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是以反侧

  说,高尔夫台球保龄球,乃西欧三大绅士运动,那么在我个人见解里,下象棋划拳打麻将,可以称得上是东亚三大智能竞技,实非撞大运就能玩好的游戏。棋品、酒品、牌品,足以参破人品,然也。将相老谋深算,君子举棋无悔,换子儿偷步下等人也;酒棍察言观色,假醉装疯都是翅膀那类心怀鬼胎者干得出来的事儿;而打麻将最像人生,每个人面对的都是那么百余张牌,却能做各种排列,结局变幻莫测。
  我们几个打麻将,翅膀十局九胜,感觉什么牌到他手里折腾几番就有和的意思,他会纵观全局审时度势,奸诈浑滑,自己牌不好几下就能喂出个小和来洗牌开始下一局。杨毅是点子邪旺,三分手把七分运么,打丢张了还能抓回来,孩子也比较鬼的溜,庄闲轻易不点炮,输的时候少。时蕾打牌头不抬眼不睁,有吃就吃,碰牌基本上过三悠才看见,座手对子碰不出来,好不容易听牌,打眼一看夹挂在别人门前杠死的,小学生的书包,本少输多。季风是个破马张飞户,可倒有个麻溜劲儿,打一张牌抓一下后脑勺,打对的时候不多,他一上听三家都能猜出来他要啥,只能靠自摸,最后没和上一准要埋怨点炮的几句,是干输省常送县散财公社总扔大队的付账房,人送外号一次一郎。于一不打麻将,勉强认个条饼万儿,倒是跟我老姑夫在棋盘上捉杀谁也不让谁。我对打麻将的兴趣也就一般,只愿意看打牌人的脸色,牌场上东南西北四位庄家,各自动着不同心思上演贪嗔痴怒,众生百态,比看情景喜剧还搞笑。
  小胖子与夫人打牌意见不合被取消观战身份,悻悻地开了电视,正赶上NBA比赛,预备爸爸分神看一眼问:“谁打谁?”小胖答道:“马刺,你别看了。”他抱歉地表示已经看过了,小胖说:“得~~马刺又输了。”钱程颐指预备爸爸向我解释:“这厮超喜欢看马刺比赛,但只要他看,马刺必输,我们都跟叫马赛克。”恕我愚昧啊,概念里它只是一种建筑装饰砖。
  预备妈妈慢悠悠走到小胖身边坐下,佯怒推他的大头:“不许当我儿子面侮辱他爸。”
  “程程说的你干嘛冲我来?”小胖不服。
  “还不是你叫出来的。那你是什么?小牛克?”
  小胖拱手作揖:“不才欧阳克。”
  预备妈妈姓区名洋,小胖子也真是克到了点子上,我低头一笑,小声对他夫人说:“冬雯姐,那你就叫欧阳兢了。”她没反应过来,我在她面前写字,她笑得很有穿透力:“没错没错,欧阳克克。”两个克字不同重音,其它几个正被我这小小的冷笑话冻住,闻言方才缓开,只有钱程歪着脖子费解地盯着我写字的手指,追问着什么意思。谢冬雯捡了刚下的牌在门前放倒,说道:“你这孩儿本来语文就学得不好,还跑去外国人开的店,再干两年甭说汉字儿,我看你中国话都不会说了。”
  “说的是,”马赛克打蛇随棍上,“到时候回家了,眼看三十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钱程打出二条,嘴里念着:“北风。”娄保安伸手抓牌,看一看地上的牌,骂一句捡回来。钱程故作讶然,“北风也吃。”
  区洋正开了冰箱翻翻看看,听着麻桌上对话也插了一句:“对了程程,我前儿看见你姐了。”
  “唔。胖了吗?”
  “甭逗贫。她跟我叨唠你来着,你有空打麻将也回家去吃顿饭,拿你没招没辙的。保安你们家没有果汁啊?”
  “我一大老爷们喝什么果汁。”
  “我要喝。”钱程很不争气地喊。
  “你也怀孕啦?”
  “胡萝卜汁儿。”
  “可乐吧,冷藏层有。”
  钱程搏浪着脑袋害了药似的,生怕区洋将就了。“区姐不喝啊,生出来小孩儿黑。”
  “哎有道理啊,你看非洲人就吃可可吃多了哈哈……”
  “胖儿下楼去买。”
  “没人跟你们瞎闹,看球呢~~”
  “你偶像失误得分助功三双儿,马刺输了甭看了,去给我老婆买果汁儿。”
  “自己买去,家家上场。”
  我站起来拢了拢头发,瞧他们一个赖胜一个的模样跟群孩子也没什么区别。“我去买吧。”
  钱程从保安面前的钱堆儿里拿出两张大票塞给我,吩咐道:“要什么自己买。”
  娄保安眉毛扬得老高:“你倒大方。”
  拎了孕妇和钱程的果汁回来,某只苦哈哈上贡的一幕首先映入眼帘。我把过凉的橙汁放到暖气上嘱咐区洋过会儿再喝,转身去查看战情:“战果如何啊?”
  “跟抢钱一样。”钱程气呼呼看着大赢家的入账,很是后悔刚才没借机多拿几张。
  不用看也知个八九分了,我其实也就是假意表现对他有所期待的样子哄这输了钱的乐呵。
  “我也没赢。”谢冬雯拍拍翻她钱的手,“娄保安穿了西装是律师,上了麻坛整个儿一铁血悍匪。”
  马赛克缩回手摇头直叹:“不堪盘点啊。当然都没程程惨,瞄着都没你点的准,家家快过来压住你们家那点老本儿吧。”
  “都是你媳妇儿非要喝果汁儿把家家支下去了。”钱程喝着胡萝卜汁还能把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实为我等唾弃。
  娄保安桌上纸币厚厚,打着官腔:“承让承让。”庄家自摸一色三同顺两杠上开花,难怪激起民愤。
  钱程牌打得应当算不错,中规中矩的吃着上家,看着下家,碰着对家,和着自家,就是有点低头拉车的小毛病。胡吃乱差剩下将牌和六七九万各一张,打出报听,看看地上牌,收手要摘六万,我伸着食指从他肘边擦过,推倒九万,被谢冬雯吃去,回手放出张五万来,钱程和牌,眉开眼笑地:“神~”
  “有坎不看,宁愿少一番。”炮手哎呀一声,又敲出另一张五万,“我一对呢。”
  “那你还打出来?”马赛克举着三张牌给她看,“我一刻八万,你不打他且等着和吧。”
  娄保安看着谢冬雯门前的绝张八万,咦声讶道:“家家透视眼?”
  我可没那流氓功能,上把庄家开花杠是八万,忙着收钱最后一个洗牌,草草之下恐难洗散,码在一起切牌时至少落对,基本下不来的,果然在马赛克那抱了窝,看坎就死听了。
  几个人听了只笑,谢冬雯说:“我早看出这丫头心思细,打起麻将来也占便宜。”
  “呵呵。”娄保安笑着摸了根烟出来,“你不在程程被我们刮得血人儿一样。”
  钱程挑眉给了他一个泾渭分明的白眼。
  “要放毒阳台去。”马赛克敲着桌子提醒。
  “对啊。”娄保安忽地一笑,看了看钱程,“不能熏着我干儿子,是吧?家家替我卖手腕儿。”
  钱程说:“干爹,晚上我想吃鲍鱼公主。”
  鲍鱼没吃,吃的是鲍汁火锅,也是相当高贵的地盘,主要是贵,还加收15%服务费,钱程是成心宰人。我没吃出来贵在哪,那些涮品的卖相倒很好,绿晶晶的黄灿灿的,但火锅是种神奇的东西,涮进去拿出来沾了调味汁都一个味儿,说实话我是爱吃芝麻酱,打着火锅的旗号罢了。搓了一下午麻将纷纷吵着腰疼,还有个诸事须小心的孕妇在,饭局早早撤了。
  钱程打车送我到家也跟了下来,陪我过天桥,却在天桥停下了吹吹风。
  三月天还短得很,早早已挂起满天碎星,忽明忽暗地猛抛媚眼,煞是热闹。星光下的城市也很喧闹,操着各种口音的无照小贩经营着夜市的一派繁容,摆摊儿的,聊天儿的,溜弯儿的,络绎熙攘。我们小区落在几所高校之中,大量流动人口带来丰厚利润,是市容整改的力抓区域。以前上学时季风他们寝几个人嘴馋了就跟这儿耗着,经常有城管来抄摊儿,小贩儿一见城管来了推车就跑,啥也顾不上,季风和黑群他们就在后边儿往下顺香蕉、葡萄、哈蜜瓜……渐渐还掐准点儿了,每周二五六这三天下午四点多钟,后来那些小贩都认识他们了,但是也没辙,这伙人长得又高又膀,个个儿都是明抢相。
  这是一个麻烦,我指身边闷不出声的钱程,他顶着未暖春寒站在天桥上看风景,也不说话也不走,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今儿挺冷的。”我求救地提示,他再不说点什么我可真得回去了。
  钱程说:“我想跟你求婚。”
  “不同意。”
  “……”
  门被推开,进来的是欧娜,她在门口愣了下神儿。人高马大的钱程窝在沙发一角睡得正香。她放轻了脚步走进来。“醉啦?”
  我点点头,把拖布拎进卫生间。“他喝酒逞强。”
  “吐了?”
  “啊?不是,冰箱里有半个西瓜,我拿出来没等吃呢掉地上摔稀碎。”
  “拙丫头~~”她骂,“那块瓜三十多块钱。”
  原来是她买的,我还琢磨季风嘴里怎么剩下食儿了。“你哪儿野去了现在才回?”
  “貌似你没比我早回来几刻。”
  “两刻。”反正她不说我也知道,打着呵欠去睡了。
  “喂喂,他就睡这里?”
  “要不往哪搁?”
  “让他去你房间睡嘛……你跟我睡,反正燕儿这个时间没回来差不多也就在1163住下了。”
  钱程好像做着什么梦,嘴里直嘟囔。
  我也没听清出究竟,正要把人叫醒。欧娜伸手阻止,凑近了侧过头,过一会儿问:“他这是说什么呢?”
  先生自己回答了:“数蛤蟆。”把我们俩吓一跳,多方试探,此人还在睡梦中。
  人家对着话都能安稳入睡,与他一墙之隔的我和欧娜却双双辗转反侧,凉气渗进被子,我把四肢蜷了又蜷。
  “冷吗?”对床问我。
  “嗯。”张嘴出了热气更是直打冷颤。
  “过来睡。”
  我把被子盖在她被子上,然后钻进被窝里,身体被重重地压着,仿佛就暖了。北京这个季节最是难熬,供暖停了,偏气温还不够高,夜里一醒来就冷得半天睡不着。住宿舍的时候女生们常常两人跑到一张床上抱着热袋相互取暖,说的话也就不觉体己起来,流行,诗词,衣服,哲学,音乐,电影,喜欢的男孩子。欧娜的热水袋塞过来,我嘿嘿一笑:“真有学生的感觉啊。”
  她闷声笑笑:“七老八十了一样。”
  “嗯,”我把被子拉至下巴以下,“给你讲个笑话。”
  她声音戒备。“不要,已经很冷了。”
  “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你还是学生吧?另一个女人说她:你才学生呢你们全家都是学生!”
  欧娜呻吟一声:“好个冻人心脾的笑话。”
  “学生有什么不好?”我不忿,“再过两年我说自己是学生人都得有人过来啪啪给我两耳光:共产主义都是因为你们这些撒谎撂屁儿的才建立不起来。”
  “有些话拿到不同场合来说肯定有不同的褒贬,端看你怎么理解,简单说,唐宗宋祖所逊风骚和勾栏花娘卖弄的‘风骚”,一样吗?”
  没枉是做学问的,屁大点事也给升到一定高度拿去阐述。“腐儒酸丁学究气。”
  “说得跟道菜一样。”她捏我鼻子,“还没问你呢,工作怎么回事?每天闲闲的脾气反倒大了。”
  我夹着嗓子唱小调:“真真是姐姐的一双眼,寒刀子似的什么都瞒不住您。”我的耐心正与上班天数成反例速降,有耗尽的迹象,“新来一主编,特阶级化,不把人当人看,连我这种脾气都受不了,不信还有人肯听他指挥。”
  “弃之。”
  “实难消吾等心头之恨。”
  “啖之。”
  “牙碜。”
  她哭笑不得:“这天底下就找得出你这种人,任着性子还不开心。”
  “天底下还找得出你这种人呢,一个人偷着开心,怕别人抢了不成?”
  “你倒是豪放,男人带回家里了。”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哦,不像有些人玩到后半夜回来见到活人吓得小脸儿煞白。”
  “真是有一个脸白的,生怕回来的是那一对看到你的不检点吧?”
  “金银花~”
  她脸一凛,友好地问:“你想自己有尊严地滚下去还是我踢你下去?”
  互相了解的两个人,斗起嘴来最是互攻软肋,看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让对方面部肌肉痉挛,有趣得紧。我们两个针锋僵持,最后一起笑出来。我说:“他居然跟我求婚。”
  静静的夜里,欧娜的抽气声很明显,她欣喜地抓住我的手,很快又松开了。“你说钱程啊。”
  “废话。”她竟敢以为是季风!
  她长长叹气:“其实你可以考虑的。”
  “嗯?现在不行。”一件事结束了才能做下一件事,而现在我放不开季风。人心不是房门,随便开关,已经打开的,说不定再也关不上。
  “你这是自虐。”欧娜似不忍再看我,平躺下来,窗外淡淡的光照在她脸上,细细的丹凤眼里波光荡漾。
  我的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她没有躲,指尖碰到她的睫毛沾了冰凉的泪。“我的博士感情越来越丰富了。”
  “是硕士。”她擦去眼泪,“终于有人肯要你了。”
  “好尴尬~~”我假哭。
  “丫头你不要死心眼,年纪也不小了,你啊,你在玩什么呢?别傻了家,不是所有亚历都能遇到一个勇敢的芳芳。”
  “季风不是芳芳。”
  “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吗?”
  “你信这个?”
  “我只相信,像钱程那样的男人,肯这么早结婚,他一定是爱惨你了。”
  “冷~~”我缩缩肩。
  “没有女人会像你,只想爱人不想被爱。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珍惜眼前的幸福?”
  醍醐灌顶,我重重点头,热切地望着她:“欧娜啊,我会珍惜你的。”
  她念一板唱一板,推开了我的脸。“罢罢罢,孺子不可教,余苦心化流水矣。”
  “喂~~”我挽着这个比我妈还操心我婚事的人,说点她热衷的话题,“尹红一打算什么时候娶你?”
  她装死,长发轻泻枕上,折返幽蓝夜色,我跟她干耗。
  繁星闪闪如银,偷听两个女人的心事。她不知哪来的一股奇特耐力,愣是只喘气儿不吭声,就在我以为她睡着的时候,恬谧的小屋里响起细不可闻的叹息。
  “家家,”欧娜背对着我说,“他是有妻子的。”

  是以沦陷

  周日早晨醒来,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说话,电视哗哗响,欧娜甩着湿淋淋的手进屋,看我一眼,笑得古怪,装好手机书本,丢下一句:“我去学校。”走了,一路有两个不同的音色跟她说“拜拜”,大门开、关、上锁。
  钱程坐在茶几前,一手端杯绿豆粥,一手掐着鸡蛋灌饼,边吃边乐,满嘴酱汁。
  季风抱着遥控器坐在沙发扶手上唾沫横飞:“……脱口就说:‘好,现在科比和布莱恩特两个人就都在场上了’,靠,网上给他骂完了……”他们俩同时爆笑,跟着一起往我所在的卧室门口看,见我已醒来,笑声也放肆了。
  一个脑袋锃亮的嘟囔句醒啦扭头继续看球,另一个头发乱篷篷的举着食物报告:“我把你早点吃了。”
  “吃吧~吃吧~吃饱饱儿的。”我双眼无神,向卫生间飘去。客厅里他们两个说得热火朝天,这个气氛——很诡异嘛~~
  洗了脸出来,钱程已吃饱喝足,递了剩下的半杯豆浆给我。“刚才你们公司有人来电话找你。”
  “嗯,我下午有采访。”接过来喝一口,嫌恶地看他那副吃相,“擦擦嘴。”
  “说你不用去了。”他拿纸巾抹去酱汁,“对方没行程。”
  我叼着吸管傻眼。“不是周一要出稿吗?今天不去采我拿什么交?”
  他耸耸肩,表示不关他的事。
  装什么潇洒?我捉起他手腕看表。“这都几点了你还不去上班?”
  “今儿就两组外景,”顿了一下又问,“你跟不跟我去?”
  我去什么去!一会儿得给主编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别周一再跟我要稿子,所以我说这些人啊……没行程早你干嘛去了,约好的又变卦。我咬着下唇发愁——“漂~~亮!”俩人和电视里一起喝彩儿,根本没人替我委屈!
  我好奇地问季风:“你们家电视坏了?”
  “老黑夜不归宿,一大早带了个中学生回家把我撵出来了。”他说这话时还转几圈肩关节,惹人发笑,怎么着还经过武力协商了不成。
  “藻儿呢?”我们家常住人口得跟他打听,什么世道。
  “要考试么跟同学去踩点儿了。”
  “她好像下个月才考试吧。”
  他无可奈何地笑。“就是去玩,一帮小丫头片子,扒个眼睛就电话短信地催,烦死我了。”
  “呵呵,没让你跟着去啊?”小藻儿那几个同学可愿意找季风了,一帮好色女生。
  “我可得跟她们去!”
  “哦~~”钱程这个长音拖得很考验肺活量,“你是小藻儿男朋友啊?”
  我只能从鼻子里哼笑。“天呀都不认识你俩也能跟这儿唠半天。”
  钱程辩道:“欧娜光点着我们俩念一遍名儿,介绍得不细致。”
  还是季风比较了解情况。“等她介绍细致之乎者也全上来了。”
  我笑:“那不一定,你赶上她研究先秦,说话跟拍电报似的。”
  又或者她心情不好,没有把你当空气处理已经很懂礼貌了。金欧娜就是这样的人,她的眼睛很智能,如果不想见到你,即使你坐在她对面,她也能透过你去看你身后的景物,说起来荒诞恐怖,当你真正看到她这种将人彻底忽视的眼神后,你会觉得还是回来听我说的柔和一些。
  超级绝望的,看她的眼睛,有虹膜有瞳孔有大千世界,独独没有你的存在。
  作为一名教授,尹红一有着过于年轻的脸,看上去顶多三十出头,朝鲜人都不显老。即使我的口味没被季风他们养刁,尹教授也充其量只是长相端正的男子,个子不高,穿着不出众,但是眼风极好,就是我们说的气质。好比西汉张良,一望而知是那类对某种事物执着入迷的人。他说话的速度比较慢,而进入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又有滔滔之才。姿色平庸的女人很难自信,气质也就大打折扣,男人不同,说到这一点我很奇怪,为什么好像所有男人都觉得自己很帅?大概是男才女貌古今相诵的缘故,男的只要五官端正不吓人,在经纶满腹睿智从容的深蕴下,人格魅力便上升到一定层次,腹有诗书气自华,总不会缺女人对他死塌地的。尹红一正好是这样的男人。
  “我第一次在教务处见到他,学校请我去给他带的韩国学生讲中文。”——全学校也就我们欧娜这么一个满口古汉语又会朝鲜话的人。
  “原则上说来他是师长,可是却向我行礼,说半话。知道我朝鲜话说得不好就转说了汉语,朝鲜男人没有那么体贴的。”——嗯,他们肯跟女人说话已经很体贴了。
  “我在讲台上看着底下的学生,一张嘴讲课竟然是敬语,他坐在第一桌,笑着纠正我:请老师不要客气。”——嗯,老师对学生使用敬语太搞笑了。
  “他给我感觉是一种练达,那是低于一定年龄不能具备的气度。古人讲气和度,这两个字的准确含义任何一种语言都译不出来。”——嗯,不只这两个字。
  “他居然背得出整首满江红。”——嗯……
  全篇楚辞倒写如流的中文之花,这样奇幻莫名地让一个会背满江红的男人给征服了。爱情来时,女人总有不胜枚举的理由说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问曰:“如何能静?如何能常?”
  佛曰:“寻找自我。”
  问曰:“世间为何多苦恼?”
  佛曰:“只因不识自我。”
  问曰:“人为何而活?”
  佛曰:“寻根。”
  问曰:“何谓之根?”
  佛曰:“不可说。”
  求不得,放不下。我喃喃品着这二味苦难。恋爱总是那么容易,原来将人浸泡得晕乎乎的不只是幸福,还有美梦。
  钱程审视着我问:“叹什么气?”
  “不可说。”
  “怎么又变主意跟我出来了?”
  问题还真多。“你不是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去你那儿共享幸福吗?”
  地铁进站猛减速,他扶住我,嘿声一笑:“我还以为你是避嫌。”
  “啊?”我能感觉自己眉毛拧得奇形怪状,避谁的嫌?季风?他当着我们面儿撒尿都不避嫌呢,不过那是二十年前的事儿。
  “啊~啊!”他龇着一口白牙给牙膏做广告,“驻~牙,我不怕你!”
  我迅速扫一眼周围,干笑着用嗓子眼儿说话:“刚才出门忘吃药了吧?”
  “还因为工作的事挠头呢?依着我干脆就不干了,反正也不见得有什么发展,我给你开花店。”
  “谁说我没发展?”不比他中五百万有谱儿啊,“我告诉你我们公司狠着呢,享誉国际的集地产、商贸、能源、传媒多领域的跨行业知名集团企业。”不是说了么,人生重要的不是现在所处的位置,而是所朝的方向。
  “听着还真熟,现在哪有企业不跨行的?中兴还造皮卡呢。”
  “嗯,三星还做巧克力,”我噗地笑出了声,“回头不小心吃出芯片集成板啊什么的,就当中奖了。”
  他勾着嘴角,长睫毛下一双黑眸定定地望了过来。“我就喜欢你瞎说八道的模样。”随手拂开我过长的流海,“你说年轻轻的跟这儿闷闷不乐什么劲?”
  “不可说。”我哼了哼,躲开他的碰触。
  他谨慎地看着我,不安地问:“我昨儿喝多了?”
  “会问这种话表示醒酒了。”
  “……犯什么错了吗?”
  真不记得是怎么着。“你跟我求婚。”
  “我那是……”他脸乍红,扭开头不再理我。
  我看他玩变脸,光顾着笑,也没说什么。
  出了地铁站,外面阳光正好,小时候作文景色描写最恰当的两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百货大楼林立,白光闪耀着,我下意识地曲了两臂挡在眼睛上方。人家说周末想看美女就来这片晃,见识一下我们的京师花园的花朵多鲜艳,才不到4月,花朵们已迫不及待地贲放,裸肩露腿穿得那叫一个养眼,太平盛世啊,让人忍不住长舒口气咏叹春天,驱散冬天的郁结。
  钱程抢先做了我的动作,十指交叉翻过头顶,伸了一个舒展到身体极限的懒腰,但他没有赞美春天,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原来他就是季风。”六月债,还得快,我也闹了个大红脸,血液上涌的速度还很快,像被知晓了秘密,胸膛鼓荡如雷,他敢说半个不中听的就拿巴掌抽他。我之所以敢这么想,也是料定他说不出什么歹话来,他又知道季风什么了。“你要吃苦头的。”他盯着我那双高跟船鞋,“我们去那地儿有山有水,我还打算收工早领你转转,穿这鞋可累死你。”
  “别小看女人对高跟鞋的驾驭能力。”我还穿它爬过香山呢。
  他看看表。“还有时间,进不进去买双鞋?”
  “买也是高跟鞋。”我瞅一眼人头攒动的商场门口,不想招惹。
  “你不穿它也矮不了多少。”
  分跟谁比。“今儿都去哪啊?”
  “上午采光好,先替一个别墅拍楼书,晚点回工作室给商场拍海报。”
  “你们还拍广告啊?”
  “本来我只拍结婚照,总监一回国,这些都落到我手上了。”
  “抱怨得很得意嘛。”我戳穿他的小骄傲,“总监好好的回国干什么?”
  “据小道消息,”他贼溜溜附耳授言,“听说他把中国的大米吃光了,回韩国取大米去了。”
  一路上钱程的两个小助理不停地偷看我,头碰头叽叽喳喳地聊,要么就是吱吱嘎嘎地吃,我十分担心她们俩吃坏了肚子等会儿开工再让我给拿设备什么的。钱程倒不作声,坐在副驾上抱个本儿机看图片,偶尔和司机交谈几句。想起刚才在影楼,他见了同事只淡淡招呼,简单交待公事,不介绍我,也没人跟他打听我是谁。
  我问身边吃地瓜干儿的女孩儿:“他在单位一直就这样吗?”她和同伴茫然对视,好像不是知道我问什么。“他不爱说话?”这回她们不犹豫地点了头,见钱程正在接电话,放了胆子小声问我:“你是钱老师朋友吗?”我已经听过有人这么称呼他,再一听还是没忍住笑出声来。钱程回头看我们仨一眼,那两个助理立马噤声。他抿抿嘴没说什么,挂了电话给司机指路。呵,你看钱老师这派头,吃不吃总得端着。
  他不承认自己装酷,托词无话可说。“我跟她们说什么啊,都是一群小孩儿,该教的教一教得了呗,跟我半年了连机器都不能抓呢就知道玩儿,我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事儿跟她们大没大样的像话么。”我说您三十好几啊钱老师,给个杆儿就爬上去了,弄得还挺严厉的,怪不得那俩小姑娘连带司机都恭敬着跟他说话。
  不过拍照现场他倒是和气得很。我发现他有一毛病,差不多按一下快门说一句“谢谢”,味儿还特怪,拍大树拍房子也谢,不知道谢谁。拍到样板间的时候多了三个小精灵,穿着打扮完全是拿一个模具塑出来的——据说是楼盘开发商老板的三胞胎女儿,加起来才十岁,正是谁也治不住的年纪,一点儿不怕生,在房间里上蹿下跳,布艺沙发的馅儿都要抠出来了。钱程可是很乐,三角架也不用了,举着相机追她们猛拍。“亲亲姐姐……好乖。”“来来站一起叔叔看你们谁最高。谢谢~”“留神脚下。”“不要动啊,动的话头上小蝴蝶儿飞跑了。”满屋子是奶里奶气的笑声和钱程兴高采烈的谢谢,助理和广告公司的人哭笑不得地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建设永远赶不上破坏,这真是个公理。
  我站在水晶旋梯旁边看得合不上嘴,冷不防多了个人跟我一起笑:“哟,这可撒了欢儿了。”一看就知道她是谁,三胞胎的模具开发者。人家这家庭真奇妙,五口人有四口长一模一样的,搞不好爸爸来了夫妻也是连相的。“您可真幸福,有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
  没一个妈妈抵抗得了别人夸孩子,她连连掩嘴,露着神气的笑容。“你也挺幸福啊,男朋友工作还带着你。”
  放眼大的小的十几口,她怎么知道我是钱程这边的人?是不是因为这屋儿就我一个不干活的?
  只听得一声尖叫:“妈妈!”跟着另外两声,三胞胎连滚带爬冲过来了,钱程的腿比她们整个人都高,却最慢到达,捧着光镜头就二斤多沉的相机,鼻尖上渗了细汗。感情拍照也是体力活儿。
  “叔叔给你们拍了这么多照片说谢谢了没有?”
  她们说得争先恐后。“叔叔谢我们!”把大家都逗笑了。
  被三胞胎围住的妈妈笑望着钱程:“怎样啊钱大师?我这三个小明星还配合吧?”
  “一眼就瞧出是您家的格格。”钱程熟稔地揪着小女孩儿的辫子,“性子脸蛋儿都一个模子。”
  “你们知不知道这个叔叔是谁啊?”她指着钱程问女儿,“你们那么小的时候他就抱过你们呢。”三胞胎齐齐傻笑,根本不相信自己还有那么小的时候。
  有人过来请示工作:“伍总,平面拍得差不多了,还有段30秒广告,摄像打电话说二十分钟后过来。”
  她满意地点点头。“就这样吧,尽快完工大周末的早点儿撤了吧。”
  这位伍总个子小小,一百斤上下的小体格,竟然一气儿生得出这么多小孩儿,还开发了一个高尔夫别墅项目,不可斗量的岂只是海水?
  钱程拉我到沙发上坐下:“脚不麻吗?我看你就在那儿站着。”
  “你认识她?”
  “伍晓雨么,”他把相机给了助理收妥,“你也是地产圈的,没听过这名字?”
  “哦~~怪不得有点眼熟。”我知道的名女人不多,除了演员歌手,伍晓雨算一个,比较凶狠的开发商,专门操盘起价千万/套的收藏级豪景大宅项目,32岁,有为里面年轻者也当算最字级的,“你们以前有过合作?”
  “不是……她跟我姐一起念过EMBA,”话说了一半,三胞胎扯着妈妈过来了,钱程站起来,环顾四周,“原来这是你做的项目。”
  “不知道我本事这么大吧?”伍晓雨眼里有小小的调皮,“后悔了吧?”
  咦?编剧细胞迅速MAX。不落痕迹打量他们,好玩~再看三胞胎,嗯,不像钱程。
  “什么啊……你这人~”钱程轻笑,“你老公呢?”
  “现场了吧,我带孩子他也甭想轻松。”她不自觉地撒娇,又朝我笑笑,“我还是头回见着这位妹妹,也不说给我介绍介绍。”
  “甭挤眉弄眼的,只是好朋友。”

