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是以想念
早上九点钟左右,地铁里公交车里涌出数量庞大的人们,我和他们走相反的方向,他们要上班,而我刚牵着狗溜了弯儿回来,还在市场买了捆儿葱——这是我在某天上班的路上突然萌芽的小小梦想。
梦想破灭于当天下班的途中,有只又像京叭儿又像小绵羊的物种连跑带颠地朝我奔来,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它照着我的鞋尖就来了一口。我立马断定它是京叭儿,因为我这靴子是羊皮的,招祸不说了吗,羊是不吃同类的……我在这儿推理什么啊不赶紧撤脚!唉我的百丽唉可怜我半拉月的工资,硬叫这小畜牲给啃了。它主子一准儿怕沾包躲起来了没敢露面儿,我拿纸巾擦了两擦,认倒霉地走人。那不然怎么办?把它皮扒下来做鞋?别说我没这份儿手艺,我就是有,凭它那小坨儿,撑死也就能纳双拖鞋。再说我光知道有狗皮帽子,你听过狗皮拖鞋吗?估计穿上挺味儿的。
回到合租的房子,欧娜审视我鞋尖的奇怪图腾,大概在琢磨它的形成方式。
被狗咬是犯口舌的,这是很不吉利的事,未来几天我得小心点。
他们都说我迷信,这不是迷信,这叫宁可信其有。其实就算不让狗咬,我在同别人打交道时候也从来不敢马虎,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生物,他们有时候也跟狗一样会莫名其妙地咬你一口就跑掉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我这些年就是这么小心翼翼活着的,有点累,不过一天一天也飞快过了。当初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愁:这四年怎么过呀!一转眼儿我又拎着行李站在大学门口发呆:这四年怎么过的呀!
甭管怎么过的,这会儿没空回忆了,现在问题是,还有五个小时上火车,我要穿这双独特的狗牙靴子回老家赶礼去吗?
乙酉年,己丑月,丙申日,宜嫁娶、纳采、订盟。
这真是一次严冬里的盛况,极尽奢华,迎亲的车辆是精心挑选的同款红色轿车,99辆,绵延数百公尺,让人诧异他们是上哪淘弄出这么多一模一样的高档轿子当喜车,你看牌照,什么字母开头的都有。三十迈匀速前进,远远望去,好像长长一串红火车招摇过市,在漫天轻洒的雪花中来到了新娘家。没几分钟后,白色礼服气宇轩昂的新郎就露出了婚礼不宜的杀人表情,他的伴郎憋笑到几乎内伤,终于憋出一句好事多磨来。我猜这寡言的人原本连这句话也不想说的,不巧他与新郎要杀的这位有点熟——俩人谈恋爱的年头比今儿的一对主角儿还久。屋里被新郎恨透的我的小表妹,她已经当过两次伴娘,分别送我们小学同学和她邻居家小三姐姐出门子,所以昨天晚上准新郎还颇为隆重的拍着她的头委以重任:“明天全靠你了,俺们第一次结婚没啥经验。”此刻正是这个经验丰富的家伙带领众位娘家姐们儿锁了三道门,新郎和伴郎在门外软硬兼施,光红包就塞了六气儿,一封比一封大,来到这最后一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挠。新娘笑吟吟地盘腿坐在床上摆弄头纱,笑不露齿的样子很像李嘉欣。她不着急出阁,岳母大人可是迫切希望上任了,偷偷开了窗户要递钥匙给新姑爷,冷风一灌进,马上被察觉阻止。伴娘钱收够了,折磨人的游戏也看在有吉时要赶的份儿上结束了,踩着进三退一外加一回转的小狐步最后问:“外边冷不冷啊?”
“有点冷。”新郎冻得咝咝哈哈,“让我媳妇儿多穿点。”
“现在还不是你媳妇儿。”
“法律上已经是了!”他们上个黄道吉日领了证儿。
“那你让法官来开门儿嘛。”
“靠。”
“那不行,”流氓表妹一本正经地说,“得等晚上洞房的。”
婆子媳妇儿爷们儿都一哄地炸笑。
伟大的新郎历尽坎坷,他在进来的时候连吻新娘的力气都耗尽了,伴郎在调皮的女友伴娘脸上狠掐一记就算是处罚。
花车在小区外面停下,鞭炮震天响起,稍后的送亲车队只看到头车里鬼影似也蹿出来一团物体直奔新房,正是我那学生时代市百米冠军的小表妹。可惜她漏算了脚下那双中看不中用的小跟鞋以及这片祥和的雪,出溜一滑,让人伸手擒住,这顿黄豆绿豆苞米豆夹彩带金纸儿塑料片儿,劈头盖脸打过来。敌进我退,敌追我跑,她躲躲闪闪诱敌迂回至新人身边,抓着新娘的遮羞红盖头挡脸,被伺机报复的新郎一把抢回去:“这是我媳妇儿的。”
伴郎振臂拦在吱哇乱叫的小妮子面前。“我看谁敢打!”
气势汹汹的攻击队员……就是说喜气洋洋的迎亲团员,先是一愣,随即齐齐地爆出愤怒的起哄声,狼一样扑向了他们俩。
英雄没装明白,高呼一声:“不行上脚!”西服解开把伴娘护在怀里原地蹲下。
新郎暗道好极了,抱着新娘阔步迈向前方,我跟在旁边,托着新娘过长的裙裾,身后以第二伴郎为首的人们正狂殴首席男女傧相。
咔嚓!
新郎马慧非,这名字读起来不符合常理,我们都喊他翅膀。
新娘时蕾,我们都叫她小猫。
那个阻碍东部大城而来去往西城拜堂娶妻的妖精伴娘自然除去杨毅不做他想,同理可推唬人不成反被扑的伴郎就是于一了,季风管他叫小锹。
季风不用我介绍了,边上拿带馅雪团K人最凶的替补伴郎这位。
正在为新娘披上白色皮草的第二伴娘是我,我叫丛家家。
1月里的M城是冷了点,时蕾这不要命的还订做了一款削肩的婚纱。后来欧娜看照片的时候问:“何以不待数月天暖河开再行完婚?”她不懂,过了除夕是农历丙戌年,我和小猫都是属狗的,本命年,犯太岁,运程主破耗灾厄,诸事不利。新郎他老爸,我们M城前任市长,出了名的马半仙,娶儿媳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有一点欠妥?不过据我所知,时蕾喜欢雪,而她和翅膀定居的S市地处华东长江三角洲一带,全年最冷的1月平均气温3.3 ℃,数年无雪。所以再选再择翅膀还是会挑冬天回东北结婚的,这个自打能分清男女厕所就会泡妞儿的滥人,可以为了一支花骨朵放弃整片锦绣花园,当然也会给她一个雪中的婚礼。
上大学时候就已经把我们的猫连人带心全收走的非哥,当新郎的这一天还是兴奋得直扑腾膀子,碎碎叨叨嘴不停闲儿,大有又当新郎又当司仪的企图。我坐在离礼台最近的饭桌,几乎听得见咬紧一口银牙的小丫在恨恨提醒老大注意身份。真的翅膀以前很会装乖的,尤其是在他们马老爷子面前,他演多面怪人得心应手,我和小丫都佩服得跪地嗑头,今儿太失态了。人要一直被崇拜,就不可以太幸福的,你们瞧看台上这个孙行者猴毛毕露犹不自知。
怎么办?是不是所有的新郎都属这种呆鸟?在脑子里产生这种疑问的时候,目光不受控地调向了坐在对面的季风……我又犯浑了。还好,他没看我,只傻笑着看礼台,从典礼开始他就这副表情,跟当天男主角有一拼,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时蕾的旧情人舍不得她出嫁。这时司仪在“翘首望,看新娘,美妙佳人人向往,身形苗条似仙女,风姿翩翩似鹤翔,有如出水芙蓉娇艳美,赛过五彩金凤凰,大眼睛高鼻梁,唇红齿白体透香,真是要说多美有多美,要说漂亮可比秋香,引来风流才子唐伯虎,为点秋香愁断肠”。
“介绍完新娘我们看新郎,新郎就在新娘旁,这位美滋滋乐颠颠,向前一步,让大家来认识一下。好,看新郎,也漂亮,英俊潇洒相貌堂堂,浓眉大眼,落落大方,比阿兰德龙有魅力,比施瓦辛格体格棒……”
两通小词儿甩下来,翅膀美得大嘴横咧。
“欢呼祈祷喝彩掌声祝福未来”,把红花后边的绿叶也捎带,“咱这伴娘有点儿莫不开,杏核大眼儿直发呆……”
季风哧一声笑了,我们满桌子老同学全笑,杨小丫抹不开?她别是瞅于一又瞅走神了吧。司仪问她目睹今日才子佳人恩恩爱爱有没有想法时她虎噪噪地对着于一猛点头,把个M城叱咤风云的小锹头闹得以拳掩口,微微偏转的俊脸俨然泛红。
我妹儿你真是太有出息了,当着近百桌亲友的面儿逼婚。
季风怀里小学二年级的外甥女安安一个没搂住,跳下来对杨毅大喊:“舅妈也结婚吧。”脆生生的小动静在突然静下来的大堂里格外稚嫩好听。她舅把小祸首抱回来,低低地笑,说着他一贯的台词:“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不知是说台上乱表态的那个还是怀里乱说话的这个。
底下知情者哄成一团,不知情者相互打听,甚至有性急的长辈向于一的父母道起恭喜来,一时间乱得叫雨恨让云愁,正席里马市长和时局长又气又笑。司仪明显没想到自己一句过场话让局面失控成这样,清了两下嗓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新郎倌倒是一派斯文状,扶了扶黑框眼镜,警告地瞪一眼身后那二位夺主喧宾,拿过迈克故作严肃地对台下说:“刚才道喜找错人的几位爷儿一会儿我敬酒时候都主动点儿换扎啤杯啊。”
一句话逗乐了满座亲朋,也成功收回应得的注意力。老大还是老大啊,论抢戏的功夫不输给任何人。
不过他也真敢罚人,下边坐的这些,交警队的长,煤碳局的头……不是富绅就是名流,整个儿一M城商政精英大阅兵。时蕾原本没想大肆铺张,她和翅膀工作和生意都在S市,行过礼停个几日还是要回那边长住,可他们俩,一为前市长的独生子,一为现国土资源局局长的亲侄女,婚礼怎么也低调不了的。想来礼金也相当可观,我和小丫帮新人端盘子敬酒,一路都在忍受新郎刮中彩票的奸笑声,依稀听得他嘴里说着类似于“爱妻咱发了回去可以把某某路的某某店拿下了结婚真好只恨不能天天结婚”这样的话,敛财狂一个。
后闻这笔钱老爷子全数扣下,送给小俩口蜜月旅行的经济仓机票将人打发。
真真姜是老的辣,不过季风家那个小辣椒也挺够劲儿的。安思琪我算是白疼你了。只肯叫我丛家小姑,你倒是当你舅的面儿喊我一声小舅妈啊,让我也尝一次这称呼是甜是咸。翅膀都替我抗议了,杨毅还很无辜很无奈的绷着脸说:“那这就非得管我叫舅妈我也不能捂人孩子嘴不让叫啊。”她边说边贼眯眯看我,没好心眼儿的小崽子!季风骂她不要脸,时蕾疑惑地问安安管于一叫什么,杨毅嘻嘻笑了:“叫舅。”
那安安管她叫舅妈也挑不出来啥了,倒是我,一个暗恋者,指望人孩子管我叫舅妈,想不开了点儿。
没错,暗恋。
这一字眼被我叨唠了起码十年。习惯了强调这是暗恋,一强调就是十年,不甚确切的数字。
十年之前我刚升初中,和季风又分到了一个班。暗恋也许是始于这时,但我跟他的相识可要再早个十多年。我们从学前班到一二三四年级都在矿区子弟小念同班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几年他爸倒腾水果,他总背一书书包苹果鸭梨什么的,有时候还是一些挺稀罕的南方果。上课偷吃桔子比较方便,趁老师不注意往嘴里塞一瓣,有好几次刚塞嘴里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情急之下囫囵个儿咽下去的,噎得直翻白眼儿。小蛮把桔子皮用纸包起来,冬天放在暖气上,夏天放在通风的窗口,教室里常年飘着桔子的香味。后来季风爸妈外出做生意,把他和三个姐姐寄存在东城的姥姥家,他也转去那边四小读书,桔子味儿一点点淡了。那时候我们道儿都没太认全,三十分钟公交车程以外的东城,对于我们来说,就像月亮,知道人类是能够到达的,但不是小孩儿能力所及。
那两年我和季风在各自的星球生长着。我有时候挺想他的,因为我身边这些男生没有一个像样的,连我都瞧不上,杨毅更不会觉得好玩,于是她就成天缠着我和时蕾。她特别烦人,你不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我们每天都得高度戒严以便在麻烦找来时迅速躲开。这时要有季风在就好了。虽然他也是个挨揍的货,不过杨毅有他可玩就不会玩我了,怎么说这个小她三天的邻家小弟也比我这个表姐好差遣,也比我们更懂配合她。
是以想念。
是以照旧
想念季风在地球日子,托杨毅的福,我们还只是小学生,就已经知道要怎么想念。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就是桔子,每次吃到吃起那些黄澄澄包在瓣膜里酸甜的果粒,我就能想起季风,一直到现在。
幼年时期的某些记忆总是没有理由地非常深刻。但这不能够算是暗恋的开始,这时候我对他是战友之情,没有男女之意。
你们还真不要笑说小学生有什么男女之情,在那个以日本漫画和港台言情小说为主的资本主义外来文化源源涌入校园的年代,我们这些触角灵敏的孩子已经有些开始懵懂了。
时蕾从五年级开始书桌膛里就会出现各样各式儿的贺年片书签什么的,上面酸头酸脑地写着“我喜欢你”,更大胆的还有“我爱你”。这时候我们的表达方式还比较羞涩且单一的,基本借助于传统纸媒。我和杨毅对这些卡片很感兴趣,每天上学第一件事就是翻时蕾书桌膛,如果没翻到就会莫名失望一整天;翻到了有署名的就去看本人;没署名的就猜他是紧张得忘了写名还是就敢默默地送出根本不敢写名。有些男同学很阔气,他们送那种折叠的,带着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这个要一两块钱一张挺贵的。杨毅喜欢这种凯子,对上号儿了就去勒索人家给她买冰水和甘草杏,通常不空手回来。
追时蕾的人就渐渐少了。
这些言简意赅的表白也许是不成熟的,可笑的,但也足以浅浅地说明孩子们已经分得出人类间的喜欢和男女间的喜欢有什么不同。杨毅是个例外,她连人类间的喜欢都不懂,她只喜欢流川枫。
我不喜欢任何男生,电视里的漫画里的还有活在我身边的都算上,这得归功于丛庆庆。你说人家孩子都七八岁时候讨狗嫌,他怎么上了中学还不懂人语呢?成天欺负我,把我课本撕了叠啪叽,把我喷香的橡皮膏儿当饺子馅儿剁,把妈新给我买的钢笔偷走送他班小姑娘,一点儿也不知道心疼自个儿家钱,我真想让我爸拿汽儿枪崩了他个败家子儿。在家里我是一眼都不想看他,也不想跟他说话,别人都说有个哥哥多好多好,可我差点因为我哥患上男性厌恶症往同性恋发展。好在他及时被选进省体校速滑队去了东城上学,住校,一个月能回来那么两三次,对我也知道宝贝了。
我上初中了,季风也回来了。
奇怪,我为什么要用“回”字呢?好像在等他一样,奇怪,其实没有啊。而且他甫一回来的那段日子还让我恨不得亲自去劝季家大爷大娘再出门倒腾服装并且把老儿子也带上。
我涉世太浅,以为消除了恶势力丛庆庆便可国泰民安,岂知杨毅和季风更加让人头大如斗。
我们这一波儿孩子命都不太好,包括时蕾、小蛮、还有张伟杰等等,从小学一路踉跄上初中都摊着跟杨毅同班。小蛮子没念高中,早脱了苦海,我却和那个闯祸秧子有血亲相绊,这辈子势必要辗转于有她的混乱红尘。不过她有她的贡献,比方说锤炼了我们无比柔韧的忍耐力。像时蕾,本来是眼泪窝超浅一碰就哭的小赖叽孩儿,刚到学前班的时候她跟杨毅同桌,被怂恿着帮衬了几次作弄同学的事件,回头老师劈头盖脸骂杨毅,主犯皮实实的压根儿不在乎,她这帮凶在旁边吓得咧咧嚎上了,说啥要调座儿。她不知道我妹儿脑袋后边儿有反骨,你越躲她越追,到了没甩开。一直到五年级,时蕾个子猛长,被串到班级最后一排,而跟杨毅五年的同桌生涯已让她比普通成年人心态还好,一副懒骨头裹着颗铁石心,任杨毅怎么哭求也不再陪她胡闹。
杨毅小朋友疑似重度多动症患儿没一会儿老实气儿,我老姑带她上医院查过好几遍,她撩猫逗狗赶鸡追鹅的也就算了,季风不怎么学得跟她一样,俩人凑到一堆儿还有好?不是对掐就是联手祸害别人,经常弄到城门失火,累及我们这些无辜池鱼。
连坐范围最广的那次是炸老师事件。初一生物是植物学,任课老师脏兮兮的络腮胡子,一口黄牙好像用光的小肥皂镶在牙床上,上课从来都坐在讲桌后边椅子上,没有板书写屁股也不挪一下,有时候还边讲课边抽烟,特没师德。俩崽子不在哪弄来一堆摔炮,课前轻手轻脚塞到椅子腿儿底下,还让体重跟老师接近的张伟杰试验了几次,教室里叮咣乱响,到底给教导处陈守峰招来了,我同桌曲耀阳他们就说在修椅子钉钉子。上课了,植物老师进门,“上课”,下边学生马上说“老师好”,他说“同学们好请坐”,完毕,正好走上讲台,实实称称坐下去,“帮”就是一声巨响,他吓得一蹦老高,口不择言骂道:“你们他妈玩你爹哪!”
