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来源: nancy_yj 2009-07-24 23:20:33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0 次 (93830 bytes)
本文内容已被 [ nancy_yj ] 在 2009-08-02 02:26:36 编辑过。如有问题,请报告版主或论坛管理删除.
回答: 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nancy_yj2009-07-24 23:15:10
锦帛留书
  
  无颜静静地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照顾聂荆,沉默半天后,他终于轻声开口打破了室中近乎窒息的寂静:“聂荆不过才跟了你七日七夜,你待他倒是好得很啊?”
  懒懒淡淡的一句,叫人听不出其中的冷暖。
  我闻言苦笑一声,轻轻叹息道:“他是为了救我才这样的。”
  无颜嗤笑不屑,声凉:“可是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的。”
  “你当时在场?”我心中先是一阵惊讶,随即又是一阵恼,站起身瞪向他,“你在场却不出手?”
  无颜看着我,长眉斜飞入鬓,神色间毫不以为然:“那些个黑衣人不自量力得很,聂荆和青娘应付得绰绰有余,又何须我动手?”
  “绰绰有余?绰绰有余他还受伤?”我的声音不由得高起来,伸指指着榻上的人。
  无颜弯唇笑了,潋滟的眸间光芒闪动。这样古怪的眼神,直让人看不出此刻的他到底是得意还是幸灾乐祸。
  “我说了,那箭本就不是射给你,你自己既可以避开,是这家伙自己冲上去,二哥不是神人,也是始料未及。”
  神人?
  世间倒有一人被称作神人。
  我闭上眼眸,心中酸涩,刹那笑得有些无奈。
  
  正叹息时,腰间有胳膊轻轻缠过来,带**入一个熟悉宽阔的胸膛。
  “如今你知道了,那人是不是英雄?”无颜在我耳畔轻声问。
  我微微掀了眼帘,心下黯然,只得沉默不言。
  他却执意用指扳过我的脸庞看向他,眸光相对时,那细长凤眸间的深邃和专注看得我心神微微一震,随即又移开视线,无辜地盯着他的衣襟处。
  “还要北上?”
  我抬眸看他。
  入目,却见那人漂亮风流的容颜微微发暗。
  冰凉的指腹在颚下缓缓移动,肌肤的贴近让我的身子不自觉地僵硬。我侧开脸,去瞧榻上的聂荆,左顾言他:“二哥今夜既看到了所有状况,想必也知是谁欲要聂荆的命了?”
  无颜沉声:“夜览。”
  我不解:“他怎地会和聂荆有仇?二哥手下淄衣密探遍布天下,万事逃不开你的眼,可知其中缘由?”
  无颜沉吟。
  我忍不住又回去看他,却见他正垂眸盯着聂荆的面庞,神色间几分疑惑、几分恍惚。
  无颜叹道:“其实我今日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他的样子。如今一看方才知他为何在我面前总戴着面纱了,原来……,”他勾唇一笑,凤眸飞扬,笑容意味深长,“他竟长得与我如此相似。”
  “不对,”我笑了笑,回眸瞧着榻上的人,再抬眼看了看无颜,纠正他,“其实并不是很相似。他和你,眉目像七分,面庞只像四分。诈一眼见到他时,我也曾以为他是你;但多看几眼后,就觉出你们的不同了。”
  “不同?”
  无颜诧异时,也不由得仔细瞄了几眼聂荆,凝眸时,他的眉宇间阴晴变幻不定。
  看了半天后,他终于有了结论,倜傥的笑颜浮上面庞,淡然道:“他不及我。”
  我闻言好笑得白他一眼,宁可低眸去瞧他口中长得不如他的聂荆。
  聂荆此刻的面容很安详,晕黄的烛光照上他的脸,使那苍白的肤色透出一抹倦淡的暖。虽然他的五官的确不及无颜精致,面颊线条也不及无颜完美,但他的脸庞上自有一股男儿坦荡的爽朗与率性,这样的坦荡,竟能衬得他眉宇间那些本该讨人厌的淡漠与疏离有些超脱的动人。
  若说无颜是优雅漂亮,那他便是冷酷而又英俊。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看似无意道:“如果碰上不知道的人,怕会以为你们是兄弟呢!”
  无颜也不反驳,冷冷一哼,舒展的眉又皱在一起。神色有些疑,也骤然有些惊。
  我心知他必然猜晓了什么,甚至可能也肯定了什么,但却不一定可道与我知。
  “你刚才说这也是你第一次见他,这么说你原本也不熟知他?”我突地想到一个重要问题,扬眉看向无颜时,一脸不解。
  无颜摇摇头,眉皱得更深:“是不了解。”
  我愣了愣,哑声笑叹:“不了解的人你还敢让他跟着我?……他究竟在你身边做侍卫多久了?你这么一说,我倒似乎还真是从未见过他。”
   “六年,”无颜答话时眸光渐渐迷离,似在追思着往事,“若是你见过他那才奇怪,他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连我都摸不透他的行踪。只不过,除了与楚国打 仗的那几年外,但凡我遇到危险时,他便会出现。此人虽神秘,但对我却绝对忠心。如今看来,六年前他来找我时,不过也才是个十六七虽的少年,小小年纪却能使 出那般厉害的刀法……”
  说到着,无颜眸光猛然一凝,低声叹了口气,不再言。
  我仔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无颜神情不变,只是缄默中,他的目光显得愈发幽深似冰潭。
  “那他身上的伤……”我小心翼翼地问出口。
  无颜漠然一笑,睨眸望着我,一语不发。隐隐绰绰的月光透过大开的窗扇射上他的脸,照亮了他清寂的目光,似雪的容颜。
  “你是怀疑我?”他勾了唇,语气柔缓,却听得我一个寒噤。
  我咬了唇,转眸想了又想,倏而,轻声笑道:“如今不怀疑了。”
  无颜冷冷一笑,松了胳膊放开我的腰,别过头去,不做声。
  
  我俯腰,手指轻轻按上聂荆的手腕。指下传来了聂荆愈跳愈平稳的脉搏,我在暗暗吃惊他身体恢复速度的同时,长时间悬着的五脏六腑此刻也终于落回原位。
  斜眸偷偷瞟了瞟无颜铁青的脸色,我心知刚才的怀疑是自己过份,忍不住伸指扯了扯他的衣袖,讨好笑道:“是夷光说错了,二哥千万不要生气。”
  他横了我一眼,眸间冰凉:“不敢。若要生气,我早已被你气死。多不值?”
  话语神情虽吓人,却是他惯用的详怒之招。
  我放下心来,朝他眨眨眼,转身走去桌边,喝上今夜的第一口茶。
  冰凉的茶水沉入肺腑,激得我神思一荡。放下茶杯的瞬间,我才恍然记起一件自己糊涂到现在都忘记去关心的事。
  “糟糕,爰姑还在客栈!”话音未落,我已急不可待地想要冲出房门。
  无颜却伸臂一把将我拉住,轻描淡写的口吻:“你不必去找了。她已经被人带走了。”
  “被人带走?”我惊诧,忙问,“是谁?”
  无颜挑挑眉,眸色微闪,脸上却依旧还是那若无其事的模样:“与夜览一起,穿白衣服的。”
  我蹙眉,奇怪:“你是说晨郡?”
  无颜“啊”了一声,勾唇轻笑,展颜魅惑间神情宛若有悟:“他叫晨郡麽?”笑意深深,不可揣摩。
  我不知所以地望着他。
  无颜伸手摸摸我的脑袋,笑颜和煦,语气悠然:“丫头不必担心。晨郡和爰姑说了几句话后,是爰姑心甘情愿随他离开的。再说那家伙和夜览一起必是晋穆属下,不敢对爰姑如何,你放心。”
  我搓搓手,心想:爰姑无缘无故跟着别人离开,你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转念一思,我才意识到:“这么说他们已离开了客栈?”
  “是,速度够快。我正要转身找临淄的管事官时,他们已连夜起了程,而且,你绝对想不到那些黑衣人后来退到了哪里。”无颜侧眸看着我,古怪的笑容下隐藏玩味和戏谑。
  我撇唇,淡淡道:“有什么想不到的,不就是玉仪搂。”
  无颜眸子一亮,似从未相识般地看着我,惊叹:“了不得,我原以为只有我这个所谓的风流郎才能找到那样的地方,却原来不知我妹妹竟早已对青楼有如此深刻的认识……”
  我忍无可忍,转身,坐上塌边看着聂荆,再也懒得理那废话不绝的人。
  无颜沉默了会,忽地拉我起身,命令道:“夜深了,休息去。”
  “可他……”我不放心地看着榻上聂荆。
  无颜横眸一笑,抱着我自大开的窗扇间飞出:“他自有人照顾,你放心。”

晨间。
  回到聂荆房中时,一绿衣侍女正仔细抹着聂荆额上的汗珠。
  聂荆依然昏睡着,我捏指给他诊过脉,嘱咐好驿站的侍女将他照顾好后,便出门亲自去给他抓药。
  阳光不赖,临淄城的街道热闹依旧,人人脸上漾起的笑意温暖得让我觉得昨夜的恶战和生死较量的凶狠到此刻竟虚幻得像是梦中的泡沫。若不是聂荆还躺在床上,爰姑的失踪,我或许会选择忘记昨夜所有的事。
  抓完药,在街道的交岔口,我踌躇了一下,脚步还是拐向洛仙客栈的方向。沿途经过玉仪楼时,彩色的帏帐依然缦飞似云彩,只是大门已然关上,门前萧索一片,不复往日的繁华。
  我上前看了看那锁在门上的铁链,心中既疑又惊:疑的是这种关门的做法明显不是官府强制所为;惊的是二哥说得没错,纵使他及时发现了玉仪楼的不妥,却也没有能赶在他们逃离之前来截住黑衣人。
  只不过夜览在临淄城如此明晃晃地大闹一场,就不怕引起两国不必要的争端?而且他那箭不管是存的什么目的,最终是射向了我。若我将此事告诉王叔,晋齐联姻怕就是奢谈了吧?说不定还会影响到现为晋国王后,曾经的齐国公主,我的姑姑夷长。
  我低头思索了会,转身去洛仙客栈。
  原本以为和玉仪楼一样,经过昨夜的一闹,就算它不至于落得和玉仪楼一般关门的下场,最起码今日也应该是慌乱一团的景象才是。谁知到了客栈时,门庭仍是清贵如昔,来往客人皆神情自若,风仪翩翩。
  实在是经营有道,我感叹地笑笑,迈步走进客栈去清兰园。
  
  清兰园外站着两个小厮,其中一个正是接待我的那位。此刻他们的脸上完全没了往日的嘻笑谄好,但瞧那凝神戒备的模样,倒像是在守园。
  “公子,你还敢回来?”那个小厮远远地瞧见我,马上快跑着迎上来,神色有些着急和担忧。
  我暗暗一笑,心想平日里那些银子没白赏他。
  “为什么不能回?昨夜我不在园中,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我微微拧了眉,脸上却笑得有些漫不经心。
   那小厮眼光一闪,随即凑近了我,压低了声音:“公子,你住的园子出大事啦!奴昨晚睡得迷迷糊糊时,依稀听到了外面传来的打斗声,奴本以为是外面闹事的小 痞子,却没想一早来清兰园给各位公子请安时只瞧见了满园血迹,人影却都凭空消失了。奴看到那满地满溪的血水,吓得都差点晕过去了……奴长这么大,还从没见 过那么多的血。公子,现在临淄的城主大人正带着他底下的人在里面察看呢。你可不能进去,说不定一个不好,他们就要怀疑你了。”
  我虽心知肚明,却还是装作吓了一跳,惊恐道:“果真有贼人闯入清兰园?那随我来的那两个人,还有……我的细软行李呢?”
  小厮看了我一眼,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道:“和公子来的两人都不见了……唉,不知道那些血……”见我脸色发白,身子微颤,他闭了口,最终没把他的猜想都说出口。
  “不过你放心,”他突地嘻嘻一笑,话锋转开,“奴留了心眼,在通知官府前,已把公子所有的财物都拿出来了,藏在了清兰园后院的梧桐树下。公子快去拿了早早离开临淄吧,免得再受灾。”
  他拿出了我的行李?这个我倒真是没有想到,不由得闻言一呆,怔怔道:“你已将我的东西都拿了出来?”
  小厮垂眸笑开,轻声道:“奴虽是下人,却也懂知恩必报的道理。公子对奴那么好,奴不能没良心。”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感动。
  “多谢你了。”我伸指从袖中取出一个圆玉珠子,塞入他的手中。
  他也不客气,拢指手下,笑道:“奴谢公子赏。公子快去拿了行李赶紧走吧,临淄或对公子来说不安全。”
  我点点头,一笑离去。
  红尘中的侠士,愈见贫贱,愈见风骨。这个小厮,倒是不简单!
  
