜沅沅点头道:“对于你二人的事,香罗也跟我提过,我也是十分的同情。你且放心,待此事一了,我必求皇上将你二人做个妥善处置。”小络子又磕了一个头,“奴才这里先谢过小主的救命之恩。指使奴才的是琼章宫里的燕贵人。”

  杜沅沅本已猜到,如今见果真如此,还是吃了一惊。这燕贵人的胆子也委实太大。原来,小络子和香罗经常偷偷私会,有一日,竟然被燕贵人和宫女双橖给撞上了,但事后并未点破。小络子心里十分感激。过了没多久,双橖便偷偷来找小络子,说是自家小主有个心病需要开解,然后便授了个滑胎香料的法子。小络子自然不肯,但双橖以要告发他和香罗私会进行要挟,并许诺此事办成后,可想个法子让他们出宫,到外面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长相厮守。小络子心心念念的是香罗的安危,如今有个机会二人能永远在一起,自是欣喜非常。加之这个法子确实也是神不知鬼不觉,就应承了下来。

  杜沅沅听后暗暗叹息,小络子即便有错,也并非为了其他,却错在用情太深,。事情进行到此已真相大白,接下来就是想个计策让燕贵人自动上钩了。杜沅沅想了一想,仍放了小络子回去,自己则带着兰兮和香罗一同往徽淑宫而来。

  梅芫雪半倚在榻上,虽然娇弱,但面色显然好了很多。杜沅沅上前仔细看了一回,略微放下心来。梅芫雪脸色恻然,紧紧抓着杜沅沅的手,凄惶地道:“真是有人要害我的孩儿。沅沅,你一定要帮我。”杜沅沅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莫要担心,一切有我。”坚定的目光让梅芫雪放下心来。香罗扶她重新躺回榻上,不一刻,就睡了过去。

  杜沅沅看着梅芫雪睡熟,又叮嘱了香罗几句,便悄悄退了出来。

  一石三鸟

  几日后,从徽淑宫中传出一个惊人的消息,柔美人不慎滑胎,腹中皇嗣已经保不住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后宫。皇嗣本就是个敏感的话题,后宫中人人议论纷纷,宛如掀起了巨浪。当然,对于嫔妃们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多半的反应自然是是幸灾乐祸。宫中几个主位娘娘,如丽妃、悦妃之流,却都是一脸平静,甚至还有些讳莫如深。

  深夜,一个纤细的人影从琼章宫中闪出,飞快地奔向禁宫东南角太监们的宿处。人影跑到一排红瓦白墙、面貌划一的殿阁前,在一间尚未熄灭灯火的纱窗旁停了下来。四处看了一会,举起手,轻轻敲了敲窗棂,低声道:“小络子,是我。”透出窗棂的灯光印到那人影的脸上,赫然是燕贵人身边的双橖。双橖话音未落,突然,刚刚还黑黝黝的院子亮如白昼,四下里都是人声,数十个提着灯笼的太监围了上来,将双橖紧紧圈在中央。房门开处,一人当门而立,竟然是承宸宫的总管陆六福。双橖惊得面无人色,腿一软,歪倒在地。

  原来,因此事涉及谋害皇嗣,事关重大。杜沅沅便将一切都告诉了英帝。英帝一听,十分震怒。为使幕后主使之人自动现身,二人商议已定,便设了这样一个弄假成真的暗局。首先是对外诈称柔美人已经滑胎。暗藏于后宫众人之中的主使之人听后,必定会出面核实。果真,消息一经放出,双橖便立即传话给小络子,定了今晚半夜时分在此见面。陆六福早已带着一众太监守候多时,自然逮了个正着。

  已近子时,承宸宫正殿内却是灯火明亮内四角金丝缠枝三层八瓣莲花烛台上,无数根婴儿臂粗的巨大银红火烛全部点燃,映着屋顶藻井内嵌的九颗明珠,整个殿内一片通明。

  英帝端坐在红木浮雕璧龙双珠嵌瘿木宝座上,脸色严峻。下首两边分坐着皇后、丽妃、悦妃、杜沅沅和燕贵人。众人已经等了一个多时辰,但皆都沉默不语,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杜沅沅偷偷看向一旁的燕贵人,只见她的眼神飘来飘去,似是狐疑,又似是无奈。

  过了一刻,听到殿外有人声传来,众人俱都精神一震,齐齐向殿外看去。只见一团如墨的黑暗里,陆六福当先行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太监,架着被捆得如同粽子一样的双橖。燕贵人一见双橖,脸色剧变,秀目圆睁,身子一倾就要站起,忽然想起自己是在承宸宫中,将要起的身子复又坐回,蜜合色乘云绣宫服的宽大衣袖却不甚扫落了一旁小几上的黄釉云龙茶盏。姣丽润艳的茶盏跌落到地下,摔了个粉碎。

  茶盏碎裂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上变得异常响亮。众人的目光都向这边望来,燕贵人脸色微变,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英帝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鼻中哼了一声。悦妃一脸焦虑,丽妃的眼神却带着些不明的意味。杜沅沅暗暗叹气,燕贵人一见双橖便如此地紧张,只怕这罪名是坐实了。

  陆六福上前躬身道:“启禀皇上,奴才已将人带来了。”英帝点了点头,看向阶下早已软瘫在地的双橖,寒声道:“你为何要谋害皇家子嗣?”双橖浑身颤抖,惊惧得似已说不出话来,她的头忽然转向燕贵人看了一眼。似是下定了决心,道:“都是燕贵人指使奴婢做的。”

  悦妃大惊失色,丽妃却是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燕贵人似被骇得呆了,只是大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双橖。英帝看向燕贵人,深邃的眼中射出剑样的光芒,“燕贵人,你还有什么话说。”平静的语声中似乎藏着激流暗涌。听到英帝的问话,燕贵人并没有回答,而是失魂落魄地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到双橖身边,直直道:“你为何要害我?”双橖看着燕贵人有些涣散的眼神,不由瑟缩了一下,嘴中委屈道:“小主,不是您说有块心病,让奴婢寻些滑胎的香料来就可开解。” 燕贵人听后,脸上涌起狂怒的神色,猛冲上前,死死掐住双橖的脖子,嘴里反反复复道:“你这个贱人,胡说八道。我让你胡说,我让你胡说。”

  眼看双橖被掐得双眼泛白,一口气也上不来。英帝一拍宝座的云龙扶手,厉声喝道:“你要反了么?”语声竟是从未有过的狂暴,燕贵人被吓得呆了一下,手势略松,陆六福忙招呼太监将双橖从她手下抢出。燕贵人怔怔地看着双橖被硬生生拉离自己的身边。再看向殿内诸人,神色各异,却都一旁端坐,未有一人肯出声解围。燕贵人倒退两步,突然尖利地笑道:“好,好,难不成真的是我做的。”待看向阶顶的英帝,又涌上一脸委屈,眼中泪花闪烁,向英帝伸过手去,一步步沿阶而上,似乎足不沾地,直向英帝走去,嘴中兀自念着,“皇上、皇上,你要相信臣妾,不是臣妾做的,不是臣妾做的。”脸上的表情犹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泛起了不正常的晕红,似乎在此重大的打击之下,神志已乱。

  眼看燕贵人已走至阶顶,指尖触到了英帝盘龙袍服的衣袖。众人眼睁睁地看着燕贵人神色飘忽,行径诡异,竟似都已呆住。忽然听得丽妃一声尖叫,“快来人啊,护驾!护驾!”那声音如同撕裂的丝绸,寒冽地划过众人的心头。呼声未落,紧接着便是甲胄、兵器的嘁喳做响,守在殿门前穿着明光甲的禁军持着长枪从殿外拥入,禁军统领赵奂当先而入,眼见燕贵人就要碰到皇上,紧跑几步,照着燕贵人后心便刺了下去。

  杜沅沅眼见面前变数迭起,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一时还未回过味来,耳听得“扑”地一声闷响,眼前一切恍如电影中的慢镜头,一折一折地展开。只见一柄长枪从燕贵人后心抽出,一股血箭如暴开的烟花,迅速喷射了出来,瞬间浸透了她身上蜜合色的宫服,洒得附近的地面斑斑点点,明黄的卷龙纹方砖映着星星点点的鲜红,显得触目惊心。燕贵人的身形摇晃了一下,缓缓转过头来,看着面前犹自滴血的枪尖,脸上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然后,又慢慢转回头去,看向英帝,张了张嘴,吃力地道:“皇上,臣妾……冤……枉……不要……相信……那个贱人……”,话音未落,嘴角沁出一缕血丝,吐出了最后一口气。身子软倒,从白玉雕龙的阶顶滚落下来。

  殿中众人都已骇呆,一时之间寂静无声。过了半晌,杜沅沅先抢上前去,见燕贵人伏在阶下,声息俱无,显然已经死去,那张犹带着悲愤神色的面上,怒目圆睁,似是透过辉煌华丽的殿顶藻井,向苍天讨要一份公道。

  杜沅沅看了眼身后诸人,皇后的脸上已无血色,却依然纹丝未动。悦妃紧捂着嘴,双肩颤抖,眼泪夺眶而出,想要上前,又强自忍住。唯有丽妃连声惊叫,似乎是恐惧已极。但杜沅沅却发现,丽妃的惊叫恐惧似乎都只是表面,眼底却隐隐含着丝喜色,转瞬间又变成了恐慌,快得几乎让她以为刚刚只是个错觉。

  英帝见燕贵人鲜血四溅,跌下阶去,先是愕然,待看清殿中已站满银甲侍卫,脸色不禁一沉,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赵奂单膝跪地,“臣等听见殿内有护驾的呼声。”英帝看向犹自惊惶的丽妃,眼中滑过一丝厌恶,道:“六福,还不快送娘娘们回宫。”陆六福急忙应了声是,招呼各宫的太监、宫女们将自己的主子扶了回去。

  英帝又看向横尸阶下的燕贵人一眼,沉声道:“主使既已伏诛,此事就这么算了吧。双橖助纣为虐,谋害皇嗣,明日交内务府,凌迟处死。”双橖听罢,脸色剧变,使劲看向宫妃们出殿的背影。似要辩白什么,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太监拖了出去。

  杜沅沅站在阶下,仰头看向英帝,眼中是深切的悲悯。英帝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殿中众人一片忙乱,杜沅沅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在悦妃身后,走出了承宸宫。

  站在浓浓的黑夜中,她再次回过头去,见英帝依然站在阶顶,面色沉静,从容若定,彷如山岳般坚韧与稳重的身躯,巍然屹立。在灯火通明的大殿中,气势尊贵,威严无比。

  杜沅沅躺在榻上,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便看见燕贵人四溅的鲜血,红艳艳的,弥漫了满眼。今夜虽是一个布好的棋局,但事件的发展太过意外,一切似乎太顺理成章了。顺利得都象设计好的一样。仿佛有哪里不对,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英帝质问燕贵人时,燕贵人的神情很奇怪。双橖被拖走时,神情也很奇怪。

  杜沅沅霍然坐起,双橖!双橖就是关键。想到这里,急忙披衣下床,叫兰兮传来高昌,命他派人去内务府打探一下双橖关在什么地方,看来,是该好好地问问双橖了。

  高昌去了足有一个多时辰了,却依然不见回返。杜沅沅坐在案前,心急地等着消息,面前的浮雕栀子水晶烛台上,一跟细烛发出淡淡的光辉。夜色逐渐变淡,东方已透出了朦胧的白光,天就快要亮了。

  许久,才听见门外兰兮道:“小主,高公公回来了。”杜沅沅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顾不得披上外衣,急道:“快进来。”兰兮和高昌走进房来,脸色阴沉,高昌上前几步,低声道:“小主,从内务府那边打听到消息,双橖刚刚自缢了。”“什么?”杜沅沅的声音陡然转高,心中深悔,还是晚了一步,双橖哪里是自缢,分明是被别人灭了口,这样一来,线索全都断了。看来,燕贵人只不过是个替罪羊,真正的主使还没有现身,那究竟会是谁呢?