然后问谁做的谁也不承认,主任气得让全班同学出去跑一千米。季风是体委,领着我们高呼打倒列强保卫和平的口号沿六中的四百公尺跑道溜了两圈半,累哭了两个男同学四个女同学,很丢人地,有我一个。我从小体质一般,一千米跑下来没当场背过气儿去已经很给我面子了,杨毅还能跑去跟人家高中部的师哥打篮球,向来爱打篮球的季风却满脸愧色地陪我坐在操场边上吃冰棍,问我:“我这次是不是作大了?”我说你自己觉得呢?他说好像是过份了,你看你眼睛哭得通红。我眼红是因为看杨毅体力那么好,但我没纠正他,我说:“你以后别没皮没脸帮衬她瞎闹,一次两次大家能原谅,多了谁不记恨你啊?”他很认真地点头,他一直很听我的话,因为我学习好,每次都是第一名,有考试机器、参考书等美称……个人觉得一个都不美。
说实话我们虽然被罚跑圈也少有怨言,活在老师家长两座大山压迫下的劳苦同学很懂得国家内部的矛盾不允别国强加干涉,跟老师打小报告的同学就像战争年代的叛国通敌的走狗一样被阶级人民所不耻。更何况这次的事情与季风有关,季风在班级年纪是最小的,却是最得人心的,什么事儿他一张罗准成,学校有活动了,他能把老师的呆主意和杨毅的鬼点子有机结合,弄成皆大欢喜的可行方案,我们都愿意听他的。而且他以前作乱很少这么没分寸,还有就是他越长越好看。最后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
两年没见,季风横生出几分迫人帅气,女生想偷看,男生不讨厌,就像太阳,发光发亮很正常,再刺眼也没人会去怪罪,眉宇眼波间举手投足间都是正义凛然自然而然兼理所当然的洒脱。这副好皮相使得很多事儿就算是他挑起来的人们也都选择去相信是杨毅所为。我一直以为是我们这样的变相鼓励助长了季风的嚣张气焰,后来到初二于一转来的时候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感情这小子跟个打架魔混了两年。
不过话说来也不能全赖于一,季风还是有蔫巴淘的潜质,他自小不太爱言语,傻玩傻玩的,说好听点儿叫智力不健全,说白了就是缺心眼儿。记得学前班儿那年有一天教育局的领导来听课,老师告诉小朋友下课不行走远上课铃一响赶紧回来。他就蹲在班级门口挖沙子,课上到一半跟老师说想小便,老师不给假。不拘小节的季风同学,他坐在班级的倒数第一排,站起来解开裤子就地解决了……你说后边听课的领导也真是个劲儿,就跟那儿抽筋似的笑,连句“快让孩子去上厕所吧”这样的人话都没有。直到他尿到前桌同学后脚跟上,人家不干了,老师和前排的我们才发现班级里出了大事儿。一节公开课就这么给搅和了,刚迈出校门的小老师差点儿没气哭,拎着季风找家长。
事隔多年后我读初中高中念大学,还有老师会让课堂上请假去厕所的同学就地解决,每到这时我都像被点了笑穴一样,但是真的再没有人像当年的季风那样勇敢了。所以说人越活年纪越大,胆子反倒越小了。想说点动听的故事,结果翻来找去讲的都是这家伙的糗事儿。^o^笑死了,小四儿怎么这么虎!
可就是这么个我看着糗到大的男生,为什么会有一天突然对着他的笑脸发呆了?听他叫我名字会心跳,不喜欢假期,只想每天上课,因为在学校能看到他。爱听杨毅讲回家的事,因为事情里总能提到他的名字。
那次学校组织去春游,大家都在树林里低头找宝——就是把奖品写到纸条上,扔进树林里,纸条有三种颜色,另外两种颜色我就忘了,只记得绿纸因为跟草叶颜色相似不容易被发现,找起来难度大,而被写上了一等奖。杨毅一脸坏笑地把季风喊走,没过一会儿,独个儿回来了,我知道准没好事,趁她满地乱爬专心寻宝功夫偷偷溜出去了。果不其然,路痴季风被杨毅陷害迷失在巴掌大的后坡里,又不好意思喊救命,自己在山底下转悠转悠越走越远。我说真的当时没有想借机跟他单独相处什么的啊,就是怕他掉蛇洞里,可是在影影绰绰的林荫间找到他时,他急于掩饰却仍被我发现的惊慌,瞬间令我有种这世上就剩我跟他俩人也挺好的感觉。
其实我没见过蛇洞,不过大人讲山里很危险的,何况季风是那种搁到岔路口就能走丢的人。杨毅那狠心的蝎子精,很小的时候跟季风打架就记仇,假装和好,带他去了陌生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大冬天的把人扔在那儿了……我也说不清楚这俩冤家结的是什么仇,后来才想到,那个别扭的年纪,那种别扭的性子,恶狠狠地折磨对方也是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但大人们不懂,小姑夫那次动了五味真火,一脚把杨毅踹到暖气片上,险些撞出脑浆来。
季风见着我很愤慨,握着拳头说:“你也让小丫骗了,这边根本就没有绿宝。”原来他是这么被哄过来的。
春游回来,我为自己对季风的感情做了注解:暗恋。
见人羞,惊人问,怕人知,连日记里也不敢写他,担心丛庆庆偷看。之后我才发现周围人全知道我喜欢季风,又假装不知道,那我也就装作不知道他们都知道了!所以这还是一场暗恋。上坟烧报纸,唬弄鬼呗。
可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好多年,喜欢得常常哭,我是不是精神病?你不要点头噢你点头我真削你!
我哭是因为我气,我气是因为不甘心。如果说季风他是那种,不行,我对你没有感觉,但是我对谁都没有感觉,我就一学龄前儿童成天就知道淘气啥都不寻思的主儿也行。
问题他不是。
季风不像翅膀老大那样见花就采处处留香,但也绝非不解风情之人。
于一来到我们二年6班,给我带来他转学副产品,一个情敌——相传M六中最有才情的校花紫薇。
现在一提紫薇想起来的都是林心茹演的那个格格,我认识情敌紫薇那年林心茹可能都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接一部琼瑶的片子并以紫薇这个名字红透内地。我这个情敌紫薇,还是喊她外号儿叫叫儿吧,虽然她的确是我情敌,可也不能把这个当成定语加在人家名字用来区别她和剧中人,有辱斯文。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了,女生对美女的发现速度往往比男生还快的。从这一点也可以判断杨毅当时的心理性别趋于男性,她傻乎地通过于一才知道学校里有叫叫儿这号人物。于一和季风是四小的同学,有着并肩战斗的友情,见到杨毅,于一这个打架狂人找到了女版的自己,两人火速相恋,交往模式十分可笑,杨毅亲口告诉我于一吻了她,她看起来就像一条找到了强大主人的恶狗。叫叫儿和于一是发小儿,她是于一父亲工厂里会计的女儿,由“a等于b,b等于c,所以a等于c”的原理可推:叫叫儿跟于一熟,于一跟季风熟,所以叫叫儿跟季风也熟了。可能等量代换并不适合用在人际关系上,但我还是眼看着季风和叫叫儿走近,季风眼神变了。
很好,置换了两对化合物出来。
喂~~我怎么办?
我好像什么也办不了,叫叫儿如果只是硬件漂亮我还可以考虑用软件打败她,可她什么都好,唱歌跳舞手风琴,会打台球,会打口哨,我最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也拿不出手,她只比我大两岁,我读初二,她却跳级准备高考。唉!都是女人嘛,非得活活把谁比死呀……
叫叫儿考上了北外,季风开始往死K英语。
初中到了关尾,季风杨毅于一组成六高赶死队,围着我这本活参考书做冲刺复习。
十六岁的花季,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树是绿的,空气是透明的,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他们仨是焦头烂额的。尤其是杨毅,吃饭挑食,学习偏科,你说她可咋办好。
某一天,季风问了我两个介词的固定用法,这个on和in我真的教过他很多遍了。学外语也讲天份的,语感懂吗?有中文的底子很重要,像季风这种底子,举例说吧,文言文填空:一览众山小的上一句,季风写:天上一只鸟……我要是语文老师我都给他扣分。他根本就不擅长文科,他在孩子气。实在忍不住,冒着暗恋被勒令终结的危险,劝他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做赌注。我的话让他欲言又止,默默地做思想准备,仍不知他一旦问我是不是喜欢他要怎么回答。
心跳啊跳啊,他到底没有十年前那份当众撒尿的魄力了,什么都没说出来。
是以照旧。
是以真实
照旧暗恋。暗恋是种很好的行为,不影响学习不妨碍治安不破坏社会稳定,但这并不能成为一段生活,起码不能成为我的生活全部。
他们几个总算没辱我参考书的名号,统统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省级重点的六中高中部,杨毅是个体优生。季风和我又在同一班级,可惜我的心潮也没法澎湃,他给我们诠释了画地为牢的新时代意义。他说考北外,就一定要考北外,高一会考完就认准报文科,谁说也不行,杨毅说不听,季老伯要上家法,不听,于一隔山越洋地打国季长途回来,不听,远在南方工作的二姐亲自回来开导老弟,还是不听。就他那天上一只鸟一览众山小的底子报文科不是给六高的文科语文老师上眼药吗?我告诉他:理科也可以考北外的。就是不听。我急了,我长这么大没急过,也是气,气得嘤嘤哭,他在旁边哄着,我是眼泪不值钱,但季风还是慌了。趴在我桌边哄着:“你别哭你别哭啊丛家家,你好好跟我说还不行吗?”
“我还怎么好好说,你为个女生什么都不顾了。知道你喜欢,还非得这么证明吗?”
“凭什么你们都能学文科我不能啊?”
他这不是胡搅蛮缠吗?
“你和杨毅都学文科,于一又出国了,就我一人学理科,我不干。”
我的眼泪终于止住了,抬头看他,他脸红红得像朵大桃花。“谁说我学文科?”我是最不偏科的。
“那你哭什么呢?”他问。
没听明白,我哭得更大声了。
文理分班那天,杨毅在理科班名单上看到丛家家三个字,刺激到了,小嘴嘎巴嘎巴,被翅膀横一眼合上了,我知道她想问我是不是为了季风才这么做。也许我是吧,我喜欢季风这么多年,但我好像什么也没为他做过,如果我积极一点,姿态低一点,是不是季风就不会爱上叫叫儿?
我问杨毅:“你相信于一会回来吗?”她很用力地点头。
我问季风:“你相信紫薇会等你吗?”他很用力地点头。
他们两个的表情如出一辙,初二开学的夏天,很炎热,寂寞的快要中暑,没有桔子的香味,只有糖炒栗子的火气,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这份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暗恋,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继续了。
还好我的高中时代不单单是一支咦嗡嗡的暗恋柔板小夜,可能还间杂溜冰进行曲、警车D小调,而气势恢宏的数理与文史协奏曲才是主旋律,以急速增加的科目和学业难度引出高一的呈示部;经一年的适应而过渡至较为平缓的高二发展部;跟着到来的高三总复习,压力渐强,过去所学的全部知识得以原调重温,进入再现部,在黑色7月里经过高考的华彩而结束。
我、时蕾、季风以六高理科应届英语生前三甲的成绩分别领取了各自的第一志愿。
高考让我们四分五裂,地域上看来,海龟于一与部分留守M城就业的连成一线,杨毅被数学绊在二表本科,同省城求学的莘莘学子又建一线,S大的时蕾和神不知鬼不觉在S政法报道的翅膀是一线,季风和我在首都,我们的学校相隔十几站地,均是以理工类著称全国的重点学府。弃文学理也算不上是重大牺牲,否则我应该考北外,留长发,打台球,吹口哨,学风琴,用客客气气的温柔待他。
但若我真把自己克隆成叫叫儿,杨毅会骂得我下辈子都怕做人。连她也已经看不下去叫叫儿和季风的貌合神离了,两人分手的消息一经证实,这孩子兴奋口不择言,我能想像她有多希望我马上跟季风凑成一对。
舍不得季风去爱一个心有所属的人,倒舍得她表姐我。我真失败。
她觉得我可以带给季风幸福吗?幸福,得季风自己才说了算。而我也有我的山要过。
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太久了,我总觉得我是恋着自己对季风的这种感情,根本就不是喜欢他这个人。可以把这做为一种托词吧?那年冬天,我拒绝了期盼中的季风的追求。
他剃了个天地为之笑瘫的光头来见我,脸自始至终地红着,声音不大但挺真亮儿地说:“丛家,当我女朋友吧?”
偏这时候我的冷幽默特质压抑不住地要显山露水,我答曰:“大师,我不能破了你的修行。”
这话要是杨毅说的当下就挨直溜儿了,伪淑女丛家家比她有安全保障,季风只摸摸光头给我个尴尬的笑。
北京冬天不比家那边暖和多少,老天,他就这么光着头,不知道脑瓜皮会不会生冻疮。我踮着脚把自己的护耳帽扣到他头上,没头发的人戴帽子可真是方便。“也不怕脑浆冻成坨儿。”我声音本来就软软糯糯,加上刻意的嗔责,我承认我是在勾引他。
他捉住我的手,脸倾过来。
我还没怎么着,他已经颊如桃瓣。那顶帽子带两根小辫儿,上边还揪着个红毛线球,我想起贾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他真是爱脸红,还是打算用脸红来迷惑我,不让我看出他的势在必得。真是小瞧人,这张脸上的阴晴雪雨我可能比他本人还了解。我发现我在季风面前越来越不知道什么叫不好意思了,这是我暗恋了半辈子的男生呢。
他的脸碰到我鼻尖那一刻停了下来。“你不愿意?”
幸好,我还以为我表现得很期待呢,不过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我张大眼睛瞪着他的模样是期待,他又不是没吻过女孩子。
初吻就这么流产了。
是的我不愿意。这一刻我曾经只是想想都心如雷撼,可我竟然拒绝了。不严格说来,我够得上半个完美主义者,不愿意他带着对另外一个人的感情来吻我,剃光头发给我看就算是斩断情丝从头开始吗季风?坦白说,亲爱的,我不在乎。
意料外的是他一直光头,竟像是在纪念。他让我做他女朋友的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没理由相信这个光头完完全全是为了丛家家,
这么说对自己是有点残忍,但事实的确是季风一受到刺激的时候就会来刺激我。比方说给我买当天上架的星座杂志,比方哄着我陪他去吃我爱吃的扁豆焖面,比方说喝完酒后满嘴胡言说一句话念一遍我名字,比方说看着我发呆,温柔的眼神投注于我身上却好像是在看另一个灵魂。还比方说剃了光头让我做他女朋友。
再比方说拿我们家钥匙开了门进屋,把我的音箱调到在楼道里都嫌震耳的音量听歌。
藏不住我的痛楚从记忆中枢,你的温度走的脚步追着我走投无路……
门一拉开就闻到菜香,沿着气味一路追逐,厨房里季风拿着铲勺在炒……“那什么东西?”颠得还挺来瘾的。
“真准时。”他朝我一龇牙,抽油烟机的灯照得他脑袋闪亮。
“你怎么这么早下班了?”给我发短信问我几点到家我还以为要出去吃呢。
“礼拜天。”
“哦,对。”不上班了对星期几没什么概念。
“面试怎样?”
