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茶与西方酒（三）— 安吉白与长相思

 

一向喜欢绿茶，而在几百种不同风格的绿茶当中，不管是中式的炒青和还是日式的蒸青，最爱的还是安吉白茶。喜欢用透明的玻璃杯冲泡，七十度的水温，细嫩葱绿的芽尖慢慢在水中绽开，推搡着，好像活了，充满灵性。这灵性也随即感染了一杯清水，淡淡的绿色在水中弥散开来，如烟雨，如晨雾，如竹海婆娑的影子......呷一口，不太烫，淡淡的苦，淡淡的甜，清新夹带着妩媚，让人想起早春的飞雪洋洋洒洒地飘落在一片青草地或是开满野花儿的山坡上.....无意中望一眼水中顽皮的嫩芽，好像看到她们在偷笑，在使劲儿掩饰着心底里的秘密......

 

是的，纯，冰清玉洁，没那么深城府，一点儿都不复杂，虽然偶尔也流露出几丝孤傲和不羁，但那更像是刻意，更像是白日梦里的武侠情节。然而青春的梦从来都是美丽而充满诗意的，尤其是安吉白茶的——那个来自天目山北麓的白衣侠士。明前开始采摘，一芽一叶，初春时稚嫩的芽叶成白色，就是所谓的“白茶”了。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稀有的茶树品种，历史上唐代陆羽的《茶经》、宋代徽宗的《大观茶论》都曾有所记载： “白茶自为一种，与常茶不同，其条敷阐，其叶莹簿，崖林之间，偶然生出......” 美，然而不知什么原因，关于“白茶”的记忆似乎就此定格了，在以后的几百年间，再未见到相关记述。直到上世纪 80年代初才又有人在安吉县大溪村横坑坞海拔800米的深山密林间发现了一株具有百年树龄的白茶树。这一惊人的发现，让林学家大喜过望，也让业已烟灭的“白茶”从历史的尘封中走出来。称此树为“白茶祖”一点儿不为过，因为现在广泛种植的、成茶具有惊天口感的“白茶”都是经其繁育的。“白茶”由此再现，安吉更因此扬名，说她有资格和武夷岩茶中的“四大名丛” 相媲美，一点儿不为过。

 

你也许给绕糊涂了，一会儿说是绿茶，名头又叫“白茶”，到底属哪一类？和福建产的白茶是什么关系？问得好！此“白茶”非彼“白茶”也！安吉的“白茶”，其实是在说树种，从制作工艺上，由于有一个高温杀青的过程，成茶没有任何发酵，属绿茶类；而茶叶分类上所说的白茶，也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白茶，如福建产的“白牡丹”，“白毫银针”、“贡眉”等，制作时则没有经过杀青和揉捻，只是通过自然萎凋，外加文火烘干，有轻微的发酵。这种轻微的发酵，使茶叶的口感一下子发生了很大变化，少了几份青涩，多了几分圆润；增加了些许层次，但也多少失去了原本的单纯、活力、激情乃至梦想。这有点儿像是在说人生。要是你把安吉白茶看作一位纯洁动人、柔情似水，但又难掩青春躁动的少女，白牡丹则更像是阳光、恬静、自信满满且散发着楚楚风韵的年轻少妇。刚结婚不久，生活甜蜜幸福的那种。都有味道，虽然味道不同。

 