  杜沅沅苦苦思索,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在她的脑中。当英帝质问双橖为何要谋害皇嗣时,双橖似乎看了燕贵人一眼。现在想来,她似乎是向众人表明一切都是燕贵人主使的。但是,当时这样双橖做岂不是太着于痕迹。杜沅沅浑身一震,一下子想清了一个关节,她看的不是燕贵人,而是坐在燕贵人身边的丽妃。

  杜沅沅只觉得浑身冰凉,仿如镜头的回放,殿中的情景一幕幕的在她眼前闪现,承宸宫大殿中,丽妃的诸般复杂神色:双橖指证燕贵人时的幸灾乐祸,燕贵人接近英帝时的惊叫护驾,燕贵人死时的故作惊惶。还有双橖被拖走那临去的一眼,要找的分明就是丽妃。丽妃,那个表面娇柔艳丽,内里却毒如蛇蝎的女子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

  杜沅沅扼腕叹息,丽妃设的这个局,真可以用“天衣无缝”来形容。利用双橖从中穿针引线,既杀了梅芫雪腹中的皇嗣,又嫁祸给燕贵人,去掉了一个争宠的对手,打击了与她旗鼓相当的悦妃,还引起了悦妃对自己的怨恨。真是一石三鸟,即便是皇嗣仍在,这个计划仍是完成了大半。而且,知道秘密的人已经死亡,死人是不会跳出来指证的,事情进行到这里,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无法再查下去了。这一场较量,丽妃以绝对的胜利而告终。

  杜沅沅站起身,遥望着东方已渐渐亮起的天空,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他日的再度交手,决计不会再如此简单。

  同样的夜里,丽妃也没有睡着。她还穿着在承宸宫的那件缠枝牡丹宫服,甚至面颊上还沾着几点燕贵人溅出的血迹。她的脸上,交织着一种奇怪的神色,似是得意,又似有些骇怕。今日的一切,确实是她的谋划。只不过收买了一个双橖,既打击了悦妃,又给杜沅沅增加了一个劲敌。只是,毕竟燕贵人是活生生地死在了她的眼前,作为始作俑者,她自然心虚。

  面前案上的烛火明灭,一种阴谋得逞的快感迅速压倒了一切。既然要走上高位,就要不择手段,她的脑中始终回荡着刚入宫时太后告诫她的这句话。燕贵人,那个娇纵自大的女子就这样不幸地成了她前进路上的一方铺路砖石。空阔的殿内回响着丽妃低喃的语声:“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记得投胎后千万不要再踏入后宫。”

  黯残红

  为了维护皇家的脸面,燕贵人的被诛说成了暴毙。毒害皇嗣、殿前被刺都已永远地成为了秘密,再不会有人提起。后宫是个最现实的地方,燕贵人的离去,就象是一颗小石子跌落在泥塘里,连点涟漪都未曾溅起,就消失无踪了。当然,这里面有一个人是例外的,就是燕贵人的姐姐――悦妃。

  秋风带着微微的凉意吹入了琼章宫,院中昨夜还怒放的海棠到今晨都已成为了零落残红。一瓣一瓣的娇丽花瓣再不复明媚的颜色,跌落在泥土中,沾染了风尘的味道。

  悦妃站在海棠树下,神色哀戚,眼中含泪。她恍然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一朵海棠,似乎已到了青春零落碾作尘土的时候。

  对于妹妹的惨死,悦妃表面一如往常,但当独自一人的时候,却禁不住黯然神伤。事实上,她入宫时,燕贵人才只有八、九岁,二人已隔多年未见,往日里并不亲近。但是,毕竟是亲眼看到自己的骨肉至亲死在面前,怎能没有一点震撼!可怜一个韶华正好的女子,这样的离去也许也只有她一个人才会感到悲伤,旁人并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照旧是吟风弄月,争夺天子的恩宠。连她的丈夫,大齐的天子都是如此。最是无情帝王家。妹妹的惨死,对富有天下,佳丽三千的英帝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宫里只不过少了小小的贵人,何况还是一个不甚受宠的带罪贵人。他还有那么的佳丽,那么多的爱宠。他还要每天陪伴在不同的美人身边,怎么会想起这些。

  悦妃轻轻叹了口气,将落在脚边的一片尚算完好的海棠花瓣轻轻拾起,收入袖中。她明白自己的心,与其说是为了妹妹神伤,不如说是为了自己而感怀。

  作为当朝御史田恒的长女,悦妃从一出生,就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田氏家族的权势虽及不上申氏,却也相差无几。他们之间唯一区别,也是最大的不同,就是申氏代表的是保守势力,而田氏恰恰相反,代表的是新派势力,英帝要倚重的,恰恰就是田氏。因此,两家在朝堂上势同水火。

  生于这样的家族,悦妃自然知道自己将来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成年后入宫为妃,让自己的家族加倍荣宠。于是,十五岁那年,并没有经过秀女遴选,圣上亲点田氏长女入宫,一路从悦才人,悦嫔,悦贵嫔,直至晋封为悦妃。不经意间回头看去,恍惚间竟然已过了六年。六年的时光,已经足够让一个女子失去她最美的青春,这漫长的六年,她的容颜未变,但心却已老。

  悦妃想起六年前入宫的时候,仿佛就在昨天。六年中,在宫里度过了那么多的日子,有快乐的,忧伤的,平静的,都一晃而过了,似乎是微风掠过的水面,只荡起几丝微弱的涟漪,便又归于平静。但是,初入宫那天的情景,她一直都记得。因为,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她生命中最爱的男人,也因为这个男人,她的一生都已改写,他就是她的丈夫,齐朝年轻有为的天子--英帝。

  那天,英帝穿着金地缂丝孔雀羽龙袍,坐在承宸宫高高的御座上,她被太监引领着走进殿来,规规矩矩地跪在宽大的殿堂里,忐忑不安。忽听得头顶一声清朗的笑声,一个磁性的男声传来,“你就是田恒的女儿田渱,抬起头让朕瞧瞧。”她愕然抬头,只觉脑中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她看到英帝含蕴着帝王之气的面容,清俊飘逸,神采飞扬。就如同是每个怀春少女想像的那张面孔。英帝从上面俯视下来,带着说不出的威严和尊贵,恍如神祗。她的心彻底地沦陷。原本进宫的初衷是为了家族的荣誉,但是,见到英帝后,她知道,她的进宫就是为了成就自己的缘份,完成她的宿命。

  从此,她便用自己的全副身心爱着英帝。入宫第二年,她便生了宁国公主嫣凝。但是,她明显地感觉到,英帝对于她仅仅只是对待一般宫妃的感情,并不是爱,甚至谈不上喜欢。后来,她才明白,她只所以能够直接入宫,就是因为她的家族,她可以与申氏相抗衡的家族。她的存在,也是为了制衡申氏之女丽妃在宫中的权势。这就是她对之于英帝的作用。知道了这一切后,她并不伤心,相反,她觉得在英帝的面前,她还有用。

  从此以后,她默默地立于英帝的身后,英帝勤政于朝堂,她便专心于后宫,努力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努力为他扫清一切的障碍。终于,她与丽妃平分秋色,共同打理宫中事务。她心中异常高兴,不是因为爬到了宫中的权利高峰,而是觉得她又为英帝做了些事情。

  就这样,六年的时光悠忽而过。她几乎忘了,在她逐渐成熟稳重、精明能干的背后,同样拥有一颗热情而多情的心。但尽管是过去了六年,她与英帝的感情似乎一直停留在原地,如同三月里怒放的梨花,不疏淡,却也不浓艳。对此,她并不担心,一朝天子,必定会有宠妃无数,但那些庸脂俗粉也仅仅是爱宠而已,只有她,会一直站在英帝的身边,不只是他的妃子,还是他的手臂,可以为他做很多事。直到他实现自己的宏愿,建立一个盛世的帝国。

  自从她见过杜沅沅后,突然间意识到,她命中注定的劫数出现了。那个丽质天生,清新脱俗的女子,几乎是转瞬之间便俘获了英帝的心。她看见了英帝柔情似水的眼神,她听见了英帝开怀爽朗的大笑。她终于知道,这一次,英帝是真的动了心,他爱上了杜沅沅。可是,她这么多年的等待和付出,她在背后的默默支持和牺牲,似乎都成了玩笑,这条情路她真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了。

  她怨着、恨着、彷徨着,但是她不是丽妃,她不会无原则地不择手段。她抱着一线希望,她在等,等着阅尽人间春色的英帝又找到了新的目标。那一天是何年,她不知道。

  悦妃仍然站在海棠树下,几片海棠花瓣悠然飘下,落在她的鬓边,又顺着秋色绨娟宫服薄滑的丝料滚落下来,轻飘飘地,就象是她不曾安定的心。悦妃的面容,神情变幻,忽喜忽忧,黯然地看着快要飘落到尘土中的花瓣,突然,她抬起蝶穿梅花的辫绣宫鞋,狠狠地踩到刚刚跌入土中的花瓣上,重重地碾上几脚,再抬起脚时,娇美的花瓣已经全部混入了泥土,间或透出血丝般的红色,在黑色泥土的映衬下,微微有些刺目,就象是妹妹喷溅出的血。