  是以自厌

  我没记错,这是钱程第一次主动跟别人澄清我们的关系。
  看着摄影棚里跟我同样发型的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卑鄙。想来也是,以前还是一群人出去吃吃喝喝,自从过年回来见面明显频了,而且基本上只有两个人,就连知道原本的娄保安也终于私下问我跟钱程是不是确定了关系。钱程倒是乐得默认,开始我还辩个几句,后来也觉得矫情不愿意再开口。我觉得这是我的问题,因为我不解释,他当我默认,甚至连求婚的想法都有了。
  那些拍海报的内衣模特,身材非常好,穿得少,但是笑容很纯静。助理配合不到位,钱程会亲自上前纠正动作,肩带位置的高低,蕾丝褶皱的调整,丝毫不见尴尬,彼此认真的在工作。钱程拍照的时候两只手是鲜少离开相机,不像别的摄影师喜欢打手势给模特,他一色儿的声控,眼睛在取景框前贴着,“往右”,“谢谢”,“脸抬高”“肩膀向后”……“谢谢”是个笑的口型能看出来,其它指令是猜的,隔着一大片玻璃我坐在外边,听不见声音。这个角度只可以看见他的侧脸,镁光灯一亮,他笑一下。灯光投在模特身上,她们的皮肤也是闪闪发光的。发怔间一片白光罩住了我,细细的快门声同时响起,“谢~谢!”钱程端着相机按键翻看,评了四个字:呆若木鸡。
  “偷拍!”我指责他的恶劣行为。
  “被我偷拍你赚了,”他姆指比比身后,“里面那些都是花钱找我拍呢。”
  “完事儿了?”
  “嗯,这个快,她们都职业模特儿,自己知道怎么造型。”
  快?拍了三个多小时还叫快,我对他这耐心开始刮目相看了,助理拉上了玻璃窗的帘子。“拍完了还拉帘儿干什么?”
  “换衣服吧。”
  我挑着眼角斜视他。“刚才穿着内衣你都看了,还有什么可回避的啊。”
  “那不一样。”他又抬起相机。
  “小崔别拍!”我伸手挡脸。
  “哈哈你别动。”他单膝跪在沙发上,转着镜头对准了我,“来张特写啊。”
  “这么拍脸是不是很大?”
  “我帮你修小点。”
  “可以吗?”
  “我能把你修得跟张柏芝一样。”
  “那你还拍我干嘛啊?”
  这种距离他的脸也是特写,我清晰地看到他眉心细小的竖纹。钱程三十岁了,如果我不想要他,也别担误人家比较好吧?
  工作间门开了,模特们说笑着走出来,穿上衣服看不出来哪个是哪个。助理把一个系了紫罗兰缎带的小纸袋递给我,高兴地说:“她们送的,我们三个每人一件。”
  “什么啊?”钱程好奇地问,显然对自己这个主角没有礼物表示不满。
  一个模特回头看一眼:“产品。”
  她们的产品当然就是刚才拍的那些内衣,钱程“哦”一声,挑不出理。两个小助理偷笑。送走模特儿,钱程问:“今儿没人用这场了吧?”一看表,“哟,都这个钟头了,你们俩回吧,明天早点儿来,约了人十点来看样片儿。”两个小姑娘痛快地应了,收拾好背包打了招呼走人。钱程把相片导进电脑,我推门进了工作间,一眼看到间隔的那片玻璃,不,在外面看是玻璃,在里面看是镜子。原来是单向镜子,我探着头出去说着自己的新发现,钱老师专心看着屏幕,随口告诉我:“我有时候在外边给他们拍照。”
  “隔着玻璃?那不反光吗?”戴眼镜照相都反光呢。
  他扭头看我,笑了笑,走过来调亮了工作间灯光。“弄几张给你看。”
  我站在里面,对着镜子,然后茫然了,照相找不着镜头怎么照啊?“不行啊,”我大声喊,“我看不见你了。”
  “你看我干什么?”他很好笑地喊回来,“看自己就行了。”
  “那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照啊。”
  “不是你的活儿。”他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指着可媲美专业舞蹈练功房的大片镜子告诉我,“你就对着它换姿势,什么时候捏快门儿是摄影师的事。”关上门出去了。
  还挺……专业的。我转回头对着镜子,看见自己被震住的傻样,这样照相?怪异啊,不知道镜头在哪个方位,听不见快门声,不过也没有令人眼花的闪光灯,这倒不错。学着刚才模特的姿势,怎么看都觉得不伦不类,头再偏点儿?肩再收点儿?个子再高点儿?脚尖又踮起一些,笑了出来,好像照大头贴,自己能看见自己,不过这是全身的。
  我还在臭美,门被打开了,钱程捧着相机一脸隐忍的笑:“玩够没?”
  我转过来靠在镜子对面的背景墙上看它。“韩国人就是有想法啊!”
  “切~我的创意。”
  “是吗?”好创意,拍照者,被拍者,拍照的东西,背景,全在里面,每个人都是演员又都是观众。
  他哧哧发笑。我的脸随着他的走动转来转去,“别动别动,”他说,“看镜子不要看我。”
  镜子里,我紧贴着墙壁,两臂半展不展地,双脚交错地叠在一起。“呵呵,什么姿势?”好像被钉起来的耶稣。
  他笑得可开心了:“保持这姿势别变,回头我给你扔庄稼里还能吓唬鸟。”
  “去死~”稻草人已从伟大可怕的奥芝那里得到了头脑,不堪侮辱地走出去。电脑查看器上正是刚才那些模特,看得人不由自卑了。“她们真是会照相啊。”
  “是会被拍,照相的是我。”他卸了相机卡放进读卡器再接上U口,不太满意地看那些照片,“妆感重了,我刚看她们抹粉底跟刷墙似的,回头还得一顿好修。”看到上午拍的楼盘照片,我才想起细问他和那伍总的关系,他把视线从屏幕上移给我。“介意吗?”
  我就怕他这么想。“给年糕的人想都没想,自己却敲锣打鼓。”
  “这话你给伍晓雨说。我就是在人多打饭的时候帮她把饭缸拿过去,她就硬说我暗恋她,跟了我一整年。”
  “她是你们学校的?杂志上说她清华土木毕业的。”
  “你让她拿毕业证看,拿出来也是假的。她表演系念一年就出国了,嫁一好老公把她带起来的。不过那女的也确实挺有手腕儿。”
  “后悔了吧?”
  他竟然点头了,说:“不知道她会生三胞胎。”
  到家都九点多了,欧娜还没回来,小藻儿正在电视前看选秀节目。一群男人对着镜头扮酷扮可爱,不说真话,挣了命煽情,用支离破碎的调子唱歌,空长着一张张漂亮脸蛋。“看着好的没?”我脱了鞋到她旁边坐下。
  “就那么回事儿吧,”小藻儿也是不屑的,“季风K他们一来一来的。”
  呵呵,季风唱歌不比他们好听到哪去,不过很有特色,杨毅讲话的:俺们四儿跑调跑得贼自信,对这歌不熟的都得以为是原唱跑调。
  “天啊,”小藻惊呼,手里抖着件绣有东方图腾的中国红丝质肚兜,“已经发展到送你这个的程度了。”
  “他给商场拍海报人家送的。”原来是这么个东西,我还在想要是内衣不合尺寸可怎么穿,这牌子东西还挺贵的。
  “我试试,”她说着就脱了睡衣,“还没穿过肚兜……好看吗?”
  “你好像年画儿里那鲤鱼精。”我拿手机对着她咔嚓一张,她配合地作个揖。
  欧娜开门见了这一幕马上退到门外看看门牌号,确定是自己家才重新进入。“我以为楼下那精神病家呢。”
  “如何?”小藻儿摇头晃尾美滋滋显摆,“中国古代的性感小内衣。”
  欧娜笑睨她的身材,含蓄地说:“你让我想起一句歌词:胸襟坦坦荡荡。”
  某人立马耸拉了肩膀,小狗一样呜呜地蹭到我身边。“很坦荡吗?”
  我安抚爱犬:“她的也不大。”
  “我们都是太平公主。”她伸手摸我,讶然,“你最近发育了?”
  “我胖了。”过个冬天把腰间养了一小圈赘肉出来,前两天找春天的衣服,去年的裤子竟然穿不进去!“我现在98斤了。”两个月长了8斤,喂饲料也没这个长法的。话刚说完,只听卫生间长长一声哀嚎,小藻儿吓得直歪脖,我侧耳听听朝鲜语夹古文言的咒骂声,“花小姐也上秤了。”
  小藻儿眼睛一闪,跑过去拍门:“欧娜呀你多少斤了?”
  最初见到欧娜时,她都赶不上亡灵巫师长得富态,这会再长长就跟野蛮人差不多了。明明每个人都背着好大一包心事行走,为什么我们总是这么容易长胖呢?
  春天到了,该减肥了。
  公司行政提供了若干备选,前街的健身沙龙楼下的瑜珈馆,又是器械运动又是跳有氧操,各种体验卡代金券推给我,俨然一个瘦身咨询台,一翻之下赫然还有火车票机票代理的名片,放在一边也没细看。不是故意忽视她的热心,实在工作攒了太多,密密麻麻的备忘录,看一眼能愁掉二两肉。不知烧了哪路高香得到主编大人垂青,手上杂志采编的琐事派给了新来的小记者,我被调去给公司周年纪念册做流程,拿着部门协作函要从15楼跑到20楼,跑了一上午连本层的传媒中心都没跑完。
  午休的时候季风来电话说开资了下班请吃饭,一口就答应,撂下电话看那堆健身卡格外讽刺。算了~~搓完他再商量减肥事宜,中午省一顿了,肚子留到晚上多吃点儿。
  不仁道的心态马上就得到了报应,主编晃进编辑部见我还有闲心翻广告传单,给我了一个跑腿儿的活,带摄影记者去20层总部给董事长拍照片顺便把版序图给她看,请她在首页提词。“时间我跟秘书约好了,不要迟到,秦总行程很紧的。”
  我生怕他再安排别的事儿给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和摄影小麦奔20层去偷闲了。
  门口秘书分机通报之后放我们进去,秦总正在埋首写字,看见我们点头说稍等,半分钟后放下笔理好纸张,看看小麦手里的相机,把那份文件交给我,客气地说:“麻烦给门外秘书让她帮我快递出去,地址在最后一页。”吩咐小麦可以先拍照。
  老板就是老板,太懂合理利用时间了。我接了文件一瞥是老本行的内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强迫性地审视数字,“砖墙10-2M出水平隔热层”,阿妈,造火化间吗?再看最后一页,竟然是签字盖了章的合同,可了不得!脚直接打了个弯就转回办公桌前:“秦总,打扰一下。”秦总摆手示意小麦停下,我把数据指出来,“这个-2是不是应该变成上角标啊?”8米的隔热层不是开玩笑一样么,墙体才几米啊?再者说合同里面不可能出减法运算。
  秦总看我胸卡一眼又看合同,拿起电话拨号说:“接余工……喂?我是秦堃,你来我办公室……先坐会儿,我把这处理一下。”
  我和小麦待在远离办公桌的沙发上,很快一个不顶重发的中年男子敲门进入,秦总把合同上的问题丢给他,他极迅速地冒了汗。“一个编辑几秒钟就能发现的错误,你们做了两周没有人看出来吗?”秦总的语气上扬,单纯发问一样。余工把那几页纸翻了又翻,责任推到录入身上,拿了文件回去重审。小麦偷偷问我情况,我没敢吱声。秦总示意拍照继续,把玩着一只签字笔看着问我:“丛小姐到编辑部多久了?”我起身回答还在试用期。“坐就可以,随便聊聊。”扭头奇怪地看小麦,“你怎么不拍?”
  小麦有些为难。“您说话我拍不好……”
  秦总半开玩笑地说:“抓拍就是摄影师的工作么。”也没有刻意给他摆造型,靠在椅子上继续问话,我积极地回答,本来只是想自己多说话就能给小麦争取一些拍照机会,完全没想到这却使我一周后接到人事部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到地产部面试上工。
  季风到公司楼下时我手上还有校了一半的稿子,让他上楼来等我,几个编辑正从粮仓抱了大包小包吃的准备加班,一溜小跑着回来,神情激动。“来了个浊世佳公子。”整个东半层留守女工都轰动了。我闷笑,可惜彼公子文采逊色,比不得纳兰风韵,出去接他,后面桌上手机也响了。季风站在电梯前,手机贴在耳朵上,眼睛不安份地四下打量。他戴了竖纹的毛线帽,穿烟灰色韩版短大衣,敞着两排扣子,腰带也没系,愈发是率性好看,肩宽腿长的衣服架子,往哪一站都招摇,用翅膀老大的话说是:骚情。编辑部门口的复印机传真机饮水机都繁忙起来,各有闻风而动者占山打望,我看着架势倒有点怯了。那双大眼一扫见我,手摇着墨镜高呼:“丛家。”
  还好,他没光头戴墨镜,要不我同事得以为我认识黑社会的,明天办公室里什么版本都传得出来。

  是以冒险

  店是黑群选的陕西菜,菜都快上齐了小藻儿和欧娜才来,各自红着一双眼,抱怨外面风大,季风捧着小藻儿的下巴地抹她眼角,怪她怎么掉了灰堆一样。小藻儿边躲边叫,我一看是风吹出眼泪弄花了睫毛膏,拿湿纸巾沾了护手霜帮她补妆,拙手弄个小小的黑眼圈,满桌子大笑。季风气得没力:“你说你一天上学化什么妆啊?”小藻儿不悦,欧娜脱口就说:“女为悦己者容有什么不对?”又小声念,“士为知己者死。”再看那两只红丝密布的眼睛,神色幽凉直接沁透了我尾椎骨,一勺南瓜羹舀起来半天送不进嘴里去。季风嘲笑道幸亏没听我的去吃自助,“你们几个这样的吃自助可赔死了。”是是是,都他这号馕食豹子那饭店得赔死。
  黑群那中学生女朋友抱着小半碗羊肉泡馍嚼得卖力,其实也不是中学生,跟小藻儿同岁,就是长得嫩,去网吧网管不让进让她拿身份证,身份证拿出来,还是不让进,给气哭了。季风老爱逗她,黑群就逗小藻儿,不过我们藻儿脸皮厚加上神经粗,耐逗得很。欧娜说你们屋人是不是都恋童癖啊,找的女朋友一个赛一个的娃娃脸。又突然想起什么的问我:“钱程忙吗?怎么没过来?”我纳闷她为什么冒出这种话来,直觉地反问:“他来干嘛啊?”她很头疼地叹气,喃喃着:“你这人竟这样~”我没等说什么黑群就嘿笑,道是家家也有主儿了。我学他的笑声,目不斜视道:“有也是一奴隶。”他赞许,得有这气魄,中学生嘻嘻两声,像是学着了。老黑赶紧换话题:“离家不远有一海鲜火锅,我论文稿费下来请大家去吃。”
  季风一拍巴掌:“我知道,那家供鲨鱼肉。”听得我立马饱了,张罗撤席,他看看表说还早,坚持把酒清干净,不得浪费。
  小藻儿突发其想地提议:“真心话大冒险啊?”
  中学生第一个热烈响应,欧娜眼角斜挑:“疯了?”
  我点头:“然。”
  季风只是干嚎:“玩什么玩?明天不上班?”
  黑群路见不平:“你自己说的还早,凭什么不能玩。”我可看得出来他有私心,打算借机套美眉身世,鄙视地哼一声。他一听掷了气,“同意玩的举手。”说着身先士卒,中学生也乐得被套,小藻儿看看季风,十指敲着桌边沿儿也没敢举,黑群笑道:“藻儿是发起人肯定算赞成里的。三票,下面反对的举手。”
  季风可是会偷懒,直接说:“不玩。”
  我乖乖举手,小说上男的女的都是这么出事儿的,我不想被恶俗了。
  所有人目光都落在欧娜身上,她还挺自在地问大伙:“看什么?我弃权还不成吗?”
  她倒是比鬼还鬼,想坐看热闹,还不是一样被民主了。季风瞪她一眼:“起高调。”
  黑群拿一把小汤匙放在桌中间,宣布规则:“头圈挨罚,二圈主罚。”
  以前他们寝室一喝酒就拿这当节目,可是他们那一帮个个皮头皮脸,能说出来什么真心话?所以没有真心话,光是大冒险。演变得多彩多姿,游戏过程也比较复杂,最惊骇的一次是拿着储蓄罐去买避孕套。那两年北京好些个超市买东西还找零分的,他们寝那个买棉花糖送的大号奶瓶储蓄罐,里面超过一毛的硬币都没有。受罚的正是此刻的庄家黑群,那天他和成人保健的店员完成了彼此这辈子最为难忘的一次交易。大概也觉得再没有比那更艰险的经历了,再来什么都不怕,根本是破罐子破摔。掐个勺兴奋得傻样,我忍不住泄他的气:“你要轻点转,转地上摔碎了十块钱一把太不划算。”
  “别捣乱。”他没有好笑,手一松,勺子飞转,停下来时勺柄直直地指向我。
  这厮绝对是练出来了!我接过勺来给自己选出题人,异想天开地希望他们同时走神,以便我趁机摆向最不具威胁力的中学生,非常不巧,又是我中了,偏向右边的欧娜。
  欧娜手一指,漠然道:“亲季风一下。”
  小藻脸白了。
  季风脸红了。
  而我脸黑了。“不可以选真心话吗?”
  “好,”欧娜靠在椅子上,“你喜不喜欢季风?”
  季风皱起眉:“招你了吗?”
  中学生觉得很好玩,爆笑,黑群示意她安静。“不带玩恶心的,换一个换一个。”
  欧娜梦醒一般眨着眼挨个儿看。“嗯?家家受罚啊?我以为燕儿呢。误会误会!换一个,亲我相公一下。”
  “选真心话,我不喜欢黑群。”噢,回答完毕,开始下一轮。
  我估计金银花是让大风吹晕了圈,做出这种让我尴尬到要钻进茶壶里当精灵的事,默默地用眼神责备她。她没什么表情,还小声跟我嘟囔,没勇气就不要玩这种游戏。我倒是想不玩啊,不知道被哪个乱投弃权票的家伙拖下水!
  这天的风确实很大,藻儿一出门我就被沙子迷了眼,猛淌眼泪。被季风拉在身侧,帽子摘给她压住乱飞的长发。“闭眼睛。”抓起她的手。小藻儿瞎子一样跟着他走。欧娜也靠过去,大大方方地牵了季风的另一只手,把眼睛闭上。黑群展示一个空闲臂弯给我:“来家家。”我笑着拒绝:“我不用,我眼睛小,沙子钻不进去。”黑群埋头在中学生颈间哽咽:“她骂人。”大风天黑群最占便宜了,从来不会迷眼睛,目标太小,不是每一粒沙子都有飞针打苍蝇的精准度。
  沙子很大粒,打在脸上很疼。
  饭店离家就隔一个红绿灯,过了街到小区门口,一个盗版光盘小贩抱着盒子毅然地瑟缩在风沙中,见我们经过提高了声音:“新片儿大片儿。”中学生斜脸扫了一眼:“蜘蛛侠?”小贩很热情地招呼:“看看吧,啥都有。”
  啥都有?季风很认真地问人家:“有蓝猫淘气三千问吗?”
  行道树的叶子哗啦啦做响,我们几个都憋着没敢笑出声,黑群踹他一脚:“快走,他妈的。”
  小贩揉着眼睛说:“风挺大的,是吧?”
  “嗯。”
  又换季了,北京的春天真短。
  钱程周末拍外景,问我跟不跟去,我说这周我得加班。到了第二个周末我们的图纸还没画出来,我已经半个月没休息了。若说这世上还有比对着电脑连续做图更累人的事,那就是穿过紧的衣服对着电脑连续做图了。我去年的衣服都不合身,打算少赚一天双薪去SHOPPING,可是我真这么做的话,即使我是秦总力荐的人,余工也会毫不客气地指着我鼻子骂娘的。这个四十开外又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脾气怎么这等暴燥,我被他之前在董事长办公室唯唯喏喏的模样给骗了,他面对老板流的是汗,面对下属喷的是血,喷我们个狗血淋头:“速度,速度,节前还出不了效果图你们几个全给我回家自己吃自己。”
  吃自己倒还不至于,只要是你是在这行混,出了这个门,天下都一样,别家工资还没这儿拿得多。全国都解放了,只有设计活在旧社会,真不是人干的活儿。谁也舍不得丢掉中坤集团这份工,组长回办公区给我们小工磕头:“再熬两天,再熬两天!”得,这就又四天了。
  四天之后我还活着,给自己泡双倍浓度的黑咖啡,苦得快把嘴唇抿进嗓子眼儿了。去15楼找行政要方糖,回来的时候在电梯里遇见秦总,很和气地问我:“还做得惯吗?”
  我点头,身比咖啡苦,心比方糖甜。噢,加班被老板看到喽~
  “余工说你很细致。”
  “就是有点慢。”我深知自己的缺点。
  秦总笑了笑。“欲速则不达么,慢慢来。”看一眼冒气的杯子,又说,“加班别喝太多咖啡,对心脏不好。办公室有他们送的茶,我喝不了送你吧。”
  这种口气我不好拒绝,跟着去了20层。
  诺大的办公室,日光灯一亮衬出窗外的黑,秦总从书架下拿了一个精美的礼盒给我,说道:“这种薄荷花茶比普通花茶提神,又能养颜,味道是有点怪,你喝惯就好。别总仗着年轻不在乎,到我这个年纪再保养起来成本就高了。”
  “您很年轻。”我不是奉承,面前这张脸看似不需要多么昂贵的保养。
  她抚着不见丝毫岁月的眼角自嘲:“我这种年轻就是商业了。”
  秦堃是我知道的名女人之二,其实进中坤也是有着对传奇人物的崇拜心理。某本财经杂志为这位跻身国际富豪榜的女人做专访,看到她37岁时,我心想着:真年轻。下一瞬就恐怖地意识到自己老了,37岁的人能让我觉得年轻,随即意识到相较于她的成就而言,37岁真是太年轻,多少男人做不到的她也做到了。公司同事有说她出身显赫,社会背景极惊人,以至官场人脉深厚,否则这样一个无色可事人的女子凭借什么在满地富贵的都城显山露水?
  这个传奇中的女主角长相很普通,据恶搞统计,极美和极丑的女人回头率是同样高的,所以一个女人长得普通,某些程度上比长得丑还悲哀,因为无法引起别人注意。但这张脸的主人有着至高本事,中坤若比武周社稷,同样使男人和貌美女子一起臣服,无姿色可言的秦堃则更胜媚者女皇一筹。人一旦达到这种完全意义上的成功,不论男女,外貌、个性、甚至人品上的瑕疵,都已经无足紧要了,没什么比努力并获得成功更能给人自信。
  同样是女人,我十几年后可有这样的成就?
  这天打图到后半夜都没有困意,不知是薄菏花茶的效用还是商场女魁首的刺激,也可能是背水一战的挣扎,眼看4月就过去了,再不完工甭说过节费,五一假都得加班。我一想这些,就莫名其妙地忆起中学时候被迫跑一千米的往事,累得要哭了。
  血泪纵横地打出图,连欢呼的力气都没有,唯一眼睛有光的我被派去跟园林部分做交接,总工跟在我后边,亲自给我开门,心急火燎地摊开图纸,他说家家你看这儿就是上次提到的景观轴……绿墙……“哎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脑袋大得像哆啦A梦一样的余工比我们更先崩溃,“你们校完了赶快回去睡吧,明儿没电话就别过来了。”
  我充满敬畏地看着他,虽然他发起飙来很可恨,却是个彻头彻尾认真严肃的人。先前我不相信混到总字级的工程师还要跟设计一起熬这种凉夜,再一次,被自己选择的职业吓住。
  夜色已深了,香木已燃了,凰该回家了,倦了。
  我房间里竟然还有淡淡光芒,这份精气神儿给我多好。季风戴着耳机坐在电脑前,叨着烟,屏幕照着他的秃头不时幻化出各种颜色。“这作什么妖儿呢?”我拉下他的耳机低问,“几点了还不睡觉?”
  “嗯,打完这局的。吃了没有?”
  什么呀,不晌不晚的冒这么一句出来。“季风你赶紧快别玩了去睡吧。小藻儿明天还考试呢,二半夜的过去又把她折腾醒了。”
  “你晃悠到这个点儿才回来还能记得她考试,真强。”
  “回光返照~~”我趴在床上敲着肩颈,脖子一转骨节都嘎嘎响,二半夜听得特明显。
  还有一声叹息。睁开干涩的眼睛,看见季风站在床前,逆着光的五官不可辩视,只有轮廓一圈微微发亮。他把烟扔进喝剩底儿的雪碧瓶里,坐到床边拍拍我的背。“不行嫌疼啊。”
  不等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两只手已经捏上我肩胛,姆指抵在颈椎的骨缝里,用力按下去,疼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随着力度的骤减,原先的酸乏感并疼痛也一起缓缓消失了。“你还有这一手。”我回头看他。
  “别使劲儿,”他把我的脖子扶正,继续揉揉掐掐,“我妈颈椎不是有毛病么,嫌季洁手劲太小,以前成天让我给捏。”
  “都是你们几个给累的。”
  “嗯。”
  “到底是老儿子,不白疼啊。”
  他哼笑,没怪我占他便宜。
  很奇异地肌肉慢慢松懈下来,全身都麻酥酥地舒服多了,好暧昧的感觉。不知道是他的手法的确不错还是我实在太累了,睡意很快罩住全身,昏悠悠之间感觉他替我盖了被子。我捉着最后一丝意识说:“你去那屋小点儿声啊。”小藻儿睡不好觉有可能昏到考场上。
  季风说:“我一会儿回家。”
  噢,那就没问题了。

