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太小的时候家里给吃多少好东西也记不住，吃了白吃。懂事以后食物匮乏，凭票证计划供应。记得最困难的时候每人每月半斤猪肉，我家四口人，但保姆陶阿姨没有户口，所以五个人吃四口人的计划。江南一带只听说有自留地没听说有自留猪，猪象被国家编了号似的，悉数在计划之中，没有丁点通融。
好在南京地处长江边，周围河港湖汊，产河鲜。水里游的，国家一时无法编号。 我们兄妹在长身体，我妈妈信奉蛋白质就是智慧，所以在吃的方面不惜代价。既然猪大人指望不上，她只有请水里的鱼帮忙我们增长智慧。妈妈偏爱“鲜”的食物，而她的鲜几乎就是腥气的代名词。一家人随着她，跟一窝转世投胎的猫似的。
我们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的佣人夏妈只服侍外婆，别的事情不管。外婆也是个爱鱼的，夏妈最大一桩事是赶早去码头上的非法自由市场买鱼。顺便她也帮我们买鱼，我们自己的陶阿姨从来没去过。
南京有江东门码头，水西门码头，等等。当年我罪恶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我妈妈说我， 油瓶倒了都不扶。我只知道鱼会游到饭桌上来，从哪个门游进来的，我现在真说不出。印象中家里人常提这两处码头，大概是从那里游过来的吧。听夏妈讲，轮渡到码头农民下船，早早等在一旁的城里人一拥而上连拖带拽地人家带到僻静的地方，众人围着一只竹篓一杆秤几分钟之内完成瓜分。有时候人们在码头船边上就开始买卖，但弄不好被民兵捉去。被捉去鱼要被没收，因此通常交易是在巷子深处做的。轮渡船上下来的农民提筐带篓，卖鱼、卖鸡蛋、卖野菜的都有。按理该有个渔人和农人的区分，但南京人管他们统统叫农民。夏妈需要在极短的时间内追逐下船的农民们弄清楚他们竹篓里的货，然后锁定一个目标撵去一条巷子。 她形容说，跟犯抢似的。最初卖鱼的多为农民，后来渐渐变成夏妈口中的二道贩子。卖鱼风险太大，老实巴交的农民把鱼卖给头脑灵活的二道贩子，少卖了两个钱，但比被没收强。自由市场的风声一阵松一阵紧，有时候夏妈空手而归。
春天是我记忆里最美味的季节。四月开始长江刀鱼溯游而上去产卵，南京人便吃开了刀鱼。家常烹刀鱼三种办法，清蒸、红烧、油炸。红烧只加一点点的酱油，不能让酱色夺了本味去，所以卤汁极浅淡，漂着嫩黄的姜丝，起锅时加进的，要的是那点颜色。刀鱼肉质细腻但多刺，故小的刀鱼通常炸酥了连骨吃。印象中家里从来没有油炸过刀鱼，想起来讲究，配一点鲜嫩的春笋，想不起来，刀鱼唱独角戏。那个时候刀鱼不贵，我们从季节开始吃到季节末，等于尾随刀鱼一路追杀。刀鱼的刺细而软，可以说儿童不宜。但是我太喜欢它的鲜美，它的酥软可口，尤其添了笋的。鱼刺在梗我硬咽一口米饭下去，我吃鱼的童子功就是如此练出来的。
樱桃时节鲥鱼显身，故有樱桃鲥鱼之说。老南京总讲玄武湖的樱桃，而鲥鱼是从镇江方向游来的，这个我倒知道。旧时玄武湖上的洲渚住人家，种植樱桃。我妈妈小时候，春末夏初游湖可以从洲上人家那里买到鲜摘的樱桃。玄武湖的樱桃价格相当不便宜，但是在傍晚的湖风中拎一只红珠小篮回家，令人念念不忘。旧时湖上樱桃极盛，一九三五年首都政府为玄武湖五洲改名时，把其中一洲命名为樱洲。我小时候樱洲上一眼望去都是樱花树，樱桃已经所剩无几。不清楚洲上从清朝就开始种植的樱桃何故被樱花所取代。我能记住事以后，樱桃没有了，鲥鱼也没有了。
文革中有一阵子流行忆苦思甜，我父母在单位都吃过忆苦饭。怪诞的流行过去之后，回忆风刮进家里。他们回忆从前吃过的好吃东西，现在再也吃不到了。妈妈老提鲥鱼，告诉儿女清蒸鲥鱼多么美味，我至今记得她边说边舔舔嘴的样子。为说明从前有很多鲥鱼，父亲教我一首词，我只记得当中有关鲥鱼的一句：
好风休簸战旗红，早送鲥鱼如雪过江东。。。
鲥鱼洄游时江面如雪，那该有多少鲥鱼?
