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作俑者,其無後乎!」解
早前筆者有一篇專講殉葬,當中談及孔子對俑偶陪葬制的態度,本以為讀者應略知原文,故沒有太費筆墨扣緊文本細講,只說了個大意便了。但後來讀了有些網友的反應,便覺得或許多少仍該有像老先生講國文那種講法的必要,故有請容許在下今依書直說,略再贅叙串講一下。
有關孔子談俑葬之事,主要的共有兩處原典可讀。
一見《孟子.梁惠王章》:
梁惠王曰:「寡人願安承教。」孟子對曰:「殺人以梃與刃,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以刃與政有以異乎?」曰:「無以異也。」曰: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飢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獸相食,且人惡之;為民父母行政,不免於率獸而食人,惡在其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饑而死也。」
﹣﹣簡單將之繙作白話于下:
梁惠王說,我樂意好好向先生您請教!孟子對他說:殺人用棒或用刀,有別嗎?
答,沒有啊。孟子接著問:以刀殺和用政殺,有別嗎?答,也沒有罷。
于是孟子道:廚房滿肥肉,馬廄滿肥馬,但百姓面帶飢色,野地有餓死的屍骨,出現這種政治,形同帶著野獸吃人那麼殘忍。獸類相咬相吞,人尚且會厭惡牠們。做民之父母官,政府搞到像率獸食人,怎配為民之父母呢?仲尼說,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因為俑做得太像真人了。用到真人一般的俑去殉葬,孔子尚且以為不可,更何況讓生人活活餓死呢!
二見《禮記.檀弓》:
孔子謂:為明器者,知喪道矣,備物而不可用也。哀哉!死者而用生者之器也。不殆於用殉乎哉。其曰明器,神明之也。涂車芻靈,自古有之,明器之道也。孔子謂為芻靈者善,謂為俑者不仁--殆於用人乎哉!
﹣﹣譯文:
孔子說:用明器舉喪,是懂得治喪之道的表現。如果拿出死者生前日用的各種事物,大小無不備,這樣子送葬,是不可以的。可憐啊,要死者使用生者之器物是多麼愚蠢啊。這不幾乎等于是殉葬般的缺德嗎?所謂明器之明,即神明死者的意思。塗彩為車,模擬真車;紮草為人,若其有靈。這些都自古有之,為使用明器之正道。孔子認為,紮草人是善道,但用像真的俑陪殉則不仁,那麼更何況是用活人去送死呢!
綜合以上二條,基本非常清楚看到孔子對葬儀使用明器的態度。
一,孔子絕對反對活人殉葬。
二,孔子又以為,即使是用極度像真的俑偶陪葬,也屬不仁。原文裡的俑,是實指葬偶,非泛泛然原則地指禮制及政制。
三,孟子引申孔子的話,講到孔子看為政者,如果令自己活得很滋潤,而他治下的百姓卻活不下去了,如此貧富懸殊,生死各走極端,那是跟葬禮用俑對生死無痛癢感的人一樣,只會朝著自我陶醉的盛世熱鬧表象看,對生死無動于中,看人餓死也由他去,是不是想等有天死後,也要子孫陪他的葬,真的全不在意會無後嗎?注意原文,是「為俑者」,造俑用俑之人;「其」,即他,他這一個為俑者;「無後」,乃言無其人之後,當是指為俑者無其後人,不是說後來的事,或其身後政治制度甚麼的。
尤其請注意,孔子該句話最後的「乎」之一字,用了個文言的助詞,語義不定,表疑問或反詰或推測,故不必是想人遭殃具肯定義之咒詛語。即使把這個「乎」讀成了感嘆之義,最多是難道要無子無孫的驚呼。看孔子那語氣,是:你用俑之人,竟認真使用像真如生之俑人送死,毫無憐恤心,一心在盤算著要怎樣越栩栩如生越好,恨不得就變它成了真人,你果真那麼忍心麼?試想想,那些陪葬的要是後人,自己若一天也無後,其又于心何忍?按孔子講話之一貫,這裡當為孔子對人天良之善的指點語,應不是脫口咒人之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