  悦妃眯起眼,如果不是杜沅沅设的那个局,妹妹也不会惨死在承宸宫大殿上。那么,这一切都是由杜沅沅造成的。既然这样,她不要再等下去了。悦妃五指紧握,指尖刺痛了手心。看着怀玉宫的方向,暗下了决心,杜沅沅,今后,我决计不会让你好过。

  心结

  莹露池中的荷花开得粉嫩晶莹,硕大的荷叶映得一汪池水皆成了碧色。杜沅沅独自一人在莹露池畔漫步,不经意间回头,发现一直跟随在身后的绿媞已不知去向。再转过头来,莹露池中竟然起了清雾,池中的小亭、荷花都变得模糊不清。雾气越来越浓,弥漫在她的周围。

  杜沅沅站住脚,一时辩不清方向,不知该走向哪里。忽听得雾中有一人幽幽笑道:“元容华,还记得我么?”声音虽然含着笑,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彷如是自地狱中传出。那声音忽远忽近,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杜沅沅四面看去,依然一片白雾茫茫。看不到半个人影。

  雾气突然消散得无影无踪。再看时,依然是莹露池畔,但杜沅沅却猛地呆住了,一池碧水竟变做了血红的颜色,一个身穿蜜合色宫服的女子背对着她站在前面不远处,那身形让她十分眼熟。忽然,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眉眼含笑,杜沅沅大吃一惊,那女子竟是已死在承宸宫大殿内的燕贵人。

  燕贵人好整以暇地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轻移着莲步,一步一步向杜沅沅走来,缓缓地道:“元容华,我好冤哪!我好冤哪!你一定要为我做主!”说着说着,嘴角竟渗出一缕血丝来,甚是恐怖。杜沅沅紧张地看着燕贵人接近的身形,慢慢地向后退着,突然,一脚踏空,冷不防摔下莹露池中。只觉得殷红的池水立时向自己涌来。忍不住便尖声大叫起来。

  突听得耳边有人叫道:“沅沅,沅沅,快醒醒。”杜沅沅蓦然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英帝半支着身子,俯身在自己眼前,一脸的焦虑不安。杜沅沅有些恍惚,喃喃道:“我怎么了?”英帝轻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忧心忡忡地道:“你又发恶梦了,刚刚还在梦中尖叫。”杜沅沅这才觉得自己浑身俱是冷汗,寝衣薄薄的丝料黏黏地贴在身上。

  英帝拿过一旁的素锦帕子,轻轻地给她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又叫了声来人。当值的兰兮从殿外进来,见此情景,急忙用一侧的金帐钩勾起床帐,从一旁小几上的金丝墨地百花壶中倒出一盏茶来,双手托着,递给杜沅沅。见杜沅沅依旧心神恍惚,便拿银扦子捅了捅床帐上挂着的银丝薰球,从镜台上的鎏金鹦鹉纹银盒里取了几片银叶安息香来,打开薰球的盖子放了进去。

  香气从薰球中袅袅透出,烟形曼妙,渐渐弥散在空气中。杜沅沅喝了口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面颊上恢复了几丝血色。英帝双眉紧皱,柔声道:“你莫不是又梦到了……”,杜沅沅点了点头,脸上浮起几分难过的神色。英帝面上的忧色加深,“你何苦为这事一直耿耿于怀,燕贵人也算罪有应得。只是你一直心存慈悲,总是放不下。”

  “这可如何是好?”兰兮一旁搓着手,“小主这种情形也有个七、八日了。眼看着精神一天差似一天,奴婢斗胆,要不唤个御医来看看,可好?”英帝点点头, “看看也好。”杜沅沅窝在英帝的怀里撒着娇,“罢了,太医监那些照本宣科的庸医,只会说些不虚不实的废话。不看也罢。”“那……”,兰兮偷眼看着英帝, “不如召前些时日给柔美人小主诊脉的沈太医来看看,这沈太医虽年轻,但也是个五品医正,医术高明。”“沅沅你看呢?”英帝问怀中犹自嘟着嘴的杜沅沅,“沈毓?”杜沅沅沉吟着,虽然与沈毓相交不深,但看得出,这个沈毓正直诚实,而且,对她似乎也颇为维护。如今自己在宫中正是四面楚歌的境地,不如在太医院中安插个人也好。想到这,对英帝道:“就凭皇上做主吧。”英帝望向兰兮点了点头,兰兮退出殿外,自去办理。

  见兰兮已出殿去,杜沅沅向英帝靠得更紧了些,幽幽叹了口气,“燕贵人一事,沅沅一直心中不安,总觉得对她不起,日思夜想,就忧思成梦。”英帝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你就是想得太多,燕贵人有错在先,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来。”杜沅沅忽然直起身,“难道你真的相信一切均是燕贵人所为?”英帝眯起了眼睛,却没有答话,只是道:“时辰还早,再睡会吧。”杜沅沅知他心中必有打算,也不再问,只点点头,刚要躺下,又想起一事,忙道:“沅沅想请皇上给个恩典。”英帝不由笑道:“你又动了什么心思。”杜沅沅道:“此事牵涉的敬事房司花太监小络子和柔美人身边宫女香罗,二人虽助纣为虐,但却事出有因,念他二人可怜,皇上就饶了他们吧。”英帝沉吟了一下, “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事关谋害皇嗣,如此处置恐怕不妥。”杜沅沅一急,“皇上,他二人委实可怜,何况柔美人腹中皇子平安,小络子与香罗也非主使之人,沅沅求皇上了。”一边说着,一边使劲摇着英帝的袖子。英帝被磨不过,只得道:“好、好,明日知会内务府,就将他们逐出宫去吧。”杜沅沅喜不自禁,连声道: “谢皇上,谢皇上。”说罢,主动送上深深一吻。

  杜沅沅斜靠在青花双鱼莲池纹瓷枕上,沈毓坐在榻前把脉。正在凝神之间,沈毓鼻端隐隐闻到一股幽香,不似熏香的气息,猛然醒悟,这分明就是女子的体香。如此一想,把脉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杜沅沅有些奇怪,看沈太医的面色变了几变,难道她真的是生了什么重病不成。不由问道:“沈太医?”沈毓立刻回过神来,急忙站起,躬身道:“不妨事,小主只不过是忧思过度,只要放宽心怀,自然就痊愈了。”杜沅沅见他说的有理,轻轻点了点头,蓦然想起噩梦中的诸般情景,忍不住轻叹了声,那情景如此真切,想要放宽心怀谈何容易。

  沈毓在一旁察言观色,忽然想起前些时日宫中流传的燕贵人之事,大着胆子道:“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杜沅沅看着沈毓清朗的眼神,道:“请沈太医但说无妨。”沈毓道: “小主的思虑,臣略有耳闻,只是此事并非小主的过错,也许有些事确是无能为力。”杜沅沅的面上闪过一丝诧异的神色,这个沈毓真是不简单,竟然知道她的心结在哪里,短短几句话,便说到了要害上。自从燕贵人死后,她便一直心怀内疚,尽管燕贵人言行不讨人喜欢,又曾暗算过她,但是,也罪不至死。如果在布局之前,她能够再多想一想,抑或是,那晚承宸宫中她能够控制住局势,也许一切都会不同有所,燕贵人也不会无辜枉送了性命。这般日思夜想,便积成心结,连续几日噩梦不断。没想到,今日这个沈太医竟一语中的。使她的心怀蓦然开朗,的确,有些事是无能为力,那么,莫不如重整旗鼓,以图后计。想到这,面上泛起一个释然的笑容,真心道:“多谢沈太医。”

  沈毓摇摇头,“是小主冰雪聪明,臣只是稍微提醒而已。”杜沅沅看向沈毓一脸谦谦君子之风,忽然想起请其诊脉的初衷。于是,从榻上起身,轻身下床,面向沈毓,深施了一礼,沈毓吃了一惊,急忙避开,:“小主这是为何?”杜沅沅身姿未变,道:“沅沅自入宫中,得沈太医多次相助,实在是感激之至。在此先谢过。”沈毓欲要双手去扶,又觉不妥,一时立在当地,交握着双手不知如何是好。杜沅沅继续道:“沅沅自知后宫之内诸事不易,希望日后能得沈太医助一臂之力。沅沅必感激万分。”沈毓急道:“如此小事,小主怎能如此多礼,他日如有何事,但请吩咐就是。”语声真挚,杜沅沅一阵感动。

  夏天渐行渐远,只留下一个淡淡的背影。往日恼人的热风如今已参杂了几许凉意。天空蓝得透明,愈发高远澄净,一行大雁排成人字形,鸣叫着从天空飞过。

  杜沅沅站在莹露池边,举头向天,脑中一片清明。身处禁宫之内,浑然不觉季节变换,一晃已经到了秋天。如此凉沁的秋日再不复燥热难耐,让人心头一片清爽。

  杜沅沅正在静静凝望辽远的天空,突然耳边传来一个柔媚的声音,“元容华好兴致啊!”杜沅沅禁不住心中一沉,来人正是丽妃。她虽心中一片憎恶,但转过头来,早已换上一副平和轻松的表情。只见一身钉金绣挑花银娟宫服的丽妃妖娆多姿地站在自己面前。杜沅沅强忍着恨意,福身道:“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娇笑着,头顶簪的一朵菱花湛露千层台阁形牡丹随着笑声一阵轻颤,显得甚是娇媚。只听丽妃笑道:“听说近些时日元容华身体不适,夜夜噩梦连连,不知是否做了什么亏心事,报应到了么?”杜沅沅脸色不为所动,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唇边含笑,“娘娘说得对极,沅沅当然明白因果报应,循环不爽的道理。”突然压低了声音,幽幽道:“沅沅明白的道理,娘娘想必比沅沅知道得更为清楚。如今这燕贵人也不知道投胎了没有,说不定是不愿意投胎,还飘荡在这宫里。不知道娘娘夜半时分是否会睡不着?”说罢,脸上笑容依旧。丽妃早已变了脸色。杜沅沅温婉地施了一礼,道:“臣妾告退。”说完,便施施然地转身而去,身后,是丽妃青白的面孔,似是骇怕,又似是怒极。

  情误

  杜沅沅乘着步辇,穿越大半个禁宫,向鸿庆宫而去。一直走了多半个时辰,还未见到达。虽已是初秋,但骄阳余威犹在。杜沅沅渐渐觉得有些燥热难耐,今日好不容易得空去看看惠贵嫔,却在路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不由抱怨道:“惠贵嫔怎么住那么偏僻的地方。”