小孩子不知道问，鲥鱼如雪究竟讲的是鲥鱼银亮如雪还是鱼群如雪？只是把这一句记住了，记了一辈子。
小孩子不知道问，鲥鱼如雪究竟讲的是鲥鱼银亮如雪还是鱼群如雪？只是把这一句记住了，记了一辈子。
小时候读的另一首有关鱼的词说，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桃花流水的时候我们可以吃到桂鱼。著名的松鼠桂鱼家里做不出来，需要去六华春那样的饭馆吃。不过印象中家人并不推崇那道把一条鱼弄得面目全非的菜。 桂鱼的背鳍和尾鳍上有浅黑色的小圆点，鱼蒸熟后，黑斑更浅而鳍几近月白色，花纹的美丽让人不忍下箸。
那时候间或可以买到白鱼。有一种叫翘嘴白，形容鱼嘴翘翘的。我妈妈列举出的白鱼做法有清蒸，烟熏，酒糟，清蒸时要加一点鲜红的火腿片。夏妈拿手烟熏白鱼，外婆密授的，在厨房后门外用一只小泥灶熏出来。可惜我记事后生活从简，至多酒糟白鱼，夏妈的拿手我一回也没有吃到过。
南京人津津乐道的鱼多为鱼鳞细密肉质丰腴细嫩的种类。近年有长江三鲜的说法，所谓刀鱼、鲥鱼、河豚。拼死吃河豚的人毕竟在少数，我哥哥算一个，据他说也就如此。有些美味在传说中才无与伦比，一旦神秘消失反让人失落。
我们最常吃的鱼是鲫鱼，爱奶白的鱼汤。鲫鱼可以一年吃到底。冬天来临，鲫鱼汤转成红烧鱼，烧时加进切碎的雪里蕻。鱼的胶质融入鱼卤把鱼和菜冻在一起，吃的时候并不加热化开，连鱼带菜盛在盘子里。我妈妈能将鱼吃剩一副自头至尾保持完整的鱼骨架留在盘中，象儿童画书里猫吃过的鱼。南京江边的打渔人忌讳吃鱼翻身，怕翻身带来翻船。我们也练过吃鱼不翻身，但功力不够。早先鲫鱼半斤左右一条，后来鱼越吃越小，只有巴掌长。有一次夏妈询问买多少，回答是二十条。
南京人的鱼属于河鲜，市面上的海鱼仅有黄鱼、带鱼、鲳扁鱼三种。红烧黄鱼一定加蒜瓣，约定俗成的。烧黄鱼的汁拌南京的炒米真可谓绝配，一词可形容，隽永。无论得当与否，我将这一词献给它。现时我想黄鱼卤拌炒米和我妈妈当年想清蒸鲥鱼同出一辄。从前南京人在过年前几天把十斤、二十斤的糯米送到专门炒米的人家炒出一年所需的炒米。米口袋一溜排队等在灶旁边，炒米的人用砂掺和着在大铁锅里把米炒熟，再用竹筛将砂子筛去。炒熟的米香脆微黄，开水冲炒米，挑一小勺猪油、加一点盐、白胡椒粉、和味精，当作南京人最平民的下午点心。有人爱糖水泡炒米，还有人家用水铺蛋泡炒米待客，我家黄鱼卤汁拌炒米是给小孩子正经当饭吃的。鱼吃完，白米饭吃完，最后添半碗鱼汁拌炒米。我甚至不吃鱼肉不吃饭，直接一碗拌炒米。如今南京已经没有人家炒米了，黄鱼也已经瘦身成黄花鱼。我最后一次吃黄鱼在舟山沈家门，大学毕业前。非常可能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吃黄鱼。如果我长寿我将有漫长的岁月悼念黄鱼卤拌炒米。