  后院梧桐树下,所有的包裹皆遮掩在高高低低的茱萸花丛下。
  我伸手拿出一一打开,衣物钱财依旧,只是多了一帛锦书。
  帛上写着“夷光公主 阅”。字迹隽永流畅,笔锋犀利遒劲,端的是我平生未见的好看。
  我蹙了眉,勾指打开。
  “爰姑北上见故人,此行晨郡会多照顾。公主若不放心,可随时至晋国安城穆侯府来寻人。
  另:昨夜之事多有得罪,此事本与齐晋无关,事关其余两国。公主若非必要,还是少管为妥,其中的是非之复杂绝非数人之力能解决。
  请公主三思而行。”
  署名,是“晨郡”。
   我坐在地上认真地将他的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心中谜团不见明朗,只越来越大,越来越多:爰姑三十年活在齐国宫廷,哪里来的故人?莫非是我的夷长姑姑?还有 昨夜夜览与聂荆的冲突,为何说是其余两国?夜览是晋国的臣,聂荆是齐国的民,何来与其他的国家有干扯?即便是有,又是楚、梁、夏其中的哪两个国家?
  想了半天,我唯得到了一个结论。
  我相信晨郡不会在信中开玩笑,再加上前日自己心中隐隐约约的那些猜测,便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夜览就不是夜览,聂荆也不是聂荆。他们的真正身份,皆存在于这个背后的秘密中。
  而且此时看来,晨郡应该对一切都了熟于心。
  
  我叠了锦书,随手抱起包裹,踩上一地的枯叶,起身回驿站。
  喀嚓声不断飘荡在耳边,一觉不知,秋意已浓。
又行北上
  
  房内,侍女正小心地将盛满药汁的碗放在塌边矮桌上。
  我坐在一旁边想心事,边喝茶。
  那侍女不紧不慢地坐到聂荆的身边,伸臂把平躺在塌的聂荆小心地抱在怀中,随后再拿起药碗,吹凉勺中的药汁后,轻轻送至聂荆的唇边。
  我有些发呆地看着她一连串的举动,在她抱起聂荆的那刻,略含苦味的茶水就含在了嘴里再也咽不下去。
  这个姿势,未免……未免也太亲昵了。
  我心中一动,忍不住转眸去打量那侍女。
  只见她与驿站其他身着鹅黄衣裳的一般侍女不太一扬,一袭浅碧的纱裙,拢着乌黑的高髻,晶莹的眸子璀璨若明珠,肤色白嫩细致,模样生得十分不错。而且纵使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配饰的点缀,但低头微笑的一瞬,她那娇柔的面容间还是透出了一股别样的妩媚宛转。
  “奴是婢子,从小就去学怎么照顾别人。公子请放心,奴知道怎么来照顾这个躺在榻上的人。”许是见我久久打量她,以为我放心不下,那女子红了脸,低低解释着。
  我闻言醒悟,看看自己身上男子衣裳,暗骂自己唐突。
  花了点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思绪后,我轻轻一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却因这话微微一惊,手中的动作顿了顿。
  半日,她抬头打量了我一眼,后又立刻垂下了头,柔声道:“奴名绿芙。”
  “芙蓉也有绿色的?”我抑不住心中的好奇,稍稍弯了唇。
  “奴不知。名字是奴的姑姑给取的。”她眉梢一颤,虽笑得温和,却也没抵消掉她眸间骤然掠过的哀愁和悲伤。
  我抿了唇,凝眸看着她还有安然靠在她怀里静静喝药的聂荆,不知怎地,总觉得她二人间流转环绕着一股怪异的气氛。
  而且这种感觉让我这个旁观一边的人极是别扭。
  我心念微动,不禁挑挑眉,道:“我看你伺候他伺候得很好。从今天起你就留在他身边好好照顾他,直到他的伤养好。”
  她深深垂下头,细声细心道:“奴明白了。”
  我轻声一笑,也不再言语,起身出了房门。
  
  去找驿站的管事官时,不小心也找到了失踪一上午的无颜。
  大厅里,身穿皂色长袍的驿官正和一身明紫长衫的无颜在下棋。弈局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战况一点也不激烈,很明显白子已是处于垂死挣扎的下风。不去想也知无颜执白子,此人的棋艺之寒碜,乃是我生平所遇第一人。
  “原来你在这。”我走去无颜身边坐下。
  无颜也不看我,只专心致志地盯着棋盘,好看得放肆的眉毛轻轻皱在一处,开口时,清凉似水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蛊惑人心的力量:“怎么?事情都办完了?”
  我随口应道:“办什么事?”
  他慢悠悠落下一子,侧过脸来看着我,眸中光芒忽闪忽隐:“不是要好好照顾那个躺在榻上的病鬼麽?”
  我皱眉不悦:“不许这么叫他。”
  无颜冷冷一笑,道:“为何不许?他是我的侍卫。”
  “可却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闻言眸子直直盯住我的眼睛,剑眉飞扬时,满眸的黑暗诉尽了危险的意味。
  我毫不客气地瞪回去:“不许这么看我。”
  对面的驿官看着我们脸色红胀,额角冷汗直冒不止。
  “侯爷?”
  无颜冷眸扫了他一眼,驿官低头。
  凤眸转回来,盯住我,俊美漂亮的面庞似蒙上了一层怒气,但他唇边又轻轻勾起,笑得愈发妖娆动人。
  他当真要发火不成?我心中一虚。
  “你……”我正要开口时,他却微微抿唇将唇靠近我的耳边,温暖的手臂揽住了我的腰,压低了声音,缓缓道:“丫头,不要说不许不许的,外人面前总要给我留点面子。”
  我眨眨眼,弯唇。
  对面驿官头埋得更加低。
  腰间的手臂不知觉中越揽越紧,我下意识回眸,却瞧见那双贴近眼前深邃如夜的风目。
  脸上烧红,我拉开他的手,推离他,轻轻道:“二哥,照顾聂荆的侍女是不是你派来的。”
  无颜伸手摸摸我的发髻,凤眸一弯,悠哉笑道:“丫头聪明。”
  我低低一哂,不语。
  无颜摩娑着指间棋子,催促驿官下棋后,转眸问我:“怎地?她照顾得不好。”÷
  我摇摇头。
  无颜轻轻笑出声,勾唇时,几分没来由的邪气缠绕上他的眉眼:“你尽管放心。想必你也看到了,她照顾聂荆可比你来得细心,来得周到,来得体贴。”
  我思念一闪,迟疑:“听你之意……想必那女子不是这驿站侍女,而是聂荆旧识?”
  无颜伸手揉揉我的脸颊,轻声道:“丫头,人家是聂荆的妻子,怎地总叫她侍女?”
  她的妻子?
  我愣了半天,许久后才淡淡“哦”了一声。
   “原来是他的妻子。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我揉揉眉,想起那绿芙照顾聂荆的模样心中也信了几分,还有几分,却是隐约的怀疑和莫名地似感觉到哪里仍是不妥。 想了想,还是糊涂,我甩甩脑袋,回眸笑看向无颜:“既然他妻子已来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收拾收拾早日启程去晋国了?”
  无颜斜睨着我,淡淡道:“你当真还要北上?”
  我无奈叹气:“不管那人如何……你别忘了,爰姑被晨君带走了。”
  无颜想想,随手按下一子后,沉默许久,忽道:“既是要去,我陪你。”
  “金城那边的事怎么办?王叔若要找你怎么办?”我侧眸瞅着他,不太敢相信。
  无颜轻轻一笑,眸底颜色陡然间变幻莫测。
  “放心,我又不是无苏,一国储君行事或有不便,但公子行事,多多少少总会有自由。”
  我一笑,道:“那也好。”
  
  我点点头,朝他笑了笑,正待起身离开时,我突地挥手一把搅乱了桌上的棋局,道:“别下了。你下了二十几年局局是输,别在他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无颜狠狠抓住了我的手腕,神情懊恼非常,咬牙,想气不得,想怒不舍,只眸色古怪地盯住我:“丫头!我下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才遇到今天这么一盘将要得胜的棋,却被你一手毁了!”
  我眨眨眼,不明地瞧瞧他,再转眸看了看驿官。
  “这……”我满是不敢置信的语气。
  驿官卷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浑圆的脸上渐渐散出淡淡的紫褐色。他垂头散气道:“今早起来臣下陪公子下了九盘棋,公子虽连输了前八局,但这局却赢面很大。不过……”他抖擞精神,勇敢地抬头看着无颜,无畏道:“没关系公子,臣下可再陪你下一盘!”
  无颜一拧眉,语气强硬:“不行,再下九盘!”
  “不要了吧……”驿官脸色如灰。
  无颜笑得淡然。
  驿官抖抖手指,艰难地伸出三根:“三盘,行不行?”
  无颜略一勾唇,笑意诡谲,手指不留痕迹地轻轻自我指间交缠而过。
  我心神一跳,忙收回了手。
  无颜站起身,慢条斯理地拉拉衣裳,而后一挥衣袖,拉住我的手,垂眸看向驿官:“我与你开玩笑,不下了。备膳食,备马车干粮与车夫,一个时辰后,本侯要离开临淄。”
  驿官起身,揖手一一应下。
  
  车行过临淄。
  途径聚宝阁时无颜欲下车买皮裘,却被我死活拖住不给他下车。
  若是让他知道了我打着他的名号在外挥霍无度……我被自己吓得猛然一个激灵,忙抱住他,劝阻:“二哥,我已买了皮裘。我……我给你做衣裳,好不好?”
  他闻言一愣。
  随即转身挑手抬起我的脸,狭长的凤眸里有温柔的笑意在静静流淌:“丫头要给我做衣裳?”
  我豁出去,不要命地连连点头。
  无颜沉吟片刻,即而却灿然一笑,拉着我坐回原位,手指轻轻摸了摸我的鬓角,笑道:“也好啊。”
  但闻车外鞭策声再次响起。
  马蹄踢塌,车撵轱辘。
  我抹抹额角,坐离无颜的怀抱,悄悄吐出口气。

红颜赌坊
  
  北上的行程有了无颜的陪伴,不愁寂寞,不愁烦恼,不愁金钱,只愁舒心。
  
  自从乘船过了济水,风声呜咽中就隐隐夹入了萧瑟肃杀的深重寒意。渐行至晋国境内时,秋日的凉已慢慢不在,剩下的,唯有初冬的冰冷。
  
  宽阔的大道上黄沙飞扬,两骑并驾的紫绛罽軿车绝驰缈尘。黑油幢,璎丝绳络,朱班轮,倚兽较,伏鹿轼,九旒,皆画降龙图案,这样富贵奢华的马车张扬显摆得令路上行人频频侧目,皆不约而同地发出啧啧的惊叹声。
  温软锦缎镶饰的马车里,燃着小小瓷炉。瓷炉虽小,但散出的暖意却足够驱去那些不小心穿过青罗帏帐缕缕飘进的寒气。
  无颜仍穿着单薄的紫袍,但马车里的温度倒也不让人觉得冷。他舒服惬意地斜躺在我对面,闭目休憩时,脸上犹不忘挂上他自认为最优雅迷人的笑意。
  可惜的是没人欣赏。
  我只顾埋首在已被我整得凌乱无章的紫貂裘中,拼命地穿针引线。若再做不好这裘衣,无颜这一路上唯有蜗居“穴”中冬眠了。
  “啊!”我低呼一声,垂眸看着自己又被针扎到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慢慢涌出来时,我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
  正要把手指放入口中吮吸止血时,对面明明已睡着的人却突然伸手拉过我的手指,轻轻靠向他的唇边。
  指上的肌肤触上他唇边的柔软时,我不禁全身一颤,脸红耳赤地瞪着他:“二哥!你要做什么?”
  “我喜欢饮血。”凤眼半睁时,他睡意迷离的眼神显得有些邪恶。
  我听得一怔,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只觉指尖上被某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滑过,他……他的舌?我脸红到耳根,脑中轰然一响,正待怒时,却又平白无故心神乱作一团,失了言词的本能。
  “你……”我惊吓不已地瞪着他。
  他睁开眼眸,面色柔软,身子一斜靠近我身旁,夺去我手下的裘衣,握住我的手指看了又看,眸光很是不忍,言词却讥诮:“丫头果然不够贤惠,看你针线功夫差成这样……”
  我冷冷一哼打断他,缩回手,捧着裘衣重新穿针引线。
  “我非得给你做出衣裳来。”我硬着头皮认真坚持着。
  无颜闻言好笑地看着我,目色逐渐平和温暖。
  他抿了抿唇,只睨眼瞧向我,静默不言。
  