  跟在步辇旁的兰兮道:“惠娘娘原来就住在咱们怀玉宫里,后来听说喜欢鸿庆宫那里的清静,便求皇上换了地方。”杜沅沅心中一动,似是想起了什么,一时之间却又抓不到头绪,只是怔怔出神。

  步辇又行了一刻,方才停在一扇朱漆略微斑驳的宫门前,杜沅沅走下辇来,四处打量,鸿庆宫虽位于禁宫西北角,地处僻静,但却不失为一个环境清幽的好地方。

  进了宫门,杜沅沅不由哑然失笑,其他宫妃在宫中庭院都喜好种植花草,这偏远的鸿庆宫院内却遍植瓜果豆蔬,只见院中数个藤架,青油油的瓜蔓爬了个满藤,竟似个丰收在望的菜园子。

  杜沅沅从一畦青菜旁越过,又绕过几架瓜藤,方看见垂着湘妃竹帘的殿门,殿内仿佛无人,静悄悄的一片寂然。杜沅沅也不通报,自行掀帘而入,见左边寝殿内黄杨木浮雕瑞草炕桌旁,穿着半新不旧的素绫纱的衫子,半挽着青丝的惠贵嫔正埋头在炕桌上翻拣秀样。

  杜沅沅扑哧一笑,道:“惠姐姐真是个超脱之人,这鸿庆宫都快要变成菜园了。”惠贵嫔见是杜沅沅,急忙下炕来接。杜沅沅抢上几步,按住她的手,“你自管去忙,我也是闲来无事,过来看看。”惠贵嫔抿嘴笑笑,“院中那些,也是打发时间而已,况且与物做伴,胜过与人多多呢!”杜沅沅微微一征,惠贵嫔看得如此通透,也不知是不是好事。不过,后宫这个是非之地,能有如此心境,从纷争中脱身而出,也算个有福气的人了。不由转了话题道:“来了这么久,姐姐怎么不赏杯水喝?”惠贵嫔嫣然一笑,叫道:“浣娟,快倒杯茶来。”一个宫女闻声从外面进来,应了声是,转身去了。

  不一刻,便端了一个青瓷茶盏走了进来。那茶盏形样古拙,无一丝花卉纹样,举盏送至唇边,只觉清香扑鼻。不觉诧异道:“姐姐这是哪里来的好茶,好香啊!”惠贵嫔顾自检视秀样,头也未抬道: “哪里是什么好茶,只不过是陈年的云雾,收的莹露池中荷叶上露珠煮的水,不过也只得这一壶。”杜沅沅这下真是心服口服,这鸿庆宫样样都不是精致珍稀的物件,却件件都透着匠心和情趣。惠贵嫔即便是个失宠的宫妃,却仍在自己的小天地里活得有滋有味。能够修炼到这般地步,着实是不简单了。

  看惠贵嫔依然在忙,不由凑上前去,道:“姐姐究竟在翻找哪个,找了这半日了。”惠贵嫔笑笑,“刚从箱底翻出一匹柳黄色的轻罗,想着绣个时新的花样给妹妹做件常服。”杜沅沅心中一热,惠贵嫔语气平常,却透着浓浓的关怀。进宫这么久,早已忘了这种真挚关怀的滋味。眼中隐隐有些湿热,急忙娇笑着掩饰道:“妹妹那儿倒有些花草秀样,不如这就让人取来,给姐姐瞧瞧。”说罢,喊来兰兮,叮嘱她回宫去取秀样。

  兰兮去了许久未见回来,杜沅沅等得心急,便在殿内随意闲逛,忽然发现一侧壁上悬挂着一副泼墨写意山水,画面近处是一间小小茅屋,几竿修竹,远处是一带绵延群山。通往群山深处的石阶上,隐隐可见一对恋人执手相握,偎依着向远处走去。画面浓淡相宜,笔法空灵。虽寥寥几笔,却让人一眼看出,作画之人抒发的“执子之手,归隐桃源”的梦想,一种超凡脱俗之感跃然纸上。杜沅沅不由脱口而出,“画得好!”

  再看向画角的戳记,杜沅沅突然间如同雷击,一下征在当地,那红红的戳记印的明明是“昊祯”二字,“昊祯”不就是英帝的名讳么?如此意境的一副画,如此含有深意的一个戳记,英帝对惠贵嫔的感情不言而喻。杜沅沅忽然想起,做秀女时,皇后昭顺阁设宴的那一夜,曾听秀女们议论惠贵嫔是英帝最爱的女子。还有,在来时途中听到兰兮说惠贵嫔原也住在怀玉宫中那句话时脑中的念头一闪,现在却如电光火石,想得分明,自己一直迷惑于为何能与惠贵嫔如此亲近,原本就是与她有几分相像的缘故,淡然的性子,相似的气度。杜沅沅忽地冷笑出声,可笑还一直以为自己是禁宫中最特别的一个,是英帝心中的最爱,到头来也不过是别人的替身。自己放弃一切,承受委屈,甘愿沉入是非漩涡中,却换得这样的一个结果。杜沅沅心痛得几乎没了知觉,只是连声大笑,直笑得不可抑制,笑得眼泪簌簌落了满脸。

  惠贵嫔听到杜沅沅的那声画得好,便知道事有不妥,待看到她面容悲愤,却笑不可抑的模样,急忙走上前,拉住她的袖子,唤道:“妹妹,听姐姐说。”话音未落,只见绿媞从殿外冲了进来,奔得太急,一下收势不住,重重跌在地上。怀玉宫中,除兰兮外,绿媞办事最是稳重,如此惊慌失措还从未见过,杜沅沅顾不得与惠贵嫔纠缠,疾步上前,拉起绿媞,连声追问,“出了什么事?”绿媞跌得浑身的骨头都似散了,却顾不得呼痛,急道:“小主快,快去救救兰兮姐姐。”杜沅沅心中一征,刚刚遣兰兮回宫取秀样,去了半日还未曾回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绿媞又惊又急,眼中含泪,断断续续将事情讲了出来。

  原来兰兮急急地回了怀玉宫,挑了些秀样,便让绿媞跟着,二人向鸿庆宫而来,为了节省时间,并未沿着御花园周围的游廊绕行,而是走了个近路,直穿御花园中的群芳圃。

  一进入群芳圃,二人便见丽妃带着几个宫女在圃中采摘鲜花,紫璎捧着个粉彩百鹿图瓷瓶站在一旁。兰兮和绿媞见躲不过,只得上前行了礼,丽妃应了声,便让她们退下。兰兮起身时,不知怎地,明明与紫璎相距甚远,却不偏不倚撞在紫璎的手上,将她手中的名贵瓷瓶撞到在地下,跌了个粉碎。兰兮吓得脸色发白,急忙跪地告罪,丽妃却不依不饶,直嚷着要将兰兮送到内务府处置。

  杜沅沅听到这儿,心里明白,一切根本不干兰兮的事,恐怕是有心之人故意设的计。兰兮本是丽妃安插在晴潇馆中的一个棋子,后来却一直忠心耿耿地跟着杜沅沅。对于这一点,丽妃心中许是早就痛恨不已,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机会,如今时机赶巧,正是要好好的借题发挥一下,既惩治了兰兮,又借机打击了杜沅沅。

  想到这,杜沅沅心中有了计较,丽妃还不知道会用什么法子对付兰兮,不妨就利用这次的机会,给丽妃一个下马威也好,总不能让她一直得意了去。

  杜沅沅带着绿媞向殿外行去。惠贵嫔见杜沅沅如此心急,怕是会有闪失,便唤了声:“妹妹!”杜沅沅转头看见惠贵嫔关切的目光,心中一暖,忽然想起刚刚发生的一切,又觉得心神俱伤,只微微点了点头,便出殿去了。

  群芳圃小亭内,丽妃好整以暇地端着缠枝百合青瓷茶盏,一边品茶,一边拈着一朵深红木莲,不住轻轻晃动。兰兮跪在亭外的太阳底下,面颊红肿,显然是被人掌了嘴,形容憔悴。

  杜沅沅匆匆向这边走来,原本就在等待的丽妃早已看见,唇边禁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微笑。

  杜沅沅走到亭前,也不看兰兮,轻轻一福身,“臣妾见过丽妃娘娘。”不等丽妃叫起,便自行直起身来,又道:“不知我宫里的奴婢犯了什么错,青天白日的,罚跪在这大太阳底下。”语声柔和,却含着咄咄逼人之意。丽妃一愣,许是没想到杜沅沅竟是如此态度。一旁紫缨接道:“元小主真该好好管管宫里的奴才了,兰兮故意打碎了娘娘心爱的粉彩百鹿图花瓶,这种眼中没有主子的奴婢,当然该罚。”

  杜沅沅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甜笑,口中道:“有理,有理。“一边说着,一边径自走到紫缨面前,挥起手掌,狠狠地给了紫缨一巴掌。只听“啪”地一声脆响,紫缨的脸上立时显示出五个鲜红的指印来。丽妃与紫缨猛然呆住,杜沅沅早已收了笑容,厉声道:“贱婢,主子们在这里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你才真该好好受受管教,给我滚到亭外跪着去。”紫缨捂着脸颊,只觉脸上火辣辣的一阵痛楚,也不敢出声辩驳。磨磨蹭蹭地向亭外行去,眼角猛瞟着丽妃,盼望自家的主子能给自己做主。

  杜沅沅此举彻底扫了丽妃的面子,丽妃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猛然站起身来,指着杜沅沅,嘶声道:“你,你,你只不过是个四品容华,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理。本宫,本宫……”,话音未落,杜沅沅忽然欺上一步,嘴唇堪堪贴着丽妃的耳朵,轻声道:“燕贵人一事,娘娘可还记得?难道娘娘以为真的神鬼不知么?臣妾这里倒有一个东西,不知娘娘可想看看?”这句话面就如一盆冰水,迅速浇熄了丽妃心中腾起的怒焰,令她本是红涨的孔霎时雪白,定定地说不出话来。

  杜沅沅微微一笑,退后一步,看着一心等待丽妃解围的紫缨,道:“莫非是罚错了你?”紫缨见丽妃仍不发话,只得委委屈屈地到太阳底下跪了下去。杜沅沅举着帕子扇了扇,忽然道:“娘娘,兰兮已经受过罚了,不如就让臣妾把她带回去,自行管教吧。”丽妃一口气噎在喉咙,不答应不是,答应也不是。一时竟愣在当地。杜沅沅微微一笑,福了福身,曼声道: “谢娘娘。”说罢,示意绿媞上前扶起兰兮,转身便走。留下丽妃立在当场,面色铁青。