  是以掷气

  手机乱震,把我震醒,吓死了……摸了半天在被窝里摸出一灰漆漆的6680,好像不是我的。神智在半睡半醒间徘徊了一会儿,暗想什么东西到季风手里都没好,这手机年前买的,才用几个月就弄这么狼狈,屏幕划得乱七八糟的。电话接通,不等我出声杨毅就骂:“猪,睡到现在……说话!你又睡着了?”
  “烦不烦人~”我鼻音浓重地囔囔着,全身细胞都在喊:没睡够!
  杨毅呆住,结结巴巴地问:“谁,谁啊?”我笑起来,她惊叫,“老表?”
  这也不跟谁学的,最近就得着这么叫我了。“干嘛啊这么早?”
  “大姐都演午间新闻了你过刚果金时间啊还早!”不喘气儿地说完嘻嘻一笑,“反正你们春宵正好可能嫌早……唉呀!”
  挨揍了。于一肯定在旁边。
  “喊小四儿接电话。”
  她说得漫不经心,我却听出来她的激动,狠狠地平静她雀跃的神经。“往他家打,手机昨天落这儿了。”
  “啊~~”难掩失望地啧啧两声怒低咒,“他家没人接啊,死哪去了这是?”
  “不知道——”我打着呵欠,“一会儿能过来拿电话吧,我让他给你打回去。”
  “他都不一定知道是落你这儿了,那心大的,穿鞋都不知道上哪找脚。”她狠呆呆地骂,问我,“你怎么这么困,昨晚儿又加班啊?”
  “嗯,到家快两点了。”
  “啊?那你自己回来的?多不安全啊。”
  “不会,一路上很太平。”
  “我是怕你吓着别人。”她挖苦道。
  我顺话自嘲:“可以蒙面嘛。”
  她叠声说哪能哪能。“咱家盘儿最亮的长公主被形容成这样,你哥那样的出门遇着警察还不得让人当场击毙了啊!”
  “你等回头打电话我不告诉庆庆的。”虽然这对她啥威胁也没有,反正不花我电话费,闲扯呗。“你找季风干啥?”
  “我QQ丢了。”
  真有这种无聊人。“你不是会员吗拿手机找回来。”
  “打过年就没充值,你看不见会员图标没了啊?多长时间没上QQ了?”
  “没注意……”门铃叮当响,“可能来了。”我掀起被子下床,猫眼儿一看果然是季风。
  看我拿着他手机跟人唠,挑眉功夫就想到是谁了,没好气地问:“又干啥呀她?”
  “说QQ丢了。”我把手机递过去。
  两人三句话没说完就嗷嗷喊起来了,季风边骂边坐我电脑前边开了机。告诉她:“你上小锹儿号,电话挂了吧。”手机随便往床上一撇,不耐烦道,“整个破7位号三天两头就让人盗儿去……”
  我知道他手机是怎么跑到我被窝里的了。
  密码保护资料莫名其妙写个“1+1=?”从数学运算猜到字谜,挠破了头皮都没对,最后季风决定给腾讯客服打电话,杨毅在迈克里笑话他:“走正规途径我还找你干什么呀?这号本来就是你偷别人的,再给我偷回来。”
  季风发狠骂她:“你给我滚一边去,自己密保写完了不记得,二车车的。哪次都费个洋劲给你整回来,要不你就换个号。”
  “这都多少年了我上哪记得去。换号了里边好友怎么办?就你不二!”
  他们俩就正经是五十步笑百步那种,我突然灵机一动,说:“你在答案那儿填‘季风’试试。”
  杨毅听见了,乐得前仰后合,视频里看见于一也跟着笑起来。季风先是瞪我,复又想起了什么,打开页面在回答那儿填了“小丫”,竟然正确了,他开了自己邮箱得到系统提供的链接。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修改密码的整个的过程,他搞定了才歉意一笑:“想起来了,这号偷回来之后我写的密保。”杨毅对着迈克嗷嗷骂他,季风也没惯着她,几回合就从单纯的密保资料问题演变成剧烈人身攻击。
  其实季风是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对女人基本都不屑一般见识的,很少与之发生争吵,他觉得女人是弱者,应该加以保护,而杨毅是属于女人以外的生物。在他看来,所有女人都是玫瑰花,只有杨毅是扔到沙漠里也死不了的仙人掌。
  我洗漱完毕转回来,季风口干舌燥地告假。于一问我们五一放几天假,他家那个走热蹄子的打算组团出国玩。现在五一真是当大节过的,以前上学时候寒暑假好几个月不稀罕,上班到现在只有几个长假,去年的十一和年假,还有马上要到的五一。杨毅提议去韩国,翅膀的一个红颜知己年前嫁了过去,可以给我们发邀请函。主意倒是好主意,问题是我不愿意奔那个女人去。那个叫雷红岩的,人如其名,祸水一个,看似大咧咧的样儿,其实没什么好心眼儿,当年翅膀和时蕾就差点因为她黄了。好不容易嫁远远的还去招她干什么?杨毅有的玩啥都不管,我可一直记恨着呢。
  “四儿耳朵捂上,我跟家家单说两句话。”
  “有病啊?”季风不理她神叨叨的。
  “那,你自己要听的。”杨毅坏笑,明显是知道他不会听令故意做戏看的,清了清嗓子,坐在于一的办公桌上向镜头伸出两根手指灿笑,“第二个安排,德国。”
  “靠。”季风发了个流汗的表情过去,迅速瞥我了一眼。
  很狼狈的,我们俩一起脸红了。听得于一声音低低地在那边笑:“冒汗了。”
  “走吧,一起去吧,”杨毅继续蹿掇,“叫叫儿前两天还打电话让咱去呢,报往返路费还管吃住旅游景点儿门票啥的。”
  于一窝在椅子里仰头看她,一脸不赞同地说了句什么。
  “你们关系好你去吧。”季风不为所动,“没事儿下了啊,我要出去买东西。”
  “你这孩儿怎么说不听呢?人家都大方表态了,你还绷啥呀?”请将不成她又换激将,“那个没出息的死样。”
  “咳~”我在新一轮战争开始前出声制止暴动,“那个什么,出国玩太费劲了,我们也没护照啊。”
  “那个好说,你俩给照片邮回来我去办,几天就能搞定。”她摇头晃脑的,“咱上头有银~”
  “你有银没银我们就放七天假够玩啥的。”再说还不一定放足七天,图纸刚交,出什么纰露总工都得火上房地抓人来修,假期还不得猫在北京24小时待命啊。“干脆你们来北京得了。”
  “去北京平时去,假期的话都往那儿去,人太多了。你请两天假不行啊?”
  “拉倒吧,请假出去玩?回来还混不混了。”
  “那怎么了?谁还没有点玩儿心!”
  “我说杨总,”我拿过迈克,“你们书吧服务员好么应的跟你请好几天假出去玩你乐意啊?”
  “我不炒了他的!但你不一样,你们老板不能像我这么不讲理是吧?”
  你看,她一天可有自知之明了呢。
  “要不你就编点儿借口,就说家里……你就跟你们老板说我出事儿了回来见最后一面。”
  “切~”季风冷笑,“想什么呢?你当人家公司都慈善机构啊狗死了也能给假。”
  “定了,先去北京。”杨毅轻拍下桌子,狂笑,“母哈哈,小四儿小四儿,我黑不死你。”
  “你指着我脑瓜子让门夹了在这儿等着让你黑吧。”
  新的一轮战事开始。
  关了视频季风跟我说:“老黑要和中学生去九寨沟,我要跟他去。”我也没说话,只悲悯地上下打量他,像看他最后一眼,他寒从心头起,“你干什么跟看死人似的!”
  我低头窃笑。“我是想劝你不要徒劳了,服个软还能保得全尸。”杨毅粘上了什么人,就想书里说的,上天追到灵宵殿,下地赶到鬼门关。
  “我说,”季风这回可真冒汗了,“咱俩现在是一条线上的,你不能调了炮眼轰我啊!”
  要学瑞士永久中立,不跟任何人结成火线是第一位。“着急忙慌下了要去买什么?”
  “哦,小燕儿说考完试让我去接她。收拾收拾跟我溜哒去吧,看她们那边儿有什么好吃的,我请你们。”
  我懒懒地表示自己还想再睡一会儿,听得他嘟囔再这么下去生物钟都得紊乱,收了杨毅一条短信:四儿谈恋爱了?我没回,按着键子翻看以前的信息,问季风:“你怎么不跟他们说你和藻儿的事?”
  他浏览着新闻网页随口答:“你说不也一样吗?知道就行呗。”
  “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别把我当广播站。
  “那翅膀和小猫怎么知道的?”
  不是我说的啊。
  “可能是老黑说的,”他看着我的无辜样又做猜测,“他和翅膀在一个区打游戏。”
  我倒觉得最有可能的是他自己让人寻着迹象给诈出来了,翅膀素来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
  可是这种事情,不是季风亲口说,对小藻儿不公平吧。
  “知道就行了呗。”小藻儿还真懂夫唱妇随,和季风统一论调,让人挑不起事儿来。
  呵呵呵,我也不是成心挑事儿啊。驴一样脚不停闲连轴转了好几天,冷不丁闲下来有点不知道干啥好,欧娜锉着指甲建议:“跟程程拍照去嘛。”我想也不想回答:“他没有外景,在影楼拍照没意思。”我这阵子根本就没过问他的行程,不是说总监回韩国取大米了吗,他现在一准儿忙得很,没空联系我。就像故意反驳我,话说出来还没凉,家里电话响了,小藻儿接起来,告诉我:钱大师。
  捞过话筒说喂,电话那边说:“家家啊,我是你嫂子。”我抬手就要扇小藻儿,她尖笑着跑开。
  丛庆庆结了婚和我爸妈住在一起,他虽然是个没正形的哥哥,也算有所贡献,有他在爸妈身边,我可以在北京漂着乱闯。挂了家里的电话又想起白天杨毅那条短信,依着这猴崽儿的性子,居然只问了那么一句就没音儿了,有点奇怪。电话打到她家,她爸接的电话,聊了两句我问:“我小姑呢?”
  小姑夫压低了声音:“来气呢。”
  “你惹的?”
  “嘿,大侄女儿你真能抬举老姑夫,我能气动她?”
  “小丫?又作什么乱子了?”
  “哎?先别骂,这回不怨我儿子,大的挑事儿。”
  我噗声一笑:“哪回都不怨你儿子。”但我小姑脾气是有点酸。
  “小丫跟你说没有?她原来大学老师下海开了个买卖,不怎么就相中咱这孩子了,说啥让过去给当运营经理。待遇什么的都谈的可好了,还给套房子。”
  我听着他掩不住的得意更加纳闷。“这不是好事儿吗?”
  “事儿是好事儿,可人这买卖在哈尔滨了。”
  “哦~~我小姑不让走?”
  “说反了。大的让去,小的不走,这一走她那书吧不就黄了么,她说要自己当老板,给人回了。你姑当时就激了,愣说她是恋着锹儿才不走。娘儿俩丁当二五吵吵起来了,完了一个在后屋生闷气,一个开车出去现在还没影子呢。你说这都有没有点正事儿吧,这么大个人了。”
  就听着小姑没好腔儿地骂:“就你有正事儿!跟谁讲究我呢?”小姑夫马上没了立场,拙劣地改口说在骂小丫。小姑接过电话跟我这通抱怨,都知道除了于一之外就我能治住杨毅,问题这事儿我还真没法儿说什么。
  季风拎着两大颗菠萝上楼来的时候我刚挂下电话,藻儿和欧娜各自寻了工具去阳台抓蛐蛐儿,屋里不知啥时候多了这一个祸端,我们几个都觉浅,越到后半夜它翅儿抖得越欢实。最近失眠最甚者当属欧娜,夜里起床去卫生间时见她穿着白衣披着长发一脸杀气地拿着杀虫剂满屋乱晃,我等饱受惊吓,也因此这只虫子正式列入勿论反抗与否都斩立决的S类通缉名单。季风建议找杨毅去:“这院儿她抓蛐蛐儿最厉害,获过奖。”初中为了气我同桌曲耀阳,杨毅有阵子狂抓蛐蛐,抓不着拿蚂蚱凑数,活捉之后两个后腿卸了,用圆规逗着它们在课桌上跑,我还得配合地问:“人家招你惹你啦?”她晃着尖溜溜的圆心针斜瞄着我同桌说:“一个曲曲嘛,跟我耀武扬威地我不收拾他?”
  其实我也挺无聊的,看见曲耀阳吃瘪心里很是痛快,可以说对于杨毅的恶作剧,我不单单的放任,很多时候还助攻。
  这一次她不是胡来,我却不知道该不该挺她了。杨毅弄了个读书茶餐厅,在M城也算新鲜物,挺多图情调的回头客光顾,一月下来纯剩个三五千块不成问题,而且这活儿悠哉的很,店里几个服务员看着,她开个吉普车东西城乱逛,该哪玩哪玩去,闲下来回去看看生意,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肯定是不愿意去给人家打工的。这事儿说出来感觉小姑是理亏,女儿都这么大不应该再不顾感受地给安排,道理上说不通但情理尚在。小姑那个人我知道,这不是家要往哈尔滨搬吗,生怕杨毅在M城扎了根儿,得着这机会还不赶紧加纲?
  一个人什么性子啊真是定了型的,根本不分年龄。我这姑姑就是一张嘴狠,心跟水做的似的,又爱犯猜疑,我都她说了于一不可能移民,她还是怕姑娘一出门子就由不得她做主。嘴上不说心里舍不得,杨毅在哈尔滨上学那会儿她三天两头就去看一趟,孩子在跟前儿呢她还骂,看不见了又念叨,要不然杨毅和于一的婚事也不能拖到翅膀之后。
  季风听了情况,光是骂杨毅臭得瑟,“整个小破店根本不挣钱,缺心眼儿玩意就知道成天玩。”他这么多年屡受杨毅陷害,竟然还敢认为她比较少根筋,明显是一头倒,我忍不住辩驳起来。杨毅看似没心没肺,实际很有自己的坚持,这份坚持和别人无大关联,只是在为自己将来做打算。人和人不同,像时蕾,像我,像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安安稳稳的上班族,所负的责任越小,生活越平静,而杨毅是个天生的张罗命,对于各种费心机的事乐此不疲。她深谙自己什么个性,只会选择自主的生活,不会替人卖命。
  “……其实我小姑心里比谁都有数,就是亘在这儿了,她这人又听不进别人的话,等她自己想通吧。”杨毅懂得老妈想的是啥,风头上躲出去不正面交锋,孩子长得绝对是人精的心眼儿。
  季风抓着眉毛嘟囔:“她像个小孩儿似的,海婶儿想把她拽身边儿多陪几年也正常。”
  “这种想法就不正常,”平常看着都开明的主儿,关键时刻思想又回了旧社会,这又不是骑马坐轿子年代。“谁说结了婚就不是在身边了?”
  “不是一回事儿。”他含糊不清地说了这句,低头猛啃菠萝。
  “反正那孩子心大也不着急结婚。”
  “我感觉她有点着急了。”他笑着打断我,“看时蕾结婚挺好玩的。”
  “好玩你也结了吧。”我用水果刀扎着菠萝块儿,小心地送进嘴里。
  季风的嘴角被果酸沙涩得发红,活该,让他一块接一块地吃,我这速度慢的一块儿还没咽下去呢果盘见底儿了。
  他挑的菠萝还不错,只入口微酸,嚼两嚼就剩甜香了。像什么呢?一种恋情吧?