“不提也罢。”我自认四年大本不是混下来的,又有半年正规工作经验,眼界儿想远点,却一再受挫。也没办法,这个城市缺水缺土就是不缺人才,门槛再高的学校刚迈出来还是要做设计,高不成低不就的很是尴尬。
他看我一副丧气样给我吃开心豆儿。“大周末的让去面试估计也不是什么好公司。”没等我点头又开始怪罪,“你原来那个公司不是干的挺好吗,年底奖金比我开得还多,得瑟非辞了干什么?”
“项目经理太狼,跟不住。”工资高有什么用,压到他手里从来不按日子开,早知道留院里给导师打两年工了。“我这回想找单位直签的,躲开那些二级小法人。不然一天光跟他斗智斗勇就够一说。”
“这行儿这么复杂呢?”他把原料可疑的食物装盘,颇有POSE地敲敲锅沿。勺子上还是粘了块儿菜,就势递到我跟前儿来。
我赌命地吃下……“菠萝?”这也能炒?不过这种甜甜酸酸咸咸还挺好吃。
等我发现音乐降低的时候,一双大手已迅速将我圈拢。“宝贝~~”
头皮一麻。“黑群?”我转身看他,真是这个回回,“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又不上班怎么大十五的不在家过节?
“来陪你看月亮。”他捏捏我的腰,“长肉了。”
“别占我们便宜噢。”季风端着炒好的菜走了出去,“洗手吃饭。”
桌上已摆了几盘卖相不错的热炒凉碟,季风的手艺原本就不错,加上总来我们家蹭饭,得小藻儿指点,张罗一桌中档伙食还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黑群在那边拿碗盛饭,一开电饭锅傻了。“风少爷,你是不是没按闸啊?”
“没按吗?”季风眨着无辜大眼,去看那只锅,潮乎乎的,米还是米,不是饭。
我收回刚才夸他的话。
没饭有酒,且菜炒得还算地道,勉强上得了年节饭桌儿。黑群从老家带回来的不少寒假趣闻,又吃又说又喝酒,一张嘴都不够用。他曾以莲花妙舌巧簧于校园内外,一举颠覆了我对山东人木讷憨厚的印象。此尊有张多重明星脸,正面像周杰伦,侧瞅像孙继海,气质像赵本山,不好想像,可我第一次在季风寝室看到他时就是这种感觉。据说他祖姓朱,因是回民,讳姓黑。黑群念着挺怪异,但也比猪群叫着严肃许多。宗教信仰不可嘲笑,连季风这号莽撞撞的都懂得做菜时给他忌口,我也只敢背着他偷说这么一回。
白白唬唬不觉中窗外擦黑,元宵晚会刚开演,已经有人在楼下放礼花,北京禁放令坚持了12年,终于抵不住群众呼声改为限放。火树银花争艳竞放,首都人民这回可劲儿乐了。季风在碗里倒了半下啤酒,又盛上香菇鱼丸汤,奸笑地把阳台上看热闹的黑群喊回来。“不老实喝酒总溜哒什么。”
“我吹吹风。”黑群下盘不稳,幸福地眯起两只小眼睛,“外边好漂亮。”
“黑哥你是不是有点高了?”季风把啤酒酿蘑菇递给他,“喝点汤解解酒吧。”
黑群接过来就吃,说道:“我真醉了,喝汤都有一股酒味。”
季风拍腿猛乐,碰翻了啤酒罐,我笑着去拿拖把。电话响起时他笑声未歇,就随手接了又递给我。“找你的。”
我们家电话当然是找我的。拖布交给他收拾自己闯下的祸,我拿起听筒。“喂?”
“那位怎么笑成这模样儿啊?”钱程一贯平和的声音这会儿带了点情绪。
“闹呢。”坐进沙发里抬头一看黑群捧着碗疑惑的表情又噗哧笑开了。
“我说您有完没完?”
“你有事儿就说,我笑我的碍着你什么了?”这家伙干嘛还不耐不烦的,又没谁求着他打电话来。
“得,算我嘴贱,大过节的甭跟我一般见识还不成吗?”
“找我干什么?”
“你这话问得可伤透我心了家家,咱俩这关系还非得干什么才能找你。”
他跟我耍贫我就不言语,听着电话里嘈杂的音乐猜想他这是从哪打过来的。
“不是说都没回吗,你们家怎么还那么热闹?”
“两个朋友在这儿喝呢,上头了。”
“喝酒干嘛不找我啊?”他有点赖叽。
“那你来呀,反正没什么外人。”
季风看看我,眼仁斜向右上方琢磨我在跟谁通话。
钱程又问是不是我炒的菜,絮叨够了才道出来电原因。“本来想喊你出来喝两杯,你有朋友在就算了吧。”
“哪喝呢?”
“五道口这儿,离你挺近的,要不拉上哥们儿一起来吧。”
“免了,他俩可都没少喝了,一个刚下火车一个明儿还得上班。”
“那等他们歇了我过去接你?反正还早着呢。”
“你跟谁一块儿?照相馆的?”
“几个傻缺儿,你要不待见他们咱把人甩了找地儿放礼花去。”
“我比较不待见你。”对他重色轻友的人品表示鄙视,“不去了,你们玩吧。”
季风还在桌上挨个儿啤酒罐晃,发现是空的就捏瘪,最后桌上的全瘪了,问我冰箱还有没有。我头皮麻倏倏的,通常他主动要酒那就是上梃了,非得要喝睡着才罢休。我去冰箱给他拿酒,心惊地看见黑群半个身子挂在敞开的窗子上看外放炮,还很天真地不时“哇噢”一声。连忙小心翼翼把他叫过来,生怕他折下去,我们家可是四楼,不会轻功的话掉下去挺疼的。季风在客厅喊:“找着没啊?”
我应着他,抱着仅剩的几厅酒,把黑群推进去随手锁了阳台的门。
“老黑你还喝不喝了?”
黑群连连摇头,用手抓菜吃。
“家你陪我喝吧。”
“好。”陪他喝,反正长夜漫漫,瞅架势这俩人儿是要跟我这儿住下了。喝了两罐,我指指沙发上酒劲儿上来欲睡的人,季风闷声把他拖到小藻的床上,回来接着灌自己,满桌子的菜不吃,搓着花生米的红衣有一粒没一粒地吃。骂了阵儿无聊的晚会,遥控器按一圈,我呷着啤酒光明正大地观察他,断定他有怪心事。
别的不敢说,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我虽然不是季风的女朋友,但从大学起就一直自愿履行着除亲密接触以外的包括洗床单刷球鞋抄笔记管钱包陪喝酒聊天上街买衣服等等一切女朋友的义务。只是他心上沉淀了一个名字,我没法再靠近。
也许我达不到境界,传说中爱到不能自爱的那种境界。小藻儿能达到。
藻儿说: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我看不着他的心,但我能看着他的两条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和我做爱时他喊的是别人,我也会高潮。
也许,身体的反应才是最直接的。
是以真实。
是以回避
真实方得长久,完美只适合朗诵,我羡慕小藻儿那种,典型的想到就做,要真相,要人间烟火,要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但我学不来,我习惯做作,表现与内心相反的自己。
电视一关,才听见电脑还在循环放着那首歌。我猜想着季风的怪心事,但我不问他,只等他说,喝酒话多的正是他这种人,杨毅常说的就是狗肚子藏不了二两香油。他一定会把心事抖个大半才肯乖乖睡觉。真的,我虽然不是最爱季风的,但我相信我是最了解他的那个。某方面来讲比杨毅更懂他。
杨毅和于一还有翅膀两口子在江边轱辘冰,来电话胡扯了一通,季风跟他们唠,我趁机把酒菜撤了不让他再喝。我们家阳台角度真好,看得满天绚丽,闪啊闪啊,我不觉也像黑群那样哇噢起来。学理太多年,已经不知道怎么用文字来形容那种缤纷,黑夜本来能淹没一切颜色的,大概只除了烟花……和季风的笑。一件重重的皮夹克落在我身上,笑比烟花灿烂……
“傻乎乎仰脖儿看什么呢?喊你接电话没听见啊?”
“他们都没什么好话。”
他失笑,眼神有点浊了,亏我还妄想他今天的状态可以跟千杯不醉的翅膀哥小拼一下。晚点要给时蕾打电话问问他们说什么了,怎么季风很想家似的。窗外大朵大篷的光亮中一束单调的颜色忽明忽灭,季风撇了嘴。“切,整根魔术弹还好意思放。”
“别拿魔术弹不当炮!”我教育他光脚不能笑人家穿草鞋的,魔术弹曾经也是比较奢侈的花炮。
“你说我考研怎么样?”
“啊?”我还真意外了一下,他大学时候成绩一般,连三等奖学金的边儿都没沾着,好不容易才熬到毕业,“你想做课题啊?”
“考研和留学选哪个?”
留学?我脱口就说:“你可别跟我说你要去德国!”疯了是吧?
“什么啊……”季风有点脸红,他的脸本来就喝得很红了。“过年回家季静问我工作的事儿,她说我这做技术的,干一辈子也是技术,没多大发展,撺掇我考研。阿正就说考研都是给导师当义工,不如出国深造,顶海归牌子再回来起点就高了。”
“你现在这公司多有发展啊,”世界五百强企业,“技术干好了一回事儿。你说你去上学,少说得两年吧?有这两年在公司也能混开了,跟你留学回来的起点差不多。除非是搞研究,要不然再深造也是做技术啊,你是纯工科的,扎扎实实攒经验最重要。”
“阿正的意思是让我出去学管理。”
“回头他投资给你开公司?”阿正是季静的男朋友,也是她少东家,俩人谈恋爱也有七八年了还不结婚,老三季雪出门子都小两年了,季二姑娘可是三张出头的人了,季风爸妈是真急了,阿正家也急啊,季静就是不点头谁也没辙。非常有个性的女人,我和小丫也说要效仿她,过了三十再结婚,翅膀对我俩的想法很有点不屑。
“他是这么说的,不过我做买卖没概念。”
“这不就是让你出去学概念呢吗?”我不赞同他这没怎么着就打退堂鼓的态度。
“你也觉得我应该出去?”
“你自己什么意思?”
“我这不跟你商量呢吗?我没主意。”
他这么依赖我真让我受宠若惊。“可这是你自己一辈子的事,不能由得别人给你指挥啊。”
“我知道,我就是……你们一个个的都有自己人生规划,好像就我走一步算一步,特被动,根本没有自己节奏。”
“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是吧?”
“对,”他正了身子,眼神灼灼,被我说中了心思而热切,“我没有目标。”
我想我知道他问题出在哪了。“你啊,人生太顺利。”中学玩玩闹闹没耽误考重本;大学打四年游戏也得了学位;毕业就有工作,转正便是中薪阶层的收入,不缺钱花,不缺朋友,唯一就是情路有点波折。“你好比说礼花,配置原理都一样,烟火剂燃烧爆炸产生焰色反应么,加镁就白的,加铜就绿的,只有火药那就只能听响。人不也这么回事儿吗?经历越多颜色越丰富,否则就像魔术弹按部就班,红完绿绿完蓝蓝完黄,黄完再红。”我说得有点绕,幸好他听懂我在说什么了。
“那怎么办?我有直路总不能自己给自己挖坎儿啊。”
“呵呵,命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造就了你这么一个茫然的青年。”
“你不也一样命好吗?你目标是什么?”
我嘻嘻一笑。“嫁人。”打算跟我目标一样吗?那可有点难度。
“快实现了么,刚才给你打电话的谁啊?”
“不要说我,”男生三八真可怕。“我当然有我的目标。”
他跟在我后边转回屋子。“说给我参考参考。”
“参考不到一块儿去。”答外语题看语文书,参考价值微乎其微。
季风泄气了,把自己扔进沙发里。“你说我怎么回事儿啊家家?我其实也不是懒,就觉得没意思。有时候活儿拿到手了也不想干。”
“那你觉得干什么有意思?天天玩游戏?”
“玩游戏也没意思,上班也没意思,追女生也没意思,打球也没意思,喝酒也没意思……”他仰视天花板,念起了古兰经。
我对经文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些就是生活,都觉得没意思干脆不要活了。
季风说:“家你希望我出国吗?”他不看我,眯着眼睛像要睡了,“我不在你身边你想不想我?”
这个人啊!“想你就去看你呗,现在交通这么发达。”
“也是噢。”他拿起黑群放在茶几上的烟点燃。
上中学时候他总跟于一还有曲耀阳偷着跑出去抽烟,那俩家伙烟瘾大,他就是抽着玩,抽了这么多年还是过膛烟儿。
烟缕雾丝掩不住他迷路的担忧,只是这一次我也不能带他走到正确的路。“在北京还是在国外都一样,这跟家里一年不也就能见着那么一次两次面儿吗?出来就这么回事儿吧,还当自己小孩儿哪?”
“对哦。”他笑得傻兮兮,但很可爱。“不长大多好。”
“彼得潘综合症。”我给他诊断。
“嗯?”
“小飞侠彼得潘。”拒绝长大的少年。
“我就知道逼得呵!”
“我看你傻得呵!”
“嘿嘿,你咋不原话骂回来?”
我骂不出口。
季风也知道,才故意糗我好玩。“我记得过年回家小海婶还说呢,说咱矿里这帮孩子小时候都骂人,也不跟谁学的都。我嘴不说心明镜儿的,跑不了老三。”
我猛点头。“季雪是没个姐样,比咱大七八岁还总和小丫掐架。”
“结完婚那嘴更跟破车轴似的,她班那傻小子不怎么一时没想开把她娶走了,指定得后悔。”
“你缺德去吧季风,那是你亲姐。”
“她那嘴本来就黑么还怪我说了,一点儿都不像我们家人,我姥家我奶家也没她么这么能白唬的,西矿咱这波儿孩子都让她带的,咱当时都小,也不知道好赖,啥话都骂,尤其是董小蛮和大启子,那骂得才花花儿呢。就家家不骂。”他看看我,讨好地笑。
我也朝他笑。“四儿也差点儿,学话慢。”完了杨毅就问了:妈,妈,我小时候骂人吗?老姑说你也不咋骂,很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又说,你就动手儿打。
“那小崽子就是手欠,她真是不骂,我都不知道咋回事儿就挨揍了。”
寂寞的快要中暑,橘子的香味,恍恍惚惚……
“哈哈,你怎么不说你爱撩闲。”
橘子的香水,飘飘浮浮,像这些年我的孤独……
笑声混和小齐蠢蠢欲哭的歌喉,像在蓝调音乐的咖啡厅里吃发芽葱蘸酱,在鸡跑狗咬的院子里吃松露鹅肝鲟鱼籽。说不出来的诡异。
是以心惧。
惧怕那些都是表象,他传不到眼里的笑容,在空气中飘飘浮浮,我不想知道这个桔子味的男生在悲伤什么。
阴天是云的事,与太阳无关,季风永远都是大而化之的,已过少年依然轻狂,浑身都是莽撞冒险的因子,就连生气的样子都会让人觉得很搞笑。即使在叫叫儿刚出国的那阵儿,他也只是偶尔提到时神色一黯。悲伤这词儿挺不适合季风的。
我拒绝季风的第二年春天,叫叫儿拿到外国语言学与应用语言学硕士学位,作为一名高级德语同声传译被派遣出口工作。
我问季风:“你是知道她要走才分手的吗?”你拿我来忘记她吗?
他什么也不说,运球,上篮,汗水在雪白的头上闪闪发亮。
还好,是他自己说了分手,我们几个都以为叫叫儿不说散,季风会打算陪她耗一辈子。那多可惜~我有时候甚至叛经离道地觉得翅膀的来者不拒是对很多女孩子一种圆梦的仁慈,季风也当效仿才算普渡众生。瞧瞧步过球场频打望的女辈红妆,大部分注意力都投给了无发帅哥。此子怎生得如此丰姿英俊?惊为天人,可是金禅子转世?我托着腮帮子坐在场边看他,体会西梁女君对玄奘的爱恋依。我噗——你们看他那个光头,每次盯得太专致了我都笑到恨不能赶紧脱生做块儿木头。
他们这个连中文系都没有的学校自不会是女儿国,但御弟哥哥在男人堆儿里也断不会让人忽视。不意外有曼姿妙影驻足,轻声细语中妖气重了。王侯命就是王侯命,偏要去当马前卒,这么好看的一张脸临阵时怕也要戴了形象凶厉之木雕假面方可慑敌吧。魔王般浓重的眉毛,眼睛轮廓深深,浅褐色眸子不蒙尘屑,仿佛被赋予某种神圣力量,凛凛正气昭然欲出,脸型精雕细刻,有着男人味儿十足的俊俏,被汗水打湿的红色战袍,成就主人阳光下驰骋的斗志~~情不自禁在速写本上描起来,画细皮嫩肉的唐朝圣僧组合绝美无俦的兰陵王。
旁边卖矿泉水的大妈抻着脖子看:“闺女,学画画儿的?”
