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琐忆
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我正为家人准备晚餐。不久就闻到了饭香味从电饭锅处飘出来，而更由于饭里蒸焖了腊肠腊肉，又为平凡的米饭增加了某种丰盛的况味--这是一直为我所喜爱的时刻。每次看到饭锅上袅袅的蒸汽，我都仿佛回到了那个在址山农村度过的暑假，回到了农村人家热闹的炉灶前。
那年暑假我读初二，少女的闺怨和叛逆益发明显，颇令父母为难。这种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革命其实现在看来并不聪明，想必在大人眼中亦是十分可笑却无奈的。似乎在我极力争取下，得到了暑假里离家十几天的自由，至于去哪里做什么则还是需要限制在家长用金箍棒画出的地圈里。原意是要让我去大朗廻龙我母亲的乡下过几天的，但听说似乎是哪里的亲戚们都忙什么出村去了，并说没有合适跟我一起玩的孩子，就让我到二姑婆嫁去的林村玩。
二姑婆领我到二表舅处。二表舅长年在香港打工，但二舅妈是总在家的。她为人和善话少，而且两个表弟与我亦相熟，当下决定住他们家。自由的事实终于摆在眼前--暂时离开了拥挤的城市，不必被父母一直念叨到头痛，我已经被即将到来的全新生活刺激得兴奋不已且头晕脑胀了。
表舅家是两层的砖楼，正中的天井四周是一圈矮墙。我住在二楼朝南的一个侧间。黑色坚硬的木制床，不新但干净的蚊帐，虽然只有一个旧柜子和一张桌台，一切在我眼中都是可爱之至的。走到晒台上，最先看到伸出去的竹竿上晾晒了很多煲汤用的白菜干，菜晒成褐色的干硬，散发出的却是绵绵软香。我爱喝菜干汤却不知道菜干原来是这样晾制的。看出来这个村庄，一家一户紧邻，走门串户，鸡犬相闻，孩童们无拘地聚众玩耍，分外亲切。村头村尾的大榕树最有特点，浓绿祥云一般洒下遍地清凉，枝丫茂密亭亭如盖，胡须般的气根随风飘扬。远处的农田，稻浪起伏十里稻香，阡陌交错生机勃勃，近处是翠竹摇曳，鱼塘波光粼粼。能够在这样一个仲夏，在这样一个乡村的晒台上凭栏远眺，我不禁心笙摇动，非常惬意满足，大有已到泰山登临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气概。
白天跟随亲戚他们到地里，看人家忙农活，或者在鱼塘边割草喂鱼。我学大家那样，赤脚走在田埂上。土地在脚下的感觉十分奇妙，冰凉而略微硌脚，坚实而富有吸力，像根系一样交缠着我的赤足，使我的身上一阵阵起着鸡皮疙瘩。朴实的村民们经过我的身边，都善意地多看几眼，其中竟也有知道我是“沙坪大表姊家女儿，在一中读书”的。不时有几个孩子围上来看我，我正待与他们搭腔，他们就嬉笑着跑开了。也许在大人看来，“沙坪”代表了城市的喧嚣热闹，而在孩子眼中，“一中读书”则代表了另一种更丰富多彩的未来。世间通向未来的路途固然很多，人却不知道是一股什么力量在默默牵引自己的行向，引导至终，而别人的路往往都似乎比自己的要有生趣许多。
中午或晚间烧饭，是我最乐意帮忙的时候。我喜爱坐在红红的灶膛前，一根根往里添柴火，和吹火筒让火苗“忽”一声高挑的感觉。喜欢煮饭时空气中温热的质感，和饭锅里噗噗作响的蒸腾。每次米饭上汽后，表舅妈都要弯腰伸出双手去拎开沉重的木锅盖，再在饭面架上两根扁竹片，将要蒸的东西放上去。有时是一盘豆豉排骨，有时是一盘金针菜木耳鸡块，有时是一条鱼，鱼身上铺了层姜葱蒜和浇了酱油，有时候是腊肉腊肠。我总是垂涎欲滴地添柴加火，直到饭快好的时候，整个不甚光亮的厨房就会萦绕着丰盛的香味。锅巴似乎在锅底形成了，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像细小的鞭炮。此时就要撤火了，用暗暗的炭焐着…旁边另一口锅会在此时煸炒五花肉片，肉滋滋响出油卷边后，表舅妈会嗞啦一声倒进一盘切好的菜花，土豆片或者豆角段，快速煸炒软后再放点酱油，这样的简朴的炒法真是回味无穷啊！当饭桌上摆好混着木柴味的几碗白米饭，就着几盘充满禾杆草味的朴实却异香扑鼻的农家菜时，我年幼敏感的心居然会感动得无以复加。多年以来，这个温情脉脉的景象都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也就是为什么我那么喜欢闻煮米饭味道，这在当时应该就是一个纯粹的城市丫头对土地的最深认识，甚至模糊地联想到了土地上的生命。