  是以质责

  “你这字怎么写这么难看啊?”我对运单上的字颇有微词,“这多影响整体效果啊。”
  收件员不服气:“这能看清就行呗。”
  “您得让人看得清啊。哎哟,写的这是几号啊?”
  “那一共就这一栋楼,去了就知道了。”
  “是你去送吗?”
  “不是……”他终于低了头。
  “不是你得让人家看清你写的这是什么啊,送错了怎么办?是吧?”我换了另一张单子重填地址,但是我写得也没什么字体,掩饰地说,“你看,起码得写清楚啊。”
  收件员拿着邮递的东西走了,表情是烦不胜烦的,旁边前台和清洁阿姨看我直乐。我郝然揉着脖子回自己办公区,邻桌小郭扬着笑脸:“劳模回来啦?”
  “我觉得我有点罗嗦。”而且很多管闲事,发快件又不是我的工作,送不送得到也不用我负责,可我亲力亲为得挺来劲。
  解释为前阵积极上工的惯力所至。
  像小藻和季风怎样也不关我事,我却替人家求婚,又没领到该有的感激之情。说来都怪季风,我说了那种话他就顺势表个态好了,哪怕说等藻儿毕业,也是句人话啊,他却只说等你们都出了门子再说。呵呵,“你们”是谁?
  我还真是闲不得的命,管这管那的,一开电脑看见有未处理的资料兴奋够呛,总算有事做了。是一份车库格构图的说明稿,从头到尾顺了一遍,改动无数,让自己都挑不出毛病来,伸个懒腰准备下楼吃饭。图纸拿起来扫一眼,疑心遗录一组数字,重新打开,嗬!好大一篇乱码。关了再开,还是一样的,怎么回事?周围几个同事午休出去了,我一人研究半天没弄明白,拨了季风的手机,问他:“你会不会用Illustrator?”
  “什么东西?”
  真失望。“奇怪,我刚存的文件关了再打开怎么就全变成乱码了?”
  “没损坏?”
  “不可能,隔半分钟都没有。”
  “你复制一个看能不能打开。”
  “哦……打是能打开,还是乱码。”
  “你用的什么?办公软件啊?”
  “也不算,平面构图的一个东西。”
  “着急吗?要不拷回家晚上我给我看看,你看一下文件属性,大小正常吗?”
  “不正常……才7K。”
  “没存上吧?没存上也不能这么小啊,也不应该是乱码啊……”
  “不会吧?”听他自言自语,快急死我了。
  “怎么特着急要啊?你们网管呢?”
  “不是着急,那我不是白做了吗?”
  “你正常操作不会无缘无故丢文件的,找网管看看。”
  只好等人家来上班了,最坏不过下午重做……午饭的心情也没有了,光在这儿哀悼仅着一面的小作品。余工和一位估算师从办公室出来,秦总在最前面,三人边走边说项目的问题,路过我的工位秦总停下问:“家家没出去吃饭?一起吧。”
  “在节食。”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正在惩罚自己。
  几位大人相视笑笑,秦堃是女人,对节食颇能理解,劝道:“晚饭可以,午饭不能不吃,身体吃不消的。”
  可是晚上在家时间长,不吃东西没事做。见我仍有推托之意,余工面露凶光:“快走,一会儿没有肉了。”比催图的时候还恐怖的。
  在底商一家港式餐厅各自点了份简餐,秦总特地对余工说:“趁做这个项目多带一带家家。跟着余工好好学,工学学士,只看着书本上的东西盖不出房子。”跟着又聊起我们学校,说些地产新闻,没人提公事。秦总的手机响,她看着来显,眼里有惊讶,轻轻地“哟”了一声,道:“竟然给我打电话来了。”接起来先问,“没拨错号吧?”对方不知说了什么,惹她大笑,本来不算好看的脸被这种欢喜装扮得很柔和。
  听语气和内容像是家人,我和估算师闷头吃饭,余工倒是听得仔细,末了还问:“钱程?”
  这名字应当不算常见。我一听,勺子含在嘴里忘了取出来。
  秦总笑着点头:“也亏他有心想着,明天是我妈妈忌日。”又告诉我和估算师说,“我弟弟。”
  “叫钱程?”我问完恨不得咬掉自己半条舌头,他们姐弟不同姓氏,这也许是个尴尬的话题,为弥补失礼的举动,我连忙解释,“我刚巧有个朋友也叫钱程,他……是一个摄影师。”还没试过这么抢着说话,差点顺不过来气。
  “那还真是巧,”秦总把玩着手机,“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感情钱程那些同学说的大宅门是秦家不是钱家。好奇肯定是有的,但秦堃非常正好地是我老板,我不能多问。给钱程写了短信,又一字一字地删去,欧娜还一劲架哄我:“问问不要紧。”东北话讲她这种人就是迈呆儿不怕乱子大。
  但也可以理解,长假来了,大家都在犯闲。
  我还没闲到去八卦别人家事。
  这一个月总算不白累,连工资带奖金到手了小一万块,过节费发的现金,发现比拿工资卡查入账更有幸福感,打算先揣回家查一宿第二天再去存。小藻儿居然在家,很认真地埋头在茶几上,考完试了还这么用功,罕见啊。我学着卡通片里的声音问她:“亲爱的你在做什么呀?”
  她乖乖回答:“写字。”
  “真用功。”我已经凑近了看清她纸上的……我要敢说那是字,仓颉都能现身出来骂我。“画的这啥呀?”
  “蛋糕,饿了。”
  “饿了不做饭在那画画,神笔马良啊?”
  “好不好看?”她收了笔展示成品。
  我犹豫着说实话:“咋看咋不像蛋糕~~”
  得到一个不满的瞪视。“就你画得好!”
  心情好像不太佳,我赶紧收起挖苦的笑容。“欧娜这会儿已在开往梦中的火车上,你和季风还没想好去哪玩?”
  她干脆直接忽略我的话。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站在原处看她画蛋糕,还画了一圈有胳膊有腿的大脑袋火柴人,这什么?吃蛋糕的?一滴水落在纸上,又一滴,小藻儿抽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接着画,那些火柴人布满了练习本,各种造型的,被泪一滴一滴打湿。
  下雨了。
  这算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场大雨,脏得很。空气非常干,土地非常干,雨落下来的时候有股生土味,就是一滴水掉进干土里的那种味道。
  黑群开门看我:“咦?稀客。”
  我占他个便宜。“稀客没错,称呼不对。”
  “什么称呼!”他在我头上敲一敲,“顶着雨过来干什么?”
  “找季风。”
  “兴师问罪?”
  我挑了眉。“你都知道了?”
  “嗯,家家啊,我说这话可能有点多余……”
  他的迟疑让我成功打断了他的话。“那你就等会儿再说。”
  “你想想,有些话你来说合适吗?你知道我说什么是吧?”
  我坐在沙发上固执地看着他,他没被我的严肃吓到,反倒换上一副比我更严肃的表情,表情PK正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有人没好气儿地砸门。
  “你又不是傻孩子,想一想。”黑群说着去开门,“你钥匙呢?”
  “落公司了。”季风衣服湿了大半,哆哆嗦嗦地进门就脱衣服。“四环大堵车,老壮观了……嗯?”话尾收在看到我时化为疑惑。
  黑群不声不响地溜回自己房间,不一会儿低音炮里传来游戏的背影音乐,季风感觉奇怪,但是再钝也知道我不会闲到大雨天来他们家视察民情,用衬衫擦着身子和头上的雨水,瞄着我的脸色。我一起身把吓他一跳,谨慎地待在原地。我好笑递了条干毛巾给他:“早上就下雨了你没带伞啊?”
  “我带……了,下班看没雨就没拿,到站突然下大了。”
  “二。”除此之外不知道该说他啥好。
  “嘿。”他咧嘴笑笑,一口白牙两只酒窝,差点就让我忘了此行的目的。正要开口,身后突然传来异样的响声,回头一看险些昏过去:两条一尺多长的蜥蜴,趴在暖气盒子上,阴森的眼睛盯死了我,虽然它们在铁笼子里,我还是头皮发麻,捂住自己的惊叫骤然后退,绊在茶几上被季风扶住,不等站稳就惶惶跳到安全距离平静神经。刚才就坐在沙发上,完全没发现头顶上这两只史前物种,后怕又让我冒了一身汗。
  我的反应看在季风眼里颇有趣,他伸出手指去逗其中一只,那东西被碰到,抽筋状抖了一下,加深我的恐惧。
  “好看吗?”他拎过笼子点着那二位向我介绍,“小锹儿和翅膀。”
  “你真恶心!”我还以为是黑群养的。
  “嘻嘻,多帅。”他欣赏我害怕的模样,笼子又往前晃了晃,有一只迅速攀到笼子上方,长尾巴拖在外面,倒挂着看我,三角形布满细鳞的头部让人直打寒噤。
  “季风你别吓唬我啊。”我抚着手臂上汗毛警告,“它要钻出来我可一脚踩死它。”
  他不敢拿爱宠的性命取乐,把它们放回原处,坐在沙发上开门见山地问我来意:“吃饭没?”
  这孩子怎么老是惦记吃?
  “问你吃没吃饭也想这么半天。”他把毛巾丢在茶几上,“我还没吃呢,一会儿雨停了喊老黑出去吃。”
  他杂七杂八说了半天,我还没想好说什么,不是表达有问题,就是习惯了话先过脑子再出口,边思考边说容易说错话。我可能是单芯的。
  “你们开资了吧?请我。”
  “和小藻儿就那么算了?”我问。
  季风愣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个含沙射影的指婚惹的祸,小藻儿去问季风:“你能跟我结婚吗?”季风说行,藻儿又问:“你爱我吗?”季风说你愿意的话我就娶你。然后藻就哭了,我就来了,问了这句话。
  灯光下季风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睛却一直盯着我,跟笼子里那对生物一样,长久地不动不出声。我想起之前黑群说的:有些话你来说合适吗?一时有些怯了。
  他抿了抿嘴唇,避重就轻地回答:“她说不想继续下去了。”
  “然后你就说那分手吧,连一点儿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我问她想好了没有,她说我不爱她。我是不爱她,但是我可以对她好,这不就是你们想要的吗?”
  “……”又是这个,“你们”到底是谁?“对她好就行了,你用这种心态接受她?季风你是不是在犯混?”
  “丛家我问你句话,我是你的什么?”
  我愕然抬头,对视他的双眼。
  他站起来,叉着腰,白皙的皮肤天生晒不黑,肌肉结实好看,我别过头,对自己在这种时候还有闲心数他腹部的肉块感到不可思议。听到他又问了一遍:“我是你的什么?一件收藏品?”他回头看一眼蜥蜴,烦燥地摸着光头,踢开滑落地上的毛巾,“护着我,宝贝着,喜欢着,可你把我当人看了吗?对,我现在是搞不清自己要什么,你问我喜不喜欢你,我答不出,那是因为我不愿意骗你,你接受不确定的答案吗丛家?你要想听我一万句都能说出来给你。我告诉你我在哪,我坐那儿等你,我以为你会来帮我确定我心里的想法,可是我等来什么了?看着小燕儿进门你知不知道我当时什么感受!”
  他吼声很大,黑群的游戏音量也调大了,我没输人先输阵,嗫嚅着说:“我没想那么多。”
  “你想的是什么?成全姐们儿还是照顾我单身没人要?肯定是好意,你丛家做事跟圣人一样,我能不领你这情吗?我依了你,你把她派下来,我收,这不是你的意思吗?你问我跟小燕儿在一起什么心态?我就是这种心态!接受你安排算是犯混,那你也太难侍候了。”
  “你说话别那么损行吧?我不是来跟你干仗的。”
  “怕我再粘着你?这你放心,我还真就不是那种人,我就算一百个不愿意,也肯定不会妨碍你。你放心,丛家。”他舔着发干的嘴唇吁一口气,“现在是小燕儿不干了,她自己退出去,你指望我怎么样?我留什么?跪地上求她吗?我告诉你我办不到,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让她来找我时你就应该知道有今天。”
  “那你就不要碰她啊!你不喜欢人家干什么和她……”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种话?”隔着茶几与我遥遥对视,他的眼珠刷火,“不是你一直在凑和这好事吗?那天晚上是谁让她来找我的?”
  “我又不是让她去陪你上床!”把我说的跟个拉皮条似的,为什么反倒是我不对了?眼泪一古脑涌出来,模糊了眼前季风明亮的五官。“你这算什么?拿她的清白来报复我吗?你狠得下心,我受不起……就算我不对,是我对你的生活指手划脚,我辜负了你的认真,你冲我来行吗?你不能用这种方式……我不是装伟大,我不是圣人,可这惩罚太重了吧?小藻儿一门儿心思地对你,这么多年了,她一……个女生,可以说连自尊都不要了,你想怎么地就怎么地……她对你没话说吧季风?季风你摸着良心说,天底下还找得出第二个这么对你的吗?你不喜欢,不图恩,起码的珍惜呢……你怎么是这个样……”我激动地控诉,泪像大雨弥漫着玻璃,挡住视线,连他什么时候走近都看不清,直到一双手撅住了我的肩膀。我大声哭着推开他,黑群也待不住出来劝架。季风不发一语,任我抡了拳头捶他,虽然我也知道打不疼他,但没了语言就只能动手,这人总是不见真火不懂烫,又冲动,又鲁莽,又暴燥……可是他不坏,他不会伤害别人让自己痛快,他不舍得,季风是比谁都心软的人……两只手是越捶越无力,喉咙剧痛欲裂,“你怎么这个样?全怪你……恨死我了……”
  他收紧手臂勾住我的腰把我带进怀里,一只手捂住我的嘴不许我说话不许我哭,我扬着一双兔儿眼,看到他两道浓眉皱成一团。季风以着我没听过冰凉声线问:“谁跟你说我睡了她?”

  是以崩溃

  “家家你相信我,我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不出来有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安心。你知道我笨……”
  “笨不是借口,闯红灯被车撞死了,阎王爷不会因为你笨就让你还阳。”
  我说出来的话是不留情面,但是心里的话要比这更难听。
  怎么办啊?我喜欢季风,停不了。我不管他心里那个人是谁,他肯在我身边就行。怎么是你啊?知道他喜欢你的话我就不来喜欢他了。我不是故意的,撒谎不好……
  她细细碎碎地展示了虚伪,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本身就是一个谎言。相识之初那一连串预谋的巧合,为了接近季风而讨好我,耍一些自以为是的小小心机,我都可以接受,而且还帮她,为什么?每个人心里有各自衡量好坏的尺度,我从小多疑,为人处事自留三分防备,我曾经喜欢她的坦诚,觉得她很光明,她不掩饰对季风的感情,不像我畏首畏尾。想不到她竟是一个小人,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过她:我和季风不可能。她仍多此一举,甚至用贞洁为由间隙我和季风,这种事我没法忍下去。我可不伟大,连装也装不来,没有指着她鼻子骂她不要脸是习惯使然骂不出口,不是没气到份儿。
  实际上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生气过,季风带着对叫叫儿的眷恋来追我我都没生气,最多就是心里骂他没人性不顾我感受。现在我的气愤里还带着后悔,后悔不该对赵海藻的笑脸卸下武装。这就很严重了,连喜欢不到季风,我也没有后悔过。欧娜总是说我自虐,她认为我投入的感情得不到回报,但是她没有暗恋过别人,想像不到我的幸福。那种心情,不经历的人没法体会,体现在很小的事,比方说他多看了我的发卡两眼,喜悦会一直膨胀,把整颗心都填满,溢出来,被别人察觉,要不然翅膀他们怎么发现我对季风的感情。
  我呀,不像杨毅那么乐观,也不像时蕾那么无争,我太爱较真,追求一些无意义的完美,我对现状常常感到不满意,争强好胜,常常生别人的气,生自己的气,有时候多愁善感,有时候会哭,有时候感到气馁,一些努力没有回报……不过一直以来我坚持自己是幸运的。有疼我的家人,一颗好头脑,若干损友,有喜欢的男生,因为对这种幸运心存感激,像我这样吹毛求疵的女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快乐,有很多的不满,却不愤世。
  开着窗,听着雨,夜里有小拖拉机之类的柴油车开过,突突突,很吵,白天他们是不许在五环以里行驶的吧?还有人嚎歌,是真嚎,好像童年时期受过什么虐待发出的声音,要不就是动物园又忘锁门了。动物园看大门的真该下岗了,最近我身边全是一些野兽类。
  5月1日,有人即将开始祥和的假期,有人正试图从崩溃底线拯救自己。
  欧娜去漂流了,想把对尹红一的感情也漂流,希望她能得到拯救。我们都知道,没有谁的幸福应该被破坏,凡事应该有先来后到,否则也就不会有相见恨晚这一说。发条短信问平安,开机一阵乱响,信箱里塞满了未读信息。小藻儿的检讨书一条接一条:
  你还能相信我吗?我从来没想过设计你什么。
  你给我的照顾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也许你看了会笑!但我还是很想和你说一声谢谢。
  我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原谅我,我只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这种人气太久。我不想看到你们不开心!
  你看,我说我很笨吧,我真的很笨,我总是会把很好的事情搞砸。
  我真的不希望你生气!你是我最好的姐妹,我不太会哄人!但是我是真的不希望你难受!不希望你不开心!
  我没有什么心眼!但是我知道谁对我好,也知道应该怎么回报这个人对我的好!
  ……
  就是这么回报?哈哈我真谢谢你了赵海藻,不过这种逻辑我们人类实在无法理解。剩下的也看不下去了,给欧娜发完信息又关了手机,心理的难过最终没敌过生理的睡眠需求,困意袭来时感觉恐慌,我妈说过哭完睡觉醒来会变成精神病的。所以睡得很不塌实,还做了奇怪的梦,不知怎么怔忡着就咬破了舌头,睁开眼睛看着明亮的窗外,是一个晴天。
  小藻儿轻轻敲门:“家家,你让我进去跟你说话行不行?”我没吭气,她又问:“你就那么讨厌我吗?”
  我反问她:“你觉得你问这话有意思吗?”舌头很疼,不知是梦里的疼还是真的疼。
  “那为什么连话也不跟我说一句,骂我都行,就是别生气了。”
  “生不生气是我自己的事儿,你要说我讨厌你我也没话说。骂人我不会,都在一个屋住着,有些话说出来不好听,我不想出门见了面尴尬,你让我一人待会儿别理我。”
  “家家你别这样,我确实知道错了,我现在心里也不好受,你知道我不会走的,我不是那种会晾着别人的人。”
  “那你活该遭罪活该觉得别人讨厌你!”看到没有,人就是这样,总要在做错事之后才说:我不应该。为什么不能当初就不要犯错呢?道歉不是愧疚,其实是一种自私的寻求心安。
  “可是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生气,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把你当朋友,就是这么简单!”
  “人心都拳头那么大,谁也不比谁少一块儿,真的,藻儿,谁都不好玩儿,知道吗?”
  “要怎么样你才能原谅我啊……季风?……”她放开嗓子哭了起来。
  季风让她回了房间才站在门口喊我。“开门。”
  罪恶之源来了,我不想见他。
  “你听见没有?”
  他可以把门撞坏,但我不怕,房东要扣我押金的话我会让他赔我,少一毛我找他们家要去。
  “你这是干嘛呢?”他压低了声音,“多大点儿事啊?听话,快出来,今天还有事呢……我没招你吧?连我也不搭理!”
  我没有欧娜那种对面也能视人于无形的功夫,只好不着他们的面,心气儿不顺就不说话。也许对别人来说这不算什么,但我心里多了个结,硌在那儿,我难受。
  做贼的都心虚,对小藻儿我什么都不用说,只不理不睬,她自动会招,哭得孩子一样,孩子都是哭给别人看的。我自负地以为,想玩心眼,她一开始就选错对象了,可不得不承认,我还是领略了阴谋。戳穿她这个小伎俩的过程就是一种失败,做人的失败,忍不住问自己: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交人不该交心是吗?人心原来果然如我想的那般险恶吗?正常人在世上有必要靠谎言度日吗?说谎是否确为一件高贵的事情?人性诚实论当真离谱得可耻?或者女人的友谊,定义就是彼此防范相互遮掩?这些问号一直在我脑中不停浮现,我越来越觉得认识小藻儿绝对是我的不幸,她是老天派来摧残我美好生活信仰的。
  季风也是不祥之人,媒介之流。我迁怒于他,他没有耐心,拍了几下门,走了。过了很久又回来,站在我房门口不知跟什么人说话,有熟悉的笑声。这个笑声!我扑腾腾跳下床,竖起耳朵听。当当当,手指骨节与门板优雅碰撞,地中海的绅士敲门方式,清朗的嗓音带着淡淡戏谑的语气从门缝里钻进来:
  “小老婆,开门。”
  翅……翅膀怎么会来!
  “唉呀这一群傻孩儿。”他微微弯腰抬着我的脸,做万分心疼状,“看把眼睛哭的。”
  “有事儿就说,猫屋里哭有啥用!”季风的眼里也是有担心的,可他说话真难听。
  我才想给他两句,翅膀扬手就捶了他一拳,非常用力的,季风闷哼一声要还手。翅膀骂:“都是你这窝囊废!拖拖拉拉好几年了,一个都没搞定。呸!出去别说认识我!我真跟你丢不起这人!”四周看了一圈,“……那个呢?”
  我红肿的眼睛瞪向季风,他讶然地回望我,眼神在说:你把事儿都跟老大讲完了?
  不是我啊,我还云里雾里地搞不清跟前儿的翅膀是否为幻觉呢。
  小藻儿打开房门走出来,她瘦瘦的脸颊上都是泪痕,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凶狠了,有欺负人的错觉。
  翅膀闻声回头,扯着一抹宠溺的笑。“嘎嘎儿~”
  眼前的一幕宛如苦情戏里认亲的样板镜头,在我和季风因思维停摆而呆滞的目光中,小藻儿走到翅膀面前扑簌簌地掉眼泪,叫人:“哥。”
  我迅速以手掩住张大的嘴巴,季风像被点穴了一样僵在原地,翅膀擦着小藻的眼泪,哄劝的口吻倒真是对自己家人一样,我不记得时蕾有这么个小姑子。可是这称呼倒是只有小藻儿的家人会叫出来的,她是家里同辈孩子中最小的,也就是老嘎哒,她们亲戚来电话都说找嘎嘎儿。
  季风一把拉过翅膀,“喂,我说,”指指小藻儿,“她谁?”他被刺激得语言中枢故障,连词成句的简单能力都没有。
  我紧盯着小藻,她听了季风的话后眼圈更红。翅膀叹气,抚着她的发,狠剜季风一眼,对我说:“家家你乖,看哥的面子别来气了,去,你俩洗把脸去。”
  小藻儿期待地看着我,翅膀朝我使眼色。
  “你先去洗吧。”我说这话时还是有点别扭,脸色也不怎么自然,小藻儿却忽地展颜,像得了什么梦求的指令,一溜小跑进了卫生间。
  “谁谁?你又哪来个妹……”季风虽然缺心眼,可也能看出好赖脸,翅膀的狰狞之相让他把剩余的问话咽了下去。“干什么?”嗓门不小底气却不足。
  翅膀没好气地拐他一肘子。“你偷着乐去吧小崽子,来的是我这个哥,他亲哥来你就废到这儿了。”
  “他亲哥哪根葱啊?你腰藏胯别的一天!到底咋回事儿?你死来干啥?”
  “四哥你是真不一般呆!”翅膀恨得直咬牙,坐在他旁边,“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她了?我想想那是哪年……是不刚上大学那年暑假……”
  季风没有耐性听故事,不求时间地点的完整。“说事儿就得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Q市有一哥们儿,在北安监狱当过管教,小个儿不高贼能打仗。”
  提示到这儿我已经能给答案了。“海斌。你结婚时候他来过。”翅膀还特意介绍过,我记得清楚,因为跟小藻的姓名一字之差……提到这个赵海斌……赵海藻家也是Q市的……管翅膀叫哥?“那季风早就认识她?”
  翅膀赞许地笑笑。
  “谁?赵海斌?是早就认识啊,那年咱俩还有小锹上Q市不跟他吃过饭吗?”季风说着说着自己一头雾,“怎么唠到他身上去了?”
  “他是我大哥。”小藻从卫生间走出来,脸上还有没擦净的水珠。
  “你瞅这智商,”翅膀指着季风向我道出他的怀疑,“估计小学毕业就再没长过。”
  我同意。“光长个儿了。”
  季风从二次震惊中回神,仔细看看小藻又走神,心不在焉的模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在想什么时候见过小藻,这个妹妹他肯定是见过的,第一次给小藻修车链子时就盯着她看了老半天。
  “你还得寻思多长时间?我下午就走了,不他妈赶紧请我吃饭跟这儿傻乎乎的……”气得说不下去干脆抬脚踹他,“你跟个儿童似的我真想削你!家你别拉我。”
  “哥!”小藻儿信以为真地抱住翅膀一只手臂。
  我跟她同时行动,却是把手边一把伞递过去。“我不信你敢拿这个打他。”
  然后我们都愣住,小藻很尴尬地捶了翅膀一下,再看我,龇牙而笑,两颊生红霞。我有心情闹,她就开心了,真是……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歹毒。”季风夺了雨伞,很确定它到翅膀手里会成为凶器,“你看我活着有气是吧?”
  “是。”我在合适的拍子开口,坦白得让他无话可话。
  翅膀大笑,跷着腿倚进靠背,一派潇洒地推推眼镜。“对了呗,俩笨丫头,留这祸根儿不收拾,大好的天儿都躲屋哭什么哭?”
  “装屁。”季风受不了他耍帅,眼皮一抬看小藻,“你们家几个小孩呀?”
  “就我和我大哥。”
  “嗯……”季风纳闷得直啃手指头。
  “说你是儿童你还不爱听,这么大孩子没事儿唆喽手指头玩儿。”
  “你滚。”季风嘀咕一句,“大斌他老妹儿我见过啊,在哪见过的?”
  “不就是我吗。”小藻儿点着自己鼻子,勾着嘴角牵强地笑。“都这样了你还想不起来。”
  翅膀安慰她:“这小子当时被赵大斌的身材和气质给吸引,光顾着看他了,没注意着你。”
  “啊,大斌那身材确实太骠悍了。”季风看着小藻发笑,“你俩一点都不像一家的,你觉不觉得你哥长得像矮人山丘?”
  小藻笑不可抑地倒在沙发上。“像!”
  翅膀连连摇头。“真是女心外向啊,亲哥都能拿来笑话。”
  “不像吗?”季风问得很认真,站起来做个奇怪的茶壶造型,“你看他比我矮那些,肩膀比我宽,我记得他当时穿一举重运动员那样的背心,完美倒三角形的,我靠,那肌肉……”他忽然停住了,一拍巴掌,指着小藻,因为粘合记忆碎片而激动得说不出来话。
  谢天谢地,他终于想起来了。
  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是以冰释