  丽妃带着紫缨,气哼哼地回了祥萃宫。刚进正殿,也不待门旁宫女打开殿门,飞起一脚,便将殿门踢开,大踏步走了进去,哐地一声,又将殿门从内踢上,将众人隔在外面。只听殿内乒乒乓乓、稀里哗啦一阵脆响。门外的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做声,心中明白定是丽妃在殿内将气撒在一应器物身上,也不知砸了多少珍奇宝贝。

  过了半晌,方才听见丽妃微带喘息的声音道:“来人!”众人犹豫着不敢进门,均将目光投注到紫缨身上,紫缨无法,只得硬着头皮走了进去。殿门开处,一地狼藉,上好的青瓷花瓶、玉石插屏、珐琅薰炉支离破碎,散了一地。紫缨故作不见,小心地跨过满地碎片。只见丽妃歪在香妃美人榻上,想是刚刚耗费了不少力气,胸口兀自起伏。见紫缨近前,丽妃象是又找到了倾诉的对象,气哼哼道:“那个贱人,竟敢威胁本宫。本宫绝对不会让她好过。”紫缨道:“娘娘切勿生气,元容华就是要激怒娘娘。如今娘娘这样不仅伤了身子,还正中了她的奸计。”

  隔了一刻,丽妃才慢慢冷静下来,仔细想了一遍。杜沅沅刚刚在她耳边偷偷说的那句话,摆明了是说她手中掌有自己谋害燕贵人的证据。可若是真有证据,时隔这么久,怎么还不呈给皇上。偏偏要等到这样一个时候才说出来。况且,那件事做得几乎是天衣无缝,怎么可能留有证据。丽妃猛地直起身来,暗悔被杜沅沅迷惑。杜沅沅只不过是诈了她一下,趁她心虚之机,救走兰兮。

  丽妃气得脸色几乎发绿。看来,自己真是低估了杜沅沅了。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女子,就如同一只小野猫,越来越露出了她的利爪,真是不可不防了。

  失宠

  兰兮呻吟着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青莲色的床帐,她认得,这里是怀玉宫中的宫女宿处,是她的床榻。她的脑中一阵迷茫,记忆似乎停顿在群芳圃中,不知道自己又怎会回了这里。

  耳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你总算醒了!”兰兮扭过头,仔细看去,只见一张娟好的面容正在看着自己微笑,竟是杜沅沅。杜沅沅从榻旁小几上端过一只药碗,顾自道:“这药也热过多次了。来,快把它喝了吧。”

  兰兮见递至面前药碗内褐红色的汤汁,这才觉得身上、脸上火辣辣的痛楚,双膝更是又酸又痛。眼光瞥见杜沅沅一脸让人安心的笑容,忽然想起,杜沅沅在群芳圃内不顾与丽妃为敌给自己解围。忍着身上的疼痛,起身跪在榻上,“奴婢多谢小主救命之恩。小主对奴婢的再生之德,奴婢来生必结草衔环,永不敢忘。”

  杜沅沅急忙将兰兮扶起,靠榻坐好,道:“你原是我贴心体己的人,本就应该如此。你也不必放在心上。”杜沅沅一边说着,一边直视着兰兮,见兰兮眼圈一红,长叹一声,道:“奴婢正要向小主请罪。其实,奴婢一早就想告诉小主,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奴婢、奴婢……”,兰兮看了看杜沅沅,象是下定了决心,“奴婢是丽妃身边的人。是丽妃故意安插奴婢在晴潇馆中监视秀女的。后来因皇上下令,奴婢才被指派伺候小主。”说完脸色平静,看着杜沅沅,似是在等待发落。杜沅沅微微一笑,“你不必害怕,我早就知道,只是不明白你为何一直帮我。”兰兮神色愕然,却依旧道:“奴婢觉得小主与宫里的娘娘们不太一样,小主为人和善,事事都替奴婢们着想。奴婢早就下定了决心,好好地跟在小主的身边。”杜沅沅点点头,“我虽知你底细,但并不知你用意。你也从未算计过我,凡事都尽力相帮。我并未拿你当外人看待。如此看来,果真不枉费我待你的这一番苦心了。”

  二人自此尽释了前嫌,均感到心中一阵舒畅。杜沅沅不觉露出欣慰的笑意。兰兮想起群芳圃内杜沅沅在丽妃耳边低语的那句,忍不住道:“奴婢想问小主一句话?”杜沅沅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兰兮犹豫片刻,道:“小主说手上有燕贵人枉死的证据,可是真的?”杜沅沅脸色一暗,“那件事也怪我思虑不周,若手中真有证据,早就呈给皇上,治丽妃的罪了。只所以如此说,不过是权宜之计,燕贵人的死,丽妃本就心虚,我稍稍一提,她便立刻信了。我便以此作为免你处罚的筹码。只是丽妃也不是个笨人,现在想必早就想通了其中关节。吃了这样一个暗亏,只怕对我更是记恨。今后,跟着我这个主子,许是没有太平日子了。” 兰兮面上浮起感激之色,坐起身来,就势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小主待兰兮真心若此,从今以后,兰兮必忠心侍奉,绝无二意。”

  房内光线渐暗,二人这才发现,窗外已是暮色苍茫。兰兮看杜沅沅依旧笃定地坐在榻前,便道:“奴婢没什么,小主还是快些回去,说不定皇上的步辇已经在来怀玉宫的路上了。”杜沅沅原本还在笑语莺莺,一听到这话,脸色突然一寒,冷声道:“他来不来,与我何干?”兰兮不由一愣,小主与皇上之间莫非发生了什么事情。杜沅沅似是不愿多谈,躲避着兰兮的一脸疑问,站起身来,道:“这几*****便好好歇着,我身边还有绿媞,你只需养好伤便是。”说罢,便出门去了。

  英帝背着手站在祈阳殿南书房内,透过高阔的红木深窗,望向院中几棵高大挺拔的雪松。陆六福躬身站在他的身后,似是刚刚回禀过什么。过了好一会,英帝才开口道:“这事看来是兰兮引起的了?”陆六福偷偷看了英帝的背影一眼,小心地答道:“在旁人看来,的确是这样的。”英帝并未回头,只是沉声道:“你下去吧。”陆六福躬身退了出去。

  英帝的身形未有一丝变化,眼光依然投注在那几棵雪松上。目光深邃,隐隐含着一丝痛苦。雪松蓊郁苍翠的树冠如同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近些日子,太后已经越来越表示出了对他格外恩宠杜沅沅的不满。尽管他每次都三言两语地混了过去,但是,心中却也明白,因着自己对杜沅沅的不同,已经越来越将她推向了漩涡的中心。

  前几日燕贵人之事,暴露出那么多的疑点,不用查也知道,敢弄出这么多事端的,也只有丽妃。丽妃的此举,无疑制造了悦妃与杜沅沅之间的矛盾。加上太后这边的不满,丽妃的妒火中烧,即便是有自己的千般恩宠,但是,在这诺大的后宫中,杜沅沅的境况无疑变得更加岌岌可危。

  英帝忍不住皱紧了眉头,看来,必须要想个办法,让众人将注意力从杜沅沅的身上移开了。

  杜沅沅离开宫女们的宿处,踏上怀玉宫内的复廊,心神恍惚,每一步都似踩在棉花上。兰兮最后的那句话还在她的脑中回响。她的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苦涩,鸿庆宫中的那幅写意山水就似挂在眼前。画上的每一笔都如嘲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她如此沉迷的一个风花雪月的梦境,此时,只怕是就要醒了。

  杜沅沅走入寝殿,扯脱了身上的衣裙,随意一扔,便顾自上了榻。正朦胧之间,耳听似乎有人走了进来,步履声向榻前走来,一个含着宠溺的声音道:“天还早,你怎么就睡下了?”杜沅沅这才听出,来人竟是英帝。心中不由一喜,正要起身,猛然想起在鸿庆宫内种种,心中一阵气苦。便依旧扭脸向内,只是不答话。

  英帝有些诧异,轻抚着杜沅沅的青丝,柔声道:“可是身上不舒服么?要不要叫太医来给瞧瞧。”杜沅沅听他话中温柔,心中一软,但一想这温柔可能并不是给自己,忽然觉得一股怒气从心里爆发出来,冷声道:“不劳皇上关心,臣妾好得很。”说毕便将绣被一下蒙过头顶。

  英帝似是愣了一下,道:“你怎么了?”杜沅沅刚要答话,忽听殿外陆六福道:“皇上,时辰到了。”英帝应了一声,对杜沅沅道:“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我召了大臣议事,改天再过来看你。”杜沅沅依旧一动不动,却凝神听着英帝的起身,脚步声移向门边。几次忍将不住,想要起身出声挽留。眼前犹自晃动着那幅画中一男一女执手相握的身影,便硬生生压下心肠。待听得殿门阖上的声音,又忍不住抱紧手中绣被,任凭一滴又一滴的泪沁出眼眶,润湿了瓷枕,也润凉了自己的心。

  秋风从遥远的天外吹来,似乎更增添了几分凉意。怀玉宫院内曾经娇红艳丽的紫薇花都慢慢地落了,起初只是一朵、两朵,彷如一只断翅的蝴蝶,渐渐地成为阵阵红雨,在树下铺成凄绝美艳的地毯,剩余的秃落枝干,象是柄利剑,直刺在人的心上。

  杜沅沅只穿着单薄的紫汤荷花黛色宫服,披着一头乌发,蜷缩在树下的摇椅内,闭着双目,任凭一朵朵、一片片的凋零花瓣打在自己的眉上,滑过面颊、衣襟,一直落到地上。曾经的青春娇艳,如今的黯然飘零,眼前落的虽然是花瓣,却彷如是自己沧桑的心。

  一连过去了好几日,英帝始终没有再来。期间,也曾有惠贵嫔、梅芫雪等前来探望,杜沅沅都以身体不适为名,让兰兮挡了驾。现在,她只想缩在自己的壳里,什么人也不见,什么也不想。

  恍然觉得有温热的手指抚过自己的面颊,杜沅沅的唇边不由得绽开一个甜笑,心中暗想,又在做白日梦了,近来总是感觉英帝就在自己身边,相思就象是一只无法控制的野马,越是把它缚住,越是更加狂肆的挣扎。忽然觉得,有温暖的唇覆在自己的唇上,杜沅沅吃惊地睁开眼,见英帝正俯身在自己身边,满眼如水般的温柔。杜沅沅的心悠然飘起,响着欢快的旋律,似乎要溺毙在这温柔里。