“不,我学盖房子的。”画了半天画不出鼻子眼睛,全是规则几何体组成的人形涂了实心儿。现在翻起来看觉得跟ipod nano的主题广告创意有点像,都是动作定格的小黑人,我转学广告创意或艺术设计也会挺有发展吧。
但那位大妈明显不怎么认同,她接下来的话使我老老实实在工民建待到毕业。“这画的哪位啊?”
我拿铅笔指指季风:“那个大和尚。”
非典肆虐时,季风还是坚持头上的锄草工作,并且不肯屈尊学校的理发店,说人手把不好,请问你刮个秃子有什么手把好不好的?脑儿型长的好就得了呗。现在外边闹得这么大发不消听在寝室待着瞎出去蹦哒……可他对SARS一点没概念,提到病毒,会想到的就是买几个正版的杀毒软件对付,或者研究它源代码,慢慢分析,慢慢搞定,有结果了在网上公布一下。你跟他灌输别的都没用,根本阻止不了他天天往外跑,还带大量不明细菌来找我,送我商场打折的衣服。尽是些我平时从不穿的运动服,但非典时期几乎天天穿,那阵子学校停课,我们都无所事是,成天在操场打球、踢毽子、滑旱冰,不然就是在季风寝室看那窝蠕虫嗑CS。满屋子“GOGO”的电子人声,还有手枪声,我不懂那一帮小人端个枪呜嗷叫唤着跑来跑去有什么意思,他们都快玩疯了,过天桥往下看就嘟囔:“我靠,这个位置架狙太牛逼了。”进了食堂一瞧人多,“去~这屋要扔个烟儿雷……”然后相视大笑。我也笑,我笑我自己好像精神病院的大夫领着这伙儿玩意!
这时期有两件值得纪念的事,一是大家都养成了饭前洗手的好习惯;二是我跟季风寝室的人混得比我自己寝还熟,你想我本来是热爱文学的,充斥着理工话题的环境自然非我所欲。后来我到底跟学生会生活部的老乡软磨硬泡让他疏通校方帮我调到人文学院的寝室,也因此认识了金欧娜这个朝鲜族的中文之花。你不要当着她的面这么叫她啊,中文之花并不是系花的意思,而是她的名字。欧娜只是发音,她名字用汉字写是银花,连着姓就是一味药材,所以你叫她小高丽都不要紧,就是不要叫她花。很忌讳,很忌讳。题外话,题外话。
有人说了,那季风一个学计算机的,他们寝室就有文学小青年了?嘿,他们寝室没文学不还有季风么。我不跟他谈爱不代表我不想见他,那摆一束花搁桌上目的不是为吃吧?我就想看看闻闻,管得着吗您?我有个私心,不想让其它女孩子接近我们漂亮的风少。关于这一点我不知道季风做什么想法,依着我是没什么不妥的,反正有没有女朋友,有女朋友是谁,他都无所谓。
和叫叫儿分手之后的有一阵,他活得是挺没溜儿,可很快就恢复了从前那个单纯欢快的状态,不是假装的,我能感觉到,他使不完的精力,周身都是亮晶儿的光。现在到底是怎么了?
季风从来没有这样过,自打过年回来,他好像每一刻都心情不好,是因为季静的话让他陷入思考?
好不容易可以面对他那张俊脸不走神,不想又为他隐隐的忧郁心悸。
是以回避。
是以怯近
回避是对自己的宽容。
亚历要永远追求芳芳,却永不涉及情欲,但亚历是童年阴影,我却是近乡情怯。我感觉自己正是亚历的东方女性版,喜欢季风,拒绝恋爱。芳芳阐释了爱情,她打碎镜子,带亚历走出城堡。我的结局还不知道是悲是喜,因为我连前头都没有猜中。我以为季风会说句喜欢我,起码的。可他只让我做他女朋友,这种开门见山,好像无关喜欢。
我等的表白它不来,不请的恋爱反倒出现了,很不舒服。
我并不缺追求者,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即使身为先动情的一方,也难以接受“嗟,我来爱你”的态度,这是活人惯的没错。在这点上我认为小丫把季风形容得很到位,天底下再找不到比“犯贱”更恰当的词送给他了。在我看来季风对叫叫儿太卑躬屈膝了,疼呀爱呀不是这样的,于一也宠得杨毅上了天,翅膀将小猫捧在手心犹怜,他们的爱就少吗,也都不像他那么低微。我不是瞧不起他,我是怨叫叫儿。
这世界上我不能理解之事排第二顺位的,是叫叫儿的想法。
排第一的当然是杨毅的行为,但她那些胡作非为倒不用理解只需要镇压就好了,而叫叫儿,她可真是让人……着迷!
说实话,亲眼见到她在联合国译员训练部上课之前,我一度怀疑她是在北影学表演的,她怎么能明明不爱季风却能无比陶醉地跟他饰演最佳情侣?以前我哄小丫让她相信叫叫儿和季风是会开花结果的,让她相信情生情爱生爱,她会信才怪,我自己都瞪着眼睛说瞎话。话赶话说到这儿了,我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乱成一团——谁看不出来叫叫儿真正觊觎的人是于一啊!公平说,爱是原罪,权柄高于一切的神管辖着发光的日月、空气、雨水和食物,却管不住被诱惑的馋嘴女子,人类注定被一颗果子害得永远沉沦了,谁也没理由谴责爱情的发生。是,叫叫儿爱于一没有错,爱不到了想从另一个人身上找平衡我们也可以理解,但这个人不能是小四儿。
小四儿的话杨毅第一个会心疼的。
在季风长到一米七以前每次打仗杨毅都挡在他前面,尽管这话季风很不爱听,但他也承认,杨毅确实把他当亲弟弟的。我们小丫是那种我自己的东西我怎么蹂躏都行,你别人虐一下我跟你对命。
她最初也是大力怂恿季风去追叫叫儿的,到后来却开始抵触。
凡事都不要靠太近的好,近则清,好花还得雾中看么,是以怯近。
事情的真相总是不够完美甚至残忍的,感情,工作都是这样。我在跨出校门真正涉足建筑领域之前,对未来将从事的这一行业有着站在山坡望云端的向往,可工作了之后才发现,原来一直喜欢的花竟是植物的生殖器官。项目经理也是内行翘楚,却能视效果图和建成图云泥之别而无睹,为什么我做不到?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种意识上被强奸的经历,经理只是被奸习惯已经学会享受。问题可能出在我自己身上,像欧娜说的那样,丛家家骨子里还是个文人?我是真受不了,再做下去我会自我厌恶。
我想转行,又怕屎窝挪尿窝。可能是太闲了才会胡思乱想,等重新找到工作忙起来就好了。回来也小十天儿了,面试只去了两个,接到的通知可倒是不少,都被我给PASS。去年年底的分红就要吃光,我会不会饿死在这尚未变暖的春天?担心归担心,工作嘛还是要慢慢找,这不是急来的事,我坚信慢工出细活。
这种心态让我整天对着电脑逛遍各大招聘网,眼睛酸涩,身体酸痛,持续数个小时维持同一姿势。晚上躺到床上心惊地闻到关节有铁锈味儿,明天一定要出门见见风,适时地,电话响起,钱程约我去健身。
钱程和我是一个韩语班的同学,我报的是周日下午课的C班,当时还在上家公司给经理卖命,经常加班,连着两节课都没赶上,第三个周末才罢了工去上课。刚坐下就开始上课了,老师看看名册,对门口迟到的两个男同学说:“丛家家是吧?”
我心想:嘻~有人和我同名。
结果老师把人搞混了。那两个男同学走过来跟我商量:“劳架您坐中间成吗?”
我们那大课桌,一桌坐三人,我本来是坐在边上,听了这话就往中间挪了一个座位。
他们分开落座,左手边的指着右手边的对我解释:“我不想挨着他。”
“哦。”我看了下周围六七张闲桌,这要还瞅不出他们俩什么意图就是故意装纯了。
大概左手边见过的都是装纯的人,很多余地说明:“我们俩想挨着你坐。”
小教室里四下射来同学好奇的目光,弄得我有一种被当众表白的错觉。坐就坐呗这么大声干嘛呀?挺大的人了还以为坦白很可爱呢是吧?说到当众表白……这家伙清清爽爽的长相高高细细的骨架,还真让我想起高一时候当着全班同学面儿说喜欢我的一个男生,那时候班级像迸进水的油锅,炸开来了,炸得两滴水无处遁形,眼前这个就无耻地大方得多了。
促狭的咳嗽声自右手边传来。“姑娘眼下留情,我们公子脸皮儿薄得慌。”
我收起注视对右手边说:“他长得好像我一同学。”说完这句我可真是脸红了,本来想不着痕迹的,反倒落了欲盖弥彰。
右手边没风度地偷笑。“哟,那你同学长得够难看了。”
左手边的教养就好多了,没愠没恼,手里的太阳镜举到我脸前。“瞧您二位才叫一像呢。”
映在深色镜片上的两颗头,有着惊人相似的发型,及肩的长度,削得很碎,流海微微外翻,相同的栗子色。我说他们俩怎么一来就要坐我旁边。右手边鬼鬼祟祟地凑到我耳边问:“你这假发哪儿买的,怎么跟我的一样?”
“我们楼下理发店,现做现卖。”
左手边同学很奇怪,整节课都在睡,课后知道他是被临时拉来伴读的书童。嗯,我就知道是有苦衷,我不也交了钱两节都没来上吗?但我耽误了两节课也比其它没基础的强,两课时字母还没学完,我们欧娜虽然从小上的汉族学校对本族语言听说读写不太精通,毕竟父母都是朝鲜人,字母还是可以教我的,语法什么的教着教着就往本专业的汉语言文化上靠拢了,不太对口,要不然是不是也能出来走个穴什么的。
我们这个老师搞不好就是民族大学的学生,年纪不太,一看长相就知道是朝鲜人。汉语说得生硬,有点走调,肯定不是学中文的。她鼓励我们多去看些韩国的原声影片,听听发音,试着模仿。
右手边不知怎地很兴奋,像小学生一样举手。“老师我昨儿看了一韩国片儿,您跟女主角声音还真像。”
“是吗?片名是什么?”
“春光满校园。”
左边噗哧一笑。
“哦。”老师换了话题。
左右护法俩人满脸坏笑,窃窃私谈:“老师看过。”
我也真好信儿,随手记了,回家上网搜,呵呵,为什么我会猜对?它真是个三级片。
我的第一节韩语课,只记住了一个人名,钱程。他跟我有着同样的发型,公然调戏夫子,如果说这些还不足够,那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塞进我笔记本里的名片也可以达到给人留下印象的效果了。这种强行让人认识自己的手段很适合做传销的,真遗憾他是个摄影师,某韩国影楼的资深摄影师,学韩语是为了方便跟店里韩国同事沟通。
我没有原因,就是想学。
其实人做很多事都没什么目的,但看在另一个人眼里总会有特殊含义。
我不过是戴了顶牛仔布的压风帽,钱程推开车门看见了就指着自己的发型问:“怕撞头?”
我头一回知道撞衫这个词儿可以活用得这么疼。“娄保安没来?”那个酷似冯默的瘦高个儿,钱程第一节韩语课的伴读。
“他来干什么?”随即意识到用这么嫌弃的语气说车主不太好,他又补充道,“明儿开庭,丫跟家啃案子呢。”名字是保安,职业是律师。
“你不用上班吗?”
“不是假期,店里不忙。”音响里放着FLOOR FILLER,跷班大王心情还挺好。
我望着外面一簇簇移动的红玫瑰。“2月14没有特别多的情侣去拍照吗?”
“呵呵,原来你知道。”他看看我的衣服,“难怪没穿运动服。啧啧,又穿高跟鞋,你有不带跟的鞋吗?”
“有啊,拖鞋。”刚翻出运动服就接到翅膀发的短信,祝他小老婆我情人节快乐,我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说啊,”钱程不是个好司机,每次开车都有很多话说,“你知道今天日子特殊还肯跟我约会,是不是代表某种应允?”
“那——”我犹豫地看着他脚下的车闸和油门,不敢太刺激他,毕竟他的情绪影响着我的生命,“要不我下去?让你这么误会多不好?”
他果然不满。“我有什么不好?”
“我……呵呵,主要是不太喜欢男的。”
“别介,你要为了我说这种话,那我可罪过了。”他倒是没被我唬住,打着方向盘漫不经心地问,“前儿在你那儿喝酒的什么人啊?”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男朋友。”
“男,朋友。”他帮我加标点。
“啊,要不情人节能跟你过吗?”我摘了帽子整理流海儿,看车子开过转盘上了北三环,不知道这家伙什么安排。
他多看了我两眼。“有空来工作室给我当模特儿啊?”
脑中马上浮现那些人体模特,我收紧围巾把脖子包得一丝不露。“……你知道……我身材不是太好。”
“想什么呢,”他喷笑,“不是脱的,就拍着玩,要不哪天去我们外景地儿也成。我不知道为什么特想拍你,感觉给你拍照能挺省事儿,回去都不用怎么修。”
“我当您夸我。”
“是夸你。”
“GAO MAB SIB NI DA~”
“客~气!”
“韩语现在练得不错了吧?你语言环境那么好。”
“总闹笑话。不过还是不白学,我反正就是一敢说,自打学了韩语,我在店里的人气取得了质的飞跃,尤其我们总监,中国话一个字儿不会蹦,我拍照工作已经被翻译工作渐渐取代了。”
“不能吧,你不是首席摄影师吗?”
“总监是首席的,跟我们老板一起从韩国过来的,人家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么,就指丫活着呢。”
“总监不是老板吗?”
“不是,也是打工的,除了老板他最大。”
“那你老板在店里吗?”
“不在,偶尔回来上上网。”
“你们店里是不是除了你就没什么中国人啊?”
“助理基本上都是本地雇的,还有一哥们儿专拍广告的也是中国人,和他助手成天一块儿腻着。”
“他助手女的?”
“男的,十八九岁一小男孩儿。”
“玻璃?”
“不是。”顿了一会儿又说,“肯定不是。就他们俩那么色跟娄保安似的,见漂亮姐儿都挪不动蹄子。”
“你有助理没?”
“废话,那我干活还自己给客人摆姿势打反光板啊?”
“你助理是男的女的?”
他忽然像个坏蛋一样眯缝了眼睛,黑眼仁全堆在靠着我的右边眼角:“丛女士呀~~今天好像一直谈论我,为什么?”
“闲聊么。”那要不然我说什么?有话题就顺着聊下去呗。钱程的声音很好听,说韩语时显得温柔,跟外形不符,他外形虽然不赖,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种会细声细语儿说情话的人。
“你要喜欢上我了可别不好意思说,我高兴还来不及,不会笑话你的。”
可是他现在就在笑,眼在笑,眉在笑,笑的时候两边嘴角各有一个小窝,这个最后一年在二字头儿里混的男人,笑起来没有什么心计。“说真的,要是你有更好的过节人选就把我送回去,别在我身上浪费时……”一只大手拍上我的嘴,阿妈呀真是拍过来的,吓我一大跳。
听见呼声他有些慌。“疼没?”
我举手就拍回去。“干嘛不疼啊?”可不是睚眦必报,只是这一巴掌挨得太莫名其妙。
“别说扫兴话。”他揉着脸颊苦笑,“你没伴儿,我也没有,一起过个节好吧?”
“你这是邀请吗?根本是绑票儿。”下手重了点,好像给他打红了。
“在你一念之差。”
没人愿意被绑票儿。“情人节约会要送花。”我得讨应有的节日礼物。
“我给你开个花店。”
“好。”我乐坏了。
“中五百万的。”
“那你得给我立个字据。”
“是,知道(敬语)。”他大笑,手指随着音乐打拍子。“你酒量如何?”
我面露鄙夷之色。“你说呢?”