  “大哥从北安复员那年,零二年。”
  “零二年,那是……大二,对。”翅膀放下酒杯,“后来他要开酒吧么,找我帮他选设备。”
  季风提到赵海斌这个人就兴奋了。“刚从人间地狱归来,劳改犯脾性还是相当明显,一口暴牙,说话全是啷当字儿,小锹儿说这是亏了手里没枪,要不都容易控制不住崩了他,”很不应该地打了个比方,“比翅膀还不像好人。”
  话没进脑子翅膀完全凭灵性地抬手就打。“靠!”
  “打我干啥?比你像好人行了吧?”又挨了一拳,季风开始挽袖子,“你他妈专门儿过来挑事儿的是吧?”
  “嗯我可有瘾了呢。”
  “老大~~”我研究翅膀和小藻互递的眼神讯息,猜测道,“你不能特意为这事儿过来的吧?”
  “呵呵,也算是。”他不着痕迹瞥一眼季风。
  “更有瘾……”季风光知道捡笑,眼一翻觉得不对,“嗯?少扯,飞机青岛过来的。”
  “啊,本来在美丽的滨海之都渡假么,让你们给搅和了。”他惋惜地搓着下巴,颇无奈地叹气,“那咋整,也不能眼瞅我这俩好妹妹因为这么个不成材的玩意儿反目成仇啊。”
  “不知道咋恶心好了~~”季风根本不相信他有这么伟大的情操。
  “我怎么恶心!”翅膀一巴掌拍中那光滑如玉的脑门,“打小就跟你说过你桃花旺出门注意点儿,看,好悬给人一对儿小姐们儿整掰了,还得我过来给你擦屁股。”
  “讲究点!吃饭呢。”
  “别JB惹我骂你啊,你什么讲究人啊,出这*****事儿我倒出空收拾你呢。”
  小藻儿紧张地看着他们俩,就怕动起手来。我看翅膀越说越跟真事儿似的,鼻孔都扬起来了,忍不住撒他的气:“就你一人儿在青岛渡假了啊?”
  “对啊,”被训得农奴一样的季风可得着了翻身机会,“小猫呢?”
  “啧!”翅膀怪罪地挑起眉毛,眼角扫我,“就不能别吱声?说我专程过来给你和嘎嘎儿当和事佬,这玩意儿还能知道知道错,你看他一脸没事儿人似的。”
  “我招谁惹谁了……”季风一副本来就没他什么事的模样,我横过去一眼,他凶巴巴改口,“招你了招你了行了吧?”
  “要吃人咋的?”
  “是我给小非哥打电话来着,”小藻儿低头无意识地翻着碟子里的菜,“你锁着门也不理我,我怕你越来越生气,就问他怎么办,正好他在青岛说中午就能到北京……”
  季风只问自己关心的话题:“你跑青岛去干嘛啊?”
  “办点事儿。”
  他想一语带过,我不肯放过他,托着脸颊发问:“是不是在那边养了个小的?你说实话我不告诉时蕾。”
  “没有没有。”他迭声否认,“真没有,就你这一个小的。”
  “烂人,来也不先放个屁,这回要不看你有点利用价值肯定不去接你。”
  “靠,你不接有人接,是吧小老婆?”
  “切~”季风抖着腿,痞里痞气地看我,渲泻早上受的气,“给自己关屋儿里边手机不开敲门不开的主儿,你等她接你吧。”
  “唉!原先打算给你们个惊喜,想着上飞机前再打电话就赶趟。结果老嘎儿电话先过来了。”
  季风看陷入沉默的小藻儿。“你整得多严重似的,还场外救援。求也不求个好人儿。”
  “都是我胡说八道,我还没见过家家这么生气……”
  “得得得~~这事儿咱不提了啊。”翅膀拿着酒瓶子挨杯倒满,“不管以后啥样了都是自己家人,有话敞开来唠,记住没?”他看看我,又举杯向小藻儿,“嘎嘎儿来,干了。”
  小藻儿点点头,端了酒就喝光,喝得满脸通红,季风咧着嘴倒了茶给她。“你这孩子像虎似的,他说干,你就干了!”
  “今天我要跟小非哥多喝几杯。”她把茶水放在一边又去拿酒瓶,“你不要管我!”
  季风还是头一回被小藻儿撅,我大开眼界,心想这杯酒上头得可够快了。
  “对大哥印象这么深刻,完全不记得我。”她嘟嘟囔囔给翅膀和自己倒酒。“太没面子了。”
  季风辩道:“你坐前边头都没回一下我都没见你长啥样上哪记得你去?”
  “哪是一直坐前边!我先到地方下车,你要换到前边来坐,我头发让安全带刮住了你帮我解开的,还跟我说拜拜……你都忘了,你真健忘症!”一番话只让季风眼神更焕散,她很气愤,满满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洒了一圈,“于一就记得,去年他来北京,一眼就认出来我了。”
  “翅膀告诉的。”季风不服气。
  “我可没说。”翅膀撇清,“我都不知道他去年啥时候来的北京。”
  “就待了一天。”小藻比着一根手指告诉他,“也是路过,我看季风这么长时间都没认出来我,他肯定也认不出来,家家叫我一起去吃饭我就去了。结果一着面我就知道他把我认出来了,他当时倒是没说啥,不过我怕家家看出他认识我就糟了,家家太聪明了,我要不让于一帮我瞒着她肯定能发现不对劲儿。”
  翅膀笑:“行了你就别溜须了,她不生你气了。”
  “才不是。”小藻脸一红,“真是季风记性差。”
  “我不记人儿。”季风被驳倒了,偷换话题,“再说你是大斌妹妹这事儿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接说不就得了,整事儿。”
  “我等你想起来啊……零三零四零五零六,”扳手指头,“再有几个月满四年了,你还想不起来!不行,你得罚一杯。”
  “罚三杯。”我适时地插嘴。
  季风瞪我。“闲着了修前门楼子去~~就是年头长了才想不起来。”
  “得喝!”连翅膀也说话了,季风没法儿,死皮赖脸只肯罚一杯,翅膀说,“那你得正式点儿,站起来鞠躬:‘妹妹,哥哥给你赔不是了’。”
  “去死吧,大的给小的鞠躬?没听说过。”
  “这跟年纪没关,你罚酒嘛!”
  季风那打死不会当众做秀的,到底是多罚了两杯。小藻儿见他脸红了也一杯一杯跟着灌,翅膀先前还放任,后来一看局面要控制不住,赶紧放慢进度,为时过晚地警告:“不行喝多了噢。”
  “没事儿,喝多了家家照顾我。”这丫头毫无介缔地靠在我身上,大舌头啷叽地喋喋不休:“我再跟你们说个秘密啊,你们知道我第一次见到季风是什么时候吗……”
  我听了就是确定她真喝多了,酒醉的人有个特点:会把一件事反复的叨唠来叨唠去。季风也潮了,居然自以为很聪明地回答道:“02年嘛,你哥开车安排我们下饭店,顺便把你送你同学家去。”
  小藻儿摇头,翅膀推推眼镜,我们俩两眼放光,都对接下来的内容发生兴趣了。她对没人能给出正确答案表示得意。“比这早!早好几年,那年六一你们M城开市运会,我和我同学去看热闹。猜我看见什么东西了?”
  “小四儿?”翅膀配合地搭话,“不过他不是东西。”
  “嗯,还有你。”
  搬石头给自己脚也砸了,我偷笑。
  “还有家家。”
  我的笑容瞬间僵硬。
  “你们在打仗。”
  “我们仨打仗?!”喝疯了!
  “不是。和别人。本来我看着你就想躲开了哥,我和我那同学……啧,早恋嘛,嘿嘿,我怕你看出来跟我大哥说,他该给我告我妈了。”
  “你哥不会的,他跟小姑娘亲嘴的时候你还没上小学呢。”
  “后来刚要走碰着几个男生……是吗?他真能得瑟!我要跟我妈说……说到哪了?”
  “碰着几个男生。”
  “嗯,我撞了他们一下,给我骂了,我那男朋友……唉,声儿都没敢出,闷头拽我走。”
  “窝囊!”季风骂。
  我给那爆碳儿一白眼儿,搁他肯定干起来了。
  “就是!可生气了,也不是故意的,我大哥在打不死他们。”
  这也是个一煽乎就冒烟儿的。
  “完了我看他们朝你们学校的座位去,就回头多看了几眼,想把他们长什么样记住,到时候跟小非哥说给我出气。这一看就看见家家了。那时候你长头发,扎个小角儿,那几个男生过去站了一会儿拨弄你头发笑。小非哥离你没多远,扭头看见了,从旁边人手里抽过一个接力棒,踩着椅子两步迈过来。我还寻思呢,这是不嫂子啊?就看抓你头发那小子让人一矿泉水瓶撇过来砸了浑身尽湿。”
  “这玩意儿干的。”翅膀指着身边傻笑的家伙,季风举手承认。
  “对对对……季风从前边桌子上跳过来捞着那人脖领子就揍,那伙人全急了全围上来,小非哥一棒子打人个满脸血,你们还有一个大胖子男生,后边彩旗都拔出来了,旗竿踩折了就开抡,比我大哥打仗还猛……好像没看见于一。”
  “那时候他出国了。”我说。
  高二下学期的夏天,那次当众斗殴的群架事件影响极其恶劣——主要是六中因此没得到精神文明奖,季风张伟杰被取消当年运动员奖金,马慧非记大过,马市长亲自来送罚款,轰动一时。自那以后每年开运动会学校都先讲话,三令五申不许聚众闹事。有几个人像小藻一样知道这事儿是因我而起?反正学校肯定不知道,挨罚的没有我,翅膀也说:这事儿跟你没关,他们成心找干仗儿!其实我心里也有数儿,当天就是换成别的女同学,季风也还是会出头,刚巧是我啊,刚巧就成了属于我的独占神话,谁还管得了有多巧。
  季风从洗手间回来,小藻儿正掉眼泪:“哥啊,我当时听你的就对了哥,不该来北京。”他在她对面坐下,想都没想就问:“你来就是要追我吗?”
  “季风你之前一点点儿都不记得我吗?是你说的,‘好好学习,考上北京来投奔我’,我才来念自考的,大哥和小非哥都不让我来……”
  “应该听大人话……”季风自问一句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点了根烟,熏得直眯眼睛,问小藻儿,“后悔来了吧?”
  “不后悔,认识家家,欧娜。我普通话现在标准多了吧?”
  “比来时候标准。”
  “而且我还是追上你了啊,最后也算是我甩你的对不对?”
  “对呀,本来就是你甩我的,我失恋了你哭什么呀!”
  “因为我一直骗我自己说你肯当我男朋友就行,可我以为我能不在乎,还是在乎。”这话就是季风清醒着都够呛能听明白咋回事。
  我刷刷冒汗,合着把我和翅膀看成两道菜了,就这么当着我们面儿算感情账。我看翅膀一眼,他会意地问:“家家啊,洗手间在哪?”
  “我也要去,跟我走吧。”
  翅膀拿了烟和火机,不忘叮嘱季风:“耍酒疯别说我削你!”
  前一天刚下完大雨,今天空气质量不错。“老大来的真是时候,北京少有这么好的天儿。”要了两罐可乐在饭店一侧的台阶上坐着喝,随便聊些工作的事,大多是我在报备,翅膀听得认真。我问他对我抛弃名牌大学热门专业改行做编辑想法如何,他说:“有点意外,不过我还是相信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别管别人怎么看,掌握好你自己的步调,走起来就不那么累。”他夹着烟的手指抠抠额头,低低笑着,不吝啬地夸我,“家家还是行,跟我认识的别的小姑娘都不一样。”
  翅膀跟我认识的别的男生也不一样,剥去玩世不恭那层保护色,幽默,深沉,见解独特,认真起来有种智慧的酷,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气场强大,让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时蕾也一根筋认准了他,想到这儿觉得好笑,我告密:“一开始看出时蕾喜欢你这花心大萝卜的时候我们都吓坏了。”
  “没好心眼,我说我追起来怎么这么费劲。”他轻弹我的眉心,笑着掐灭烟,掏出手机拨了号,“干嘛呢……呵呵,可别睡了,都几点了~你等会儿啊。”
  我接过电话,看他要快融化的笑容也知道电话那头是谁了。
  时蕾永远懒洋洋的声音让人感觉身处暖暖的初夏午后,特舒服,两天的混乱最终在与她一搭没一搭的聊天中彻底消除。
  “季风呢?”
  “里头还喝呢……你是不是也知道小藻儿是赵海斌他妹?”
  “知道啊。”她打着呵欠,“翅膀偷偷摸摸的那点事儿,我就是不愿意说他。”
  上天入地的大神马慧非让她说得跟个顽皮孩子一样,她这种随意的语气真搞笑。
  “不过他也不是偏向嘎嘎儿,他怎么胡闹也不能拿这种事玩。”
  我当然知道老大有分寸,却还是有点怪他立场不坚定。“哼!”用冰冷视线在那个四下看风景的人身上剜肉,“杨毅知道不咬他的!”
  “是,但是没辙,海斌那妹子主意可正了,她哥啊翅膀啊我们都劝她,说人季风有对象了你去搅和啥啊,那就看上了谁也说不听,到底拱北京去了。完事儿季风还真和她谈上了,想什么呢他一天?”
  “难得三八啊时蕾。”
  “阴阳怪气儿的~~我说季风是真喜欢她吗?”
  “那谁知道~”
  她叹一口气,道:“她倒是说季风对她挺好。但是季风对谁都好。那小姑娘不是季风喜欢的型儿,怎么就到一块儿了?季风这小子现在怎么回事儿?你看我结婚那天他和李思雨方昕她几个闹的~是不是学跟翅膀一样了?”
  “哈哈,这话他俩听着了都得不乐意你。”
  见我笑得放肆,某马很好奇,凑近了听,没听到什么,却敏锐地说:“别讲究我。”
  我推开他。“你干了什么心虚的事儿怕人讲究!”
  “一有人骂他耳朵可尖了。”时蕾笑了一会儿——“哎?我说……算了。”
  “什么呀?”我哭笑不得。
  “你说我三八。”
  “收回。”变得跟她老公一样小气了。
  “我看看怎么说啊,有点别嘴。拿我自己说吧,以前有好几次就想跟翅膀断了,那时候有一种感觉,觉得在他看来我是他的一样所属物——其实不喜欢,但这是他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让别人拿走,就得霸占着,谁也不给。”
  “胡思乱想。”我说她,嘴里却一阵泛苦。
  “你呢家家?你什么时候也觉得你是季风的所属物吗?”
  “经常。”
  “因为咱们都是先喜欢上人家的是不是?”
  “是吗?”可这是季风自己说的,他只是不愿意看我和别的男生在一起。
  “多莫名其妙啊~~季风没那么坏,咱们认识他多少年了你还能查清吗?叫叫儿他都能放手呢,别人有什么不能放的?除非这个‘别人’在他心里比叫叫儿更重要。”
  “时蕾?”她在鼓励我接受季风?
  “你从小就比人心细,我也不知道你现在什么想法,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但是时蕾忘了一点,不是说让一个人走就是没了留恋,不是所有的分手都是放手,心里的牵挂,并没有国界线啊。

  是以钟情

  我当然义无返顾相信季风不是坏人,从小时候英勇对抗杨毅那只蝎子精开始,在我眼里,他就是情深义重的葫芦小金钢,所以之前误会他欺负了小藻儿才会那么生气。每个人的口味不同,有人喜欢碳酸饮料,有人喜欢果汁,于一和翅膀找到了可终厮守的杯水,季风好像还不明白赖以生存的只有水。
  季风找出来,眉毛飞扬,小红痣在眉下若隐若现。翅膀总说季风眉里藏珠犯桃花,而此刻这整张脸都露了桃花相,简直就是一颗水蜜桃,老可爱了。“你们俩蹲这儿唠啥呢?”
  “说点体己话不行啊?”翅膀揽着我,作势吻我面颊,“浩?小老婆?”
  “嗯哪~~”我羞答答地点头。论桃花谁有老大桃花旺?你瞅那双桃花眼,眼尾弯弯,还不安分地上翘,眸光似醉非醉,隔着镜片也能射出朦胧眼波,天生就会勾引人。
  水蜜桃迅速上霜。“你几点飞机?”
  “差不多得走了。”
  “那我结账去啦?”
  “我结完了。”我看看翅膀手表,“去喊藻儿出来早点走,今儿且等着堵车吧。”
  “她睡着了。”季风面色不善,“老大把她整出来,我打车。”
  “那你送她回家吧,我送翅膀。”
  翅膀一挥手。“都回吧,折腾来折腾去送什么。”
  “不行,”我挽着他的臂,“我要送你。”
  “没准哪天儿我又蹦来了。”他捏我下巴,亲昵得让季风直撇嘴。
  “蛤蟆啊?靠,不知道的看你俩这样真跟两口子似的。”挠着光头转身进屋收拾醉鬼了。
  “家啊,”翅膀拉住迈上台阶的我,“后头A6里那个人你认识不?”
  我找到目标,顺着敞开的车窗,和钱程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心下对翅膀不动声色眼观六路的能力钦佩得不同凡响。
  “刚才打电话时候他车就停那儿了,一劲儿看你。”
  那可挺闲的,看着从车里下来的人,我绽个春日般明媚的笑。“有人送咱俩去机场了。”
  “程程。翅膀。”
  翅膀一手搓搓我头发,一手伸向钱程,重新自我介绍:“马慧非。”
  “你好。”钱程跟他握手,“我姓钱。”
  两人互相打量,翅膀神情很怪,上了车异常地沉默,指尖有节奏地敲着膝盖,不知道在盘算什么。我用手机链儿撞撞他无名指的结婚戒指,阻止他乱想。他眨眨眼,扶着眼镜对我暧昧地耳语:“正点哦。”
  “你真过份~”正点形容男生好吗?
  “哎?”翅膀倾着身子去打扰司机开车,“你当过模特吗?”
  “你指哪种?”钱程在后视镜里看他一眼。
  “杂志啊,电视广告啊什么的。”
  “没兴趣。你干嘛,星探啊?”
  “不是不是,”翅膀坐回来若有所思地摸着鼻子,“我好像在什么杂志上看见过你。”
  我以为这是翅膀的社交手段,没想到我们调头回来的路上他还发短信给我:这人我肯定见过。呵呵,老大也有这种无意义的执着。
  钱程垂眼斜眸。“哟,笑得这甜蜜。”
  “什么怪味儿!”
  “别说是你哥哥,你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
  “你跟你姐长得也不像啊。”秦堃竟然没有钱程一半的姿色,他好像把姐姐的那份美貌给抢来了,不太说得过去。季风好看,三个姐姐也一个赛一个地好看呀。
  “你不提我还忘了,原来你在我姐公司上班,同学~”
  “是啊。”我向秦总提起与她弟的关系时只说是一起学过韩国语,没提太多,我也没动机把这些事都一一表述吧?钱程竟有个那样的姐姐,忽然觉得他很小孩子,没逻辑的思维。
  他歹声歹气儿地哼一声:“同学!”
  “不是吗?”
  “起码说朋友啊。”
  “我怕秦总误会。”在北京说朋友,一般都是指男女朋友,加上我们这么个类似的发型。
  “误什么会?”他献宝地勾出嘴角的两个小窝,“秦总夸你呢,人好~~图做得漂亮极了。”
  抚着眉梢上的喜悦,我故意不知足。“为什么不能是图做得好,人漂亮极了?”
  “秦堃夸人不会往死里夸的。”又是一笑,“相传,丛工前阵子挺忙的?”
  “还是助师。”我严谨道,提起不堪回首的上个月,“头半夜没有回家的时候。”
  “怎么,准备以我姐为目标奋斗了?”
  “人得有点压力。就连你,总监一走都忙起来了。”
  他不悦。“什么叫就连我!再说总监早回来了。我这个月就是忙,五一结婚的多,都挤在4月来拍照,一点不比你好过,也一宿一宿修图。”
  “我说么……”其实俩礼拜前还在他们单位那玻璃墙后边拍照,感觉却好像有阵子没见了。
  “一年也就那么两个旺季,不能混得太明显。不像某些人~早早被世俗吓到,混老等死的心都有了。”
  “我没有。”
  “幸好我姐慧眼识英雄。从15楼转回19楼感觉如何?”
  “啊呀呀,居然了解我们公司的部门分布楼层。”
  “多少也知道一点。”
  他没有多说,我也不便深问,猛拍老板的马屁。“秦总人真不错,送我茶叶,讲养颜之道,还请我吃鳗鱼饭。”
  “拿些小恩小惠哄你卖命,你可真好收买。”
  “你缺点儿什么吗?背后讲究自己亲姐姐。”
  “由此可见我说的一准儿是她真实想法。”
  原来确是亲姐弟~那为什么不同姓呢?问?不问?看起来应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他们都不避讳。问吧……
  我的抉择中,钱程仙风道骨地一笑:“你说这世上的事儿有多巧~”
  “是啊,没想到你们居然是一家人。”
  “我是说这么巧就在马路边上捡到你。”
  “哦,对啊,你怎么开车晃这儿来了?”
  前方红灯,他踩下煞车,扶正头上视镜,看我,困惑地开口:“不知道啊,好像就在满世界地寻你。”
  我沉默了,你能对一个满世界寻你的男人说什么呢?伸手取了面前那瓶造型好看的车用香膏,放在鼻子下边轻嗅。淡淡的桔香,思绪被扯回上个世纪,那个有桔子香气的教室,真正天真无邪的少男少女,似乎变得比这气味更加飘忽,太遥远了,遥远到要很用力地回忆,用力得头都疼。但我仍愿意回忆。“你最早见我是什么时候?”
  “去年啊,”钱程有些费解,仍是认真作答,“保安陪我去三元桥上课那次是不是?怎么了?”
  我表示怀疑:“确定那是最早最早见到我吗?不认识我的时候也算。”
  他掀了长眉毛看怪物一样看我,理所当然道:“不认识的时候我哪记得见没见过你!”
  “那你头一回见我就把名片塞我包里,可够居心叵测了。”
  “是用心良苦。”他无奈地辩诬,“我不是看你长得漂亮吗?”
  “哦。”漂亮倒不见得,但他受我吸引也许不假。看过这么个无聊调查,首先虚拟这样一个人,无论从外型到性格以及世界观都与你非常相似,只是性别不同,然后把他混在众多优秀异性之中。结果:超过80%的人在选择最佳伴侣时挑中的都是自己的异性版。你可能不察,但人真的是在某方面都有一定自恋情结的物种。而钱程,我相信他在看到我的那第一眼,对我的发型有很大成份的好感。
  他以为我受了这恭维,恶劣嘲笑道:“你还真好意思。”
  “你好意思说我有什么不好意思听的?”
  “那你听过一见钟情这回事儿没?”
  “听过,但我不太信。”我老实告诉他,“不可靠。”
  “但为什么会有这一说?”
  “钱程同学,世界上还有魔法这一说,那不代表就客观存在。”
  “我坚持。”
  “我无权评价你的信仰。”一见就能钟情,干嘛要活一辈子,我的十年算什么?但我不是小孩儿,不认同的事也懂尊重,像黑群不吃猪肉,于一不吃带飞禽,不管是宗教禁忌还是个人饮食习惯,这并不能指责的。
  季风发来短信:睡了,你也没少喝,别玩太晚。他总是喝完酒就睡觉,我喝了酒也困,就不肯像他那么乖。季风躲酒,当然常不如愿,我却是有点贪杯的,虽然没有翅膀两口子的酒量,经过这么多年孜孜不倦的努力也小有建树了,起码钱程不是我对手。
  酒是好东西,小饮可怡情,灌多了则乱性,我问曾经乱过性的那位:“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喝多了跟我求婚?”
  “你弄错了,”他像一个好脾气的家长,“我那不是醉话。”
  “而是一见钟情?”我理解地接道。
  不做置辩,他清清嗓子再度开口:“有些话我说了你不要笑场。”
  笑场?他想找我演戏?我坐起来,看着他不多见的局促表情,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他长眉一紧,怒了:“还什么都没说呢。”
  “我没笑你,”我撒着小谎,敛了笑意,“不过你说了也得看情形而定。”这个不能盲目保证的,破坏信誉。
  他不理我的心口不一。“你不知道吧,我也相信魔法是客观存在的。你在身边跟我说说话,聊聊天,我就什么不愉快都没了。”他说得很小心,说完了偷看看我,见我正不眨眼地盯着他,又调走目光专注开车,很不巧车流停滞。只有不算清凉的风自窗子灌进,吹动他栗子色的流海,长睫毛忽扇了几下,“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魔法。”他转过脸来,黑如墨染的眸子轻晃着魔法的身影,一丝不安在车内跳跃。
  口齿间有着啤酒花的酸涩,吐纳微醺,不知道是酒劲儿涌来还是桔子香水的原因,又或者是眼前这张放大的脸孔。
  他的双手仍放在方向盘上,拧了身子倾过来,鼻尖碰到我时,后面车喇叭骤响,像解除了诅咒的城堡,两颗心脏重新恢复搏动,我靠回座位借着系安全带的动作平复心跳,狼狈如偷吃被抓的猫。“真气人!”他催了油门又踩刹车,对路口闯红灯的行人有很大怨言,“这么热天儿不跟家呆着都跑出来干什么?”
  五·一节,满大街都是人,路堵得厉害,反正没有去处,倒享受起来。车速缓慢不察前进,我听着音箱呆呼呼的音乐,假装不知有人在偷看,倚在靠背上打起了盹,怀里摊着那瓶香熏,我呓语般喃喃:“这桔子味真好闻。”
  “是橙子。”他纠正。
  “钱橙子,我们去哪?”
  漫无去向晃了两个多小时,天黑前,钱程看油表一眼,我们终于有目的地了。
  我抢着付油钱,谢他送翅膀去机场。他扣住我的钱包说:“我来,可以报账。”
  “谁的车?”还供着油借他开?
  “公家的。”他语焉不详。手机响起,工作人员瞥了一眼,他举着巴掌自示遵纪良民,出了加油站把车停在一边才查看来显,“不是好事,”他告诉我,“公家打来的。董哥?刚您打电话?……挺远的,让他用别的吧,我姐不是还有车在家吗?……不管,你跟他说我回不去!……他是不是成心添堵?董哥您说实话,非得用这车……多展骂您了?今儿一早姐让我开她的车,谁偏说他车闲着叫我使?这会儿又往回要……得得得我不跟您掰扯成了吧……天津了你说远不?……我……这老头!”他恶狠狠滑上被切断的电话丢到一边,“服了!”
  “要用车就送回去吧。”看模样还真急了,少见啊。
  “他用什么车……你不了解情况。”他发动车子上路,“我就不该开他这破车出来。”
  “你们家人?”
  “我姥爷,八十了,跟我有仇,整天琢磨着害我。”
  “真厉害,爷儿俩还弄出阶级斗争来了。”
  “你还别说,他真把我当反革命斗。我年少无知哪是他对手,躲都躲不起了。”
  “年少?您指智商?”
  “我有一万个心眼儿也玩不过那老妖怪。”
  “怎么说话呢!”这有点过了,我听得皱眉,他的手机又响起来,拿来一看,“你姐。”
  “接。”接通电话贴到他耳朵上。“……董哥告诉你啦?多烦吧!……不用你说我也给他送回去,跟他犯那口舌呢……算了吧,什么想见我,直接说怕我过得舒坦……嗯嗯这就给他送回去,你甭管了这么着吧……”
  也真为难秦总了,商场的诡谲变幻可能还不如家里这一老一小难对付。