说到鲳扁鱼好象很单调，只有一个吃法，油煎，沾梅林牌辣酱油。我家的陶阿姨鱼煎得好极。陶阿姨从前在上海帮佣，被东家带来南京。东家是个资本家，每年请客过圣诞节。有一年圣诞，她煎鲳鱼送上桌。女主人分鱼，用餐刀在鱼脊梁上一刀下去没划开，吩咐端下去回锅。鱼再端上来时样子惨不忍睹，女主人的脸色就不好看了。从此陶阿姨灶前格外用心，菜越做越好，教东家舍不得放手。文革中间红卫兵要陶阿姨揭发东家如何剥削，她既想护主又要自己过关，只揭发了这么一条。革命使陶阿姨离开原先的主人，成为我家唯一得益于文革之处，让我们有上乘的煎鱼吃。
南京人偏爱那些野生的鱼，春夏产卵洄游，成为时鲜。在我很小的时候，四大家鱼中家里只买些青鱼做熏鱼，其余三种不进门，说鲢鱼不上席，说那些鱼统统有土腥气。青鱼肉紧而熏鱼调料味重，所以可接受。等以后刀鱼、鲫鱼等等日渐稀少，我们便开始吃鲢鱼、草鱼、鲤鱼。吃习惯了，觉得鲢鱼汤也鲜美。开始不吃鲢鱼头的，后来砂锅鱼头豆腐晋身珍馐。
南京人偏爱那些野生的鱼，春夏产卵洄游，成为时鲜。在我很小的时候，四大家鱼中家里只买些青鱼做熏鱼，其余三种不进门，说鲢鱼不上席，说那些鱼统统有土腥气。青鱼肉紧而熏鱼调料味重，所以可接受。等以后刀鱼、鲫鱼等等日渐稀少，我们便开始吃鲢鱼、草鱼、鲤鱼。吃习惯了，觉得鲢鱼汤也鲜美。开始不吃鲢鱼头的，后来砂锅鱼头豆腐晋身珍馐。
有次我妈妈在湘菜馆子曲园吃豆瓣鱼，吃着吃着发现自己听不见席上人说话的声音，耳朵一时被辣聋了。这让她注意到鱼的作料，辣椒、大蒜、葱姜、和豆瓣酱。革命者来自五湖四海，鱼来自五湖四海，烹饪鱼的办法也可以来自五湖四海。我们学会用湖南人烧鱼的办法对付土腥气重的鱼。
再后来我们什么鱼都吃。再再后来鲢鱼也近乎绝迹，非到国庆、春节不露面。菜场开始卖一种头大身子小的厚皮深海鱼，学名马面豚，俗名橡皮鱼，腥气而肉糙。我们也吃橡皮鱼。我们兄妹若不肯伸筷子，我妈妈就逼我们当蛋白质吃。只有橡皮鱼的日子，我们不再去想其它的鱼，仿佛世间只有橡皮鱼。长大了，方明白妈妈的苦心。
前几日私房小菜坛？有人发贴一张清蒸白鱼的照片，是一条翘嘴白，诱发我写这篇文。众人回国任务之一为缓解味觉的乡愁，任务完成贴出来文章照片无数。我也喜欢餐馆里的饭局，但更羡慕那些由父母或兄弟姐妹操办的家宴。熟悉的口味、能够随心所欲的环境、还有亲情。
我永远无福享受那样的家宴。。。
那个城里，万家灯火，千张饭桌，没有一张饭桌等我。我无家可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