  这日午后,驾马的小厮照例给我们买了吃的送到车内来。
  我简单吃了几口便停了下来,低头去缝紫貂裘。
  无颜斜眸瞧着我,再若有所思地看了看菜式,笑道:“不喜欢北方的饮食?”
  我沉默,不置可否。
  “放心,将来你若真要嫁过来,为兄赔你八个厨子。”
  我轻轻一笑,转眸看了看他:“你以为八个厨子就能解决风俗之别?”
  无颜睨了眼,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眸底幽深:“你既然心里不甘又不愿,之前又为何要答应父王嫁来这晋国?”
  我扬眉瞅着他,摇了摇头,咬唇笑道:“谁叫我是女子?谁叫我还是齐国的公主?谁叫齐弱晋强?谁叫十八年来唯有晋穆一人要来娶我?我不嫁他,还能嫁谁?”
  无颜望着我,唇角的笑意渐渐僵硬。
  我自嘲笑了笑,低下头去,忙活手里的衣裳。
  “如果有人要带你离开,不管政事天下,只去四海逍遥,你愿不愿放下身上一切责任和负担,舍不舍得你的尊贵与荣华?”无颜突地开了口,话语里带着我不能理解的焦灼和急促。
  我抬眸瞥他一眼,淡淡一笑:“舍得啊,但不愿。”
  无颜愣了愣,似是我的答案让他很意外。
  “要走也只能一个人走,怎能是被人带走?”我笑出声来,说得轻快。
  无颜锁了眉,看向我时,眸光微动。
  “原来如此。”半天过后,他慢慢开了口。
  “是啊,就是如此。”我眨眨眼,两人相视而笑时,某个秘密融于无形的空气中。
  他点点头,终于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随意吃了一口菜后,他笑了笑,轻声道:“真的要走的话,记得和我说一声。”
  “自然,不通知你我能走得了吗?”我应得爽快,伸手理了理手中的活计后,我舒口气笑道,“二哥,明天你就能穿这新衣裳,可以出去见太阳了。咱们明天换骑马吧?快到安城了,也不能再这么招摇了!”
  “招摇?”无颜转眸顾盼,神采飞扬间,言词却是很不满地在反驳,“本公子出行驾车,有何招摇?天寒地冻的,我才不要骑马。”
  我忍不住笑,嗔责:“究竟你是公主,还是我是公主?如此娇气也不怕别人笑话?”
  无颜微微一笑,凤眸里竟无端浮出桃花般的魅惑来:“你以前可说二哥是个英雄。”
  “在沙场上,我承认你是。”我冷言纠正道。
  无颜淡笑不语。
  
   其实一想起三年战争中我被他“折磨”的那些事情,我心中未免就有气。此人身为兄长,不仅不知护幼,还偏偏最喜欢带着我去打那些最没把握的战。当初见到绫 纱底下聂荆的面目时,若说我一开始还在怀疑他是无颜的话,但当那夜他嘱咐我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要出来后,我就已隐约猜到他应该不是无颜。
  若是无颜,越危险的境地,他就越爱拉着我一起去承受。
  我甚至常常想,如果他要死,怕是绝对会有在他咽气前先杀了我的狠心。
  幸好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这个“如果”,他好端端地活着,我的脑袋在脖子上也才呆得安稳。
  无颜打量着我,似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只悠悠然一笑,慢慢地倚着车厢躺了下去,闭了眼睛,轻轻叹道:“如世上出现一个真心疼你的人,那么即使我死了,我也可以放心让你独自活下去。否则……我怕你会更孤独。”
  我怔了神,咀嚼着他的话,心中一阵喜,一阵凉,一阵悲哀……
  
  第二日,无颜终于穿上了我做的衣裳。
  我看了一眼随即就要去剥,脸红着,言词慌乱:“难看死了,快脱下来。”
  无颜抓住我不安分的手,笑道:“丫头做的,很合身。”
  我忙摇头,瞧着那别扭裹在他身上的紫貂毛绒便好笑。
  “真的很难看。”我虽尴尬,却仍然向他强调着。
  他一向爱美重仪表,断不会不知如今身上的衣袍是怎样损坏他的形象。
  无颜拉拉衣袍,垂眸看了看,摇摇头,口中也忍不住轻轻发笑。
  我的脸愈发地烧,怒道:“还不脱下来?”
  “脱了不冷麽?”无颜反驳,神情无辜,言道,“我这样很暖。”
  我瞪了瞪眼。
  他微微一笑放开我的手,低声道:“谢谢丫头。”
  我闻言只得别过头,拉开窗帘将脸探出车外,缓缓绽开忍了已久的笑意。冷风吹过来,虽寒,却不能冻却此刻心中的快乐。
  车行片刻,眼前出现了一面古老而又宏伟的城墙,弯穹上的苍岩刻着两个赤黑大字。
  安城。
  我落下车帘,抬眸看着无颜,轻声道:“一路辛苦,终于到了。”
  
  从临淄的驿站出发时,无颜就一直说安城有我们落脚的地方。
  如今来了,才知他口中一直念叨的地方是哪里。
  红颜赌坊。
  从城门一路行来,见过安城的繁华和热闹后,到了得意赌坊的门口时,我还是被眼前恢弘的气象震慑了一下。毕竟一个赌坊能做成独占半街这样的规模,也算是非常不容易了。
  而且还有它的名字,红颜赌坊?莫非只是给女子赌钱的地方?想不到晋国风气倒是开放。恍然间,我也突然明白过来无颜念念不忘这个地方的原因。
  “红颜?”我呢喃念着,转眸看向无颜,用脸上古怪的笑意向他说明心里想到的一切。
  他斜了眸故意不瞧我,只盯着阁上的牌匾,笑道:“之所叫红颜赌坊,那是因为它的老板是名倾安城的第一红颜。”
  第一红颜?我来了兴趣,不禁扬起眉抚了抚掌:“既是女子开的,想必是个传奇人物。”
  无颜点了点头,伸手摸摸我的脸,道:“丫头说的没错,她的确是个奇女子。”
  言罢,不待我再说话,他已抬手递给门口小厮一张帖子,道:“麻烦将此物交给你们家老板豪姬姑娘。”
  也不知贴上究竟有什么,但瞧那小厮低头飞快瞄了一眼后,脸色微微一变,轻声道:“劳烦公子稍等,奴这就去。”
  等待的功夫,我随意去赌坊旁的几个小摊逛了逛。
  街上虽喧嚣,但身后的传来的七嘴八舌的声音还是清晰落入我的耳中。
  
  “听说晨君夜郎前日已回了安城……安城的姑娘们这些天总在讨论着这个。”
  “可惜呀……公子穆是何等的人物,手下的臣子们皆是如此俊朗不凡,他自己却偏偏生了一副鬼面……”
  “敢说公子穆!小心被别人听到了群起攻之,”
  “我也敬穆公子啊,只是……唉,只是他长得丑那也是事实……”
  “长得丑又如何,他常年劳顿,不是驻守边疆,就是忙于政事。若非他,晋国能是天下五国之首麽,能安享太平麽?”
  “听说他现在还在侯马西南的军营巡视军务,现在已入冬了,那边不知道会怎么冷法呢。”
  “……不过我倒听说十日后他便回来了,夜郎和妍公主的大婚他总会出席的……”
  “晨夜郎君已有一人娶妻了,看来安城姑娘们又得茶饭不死,寐寝不安了。”
  “可不是!”
  
  “丫头,进去了。”无颜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摇了摇我的肩膀,唤醒了定神听着身后人说话的我。
  “十日后夜览与妍公主大婚,他会回安城。”我抬了头,笑看着他,把刚刚听到的话言简意赅地说给他听。
  他挑挑眉,什么话也不说,转身拉着我便走。
  
  跟着前面引路的小厮,穿过人声鼎沸的赌场大厅,过了好几道长廊,才来到一处幽静清雅的小院。
  院里种竹子,即使是寒冬,却还是碧碧荫荫地苍翠满目,让人一望便觉神清气爽。
  我笑了笑,对无颜道:“幽箪拂影。难道老板娘和你一样都爱竹?”
  无颜揉了揉眉,眸底闪过几道细微的光彩,他动了动唇角正要说话时,竹林里已传来了清亮的笑声。
  笑声爽朗,含妩不媚,含娇不惑。
  “豪姬不爱竹,竹独为他而种。”
  随着笑声由竹林里走出来的,是一个金裳银发的女子。
  我只看了一眼,便觉自己已痴了。
  如此美人,我生平还是第一次见。
  不是说她容颜有多美,而是她眉眼间的豪气,行动处的明快,让人心仪且心折。虽是冬天,她却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金色霓衣,然而她面色红润,分明是不觉得冷。银色长发随意披在肩上,映着竹林的颜色,漾着微微的绿芒。
  “一别三年,豪姬愈发貌美了。”无颜轻声一笑开了口。
  被赞的人忍不住娇颜笑开,豪姬瞧向无颜,言道:“公子三年未来看豪姬,依然还是这副好看得令人生厌的模样。”
  我闻言心中一瑟。
  无颜却安然如山,眉宇不见风流,唯见尊敬和亲切。
  
  转瞬,豪姬的眼神已从无颜身上转向我,似水的眸中有着微微惊讶,问道:“这位是?”
  “夷光。”无颜淡淡说出我的名字,也不多解释,似能自信豪姬一听便会明了。
  他的自信没有错,豪姬的眸子果然慢慢发亮,盯着我左看右看半响后,突地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脸上的表情很是欣喜:“你就是夷光?”
  我抿唇一笑,道:“夷光见过豪姬老板。”
  “不敢,该是豪姬见过公主。”口中虽说得恭敬,她还是攒紧了我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眼神流连在我脸上身上时,更是放肆得厉害。
  我轻轻一咳嗽,挣扎着将手抽出,退到无颜身后。
  这么热情,我还真的有点不习惯。
  无颜好笑地拉住我,一起站在豪姬面前。
  “爰姑几天前来了安城,不知道有没有来找过你?”无颜陡然问出这个问题,倒是听得我一愣。难不成这个豪姬还和爰姑相识?
  豪姬呆了呆,蹙眉道:“没有。怎么无爰也来了晋国麽?”
  无颜定定看着她,突然不说话了。
  
  良久的沉默后,他才淡声开了口:“收拾一下房间让夷光先歇歇吧,一路奔波,她也累了。”
  豪姬转了转眼眸,若有所思地瞅着我,轻声笑道:“哪里还要收拾。这竹园里的所有房间一直都为公子准备着,随即可住。”
  言罢,她又拉过我的手,语气温柔得让我有点吃不消:“公主,豪姬带你去看看你住的地方,好不好?”
  我心知无颜刚才的默然是因为有些话不方便我听到,于是也只能顺从着点点头,任由豪姬拖着我走。
  临行时,我还不忘伸指掐了掐无颜,骂他:“风流郎。”
  他也不辩驳,只扬唇一笑,笑容不见往日的潇洒自得,竟让人觉得有些苦涩。
  见他这样的反应,我也收敛了玩笑的心情,虽不知缘由,却也心中闷闷。

书房画像
  
  今日已是到了安城之后的第六天,无颜照例是一早就不见人影。竹园寂寂,昨夜许是下了些小雪,凝翠的细叶上点缀着点点白色的晶莹。竹林幽风,叶子飞舞时,晶莹皆化作了簌簌而落的水珠。
  我站在窗口望了一会,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要去寻找无颜的念头。关上窗扇换了件男子衣裳,戴上绒帽,踩上高靴,出门直奔穆侯府。
  
  这五日来,无颜总是行踪飘忽得鬼神难测,我虽说和他住在同一个园子里,但每天能见到他的机会可称得上是微乎其微。好不容易遇到了,问他有关爰姑的事情办得如何时,他总是支支吾吾地左顾言它,神色诡异得让人心底生疑。
  还有豪姬。
  她要么是和无颜一起失踪,要么就是到我房里拉着我的手仔仔细细地打听着我这十八年的过往,看她紧张好奇的模样,似是恨不能要知道从我还是婴孩时起发生的所有事。无论事之巨细,只要说起,她便弯唇扬眉,眸间朗澈发亮,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在我的长发上,神情爱怜而又宠惜。
  这样的她,只能害得本是反感这些亲热举动的我也抹不开情面去抗拒逃离。被她抚摸的时间一长久,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她手上的温度,和爰姑带给我的一样,同样都是那般地温暖,都是那般让人心中感觉到似是母亲在身边般的柔软。
  一开始我也奇怪,除了那头张扬的银发外,豪姬明明看起来还很年轻,怎么对我说话的语气,还有她沉思下来的表情,让人无端地觉出了几分沧桑老迈,既有着长者的智,又带着长者的深沉,长者的寂寞。
  某一日将心中疑团扔给无颜时,他看向我的眼神突地掺杂上许多让我无法明白、无法看透的细微而又复杂的情感。
  许久,他慢慢地转过头去,凝神把玩着手中的白玉茶盏,任凭我磨他求他,他只是微笑,却不答话。
  偶尔那凤眸里目光忍不住柔软下来,他也只伸手揉着我的发,淡淡道:“先辈们的内里我也不甚清楚。以后待二哥知道了,必定与丫头全部讲明。”
  我一笑无奈,只得点头应下。
  他既不愿此刻说,我再求也没用。
  他既承诺于我,将来就必定会告诉我。
  我信他。
  ……
  
  出了赌坊,沿途问了几个行人,很容易地便找到了穆侯府。
  公子穆虽未娶妻成家,但因功劳膺显,先封丞相,再封公侯,年未弱冠时就已出宫立府,其超然的地位,远不同于晋襄公其余的众公子。
  我在穆侯府外站了半天,抬眼看着那层层叠叠的连薨飞阙、垂檐轩梁,想着自己将来某一日或许会成为这座宅子的女主人时,心头突然涌起一股极不真切的感觉。
  守门的四个侍卫身着缁衣盔甲,站得笔直,看上去神情端肃万分,只是目光偶尔停留到我的脸上时,他们的神色间微微多出了几分疑惑。
  我既不上前,也不动弹,依然负手随意站在门前大街上,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
  他们四人收回了视线,相互间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片刻后,便有一人跑下高高的门阶走到我面前,揖手问道:“这位官人,您已经在穆侯府前等候很长时间了,不知是否有事要找府里的人?”
  言辞有礼,态度有仪,晋穆手下的人,从晨郡夜览到看门的侍卫,一个个都被调教得很不错。
  