还有味道更加不同的，但却有着共同的气质、共同的精气神：我想起了葡萄酒中的长相思（Sauvignon Blanc）。多美的名字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提起酒当然会想起李白，当然会想起诗，虽然我们这里说的是西方酒。也许要问，一个是茶，一个是酒，干嘛拿来比较？是因为他们在东西方各自文化中的特殊地位？是因为他们都包含了浩如烟海的品种、亚种？还是因为无论是茶还是酒，不同的自然地理条件（气温、日照、降雨、土壤等.....），不同的种植、采摘、制作过程才是成全、造就每一个伟大的品种的关键？或者是——我想也是最重要的——消费者的主观感受都在客观产品评价上占据着重要分量？你需要去品，去感觉，去发现，甚至挖掘，喜欢？不喜欢？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也难免“皇帝的新衣”式的自欺欺人。世界的多彩本来就来自不同的眼睛。莫奈从伦敦的雾中看出了红色，莫奈是大师；然而不是大师的其他人也不见得就错。存在是什么？“存在就是被感知”！贝克莱主教的这句名言对感知的作用虽说得有点儿过，但也有他独特的见地，要是换成“存在是存在和被感知”也许会更贴切些，主客观因素谁也别少。茶和酒身上其实就有着二者最完美的结合。

 

和安吉白茶一样，长相思也是一个古老的品种，在法语里，Sauvage是“野”的意思, 这也许暗示了长相思的性格。很长时间以来，提起长相思，当然会想起法国的卢瓦地区（Loire)，会想起著名的桑塞尔（Sancerre)和Pouilly-Fume。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安吉白茶也是在这段时间被重新发现的），来自新西兰南岛特别是马尔堡（Marlorough)、纳尔逊（Nelson)地区的出品一鸣惊人，打破了法国人的骄傲，也确立了新西兰在世界葡萄酒版图的重要位置，仅仅凭借一个葡萄品种，这并不多见。新西兰南岛位于南半球，赤道到南极中间，相对寒冷的海洋性气候，独特的土壤条件，造就了新西兰长相思。口感清脆（Crispy），干爽利索（Sharp），力度深厚（Intensity）,略带一点儿辛辣（Pungent)。细细地品，和安吉白茶一样，也是绿，青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浓郁醉人的果香，醋栗（Gooseberry）、番石榴（Guava)......有人甚至从她独特的口味中品出了猫尿味，还说这猫尿味其实是长相思让人流连的一味要素.......？！

 

我不喜欢猫尿味，家里猫猫发情时曾让我领教过，那奇异的味道确实惊世骇俗。但我喜欢长相思。和安吉白茶类似，长相思也每每让人想起那动人“青葱岁月”。“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 王蒙为自己的处女作《青春万岁》所做的这首诗序与小说本身同样充满激情与浪漫。青涩的美，青涩的记忆让人流连，让人落泪，尤其在有一杯安吉白茶或者长相思在手的时候。

 

在西方葡萄酒文化里，人们还喜欢拿长相思和霞多丽（Chardonny)相比较，同属高贵的白葡萄种类，品种不同，风格迥异。这有点像我们茶文化里的两种白茶（其实一绿一白）。葡萄酒大师卡伦.麦克尼尔说，如果把霞多丽比作玛莉莲梦露，那么长相思则让人想起Jamie Lee Curtis(《真实的谎言》、《一条叫旺达的鱼》女主角）。前者丰满，成熟，无边的性感，让人垂涎欲滴，顷刻融化；后者则有点硬，有时还有点儿愣甚至二，但从不缺几分狡黠，几分瞎猫碰死耗子、歪打正着的运气或智慧还有可爱。那是另外一种性感，另一种味道，同样令人着魔，让人癫狂。东方人含蓄，比纯，比丰韵，比知性；西方文化直白，比的就是性感！

 

冲泡绿茶用70度水温，饮长相思则要求先放冰桶里冰着，同样是最初的几口最香。这里我没用品，而用饮，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的品茶师或品酒师。我独特的味蕾分布，要求我不管试什么都咕咚两大口 ——说起来像个农夫或者酒鬼——打嗓子眼儿经过的一刹那，可能没有感觉，或者感觉到平庸；但也可能为之一振，瞬间触到那份动人，那份美丽，那份柔情，那份生命的活力，那份直上九霄的的自由和酣畅........听起来怎么像在说高潮时那一哆嗦？为什么不呢？！其实无论是品茶还是品酒，都和意淫没什么区别。

 

2015年9月于多伦多（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