  英帝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几日朝中事情太多,好不容易得了空,便来看你。”低柔缠绵的语声令杜沅沅忽然想起鸿庆宫中那幅写意山水,软软的心蓦然间冷硬如冰,一下坐直了身子,声音平板,“皇上如不想来就不必勉强自己,臣妾承受不起。”英帝脸色微变,待看到杜沅沅苍白消瘦的面庞,仍忍着气道:“你可是在怪我?”杜沅沅一甩袖子,站了起来,退后几步,似是与英帝之间隔了万丈悬崖,冷冷道:“臣妾卑微,怎敢埋怨皇上。”英帝终于忍耐不住,喘了几口粗气,似是强压心中愤怒,道:“你……好,都怪我平日里对你太过纵容,让你越来越无视宫规,既然如此,以后,我就不到这里来了!”说罢,起身大踏步而去。

  杜沅沅看着那决绝的背影,忍不住失声痛哭。兰兮从殿内出来,走到杜沅沅身后,将一袭小团花鸭羽缂丝斗篷轻轻披到杜沅沅肩上,忍不住道:“小主你这又是何苦?”杜沅沅下巴微扬,面颊犹自带泪,恨声道:“不来就不来,也好过做个替身。”兰兮越发惊疑,道:“小主说的,奴婢不懂。”

  杜沅沅哭得更加伤心。兰兮将她仍扶至椅中坐下,又用青瓷莲花盏端过一盏清心清口的玉水青竹,轻言细语地道:“小主可否告诉奴婢,奴婢也好为小主想个法子。”杜沅沅看着盏中如玉环般翻卷的嫩叶,止住哭声,怔怔地出了一会神,突然道:“你可知惠贵嫔是因何失宠的?”兰兮沉吟了一下,“奴婢并不清楚,惠贵嫔与奴婢几乎同时进宫,进宫没多久,皇上便十分恩宠,也就一两年的功夫,突然就失了宠。”杜沅沅神色黯然,道:“既如此,罢了,罢了,还管他人干什么。”说罢,起身回了房内。

  自此,英帝果真未再踏入怀玉宫中。后宫是个敏感的地方,渐渐地,元容华失宠的流言甚嚣尘上,传得越来越广。怀玉宫门前也变得门可罗雀,再无巴结奉承之人上门。宫中一应吃穿用度已远远比不上杜沅沅得宠之时。对此,杜沅沅似是心如死灰,全都漠不关心,躲在宫内深居简出。

  秋天的轻寒逐渐被初冬的萧瑟所取代,北风骤起,天气益发冷了起来。杜沅沅正窝在房内看书,突听得院中一阵吵闹之声,便扬声道:“谁在外面?”话音刚落,绿媞拉着碧痕走进房来,碧痕面上满是气愤的神色,小嘴嘟在一起,被北风吹得红红的面颊显得鼓鼓的。杜沅沅不由失笑,道:“看谁欺负了你,告诉我,我去整治他。”碧痕刚想开口,绿媞在一边拉住她的袖子,笑道:“不妨事,都是宫女们在一处玩闹,闹出火来了。”碧痕却不理绿媞的示意,仍上前一步,开口道:“小主,宫中那些奴才也忒势力了,比小主份位低的主子还能领十匹锦缎、五斤银衣炭。可到了奴婢去领,内务府的太监只给了一半,还说,还说……”,碧痕说着眼圈红了,“说什么?”杜沅沅平静地问道,“他们说,你们小主早就被皇上忘在了脑后,还挑三拣四的,得意给谁看!”

  碧痕一口气说完,发现杜沅沅手中的书早已跌到地下,脸色发白。才省到自己说错了话。绿媞在一旁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上前拣起书,道:“想是哪个新来的,还不知道这宫里的状况,小主不用跟那些不长眼的奴才们计较。”杜沅沅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跟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小主,让你们受苦了。”碧痕跪地哭道:“小主不要说这样的话,奴婢不苦,从来没有象小主这样对待奴婢的,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心里惦记着奴婢。无论小主怎样,奴婢们也都跟着小主。”杜沅沅眼中含泪,“好碧痕,我知道你的心。起来吧,看地上凉。”

  早就在门外听了多时的兰兮走了进来,道:“小主也知道这宫中的人情冷暖,是时候该想个法子,不要总被人欺负了去。”杜沅沅又叹了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让我想想。”

  众人都退了出去,杜沅沅暗自出神,一时之间思绪如潮,前世的恩怨纠葛,今生的步履维艰,现时的勘怜境况。入宫,竟成了她人生最大的一个笑话。短短几个月的你侬我侬,竟然只是南柯一梦。自以为是他中里的唯一,原来也只不过是活在别人的影子里。君恩凉薄,即便是顶着别人的名份,自己照样成了下堂的弃妇。人生还有什么能够比这更为不堪!

  杜沅沅的心中百味杂陈,这段日子以来,她表面上似乎是一派认命的样子,事实上,她每日都在苦苦地思忖。自从入宫后,从未过过安生日子。这段时日的沉寂,除了安慰自己受伤的心,还趁机考虑了接下来要走的路。她毕竟是一个来自未来的灵魂,“情”之一字虽然伤人,却也不是非它不可。她早已想好,与其困死,不如将一切放开。但是,性子中天生的不服输,却让她无法甘心,难道就要顺从这样的失败。不如再博一次,然后再远远地离开,隐匿于江湖之间,过那些早就梦想的逍遥自在的日子。

  杜沅沅的思绪飘来飘去,脸上早已换了一幅神往的神色。忽听得帘响,杜沅沅急忙低头敛容,并不回头,低低叹道:“不是说过,让我独自呆上一刻。”身后脚步声有些迟疑,却还是走上前来,却是眼圈红红的林锦儿。杜沅沅缓缓站起身来,不待说话,林锦儿便扑上前来,抱着杜沅沅的肩头,嘤嘤哭了起来,似乎比她还要委屈。杜沅沅知她是为自己抱屈,心中也是一片凄然。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宽慰。林锦儿直哭了半晌,方才收了泪,语声颤颤道:“姐姐受了这许多委屈,妹妹却无法帮上一星半点。”杜沅沅心中温热,这宫里毕竟还是有人惦记着自己。便拉着林锦儿的手,含泪道:“只要妹妹有这份心,姐姐就知足了。”说罢,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夜惊

  丽妃坐在祥萃宫内,一手端着白玉杯,细细闻着杯中嫣黄色菊花酒的香气。想是喝了不少,脸颊的红艳艳,更凸现了一脸的喜色。接连两次被杜沅沅奚落而愤愤不平的心终于舒畅了起来。美貌聪慧又能怎样,还不是跟这宫中平常宫妃一样,皇上的新鲜气儿过了,自然也就失宠了。在这宫里,只要失了宠,想要翻身可就难了。

  更鼓的声音从远处隐隐传来,此时已近亥时,禁宫内的各条甬路上早已杳无人迹。忽然,从怀玉宫后角门闪出一个娇小的人影。那人影四处看了一下,躲躲闪闪地向琼章宫而去。

  悦妃穿着一身黛螺色的寝衣,坐在灯下,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窗外的夜异常的寂静,案上料玉烛台内的烛火已然烧到了尽头,只留下了纵横的烛泪。这样的夜,该是冷漠和凄清的吧。悦妃偷偷叹了口气。

  宫女蓉蓝从门外进来,叫了声娘娘。又走上前来,在悦妃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悦妃浑身一震,急道:“快让她进来。”

  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疾步进了殿,跪地行了礼。悦妃望着那宫女,眼中透着研判的光,道:“听蓉蓝说,你要见我。”那宫女点了点头,靠前几步,说了来意。悦妃听了脸上一喜,道:“当真?”宫女使劲点头,“奴婢说的句句是真。”悦妃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烛火跳跃着,映得那笑容忽明忽暗,弥漫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气息。悦妃招手让那宫女上前,低声吩咐了几句。宫女连连点头,退了出去。又趁着夜色,偷偷从原路回了怀玉宫。

  殿内,站在悦妃身后的蓉蓝轻声道:“娘娘就不再查一查,当真决定了么?”悦妃晤了一声,恨声道:“本宫不想再等下去了,不如趁着她失宠的当儿,快些行事,了了这个心思。”语声阴寒,蓉蓝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夜凉如水,怀玉宫寝殿内的烛火早已熄灭。但杜沅沅却并未就寝,而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眼神清亮,似乎无一丝睡意。接近亥时末,殿门一声轻响,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杜沅沅抬头看去,却是兰兮。

  兰兮匆匆走到杜沅沅身前,低声道:“回来了!”杜沅沅秀眉微挑,“你可看清了。”兰兮肯定道:“奴婢看清了。”杜沅沅忽然无声地笑了笑,笑容中含着一丝冷酷,看来有人真把她当成了一根女萝藤,没了君王恩宠做依附,便是纤纤弱质,可以随意践踏。恐怕谁也想不到,在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外表下,却是一个独立自强的未来灵魂。在众人不断猜测她会怎样日日以泪洗面,要死要活之时,她却躲在怀玉宫中冷静地审时度势,暗暗积蓄着再次爆发的力量。眼下,这种力量的引子已经有人自动送上来门来了。

  兰兮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杜沅沅的进一步吩咐,半晌,杜沅沅道:“好,让她们闹去吧。我们等着便是了。”兰兮听后,唇边掠过一丝笃定的笑意,福了福身,出殿去了。

  两日后的一个深夜,天空中乌云笼罩,星月无踪,禁宫内各处早已熄了灯火,四下里墨黑一团。

  杜沅沅刚刚入睡,突然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急忙披衣下榻,值夜的兰兮从外面奔了进来,压低声音急促地道:“小主,来了。”奇怪的是,二人的面上并未见紧张的神色,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只听“哐”的一声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有数名宫女拎着灯笼涌了进来,刹那间,寝殿内明晃晃的,亮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一个沉稳的女子声音道:“给我搜!”然后,便是脚步凌乱声,翻箱倒柜声与窃窃低语声。

  杜沅沅与兰兮对视了一眼,面上故意做出惊惧的神色,喝道:“什么人敢夜闯怀玉宫,好大的胆子!”清脆的娇斥声在深夜的寂静里显得异常响亮,正在搜查的宫女们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手。刚刚发话的女子似是轻轻地笑了声,又道:“怕什么,继续搜。”杜沅沅这才看到,进门处,一名披着素绨冰锦斗篷的身影昂然而立,灯笼的烛火映照在她的脸上,那脸上的笑容似是得意,又似是不屑。杜沅沅突然愣住了,那女子竟是悦妃。