  我挑了挑眉,转眸想了想后,笑答:“我是来求见晨郡大人的。”
  那侍卫闻言略微一怔,不知怎地,看向我的眼眸中竟陡然多了几分猜疑之色和凌厉的光芒:“官人想找晨大人,不知可否先报上名来,好让在下前去通报?”
  我轻轻一笑,伸手从袖里取出那个凤佩,递到他面前,道:“把这个交给他,他见到后自会明白我是谁。”
  那侍卫伸手接过玉佩后,脸色果然变了变。他细细看了玉佩几眼,踌躇一会,依然将玉佩送回我面前,低声道:“晨大人七日前已奉公子之命前去侯马西南的军营接应军务,此刻不在府中。”
  我取回玉佩拢入袖中,心中纳闷的同时却也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这玉佩并非是晨郡南去齐国的途中偶尔得到的,不仅如此,怕这龙凤玉佩还是穆侯府上人人皆晓的至高信物。
  我沉吟着,问那侍卫:“夜览大人可在府中?其实见他也是一样。”
  侍卫抬头看着我,严肃坚硬的面庞上蓦地多出几分笑意:“还有几天夜大人就要成亲了,他已搬出穆侯府住入了驸马府,而且,此刻他应该是在宫中与王上和王后商量婚典的大事。”
  我了悟地点点头,言道:“也对。那……你能否帮我叫出前些日子随两位大人一起从齐国回来的那位女子,我是她的亲人,今日是来接她回去的。”
  “接她回去?”侍卫呆了呆,神色不信。
  我扬眉看着他,笑道:“正是。接她回去。”
  他忽地沉默不答,垂头思索半响后,他伸臂弯下腰,揖手:“官人既要接她,那还是先进去看看再说吧……恕在下直言,以她现在的情况,不一定会随官人离开。”
  我皱了眉,不太能理解侍卫口中的话。
  既是不明就里,那还是先进去看个明白的好。
  
  府邸很大,前厅中庭后院,浅碧小湖,潺潺溪流,亭台楼阁自相映,长廊环绕着一条又一条,让人看不到尽头。
  不知道被那侍卫领着绕了多久,待穿过了一片香气馥郁、开满了黄瓣白蕊的素心腊梅林后,他终于停住了脚步。
  梅林之旁是条小溪,溪上搭建木桥,而木桥连接的另一端则是一处小小的独立宅院。
  “对面就是晨大人在府时住的地方。他带回的那个女子如今正住在里面。”侍卫说完后,躬了躬身,转身便要往回走。
  我忙叫住他,问道:“你现在离开的话,我待会要怎么出去?侯府这么大,我怕到时候记不清回去的路。”
  “里面有伺候的侍女和仆从,官人可命他们送你出来。”他低了头,正容答复后,依旧转过身,快步离开。
  我咬了唇,但此时已别无他法,只得先进去找到爰姑再说。
  
  院落里很安静,静得似人烟消无,根本不见那侍卫口中说的侍女和仆从。
  我皱了眉,定定心神,出声唤道:“爰姑,你在吗?”
  话音刚落,身后忽地飘来一缕异香,娇媚的笑声在耳边响起时,有双柔软的胳膊紧紧环住了我的身子。
  我吓了一跳,一时呆住。
  “晨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背后那人显然是个女子,她的脸贴在我的背上,声音缠绵轻滑,满带情意。
  说话时,她的手指不断在我身上游走,眼看就要触上胸前危险部位时,我总算及时清醒过来,忙伸手扳开她的手臂,逃离般向前跑了好几步。一直跑到墙边无路可退后,我才心神慌乱地回过头来瞧了一眼那女子。
  华贵的锦缎裘衣,精致到无懈可击的完美妆容,那双桃花般的勾魂美目在我身上轻轻流转时,自有摄人心魄的万种风情。
  风情中别有淘气调皮的捉狭之色,瞧得人既恨又爱。
  “哦?原来不是晨哥哥。”她幽幽叹息,但话语中却丝毫听不出任何失望,相反地,倒是多出几许高昂的兴致来。
  我被她盯得面色发红,只得道:“在下鲁莽。告辞。”
  匆匆言罢,我快步自她身旁走过。
  然而她却眼明手快地伸手拽住我的衣服。
  我心下既急又气,回眸时,神色冷冷:“姑娘请自重。”
  女子望着我,桃花眸中光芒微动,半日,她莞尔笑了,看向我时,眉眼中还带上了几分说不出的得意,目光清澈如秋水,似是刚刚一切的惊乱挑逗都已消散无影。
  转眸,她却又掩唇娇然一笑,白皙细长的手指轻轻点上我的肩,姿色媚惑,可是眨眼时,眸子里更是闪动着说不出的清明空灵:“你,是个女的吧。”
  我闻言一怔:“你……”
  女子嘻嘻笑,问我:“来找晨哥哥,还是爰姑?”
  原来她早听清了我说的话,我冷哼了一声,侧开肩膀避开她的接触:“我是来找爰姑,麻烦你帮我叫她出来。”
  女子低低叹息,似是可惜:“不巧。原本一路我们是同行的,只不过到了安城后,她就和我们分开了,现在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啊。”
  我皱了眉,仔细看了看她说话时的神情,虽依然是玩笑捉弄的神色,眸光却明净动人,根本不是说谎的迟疑和迷乱之态。
  脑中念光忽闪,此刻我方明白过来门前侍卫将我说的那个晨郡带回来的女子理解成是她,也难怪那侍卫说她不会随我离开。到此时,我方体会出侍卫刚才话中的语气来,忍不住勾唇笑起:“晨哥哥?好亲热。”
  女子勾了手臂拉住我的胳膊,笑道:“喜欢这称呼,你也可以叫的啊。”
  我连连摇头,甩了胳膊,抱了拳,掉头便走:“多谢姑娘相告。既是如此,在下告辞。”
  而她居然也没阻止,更没纠缠,只是那妖冶而又祸乱人心的笑声依然随风送入耳中,听得我直想抬手捂住耳朵。
  祸水红颜。
  此女与那晨郡,还真绝配。
  
  过了木桥,步入梅林中,我狠狠呼吸了几下清新的空气后,灵台骤然明阔开朗。我转眸看了看四周的环境,不由得苦笑一下,心道:看里今日只能靠自己走出这“迷宫”了。
  梅林很大,大得似往昔金城宫廷里的枫林。
  我想起湑君最后一次带我走出枫林的情景,心念微动,不禁也抬起脚步,直直朝前走去。只要瞄准一个方向,前面总会有出路的。
  素心腊梅本该是腊月才开,却不知为何穆侯府的腊梅寒冬未到就已开得如此之盛。漫步走在梅林中,鼻闻浓香,目赏美景,倒也不觉得乏味着急。
  一路行去果然有尽头。
  梅林的尽头是座高阁,那阁楼看上去修仪清静,似是个不俗的地方,门窗皆大开着,却不见有人看守。
  我在门口犹豫了片刻,揉眉想了再想,最终还是堂堂然踏步走入阁里。说不清是为什么,只知道现在但凡是与晋穆有关的东西,我似都抵不住会有想去了解和熟知的好奇心。
  进入阁里,抬眸四处瞟了瞟,入眼成堆成堆的竹简,繁多却又不显凌乱的毛笔砚台,分明说出了此阁楼的用处。
  书房。
  但不知是谁的书房?
  我虽是压抑不住好奇心进来看看,可说到底这也是人家的地方,我总不能乱翻乱动非得去刨根究底查出个线索来。那样未免也太没规矩了。
  我自嘲一笑,正待转身出门时,视线却被左侧墙上的一副画给吸引住了。
  画里盈盈立着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孩,明紫彩纱的罗裙,腰缠悬满了银色铃铛的金丝玉帛,乌黑的发松松绾成了简单而又灵动的双髻,髻上依然系着缀有银色小铃铛的明紫缨络。再看她的容貌,虽五官间依然透着稚气,但凝眸一笑时,青涩而又美丽的面庞上溢满了飞扬的得意。
  这……
  分明是我。
  我微微张开唇,心中一时惊讶不已。
  为何我及笄之前的画像会出现在这座阁楼中?
  
  我正胡乱猜测时,门外猛地传来一个清凉似水的声音。
  “听门前侍卫说有位持凤佩的公子来到府上,我一想便知是你。只是没想到你竟能找到公子的书房来。”
  早该想到这是他的书房。若非是他,有谁还敢在穆侯府挂上我的画像?
  我咬唇暗暗想着,却没有回头看来人,只怔怔地瞅着墙上的画,呢喃问道:“为什么……他会有我多年前的画像?”
  “你说呢?”
  他淡淡笑出声,语带引诱。
  我扭头瞥了瞥门外那人,看清他脸上的笑容后,我不禁扬了眉。
  想了想,我还是回眸看着那幅画像,唇弯深深:“果然如此,他……原来早已认识我。”

夏公子意
  
  门外人听我如是说,不由得微笑着弯了唇。忽来一阵冷风卷飞了他的墨绿长袍,随带着,那风也吹散了阁楼外一缕缕凝幽寒沁的梅花香。
  刹那间,异香绕鼻彻骨。
  我闻着花香,侧眸望着夜览,不禁稍稍皱了眉。
  如此花香,如此面庞,倒是唤醒了在我记忆里曾被刻意忘却的那段往事中、某个似曾相识的画面。
  难怪墙上会挂着我那时的画像……
  我想了许久后,突地眨眨眼,抬眸冲他笑了笑。
  见我笑开,他脸上的笑意倒是渐渐淡却了。彻黑深透的眸子瞥向我时,眼里流转着的皆是耀动似锋芒的细碎光彩。目色的冷冽,眼神的犀利,只是在不留余地地窥刺着别人心里想法的同时更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自己。
  
  我转了眼眸,移开与他纠缠不休的视线,神情轻松地径直走去书案之后的软椅旁坐下,随手由怀中掏出一方锦帛来,摊展在手上细细观摩。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尽管声音听上去很是无谓,但他眸底的颜色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的心。
  我暗暗觉得好笑,却还是扬眉看着他,故作不解:“你希望我想起什么麽?”
  他冷冷哼了一声,脚步迈入阁里时,清俊的面庞如罩寒霜般地冷。
  我嘻嘻一笑,嘲他:“夜大人,你可就要成亲了,良缘娇妻,怎来的如此不高兴?”
  他不答,只定定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再回头一瞥墙上画里的人,眼角唇边慢慢抹去了几分凌厉的狠色。他叹了口气,低眸,苦笑道:“夷光公主,别再装了,我知道你想起来了。”
  
  我挑了挑眉,心中迟疑一下,想了又想,总觉得在人家大喜之前如此捉弄新郎官实在是有失公道。于是便收了收玩笑的心情,点点头,承认不讳:“是,我的确是记起来了……那墙上的画是你画的,对不对?”
  他依然不答,只是脚步情不自禁地向**近几步,睨眼瞧我时,眸中骤然多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
  “你不会是想杀我灭口吧?”我淡淡出声,脸上依然笑得毫无避忌,“你可要想清楚了,文姒是我的嫂嫂,晋穆是我的未婚夫君……”
  他猛地停下步伐,略微怔神后,眸色恢复了最初的清朗明亮。
  “臣下不敢。”他低了头,抿唇笑道。
  我偷偷松了口气,扬手将手中的锦帛扔给他,没好气道:“你还是少来。臣下臣下,也亏你叫得出……许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欺瞒世人的道行竟精进如此。”
  他揉揉眉,脸色看上去似乎有些无辜。
  我鄙夷地瞅了他一眼,迅速把眼光收回。
  谁知道他是不是又在装!
  此人之心计,我早在五年前——文姒嫁于无苏、他随行来送婚时就曾领教过了。
  何况最近还差点被他一箭射中……
  幸好是差点。
  我深深吸入一口气,试图冲散心中所有的郁结。
  
  他粗粗扫了锦帛上的字迹一眼后,笑道:“我说像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怎么会突然记得我,原来是晨郡通风报信。”
   我懒懒地看向他,心中虽恼火,脸上却笑意深深,口气依然很轻柔:“他只说了你不是晋国人而已。其实早在临淄之时我就已怀疑,只是没想到昔日夷光那温和可 亲的意哥哥变成了今日这般冷漠绝情之人。脸上总是笑意全无,下手更是狠辣不近人情。说起来,不久前夷光还差点丧命你手下呢。”
  夜览半敛了眼眸,笑容一下子冷下去:“那箭不是射给你的,我射出箭之后已提醒了让你小心了。”
  “你就这么确定我能闪开?还是……你知道聂荆一定会挡在我身前?”我凝了眸,语气认真。
  他睁眼一笑,剑眉飞扬时,笑容自得:“只要最终不是射伤你的身体,那么不管那箭意图如何,我都自认为没射错。”
  我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也不答话,只伸手夺过他手上的锦帛叠好后纳入袖中。
  
  沉默良久后,我半挑了眉看他一眼,笑道:“不过很可惜,聂荆他没死。”我的声音此时很淡,淡得已听不出任何喜哀。
  然而夜览闻言后脸上非但没有失望和痛惜,反而是早已猜到的笃定。他慢慢勾了唇,低眸细细看着我,脸色有点怪异:“早就知道你会救他……亲疏有别,不是吗?”
  同样的话,如今再说出时,我才体会出它当初的含义。
  我一笑言道:“他是二哥的侍卫,是齐国的侠士。我也是齐国人,自然要救他。”
  夜览嗤然一笑,摇头叹息:“夷光,你是当真猜不到,还是故意装了想气我?你看了晨郡的信,既能猜到我是谁,又何尝猜不出聂荆他不是齐国人的身份?”
  他话音顿了下来,声虽停,余音却不绝。
  我望着他,忍不住蹙眉:“你的意思是……”
  他轻轻一笑,不语。
  我思绪飞转,心越跳越无力。
  