“就顺嘴一问。”他摸着鼻子笑。
“又不是不知道。”想他第一次约到我吃饭,竟然当真多喝,害我埋单不说还要忍受别人嘲笑扶他出门。这人酒品一般,有轻微耍酒疯潜质,过后还埋怨小娄接他回家多管闲事,说他本来想赖着去我那儿住。事实是他醉得头脚不分,我说打车送他回家他不干,自己摸了手机死活让人小娄开车来接。
“我没见到你的底儿啊。”
“那就是没底儿。”
“坏了。”他惋惜道,“我还想把你灌醉趁机作为。”
“你可以下药啊。”我教导道。
“胡~说!我受党的教育这么多年哪能干这种苟且之事……你是指下什么药?”
“你想下什么药?”
“我不敢说。”
最好更不敢做!我没注意车子的降速,目光被车窗外粉红玫瑰笼罩的建筑吸引,嗤笑道:“钱程你看那酒吧弄得真傻。”
是以郁闷
“我真傻,真的。”车子停在那个傻酒吧门前,没有熄火,钱程盯着粉晕晕的花嘟嘟喃喃,犹豫了半分钟后他挂上档,“咱去别的地儿玩。”
风挡玻璃被敲得当当响,一张笑盈盈的脸在车窗摇下后更加灿烂。“我看着好像是你,停车去,快点儿。”
“这谁弄的啊?”钱程狼狈地向酒吧的门脸扬扬下巴。
“不是挺有节日气氛吗?”笑盈盈倒很满意。
满意只持续到和我们一起进门的那刻。在玫瑰簇拥的门口,我们三人都被拦下来不许进,酒吧被包场,钱程的请柬在车里,他懒得走那来回三十米的路程,指着笑盈盈说:“这不是有人能证明吗?”
证明人笑盈盈地出示了一张粉红玫瑰状的请柬,并说:“是我们同学没错。”
未想服务生接了那玫瑰看地后,行礼。“对不起这位先生您也不能进。”她摊了手,请我们看门边的临时告示牌,上面花里胡哨八个大字:节日特殊 单身止步。
笑盈盈变成了气冲冲:“这他妈谁弄的啊!”
钱程幸灾乐祸地盘着手。“很好,有节日气氛。”
“沙丁鱼这个欠操的!”气冲冲把请柬一撕两半,“你去把写这字儿的给我喊出来。”
“你可遇着敢挡你的了。”钱程用肘锋撞撞他的肋骨。
我在他们争执的时候建议钱程:“他有请柬,你去做他的伴,你们两个就都可以进去了。”
“又不是GAY BAR。”钱程反对,却不去拿请柬,也不进门,反正门厅挺挡风,也不冷。
气冲冲搓着下巴,看了我一会儿,又变回笑盈盈:“美女,干脆你跟我进去吧?让程程自己想办法。”
“你想死啊?”钱程这回急了,一把揽住我,对这个劫道的怒目而视。
有人从里面走出来“吵什么吵?”这人肯定是笑盈盈所说沙丁鱼,长得太像了……他怎么不叫奔波儿灞?
“你丫就能整景儿!”笑盈盈一见他就骂,“什么单身止步,这日子有伴儿谁跟你们凑热闹?”
沙丁鱼说:“那你可错了,里面的都是带了家属的。程程不也来了吗?”他说到这儿朝我笑笑,又挑眉看钱程,“不赶快请人进去门口这儿傻站着干嘛呢?”
“我瞧会儿热闹。”钱程得意地向笑盈盈龇牙。
“甭听他的。”笑盈盈不肯让钱程上岸,污点证人的嘴脸对沙丁鱼告状,“傻小子没带贴儿。”
沙丁鱼讶然:“你请贴儿呢?短信不是说快递到了吗?”
“车里了。”钱程回答的那叫一理直气壮。
沙丁鱼咬牙:“那你呢?正主儿带不来就连个小主儿都找不着?呸,丢份儿~~”
“我不是重视大伙儿吗?随便带个女人来显得多没诚意!”
“怎么不说就你们二位爷儿最会破坏规矩。”沙丁鱼无奈,侧了身放人进去,一路都在跟笑盈盈绊嘴。
我暗捏了一把汗,抽空问钱程:“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有聚会,真穿了运动服来怎么办?”
他说无妨。“跟他们没什么可讲究的。我怕直说带你参加这糟该同学会儿你不肯来。”
“同学会?”选在情人节?他们同学真有生活。
他点头,看着里面的人头攒头动。“全世界就数他们最闲,一个月聚八回。”
已经有人看见我们了,口哨声哄声爆起。
眼睛逐渐适应昏暗,人群中赫然有几个半熟脸,咦?——
“小程程~~”蚀人骨髓的妖媚呼声携着醉人心脾的香气袭来。
我被生生挤到二线,头昏眼花地看着一群衣饰艳丽的杂志女郎把钱程围成了花芯儿。
“程程你还在那朝鲜人的影楼做吗?来我工作室吧,上次你拍的册子我旗下那群姐儿爱死了。”
“您那三流模特儿公司别屈着我们程大师了。”
“这话说的~上次彩妆展谁跟我借三流模特儿了?忘恩负义的。”
“哎呀心肝儿你可把那胡子刮了。”
“有两回没来吧?小程程这胡子都刮半年了。”
“顺眼多了顺眼多了,这才是我们程程嘛。”
“我说您几位姑奶奶别说起来没了没终的,人家女朋友都靠不了前儿了。瞧把咱程程急的。”
众位姑奶奶和她们程程齐刷看我,我才想起来“人家女朋友”原来是指我。
“哟,这是你家属啊程程?”
“我以为鬼贝勒带来的,还说那位爷怎么舍得把这么标致的人撇下自个儿撒欢儿去,唉哟哟,瞧我们几个没深浅儿的,快前头儿来。”
有人推有人拉,我就被送到了钱程身边和他一起做花芯儿。
“啧啧,这小模样儿站程程边儿上真是谁也比不下去谁。”
“可不是?给咱们介绍一下啊。”
“家家。”钱程搭在我肩上的手昭示身份,然后数了数面前的人数,“1、2、3……北影六支钗。”
“太过份了!”被人临时冠上外号的六位大美人群起抗议。
“这么随便谁记得住啊?”
“家家,我是%%。”
“叫我##就行了。”
……一个都没记住。钱程看穿,弓着指节敲敲我太阳穴。“以后慢慢记。”我回他个烦恼的笑脸。
一支钗挽了我的手,扶扶我那顶不伦不类的帽子问道:“家家毕业了吗?还是学生吧?”
“没有,已经毕业了,还在找工作。”不是我敏感,在我听来这是嫌我雏发未燥,根本不是说年轻。非是我不识赞,活两轮了好赖话还听得出来。钱程说是同学聚会穿着随便无所谓,但他的同学真是一鞋一帽讲究至极,女士的口红和眼影都搭衬适宜,显得我杂草进了玻璃花房一样突兀。
“做哪行的?这么漂亮别是圈里吧?有没有兴趣来我这儿试试镜?”
“算了吧,程程怎么肯?”
我只说了专业,没有说学校的名字,有人说我与钢筋水泥打交道焚琴煮鹤,这些人虽然满口京片子,但作风洋化,所以我对用得出这成语的人感到意外,细看了看,竟是北京台一档女性时尚节目的客座主持人,比电视里看着灵气儿,笑容还是挺假的。我灌了满耳朵拜年嗑儿,再木讷也听得出她们都在没原则地讨好我,说穿了还不是看钱程面子。突然对他的身份感兴趣。
“可找到您了我的爷儿。”笑盈盈的鬼贝勒加入,两臂一伸各拥入一支钗,“还是沙大通门道儿,找程程,女人最集中的地方。”
六支钗一阵娇笑,纷纷骂道:“要死了沙丁鱼”。
“贝勒爷怎么独个儿来的?”
“我带人来你们不伤心吗?”
“甭拿我们逗牙签子~~当谁都有您这份儿魄力呐?沙大一声令,姐儿几个可都带了伴儿的,手放规矩点儿。”
她们注意力一转移,钱程马上附在我耳边说:“这群人都不是好东西,他们说话你都不要信,他们说话你不要听,他们说话你不要插嘴。”
“那我来干什么?”我才不信他当真什么都不要我听。
我的眼神让他败下阵来。“只挑好听的听。”
“你是故意的。”故意带我来秀他的好人缘,让他的同学给我们送作堆,我要没猜错,一会儿还有更过份的节目等在座情侣完成。
“女人这么聪明好吗?”他眼一斜,伸手掀了我的帽子,引来一圈哗然。
“我说程程怎么愿意把头发留长,感情为了打配合。”
“这张脸又留了长头发,可别进了男厕所再吓着人。”
这话听着有意思,我看看钱程,他脸黑得什么似的,拉了我就走。
身后一阵娇笑。“就属你嘴快,忌讳话拦都拦不住。”
大班长沙丁鱼拿着无线迈克风致词,底下该说说该笑笑走来走去地拿吃喝,却也都听得一字不落,随时有搭茬儿的。钱程的同学会一点都不无聊,反而时刻惊奇,身边狂拍巴掌的一哥们儿,笑得很欢,我拿眼儿一扫:“咦?那不是XXX吗?”说的还是电视剧里的角色名。这里有好些个戏红人不红的演员,连我这对娱乐八卦兴趣缺缺的也认得出来,钱程一一道出他们的姓名,他倒真记得清。我说我一会儿得跟他们要签名,钱程问得为难:“真的吗?”他肯定不希望我去要,我肯定也不能那么没深沉,不看别的得给钱程长点脸。但我愿意为难他,点了头,他跟我打商量:“今儿咱不要,回头我叫他们统一签在一本儿上给你。”跟着又问,“你还要谁签名我一招儿帮你淘弄。”
这傻瓜他管自己同学要签名怎么好意思。
其实在北京见着这类影视人士的机会多得很,比他们大牌的也逮得着。就说前几天替公司去火车站接人,在出租车上与一辆造型漂亮的小车并肩等灯,我们司机轻声说了一个人名儿,示意我们往旁边看。车窗外那辆银灰的保时捷911,里面正是据说中国身价最高的的央视名嘴,见我们注视,面无表情摇上了车窗,生怕有人会扑过去认亲一样。笑话~当年某演艺大腕兼知名导演亲自开车送我回家我都没表现失态。这不是吹的,大学时候我在新东安一家工艺品店做英语导购,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学者,在我准备开学辞职的当天晚上请我和另一位暑期短工去参加一个饭局。等在包间里的那些人,JW、SHL(此人生就一副痞子相,擅演聪明狡诈却又饱含温情的硬汉角色)……全是国内顶级实力派大名星,见了我们老板哗然起立,毕恭毕敬地叫L老。
一顿饭我和那个女孩两人彻底体会了一次食不知味,饭局散了JW开一个加长的黑色轿车送我学校,态度亲切,不捧着也不压人。上了楼我兴奋地给杨毅打电话,我说你知道刚才我跟谁吃的饭吗?谁谁谁,谁谁谁,还有谁谁谁的,说一个她说天啊,天了四五声,我又说刚才JW开车送我回来的,那车肯定很贵,那么长,我就认识是奥迪,形容了一番,于一在电话里猜测:A8。那年头A8还是纯进口的。
后来真是对这些感觉木了,再没那么兴奋。在洗手间里还很龌龊地想,可能隔壁就蹲着一玉女掌门当红小生新新偶像之类的,有什么嘛,还不是跟我一样吃喝拉撒。电视里选秀节目又一个接一个,每天生产艺人无数。以前我还能记得不少演员的,他们已经很少在媒体上露面了,有的已经不在人间露面了,但还是很红很红,现在频频更新换代,缤纷亮相,全闹了脸熟,我也没记住几个。没等收录记忆库人就骤然蒸发了,我赶不上潮流。
“钱程带来那女孩儿……”
“嘘!”
“仨门儿都虚着呢,没人。”
我这才发现眼前是个坏掉的门锁,瞬间连呼吸也谨慎了。
“又没什么,就是好奇她跟程程到底是不是在谈朋友,还说程程刚才蹭花了别人车子得卖血赔,我看她连钱家什么宅门儿都没认到。”
“这种事谁说得准,这会儿看好像是程程一头热。”
“那姑娘手段够可以的。”
“我倒觉得运气够可以的,跟中了彩票儿一样,我说这真按一张五百万的话,入了钱家门儿相当于连开多少期啊?”
“有你这么比喻的没?俗!”
“你不俗你拿话掖着人家。‘家家还是学生吧?’”
“哈哈~我那不是夸她年轻吗?”
“哟~~你们学生都这么夸人啊?”
“你才学生呢你们全家都是学生。”
“别闹别闹回去了。”
“哎说真的,要真摊着这种男朋友我什么这通告那通告的也不约了,回头跟家一坐,都跪我们家门儿前当孙子请我出镜我都不出。”
“梦去吧你……”
人道要知心腹事,单听背后言,我算是苛刻地体会着了。心内这个后悔,早知道刚才就推门出去了,知不道这些气人的话。怎一个郁闷了得……
回到位置上鬼贝勒还在和沙丁鱼叽叽歪歪的,沙丁鱼脾气好,任钱程怎么从中加纲也不急眼。另一桌爆起笑声,我回头看,辨出是那几支钗一伙儿,钱程喝口酒,扬眉道:“干嘛还有表演系的?”
“对啊,播音那伙儿,”鬼贝勒四周看一遍,“还有化妆的,你这北影周年庆嘛,什么同学会?”
“怪我了。”坐在沙丁鱼旁边的女伴儿自首,“想到的我就通知了,本以为摊上这节日来的可能不多,没想到都挺给面子。”她是沙丁鱼的正牌儿女友,就要走马上任沙太太了。
“说明什么看出来没?”沙丁鱼喂她吃水果,“重色轻友这一陋俗已经被时代摒弃了。”
“沙导张罗着,谁敢不给面子。”端地钱程好本事,把这捧人的话说得跟骂人似的。
沙丁鱼把话捡了丢一边去:“我可不是鬼贝勒,谁怕我干嘛?”抬头见我回来,在钱程肩上杵了一下,“我以为你又得带保安对付我们呢,数你身边资源最丰富,早这么乖多好!”
是以观望
到六点钟群居时间结束,沙大允了各位可两两散去自行做情人节安排。鬼贝勒可怜兮兮说:你们抽空也去我那儿坐坐。我还是头回见着死气败咧要请客的,他一个下午手机没停过,要么皱着眉不接,接起来就骂人,钱程赶他走,嫌他烦人。他满脸愧色,却是不得不走,拿了外套说:“真的明儿保安案子结了就过来,家家也来,我觅着个好窝子,不领你们去你们找不着门儿。”我这才信了钱程说的全世界就数他们最闲。
人散得差不多了,沙东家忙着跟人道别,一会儿没得闲。钱程没急着走,从酒吧端了杯颜色亮丽的鸡尾酒过来,我发现今儿喝的酒都是他拿给我的。他把我蒙了一回,这就是一普通的酒会,并没我担心的狗血节目。只不过互相聊聊天,借机结一下关系网,社会就是这么维系的。亏我还以为会有人灌他酒,做了替他挡酒的准备。他笑着揉我的发,动作很亲昵,灌输我新概念:三十岁,喝很多酒,大出洋相,猛说真话,是件可耻的事。他一副往事只能回首的过来人架势,看得我直想笑,几个月前正是这人醉得家都找不着,还跟我感叹活着真累要不是遇上我他真想死,那洋相出得不叫一般大,现在又讲起人生来。
“想什么?”他规规矩矩地坐在旁边看我走神儿。
“那个贝勒什么人?”
“也是我们同学啊。”
“问他现在干什么的!”
“打听他干嘛?不行当我面儿打听别的男人。”
我用食指戳他下巴。“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他往后躲,“你这蛮横样倒真跟鬼贝勒是一路人。”嘻嘻笑着捉住我。
“没人说我蛮横。”我抽回手斜眼儿看他。“鬼贝勒也没你横,你比他像黑社会。”
“原来你看出来了。”
这有什么看不出的,跟于一是同行。“你们系什么人才都有啊,怎么就没有导演?”
我就随便一问,他倒伤了会儿心,感慨道:“你不知道这圈子比黑社会还难混呢。”
还真刻毒。“那你是在演艺圈混不开才……”说到这儿我一下想起在洗手间听到的那些话,正猜着他这种家底儿小影楼打工演的是哪出戏码,小藻儿来了电话,回北京来了,没带钥匙,进不去屋了,问我在哪。“季风那儿有钥匙,我这儿远着呢,你问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他要加班。”小藻儿声音一下带了哭腔儿。
得~我没辙地看看钱程。“我这就回去。哎?黑群在家没有?要不你去他那儿待会儿?”