  是以难处

  原以为老爷子会住在比较幽静的近郊,钱程却把车开进内城根儿里,停在路边车位,打电话请董哥走几步出来把车开回去。
  要不要回避得这么彻底?我轻轻摇头,就算是不了解情况,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还跟他斗什么气。
  “好闻吗?拿走。”他见我盯着香水出神,拿起来塞给我。我好笑地放回去,他又要去拿,视线扫到远处,哼了一声匆匆向我摆手。“往后往后。”猫腰从我这侧钻出去,“就说车你开来的,我在前边等你。”迅速逃逸。
  我挪到驾驶位去,关上右边车门,碰掉了背包,捡的时候意外地在座位下看到一根细银链子,顺手拾了过来。链子是断开的,上头沉甸甸的挂坠滑了出去,掉在脚垫上,原来是钱程一直戴在手腕的那个黑色小葫芦,可能刚才着急下车不小心刮断了。才直起腰来,肩膀冷不防遭到硬物敲打,回头看见一个怒目而视的老头儿正收回拐棍儿。
  看清我的脸他微微诧异,我把不满憋进了肚子,他肯定是把我当成有同样发型的外孙子了。我推门下车,越过背后打人的坏人向他旁边那个穿着正统的中年男子欠欠腰:“您是董哥吗?”
  “对我是,你是……”
  “你是谁?”花白头发的瘦干老人没礼貌地打断别人对话,绷着脸中气十足审问我,用拐棍轻点车门,“怎么在我车里?”
  “您好,我来送车……”
  “我问你是谁。”
  “丛家家。”我规规矩矩地回答。
  老爷子一愣:“谁问你名字!”他竖起眉毛吓唬我,我发现钱程那两道眉斑驳了白色真跟他姥爷的一模一样。
  “我是中坤的职员,秦总让我把车子送到这里。”他可别说让我再弄回去,我不会开车啊。
  面前的两个人面面相觑,我趁着他们将信将疑的当口拿了自己的背包说句还有事,头也不敢回地溜了。
  钱程没跑多远,混在路边一行排队买饮料的人群里边,举着两大杯奶茶挡住脸。
  我揉着被袭击的肩头跟他抱怨:“替你挨了一下。”
  “他怎么谁都打!”他用手背象征性地安抚,“受苦了,没跟你废话吧?”
  “别洒我衣服上。”我躲开,“我说是你姐的员工,他们就没多问。”
  “真聪明。”他夸小孩儿一样,还递我一杯奶茶做奖励。
  我接过来,摊开另一只手,掌心是他的失物。精致的小葫芦,墨光流转,长短不足两公分,拦腰加一个小小的银箍固定,细链子穿过银箍,吊着它在夕阳下散发着神秘的色泽,挺特别的。
  他下意识地抬了右手一瞧,光光如也,从我手里把东西抓走,小心把葫芦穿进去,拎着链子皱眉。“折了。”疼得耗子啃心一样。
  “传家宝?”
  “嗯。”
  还真猜对了,但这种现代工艺传也传不了几代。“去金店能修好。”
  他轻轻摇动链子,着迷地看挂坠晃动,“我爸给的。”
  于一他爸给儿子的那把小金锹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的字样,我用指尖捏住这葫芦,前后查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材质不允许刻字可以漆写啊。这是什么材质?手感光滑像有机玻璃,透明度又没那么高,细看并非纯黑,有点莹莹绿色,还有红色……应该是含有金属元素,结晶仿似几层一圈小于一圈的葫芦。越看越觉有趣,很想数清它里面究竟有多少层,眼睫毛都要贴上去了。
  他倏地把手收回,推着我的额头。“不给你。”
  “这是什么?黑玛瑙?”不像,玛瑙内部氧化物造成的变影,这却是整颗都在闪彩。
  “阿帕契的眼泪。”
  眼泪是葫芦型的?那真是哭出花样来了。“阿帕契是谁?”只听过一些宝石取名王后的血啊妃子的眼啊印度之星北非曙光什么的。
  他吃地一笑。“是黑曜石。”
  “啊~~”神秘感瞬间消失了,“直接说不就得了。”玻璃质火山岩,性质与玄武岩等相似,有讲求风水者用它铺地面,镇府院驱邪气。但其质光滑,综合安全系数考虑,不建议有小孩老人生活的居室使用。又具活性,可广泛用作水泥混合材代替矿渣。
  脑子里正不受控地汇集黑曜石的资料,一道巨雷炸响彻天际。“秦程!”我刚接触过的还没遗忘的声音。
  不只是我和钱程,路人也纷纷侧目,老爷子坐在A6里,用逮到特务的眼神痛恨地看我。啊噢,才几分钟就破案了。他太阳穴鼓鼓着,正是武侠小说里内家高手的标志,我像看到一条巨大蜥蜴般脊背发凉。
  “您叫错人了。”钱程不着痕迹挡住我半个身位,我看见他背在后面的手紧紧地攥着小葫芦。“我姓钱。”
  老爷子原本就严肃的脸更是蒙了一层冰,命令道:“上车。”
  钱程没动。
  “不要让我说第二遍。”老爷子不再望着窗外说话,坐直了身子目视前方。
  董哥向我招招手。“丛小姐上车来,这里不能停太久。”
  我轻推钱程,他犹豫一下,大步来到车前,自己坐进副驾,完全不管我死活了。
  老妖怪看透人心,虎着脸哏咄我:“你还愣着干什么!让我替你开门吗?”
  车打弯进胡同停下来,往外一看,青砖红瓦铸铁对开门扇,遮雨搭爪龙翘角,飞拱重檐,一看这种建筑就想起北京西客站来。檐上四个大红灯笼高高挂,四字四体写着“秦秦秦秦”,门口还立俩石麒麟,凶神恶煞地迎接到访客人。我尽量不在这架势面前露怯儿,给自己催眠:这里边可没我什么事儿啊我只是顺道跟来的。
  董哥为老妖怪开门,听得他大声说:“不许给秦堃打电话。”他好像不会用正常音量说话。钱程已经怦地关上前车门走进那座府宅了,我慌忙跟下去,想了想又不妥,候在门外等长辈先行,这位长辈全把我当他们家门口的保宅兽,路了过去,阔步在前,我与他保持一定距离,以着被人忽视的姿势跟在后边。
  步入宅子,沿中轴线至第一进院,穿了刻有花簇头的垂花门儿过砖雕照壁,互合四间风火双檐整条砖房,户户抄手游廊相通,之间砾石铺路,几棵参天古树掩了座木砌的六角攒尖亭子,还有大片绿地种小白菜,此种用地规模在农村算得上小康,可挪进这地段儿就不可价估了。
  天色将浓未浓,院里亮了明黄灯盏,祖孙俩进了上屋,董哥不放心地跟去做调解使,我则自动地留在了当院研究起那些铺路石。两眼望去便知绝非凡品,大小恰如鹅卵,色纯正,与公园里的规格石有着不可一论之妙,明丽柔和,不浸水已辩得出清晰纹理,有几颗还是半通透的细石,绿斑白纹,亦美亦巧。蹲下摸了摸石质,均匀细滑,润而不腻,猜是精选自雨花台的上乘美石,完全具有观赏价值,若悉心打理,远比我藏的那几枚六合火石珍贵,上乘呀上乘。可惜落得这般田地,日晒雨淋供人垫脚,有道是稀为贵,多,则蔽。一如古代帝王的妃嫔,每一位都是人间尤物,寻常男子得了怕不为之神魂颠倒,而深宫粉黛纷纭,忘错昏乱,惑迷了君心,纵是无瑕可指的佳人亦难得独宠。试想你仅得一石,下等常品也是心头好,数量达到眼前这样,看来也只能铺路。买得起不如分了别人,这不叫有钱,这叫暴殄天物。把我惋惜得叹了一声又一声,巴不得雇一轻卡全拉回家当宝贝收藏,无奈都是泥了底嵌着的,嵌得还极为考究,稍加留神不难寻得出形色排列的潜默规律。中式庭园设计时颇多注重风水,怎样采地气补空灵,五行八门的阵法我看不出个中玄机,只暗暗崇敬。崇敬抵不过心疼,抠抠敲敲了半天,一颗也拯救不得。
  “你干嘛呢?”一双大脚踏着人字拖儿踩中一颗精明可爱的小石,正是我最中意的那颗,比踩着我手还疼。视线顺着米色七分板裤向上,浅粉撒花衬衫,栗子色半长碎发随风瑟动,钱程挑眉垂眼,费解地看着我的动作,“肚子疼?”
  “没~”猛地站起来,逼得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那颗石头,我满意地掸掸手,“观摹一下建筑风格。”
  “职业病。”
  “职业习惯好不好?”我掸掸手,“什么病啊灾儿啊的不吉利。”
  “小封建。”他姆指比比身后走出来的屋子,悄悄撇嘴说,“老封建。”
  一声轻咳响起,我和钱程都吓一跳,董哥从屋里出来,估计是见到了某人刚才不敬的言行。“程程你还是去吧。”他压低声音,“赌气也不至于驳娄叔的面子,前儿来电话还特意问到你,首长应了带你去。”
  钱程恍然大悟状:“我说这一早儿演的那出戏,非让我开他的车,合着算计好了到点儿找茬儿逼我回来。”
  “哪是?秦堃那大红车子首长不待见,你总不能让老人家搭出租吧?别拧了,保安也在。”他顿一顿见钱程没言语又撺掇我,“丛小姐一起来吧,反正没有什么生疏人,保安你也认识吧?”
  不等我拒绝,钱程摆摆手。“不了董哥,我们俩……看电影去。”谎扯得很溜,拉了我就走。“快开场了。”
  董哥拿一把钥匙给他。“开库里那个去玩吧。”
  “我打车,免得又给人引子挨折腾。”
  “你别犯轴,这点儿打车费劲着呢。”
  老妖怪在屋里喊:“小董,秦堃给我那犀牛骨扇子呢?”
  “显摆!”钱程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董哥应道“我去给您找”,把钥匙塞到钱程手里,“首长不知道这车在家,快去吧。”一句话功夫老妖怪就开催人,他连连“哎”着进去。
  钱程掂掂车钥匙,邀我帮他圆谎:“走吧,看电影儿去。”
  “五一节能放什么好电影儿?劳动模范赵振华?”我往路沿儿上走,想到刚才是踢踏着这些宝贝进来的就觉得脚底发烧,途经灌溉小菜地的喷水泵,睨到它附近的几颗石沾了水的缘故,色与色漾着失透状,有不可言喻的扑朔润感。
  前面那个兴致勃勃的哼着评剧落子,快出二道门了兀地发现我不见,转回来蹲在我在对面,看我摸着那小石头,好奇地问:“感应到这地底下有金子了?”
  “是地面上。”我拍拍它起身,依依惜别,“这么晒着会裂开的。”
  “什么裂开?鹅卵石?”钱程终于找到我关注的对象,却狠狠笑我,“你怕它裂开蹦出石猴子?”
  “跟你说也不懂。”我迁怒于他,“你们家太糟蹋好东西了。”
  说人坏话没控制好音量,被冷脸老妖怪听了个完整,手里那把想是犀牛骨扇子,哗地一合,哼道:“你倒说说我们家糟蹋了什么好东西!”
  “又没跟您说话~”钱程推着我走。
  “给我站住,把话说完。”
  “别人的话你听个什么劲儿啊!”他比跟我犟嘴的时候反应快多了。
  气得老妖怪握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兔崽子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说。”打小季风和杨毅随时爆发的对抗赛让我惯于劝架,话头一抢过来才觉得刚才贬得实在太彻底,无从挽回,只得硬着头皮说囫囵话,“您这些垫脚的石头有几颗是好东西。”盼着他不是财大气粗,而是不知石情。
  “眼拙的丫头。”他虽是骂我,却是满脸得意,黑木拐棍比着石路,“我这满院没一颗不是三等内的雨花石。”
  他也真敢承认。就是最末等的雨花石尚需十几块钱来不了一粒,这弯弯小路铺下来还不得比波斯长毛毯都值钱。“雨花石不能曝晒的。”拿来铺路更是花间喝道,反正开了头索性说下去,“今儿这种大太阳照几天就变质了。”
  “我这路晾在这儿十几年了瞧变什么质了没!关老爷门前耍刀,不约约自己斤两。”
  我之前光贪着看,倒没考虑到装置多久,听了前半句话正纳闷,不等追问,他鄙夷的嘴脸就摆出来。我噌地红了脸,眼里水气上涌蒙花了视网膜。钱程不悦地反唇相讥:“人家专业研究建材的就不如您一摆弄玩儿的。”
  “你这大外行说话遭人抽,雨花石是建材?”
  “理应是欢喜收着的珍奇玩意儿,用来铺路又和砖瓦建材有啥区别?”我咽着委屈直言不讳,“上好哀梨偏蒸了吃。”
  “小岁数懂得倒不少!你又见着哪窑砖瓦铺得出我家的路?好东西就得藏着?姑娘家心思~~再珍奇说倒底是石头,我还得把它请到祖宗板儿早晚上香?”
  钱程咬牙:“你这种心态上香它都不吃。”
  “混帐!”老妖怪打压外孙子更是没什么顾忌,“这儿没你出声的份儿。”
  我这辈子没见过比他更难打倒的老人,理说不通情打不动,简直是块压酸菜的石头,型没好型是味儿没好味的。
  钱程也是真没辙,抹着我眼泪哄道:“甭跟他说,什么都不懂。”这一刻我才相信他之前对姥爷的评价。
  董哥在老妖怪身后轻声提醒:“首长,娄叔已经到了,咱们也走吧。”
  老妖怪喉咙里应着声,步履稳健地走了。我瞪着他神气的背影,没好气地推开他外孙子的手,看见才迈了几步远的人又转回头瞅我,来不及收回怨恨的目光,只把头一低。
  “不服气是吗丫头?”老妖怪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钱程吸口气顶他:“您怎么没完?”
  “年轻人,知道一个就敢说十个!”口气仍是瞧不起的,拐杖轻击脚下的路,“石头产于山,长于野,风吹日晒是本命,叫人取来已经是大不幸,还藏着琢刻着水里泡着,哼,我老人家是个扛枪打仗的粗人,倒也没这狠心。你要哭进屋哭去,别腐了我石头。”

  是以逆心

  气死活人也就用这么大马力了罢?钱程歉意满满,拉我到院中小木亭里坐下,颇无奈地替自己长期斗争的敌人赔不是:“别跟他一样的,人都是越活越回去,他现在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将我过长的流海拨向两侧,“不哭了,嗯?”
  我点点头,只觉得丢人,肿着两个眼泡不敢抬头看他,不甘心地说:“雨花石真不能晒……”
  “我当然信你。”他噗地笑起来,松了一大口气似的,“什么呀,原来是因为没犟过他,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哭的。”
  “又不是兔子胆。”我负气地揉着眼睛,“他能把我怎么着?”
  “倒是颗兔子心,你没怕就好,连我姐都一动就让他骂哭。”
  “真的吗?”惊奇止住了眼泪,我想像不到秦堃哭,跟想像不到老妖怪和蔼微笑一样。
  “嗯,后来骂不哭了,姥爷就把公司给她了。”
  我以为中坤的坤和堃谐音是秦堃自己创下的品牌,这会儿才知道是从老妖怪手里接来的。话说回来董哥不是叫他首长吗?人民解放军无产阶级领袖怎么做起买卖成了资产阶级?铺了满院子烟雨文石,大肆浪费,艰苦朴素的革命优良传统哪去了?还说什么石头本命,要不是可怜石头谁跟他辩驳那些,何况就算真的是他有理,话也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当兵的一点儿不懂体恤爱民呢,我又不是成心到他们家找茬儿,赶讲话的,犯得着么我!我说我的怀疑,老人家行军打仗时候遭人背叛过吧,见谁都是敌人。
  钱程微微有些尴尬,擦干净我的脸:“看你哭的……”
  我卷了舌头不再多说,毕竟是他姥爷,年纪又在那儿摆着,恨在心尖儿上总不能说得太狠。睫毛倒进眼里去,越揉越难受,雾蒙蒙地看到他贴近的脸,伸手抵着他先警告:“别借机会继续。”
  他一怔,现出魍魉之笑:“你不提我还忘了。”
  我两只手臂都抬起来把脸挡溜严,难为情和磨眼的睫毛使得眼泪哗哗流。
  “好了别闹。”他拉下我的手,小心地翻眼皮,“在哪儿了?”
  我眨眨眼:“顺眼泪儿淌出去了。”
  “你可真能哭。”他手揣在兜里看我。“总是哭。”
  “好像你见过多少次似的?”
  “多少次都眼泪含眼圈儿,我就奇怪你这么好强的女孩儿怎么总是哭呢?”
  “情感丰富呗。”要不是好强还急不哭呢,好强可不一定就坚强。“你不是说你姐也哭,我还比得上她吗?”
  “那是以前,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轻易不见眼泪儿了。”
  被老妖怪锤炼皮实了,生意场上也罕见她姥爷这么刁钻的角色,果然成大事者都经历过寻常人难以想像的磨砺。
  “我跟你说你们老板小时候可傻了,一哭就朝我借小葫芦吸眼泪。”
  “什么东西?”
  他的手掌亮了出来,指上缠着细银链子,黑葫芦摇晃。“我和我姐都相信这石头有吸收人不幸的能量,她每次让我姥爷训哭的时候就来我屋盯着它看,一会儿就不哭了。”
  不用看这东西也不会一直哭下去。“你就不能大方点儿干脆把它给你姐。”
  “这是我爸的遗物,她不会要的。”
  我觉得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话题。
  “我们同母异父。”
  “但是她很疼你。”
  “是,疼到我愧得慌。她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在外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特恨人。”
  “别傻。”
  他风轻云淡一笑。“你用不用也拿它去吸吸眼泪?”
  “我不要,”我很反感地瞪他,“传家宝是送儿子的。”
  “送儿子他妈也行。”
  “你占我便宜我可打110了。”
  “我送礼又不是抢东西,110理你~”
  “我是女的我哭没人笑话,没它镇着你成天哭可怎么办?”
  “本来也就是一种精神催眠,我都习惯了,不用再戴它。”他摊着手,“收着吧,治好了爱哭的毛病再还我。”
  扳着他指关节拢成拳把手链包起。“你留着吧。”我说,“我受不起。”
  有一种珍视,只能够感动,一旦收下,某些现有的东西必须要改变,我不太愿意为难自己。钱程也好,季风也好,我告诉自己顺着心去相处。但季风对一个女人的想念,我看得那么清楚,深知求不得,他的举手投足却还是我的焦点,也放不下。而跟钱程在一起没别的,就是觉得自在,好像可以很没心没肺地快活。和他走这么近已经不在我预期中,好感不是没有的,但这种不完整的感情,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闹剧?没人敢赌爱情的发生概率,是以受不起。
  钱程说黑曜石是阿帕契人全部的悲伤,所以佩戴它的人不会再流眼泪,因为阿帕契人已经替你流光了。回想那石头的黑,真如哽咽在喉的莫大痛楚,子夜一般不见星微光亮,或许确是凝结了什么人的不幸。
  曜石虽是水晶,却算不得雨花石,其实雨花石那么多种类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常识还是有的,雨花石含水,连我收的粗石在烈日下曝晒几刻也会使其失去游离水分子,表面产生缝裂。我有七颗鸽子蛋大小的燧石,季风去看他二姐时在南京买回来的,古代没有火柴,人们都用这种石头磨擦取火,就是常说的打火石,以前在家里河边也能挖到,粗犷不润,像这么细滑的并不多见,难得是并没抛光加工过。我自小喜欢漂亮石头,尤其这种隐含火气的燧石,连上学路上踢到的若是中了意也会捡回家,加上别人送的,老家房间的床底下大小盒子石头装了十几斤,俺爹说了,都留着,将来我结婚当赔送。庆庆那年养了一缸鱼,偷拿几颗颜色漂亮的扔玻璃缸里,回去一看给我心疼够呛。
  老妖怪命极好,买得起那么多稀罕石子儿,但人不咋地,原本有朋自远方来的悦乎,全叫他给搅和了。
  黄金假期的第一天过去了。(鱼刺们:啊~~人间已过了一个礼拜……雾嗑头:这段是拖得长点儿。)
  一早醒来季风就在,这人真不讲究,姑娘家闺房,门不叫一声就进。
  他说我叫了,你没吱声,当你默许了。
  挺有词儿呢。“你干嘛呢?”我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惶恐地看到地上被肢解的主机。
  “你是不给杀毒软件删了?系统干废了,得重装一下。”
  “中毒啦?”我嫌那东西太占内存,“你装系统拆机箱干什么?”
  “加个内存条,你不吵吵打图慢吗?系统还没装呢,一会儿上中关村买张安装盘。”
  “你不有盘吗还出去买什么?”我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犯怵。
  “不知道借谁整没有了,正好我看上一个系统,卡通页面的,可漂亮了。主机盖子给我。”
  “什么盖子,”我把脚边东西踢给他,“机壳。”
  “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一回事儿,你听说谁说鸡蛋盖儿吗?”
  他头也不抬地拧螺丝:“你说有啥区别吧。”
  “包上的是壳儿,一般起保护作用;覆在上面的是盖儿,一般起封闭作用。”
  “王八壳呢?扣在上面的。”
  “连着下边的不也都包上了吗?”
  他来了兴趣,转着改椎陆续列举一大串壳盖易混物:“……蜗牛壳呢?”
  “也是都包上的。”
  “包上脑袋咋出来的,没包全吧?你说得不严谨~~”
  “起码它不是覆在上面的吧?遇危险就缩里,保护用的。”我倨傲地看着无以应对的他,“小样儿,跟我犟,五百年也不是对手。”
  “那就再活五百年。”
  我憨笑:“那你就长盖儿了……”
  小藻不知听了多久,梳着头发进来讥笑:“你们俩这无聊的。”
  “证明一下口才嘛。”
  季风深受侮辱:“缺德。”
  我看着小藻整齐的穿戴:“起这么早干嘛去?”
  “上火车站买票。反正考完试了,回家待两天,我哥下月结婚,楼刚装完,我回去帮他收拾新房去。”
  “你不能一直待到他结完婚才回来吧?”这两天可够长的。
  “哪儿缺你给收拾房子,”季风也挑眉看她一眼,“不上课啦?”
  “下半年我打算找工作,学费不交了,业余自学。”
  她自信满满,还紧握一只小拳,我不忍打击她,可这天天上着课都没过几科,再找份工作……说实话,我对她没什么信心。
  季风说你不用管,她们家不带让的。
  我想管管得了吗?那种高中一毕业就能为个男生能追到北京来的犟丫头,真打定了主意不想上课了,家里不让就好使?
  “姑娘,公主坟儿怎么走啊?”
  突兀出现面前的人吓了我一跳,抚着胸口平定心跳,季风旁边告诉他:“944直达。”
  他马上弯腰屈背可怜着声音问:“能借一块钱坐车吧?”
  我抬眼看这大爷时尚的乡土造型:“没两站地,您走着就到了。”走快点儿还能赶上吃晚饭。
  他欲言,终是憋了回去。出来行骗的,怪不得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吧?
  季风顺手就摸了一元大洋,纯钢的,捏着送到我和骗讨人之间。“别坐空调车。”
  走到快餐店门口我回头看,那人还在问路借车费。
  季风掀了塑胶片帘子推我进去:“回头回脑瞅什么。”
  “钱儿烧的。”都是这种假菩萨助长不良风气。
  “助人为乐么。”
  “世界上有十分之一季风这样的人,我也改行要饭去。”
  “本少独一无二!”
  “嗯,人基因越来越好,傻子不多了。”
  “别说那么难听,万一要是真的呢?”
  我冷笑:“他要问我魏公村在哪然后还跟我要车费我就给他。一站地也要坐车,起码说明是真不知道这地方。”我还没说公主坟多远呢他就先要钱了。戏演得太不精心,不值得买票看。退到底地说,是真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你心眼儿动得快。”
  “季风你真有二十三岁吗?”
  “我二十四……啊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几,你几岁我比你小一岁。吃什么?”他翻来调去地看菜谱,然后跟我一起说,“……扁豆焖面。”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
  “火箭那穆大叔你知道吧?他就不知道自己几岁,过一段时间酋长让往家抱一根木头就算一岁了,问多大就回家后院查木头。”
  哪儿哪啊这?“你怎么?跟他一个部落的?”
  “没有我就是说说。”
  “你说他那么大岁数还让打球吗?一查骨龄不就给赶下去了。”
  “骨龄其实也查不准,我那年打CUBA时候学校雇那几个职业的,有一队友二十四了查完才十七。”
  “学校堆钱了吧?你们学校那么有钱。”
  “不好说。你还敢吃点别的吗?天天扁豆焖面,不嫌腻得慌。”
  “我就得意这口不行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忽地诡秘一笑:“行。”撑起手肘绞着指头向外望去,“唉~~今天肯定比昨天还热。”
  天热很值得高兴吗?他的愉快神色虽然莫明其妙,但显而易见,就像刚才给那骗讨者一块钱,脸上明白白写着:知道你不是坐车但我还是给你钱拿着快走吧。
  我常常想季风是不是故意让人替他着急,总是被骗,谁都能骗他。印象里他也应该是有点小小个性的,反应不慢。小时候学生都有点害怕老师,季风更甚,平时路上碰到老师都掉头就跑,有一回路窄没地方躲了,打个车走的。
  越长越成了一个头脑天真行为鲁莽的家伙,而且你别试图教育他,不要期待这种人会因为你的担心而改头换面,让你彻底放弃还比较快。他会说有你们这帮奸的盯着就行了,永远也不学乖,这与学不乖有着态度和能力的区别。大部分的被耍他都知道的,却还是中招。
  当当当,他敲我盘子:“快吃。”一份土豆牛肉盖饭风扫落叶般迅速被清理干净了,他剔着牙四下看热闹。这小店地理位置优越,味道不错上餐又快,闻名远近几所高校,不在饭点儿还是很多人来吃,屋里点餐的走菜的一派忙碌,季风有感而发,“你看人这两口子开个小饭馆儿也挺好啊。”
  我瞧他百无聊赖的模样故意逗他:“不一定是两口子啊,也可能叔嫂~姐夫小姨子……”
  他看我正经八百的表情,兀地喷笑:“你社会新闻看多了。”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虽是句随口说的玩笑话,但也不排除可能性,豪门恩怨经前只从小说电视里看过,现在身边就有一对大宅门儿里同母异父的姐弟,在老妖怪的折磨下,守着块儿小石头哭泣,然后坚强地长大。“哎季风?你知道阿帕契是什么吗?”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美国的一种武装直升机。”
  啊?飞机还会哭的吗?那不是漏油了?“我怎么听说是人。”
  “它是印地安的最后一族。最后一个阿帕契人消失,印地安人也就成历史名词儿了。”他还真说得出来,令我刮目相看,“问这干什么?”
  “原来是因为灭族了,难怪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说黑曜石啊?”
  “你怎么知道!”
  “据说当年殖民者侵略阿帕契部落,男的为夺回土地而战,最后败了,不愿意被敌人杀死,选择集体跳崖。留在家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哭,哭到天神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这些泪水都埋进一种黑色的石头里,就是黑曜石。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绝望,侵略,死亡,所有的不幸都被黑曜石见证,所以它有仁慈的力量,能保佑拥有者不再因悲伤而哭泣。”
  “因为阿帕契的女人已经流干了所有泪水。”
  “别人给我讲的。”他搓搓脖子,“你想要这石头?我那有一串儿给你吧。”
  “不要。”我撑着下巴看他,“是紫薇送的吧?”故事当然也是听她说的。
  那场浩劫屠杀一切除了爱情,对于失去的人,亘久想念的悲伤,除了上天,没有人能终结。