  我之前猜得没错,夜览非晋国人。而是夏国公子意。
   只是我没想到,在四年前夏国发生内乱、意的父王夏宣公猝死于长生殿后,在国内频频被他王叔压迫、追杀的意居然逃来了晋国。不过细想之下也是应该,意的母 后是曾经宠盛一时的晋国长公主缳女,当今的晋王襄公正是他的亲舅舅。甥舅之亲,这个靠山总要好过在齐国当太子妃的文姒。
  而妍女与意的婚事,也正是四年之前夏宣公在世时定下的。
  只是他说的聂荆身份……
  我想想,叹气,隐约猜到一点,却又不敢确认。
  
  我回忆往事时,这才想起要恭喜夜览:“听闻四日后便是你和妍女的婚事,我还真是来巧了,正好给赶上了。”言罢,我忽地压低了声音,揶揄道:“难怪在临淄时她那么着急找你,原来是怕你赶不回来成亲。”
  夜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白皙的肤色上难得地泛出了淡淡的红晕。
  “婚宴时,来观礼吧?”他望着我,眸色期待。
  我摇头,推脱:“不去不去。这次北上,无颜和我一起来的。我们俩身边一个人也没跟,他的仇家又多,万一被人知道了东齐豫侯无颜孤身在安城,恐会有不测之祸。再说了……”我眨眨眼,小声道,“若是被姑姑知道了我和无颜现身在安城,后果会大大地大大地不妙……”
  要知道我可是偷溜出金城的。我心中暗暗道出最要紧的缘由。
  夜览轻笑,道:“天下谁人不知公子无颜是只最狡猾的狐狸,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可从没有别人能算计得过他。若说他在安城没有自己的亲信和部署,我才不信。”
  我心神微动,脸上神色却依旧无奈:“你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和他的确是二人独身北上,没有跟随,连聂荆……呃……”
  提到不该提的名字,我吐吐舌头转过身,看着窗外笑傲寒霜的梅林,神色悄悄黯下,缄默。
  
  “你最好永远不要再靠近他,”夜览的声音冷冷由身后传来,不带任何情感,唯有疏离和淡漠,“你说无颜仇家多……但聂荆的仇家更多,而且每一个都要杀他而后快。他不是什么好人。你若越亲近他,到头来只会越伤害你自己。”
  “我知道。”我迅速接了口。
   语气缓了一下后,我回头盯住他的眼睛,慢慢笑出声:“我知道你怀疑是他杀死了你父王……虽然你没说过,但我猜得出那句‘七月七,长生殿上,血溅青龙’的 意思。宣公死时是四年之前七月七日的子时,长生殿天下间也唯有夏国的凤翔城才有。那日在洛仙客栈,你看他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当时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 恨他,现在我明白了。你以为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是不是?”
  夜览凄然一笑,看向我时,眸底已无温。
  “看来你还是相信他,”他冷声开 了口,神色平静得异乎寻常,叫人看不出此刻的他究竟是失望还是痛心,“我曾经也相信过他,还相信到已与他结成异性的兄弟的地步。可是四年前,正是我将他带 入了凤翔城的宫廷,才引起了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祸,让父王惨死、国家动荡、王叔有机可趁、甚至连两个无辜的妹妹也受到了迫害牵连……杀父之仇,我不是怀疑, 不是以为,而是因为那是事实,我亲眼见到他的刀穿透了我父王的胸膛,鲜血洒满了盘旋青龙的石柱……”
  我心神微凛,脑中想起那夜与夜览面对面后聂荆在我耳边的叹息,不由得又是一阵恍惚。
  “他有杀你父王的理由麽?”我抬了头,问夜览,而这也正是我最想不通的地方。
  夜览冷笑,眼中寒光顿闪:“刺客杀王,你觉得最大的理由是什么?”
  刺客?
  我怔住,不敢置信地看向夜览,呢喃:“你说他是刺客?”
  “楚地的第一刺客,荆侠。这名字你不会没听说过吧?”夜览淡淡出声,反问我。
  我咬了唇,心里陡然变得冰凉一片。
  难怪,他身上会有那么多的伤痕。
  难怪,晨郡说事关其余两国,原来聂荆竟是楚国的第一刺客荆侠。
  难怪,他一直故作神秘地头戴斗笠,原来不仅仅是因为和无颜长得相似而已。
  难怪,难怪……
  我愈想心愈沉,甚至还隐隐觉出一丝近乎悲哀的好笑:他是无颜视为最忠心的护卫,而自己也被这天下最负盛名的刺客“保护”了一路……
  这滋味初尝不错,再尝就是苦涩和后怕。
  
  想通后,我自嘲地笑了笑,扬眸看向夜览时,神色已然镇定如初。
   “这次去齐国你是不是没有去看望一下文姒?四年前,夏国公子意与绛蓉、南宫两位公主同时失踪的消息传到金城后,文姒就央求无苏大哥派人去夏国境内悄悄寻 找过,只是他们想尽了法子,却始终得不到你们的消息。这些年,虽然我不常在宫廷里,也绝少见到文姒,但是她心中对你们的思念和牵挂,我却知道得比任何人都 清楚。”
  夜览微微侧过身,当我提及文姒时,他脸颊的弧度显得愈发地寂寞冷峭。
  “我是没去见阿姐,因为无脸见她。父王的死,虽是外 人所为,却也是我亲信他人惹下的祸。更何况,如今南宫仍下落不明,而绛蓉为找寻仇人、复兴夏国牺牲了她如斯美好的青春年华,承担着寻常女子难以想象屈辱和 罪孽……终有一日,等我重回夏国振兴国威后,我会亲自迎阿姐归省。”
  我抿了唇,心中恻然。
  尽管此时我心中并不完全相信夜览父王是被聂荆所杀,但是夏国国变,他们兄妹如今沦到这种光景,我觉得这些事情的背后一定有着幕后操纵的主使之人。或许,那人是他篡朝夺位的王叔,或许,也可能是其他什么人……
  毕竟天下乱世,五国间勾心斗角,凡事皆有变数。凡事也皆有可能。
  我伸手拍了拍夜览的肩,笑道:“我相信你会做到的。只不过,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夜览回过头,眸光清寒似秋泓:“什么事?”
  我淡淡一笑,挑了眉:“公子意素来以德行钦人而知名于天下,应该从不是个在人背后放冷箭的人,对不对?”
  夜览轻轻哼了一声,眼神停留在我脸上时,目光放肆而又灼人。
  “你还是在为聂荆说话?”他皱了眉,面色十分不善,冷言道,“不错,也许那一箭让你将他当作了救命恩人。不过,你不要忘了,什么叫做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对我而言,只有后者。”
  
  这话重得让人无法接口。
  要知我劝他的话,大半用心还是为了他好。因为我记得那个曾宠过我、疼过我的意哥哥。
  垂下的手指有些发凉,我看着他,一时无言以对。
  见我不说话,他也默然。
  许久后,他转过了身,背对向了我。墨绿的长袍不及当初那金色绣龙的踞纹长衫好看,不过,现在也只有这样的颜色才能合适如今的他。
  他的心境,不会比这墨色鲜亮多少。
  这样一想,我心里就再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了。毕竟,他是我那些少得可怜的朋友中、很值得珍惜的一个。
  “别恼,马上就要娶妻了,得开心点。还记得几年前在无苏和文姒的婚礼上,有人说过将来要做天下最出色的新郎呢。男子汉说话算话,你可不能食言。”我走到他面前,眨眼笑道。
  他怔了一下,不一会儿后他也忍不住唇角弯了弯,眸间亮光闪动时,眉宇间慢慢开朗起来。
  “可惜,不能在凤翔城与妍女成亲。”他叹了一声,语中的无奈渗透了一丝悲凉的意味。
  我却闻言摇了头,笑:“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便是幸事,又何须在意那么多?妍女会觉得幸福的,因为她喜欢的人愿意娶她,愿意与她厮守一生,白首不离。天下间,不是人人都能有如此好运的。”
  说到最后,我突然低了声,笑得有些勉强。
  夜览望了我一眼,沉吟片刻后,他轻轻笑出声,道:“半年后不就轮到你了麽?不必羡慕,穆会会是个好夫君。”
  他似乎对晋穆真的很有信心,我抬头看着他,笑得古怪。
  
  “爰姑去哪了,你知道不知道?”再开口时,我转开了话锋。
  “邯郸。”夜览笑得轻快,眸子颜色却顿时暗下。
  言简意赅,听得我惊住。
  这一下,我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了。
  好端端的,爰姑跑去敌国干甚么?
  眼眸再瞥向夜览时,无意间窥得他神秘笑容下的阴寒。
  他脑子里现在在想着谁,为何会让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想来想去,我也只能猜到一个可能。

公子无颜
  
  红颜赌坊,竹园。
  回来时,天色已晚。
  暮日霁霞,凤吐流苏的颜色浸染了半边天际,照得整个安城皆笼罩在一层若有若无、火红而又瑰丽的光晕之下。
  而此时霞光下的竹林,也显得犹是凝翠生烟,明夕动人。
  
  我和往常一样漫步穿过竹林,林中幽风,衣袂飞扬时,沾了满身的竹叶清气。空灵而又略带冰凉的味道嗅在鼻中,慢慢消退了我这一日的紧张和疲惫。
  我伸手推开房门,正待舒出一口气放松放松时,却抬眸瞧见了正坐在我房里,看似悠哉饮茶的无颜。
  他倚在宽大的椅中,右手支颚,左手执杯,斜身懒散惬意,凤眸虽闭着,唇角的笑意却纵肆依然。
  模样是放荡,只是我早已见怪不怪。
  “二哥。”我轻轻唤了一声,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伸手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后,才想起问他,“你今日回来得这么早,是不是事情已办好了?”
  他不答我的话,也不睁眼,只反问我:“你去哪了?”
  “穆侯府。”我垂了眸,看着杯中碧色的茶汁,淡淡应道。
  他又笑一声,嗓音却一下子凉了下来:“见着了?”
  我喉间一噎,想明白他话中那略含嘲弄的语气后,不由得微微蹙了眉:“见谁?我只是去找爰姑。”
  他不再问,却还是闭着眼,满脸仍然是那让人着恼的、半死不活而又似笑非笑的神情。明知他看不见,我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准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的兄长。”
  他蓦地冷声开了口,身子轻轻一动,本就半系半解的紫貂裘立刻敞了开来,雪白的里衫露出大半,丝滑锦缎的明亮颜色映上他脸庞,白皙的肤色顿时暗下。
  我叹了口气,虽不知他莫名其妙地到底在气什么,但还是乖乖地收回了眼光,敛眉低目,盯着自己的鼻尖。
  
  “我在晋穆府见到了夜览。”挣扎了半天,我还是受不了室中近乎凝结停滞的气氛,先出声打破了这令人难熬的沉默。
  “嗯。”
  无颜应了一声,手指慢慢摩挲在茶杯的边缘,飞扬的剑眉轻轻皱了一下,却随即又迅速展开。
  “二哥还记得五年前无苏成亲时,来送文姒的夏国公子意麽?”我不管他的冷漠,起身走到他身边,俯身拉紧他的衣襟,低低问道。
  他终于睁开了眼,深湛的目光对上我的视线时,眸底隐约飘过了一丝柔软。
  “大概记得。”他撇了唇,似是不屑一顾。
  我笑了笑,慢慢道:“那二哥可有认出,夜览其实就是当年的公子意?”
  无颜淡淡一笑,细长漂亮的凤眸瞥向我时,眼神平静得如一池波澜不惊的秋水:“那又如何?”
  那又如何?
  我一怔,语塞半日后,突地恍然明白过来:“原来二哥早看出来了。”
  无颜伸手摸摸我的发髻,勾了唇,但笑不语。
  “你既然早看出来了,为什么不说出来?难道你不知道文姒有多着急和紧张意吗?”我望着他,言词略有不满。
   无颜挑了眉,手指缓缓从我发髻上滑落,温暖的指尖触上我的脸颊时,他若无其事地笑道:“意既然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那必有深意,我们何苦去破坏他的计划? 文姒若知道了,意就没有自由了。其实不止我,无苏也早看出来了。连他都不说,我又何苦去充当这个不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角色?”
  我抿了唇深思。
  揉在脸上的手指愈发不规矩,辗转下移,按住我的唇。
  肌肤战栗,我一颤拉开他的手,心下紧张得即刻站直身,欲要出门。
  岂知脚步刚迈出一步时,手腕就被身后的人握住。
  “又要去哪里?”无颜清冽的声音入耳时凉丝丝地带着寒意。
  我拧了眉,侧眸看着他:“我饿了一天了,去找点吃的不行吗?”
  无颜瞧也不瞧我,手指仍紧紧扣住我的手腕,神色慵散:“不准走。等算完帐再说。”
  “我和你之间要算什么帐?”我又气又饿,甩手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却偏偏不能如愿。
  无颜微微一笑,慢悠悠地由椅中站起,伸指从怀中掏出一卷帛书来,抖了抖罩上我面前,声音淡淡地听不出喜怒:“我也一日未吃饭。中午正要用膳时,有人给我送来了这个帐单。你给我解释一下,如我听得满意,便可以让你去吃饭。若我听得不满意……”
  他哼哼笑了两声,余音袅袅下尽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
  我只匆匆看了那锦帛一眼,便失去了任何辩驳和反抗的能力与勇气。而现在,我也终于明白适才一进门时他为何那样不快和生气。
  豫侯手下的十万密探果然能干,不过数日的功夫,便让这卷本该在千里之遥齐国金城的帛书竟凭空出现在了晋国安城。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坐下,闷声:“不必说了,我不吃饭就是了。”
  “不行。”无颜没有废话,直直地拒绝了我想要认错赎罪的举动。
  “那还要怎样?”我抬眸望着他,小心翼翼地赔笑,“二哥,我可没那么多的钱。”
  无颜凝了眸,认真地看着我,不笑,也不恼,只轻声道:“东西呢,拿出来让我瞧瞧,看究竟是怎样的宝贝,让你这么舍得花钱。”
  我心中一惊,敛了眸,说不出话。
  无颜看似一点也不着急,他重新坐下来,手指依然握在我的手腕上,只是已不再用力。
  