“嗯……肯定没在家。”
“你说你这孩子回来不先说一声。”
“我不是想给你们个惊喜么。”
“得了吧~”
“啊对了家家,你是不是跟什么人在过情人节啊?要不你还是玩吧,季风说他最晚八点多就回来了。”
“你觉得你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回去吗?等着吧噢?这下班点儿可能有点堵,你别在楼道待着了,楼下肯德基坐着等我。”
钱程脸色不好看。“我的情人节。”我说你乖我一会儿给你买花,他就乐颠地开车送我回家,我们小区道口卖花的比买花的多,他指着一把把玫瑰就打不动方向盘:“花!花!花!”
“买!买!买!”我赶紧掏钱,比让人抢的还快。
下车给小藻发短信,钱程喊我拿帽子,我跑回去,他帮我戴好帽子,突然傻笑,说了句谢谢。我一愣,他捏捏我下巴。“跟了我吧,给你开花儿店。”
“我可不敢指望让我买花的人给我开花店。”
他哈哈笑,升上车窗走了。受不了,心眼儿歪到一定角度了,五百万得连中好几期的家世熊我的钱买花。花?
花呀,好大一捧向日葵。
我没理由地喜欢向日葵,我觉得它像季风。把男生比成花挺侮辱人的,要不然季风干什么拉着脸?不对,孩子啥时候练成读心术了?“不是说得八点才能回来吗?早知道我就不这么急着往回赶了。”还被黑去半车玫瑰。
“车没开远打电话喊回来不就得了。”
什么态度?瞅他拎着那花儿好像上学时候被罚拎个条帚扫厕所似的。
“那你开门我走了。”他一转身,毛毛燥燥的跟迎面儿回来的小藻儿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回来了?”小藻儿背包撂伞的手里还捧着个汉堡半杯可乐掐了两根蔫巴玫瑰,“还有花。”
“哦。送你。”季风把花塞到她怀里拧头就走。这小子越来越没眼力见儿,也不说把东西给我们拎上去。
小藻儿用两只胳膊肘夹着那束花,一对眼珠儿瞬间闪亮,像眼药水广告那样有十字光转过,隐约听见叮儿一声。
从那被人骗走自行车和手表后仍高喊“谢谢”的傻瓜手里接了行李箱和背包,把花留给她捧心似的捧着。“你说你哪年回去回来都拿这么多东西,真不嫌累得慌。”
小藻闪了个神儿,很快跟上我。“季风怎么回事儿?你刺激他了?不肯收他的花?”
我听得反胃。“可能吗?”
“那他这花?”
“不是送你了吗?”
“可向日葵是你喜欢的花啊。”
“我还喜欢太阳呢,那你们都得避着阳光走了?”
小藻儿没词了,我若真叫劲儿,除了小丫和翅膀还没人能辩过我,甚至我认为在概念上我是不输给他们的,只是他们俩说话连珠炮似的,我语速太慢,气势上败了。
从浴室出来,小藻儿还赖在我房间看电影,告诉我手机一劲儿响。估计没什么好人,直觉地以为是钱程,擦着头发从包里摸出手机,看来电是季风,还挺执着,7个未接,干嘛不往我们家电话打?正想着又打进来了,接通半天他都不说话,只能听见里面辨不清电视还是电脑的声音,我喂了好几声无奈地给挂了。他用的是直板手机,总也不锁键盘,丛家的名字存在电话本里第一个,动不动不小心碰到了就拨过来,弄得我现在都不知道哪个是来电哪个是误拨了。结果才挂上没一会儿功夫又响了。我把手机扔在一边拿座机拨了他们家的电话,竟然是黑群接的。“咦?你在家啊?”
“刚回来,干嘛~~查我岗,我在导师那整理资料,没去跟女孩儿约会。”
“算了吧,”可怜这惨死一地的鸡皮疙瘩,“你告诉季风给键盘锁上行不?”
他挺纳闷。“他没在家啊。”
我更纳闷了,目光落在墙角花瓶里怒放的深黄色向日葵上,人跑哪去了?“待会儿这花拿你们屋去,我这屋小,它吸光了氧会憋死我。”
“你真冷酷。”小藻儿看看我又看看花,“这要是专程买给我的就好了。”
“反正现在是你的了。”这是她的一贯理论么。
“是啊,所以你不要我可真拿走了。”她瞥着我,话里有话。
“不是我不要,它真不是我的。”
我的完美主义让我怯近,远远的观望和等待。而小藻儿却敢走近了走进来观看一切不如意事实,然后接受。我曾经低估了她,以为她是活在意象里的人物,原来竟是个真正的现实主义者,肉体至上论。
和小藻认识是在本该放暑假的7月份,我留在学校补非典落下的课。某天在小南门不远处看到来找我的季风,绑着阿根廷国旗的头巾,正蹲在路口给一辆红色小坤车上链条,他那没梯子的破车子被一个小个儿女孩扶着。
“好了。”他满手油污地站起来要推下滑的头巾。
那女孩拉住他的胳膊,掏出一包湿巾来。
他擦了手,接回自己的瘫巴车,回头看见我,龇牙一乐。周围物体都虚了。
后来我知道这种视觉表现,摄影上叫景深。钱程说在任何照片上只有聚焦了的平面才是真正清晰的。
而有季风的时候,我的视线只会下意识地捕捉他为焦点。
女孩儿道谢着骑车走了。他坐在自己车后座上,细细地擦着指甲缝里的黑油,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
我打趣道:“这个妹妹,你是见过的?”
不想他当真点头。我悔刚才光圈调得过小,景深太短,没看清该女形容。
悔了两天,第三天中午,我们俩吃完麻辣烫出来,身边过去一道红影,转弯,哗啦,车链子掉了,还挺戏剧化的,又是这个妹妹。我要不在场就可称之为一场暧昧的邂逅了。
季风挽了袖子给车上链子,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一到我跟前儿就掉链子,成心的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她说:“我不是故意的,撒谎不好,我车链子松,在谁面前都这样,不过我确实喜欢你。”
我咳了一声,眼神不悦地看他们俩。看来我在场也没影响这不期而遇的浪漫。
“我叫赵海找。”一口卷舌音把我和季风全弄懵了。“海找,就是海里那种。”她竟然高举双臂在头顶掌心合拢全身做深海植物摇摆状。
我看明白了,告诉季风:“海带。”
“其实我户口本儿上叫赵海燕,”她扮了鬼脸又说,“太土了,我妈不咋寻思给我起的。正好赶上千禧年,我就顺便改个名儿纪念一下。”
好么,这一改倒是不土,可也忒贼了点不是?我估摸着这种名字在全中国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我是在心里想的,季风那没深沉的就说了出来。“那你怎么不叫赵紫菜。”
小藻哈哈大笑:“紫菜,赵紫菜,还赵紫龙呢,乐死我了……”
她可真捧场,季风的冷笑话除了能逗笑时蕾外目前还没发现有别的知音。
藻儿来北京念自考,外语专业,我们就放纵了她国语表达能力,但是她自己不给自己留活路。学校那么多社团,什么女生部英语角电影协会的就去报名呗,偏看中了辩论社,强迫我纠正她普通话发音,二十来年的语言习惯要纠正是一朝一夕的事吗?而且小藻的普通话……她可以开一个东北话速成班。
七七八八的方言土话倒不成大碍,我自己也满嘴乱跑。说到这里抒发些恋乡情感,其实好些东北话有难以替代之妙,特别是那些损人的嗑儿。好比说季风经常骂人“二”,这个字就有很多含义,从词性上来讲它比“笨蛋”狠毒,又比“”文雅,不分阴阳,偏贬意,可以用在各种不正式场合。又好比说“得瑟”,就是一种很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动作名词,趋向于形容一种不太正常的举动,汗~~解释不出来,近义词是“作(一声)”,但这还是个方言,它们都很难在普通话中找到同样到位的词语可互换。
不过小藻同学的问题并不仅限于此,念课文都能让人听出来东北腔,这就有些难处理了。
她不是像大部分东北老乡那样一水儿平舌音,她是有平卷舌意识的,只是基本上都会念反,一般人刻意学都挺费劲。例:我问她来不来我们食常吃盖浇饭,她回答我:“不去,我窄许色祖好之味儿。”你这么看字儿更晕,听的话能听出来她是要在寝室煮方便面。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比方说算算术,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把两个算念成一平一卷。
我是那种带高起生的教学姿态,上来让人念“四是四,十是十……”,没一会儿小藻就把舌头咬出血了,一天没敢吃咸的东西。
季风是比较温和的循序渐进型,但是相信我,他真的很不适合当老师。
“燕儿跟我念:厕所——”
赵小燕很顺利地毕业。
“再来个卷舌的,”想了半天,季风掀起嘴唇:“吃——屎——”
那种发音巨夸张,我和黑群同时把水喷到了对方脸上,那时我跟黑群还不是很熟,他一直以为我有洁癖,顾不得再笑,拿了纸巾给我擦脸。
真是受不了,不是因为被喷一脸水,而是那对师徒一本正经的表情。
小藻儿还真的重复,特认真。“吃屎——”
我起身说:“你们慢慢吃吧,我走了。”
是以放弃
我们在这种教与学的关系中首先建立了牢固的师生感情的。
说师生也有点托大,可以说是互惠互利吧,我们M城算是东北话比较没落城市之一,小学时候老师说话就挺标准,平时真没注意过平卷舌发音,一旦被特意问起了,很多字就叫不准。像“柴”字,她一问我一愣,回头得不能太经意地问季风。
不能太经意,要不他也得猛住,要问得有技巧。“樵夫是干什么的?”
“砍柴的。”
我一听,卷舌音,记住了。
但很多时候这招行不通,有一次我们就因为“吱”的发音争得面红耳赤,我说是卷舌的,他偏说用智能ABC打是平舌的。弄了本儿字典查,多音字!看来很多知识都是在较真儿中掌握的。
多音之后的问题又来了,“似”字也是平卷双音都占,但它只有在做助词时是卷舌发音,其它都是平舌音,很好区分。这可恶的“吱”……对着字典研究了半天也不知道这字儿什么时候念平舌什么时候念卷舌的。最后我们一致决定:看着念吧。到现在我都尽量回避这个字儿,压根儿念不准。由此又学得真理:很多知识是在你较真儿了之后也掌握不了的。
小藻儿在入学年龄时赶上一场大病,等岁数过了直接上的二年级,从来没学过拼音。我纳闷她上网聊天打字时候怎么没这麻烦,后来才发现她根本就是用五笔。她说在家的时候不觉得有口音,来到北京都有点儿不敢张嘴了。没看出来,我瞅她唠得比谁都欢。结果就是我大学毕业时候普通话轻松过了二级甲等——切实懂得了帮人帮己这话不只是五讲四美的口号,但也使我留下了不分场合挑人口误的后遗症。
现在有文学硕士在读的欧娜跟我们住在一起,小藻那些搞怪的变音基本消失了,不说nan瓶说nuan瓶,不说lui典说rui典,不说be璃说bo璃……需要说明的是这些字她念得对,用拼音还是要过半天脑子,早期教育真的很重要。
这孩子也不是不认学的,智力也是正常的,可眼瞅三年了才连滚带爬地混过五科,我真不知道她奥运会之前能不能把学位证拿到手。她自己一点也不愁,毕生信仰奇迹,上初中的时候问她哥:“哥,你说我要晚上学两年,等我上高中的时候能不能普及高中?那我就不用考了。”
他哥气得要死:“你再蹲两年还能普及大学呢。”
她听完乐够呛,要不是别人说你这么等下去高中毕业四十了个屁的,她还真打算一年年重读。
就这样,人说啥她都敢信。因此常受欧娜欺负,表示气愤就大叫:“金银花!”
欧娜也不示弱:“赵海燕!”
我就不明白这两个名字有多难听,那我这家家也挺俗呢,上口的名字都挺俗。小藻辩道:“我们俩名字倒是没问题,问题是加了姓儿再念,她是草药,我是个祸水。汉女赵飞燕么,姐妹共事一夫,我和这种人名字近音太不吉利了。你看我现在就和你抢季风。”
她还真找得出论证来,可这个不恰当。“他追我是闹着玩的。”关二爷保佑这话不要传到杨毅耳朵里,更不要给季风知道。
“拿自个儿头发闹吗?身体法肤受之父母……”
“身体发肤。去声调。”学风严谨的中文之花纠正,“但这是孝经里的,你引过来打算怎么用?”
“我就是说头发那么重要季风哪会拿光头闹着玩?”
欧娜颌首,和小藻站在了同一阵线与我对视。
我笑。“季风绝对没读过《孝经》。”他连三字经都只能背到人之初性本善。
“人都说剃头三天光,总剃头把点子都剃没了。”
欧娜很失望地翻个白眼不再理她了。我也哑口无言,自从她来和我们合租后,欧娜再很少说我迷信了。
小藻儿要比我神叨得多,说来也是自身赶上的邪事儿。她和我姑家小孩儿一样不足月,民俗有云:七月生子,置之水中,浮则养之,沉则弃之。她家肯定不能这么没谱儿,可是她妈自打生完她就总来病,请人一算,说是你女儿端午节出生是五毒转世八字太硬方着大人了得给她认个干妈。这么冲的干女儿谁敢收啊?没办法,到林场找了棵老树挂块儿红布磕头认做了妈。她那树妈身上飘了不少布头,可见子女成群的,想不到经赵海燕这一拜没多久就枯了,亲妈绷着脸给她寻摸别的树。人守林的不让了,这么下去林场还不得黄了。后来在山上认了块石头,也就真是准了,那以后家里大病小灾的都没了,干什么都顺利。
起码她还信命肯听话,我们家那早产儿,先天不足后天还不安份,远了不说,季风就被气得几次想操刀秒人,她没夭折才叫命硬。
小藻儿从来不逆着季风的意思做事……嗯,从来没有过。
我一开始就知道季风为她修车子时她说的喜欢不是顺势玩笑,她看季风那种近乎崇拜的目光,对我那种近乎谄媚的讨好,还有那种近乎职业的易牙之艺,让人没法儿排斥,也不去想她一连两次在季风面前掉链子是不是真的巧合,反正季风被人使些小手段接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都习惯了,深揪了没意义。何况季风也愿意找她玩,她不是一般的掉相,陪衬得季风那简直就是冷静与耐心并存,谨慎共稳重一体的成熟大男人。
这么多年了,藻儿以矢志不移的姿态跟在他身后,什么事都是考虑季风第一自己放后。这份心境儿,丛家家的十年也比不了。
我没提起季风追过我的事,是她自己硬是追着季风问他为什么光头,季风肯定是又喝了,他竟然把所有豆子都倒了出来。季风和叫叫儿,叫叫儿和于一,于一和杨毅,还有我。一堆挑挑拣拣的感情债,说不清谁欠谁的。
他们聊了这些我是第二天才知道的,是时我正和欧娜在食堂研究是米还是吃面,小藻儿短信一来我们俩马不停蹄地骑着自行车奔她租的房子去。她做了一桌子菜,开了门告诉我们还有个汤就可以开饭,转进厨房,我和欧娜乖女儿一样坐在饭桌前等妈妈,左等右等妈也没把汤端出来,沉不住气地去厨房找她。汤在锅里咕嘟,妈在地上哭,抽抽哒哒地说:“怎么办啊?我喜欢季风,停不了。”
欧娜蹲下去搂着她瘦瘦小小的肩膀轻劝,我看得心里难受,小小年纪感情这么重干什么吧?想起自己为季风流过的那些泪我也哭了,我说藻儿不哭,这你哭什么劲儿啊?喜欢就喜欢呗,你要不嫌丢人我去给他施加压力,让他毕业了就娶你。
我不是乱许愿,我觉得季风这种没魂儿的状态让他娶谁他都能同意。干脆直接让他爸去给藻儿家下聘礼,没季风什么事儿了,不过由我来提出这种要求他会骂我,我决定让杨毅跟他说,但杨毅可能也会骂我……我还在考虑挨谁的骂会轻一些,小藻儿抬了头,红着两只恐怖的眼睛瞪我:“你以为我为什么哭?他喜欢的人是你啊?”不顾我的诧异她还在幽幽控诉,怎么是你啊?知道他喜欢你的话我就不来喜欢他了。
我尴尬极了,刚说过的话显得很矫情一样,巴不得吃回来消化掉。干什么连这种过去的事儿都说啊,恨死我了,季风这家伙不该多嘴的时候话怎么这么多。
藻儿问得十分犀利:你是因为他心里有别人才不接受他的吗?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瞪欧娜,欧娜头摇得要掉下来:我可什么都没说过。我于是以发誓的口吻对小藻儿说:“你尽管去喜欢他,我绝对不是值得你介意的那一个。”我把我的担心告诉她,“我怕你受伤,你和我都要相信这一点,在季风心里,永远永远不可能有第二个女孩子比叫叫儿更重要。他会一直想着她,说再残忍一些,叫叫儿已经融成他心脏的一部分。”话我就说得这么绝对,但小藻并没有完全听进去。
可能除了杨毅没人能赞同我的这番话,因为他们想像不到十五岁的季风怎样将叫叫儿掉在地上的头发每根每根视若珍宝地收藏,他们想像不到最怕写作文的季风怎样为叫叫儿写一篇一篇可笑的服装笔记,他们想像不到英语从来没及格过的季风怎样为叫叫儿整夜整夜地背单词做习题……我也停止不了,小藻停不了爱季风,我停不了去揣测季风做那些傻事时的欢喜和不安,终于心死。
是以放弃。
放弃了期盼奇迹。
钱程那次喝多了跟我拽文,他说一个奇迹之所以能成为奇迹,就在于它不是你期盼得来的,往往穷极一生也等不到。他问我:你会用一生时间期盼一个未知数吗?