  悦妃眼角瞥着杜沅沅,笑容里竟泛出些恶狠狠的味道来,“好久不见了,元容华。”语声悠然,似乎是冬日午后,红泥炉暖,二人拥裘而坐,把酒言欢的慵懒语气。听到这样的语声,杜沅沅面上似是害羞,又似是害怕,急忙走上前,福身为礼,娇怯怯道:“见过悦妃娘娘。”

  悦妃细细打量着杜沅沅的神色,眉梢眼角禁不住带了几分得色。娇笑道:“本宫听说,元容华好像私藏了什么东西,趁着今儿闲着,便过来瞧瞧。”听到此话,杜沅沅似是面色白了一白,强笑道:“沅沅周身物件俱是皇上赏的,哪里还有稀罕之物私藏?”尽管口中说着,眼光却忍不住向殿角的楠木衣箱瞟去。悦妃早就看见了杜沅沅的眼神,心中暗笑她沉不住气,欲要遮掩,却抢先告诉了别人。

  这时,只见一名宫女向那个楠木衣箱走去,杜沅沅忽然脸色惶急,待看到那宫女捧出个嵌着玛瑙雕梅的红木匣子,立时之间面如死灰。那宫女将匣子捧过悦妃手中,道:“就是这个,请娘娘验看。”那宫女杜沅沅认得,是怀玉宫中一名洒扫宫女,名叫岚茵。那个红木匣子杜沅沅也认得,确实藏的是她的心爱之物。

  悦妃将手中的红木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忍不住便是一阵狂笑,恨声道:“好,这个匣子想必元容华认得,那里面的东西不会不知道来历吧。”杜沅沅垂下眼帘,脸色通红,似是想要争辩,却不知如何开口。悦妃更加得意,接道:“本宫知道你必不愿意说,不过没关系,想必你一定愿意到皇上面前去说个清楚。现在夜已深了,就请明日一早,元容华陪本宫到承宸宫去见见皇上吧。”说毕,似是觉得大事已成,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又道:“来人,好好守着元容华,免得被别人打扰了好眠。那妹妹就好好歇着吧!”说罢便带着众人出门去了。

  刚刚还人声鼎沸的寝殿突地安静下来,陷入一片黑暗,杜沅沅立在当地,身形一动未动,耳听得啪地一声,知是悦妃派来看守的人已将殿门上了锁。黑暗里,杜沅沅的脸上竟然泛起一抹淡淡的笑容,悦妃,明天我看你怎么收场!

  承宸宫大殿。

  英帝高坐在宝座上,若有所思地看向跪在阶下的杜沅沅。今日杜沅沅穿了一袭翠纹银锦宫服,松松挽就的梅花髻上仅插着一根玳瑁镶碧玉的簪子,显得素净雅致。从高处看过去,隐隐能看见深埋着头的杜沅沅有意若无意地露着一抹欺霜赛雪的脖颈。承宸宫大殿高大的穹顶,显得跪在顶下的杜沅沅越发纤细,透着那么点我见犹怜的味道。

  英帝的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他们有一段日子没见了,杜沅沅的清丽脱俗似乎更胜从前。如果不是悦妃坐在下首一侧,英帝几乎要从宝座上跳下去,直接将杜沅沅搂入怀里。

  “皇上!皇上!”悦妃见英帝似乎发了呆,不由连唤了几声,英帝这才回过神来,恍惚想起悦妃今日的来意。早上英帝刚下朝,陆六福便来回报,悦妃娘娘有要事上奏。英帝宣悦妃进了殿,悦妃一脸严肃的神色,奏报说怀玉宫的元容华与人私相授受,她已经抓住了证据。本来英帝的心思并没在这上头,忽然听到“元容华”几个字,一下子注意起来,他有许久没见过杜沅沅了,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还有,他的沅沅会与旁人私相授受么?于是,英帝便准了悦妃的要求,在承宸宫大殿上当庭审问。事实上,他有个小小的私心,以这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见一见他朝思暮想的沅沅。

  听到悦妃的召唤,英帝恍然觉得有些事态,忙掩饰地微晤了一声,向悦妃道:“你不是说拿住了证据么?快呈上来,给朕瞧瞧。”悦妃不敢怠慢,忙示意身后宫女,宫女捧着那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走上前来,陆六福接过,亲自送到英帝身侧,并将匣子打开,英帝看向匣内,脸色忽然一变,却并不说话,只是目光复杂地看向阶下的杜沅沅。

  过了一刻,才清了清嗓子,道:“元容华,悦妃说你与旁人私相授受,如今证据确凿,你可承认?”杜沅沅一听到这磁性而低柔的声音,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忽然看见悦妃一脸看好戏的神色,蓦然清醒过来,十指在宽大的袍袖下紧紧交握,静静答道:“不知悦妃娘娘抓到的是什么证据?臣妾可否能看一下?”英帝示意陆六福,陆六福捧着匣子从阶顶下来,捧到杜沅沅眼前。

  杜沅沅只微微看了一眼,并不动声色,只俯首道:“皇上,臣妾有一个问题,想问悦妃娘娘。”英帝点了点头。杜沅沅转向悦妃,“请问娘娘,为何认为此物便是私相授受之物?”悦妃展颜一笑,并不看杜沅沅,而是向英帝道:“臣妾有一个证人。”“证人?”英帝脸色更加难看,“快宣!”

  不一刻,岚茵匆匆走上殿来,跪在阶前,低低俯下头去。悦妃道:“你不用怕,只需将前因后果向皇上说清楚。”岚茵大着胆子道:“奴婢是怀玉宫中的洒扫宫女岚茵。容华小主自入住怀玉宫后便将这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偷偷藏在衣箱内,时常翻出查看,还长吁短叹。奴婢曾偷偷看过,此物并非宫中所有,应是从宫外带入的。但小主如此重视,必不是普通的东西。”说罢,惊慌地看了杜沅沅一眼,见杜沅沅脊背挺直,目不斜视,急忙又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砖地,继续道:“那日,奴婢无意间偷听到元容华小主对兰兮姑姑说,这是她的定情之物,虽进了宫,却也不忍放弃,便留在身边,做个念想。还说什么,送东西之人乃是她青梅竹马的恋人,虽见不到人,见到东西也是好的。”

  岚茵年纪尚小,却口齿伶俐,如今娓娓道来,言语流畅,殿中人竟似亲眼所见一般。英帝的脸色益发的难看,目光再看向杜沅沅时似已有了怒意,忍不住沉声道:“元容华,你可有话说?”杜沅沅心中一阵难过,英帝终究是信她不过。但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静道:“皇上,请容臣妾问几个问题?”见英帝半晌未答,应是默许。便看向岚茵道:“你可是我宫内的洒扫宫女。”岚茵忙点了点头,杜沅沅又道:“你既非我贴身宫女,素日极少进入我房中,又怎能知道我日常所为?”声音渐转严厉,岚茵吓得脸色一白,口中讷讷,“奴婢,奴婢是进房打扫时见的。”“好”,杜沅沅怒极反笑,“就算是你说的是真。”又看向英帝,眼神决绝,“臣妾有个不情之请。”

  英帝看杜沅沅容色苍白,与往日相比清减许多,心中蓦地一痛,不由点头道:“好,但有要求,朕一概恩准。”杜沅沅道:“臣妾知道这后宫不得外臣进入,但请皇上恩准,宣臣妾哥哥吏部员外郎杜子珏前来一见。”悦妃听了不觉一征,一时之间不明其意,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却也不便插言。英帝稍稍犹豫了一下,道:“好,宣吏部员外郎杜子珏见驾。”

  杜沅沅心神一松,想着久未见的亲切大哥,如今此种情况下相逢,不知是一番怎样的光景。

  真相

  杜子珏穿着绿色细锦纹绣鹭鸶六品文官官服,在太监的宣召声中走进殿来。刚刚在府中接到英帝旨意,待听到“火速进宫见驾”时,杜子珏微微有些奇怪。皇上如此急的宣召,也不知是为了何事。他偷偷地问传旨太监,可那个太监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便催他立即进宫面圣。杜子珏只得急急穿戴起来,随着传旨太监进了承宸宫。

  刚一踏入殿门,杜子珏不由得愣了一下,前面那个跪在阶下的窈窕身影,不就是他早已在脑海中想了千万遍的沅沅么?见到日思夜想的人近在咫尺,他缩在宽大袍袖下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杜子珏强行按耐住大步上前的冲动,穿着石青色八宝立水朝靴的双脚踏着平缓的步子,一步一步地向那个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背影走去。

  那个背影越来越近,近得让杜子珏都可以看见杜沅沅细白的脖颈,小巧的耳唇,以及耳唇上坠着的碧玉耳铛。杜子珏终于站在了杜沅沅的身边,面对御座上威严的英帝,他却不能转头去看她的面容。不由得心底里叹息了一声,跪了下去,道:“臣吏部员外郎杜子珏参见皇上。”

  杜沅沅听得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颗心激动得跳个不停。如果不是跪在大殿上,如果不是在英帝的面前,也许,她早就跳了起来,直接扑到后面人的怀中。眼光不经意间瞟到杜子珏跪在一旁的身影,再也忍将不住,五味杂陈的泪水潸潸而下,哽咽着叫了声:“大哥!”杜子珏听到这魂牵梦系的声音,默默转头望去,面前的杜沅沅依旧是清丽已极的面容,与数月前相比,似乎少了些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女人的妩媚。只是眼含凄苦,容色颇为憔悴。杜子珏心中禁不住又是一痛。他强压住想将杜沅沅纳入怀中的冲动,微点了下头,眼中却透着十分的怜惜。

  英帝见阶下这一对莆一见面便悲喜交集的兄妹,心中有些奇怪。他们之间的兄妹之情相较旁人来说,似乎更为亲密。尤其是杜子珏看向杜沅沅的眼神,似乎不仅仅是看向妹妹的眼神。想到这,英帝心中蓦地一惊,不由有些哑然失笑,他努力抛掉这个想法,唤道:“元容华!”