  我想了想,心知自己拗不过他,只得伸手从袖中取出装有夜明珠的盒子给他。
  无颜打开粗粗瞥一眼,拧眉浅笑:“不止这个。”
  我挣扎一下,心知他的意思是说那龙凤玉佩。无法,我自怀中取出那块凤佩递给无颜,喏喏道:“如今只剩下这个了……”
  无颜接过仔细端详了一下,静睿的眸中没有欣赏,只有浅浅的讶异。
  “既是凤佩,想必还有龙佩吧?龙佩呢?”他横眸扫了我一眼,问完话后,眼神再度回到了玉佩上。
  我点点头,供认不讳:“我只有凤佩,龙佩……”我记起晨郡已去了侯马西南的军营,想必也见到了晋穆,于是便开口道,“龙佩,大概是在公子穆那里。”
  无颜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那玉佩,手从我腕上收回后,淡笑道:“既是我出钱买的,那么这玉佩就归我了。”
  眼见他拢指将玉佩递入了怀中,我只能装作毫不在意般笑道:“好。本该如此。”
  无颜握住我的手起身拉我出门:“丫头乖,二哥带你去找吃的。”
  
  晚膳后,我正和豪姬说笑时,红颜赌坊迎来了一个意外的客人。
  那人身穿着缁衣盔甲,面庞刚毅英武,正是我日间在穆侯府上遇到的那个侍卫。
  小厮想必是知道他是穆侯府侍卫的身份,竟未经通报便径直领着他到了竹园。
  只见他微笑着将两卷红色喜气、装帧华丽的锦帛递到我面前,恭声道:“公子,这是夜大人让我交给你的请柬。说是四日后请公子和你的朋友务必赏脸前去宫廷观礼。”
  我纳闷着伸手接过,想起自己白天和夜览说起此事时曾拒绝过他,理应他不该再送请柬来才对。心中奇怪,我不禁开口问道:“夜大人还说了什么没?”
  “夜大人只说公子和公子朋友的席位不会在醒目处,他让你放心。他还说,自己成亲的大事,若无公子和公子朋友的祝福,会有缺憾。”他一口一个“公子与公子朋友”,听得我脑子一乱。
  我转眸看了看手中的请柬,再斜眸瞟了眼独自倚在墙边、自晚膳后就一直沉默无语的无颜,只见他望着我,眸色清朗,轻轻点了点头。
  我心中虽困惑,却还是回头看着那侍卫,笑道:“那麻烦你回去告诉夜大人,四日后他的婚宴,我们会去道贺的。”
  他笑了笑,揖手弯腰,道:“既是如此,那在下告辞!”
  “好,恕不远送了。”
  
  目睹他的身影消失于沉沉的夜色中后,我回过神来,走到无颜身边,不解道:“为什么要答应去夜览的婚宴?到时席上各国的宾客那么多,保不准有认识你我的。若被人认出,不是危险,便是笑话。”
  无颜低了眸,抱臂笑着,一脸的无谓:“你不是一直要见晋穆,要了解晋穆吗?夜览的婚宴他肯定会出现。既然是这么好的机会,为何不去?”
  我听他这么说,不禁又急又气,一把将手中的请柬扔入他的怀中,恼道:“你身为齐国统驭兵马的豫候,难道不知道这天下间有多少人想要借机除去你以来削弱齐国的实力吗?无苏大哥不善用兵之道,齐国的安定等于是系在你身上,你明不明白?”
  他怔怔地看着我,眸底颜色变幻不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齐国?”他皱了眉,探究的眼光直视着我的眼眸,似要看入我的心底。
  我一愣,本能说道:“齐国是我的国家,你是我的兄长,我自然都担心。”
  他笑着摇摇头,忽地叹息了一声。
  窗外的月光洒上他的鬓角脸庞,照亮了他优雅动人的容颜,也照亮他眼底深深莫测的光彩。
  “放心,天下间能杀我的人还不曾生出来!”
  他伸手摸摸我的脸颊,扬眉笑了笑,把请柬重新塞回我手中后,转身走了。
  我抿了唇,抬头看着独挂竹林上方的孤月,心中蓦然间涌上一层怎样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一时呆住。
  豪姬不知何时已走来我身旁,她勾住我的肩将我抱在了怀中,轻声道:“放心,他既是如此说,便有如此的把握。公子无颜,天下人唯有羡慕他、喜欢他、崇拜他、嫉妒他、憎恨他、害怕他……却从没有人能想到办法对付他。他呀,可是豪姬我一生见过的最聪明的男子!”
  我稍稍弯了唇,想笑却笑不畅快。
  不知为何,心中似堵住了一块,莫名地让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沉闷。
  
  第二天一早起来,无颜和豪姬又不见了人影。
  百无聊赖的我在赌场里转了一圈后,眼见早上赌博的人实在是少得可怜,而赌场里也冷清异常,于是想了想,还是踏步出了赌坊的门。
  安城其实很繁华,身为五国中最强大国家的都城,城内重楼延阁,薨宇齐平,四望如一。大开大合的宽街阔筑下,处处透着一股北方独有的雄迈之风。
  我沿着街道随意逛了逛,走走停停,从街尾走到街头,不知不觉间竟来到了安城的城门口。
  我顿了顿脚步,正想着要往回走时,不知怎么,心念一转,居然抬了脚步一路走出了城门。
  
  城外果然和城内不同,虽然此刻是初冬,山不绿,周围的景色也微显萧条,但清新舒爽的空气却是城里远远不及的。
  路过一处湖泊,阳光下那清碧的水面荡漾着碎碎金光,让人一望心动。我找了处大石,屈了膝,双臂抱住头,缓缓躺下。
  天色清澈,蓝得似通透的净瓷,泛着琉璃般的光彩。
  我半敛了眼眸不去瞧那刺眼的阳光,只看着空中来回飞行的大雁,思绪也随着它展翅飞翔的刹那遨游四海。
  看着看着,正神思朦胧要眯眼睡一会儿时,耳边突地响起吵死人的纷乱马蹄声。
  马蹄声震耳非常,颇有千军万马的气势。
  我撑臂坐起身,回头一望,只瞧见乌压压绵延几里有余的黑衣玄甲军队正由城外赶往城内,军马策动,整齐划一,威风凛凛。即便我早见惯了沙场征战,此刻乍一见到这样的军队时,不禁也微微吃了一惊。
  人说晋国军队骁勇果敢位于五国军队之首,我原先还不信,此刻在荒野无意见到了,倒是有点心悦诚服。
  齐国的军队在无颜的带领下虽也不差,却偏偏少了股漠北汉子独有的狠劲与凶猛。
  地域之差,这是无法强求的。
  我静静瞧着这众达万余人的军队未过盏茶的时间便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脑中莫名地想到一个问题:若是有一日齐晋大战,不知齐国能抵抗这样凶悍的军队会有多久?……
  再回头想时,我不禁自嘲地扬了唇。
  原来在自己的心底早就把齐国归为了必输的一方。
  但愿齐晋之间不会有干戈,蓦然间,我突地理解了王叔那日在两仪宫与我说起齐晋联姻时不豫而又为难的神态。
  看起来,我嫁晋穆,那的确是势在必行的事。
  我若聪明,就该学会把命运当作幸运,把无奈当作幸福。
  我若厉害,就该知道怎么去把握好与那个被看作晋国之神公子穆之间的关系。
  但愿我够聪明,也够厉害……
  我想着,情不自禁地嗤笑一声,摇摇头。
  夷光,你从来都是那么笨!
  我咬了唇,暗暗骂自己。
  
  好不容易等那些声势浩大的马蹄声越去越远,我正要转过头继续躺在大石上休憩时,耳边又传来一阵马蹄声。
  这一次,马蹄清脆,甚至悠悠扬扬地,似在踢踏散步。
  我扬了眸,遥遥望去,只见远方来了一人一马。人穿黑衣,马是白色。黑白相搭,衬着枯原苍野、谧蓝天际,看上去居然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只是那马儿踢踢哒哒地、似是走不动般地慢慢挪动着腿;而那人也摇摇晃晃地坐在马背上,双手执着马缰,长发飞扬着,精神似很颓散。
  我对骑马的人没兴趣,但我对被那人骑着的马兴致大增。
  久习战马的我,自然能一眼看穿那人的坐骑是匹难得一见的塞上神驹。
  我转眸想了想,忍不住扣指唇边,吹出一个绵长而又响亮的啸声。
  那看似病恹恹的白马闻得我的啸声,不由得撒开了四蹄,朝着我狂奔过来。而那正耷拉着脑袋坐在马背上的人,被猛然飞驰的马惊了一跳,伸手想要拉住马缰时,已是来不及。
  神驹果然是神驹,未过片刻,那马带着人,已稳稳站在我面前。

鬼面无常
  
  马是稳稳地站着,只是马上的人……
  我瞧着那黑衣男子前俯后仰、大呼小叫的夸张神情,不由得微微蹙了眉。既能做这马的主人,我才不信他真没驭马的本事。
  于是我索性抱臂站在了大石上,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静静瞧着,虽明知他是装模作样,但既然玩的人高兴,我这个旁观者也当然看得兴致浓浓。
   眼见他好不容易把摇晃不停的身子安定下来后,未过眨眼的瞬间,他已整个人都软绵绵地伏在了马背上,双手紧紧抱住了马脖子,凌乱的长发垂了下来,罩住了白 马深褐色的大眼睛,口中更似惊魂余定般地咕哝不停:“好马儿,乖马儿,我虽才买了你一天,但你千万不要听那些荒山野岭里冒出来的鬼叫声唆使,千万不要弃了 你家好公子我……”
  鬼叫声?他竟然称我的啸声是鬼叫声!
  我心下生气,但转眸一看他抱着马儿身子发颤的模样,又忍下怒火,依旧笑吟吟地负手立在石上,任由他口里乱嚷嚷,我却一声也不吭。
  他那乱糟糟的长发挡住了马儿的眼睛,脑袋还不停地动来动去让发丝刺磨着马儿的肌肤,神驹不发怒才怪。
  果然,当我心念刚落时,白马已受不了刺激发怒地嘶鸣一声,未等马背上的人反应过来,它已蹬开了四蹄,在荒野里乱驰乱行地奔跑一气。
  自然,这般突兀而又剧烈的举动又吓得马背上的人开始手忙脚乱。
  
  “吁!别跑别跑!你敢再跑!”他赶紧坐起身拉直了缰绳,嘴里喊得厉声,只是此刻想要控制住马儿的脾性,却已是来不及。
  拉了片刻后,他见不仅不能让马停下来,反而还增加了马的怒火、惹得宝贝坐骑有将他摔下去的趋势,不由得慌忙弃了马缰,双手再次抱住了马的脖子,口中连连道:“乖马儿,好马儿,求求你别再跑了!”
  可惜,头低落的刹那,长发又遮住了白马的眼睛,急得马儿发疯似的长鸣乱跳。这一次,他还真的是在马背上呆得摇摇欲坠了……
  难不成他当真不懂驭马之术?
  我心下惊疑,见他境遇越来越危,不禁收了玩笑的心情高声问他:“可要帮忙?”
  “救……救我!”他紧张的呼声远远传来,看样子的确是被吓得惊魂失措。
  我跃下高石,忙道:“别慌,你先松了马脖子。”
  那人闻言罔顾,只是将脸埋藏在白马长长的鬃毛中,我看不清他的样貌,只知他稍稍侧过脸来似瞧了瞧我,不一会儿,他又扭过头去,恨声道:“此刻你叫我别慌……若不是你,我本还好好地行路,好好地坐在马上睡觉……你吵了人家,惊了马儿,害我这般模样……”
  他的境况虽危险,口中却还能罗里罗嗦不断地骂人,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对他侧目。
  我闻言直蹙眉,脚下一顿,停在原地冷冷看着他,不再动。
  那人却急了,一边随着马儿纵跃身子不断起伏,一边嚷嚷:“喂,你到底救还是不救?”
  我微微一笑,冷静地:“我若救了你,你能不能把坐下白马卖给我?”
  “从没见过这般泼辣的马……不过这马和你倒是相配,你既要,我送给你也行!”听他愉悦的语气倒似松了口气般的轻松,只是这人实在是奇怪,无论是什么样的情况,但凡他一开口,就不会忘记去损一损人。
  我拧了拧眉,心里虽然生气,却还是抵不住神驹唾手可得的诱惑,不由得脚下飞快地朝他跑过去,靠近白马时,我扣指唇边吹了几个短促而又轻锐的口哨。
  白马脚下一滞,即刻停下了狂奔,静静立在了原地。
  