不会,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可能我喜欢一个人不是身体力行的,只限于说说想想。
除了那个冬天未完成的吻,再没有暧昧,只是总角之谊,我维持着和季风清爽剔透小无猜的关系,虽然很亲密,很让追风族眼红,小藻儿也眼红,但我知道能控制住的感情不是爱情。
季风上辈子肯定乐善好施,我们都欠他的。我以为我的账还完了,原来没有。
我反复按亮手机看那些未接来电,非常担心,有预感季风还是没回家。电话拨过去,他接得很快。“你在哪呢?”
“在家,你呢?”
“你们楼下KFC了。”
我们一起沉默,彼此都不知道该说哪句话。我问他:“你买那么大束向日葵是情人节礼物吗?”
“哦对,今天是情人节,我说怎么满大道都卖花的,刚下楼就让个小姑娘缠上了。”
“是吗?”我冷笑着拆穿她那蹩脚的谎言,“那小姑娘够另类的,人家都卖玫瑰她卖向日葵,也不怕烂到手里。”
他支支吾吾地说:“不还是有人喜欢向日葵吗?”
我眼前是他脸红的模样,被讨好地笑了,比钱程给我开了花店还开心。看看身边睡得正香的小藻儿,我叹了气:“季风,你喜欢过我吗?”
不是现在进行时,也跟追求无关,只是一个过去式,可季风还是很无可救药地伤了我的心:我是不是太过份了?我心里还想着她,可是看见你和那男的又来气。
我问小藻儿:你愿不愿意去找他。
藻儿说:YES I DO。
整夜无眠,翻到一条杨毅发过来的搞笑短信转给钱程:八戒化斋,一直未归,一个酷似八戒的从远处走来,悟空说“可能是妖怪”,唐僧说“发条短信试试,回的就是八戒,不回的是妖怪”。
钱程回:师父您猜错了,我回了,可我是妖怪。
我握着手机迷迷糊糊地笑,暗自断定是八戒,哪有这么笨的妖怪?门锁咔嚓,有人低声说话,是季风和藻儿的声音。我看看床头闹钟,季风迟到了,他今天最好请假吧,事假百分之七十开资,迟到好像是扣全天,他们公司行政部考勤做得真搞笑……藻儿蹲在床前唤我名字,小小声地,好像怕吵醒耗子,她知道我觉轻,只用喉音,钻到耳朵里很痒痒,我掏着耳朵瞪她一眼,翻身不理她。
她嘻嘻一声爬上床抱住我。“家家~~”小脸贴在我背上发洋贱。
“一身凉气。”我用肩膀撞她。
她却收紧手臂。“心里暖着呢。”
这算什么事儿啊?“美啦?”
“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我看不着他的心,但我能看着他的两条胳膊抱的人是我,他肯在我身边就行。哪怕和我做爱时他叫的是别人,我也会高潮。”
耳膜嗡嗡着,胃里有酸水往外反,不是吃醋不是恶心是失眠的低血压所致。她能这么想会很开心的,我做不到,我只能替她开心,而且我真能感受到她的开心。藻儿是个单纯的家伙,她感谢善意的欺骗,这样对每个人都很好。谁是谁的债啊我管不着,我那笔积欠已久的终于还清。十年的日记付诸丙丁,还挺舍不得的,烟熏得眼睛不舒服。
小藻儿的泪打透了我薄薄的睡衣,粘在皮肤上烫得慌。我真是,尾巴露出来了还笑话别人是妖怪。
胃疼得不行,好像吃了杨毅第一次做的鱼那种感觉,非常想吐,她在旁边我又不敢,强忍着,特难受。
一直忍着一直忍着,也不是昏过去了还是睡着了。听着短信提示音醒来,满室饭香,窗帘合着,屋子里面阴沉沉,看不出天气,不知早晚。有东西坠地,咣当一声,小藻低呼,偷偷开门看我。我揉着眼睛抱怨:“吵死了。”无聊的广告短信。
“嘿,别睡了,起来吃饭。”
“你在养猪。”睁了眼睛就给喂食。
“养你这样的不赔死啊。”
切~比她有肉多了。
我拍着爽肤水在厨房看一个疯子做饭,她拿颗鸡蛋,白皮儿的,无公害那种,哼着小曲儿,把蛋打进纸篓,甩了甩蛋青,壳扔到锅里,还用勺子扒了两下。奇怪的菜系,我沉吟着问:“你这补钙是吗?”
她“啊呀”一声关了火,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
我冷哼给她听:“这月你多交五毛钱伙食费。”季风这个……不是人的。
“你可真能睡,面试也不去了。”
“我不想上班了。”
“找个大款嫁了。”
我怎么一下想起钱程来?“哎我说,你们……那什么他真喊别人的名字吗?”
她吃吃地笑,他喊我小燕儿。
是以择木
小燕儿同学完全丧失任何学习兴趣,白天课不上,开着电视在客厅看书;半小时没翻一页,隔一会儿手机怪叫一声,咧个大嘴发短信;下午五点钟就背个小包飞对面公寓做饭去……刚出门又回来了,我窝在沙发里只看屏幕不看她,这孩子一天心不在肝上,不知道又落了什么东西。“好,我走了。”
“拜拜。”
咦?有人抢我台词儿,抬眼一瞧原来是替黑群开门。
“以后藻儿吃我们家的,我吃你家的。”
“那我们不合算,你比藻儿吃的多。”
“你真不好玩。”
“我又不是游戏,好玩这种称赞不需要。”
他朗声大笑,我觉得我应该警告他收声,没等开口他已经把菜送进厨房坐到我旁边用眯着小眼睛电我。“家家啊,咱们俩也凑成一对儿吧。”
我很紧张,捂着嘴浑身冒汗。“我是做过不少缺德事,也不见得有这么大报应吧?”
“藻儿跟季风住,我跟你住,”他眉飞色舞地将资源重组优化配置,“我们各建一个快乐的二口之家。”
黑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那我呢相公?”欧娜穿着及至脚裸的纯白睡裙披头散发立在门口,两道怨毒的目光射向黑群。
“呵~”我像看了恐怖片一样兴奋。
黑群错愕五分之一秒,张着两臂热情地邀请:“宝贝抱抱。”
“宝贝不是我吗?”我鼓着腮帮子问地很天真。
他装没听见。“娘子这么早回来?”
“尔将夺却小女栖息维生之居所,吾焉敢不归?”欧娜理了理头发,看看我房间,“燕儿呢?”
“飞对门儿去了。”
“变了变了。”欧娜叹自己不该问,摇着头拿了杯子去接水,“才几天没见,大厨被拐走,二厨要和我相公组成二口之家,吾将何去何从?”
我善心建议,标准的北朝鲜语:“尹先生家,去吧。”
欧娜怒视:“岂可尽汝意!”
“先生啊,欧娜想念您,几时能回来?”
“竖子命不久矣!”她端了满杯开水回来,我没敢再吭声,起身去阳台收衣服。
黑群搓着下巴。“太他妈怪异了,一个外国话,一个古白话,聊得还挺欢。”
他是没见着小藻儿在的时候我们各练各的语言那种盛况。电话响,黑群随手按了免提。是我投简历的一家公司,人事部通知面试的女孩说话娇里娇气,黑群很热心地替我全权处理这通面试,记下公司地址,顺便问:“都什么车能到啊?”
“362。”
“还有别的吗?”
“还有吧,楼下挺多公交车的。我就知道362。”
“你坐这车来的吧?”
“嗯。”
“你家住哪啊……”电话挂了半天他还陶醉,“这嗓音,不拍A片浪费了。”
“你给我那边擦擦口水去。”欧娜看一眼发情雄性记下的资料,“餐饮公司?你应聘了什么?”
黑群立刻停止意淫。“修建灶台?”
“文案策划。”工作还是要做地,大款也不会娶闲在家里的人,娶个嘛事儿没有的成天就琢磨你一人儿了,谁愿意老被琢磨啊。“用自己感兴趣的工作过渡一下,消除厌世症。”
“把兴趣当工作的人是最傻的。”黑群思想消积。
“我兴趣是学韩国语。”
欧娜指控:“你兴趣是偷听人家电话。”
我只是练习听力顺便戳穿某些人的谎言,她研究生复试的时候我们就猜她和那留学生学院的尹教授有猫腻,向她求证还敢满口什么师生恋有违常伦,礼教重若她等之自爱女子,断不会行此骇俗之事耳。
诳乎!作学问的怎地如此道貌岸然?真是光明正大打电话为什么用夹生的朝鲜语?
“……安扎~俄地一尼?”
听听这小动静儿,都是倒勾音,还不用敬语。我翻译给小藻听,连带语音语调:“嗯,还没睡~你在哪呢?”
这是跟导师说话的语气吗?小藻正在敷脸,被我扮出的贱样逗得直哼哼。
“吃过了,燕做的汤。你吃了没?”
这是跟导师说话的内容吗?
“什么时候到的?那边冷不冷?”
尹教授当时在延吉。
“出门多穿点嘛。”
然后说的什么听不懂。其实她也就是正常说话了,但是听起来真有无比之暧昧的。
欧娜瞪了我一眼,声音压低。我竖着耳朵听,她该不会在讲朝鲜文言文吧?“北京下雨了。”“什么回来?”“呵呵,想你了……恶心!后边这句是我自己说的。”
小藻一把撕下面膜大笑起来。
欧娜火了,回头怒视我:“咦~西~~”
“啊~他妈的~~”这句话老师不可能教,我跟钱程学的。
“头回听你骂人,骂得还挺好听。” 钱程笑得猛拍桌子,“跟着呢,她抽你没?”
“没抽,非礼我。”把我压在沙发里上下其手,藻儿还加油。
钱程眼睛红了,拿出手机。“我也打电话你翻译。”
我伸手在他脸前扇空气,配音:“啪啪。”像武林外传里面小郭打秀才那样,可惜这家伙不配合。
“心情不错么。”他两只手臂交叠放在桌子上,直直看我,“还主动找我吃饭,有什么好事?”
“一会儿你买单啊,好事。”我向他举举杯,半开。火锅啤酒,冬季好享受。咦~西~~我怎么活得跟个日本中年男子一样?
“你一早说了我肯定不颠颠儿地打车奔这儿来。”
“开资了请你吃回来。” 我大口吃着三十五块钱一份的精品羔羊肉,“就是比呷哺呷哺的好吃。”
“找到工作了?”
“嗯。上一周班了,工资比较低,你不要宰我。”
“多少?”
“基资加稿费也就三千吧。试用期过了能多点。”
“稿费?我记得你是画施工图的。”
“施工图也得配说明稿么。”我信口胡诌。
“靠,玩儿我。那你今儿怎么没上班?”他把煮好的菜夹给我。“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下午跟带我的编辑出来采访,完事儿不用回去了。”
他停住筷子。“刚上班一个礼拜你就敢这么自作主张……”
“我们不做班儿,有时候赶稿加点班。”但也不会像上个公司那样把女人当男人使,把男人当驴使。
“听着还不错,钱少点慢慢涨,舒心就行。不过这四年建筑就算白学了啊?”
我把粉条当项目经理碎碎夹断。“看做我感兴趣的这行能不能活下去。”
“你对现在工作真感兴趣吗?”
“是啊,我愿意写东西。”可并不代表我愿意写这种违心的商业文,我们是做投放类广告杂志,杂志本身销售量连成本都回不来,主要利润来源于广告费用,文章里通篇都是吹捧,三千字的软文有两千是广告词。没办法,不是对口专业,人家还是有些挑的,阅读类刊物不可能要一个没有一点文字工作经验的工科毕业生。
“屁,你看你笑得脸快僵了,你窝火的时候最能笑了。”
钱程你这家伙,看不惯我笑,非得让我哭吗? “我啊,本来以为写文章可以保留自己的思想,可以相互尊重对方的不同见解,允许争执,原来只要和人打交道就都不能可着自己心思来。”
“多新鲜~”
“那我换这个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没有原来赚得多。”
“不顺了就再换,找着合适的为止。赚钱的地儿还不满街筒子都是。”
“钱程你喜欢拍照吗?”
我没来由的一问让他怔了怔,不明所以,很中庸地回答:“还成。”
想是喜欢的,不然以他的家世怎么肯当个小小摄影师?说到他家世,倒真没听说什么钱姓的显贵,可那几只钗的口气又像钱家确是了不得的门户。“我一朋友说,世界上能真正的把兴趣爱好当作职业或许只有科学家、艺术家和妓女。”
“太绝对了。”他迭声否着,道,“干自个儿不爱干的活儿才傻呢。”
“再看看,万事开头难么。”
他唔了一声:“别屈了自个儿就行。”像交待自家孩子。感觉很怪,爸妈都没对我说过这种话,我从小好强,委屈自己的事是绝对不肯做的。正想着他就笑了,“反正依你性子也吃不了亏,折腾去吧,这么年轻。”
“我是真不爱做建筑,但这行发展空间大,扔了又觉得可惜。”
“家人帮你选的专业吗?”
“自己选的,我们家人一向不替我做决定。”长这么大只在高中暑假跟时蕾她们探讨过一次人生,以她听睡着了收场,从此决定再不对任何人谈起自己的工作和将来。今儿也不知怎么犯了女人病,和节日有关?
“那怨不着别人了。”
“我又没怨别人,”我拿他找平衡,“你学了四年导演不也没靠它吃饭吗?”
“别跟我比,我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什么理想,不像你。”
“我‘曾经’是挺有理想的,折腾得现在也茫然,不知道该站哪好。”
“你还刚毕业,现在站的位置不重要,找对方向就行。”
“发现你大道理一套一套的。”
“有高人为我指点人生。”
我打击他。“可你的人生也不怎么成功呀哥哥。”
“分怎么说。我要的不多,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够花就行;朋友么,有那么一伙子你郁闷了愿意陪你出来瞎闹的,换角度看我挺成功的。还有我这工作,先甭管我是不是爱这行,起码我干得乐呵。每天来店里拍套系的都什么人啊,要结婚的,丫的一对对幸福得快他妈死掉了,这心情真能传染,资源共享。”
他说得眉飞色舞,我看得心花怒放。“这张脸还敢留长头发,进了男厕所别吓着人。”
他眯缝着两只眼睛杀机顿现。“吃撑着了拿我消化食儿是不?”
我确实饱得低不下去头了,放弃地扔下餐具,细看钱程。他有一双清澈大眼,就因为清,是以空空,什么都看不到,喜悦,烦恼,清清如也,只有他想给你看的心事晃在黑玉眸子中,越是仔细看,越觉得那眼中闪着将涌未涌的水气。他眉毛很长,显得细细如画,欧娜第一次见了他就大赞这两道眉,说是女人也生不出这般好看,“双眉如许,能载闲愁。山若欲语,眉亦应语。”一个妙字拉得猫叫似的。比起季风不带星点邪气的五官,钱程的漂亮可以说是危险的,又异于翅膀那种主动张嘴咬人的侵略性,他的危险是不沾不丧命,但不排除本身的毒性。“你是不是总被人当成女生?”
他抿了抿嘴,对视我惊艳的眼神,不知该气该笑。
“说说,男厕所把人吓着怎么回事?”