  英帝的语声惊醒了沉浸在久别重逢喜悦里的杜沅沅。她忽然醒起,请英帝召杜子珏来的目的,急忙道:“大哥,环佩你可带在身上?”杜子珏伸手入怀,将那对子母环佩中的母佩掏出。杜沅沅伸手接过,心中喜不自禁,忍不住紧握了一下,双手举起,向英帝道:“请皇上御览。”陆六福上前接过,呈到英帝手中。英帝取过仔细端详,忽然双眼一亮,面上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不由道:“莫非?”杜沅沅面含委屈看向英帝,眼角却带着一丝不明意味的笑容,轻轻瞟了眼犹自坐在一旁的悦妃。

  悦妃本以为此次必是十拿九稳,已失宠的杜沅沅,再加上这样的一个可大可小的罪名,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虢去封号,打入冷宫,永远再无翻身之日。妹妹燕贵人的仇算是报了。但是,想不到杜子珏出现后,情势竟然急转直下。她并不是个愚笨之人,当杜沅沅呈上那枚环佩时,她几乎与英帝同时猜到了其中的关键,再瞥见杜沅沅明显投向她的那丝几不可察的笑容,悦妃脑中一震,忽然明白,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布好的圈套之中。暗悔怎会如此大意。着了杜沅沅的道。脑中不由飞速地转了几转。突然跪下道:“此事是臣妾失察,请皇上降罪。”

  原来,洒扫宫女岚茵原本是悦妃安插在怀玉宫中的一个眼线,暗地观察杜沅沅的一应行动,并时常向她密报。

  洒扫宫女与贴身宫女不同,除了日常的殿阁打扫外,极少在寝殿内逗留。这岚茵年轻,做事便着了痕迹。近些时日,杜沅沅发现岚茵常常拖延在她寝殿内打扫的时间,故意磨磨蹭蹭,早就暗暗上了心。便私下里命兰兮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岚茵与琼章宫的秘密往来。

  杜沅沅明白燕贵人一事,与悦妃算是结下了梁子。悦妃心机深沉,早晚要报这切肤之仇。自己又无法证明真凶,只能百般小心悦妃的算计。岚茵的暴露,让她意识到了悦妃的急不可耐,灵机一动,不如将计就计,先杀杀悦妃的威风。也让她想到,这是一个接近英帝的极好机会,不妨就借着这个契机,探明英帝的态度。打破眼前这个不上不下的局面。

  她故意在岚茵面前时常翻出那个玛瑙雕梅的红木匣子,看着匣中之物,长吁短叹,秀眉深锁。显得对匣中之物重视已极,又异常暧昧。并挑了个合适的时机,恰巧让岚茵听到了她与兰兮那样的一番对话。让岚茵误以为她早已心有所属,又对旧情念念不忘。其实,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参照着梅芫雪的经历,照葫芦画来的。

  岚茵颇费了不少时日,才找到了这样一个破绽,一时心急贪功,果然中计,迅速将一切回报了悦妃。此时,杜沅沅在旁人看来已然失宠,悦妃更加不将其放在眼里。加之为燕贵人报仇心切,早已失却了往日处事的沉稳气度。不假思索便带人夜搜怀玉宫,同时又迅速奏报了英帝。这样就正巧成了杜沅沅布好的棋局上的一枚棋子。

  悦妃所谓的私相授受的证据,即那只玛瑙雕梅红木匣子中盛的正是那对子母环佩中的子佩。而事实的真相也只不过是兄妹之间保存的信物。悦妃自然是一败涂地。

  英帝此时对悦妃已十分不满。但悦妃突然跪地请罪,英帝反倒不好说什么了。杜沅沅心中冷笑,悦妃到底是老谋深算,抢先一步承认过错,一下子便堵住了英帝的嘴。

  英帝正踌躇间,杜沅沅忽然道:“皇上,能否听臣妾一言。”英帝点点头,算是默许。杜沅沅看着跪在一旁的悦妃,心道不如让我来个火上浇油,面上却绽开一个娴静的微笑,柔声道:“臣妾是想替悦妃姐姐求个情。姐姐也想打理好后宫事务,给姐妹们做个表率。妹妹相信,姐姐绝对没有报复之心,只不过是受了小人的愚弄,才误会了臣妾。就请皇上免了姐姐责罚吧。”

  英帝本在犹豫对悦妃如何处罚,突然听到杜沅沅话中的“报复”二字,猛然想起燕贵人一事,又见杜沅沅如此大度,越发显出了悦妃的小人之心与睚眦必报。脸色一沉,眸光变冷,怒声道:“你堂堂的一宫主位,实在是让朕太过失望。看来,真的是朕往日看错了你。”话语极重,悦妃的脸色一片灰白,周身的力气似都已被抽离,忍不住摊在地上,只听得英帝继续道:“念你为宫中事务辛劳多年,平日也算进退有礼,姑且先降为从二品昭容。今后,如若再犯,可不要怪朕不顾念昔日情份。”

  “至于你”,英帝看向仍跪在殿中的岚茵,喝道:“你一个小小宫女竟敢诬蔑主子,这宫里还有规矩没有,来人,将她交给内务府,仗责二十,送到司库去服苦役。再昭示各宫,警示一下这些不安份的奴才。”英帝一边说着,一边有意似无意地看了悦妃一眼。悦妃心中一跳,知道英帝是警告她此次对她已手下留情,以后恐怕不会再如此幸运。心中一叹,直起身来,恭顺道:“谢皇上责罚,臣妾记住了,臣妾告退。”英帝晤了一声,悦妃,现在该称为悦昭容了,低着头慢慢地走出殿去,身形显得甚是落寞。

  紧接着,嚎啕不已的岚茵便被太监们拖出殿去。杜沅沅听着那惊惧已极的哭号,心中隐隐有些不忍,但却硬起心肠,明白今后再不能有丝毫心软。否则,只怕自己的下场比她们更要悲惨。

  岚茵的哭声渐远,大殿中重又一片安静。杜沅沅垂着头跪在阶下,尽管真相早已大白,尽管悦妃和岚茵已受到了惩处,但她的心中仍是一片空空落落。

  她利用了悦昭容的心急与轻率,就是为了见到英帝。对于时隔数月的这次见面,杜沅沅故意将自己打扮得简单素雅,于清丽之中显出几分憔悴。就是想看一看,英帝对她是否留有旧情。在与英帝的一问一答,及偶尔偷偷窥视英帝的眼神中,她几乎可以肯定,英帝对她不仅没有忘情,而且感情似乎更加浓烈,只是碍于什么不便表达。

  但是,她也失望的发现,曾经和她如此心心相印的爱人,在旁人栽赃的罪名面前,仍免不了对她心存疑虑。她自以为的牢固依靠竟抵不过旁人不经推敲的闲言碎语。她长久以来苦苦追求的难道真的是一场镜花水月的梦么?

  冷不防,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扶起,她蓦然对上了英帝柔情似水的眼眸,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向一旁的杜子珏靠去。英帝明显感觉到杜沅沅对自己的疏冷,待看到她靠向杜子珏,眼眸更是一暗。黯然道:“也好,你久已未与家人见面,不妨去叙一叙吧。”杜沅沅面色平板,福了福身,道了声谢皇上,便与杜子珏一同退出了殿去。英帝看着杜沅沅轻盈窈窕的身影慢慢淡出自己的视线,心中没来由的一阵失落。

  莹露池畔,片片残荷败叶,早已没有了衔露含珠的风韵。池水也已变为深褐,似乎是一位迟暮的美人,悄悄的诉说着昔日美艳,暗泣着如今没落。杜沅沅与杜子珏并肩缓行。心中一片宁静,似乎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她突然发现,只有面对杜子珏的时候,才是最真实的自己。而自入宫以来,虽然是与英帝情意切切,但依然提着心思,步步算计。想到这,不禁又是一阵黯然。

  杜子珏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杜沅沅,二人已经走了好一段路,杜沅沅依旧没有开口说话。往日清亮的美眸象是蒙染了一层烟尘之色,痛苦与自怜在眼中交错挣扎。杜子珏可以感觉到,她是为了感情而烦恼,他几乎可以确定,杜沅沅深爱着那个后宫佳丽三千的皇帝。这段后宫中的爱情不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如同他对杜沅沅的爱情,一样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沅沅!”杜子珏轻轻唤道。杜沅沅蓦然回神,心中不觉一阵歉意,二人数月未见,如此难得的见面机会,她还在神游太虚。

  “大哥!”杜沅沅道,“我觉得很累。”杜子珏点头,“我知道。讲给大哥听,好不好?”杜沅沅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慢慢地将入宫以来的所有经历一一讲了出来。一旁的杜子珏只听得心惊胆战,他没有想到,杜沅沅过得原来是如此的不堪。禁不住抓住她的手,“沅沅,大哥在南玉馆中说的话还在,只要你愿意,大哥随时会带你走,到一个没有人可以找到的地方去。”杜沅沅心中一暖,长叹道:“我一心想的便是出宫,但是”面上忽然换上了决然的神色,“既然已经挣扎了这么久,此时半途而废。我不甘心!”

  杜子珏看着杜沅沅坚强的神色,明白她心中的想法,点头道:“好,你放心!大哥会竭尽全力地帮你。”杜沅沅觉得眼眶发热,似有眼泪要滴下,急忙低下头去,紧紧撰着杜子珏的衣袖,半晌不语。

  杜子珏四处看了一下,周围并无人迹,突然低声道:“你有任何要求,只需告诉御膳房掌饼果的公公刘旺便可。”杜沅沅重重点头。

  杜子珏见时辰已不早,虽心中万分不舍,却不得不告辞而去。便按照宫中礼节,躬身为礼,道:“元荣华小主,臣告退。”杜沅沅一愣,却也明白宫规所限。只得切切道:“大哥保重!”杜子珏点点头,再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大步而去,再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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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帘不卷夜来霜之沅沅曲 作者:紫心纱罗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508605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08:33:36

珠帘不卷夜来霜之沅沅曲 作者:紫心纱罗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493249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08:35:03

thanks -westmouse- 给 westmouse 发送悄悄话 westmouse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9/2008 postreply 19:41:00

回复:珠帘不卷夜来霜之沅沅曲 作者:紫心纱罗 -Jimmy-baby- 给 Jimmy-baby 发送悄悄话 Jimmy-baby 的博客首页 (10 bytes) () 06/26/2008 postreply 06:57:47

2和3连不上,跟晋江比,差了很多章节 -tofly- 给 tofly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1:15:02

我来接着贴,接2的 -小小美人鱼- 给 小小美人鱼 发送悄悄话 小小美人鱼 的博客首页 (43340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3:43:32

我来接着贴,接2的 -小小美人鱼- 给 小小美人鱼 发送悄悄话 小小美人鱼 的博客首页 (67109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3:59:28

回复:我来接着贴,接2的 -小小美人鱼- 给 小小美人鱼 发送悄悄话 小小美人鱼 的博客首页 (65426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4:21:11

我来接着贴,接2的 -小小美人鱼- 给 小小美人鱼 发送悄悄话 小小美人鱼 的博客首页 (176731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5:04:55

Thanks. :)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9/2008 postreply 06:43:02

谢谢眉妹妹. -寂寞一城- 给 寂寞一城 发送悄悄话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8/2008 postreply 11: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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