村庄入夜之后别有风情。夜空高远，繁星点点，凉风有信，夏月无边。天井没有灯，借着屋里透出的光从井口泵出水来，再兑上烧好的热水，插好门栅后方可洗浴。哗哗清凉的水洗涤了仲夏的懊热，屋外呢哝的虫鸣又增添了夏的本色。院门外似乎有老人家在聊天，高高低低的乡音虽模糊，却能听得出内容是宁静而充满希望的。这一切新奇喜悦的体验，我仿佛第一次真实触摸到了实实在在的生活。从此有理由认定，土地就应是这样丰盈而充沛；土地，就是一陇接一陇无边的深绿浅绿，水土合德产出的不仅仅是果腹的食物，更是一代又一代坚强有序生命的延续。那些泥里深深浅浅的脚印，那些河涌溪头洗菜的妇女们，那些地里传来的呼唤声，甚至哞哞耕地的老牛，这一切都令我为之着迷，......有一刻我甚至以为，自己的生命，也会在日后跟这片土地产生直接的交集乃至结果。然而，一个人随生命的河流漂泊，是不会知道自己走向何方的。其中的过程又如同一株蒲公英的种子，随风飘散开去，然后选择随遇而安。
跟林村，迴龙大朗有关的记忆，还包括一条河流，以及河流对面的新会某村。
“用姐”是我母亲叔伯家嫁过去新会的大姐，我管她叫大姨的。雄表哥用摩托车载我一路颠簸到了大姨家时，经过的就是那条不宽的石桥，石桥下是不宽的址山河。河对岸就是新会，印象最深的是满眼的葵树，就是那种叶子拿来做广东葵扇那种热带植物。感觉掰一片下来，稍微修剪，就是一把完美葵扇了。然后就是到她家的柑橘地里，摘柑子吃。
孩子们在柑橘果园里奔跑欢笑，大人们喜爱地看着他们，眼光和看着地里即将到来的丰收别无二致。女人们戴着草帽亲密地劳作，午后的太阳下，整个村落呈现出无比祥和的景象。我奇怪地发现大人们重视的居然是柑子皮！妇女坐在家院的前面空地上，用一种特制的竹蔑刀切割柑子。手一挥动，三瓣花似的绿色柑子皮如蝴蝶那样从她们手里翻飞出去，堆在一旁生晒。空气里弥漫着属于柑橘芸香科的沁人心脾的芬芳。颇为奇妙的是，普普通通的柑子皮居然就在盛夏的阳光下升华了。这些大堆大堆的绿色柑子皮会脱水卷缩，并经久不散地挥发出一种具有特殊镇静作用的物质，令人呼吸轻松愉快。据说这种柑子皮再经过细腻的炮制和陈久年份的沉淀，就是鼎鼎大名的“广陈皮”。陈皮虽然是柑子皮，却只有新会出产的陈皮是最为药业称道的。尽管只隔着一条小河，址山这边的柑橘居然并不能称为药。这次探亲，直接影响了我对中药意态的认识。一种好药材，原来就是人的某种感情和自然界的某种物质相结合，炮制发酵而形成了某种超能力，这种能力既可以治愈切实的病痛，也可以治愈无从投递的情殇，例如乡愁。
我们孩子们的任务固然就是使劲吃柑子的果肉，柑子很甜，但那次我也吃伤了，吃到后来每个饱嗝都湧上来一阵柑橘汁水，浑身上下也全是柑橘味道。这样如无拘无束猴子般摘果子吃的经历，还有之后随他们到地里挖芋头的那个黄昏，陇上落日伴着彩霞满天，蛙声四起，晚风吹拂，我将终生难忘。
最惊喜的，应该是在准备离开大姨家时，忽然屋子里跑进来几个跟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孩子，在大姨的指点下叫我“细表姑”，她们是大姨家大表哥二表哥的孩子，她们看着我的眼神怯生生又带点莫名的亲热。十四岁的我还是第一次荣升这么高的辈份，一种从未有过的家族感责任感荣誉感竟倏然激凌凌地到来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这些“晚辈”们还好吗？她们会不会闲聊起我这个远嫁到美国的“细表姑”？我是愿意被故乡的她们聊起的，想象她们的表情肯定是温煦和暖的，乡音里带着切切细细的牵挂，隔着千山万水越过重洋缭绕入我梦，温暖着一颗永远属于那片土地的心。想到她们，我愈加坚定的相信，我们之对于一个家族来说，就是一粒蒲公英种子对于一株蒲公英，吹散了也繁衍了，更少了也更多了......有亲人在的土地上，故乡就在，就是我心念所思的故土。
怀念这些最好的时光，是羁旅异域的我，送给自己这个雪天最温情的礼物。回头看，仿佛白茫茫的雪地上，我也从此有了一串属于自己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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