“这是给某逗闷子,要不甭指望我说。”一听这话我就笑了,不定是多糗的段子。结果就一大陆版本,他在厕所洗手,进来一男的,看了他一会儿,一犹豫,调头又出去了,跟门口要上厕所的人说:里头有一搞行为艺术的姐们儿,等丫犯完癔症再进吧。彼此混熟之后这事就被翻出来讲究了。他不会讲故事,听着一点都不引人入胜,我意思意思地干笑了两声。他搓火:“我说你白吃包子可不能嫌面黑啊。”
“你像说别人的事儿似的,一点个人感情都没有,要表达出来啊,你当时被误会的那种懊恼样。”
“比我会导戏。”他呵呵笑,“当时气啊,现在都习惯了。再说我上大学的时候还是长头发,确实男不男女不女的,加上瘦得死灵法师似的,个头儿也小,比你高几公分有限。”
“啊?你长个儿可够晚的。”杨毅那小矮子听着还不得乐疯了。
“我那时候才十六七岁,高中没念下去,我姐托关系送我上的北影。”
难怪他们同学都程程长程程短叫得这个可爱。“那你大学毕业都多少年了?还这么漂着,没出……息。”我语速太慢,话没说完就被一筷子敲在脑门儿上,“我像你毕业这么长时间还混不到中高层管理阶级就回老家嫁人去。真的啊程程,你应该……”
“别乱叫。”他坏笑,“你像我混这么多年都几岁了,还嫁得出去吗?”
也是哦。不像上学早有本钱可混,你比方说叫叫儿,我们大三她就已经去赚资本主义的钱了,一晃两年过去,我像个蒲公英一样找不着落脚的地儿,人家的事业如日中天,住洋车开洋房赚洋元,屁股后头还一串洋人追逐……为什么老拿自己跟这种极品比啊,我也还年轻啊,叫叫儿永远也年轻不过我。完了,据说一个女人找借口证明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是衰老前兆。不会吧,我才第二个本命年!
“你怎么……”钱程面色凝重地拿着未下锅的香菇看,“吃了毒蘑菇?眼神儿好迷茫。”
迁怒地瞪他一眼。“你还有个姐姐?没听提过。”
“我也没听你说过你哥啊。”
“因为我没有哥啊。”
“哦。”他讪讪一笑。
“呵呵,有一个,已经结婚了。是个体育老师。”
“完全不是你对手。”他挫败地连连摇头拿起了哗哗叫的手机,看得又骂又笑,“今天三八节啊?”
“嗯,有人给你发短信祝你节日快乐?”那不是一般地过份了。
“一个老流氓。”
“非礼过你?”嘻嘻,那流氓还挺有眼光的。
“甭劲劲儿的挤兑人。”
“我看看。”我伸手,他没多想地把手机放到我手心里。
来自鬼贝勒:虽然你不是妇女,但你是妇女用品,节日快乐。
什么妇女用品啊?脸红了一下。
“家家,看短信是女朋友的权力。”
“女,朋友。”我拿他用过的句式堵他的口。
是以自由
问:为什么只有妇女节,没有一个男人节呢?
答:因为男人天天过节啊。
注:尤其当这个男人摊着一个有饲养员志向的女朋友。
洗净去皮的苹果被分尸成一口大小放在盘子里,摆在电脑桌上,游戏者一手敲键盘一手挪鼠标,女朋友站在旁边喂兔子一样喂他。被人这么侍候着也不怕折福。我这个叹啊:“儿的假日,娘的苦日。”
杀着怪的那个头也不抬地说:“你要死啊?”
“季风你现在到底多少斤了?”怎么瞅着他那小脸明显见圆呢?赵海燕啊赵海燕,早晚把季风喂成张伟杰你就不美了!
“一百二十多。”他不假思索答道。
可真敢说。“多一百三十斤?”
“你一天不是说小锹儿瘦就是说翅膀瘦,就我胖。”
“你本来就比他们俩沉。”
“我比他俩高啊。”
这倒是真的,季风到北京以后又没少蹿。时蕾和小丫换水也长个儿了,就我停摆,以前比小丫高大半头,现在就落她大半个额头了,不穿高跟鞋都不敢出门。
“我胖吗?”他很自欺欺人地仰头问小藻儿。
“正好。”小藻儿嘻嘻笑,也喂了块儿苹果给我。我这才稍稍找着点儿平衡,趴在床上看小说消磨时间。和欧娜说好去逛街,她要先到学校去借书,早上不到九点就走了,现在午饭时间已过,人还没回来,比写书的还慢。
“日。”季风低骂一声,开笑了。我斜睇着屏幕,那是堆什么东西?长得真恶心,发出的声音也像要吐了似的。
“围住了,撤啊,攻不了吧,他兵太多了。”
“兵多也不好使 ,”他得意洋洋,“就一个字儿:挡不住。”
我十分不屑地接口:“那是俩字儿。”
小藻儿吃惊地看着我们,认真地扳着指头,数了一下确定是三个字,摸着季风的光头傻兮兮地笑。季风说“别整”,躲开她的手。他打小就护头,谁都不行碰,一到剃头就哭,非得让杨毅跟他一起剃他才肯,这回倒改了个彻底。
季风还在狂轰乱炸,钱程来电话约我打麻将,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这家伙周末怎么又不上班?他不答只笑,估计又是给老板放随机假。“来吧,去保安那儿,丫又进账了,散局儿黑他吃海鲜。”海鲜就免了,我这东北粗粮的胃认生,见了海姓儿的罕见户不管消化,容易闹肚子,再说还得等欧娜。不去了,我没好心地劝他也不去了,这周是世界水周,打麻将也是水牌。这边儿刚推掉,欧娜就短信说她学校碰着熟人,让我跟藻儿逛去,什么世纪了师生恋还搞得特务接头儿一样偷偷摸摸。你说这人,季风也放假小藻儿能陪别人出去溜吗,把我自己留这儿当灯泡,良心长脚背去了!不爽地对着枕头轻捶两拳,藻儿说:“那你就打麻将去呗。”
“都推了又找人多没面子。”
季风抽冷子就来了那么一句:“嗯,你那面子一天可是面子了呢。”
真想一刀给他脑瓜瓢切开往里灌辣椒油。手机欢叫着又接条短信,我第一希望金银花良心顺血管流回胸腔,第一希望落空,但也不错,钱程问:你们去哪逛街,我刚开车转过来,顺你们一段。
我坐进一绿豆蝇色儿的轿子,不是我形容得三俗,实在是这车的颜色儿只能让人想起那种小生灵,你说这人和人审美观到底是不同啊,造车的能漆成这种色儿,还就有人乐意买。钱程说娄保安自小思维就跟正常人不一样,向来不理喜好只要特别。你瞧他随随和和的,什么东西看着别人跟自己用一样的老大不高兴,恨不得每件儿都限版货。
“你开人家车轻点讲究人。”
“他逼着我开的,过磨合么。要不我可得开他这糟干货。”
“那你想开什么?POLO?”二奶车。
他反应极快。“不要取笑。”
“你不买车吗?”看他打个喷嚏唾沫都能落到的地儿也开车来回跑,“两万块买个QQ。”
“不开,丢不起那人,开了空调都打不着火。”
“不好不开空调?冷了灌个热水袋,热了开个天窗。”
“QQ开天窗?不如敞篷了。”
我一想敞篷QQ就想起游乐场碰碰车来,满街开着多好玩。
“可不赶乱碰,那车超过五十迈正面撞击死亡率百分之百。”
“啊?那我还是换个考虑吧。”
“你要买车?你会开吗?”
“在家没人的地儿开过,不敢上道。”
“甭买QQ,买捷达,也不贵。”
“哪有女的开捷达的?”
“但那车配件巨变态,无敌了简直,发动机掉了拿绳子捆上接着开。”
“真的吗?”绝对夸张。
“真的,就我们店儿里的车,有一回去石渡出外景,开着开着咣一声,然后车还照走。我们几个琢磨是怎么回事儿呢,停了一看发动机掉底盘儿上了,输油管什么的都没事,司机胆儿也大,找绳子给绑上接着上路了。当时我们在旁边看着对这种性能肃然起敬……”
我纳闷的是他们那车干嘛了发动机能干掉,从长城上爬下来的?多久没保养了,还能上道吗?进五环交警逮着得罚款吧?别是报废车。
“难怪早两年哈尔滨出租车都换成捷达了。”都说北方开捷达,南方开2000,可能北方这路面状况不是很好,容易掉发动机- -!
“我没去过哈尔滨,冬天你领我去开开眼吧,看冰雪节。”
“一点儿也不好看。”
“那去你们M城看江水。”
“你不如去看昆玉河。”
一路磨着牙,车转过一片老社区,砖红色楼群经久年月,外立面上蔓着爬墙虎,蚊子肯定挺多的,希望娄保安不要住这种地方,我上学时候外号叫蚊香,夏天往哪一坐蚊子都咬我。钱程放慢车速下到路边摇了窗子喊:“保安!”一嗓子把附近小区和商场保安全招来了,人行砖道上的瘦高个儿却晃晃悠悠完全没听见,我改唤道:“小娄——”他回了头,缩着肩膀钻进车里,哧哈着说好冷。钱程张嘴就骂:“你瞅你这招风的名字。”
“我那招风爹起的。”娄保安撇得干净,又叮嘱我得称他娄大哥。
不叫,我自己也不是没有哥。“就叫小娄挺上口的,程程你也别管他叫保安了,特别是公共场所。”
钱程笑得怪异。“你叫小娄行,我叫可不行。娄叔儿听了还不得两板带抽我个生活不能自理。”
“我爸年轻时候给他姥爷当礼兵,小字辈叫下来的,六十多岁了还小娄呢。”
“这样?那我还真不能这么乱叫了。”
“要么你也不应该这么叫我啊,我比你大十来岁呢是吧?”撕开刚买的烟取出一根点着,“可不能跟程程学的没大没小。”
钱程骂着他,打舵进小区车库泊好。电梯到17层停,娄保安摸摸口袋没带钥匙,旁边那个不耐烦的抬脚就踹门,一个小胖子应门。踹门扒眼看了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得是个女的呢。”
“我来的时候可不是个女的吗?让保安哥打发走了。”
我多了句嘴:“也不说让我们见见。”
“这个就不用见了,”娄保安露出上当受骗的神色报怨,“比我经验还丰富。”
“那还不好?”钱程鞋一甩进了屋,“你又不娶她。”。
小胖子撇嘴说道:“我打眼儿一瞄那位就不像本份主儿。”
“你马后炮吧你。”娄保安扒拉开他拿拖鞋,“上次见了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啊?我见过吗?”小胖子托着双下巴,“不应该啊。”
“家家喝什么不?”
“热水就行。”
“真的,长得特像那个高、高什么来着?”小胖子顾忌地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跟钱程摆八卦,“就是……”
“这个你请教专家,”钱程倒是没避讳,扬着嗓子问,“哎我说,日本那个号称五星级女优,一生就拍十五部AV……”
“高树玛莉亚。”娄保安果然没让他俩失望,把水递给我,脱口又出补充资料,“她爸开银行的,家里款着呢,就是要玩。”
我差点鼓掌,真是行行出状元,这等高人不服有罪啊。
“对,”小胖子一拍巴掌,“挺像她的。”
钱程侧头想想,纳闷:“也不好看啊。”
“主要是那种气质。”
“感情你丫拐着弯儿骂街呢。”
娄保安倒是没什么不满,靠进沙发里长吁短叹:“你说85年的都没有处女了我可怎么办啊?”
小胖子抢话很快:“都哥哥你这样的还他妈哪来的处女?”
钱程啧啧奇道:“85年的,比家家还小好几岁。亏你还学法律的。”
“过14岁我就不怕。”娄保安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我,此时无声胜比有声流氓。
“靠,看什么呢。”钱程长毛豹子一样扑过去,整条手臂横在他脖子上,“你丫看什么呢!”
“翻白眼了翻白眼了。”我用最笨的方式阻止暴走怪人,“快松开他钱程。”
小胖子只看戏不帮腔,钱程一收力娄保安咔咔直咳。“你这脾气……我就是想问家家认不认识什么好女孩儿,适合结婚的。”
“结婚?”钱程翻身坐到他身边,“你说什么梦话?”
“我几岁了?”他伸出一个巴掌。
钱程用心地数,告诉他:“五岁。”他一龇牙,“不像。”
“三十五,”娄保安拒跟智障交谈,向我诉苦,“我妈说我五一之前不带女朋友回家,七天假期用来相亲,一天三顿饭见三个对象。”
还不如一顿饭见三个,剩两顿还能吃消听点。那两只听众双双呆掉。“阿姨她……为什么要陷害妇女同胞呢?”钱程窃笑道,“你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人愿意跟你结婚?征婚启事贴精神病院大门儿上去吧。”
三十五岁已过而立又未及不惑,娄保安摇摆着,还是有少少困惑的。他不排斥结婚,困在想不通结婚和同居本质区别在哪里,未婚同居不违宪,当然在法律上也是不受约束,这是双方自由的保证,裴多菲不是说了么,若为自由故,生命爱情皆可抛。小胖子迈着四方步在地板上逛来逛去,口中喃喃念道:“女人,她的名字叫贪心,总是要了里子又要面子。”这位已婚人士的精辟阐述得到娄保安的推崇,连说三句有道理,钱程扬了乌溜溜一双眼瞧我却问:“是吗?”我跟小胖不熟,说话不好太过份,哼声低笑表了个含混模糊的态。娄保安抱着怀,手指在手臂上敲着,鼓励我:“辩方请致辞。”
一场被告是女人的审判开庭。
我为什么是辩方?“什么是里子什么面子?”
小胖子回答:“即定事实是里子,结婚证书是面子。”又问法官,“我是控方律师还是证人?”
钱程说:“你是被告。”
“歇会儿~”小胖轰他走,“有这精气神儿爬香山去?甭跟这儿管闲事。”
娄保安啪啪拍着真皮沙发叫肃静。“辩方继续。”
“男人不贪心吗?”我玩着食指上一枚细金戒指嗡声嗡气地打击他们,“总想马儿跑得好,又想马儿不吃草。”说难听点就是睡了人家还想不负责?天底下有这种好事吗?有也不会落到这个该招女人报应的家伙身上。
三个人都没话说了,互相传递眼色。
“为什么要自由啊?”我问,娄保安答不出,我告诉他,“我单身我风流,所以不结婚,偷腥的时候比较理直气壮。”
“不对不对,”小胖子不同意,“他这类人结了婚一样花天酒地。”
我看向检讨中的保安,阐明他不认同的结婚的意义:“婚姻法的约束力不就体现在这一点吗?”
“这很悲哀,”娄保安说,“法律的制定意义并不在此。”
控辩双方协商过程被门铃声打断,来了两女一男,其中有个叫谢冬雯,钱程带我跟她一起吃过饭,保安的大学同学,原来她是小胖子夫人。另外的也是对夫妻,女的戴副眼镜,腆着圆溜溜一个大肚子,老公正帮她脱鞋。“嗨,程程。”
娄保安不满:“这屋就他自己啊?”
她的视线落在我身上,钱程说:“我朋友,家家。”他们笑着打过招呼,反应没有那群钗们激烈骇人。谢冬雯熟门熟路地找出了桌垫铺好,哗一声扣翻麻将,娄保安理所当然东家,惨淡着脸翻看垫子下的玻璃方桌:“额滴水曲柳老榆木桌面儿。”小胖两口子猜拳,夫人胜出,挤开老公坐到过门,预备妈妈示意爸爸上阵,钱程拉开椅子等我坐,我说:“你码牌我支招。我们家那边有说法,臭手抓好牌。”钱程笑得有些恼。冬雯姐知音难求地冲我笑:“我们也有这种说法的。”
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所有跟帖:
•
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画眉深浅-
♀
(151284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6:33:49
•
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画眉深浅-
♀
(240216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6:36:42
•
是以见放 番外 作者:吴小雾
-画眉深浅-
♀
(329434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6:38:00
•
强烈推荐她的毒药系列和翅膀篇,和这个是一个系列的
-fyboc-
♀
(0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7:47:07
•
建议看了毒药和翅膀之后再看这个,人物和实践关系比较清楚
-fyboc-
♀
(0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7:49:02
•
那两个这里能找到吗?
-叶泥泥-
♀
(0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9:52:07
•
晋江上面都有。
-fyboc-
♀
(0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20:50:36
•
说实话,她的东北话看的我头晕,尤其是毒药系列,这篇还好一些
-diodio-
♀
(0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22:02:07
•
我看了《是以》,我看得头晕。完全是意识流的嘛。我觉得不好看得很。
-老蛮-
♀
(0 bytes)
()
11/08/2007 postreply
05:33:51
•
有幸和哈尔滨人共事过一段时间,所以读起来很亲切。
-fyboc-
♀
(40 bytes)
()
11/08/2007 postreply
07:07: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