  是以雀跃

  中关村……那不是盖的,绝对是中华民族好客的缩影,我一人是不太敢过来的。
  “买电脑吗美女?这边来,要台式机本儿机啊……”
  “美女看看MP3MP4吗?”
  “数码相机……”
  热情得吓人,全冲我来,动口又动手。你看季风就没人敢招他,一米八几的大光头,架一副墨绿渐变太阳眼镜,委实骇人,不知道以为谁家借高利贷来催债的,而且他那走路风风火火的样,谁拽他没留神容易给手腕子别脱了臼。
  赶上五一商家促销,买的挤挤嚓嚓,扩音器公放里震人发聩的广告词,魔音穿脑,加上头顶一个大太阳,血压腾地升了好几十毫米。季风对周边卖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东西似的,先地下一层买光盘,电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楼梯。见了东西就问价儿,20块钱。拉着我走下一家,很有谱地说:“给他18能卖。”真出息了,还知道讲价,结果到下家一问:15。当时不会了,装模作样地看着花哨的包装,见我也没吱声的意思,只好说:“来一张。”
  我多大定力才没当场笑话他。“这么便宜啊是正版的吗?”
  他无耻地深沉了一会儿:“谁用正版的,山炮。”没多会儿功夫这个时尚人士回家,光驱里咔咔飞转的盗版盘状况层出不穷,写着免激活却要激活码,又是双系统不兼容……一连装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险些粉碎在一只盛怒的铁拳之下。电脑高手都怎么练出来,盗版事业的派生品。
  光盘买完又去另一家商城买什么转换器,谨遵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奔着目标大门直线儿前进,漠视其间呼啸车辆,反正这乱哄哄的地儿也没什么交通规则可守,板车儿推货架往来不绝,地上坐着回收硒鼓旧电脑的,刻章办证售假发票的移动个体穿梭游走,假期学生工斜披锦带发传单,还有几个名牌卡通人偶借宣传产品之名逮着年轻姑娘就抱,红绿灯和举个扬声喇叭站马路中间儿的交警都只能管得了机动车。季风抓着我的手避免人群里失散,他一只手能抓住篮球,即使是随意牵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严儿,理应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举动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个词儿。他带我跟车抢速度,一溜小跑,赶在车们缤纷而至前穿过马路,我连连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双坡跟皮拖儿数次欲落,终于平安抵达彼岸。他长腿一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跨过了护栏,商城大门转身即是。
  护栏并不高,目测八十公分,脱落的白油漆非常难看,市政整改工程应该考虑在内……这就不是给人走的路,不过也算不得是季风独辟奚径,从大广场过来的都是这条行军路线。正常行人入口也不过十米开外,被人车货塞满,水泻难通,但跨栏运动不适合我这半裙摇曳的淑女,还是没有选择余地地打算绕过去。才一转身,腰间蓦地多了一双手臂,从后边抱起了我。
  我压住随裙摆窘然惊叫:“鞋~季风!”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护栏那边,我单脚而立,狼狈地抓紧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弯腰捡了那只尖尖的皮拖递给我,满脸淘气相,我接过鞋就抽他,“不够你得瑟的。”脸在冒火,不是因为两人亲密的接触,而是当众掉了一只鞋。
  人们都在笑我,给他们闲的……
  “嘿,”隔着护栏季风微微弯腰正视我,“脸红什么?”
  “季风你别找揍!”
  “你能打过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着我脸颊:“柿子。”
  我崩溃了:“脸那么圆!”
  “台湾小柿子。”
  不会打比方就别乱说话恶心人行不行?只感觉五官纠结,季风正捧着我的脸往中间挤——“你干什么!”我心下骇异,抓着他的手往下拉,变形的嘴巴发出搞笑的声音。
  他松开手,一口白牙闪亮发光惹人斧凿。
  “不要胡闹!”我揉着脸紧张地抱怨,“这层皮粘得不结实,你别给弄开胶了吓着别人。”
  “不能,丛家最漂亮。”
  “你是不赶早儿出门又忘吃药了?”
  “啊!”他自觉荣幸地承认,轻松跨过来拉着我进了商场,以墨镜吓退阻路推销者数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击型的。”
  “那你就是母鸡型的。”他欢快地还口,“什么叫公鸡型的!”
  问官答花,话题无法继续,只好换另一个:“我为什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兴奋?”
  “你总是对的殿下,你最聪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风你快拽着点儿我,我要飘。”
  “放心,一直拽着呢,”他稍加大了手劲儿,承诺道,“我不能把你弄丢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无意识造出的保护圈里,我告诉自己要相信这句话的力度。
  “这挺有意思啊。”季风停在一个数码相机展台前,摘了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种即拍入即输片的微型打印机。
  立即有人迎风而上,托一款宝蓝色超薄的相机,熟练地递上宣传单:“两位了解一下,810万有效象素4倍光学变焦镜头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机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钟解决整套购买还送1个G的内存卡旅途便携电池……”
  季风只顾闷头看根本没听。“这跟拍立得有什么区别?”
  “速度上没有区别,但这种象素更高拍摄效果更好……”刚才那套词儿又叨咕了一遍。
  “多长时间能输出?”
  “一分钟,最快45秒。”促销小姐耐心极好。
  我表示怀疑:“那相纸能干吗?”钱程洗出的照片都挂可长时间才敢碰。
  她对产品充满信心,以实际行动进行答疑,退后一步镜头对准了我和季风:“笑~~”咔!可倒是够麻溜儿,“看,您只要按下这个按键,选择输出样式……”足足两分钟相纸才从打印机里拱出来,她有些尴尬地面对周围的观看者,“可能是相纸用光了有点卡。”
  我很善良地点头表示理解,季风只顾盯着那张照片,稍干一点儿就跟人要了来,美滋滋地捏着两角吹气。“科技让生活如此简单。”
  “没照过相儿啊?”那出儿真招人鄙视。
  他对着照片说出新发现:“你脸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么大脸完了。”
  “比小丫还像海婶儿。”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儿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来自父母的染色体哪条遗传基因多。”
  “整得真专业。那我像谁?”
  “像给那相机代言的。”我指他身后。
  他满心雀跃地回头看,易拉宝上某电子产品的个性形象,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外星人,脑袋上还带根细棍,好像天线宝宝金属版。季风脸呈夜色:“能不能不闹?我问像我爸妈谁。”
  “谁都不像。你长大了,当年江边逆流而上那只木盆里的事儿该让你知道了。”说着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时候老姑领我和杨毅出门,人都说我是老姑家孩子。杨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说着玩的。挨揍不说她闯祸说自己是捡来的,给我老姑气坏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捣腾水果时候在果园子捡回来的,一看咱家没小孩儿就抱咱家来了’,这就记住了,说她是果园子长出来的,她当她人参娃儿哪。”
  一路拣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回味,讲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儿似的上瘾,开了头儿就止不住。季风说话声音很大,神采飞扬,好多事回忆都不下二十次了,他还是讲得很投入,我听得很认真,时而搭话,相视捧腹。车窗里灌进的风里带着杨树毛,满车厢乱飞,有点扰人,季风一只手在我鼻前轻挥,阻止它们靠近。挥动的节奏催眠了我,头转向窗外的浅碧澄空,阳光歹毒,道路两侧缓缓经过的树木勾勒着不成形的粗糙轮廓,高高伫立的广告牌子越来越近,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母清晰起来: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过的效果图。
  车刚好到站停下,季风注意到我的走神,顺着望去:“中坤置业,你们公司啊?”
  “嗯,就我上个月插队做的项目。”
  “这么快就盖起来啦?”
  “刚做运营。”
  “不是明年开始就不让兴土建了吗?”
  “是不让做新项目,我们这要起快着呢,估计再晚明年这时候也入住了,本来就是三期产品。全零居小户型,交通便利,社区配套成熟。盖起来内部认购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号前存够首期。”
  季风些许的诧然:“你要买房?”
  “还一辈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现在就买扯了点儿吧?西三环……靠,这得多少钱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万,现在还不知道配什么装修,酒店公寓的话还不得再加个三两千的。现在房价噌噌涨,咱刚到北京还没这个价儿呢,明年指不定啥样,到时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还两说。不过反正一个人住也不用怎么装修,有就装好点,没有就刮个大白整张床一放,齐活儿。”
  “那还不如租呢。”
  “当然不一样,租房再好是别人的,供房是累点起码住得踏实。”
  他仍是不怎么赞成:“女的急着买什么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愿意把房白给别人住啊?”
  “自己媳妇儿算什么别人?”
  “你就是让你们家几个好姐姐惯的,太大男子主义了。”
  “这跟什么主不主义没关,俩人结婚总不能让女的买房子吧?”
  这还不叫大男子主义?“季风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个姐有家的有家有业的有业,你们家现在就你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进别人家户口了。”
  好歹还都在祖国大家庭吧?那个投效德意志的呢?怎么不见他用这种语气评论过?
  “瞪我干什么!”
  得到是我更凶狠的眼神。
  我们俩主要是季风满载而归,盗版游戏盘就有小半斤,还有魔神坛斗士,60集压在一张3.5寸光盘上,顺利播放是很大的问题。下车是他家楼下,顺便拐进超市拎了大包小包民生品出来,外加一根日光灯管,买满99块就能参加抽奖,我们可以抽两张。我抽到一瓶红茶,最末等的,预料之中,这是人商家好心,百分之百中奖,要不一准儿就是谢谢参与什么的。季风神叨叨地举着他的那张对太阳看,严肃地问服务台:“电视叫人抽走了吗?”一等奖是个三万多块的等离子电视,42寸。工作人员笑着摇头,他说:“抽走了你也不带告诉我的。丛家我给你抽个电视啊,放你那新房子里。”
  “你最好不要。”我看着那电视的包装盒苦笑,“我那么小的屋子,正中间摆个四十寸大电视,不知道的以为屏风呢。”
  我话还没落他就刮了锡层,失望地换出来一对儿画满星星月亮的陶瓷杯子,攒着浓眉斜睨我:“全怨你心不诚。”
  “挺好,”我安慰他,“当刷牙缸儿吧。”挑最轻的灯管儿和那一大包卫生纸抱起来,先把他的东西送回家,闹个给陪我买安装盘,结果他这顿狂购。
  “孙悟空。”他对我扛灯管儿的姿势大加讽刺。
  “你们家孙悟空穿裙子?”
  “虎皮裙儿嘛。”
  “这是虎皮吗?”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浅色豹纹儿吊带裙儿,没力气再多争辩。
  篮球健将走了几个小时,活力半点未损,唱着R&B节奏的敢问路在何方,一步两阶地上了楼,他实在比一般女人都能逛街。我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揉脚,他落井下石:“叫你臭美。”
  “你会不会足底按摩?”
  “我妈又不穿高跟鞋。”他把洗发水沐浴露一类的倒腾进卫生间,“洗衣粉也给我拿进来!”
  我有气无力地回他:“不要支使死人。”
  他探出一张怪笑的脸,没头没尾地说:“小锹看你呢。”
  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我,三秒钟后形象顿失地弹起,发现原来放在沙发背上边的蜥蜴笼子并不在位置上。
  “噢——”他起哄,“炸尸喽——”
  “全死啦?”我期待地问。
  “活得比你硬实。”
  “死了好。”我接收自己答案,重新窝回去,“将来我房子里不放沙发,堆十来个抱枕,累了往上一扑……”想像着被软软的棉花包围的感觉,幸福地眯起眼,嘴巴弯成一勾月。
  季风的脚步近了,我睁开一只眼,看到他刚把于一和老大放回去,反应过度地坐起,他没来得收回身子,被我撞到下巴,两人同时唉哟出声。头盖骨比较结实,季风的下颌骨就脆弱了,我还听到他牙齿相扣,好大一声响,他跌坐在沙发上气疾败坏地吼:“你怕什么?它们都在笼子里。”
  我挪开几步,看到罪魁和祸首也被这一事故吓得直眨眼。“你知道我怕还拿回来!”
  “再晒一会儿就死了!”他委屈地皱着脸,手背沾了沾舌尖,控诉,“出血了。”
  “那就不能等走时候再拿?”我弯腰查看伤情,还真咬着舌头了~~捏着他下巴左右动了动,“没掉吧?”他打球时候下巴掉环儿过。
  他没好气儿推开我的手,把脸别开了。
  咦?我是不是看见某人脸红了?舌头上的血扩散了?“嘻嘻,张嘴我看看咬到腮帮子没?”
  他不领情:“你看了能好啊?”
  “你不想让我来你这儿才请了这两只保家仙吧?”
  季风站起来吸着气缓解疼痛,瞥我一眼,伸手将我滑下来的裙子肩带扶上来。
  动作暖昧得让我脑子嗡了一下,无法正常思考的还有他此刻上下打量的目光。“走吧,去给我装机器……”
  “你……再穿这衣服的时候别在人眼前弯腰。”
  我顿时应也不是,骂也不是,悲哀地想:季风这辈子算是学不会讲话含蓄的艺术了。
  那双不含丝毫尘屑的眸子,有琥珀的炫目色泽,在静默的催化下,释放出一圈跳跃的小小光子。他欠下身来,试探地吻上我的前额,我下意识向后一躲,绊在沙发上,他收势不住地跟着跌下来。两颗头分开,季风看着我,眼睛里有两朵火花,似燃未燃地,但异常明亮。鼻息暖暖地扑在我脸上,软得像我未来小家那些棉抱枕一样的唇,温柔地吻了我,如不安份的蝴蝶,触碰到又离开,终于重重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头顶经过碰撞而摇摇欲坠的笼子。丛家家,24岁,在两个微型恐龙的见证下——
  失去了初吻。

  是以迷途

  “明儿晚上的火车,点灯熬油忙和个什么劲儿!”
  “我怕落东西。”小藻走来走去把要带走的都堆在床上,再合理安排空间摆进行李箱里。
  “那小枕头不装着啦?”哪次坐火车都抱它睡觉。
  “不了,我这次少带些东西回去。”
  “根本看不出来少!”这孩子出门总跟搬家似的,“这些大盒子小罐子的你带回去干啥?”
  “都是我的生日礼物,攒太多了得拿回家去,腾出地儿摆今年送的。”第一次没塞下,又掏出来重新调整位置。
  “打算收多少啊还腾地儿……你要真等你哥结完婚回来,那生日不得在家过了啊?”我随手拿过电话旁边的日历,“端午节……31号,季风过完隔一天就你过。”
  “那季风过生日的时候你就记得帮我把礼物收了。”赵海藻大方地提出欠扁要求,“写好姓名和祝福语,全放我这小挂兜里。”
  我瞄一眼她床头那浅蓝小猪收纳袋:“那要是谁送个自行车呢?”
  她很实际:“拿不进屋的一律变卖了把钱装里边。好!”豪气朝天地拍拍两只巨大号行李箱,再把一只杯子装进随手携带的书包里,就是顶替季风的等离子电视被抽到的那个,“车上接开水喝,就不用背矿泉水那么沉了!”
  “嫌沉就不应该背这些没用的,待那两天又得背回来。”
  “这回多待一阵儿,相当于提前放暑假了。”
  “不用你美,我看你下半年能过几科。”
  “天生天养,姐姐就不要再操心我了。”
  “啊,不操心。养棵铁树二十年也开花了,养你就知道瞎玩。我有你这妹趁早掐死省得上火。”
  “我有你这姐就好了。”她坐在箱子上托着腮歪头看我,“我叔叔大爷家那些姐成天跟我干仗,都没有你对我好。”
  “卯劲儿溜须我没用,我可不给你扛大包。”
  她急着争辩:“我是说真的……”翻了个俏俏的白眼,“你一被夸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曲解别人。”
  “知道我为你好就听着点儿,三年才过这么两科儿……”被训话的对象一副洗耳恭听状,我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龇个牙乐什么?”
  “还差几句没骂完呢,‘成天就知道想些没用的,你到北京念书还是处对象来了’!”她皮笑,耸拉两撇细眉,刻意模仿我的表情和语调,“还有,‘那看书就好好看,捅鼓捅鼓这儿捅鼓捅鼓那儿,跟披了虱子袄似的没一会儿老实气儿,你能看进去啥才怪’,完了欧娜就说:自暴者,不可啦啦啦也,自弃者不可什么什么也。”
  我真不知道该哭该笑:“小金子在家你等着她用古人的口水淹死你吧。”人家说的话都记得门儿精,偏就不给你当回事儿,气不气死人!
  “不知道欧娜现在干啥呢?”她巴巴儿地仰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居然还叹了一口气。“家家我可羡慕你们了,脑瓜儿都那么好用。”
  “不是好不好用,是肯不肯用。”
  “普通话说得也标准,声音还好听,又会英语又会韩语,比我专业的还强,人漂亮,朋友又多……”
  “逾——”压着手中断她悼词一般的赞美,“你夸我我没意见,但你不能往死了夸呀。”我这汗毛嗖嗖的往起支愣。
  “但是你说对了家家,我来北京……确实不争气。”
  “天生天养吧。”对她的过于情绪化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忽然发现在这一点她跟季风挺像的,尤其是这两年,季风一贯莫名其妙时见低落偶高涨善变如女子一般。这一刻长吁短叹,你刚换上知心姐姐的嘴脸准备陪聊的下一刻,找不着开导对象了……手一扬,指甲锉投进电脑边笔筒里,我伸个标准的猫式懒腰:“我去睡了,你慢慢折腾吧。”
  她叫住我:“今天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吧,你不给讲讲我搁心里寻思着半夜该梦游了。”
  好事?谨慎地看她一眼,手放在小腿肚上轻揉,借以争取时间想答案——好事?季风抽到一对小水杯……不能提他。我也能抽到奖,这还是刚才那件事。季风买东西会讲价了……不能提季风!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小藻儿抓到人小辫子一样奸笑,“季风整顿饭都在看你眼色,我还没见他吃饭那么慢过。你就好像跟前儿没这人似的,光是跟我白唬。季风说过你是个单芯片的,说话的时候不想事儿,想事儿的时候就不出声,所以你心里有事的时候话特别多,这样就能压住闹心事儿不去想。”
  他们俩一天没事儿讨论我干什么?
  “你那执拗劲儿……是季风先迈出一步的吧?”
  迈出一步?迈出了流氓的一步,他竟敢给我下催眠术趁机买断我初吻。我也没惯着他,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应,蜷着身子吸盘一样粘在他怀里,任他说什么都不肯抬头不肯听。
  先斩后奏这一计就不是季风等正义之师使得出的,是翅膀还是杨毅出的这损主意?大概把接下来我的几种反应也算进去了,倒要出个奇兵隔山隔水地跟那两只斗斗法。开始他还是边笑边哄,推我起来,我自残地逆着劲儿,他一松手看见我肩膀被捏通红也不敢再乱动,什么都招了。“都是翅膀教的……”我笑得声道寸断,半点不出声,他疑惑地问我:“你是哭还是笑?”
  这回不顾力道扳开手要看我的脸,中国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不是劲儿大就能得逞的,没手挡脸还有头发,拂开头发我手就自由了,一滩水儿他再大的力气也扶不出型。
  办法想尽,他满头是汗地抱着我,只剩下哀求:“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不是听了他的话胡来,我也不是小孩儿了,看你那样我有反应啊……我不碰你了。快起来一会儿缺氧了天这么热……”
  没有反应我那么低胸的衣服穿给谁看的?!
  小藻儿对季风家的这一幕无从知晓,仍靠零星火花猜到了重彩。纯是个人直觉外加经验,像厨房里炖菜,不管谁填的汤,她总能知道啥时候汤干菜熟。“小非哥跟他说了什么。肯定的。”
  连这小丫头都猜得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没谱,翅膀那是算盘成精,离近了都能听见他心里扒啦珠子响。拐大弯跑这么一趟就为让我和小藻和好?他当了多年花匠还不知道女人多难摆平吗,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怪小藻儿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拔根儿怎么显得老大的本事?肯定是要朝季风下手的,祸根嘛。
  “小非哥说你不会原谅我的。”小藻儿眼里水汽漾漾,躺在床上,手背搁在额头上仰面朝天。
  “算了都过去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脸,“再揪着唠咱哥这趟真就白来了。”
  “家家你不原谅我,行,那你能相信我吗?我是真把你当好朋友,可能当初是为了季风接近你,但绝对绝对没有因为他利用你。别看我不懂事,也分得清人对我是真好假好,季风的事儿,欧娜斩钉截铁,就是不行,你是不挡不拦,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劝不住,要能劝得住我根本就来不了北京。你的法子是用对了,可也太残忍了点儿,眼睁看我往上撞,疼死我了。你要不想让我和季风成总有办法,但你到底没阻止我,让我知难而退,这法儿也就你能想得出来吧,这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太懂人心,有点害怕。”她说到这里忽地一笑,玻璃体上晃动的泪晶莹莹地流下来,“我来的时候小非哥就告诉过我,家家是狼胆狐狸心,狐狸不会主动伤人,但却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动物。他说我要追季风,瞒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跟你耍心眼,一旦扯上季风,你对什么都能狠得下心。我不是不想听他的话,可是那天我下楼去找季风,他看见来的是我,眼神儿里那种失望……我没法儿说。家你对叫叫儿是什么心情?我想不出来你对她介意成什么样,就像你想不出来我看见季风那种眼神时,对你的介意。你扪心问问自己,叫叫儿跟你说她和季风不会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她是真心的,你就能一点儿也不防着了她了吗?像你这么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我呢?想到跟你处在一个模模糊糊敌对的位置,坦率不起来。其实话说穿了,就是因为季风喜欢,但你和我都不忍心怪季风,你迁怒叫叫儿,我迁怒你。这么个谎言,蹩脚是蹩脚,以你和季风的关系也还拆不穿。我赖在季风家,他一下就知道我什么心思,不赶我走,一点都不笨,就在你面前才笨。我躺在床上看他打游戏,困得栽歪在椅子上睡着……他对我越好,越顺着我,我越难受,我来北京,喜欢他,要的就是让他配合我做秀给别人看吗?我从来都不后悔来北京,那时候也知道错了,就错了一步,没了季风,没了你,我想欧娜知道我做了什么下贱的事儿,也不会若无其事,弄得很尴尬,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听不下去了,打开门跑出去,小藻压抑不住的啜泣在门的那一面传来。
  我靠着门外的墙壁蹲下,头埋进臂弯,眼泪流得比小藻儿还凶。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可是一切都正确在轨道,也是会让人大哭的。这是一个通往悲伤的轨道吗?那为什么当季风抱着我说“丛家我喜欢你”时,我心里的喜悦海潮逐浪般翻腾呢?
  “忘了叫叫儿行不行?我都能做到,你不要还揪着她不放。”
  我知道,不能说你盖了一高层,下面十层卖不出去就扒了,那上边几层也没了,空中楼阁在建筑学上不是这个定义。人也一样,谁都会有以前的,不喜欢也不能抹杀。问题是:叫叫儿真的成为季风的以前了吗?
  老大说得对,我是没有安全感,我不想猜忌但这不能控制,就像沾在碗碟上的洗涤剂,我永远觉得那些泡沫无法漂净。泡沫食用对人体有害,季风的以前会为我的未来带来不幸。
  季风家的窗子还亮着,像焦渴人面前的迪迪畏那么诱人——上去?岂有此理!回家?我刚下楼啊!钱橙子这两天在家养骠……这念头太危险了,幸好没带电话出来,口袋里居然有一大把零钱,随便在大衣柜里摘了一件薄外套,这会儿才发现不是我的,她们俩都有满兜乱揣钱的败家习惯。十块两张,一块半打,毛票没查,还有张五十的。抱膀儿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出租车不用招手就在我身边停下,我想去三站地开外的24小时快餐店吃扁豆焖面,说完地址又改了:“师傅这能调头吗?去簋街。”
  这时候全北京城也属那儿又有吃的又热闹了吧?我得找点儿热闹看,今天的夜怎么这么安静?小柴油车呢?嚎叫的动物园越狱者呢?太适合睡觉了,可我像粒冰块儿般清醒。计价表跳了三十多块钱,窗外一掠而过一片建筑工地,巨大的金属门吸引人眼球,那是个犷调子仓库酒吧。
  司机在我说的第三个地点刹了车,迎宾迅速过来开门,只有我一个人。我找人。请便。
  不能让他听说正经人家姑娘独个来酒吧。没什么的,我喝杯汽水就走。果然是狼胆……
  酒吧很大,应该不低于1500平,难怪装了那么大个儿的钢板门。我在位置奇差的一只沙发上坐下,离舞台远,卡座小,脚边是刻意设计出锈迹斑斑的管道,粗糙靡野的氛围顿生。一道高大的水幕墙,挡住了自己和别人的视线,竟不用示意,立马有服务生过来招待,顿时对这家店子有了星级以上评价。桌上有烛光,身边有水流,另一侧有抱着举止放肆的男女,元素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我要了两杯中度鸡尾酒,一杯直接进了胃里的,舌头没尝出来是苦是辣。另一杯小口啜着,一口微辣一口甜,窝在沙发里用调酒棒搅着掺了三分之一碎冰的蓝色柑香酒,被灯光泡着的人群醉生梦死着,处处充满了长开不谢的诱惑之花。
  昼伏夜出的声声色色,养犬放马,纸醉金迷,每个人看着都比我要活不起。震耳的重型音乐敲击着心脏,沉闷被吓逐出境,喧嚣浮躁在干冰烟雾里尖叫扭动。吊顶处玻璃夹层饰着小灯,透过翻动变幻的舞台灯,煽情得行星一般闪烁撩人。乌黑的天花板宛如夜幕,缀着星星,折射造出迷离的意象。从洗手间回来的走廊墙壁上,嵌着人工雨花石拼就的抽象画,这些石头的造型可爱,图案做作,只是普通的规格石,比不得钱橙子家老妖怪那些上乘美石。天上的雨,地下的石,人间的花,谓之为雨花石,千年的精华凝为一体,本不应是人间所有……
  “美女~”有人只手撑墙,“合一桌吧?”
  “不好意思我有朋友。”你压着我石头了土鳖!
  “瞄半天了,”他侧着身子摆出最帅的角度,嘴角向一边扯着暧昧的弧度,“就你一人儿。”
  “下次吧。”遇到从动物园越狱的了。“拜拜~”
  他拉住将我带进怀里,和体温相同的酒气喷在我耳侧:“这套没意思了。”猝不防被我推开,眉间显了不耐,“来了干嘛不好好玩?”
  我退一步,转身,退进一个人怀里。仰头看,长着一双弦月细眼的男人正俯视我。
  “是你。”