  黑衣男子趴在马背上狠狠喘了几口气后,这才慢吞吞地爬了起来,他伸手拍了拍马的脑袋,气恼:“畜生也会欺负人!这马定是母马,见我不及你好看,居然这般折腾我!实在是可怜了我昨日为它花出的那些银子!”
  白马闻言踢了踢腿,低低嘶鸣一声后,无力垂下了头。
  我听得也无力,只觉得好气又好笑,抬了眸,正要瞪他一眼时,眼光却在触上他面庞的刹那又软了下来。
  他真实的容貌我无法见着,因为他脸上戴着一奇怪至极的鬼面面具。
  鬼面狰狞凌厉,颜色黝黑泛金,与他身着的黑绫裘衣倒也相映。面具罩住了他整个面庞,唯露出一双眼睛在外。眸子倒是明亮,只是此刻看向我时,潋澈的眼神中难免带上了三分懒散,七分不满。
  “看什么?看够了没?”他重重哼出一声,恶狠狠的言语由口中道出时眸间立刻又多出一丝不屑,一丝反感。
  我皱眉瞪他,不悦:“还说我是鬼声!看你这模样才是个索命的黑无常!”
  他翻眼白了白我,长发一甩,嗤然而笑:“又是个以貌取人、有眼无珠、少见多怪的庸俗之辈!难入我眼啊,难入我眼!”
  我咬了唇,生平第一次遇上这般不知好歹的人,心中只是好气又好笑,口中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垂眸睨眼瞅我:“还看?”
  我撇唇无奈,试图和他说道理:“自己鬼鬼祟祟地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怎能指责别人以貌取人?”
  他望了我一会,忽地长笑起来。
  **近拉住他的缰绳,拍拍马儿脑袋,唤他:“鬼面,你可以下马了。”
  他双手抓紧了缰绳,亮亮的眸子里掠过一抹紧张:“干什么要我下马?”
  “你刚说我若救了你,你就要把这马送给我的!”我扬眉看着他,转念一想,不禁脸色一冷,鄙夷道,“莫非你要食言?刚才还看你有多清高的样子,原来不过是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言罢,我转了身,也不再理他,抬腿便走。
  
   刚走一步,臂上就突然火辣辣地一疼,后又倏地一紧,我蹙眉瞥过去,只见他挥了马鞭勾住我的胳膊。我心头愈发火大,正待开口骂他时,却见他低眸望着我,光 华流转的目中尽是暗沉沉的笑意。不等我开口,他已发言:“谁说我言而无信的?马可以给你,只不过从这里到安城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我这人很懒,不爱走路, 须得骑马进城。只要一进城,我自会把马给你,行不行?”
  我冷冷一笑,睨眼瞧着他,不信:“你都骑马走了,我怎知道进城后你去了哪?”
  他转了转眼眸,俯身将马缰递入我手中,说得看似好心:“那么这样,你帮我牵马,咱们一起回城。”
  “放肆!”我一把扔了缰绳,劈手夺下他手里的马鞭,狠狠朝他抽去。
  他浑身一软,仰身躺下,险险躲过我抽过去的长鞭后,吓得口中直哆嗦:“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话好说……”
  我才不是君子,也根本不敢和他乱说废话,只发泄着心中的怒气挥了鞭子一下接一下不客气地抽过去。他坐在马背上东倒西歪,看起来是境况危虞,只是每一次却都能堪堪避过那些凌厉而去的鞭影。
  我心中一动,于是改了鞭子挥去的方向,不抽他的上身,而是抽上他踩在马镫上的腿……
  “啊!”他弯腰捂住被马鞭抽中的小腿,眼睛瞪向我时,眸底飞快地逝去一抹似有还无的细锐锋芒,余下的,唯有满目的害怕和痛苦,“你当真如此野蛮不讲理!”
  我收回马鞭,避开视线不去看他眼眸,心里虽惴惴不安,口中仍要强:“谁让你如此放肆,说要让本宫……本公子做你的马夫!”
  “不做便不做,直说不行?如今腿被你伤成这样,就算我肯下马走路,怕也只能爬回安城了!”他一边说话,一边依然煞有其事地口中不断吸着冷气,似是疼得受不了的模样。
  我斜眸瞥了他一眼,明知他在故意夸大,但心里还是隐隐有了愧疚的感觉。
  我想了一会,低了头轻声道:“抱歉,是我手劲重了。那你就不要下马了,骑它回城便好。马已驯服,你若乖乖地,它也会乖乖地,不必再担心。”
  他怔了怔,似是想不到我会这样回答,清亮的眸子瞅向我时,依稀添上几分古怪的笑意:“你放心让我将马骑走?你不怕我食言?”
  我扬手将马鞭扔给他,冷道:“不就是一匹马,我现在对它没兴趣了,我不要了。”
   “不行!”我正要转身离开时,他又开口叫住我,看情形倒似要准备和我纠缠不休了,“我说了给你就得给你!你若不要,那我不成了失信之人?不行不行,圣人 说要导人向善,你怎地要故意让我做个小人?险恶用心,世人难忍……喂!我不说了,你别走别走!我这就下马,马给你,我自己爬回去……”言罢,他在马身上摸 索一下,直了身子,蹬了腿,眼看就要从马背上跳下。
  刚要跳下时,那只被我抽中的腿忽地失力一落,他整个人又重新坐上了马背。
  “疼……”他抚了抚受伤的地方,轻声呢喃。
  我没辙地打量他,无奈:“算我怕了你了,你究竟想要怎样?”
  他勾了眸子看着我,目光粲然似低垂的星辰:“我倒是有个法子……你和我共骑一座如何?到了城门,我自会下马将坐骑让给你。”
  我心中惊诧气恼,脸上却微笑着:“你要我与你共骑?”
  “是,如何?”他问得坦诚无辜。
  我轻轻一笑,靠过去。
  他看着我,眸间笑意清朗自满。
  我却翻手猛然拍手打向他腿伤的地方,狠狠用劲。
  “你!”他痛得倒吸着气。
  我抿唇一笑,柔声道:“我最恨别人无礼了,这便是惩罚。”
  “你……”他颤声,眸光微动。
  
  趁他揉着自己的伤处时,我却纵身跃上马背,坐在他身前,拉住了马缰,夺过身后那已然呆化的那人手中的马鞭,重重挥下。
  “驾!”
  白马奔驰的刹那,身后人一声尖叫,伴随着那声音的,是他止不住后仰的身子。
  我偷偷地弯唇笑开,心里刚升上一丝得意时,腰际却猛地被一双有力的胳膊死死抱住:“慢点!脖子都快闪断了!”
  言罢,他索性整个身子都软趴趴地靠到我背上。
  我脸上腾地一烧,怒道:“给我坐直了!难不成你没骨头吗?”
  他闻言嘿嘿一笑,只愈发抱紧了我,口中嘟囔:“骨头刚刚都被震碎了!都是男人,顾忌什么……”话语一顿,他慢悠悠地叹息一声后,又懒懒地开了口:“只不过,这么柔软的身子,这么细小的腰肢,嗯,真不像男人啊。”
  “你!”我气得眼前发黑,松了缰绳正待伸指扳开他缠在我腰上的手臂时,他突地扬腿踢了一下马身。白马受痛嘶鸣,奔跑时,更加迅如闪电……
  我一失神,身子便危危险险地直直下倾。
  而他根本不顾,看他手上用力的架势,绝对有在两人同时坠地时让我垫背的打算。我咬了唇,只好放弃了去挣脱开他的胳膊,双手再次拉紧了马缰。
  这鬼面人,当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不对,是灾星!
  
  好在他倒也说话算话,一到城门口,他就跃下了马背,挥了挥手正要离去时,心里满是恨意的我忍无可忍地对着他的背重重抽了一鞭。
  裘衣撕裂时,他这次倒没痛呼,而是回过头来定定地看着我,眸间一闪一闪的,看上去竟不是恼怒,而是异乎寻常的平静。
  “有缘再见。”他轻声一笑,开了口。
  我冷冷地收回视线,二话不说,双腿一夹,驰马掠过他身旁。
  鬼面人,要知鬼才会与你有缘再见!
  
  回到赌坊,把马扔给了门前小厮,冲到竹园房里使劲喝了几杯茶后,我这才觉得自己呼吸顺畅。
  坐在桌旁抱头想了半天,尽管脑子里拼命想忘记那丑陋的鬼面、无赖般的痞痞言语,耳畔却偏偏总回响着他嘻皮不恭的声音。
  我甩甩脑袋,抱住胳膊埋下头去。
  “可恶的家伙。”声音恨恨地,自齿缝间一一吐出。
  “刚才看见马厩里多了一匹上好的白马,小厮说是你骑回来的?”豪姬的声音突然响在耳畔,我抬眸,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豪姬好奇道:“哪里来的?”
  我微微一笑,忍不住顽心一起,玩笑道:“抢的。”
  豪姬吃惊地看着我,眸色怀疑。
  我斜眸看了看她,待她再要开口时赶紧转移了话题:“豪姬是不是有事来找我?”
  她微笑着挪步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拉起我的手,笑道:“知道么?公子穆回城了。”
  我心中一凛,惊道:“他回来了?不是说要等到夜览成亲那天才回来吗?”
  豪姬凝眸一笑,道:“其实城里百姓也没看见他本人,不过他的亲军、晋国的玄甲军队今日下午已入城。说是妍公主大婚,各国宾客都来祝贺,为了维护安城的安全。公子穆素来是和玄甲军队在一起的,军队既已入城,他自然也回来了。”
  我怔了半天,想起在城外见到的那支军队,恍了恍神,许久才慢慢“哦”了一声。
  他终于回来了,与我同在一座城了?
  虽不是面对面的距离,但如此靠近的感觉却依然让我忍不住微微摒住了呼吸,心中不自觉地开始紧张。
  不知怎地,即便就是这样紧张的时候,我脑子里还是莫名其妙地浮现出那个黑衣鬼面的身影,亮亮的眸子里笑意暗藏,只是看向我时尽是狡诈得意的光芒……
  我闭眼咬唇,暗骂自己糊里糊涂。
  “怎么,夷光你不高兴?”豪姬关心疑惑。
  
  “她不是不高兴,而是高兴得很!”
  我还未答,豪姬正望着我发愣时,门边突地传来一个凉冰冰的声音。
  我和豪姬闻言回头,只见无颜孤峭地站在门扉处,唇角上扬,眸光微动,似笑非笑时,说不上是喜是哀。
  我呆了呆,随即干笑了几声,轻声道:“二哥胡说什么呢。”
  他也不反驳,只扬了眉,左顾言它:“无苏来安城了。代表齐国前来出席妍女和意的婚礼。”
  “真的?”我心中一喜,抚掌笑道,“大哥既来了,那我和你去参加意的婚礼就安全多了。”
  他看着我,唇角动了动,似要开口说什么,但等了很久后,他还是沉默着没有出声。
  “二哥是不是有话要说?”我皱了眉,不解地望着他。
  他眸光一变,脸上的神情复杂而又迟疑。
  半响,他终于启了唇:“这两天,你不许再出门。”
  我心中虽纳闷,但看无颜这少有的认真神情,只得垂下了头,低声道:“知道了。”
  无颜不再言语,只在门外站了一会,随后便转身快步走了。
  耳边一阵沉寂,不知道多久后,豪姬忽地柔声一叹,笑道:“你二哥他活得可真累。”
  他累?他可是风流天下的逍遥公子!
  我也不说话,只暗暗腹诽。

墙中暗阁
  
  堵坊消遣极多,两日并不难熬,转眼已至第二日夜下。
  从这日晨时起,城里戒备就突然间开始森严,赌坊门前时不时都会走过一队身着黑衣玄甲、手握弯刀长槊的士兵。小厮悄声告诉我,说是晋国王上下了告示,通令全城今夜戌时后街上不得行人,亥时后楼宅不得喧哗,违者重罚。
  于是暮色一落,天幕渐暗时,冷清空旷的街上只剩下了来往巡逻军队整齐的步伐声,和他们身上铿锵的锁甲相击声。
  既是全城通令,赌坊今日也早早关了门,平时习惯了赌场里的喧哗吵闹,如今一静下来,倒是觉得有点不正常,仿佛紧随着那沉沉夜色和禁城赦令而来的,是让人难以捉摸的阴谋和凶险。
  