  是以投机

  眼熟!记忆库搜寻完毕。
  是在钱程同学会见过的鬼贝勒,但我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儿叫他这个浑号可不可以,也像他一样低唔:“……是你?”表示自己认出了他。
  他点了点头,放开我。
  不死心的土鳖歉意地过来拉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醉了。”
  笑眼懒懒望向这个演技糟烂的人:“活拧了?”
  有服务生打扮的人凑上来:“爷儿,甭跟王八蛋一般见识,丫黄汤灌多了犯浑。”
  “什么叫犯浑?”笑容跟索命鬼七分神似,“那我喝多了操你祖宗行不行啊?给笑模样儿了是吧?”
  服务生还要求情,鬼贝勒旁边那个皮肤白净的胖男人抬脚踹开他,毫无声息出现两个人接手了搭讪者。
  土鳖八成是完了,还不得被榨成中华鳖精。
  对手下的行为视若无睹,弦月眼半眯:“没事儿的起开这儿。”
  这话像暴风,驻足人群被迅速吹散,白胖子粗鲁地推开一个踩着醉步来不及让路的家伙。
  和我并排的鬼贝勒,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回头对如临大敌的几个服务生说:“都给我看好了,”手一抬指住了我,“这可是我亲妹子。”
  亲哥哥带我回到电子音雷动的大厅,脸又变成笑盈盈:“程程呢?这小子我要教他个乖,什么地儿啊让你一人儿溜哒。”
  “我不是跟他出来的。”自作聪明地又加了一句,“他来了能不找您吗?”
  他眉峰微扬:“他哪知道我在这儿!”
  “……不是您的店啊?”
  “说什么傻话~我自个儿的店子能放人闹事儿吗?”
  是这个理儿没错,拿出来说就太张扬了吧,典型的流氓癖。“那你是跟朋友来喝酒啊?”
  “嗯,人还没到。”他瞅一眼手表,叹道,“得时候呢~你那桌子急着回不?陪我坐会儿?”
  白胖子很有眼色,为我拉开一把高背椅。反正我那也就一张桌子,没谁急的,道了谢坐下。
  鬼贝勒叫杯红通通的果汁给我:“喝酒了吧?”
  “一点儿。”神经倒没麻醉,脸可能还是有点红。
  “得替程程审一审,”他手肘搭在吧台上,痞痞地问,“跟谁出来的呀?”
  审人有必要非得拿出东厂的官方语调吗?“自己。”
  他刚叨上根儿烟,听见我的话愣住了,一手微抬示意弯了腰准备点火的白胖子稍等,一手夹下烟,视线始终没离开我。
  我有点发窘:“想一人待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烟重新放进唇间让白胖子点燃。“叫……家家?嗯。”他咬着烟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你跟程程不是一对儿,不过女孩子家一人儿来这种地方混可得有人管管。你又不是她们那样的,对吧?”
  顺他下巴指向的角度看去,几乎半裸的女人半站半倚地在环形舞台边上,对每一个过往男宾施展媚态。
  “遇着刚才的事没我怎么办?”
  “还没谢谢你。”我向他举举杯子。虽然不认为刚才的事会有恶劣性演变,但鬼贝勒的出现毕竟把事情简化了。
  “免了。没跟你讨恩,要不是你撞着我我就直接走过去了,哥哥不是干见义勇为这买卖的。”
  “这我知道,您通常是被别人见义勇为了的。”
  他喷笑:“说得好!”咬牙低骂,“钱程这小兔崽子。”
  低着头吸食杯中饮料,入口酸甜滋味,烦心琐事暂被搁置。“你怎么知道我跟钱程不是一对儿?”应该不能是钱程自己说的。
  “我知道的多了,”他卖弄神秘地吞吐烟雾,“我要是想知道,你在中坤这月拿多少工资都能问出来。”
  听他故意提起公司名称,我猜测:“你认识秦总?”
  “认识……”鬼贝勒喃喃回味这两个字,“可也能这么说。”
  表情很奇怪哦——“您今天约的人不会是她吧?”不由自主就往椅子下滑。
  “不是不是,你好生儿坐着。”他助我士气,“又没卖给她们家,下班时间管得着吗?”
  “不想多生事端。”
  “别人家都想方设法儿接近老板,你这……跟卷了公款似的,躲她干什么?”话尾一收斜眸转问,“不喜欢她这人儿?”
  “谁说的!过节给了我一大红包。”偷偷观察他消隐的紧张之色,心想不喜欢也不会当你面说就是了。
  “这就喜欢她了?”
  “她给我工资,我替她做事,她是老板,我是员工,从这个身份上来说,谈不到喜欢这种私人感情。但是我有点崇拜她。”
  鬼贝勒被这个上世纪的词震住了。“有什么好崇拜的?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光知道狂赚钱,穿名牌开名车一脸假笑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他狠吸了口烟,掐灭,“你别学她,越学越失败。” 口气是鄙视的,却掩不住心疼。
  我很烦恼:“秦堃如果也算失败的女人,那北京城的女人就都被世界遗弃了。”
  “起码某些方面你肯定比她成功。”
  “不能这么比,拿她短处PK我长处,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直截了当地拆穿他的把戏,“而且这种比较也不能让你对她的崇拜变少。”
  “真不像是一小毛丫头说的话。”他和我撞撞杯,几十块一杯的武士岩遭牛饮而仅剩小半。“这么精明个人儿怎么犯糊涂?单蹦儿出来买醉!”
  “我没有买醉啊。”他这种方式喝烈酒才叫买醉,再说我兜里那点儿钱,买啤酒都不一定能喝醉。
  “嗯?说说,”他像窃取我军情报地哄骗,“我不告诉程程。”
  “和他没关。”
  “哟哟,你的事儿哪件跟他没关?”
  “我怎么觉得你在替钱程套我心里话。”
  “套话是套话,不过不是为了那傻小子。”
  我窃窃发笑:“为了傻小子他姐?”
  “被你给套了。”他朗笑着承认,颇觉有趣地转着杯子端详我,“程程对你挺上心,他姐说的。”
  “我有喜欢的男孩儿,不是钱程。”我搓搓挨着吧台变凉的手臂,心里话对这半个陌生人说得很流利。
  “哦~”了然之后又蒙了,“那这事儿应该程程出来灌酒啊,你烦个什么……男的对你没意思?”
  “很难形容……可能彼此都有意思,嗯,但是不能在一起……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语序欠逻辑的话,却听得贝勒爷很有感触。“再碰一个,”他扬了扬杯子,“同道中人。”
  “值得碰杯吗?”我疑惑地垂视自己的果汁,“不是什么好事。”
  “起码找到战友了,可以互相切搓一下,而且相互也能理解,知道对方疼在哪,不去碰,对吧?免得问一些什么‘俩人都有意思干嘛不能在一起啊’,什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什么什么的。”
  “嗯。”这倒是值得珍惜的特种友情,“干杯。”
  叮!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问:“那你们干嘛不在一起啊?”
  幸亏我喝得比较慢,只是呛了一下没有戏剧性地喷出,不过喷出来也不会浪费,可以把正对面的鬼贝勒逗弄的脸匀称地涂上红色。小部分果汁流进气管,剧烈咳嗽起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嘛!”他笑着示意白胖子拿餐巾纸给我,“你今年多大?”
  “本命年。”我狼狈地拍着胸腔。
  “年轻!有前途啊——”
  我噗哧一声:“你说话好像钱程他姥爷!”
  “像他??!”贝勒爷又变鬼了,狰狞了满面煞气,“……别乱比喻。”
  触雷了!一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我品着果汁中掺兑的酒香小心地说:“但是有可比性啊,你是鬼,老爷子是妖。”
  他的眉皱啊皱啊,皱到极限倏然展开,手指敲着吧台轻笑,然后是放声大笑,猛拍一下:“说的好!”好像非常解气。
  看来老妖怪仇家满天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委屈地倾吐了在秦园被老妖怪气哭的事,鬼贝勒听得很兴奋,不安好心地扇风点火,杯盏须臾,我们像赵秀才和假洋鬼子那样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革命不敢,相约来喝酒。
  一直闷站在旁边的白胖子等到我们说话的空隙附耳提话,鬼贝勒笑容未歇,毫不避讳地吩咐道:“告诉他遇到朋友了晚点过去,我跟小妹子再多侃两句儿。”白胖子领命,招来不远处一张软座里的人,传了老板的意思,又站回鬼贝勒身后。
  没空猜这屋坐了多少鬼贝勒的人,我慌忙起身:“您还是去忙正事儿吧,我这就回了。”
  “不着急。”他晃晃杯子,“谈些小生意赚个酒钱,因为是熟人才出面碰一下。”
  这么晚了黑社会能谈什么生意?分地盘?走私毒品?倒卖军火?这些事和眼前这张笑盈盈的脸很难结合。忍了又忍还是鬼祟地问:“你真是混黑道的吗?”我用求证的口吻,他若火了我就拖秦堃的弟弟当盾。
  鬼贝勒点点我的眉心:“好奇是你的弱点。”
  “是普通人的共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是六根清静的僧侣。
  他能接受这说法,但不满意我的用词:“黑道?民间组织吧,大体也是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的,不过我们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合掌作拜神手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愧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黑社会大哥。“偶像。”
  “不拜秦堃了?”
  “不同领域。”我居然拿教父当神父告解了一段感情。
  “以后遇到麻烦了提我管用的尽管提。”他拍拍我的头,“你这孩子有意思,回头秦堃那混够了来替我办事吧。”
  “可以考虑。”
  “就这么定了,早点回去歇了吧。”给白胖子递令,“找人代我送送。”
  这下不用为没打车钱发愁了,正琢磨是装醉找人来接还是坐到天亮搭公交回去呢。
  送我回来的是普通车子,不是那种夸张的黑奔驰,但司机很严肃,除了问我址不乱说话。我感觉他们很怕那个笑盈盈的鬼贝勒,连带地也怕和他喝酒聊天的我。
  小区车行大门已关,他停了车替我开车门,坚持送上楼,我没带钥匙他连门铃都抢着帮我按了,我说谢谢,他一躬鞠得老深:“应该的。晚安。”客套得像日本人,和他们闲散的老大完全不同。
  门哗一声被打开,季风火龙一样喷发:“你干嘛去了?!”
  “吹吹晚风。”我垂着头垂着双手,十指交叉握成拳,绕过他进屋。
  小藻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红肿,泪还没干:“家家……”
  “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我挥挥手,挥不去的自责,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饿了下楼吃点儿东西。”
  “你喝酒了?”我忘了她嗅觉很敏锐的。
  “不是,就那家的醪醩汤元……”
  “燕儿你去睡吧。”季风打断了我的话,“你出来。”他开了大门。
  “季风我困了,有事儿明儿再说吧,噢?”揉着眼睛进了自己房间。
  防盗门怦然作响,季风很生气,怪我把他的自尊当成鞋垫儿。
  “……家家,等我再回北京,咱们就像小非哥说的一样,好好做一家人,行不行?我再也不去招季风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放弃是因为争不过你,不是那个没着过面的叫叫儿。”
  因为我……
  挥不去的自责。
  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贱。
  我对人性再怀疑一些,我就可以坦然面对小藻儿的退出。
  可我真的相信她的眼泪她的笑。
  季风刚才打电话来,而我手机钱包钥匙都没带,他和小藻把附近能待人的地儿都转遍了。季风担心我,小藻担心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和一个黑社会把酒言情。
  “我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乱想啊家家。这么晚出去了万一出点啥事怎么办啊?”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出去就不愿意听你说这些。”
  她说有话不想憋在心里,她觉得什么都能拿出来说,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在阳光下暴晒的,太过明显了,会生裂痕,抛光都修不了的。
  三点多了,天快亮了,外边没有星星,好像是个阴天。但北京晴天星星也不多,高二时候我们去一个乡下的同学家玩,她家天上的星星那叫一个亮。那天特煽情,躺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为当天的蚊子贡献着各种口味的血液,谈人生,讲理想。我记得我还有过当警察的理想,杨毅笑话我:你这种跑赛速度只能当户藉警,抓贼就免了。
  那两年M城商场里小偷特多,最惨一次丢了两千多,那天我妈去进货了,就我一人看摊儿,两千块是一天的毛钱,放腰包里让人连窝端了。气我这个肝儿疼,季风给他大姐夫打电话,大姐夫是县刑队的,对活动于各大商场的小偷稍有了解,一个压一个半天就破了案。晚上他和杨毅上我家给我送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废物,还很恨警察,他们明明有能力抓贼却放任着,都把丢钱的当自己家人至于养活着这些小偷吗?那时候我还有点懵事儿,还有点改革的勇气。我不是想要警察这个名号,我想当的是真正能维护好这个治安的人,后来我发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只是一种图腾,在精神范畴内,有象征性的保护作用,但人们已经习惯于相信它的力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相信,因为没别的可依靠。有困难,找警察。这总不是武侠片,手刃仇人是要判刑的。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而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却看不见。
  不过它们还是存在的。
  蚊子也是存在的,同样看不见,只围在我耳边叫嚣,让本来就不能睡眠的神经更加烦乱。伸手在墙边挂兜上摸花露水,明天就支蚊账吧,要不早晚被咬成米其林轮胎。意外摸到了口琴盒子,可笑的与紫薇暗较劲儿的日子,风琴是学不好了,打底儿太难,有一天在老姑家看见口琴,商量老姑夫教我,他承包的矿总有事儿,也没什么空顾我,把我丢给了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季风。当时季风统共就会吹三首歌:小草,送别,卖花姑娘。我只学了送别。
  5351 615 5123 212 53517 615 523 471
  季风拉着我站在镜子前:“……舌头伸出来,往左靠……舌尖儿!往左,不是嘴角儿,这儿……”他点着我嘴唇左半边的中间位置,手指比我的唇还热,“保持住嘴型别动啊。”
  口水在舌根部范滥,我有点后悔学这个乐器,我可以去文化宫学打架子鼓什么的。
  金属的温度拉回我神智,季风把口琴放在我唇前:“吸足气慢慢吹。”一口长长的气送出去,起码三个音儿同时响了,这怎么还带自己给自己和弦的?“别急,舌头试着往右移……你再收收嘴型……再吹……”
  一个清晰的单音从右边嘴角发出。“这是什么?”
  “咪~”
  “谁?”me?
  “dou ruai mi的mi。”
  口琴簧片非常有质感,冰凉的琴格贴在脸上,在这凌晨未至时将气息转成金属和塑料的腔声。
  3——3——3——
  这是什么?me~哈,我吹出的第一个音符竟然是季风。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颗小石子啪地砸上窗前空调转换机上,咣啷一声吓我半死,再高点就打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了。
  “四楼的,几点了还吹!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啊?”抗议者只用正常音量,在空旷的小区院里就清晰地传上四楼来,“你还敢吹别的歌吗?这么多年就这一首!”
  “我就得意这个你管得着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风中鼓荡:“那你再吹一遍吧。”

  是以等待

  小区非常黑,只有附近地铁站的施工照明灯昏昏地亮着,季风坐在楼前的石凳上,看不清表情。我走过去用口琴砸他的头:“五更半夜跟这儿装什么居委会的!冒充国家干部犯法。”
  他抬手揉脑袋,另一手把我抱住,仰面望着我:“你去了哪儿?”
  不是质问,不是怪罪,只是想得知答案。我心里一紧,这人到底不是全没心没肺的。
  “别这么一声不响就没影了。”他压着我的后颈让我倾身,啄了啄下巴,手在我脸侧抚摸,细碎地吻上唇来,“好大的酒味儿……”
  季风丰厚湿润的唇,柔软亲昵地辗转,舌头缓缓地在我口齿之间出入,充满情欲和占有的吮吸,他的舌很灵活,吹口琴一秒能换好几个符都保持单音儿不走声,纠缠着我所有的神智。我嘴里辛辣的杜松子酒味,混了季风的甜,是白天在超市买的奶油泡芙那种甜腻,腻住气管和咽喉,叫人不能顺畅呼吸。我挣一下,他放我吸入新鲜空气一秒钟,又含住了我。
  我兀地失笑,他也笑起来,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手指不专心地轻触我被吻麻嘴唇。
  “惯瘾儿了呢~”我推开他的手。
  他反过来握住我说:“上瘾了。”刻意用着气声,悄悄话般钻进我耳朵里,“好吃。”
  我打了一个冷颤,不能理解地问:“今年五谷丰登,你们观里为何还要吃人?”
  他嘿嘿直笑,抱紧了我,鼻尖抵在我肩头游戏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蹭,头顶刚生出的发茬儿很扎人。
  “你头发又长出来了。”从小他越是护头家里越是让他剃小平头,没有头发特别长的时候,但刚一刮了秃头连他家人都挺不习惯,这时间长了见到头发反倒觉得奇怪了。
  “才剃完没几天啊。”他无奈地摸摸脑袋。
  我很正经地告诉他:“翅膀说好色的人头发长得都快。”据说跟亢奋状态下新陈代谢加速有关。
  季风很不屑这种知识:“听他放屁。”
  “明儿去剃了吧,跟劳改犯似的。”
  “嘿嘿,像不像Scofield?”
  “你有人家那脑瓜儿吗?”我瞧不起地挑眼梢子看他,“Lincoln Burrows还差不多。”
  “他拍过三级片。”
  口琴还攥在手里,很方便地就落在他头上。
  他皮笑着夺了过去,离十公分远对着琴格吹着里面的尘屑。“心烦?”他指我的夜半琴声。
  “嗯。”
  “看出来这几天你不乐呵。”
  “小藻儿也不乐呵。”
  “你怨我?”
  我摇头:“怨你也没用。”
  他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揉着我的发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抿紧了唇凑近琴缘,琴声由低到高地从那小盒子里逸出,曲子很慢,节奏舒缓,调子浸在簧片乐器特有的颤音里,有些悲凉,感觉有几节很熟悉,电视台凑时间放的那种风景图片所配的世界名曲里一支。
  现在会吹口琴的人好像不多了,优雅的玩钢琴,狂野的玩吉它,深沉的玩萨克斯,复古的吹萧抚古筝,问起会什么乐器如果答出口琴来还挺好笑的。其实口琴是个蛮不错的乐器,体积小方面随身携带,还有就是可以控制音量,这光景要是抱个萨克斯什么的吹真会把管事儿的招来。
  一曲未尽,他嘎然停下,低头对视我的眼:“丛家咱们结婚吧。”
  我从他眼里找理智的痕迹,只看到睫毛在眼窝下形成一剪黑影。
  “她们都能走,我管不着也不愿意管,谁离开谁都无所谓,你不能,我没你不行。”
  “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他心跳得好快。
  “我爱你。”
  咚!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离开他的胸口,直面看他。他没躲闪,回望着我的眼,很清醒的,态度转变了岂只一二!
  “我应该早点儿让你知道,现在说了,还是你想听的吗?”
  怎么不是啊,做梦都听不到。
  “感情这方面我特弱智,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瞎折腾,我踏实不下来,你也乐不起来,我以前只是觉得我欠你的。但是不是,不是欠不欠的问题你知道吗丛家。刚才你出去,我转圈找你,瞎虻似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知道这么找没用,也不敢停下来不找。”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那时候心里边儿有小人打鼓,告诉我你要找不着丛家你就完了。”
  我的脑细胞目前没有进行思维的,全僵在原处消化季风的话,它们都和我一样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季风口中说出。他表情很坚定,已经不是当初春游时迷路的那个小孩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发怅。
  季风问:“这种感情特别现实,要在身边,不允许分开,你能不能接受?”
  耳朵里铺天盖地的口琴声和着他这一刻的告白,覆盖我整个记忆的桔子香气掺了亲吻的甜腻味道,是一种无以名状的茫茫然。坐在他腿上,脸侧是他动情的视线,我看着天空,没有星星。不,是看不见。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很烦恼地说:“连这种时候你也得想别的事儿?”
  出人意料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到晚上七点多我们来到车站的时候还是相当的热。我和小藻儿在阴凉凉的站台上聊天,季风把两大件行李送上卧铺车箱,满脑门子是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小藻儿抽了张纸巾给他,甜笑:“辛苦了。”
  “靠,这么多人。”他接过来胡乱在额上抹一把,“看好包啊,别傻吃蔫睡的再让人盗走了。”
  “不能。”
  “不能屁,大咧咧的。跟你哥说我上班回不去,等他下次结婚再说。”
  “你自己去跟他说,我体格不好。”小藻儿吐吐舌头,“好了,我上车了,你们回去吧。”
  “嗯,路上注意点儿啊,到了发短信。”
  “嗯,拜拜,家家拜拜~”
  “拜拜~”
  她转身上车,季风大声提醒:“燕儿你书包拉锁没拉。”
  “哦。”她回头一笑,拉好包包,“什么小燕儿,”举起手掌心相贴做深海植物摇动状,“我叫赵海找!”
  火车鸣笛,轰隆隆开动,小藻儿在车窗对我们猛挥手,季风摆着巴掌失笑:“整得真夸张,好像走多远不回来了似的。”
  “她不会回来了。”我说。
  他低头看我:“你们又吵吵了?”
  又!真悲哀,一起住了三年最后是这样分开。
  “啧~”他用姆指轻拭我眼角。
  “吵吵得太厉害,她吵吵不过我,就走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拥住我,“在家待两天顺过心气儿就能回来,不哭噢。”
  被他一哄反而哭得凶,我这两天哭得眼睛都发干,睫状肌超负荷工作。
  小孩儿哭的时候要给糖,季风手足无措地安抚了半天才摸出一块糖来:“我领你去海边儿看星星。”
  我抽着鼻子:“北京哪个海边儿能看星星?”把四周凿沉了吗?
  “郊外有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岛,平时拿不出手,倒是有一片海滩。”
  他卯足了劲儿扯蛋,只惹我没好气地给他一记小剜刀。
  “那个地方呢——”他用小猪麦兜描述马尔代夫的长音儿说着,“就叫做秦—皇—岛——走吧!”
  “走是不是远了点?”
  “打车去。”
  “你疯了吗?”那得多少钱,再看他装扮, T恤的半袖和下摆都卷起来弄得跟个露脐小背心似的,越狱犯的发型,亚热带植物图案的大短裤,踩双脏兮兮的运动鞋,给多少钱司机都不一定敢拉他。
  “那我去借个车。”
  “但你好像不会开。”
  “我会开,”他辩道,“我就是没有驾本儿。”
  “你算了吧,我根本不敢坐。”我转向出口,“走吧。”
  “走,”他追上来,献宝一般晃着两张小纸片,“4站台。”
  我扫了一眼,一把抓来手里,竟然是到秦皇岛的座票,发车时间就半个小时后。“哪弄的?”
  “早上遇见劫道的,双倍价钱非让我买他这货。”
  “有人求劫都求不着呢。”
  长假客运是一个典型的卖方市场,全中国人都四下乱窜生怕在自个儿家窝着,票贩子们反身成爷,只因手里握着时下最紧俏的商品:车票。根本不愁没买主。
  几个小时后,我背靠着大地,正面望向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季风悔得直往沙子里钻:“我没看天气预报。”他搓着手臂,“同是一个党中央,温度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今天的秦皇岛下了一天的雨,非常的冷。“可以看日出。”我的耳边有海浪声声,手里的沙子潮湿而柔软,所有感官都突兀得很不真实。
  “别闹了。”他用脚横着踢踢我,“起来走吧,等到日出就冻硬了。”
  “再躺会儿。”我固执道。
  他叹一声。“来。”伸手把我抱进他用四肢和躯干打造的堡垒中,冰凉的脸贴着同样冰凉的我,“走吧,明天再来。”
  “嗯。”我应道,却往他怀里偎得深一些。面前这片海的颜色很暗,无关时辰,大连的海连最深的夜里也是蓝的。
  他不再劝,亲亲我的发际,把手臂收紧。忽然自嘲地哼笑一声:“起大早赶了个晚集。”
  “能买着票就不错了。”我眨了眼一睁开竟在深夜的海滩上,有着梦游醒来看不到床的慌乱。
  “我不是说这个。”他用掌心维持我手的温度,声音低幽地说道,“我在一死胡同里挖墙跳房子,最后才知道只有往回走才能出去,幸好你还在胡同口等我。”
  “可能我也不是等你,”我说,“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
  他没听懂,只抚着我裸露在外益渐降温的皮肤说:“不行,得回去了,再待下去冻感冒了。”不由分说拉我起身,拍着我身上的沙子领我往海岸以里走,“我们单位去年来过一次,它这边儿走几步过去也全是出租的小木房子,比大连那儿的还多,我记得我以前来找对地方了可能还有渔船,都是给等着看日出等涨潮这些人预备的。好多是卖海鲜的个人家,起早出海,去了还能拣最新鲜的吃……”
  “季风。”
  “嗯?”他的导游兴致被打断,却没露什么不悦神情。
  “其实你早就知道小藻儿是谁对吧?”
  “嗯,”他揉了揉眼睛,老实承认,“她一说她家是Q市的事儿我就想起来了,我对赵海斌印象挺深的。”
  但他不点破,装作完全不记得小藻儿,让她少一点期望底值。
  我看着他失神,轻轻摇头,这个人有点可怕。
  这不是给骗讨人一块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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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以见放 作者:吴小雾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240216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6:36:42

是以见放 番外 作者:吴小雾 -画眉深浅- 给 画眉深浅 发送悄悄话 画眉深浅 的博客首页 (329434 bytes) () 11/07/2007 postreply 16:3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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