  竹园里,我抱膝坐在台阶上,抬眼望着天空。
  夜色不错,月皎白,星粲然,轻云若纱,九霄静籁。月下竹林寂寂幽幽,飞叶修竿皆浸没在银色光碎中,鲜翠之色看起来比往日更胜三分。
  已是子时,因为今夜全城的格外静寥而使空气似凝固般冻结,依稀一点细微的声音传来,居然可以牵动整个人所有的神经。
  我若猜得不错,今夜肯定会有许多人无眠。
  不管是对明日将成亲的夜览和妍女,还是那些搞出今夜这么古怪紧张气氛的人来说,如此压抑下的暗流藏着的何止千钧一发?
  我卷袖擦了擦手中的宋玉笛,几次三番想要凑到唇边吐气成音,却又不得不巴巴地放下。因为我不知道,那句“楼宅不得喧哗”包不包括这丝竹管弦的乐声。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未行几步,耳边便响起了豪姬清朗明爽的笑声。
  “夷光,这么晚还不休息?”她走过来,撩了裙摆在我身旁坐下。
  我转眸一笑,挑了眉:“今夜注定多事,夷光怎可先睡?”
  她含笑瞧着我,眸色微动,口中却故作未解:“豪姬糊涂,不知夷光的意思是?”
  “能把婚庆之喜搞成如临大敌这般,定是晋国人发现了安城来了些不该来的人,不是吗?”我撇了唇,收回眼光,依然认真擦拭着手中玉笛,脸色平静得宛若刚刚那句话非我所言。
  豪姬轻声笑了笑,沉默片刻后,她突地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低声道:“无颜公子估料得没错,什么也瞒不住你的眼睛。既是如此……夷光,起身随我来。”
  言罢,不待我同意,她已拉起我直奔无颜的房间。
  
  房门推开,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整个屋子,我四处看了看,入眼却不见无颜的身影。
  我蹙了眉,心中不禁奇怪,因为自从晚膳后我亲眼瞧见无颜进房后就再未见他出来过。好端端的,人怎会不见了?
  我正纳闷地看向豪姬时,却见她反手紧紧锁住了房门,随即拉着我走到屋里书案旁,手指一动,扳转了桌上的砚台。
  砚台转动时,那面被一副大大的锦帛画卷罩着的墙壁猛然一响。我睁大眼望去,只呆呆地看着那缓缓移向两边的墙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室内竟有暗阁?
  感觉到豪姬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用了用力,我心中一动,便扭过头来看她,用疑问的眼神道出心中所有的困惑。
  豪姬的妙眸微微一亮,她弯唇笑道:“怎么?你不会没想到红颜赌坊本就是齐国在晋国的暗哨吧?走吧,两位公子都在里面呢。”
  两位公子?
  无颜,和无苏?
  
  墙里墙内,各有天地。
  沿着一道窄窄的石阶不断下行后,又走过一条长长的狭道,好不容易眼前开阔时,我那双在昏暗中摸索道路已久的眸子却被眼前骤然亮起的灯光刺得一痛,视线模糊。
  我赶紧闭了眼,伸指轻轻揉了揉后,才敢徐徐再睁开眼。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地下石室,它有着白玉的壁,天青石岩的地,绵软精致的地毯,金制的石柱桌椅,还有明彩灯罩下显得光华万千的玛瑙玉器。
  我抿了唇,只看了一眼那个悠悠然躺在软椅中的紫袍无颜便心知肚明:这么奢华富贵的摆设与装饰,定是这从不愿委屈自己的天下第一公子的杰作。
  身穿滚龙踞纹白袍的无苏静静地坐在桌旁饮茶,看向我时,眉宇含笑,声色不动。
  “大哥,”我唤了一声算打过招呼后,也不与他寒暄,只直接问道,“你这样出来没问题吗?晋人那边不会怀疑什么吧?”
  无苏低眉一笑,淡淡道:“若让他们知道,我就不会出来了。”
  我一愣,正要说话时,一旁假寐的无颜已忍不住插嘴:“这地下秘道直通国宾馆,大哥来去可是方便得很。”
  我侧眸瞟了他一眼,不满:“我和大哥说话,闲人不许插嘴。”
  无颜睁眼瞪了我一下,眸色一动,旋即又闭上了眼,转了转身,背对向我,口中仍自嘀咕:“大哥来了,二哥就无立足之地了……丫头你有本事就再不要找我说话……”
  我笑了笑,不理无颜嘴里的哼哼声,回过头和无苏说话。
  
  “大哥,我离开金城的事,王叔还不知道吧?”
  无苏浅浅笑开,指尖敲击着手中玉杯,道:“亏你还知道担心!你走的事无颜和我说过了,已经按压下来了,我从金城出发前……宫里暂且还不曾有谁知道。”
  “那就好。”我拍拍胸口,自动忽略掉他话中的“暂且”二字。
  无苏好笑地瞥了我一眼,不语。
  自己的事安定下来后,我这才想起外面那诡异的气氛,不由得又开口问无苏:“对了,大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安城突然间防守这么严密?好像全城都在戒备。”
  无苏抿了一口茶,眉尖微微蹙起,唇角笑意却依然温和:“楚公子凡羽与夏王惠公皆不请自到。而且听闻晋国的官员传言,说是楚王桓公前日亲自领了二十万大军兵压晋楚边境,目前形势仍不明朗,不知他意欲为何。”
  前日?
  不就是晋穆与玄甲军队回安城那天?
  我的心不知怎地咯噔跳了跳,虽已知晓这外面的剑拔弩张与自己无关,但还是忍不住将自己的整个心神皆绷直若临敌之态……许是因为打战打久了,本能的反应?还是因为听到“公子凡羽”这个于三年战事中纠缠在我和无颜耳侧无止无休名字的缘故?
  想到这,我不禁回头对无颜道:“二哥,听见没?你的老朋友也来了安城呢!”
  半响听不见他的回答,过了一会,倒是飘来一阵略微沉重下去的呼吸声。
  “小心眼……装睡!”我拧了眉,鄙视道。
  
  “夷光,”无苏蓦地开口叫我,声音轻缓柔滑,甚至有点小心翼翼的闪躲,“其实还有一个人也来了安城,我和无颜商量了一下……既然你们明天也会出席意和妍公主的婚礼,我想还是提前先和你说一声比较好,省得明日见面会尴尬。”
  我不以为意地一笑,道:“是谁?难道我认识?为什么会尴尬?”
  问时无意,问完后我脑中终究还是慢慢形成了一个人的身影……我面色顿时一僵,不敢置信地看向无苏。
  无苏笑了笑,清浅的褐色眼眸在这一瞬间似夜深邃。
  虽无言,却已默认。
  我深深皱了眉,实在是不解:“大哥是说……湑君?他怎么会来安城?他不是质子麽?”
  无苏淡笑,唇边浮起若有若无的嘲弄,凉声道:“成亲后第三日,他便带了夷姜随他父王回了梁国,从此再不是梁在齐国的质子。”
  我怔了怔,脑中思绪转了千百回后,如今总算明白过来那夜湑君说的那句“他需要夷姜”话里的含义。想明白这件事时,我更清楚知道了他三年前究竟是缘何拒绝了。
  我毕竟不是当今齐王庄公的亲生公主,看似地位尊贵高于其余众姐妹,实则不过还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他若娶我,王叔断不会如此放心让他早日回国。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禁不住展眉一笑,心里憋闷许久的疑团终于解开时,没有意料中的大喜大悲,倒是有着说不出的轻松和释然。
  其实早在三年前那句“齐大非偶”响彻耳边时,他就已远去……
  我回过神,凝眸一笑,言词轻快:“大哥二哥都不必担心,再见湑君,已非当日湑君,我能知分寸。”
  言罢,我突地转过头,瞧着身后已睁开眼愣愣看着我的无颜眨眨眼,笑道:“难为二哥,只睡这么一小会就醒了?”
  他不自在地哼了一声,重新敛了眸,看似神色清冷,却可惜忘记去收回唇边的笑意。
  无苏拂了拂长袍,起身接过豪姬递上来的淡黄色绒毛裘衣,穿好后,他笑看着我和无颜,道:“事情交待完了,我也该走了。明日婚事,变数极多,来者众而是非者多,你们千万要小心。”
  我点点头,答得爽快:“放心!我和二哥会当心,不会露了行踪的。”
  “那就好。”他淡淡道,横眸再看一眼无颜后,转身跟随豪姬离去。
  我呆了片刻,回味着无苏最后看向无颜的那个眼神,猛地心中一阵发慌。
  眸底光芒莫测难解,锋利,细锐,一反无苏平素温和软弱的性子……
  那意味着什么?
  我按了按额角,恍惚明白几分,却不敢接着往下想。
  于是索性不想,我站起身,低眸看了看似已熟睡的无颜,蹑了脚步轻轻离开。

一夜安宁,并未如我所料发生什么大事。
  晨时我是被震天的爆竹声和吵闹的鼓乐声惊醒的,躺在床上静待了一会,见那喧哗的声音并不会随我埋怨不满的意念而消减后,我只得起身下了床。
  洗漱完毕后,我头也未梳,披散着长发正要出门时,豪姬却捧着一件崭新的银狐裘走了进来。
  她看着我衣冠未整就要出门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蹙起了细致的柳眉。
  我被她瞧得脸一红,手指整了整身上的衣裳,嘴里解释道:“我是想去问问无颜,究竟今日该怎么装扮才不容易被别人认出来。”
  豪姬拉着我将我按坐在妆台前,拿起木梳细细地给我捋着发丝,笑道:“他早出门了,说有要事要办。他让你待会自己先去宫中,他要办完了事才能赶去。”
  “什么?”我吃了一惊,不安地动弹时,豪姬来不及撤回手上的木梳,一下掉断了好几根发丝,扯得我的头皮隐隐作痛,“他又去办什么事?”
  豪姬无奈地摇摇头,摆正了我斜坐过来的身子,依然慢条斯理地帮我梳着发,轻声道:“公子走时没有交待,豪姬也不甚清楚,不过他走时挺匆忙的,想来该是要事。公子说了,今*****依然穿男装,不必修饰容貌,自然就好。”
  我怔了怔,忍不住对着铜镜伸手摸了模自己的脸,道:“不怕别人认出来?”
  豪姬低眸瞧着我,笑:“公子说认出来也没关系。天下没人敢在晋王后和公子穆面前对你怎么样。”
  我脑中“嗡”地一鸣,心中顿时糊涂,不知道这无颜究竟又在搞什么鬼:他明明知道我最怕的就是被姑姑和晋穆给认出身份了,他居然还开这样的玩笑!
  转念一想又觉不对,无颜看上去虽不羁,但心思细密天下无人能及,断不会白白地将我送去姑姑和晋穆面前。
  我拧了眉,低头思索着,不再说话。
  
  豪姬给我梳了男子高髻,缠上了一条金色流光的巾帻。她的手艺和爰姑很相似,同样是将黑发整整齐齐地来回盘旋着高高束起,看上去很是漂亮。
  “豪姬认识爰姑,对不对?”我端详着镜中的发髻,突地问出口。
  豪姬笑了笑,明眸瞥向我时,脚尖轻轻一踏,手臂长扬,宽袖飞卷,裙裳流云,银发恣意如练。
  端的是舞姿婀娜。
  “我和她曾同是齐国宫廷的舞婢。”她缓缓垂落了高高翘起的兰花指,回眸笑道。
  如此说来,难道她和爰姑是同辈人?
  我心中奇怪非常,却依然抑不住目中的欣赏望向她:“爰姑的舞姿我也见过……你们,舞艺不相伯仲。只不过……豪姬你看起来比爰姑年轻那么多,怎会是同辈人?”
  豪姬扬了扬眉,微微一笑,道:“事实上我比无爰还要大一辈,无爰……她是我的徒弟……”
  我闻言震惊,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她斜眸看着满脸皆是迷惑的我,唇边一动,想要继续说时,却又紧紧闭了唇。沉吟片刻后,她终是半敛了美目,转身去拿桌上的银狐裘,慢慢地披到我身上。
  “有些事,现在不能说,但公主以后自会知道。”
  我转眸瞥了她一眼,弯唇一笑,点点头。
  她既不说,我自然也不能去强求。
  
  无颜虽说让我先入宫,但我还是坚持着在竹园等了他大半天。
  一直等到下午,约莫晋国臣民的朝贺都已结束后,我见无颜还未回,心中不由得开始着急。
  豪姬见我坐立难耐,忍不住出言提醒我:“说不定公子办完事后直接去了宫中……”
  “有理!那我先去宫里找他。”她的话音未落,我站直身出言打断她,转身拿了请柬后,便快步跑出了竹园。
  不知怎地,我一想起昨夜无苏的眼神,心中就不自觉地开始发惴。
  总感觉有事要发生……
  还不一定是好事。
  
  我原不知,我的预感是如此灵验。
  我更不知,这次夜览和妍女的婚典上,该出现的不该出现的人皆出现了,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事也通通都发生了……
  无人可阻挡。

再遇故人

走路去宫廷未免太费时,我去马厩牵了白马,挥斥着马鞭一路驰出红颜赌坊的后院。 
  大街上鼓乐声鼎沸震天,眼前情景热闹得似昨夜的禁城令根本从未发生过。红绫绸缎纵飞九陌之间,来往行人皆身着五彩斑斓的新衣,脸上洋溢着难以自禁的喜悦笑容。
  我不识去宫中的路,于是便吁马随意拉了一个行人问路。在那行人刚伸指指了方向要开口时,我坐下的白马竟突然迫不及待地冲了向前,顺着那人指出的方向狂奔过去。
  我心中一急,赶紧拉直了马缰,口中不断呼喝道:“马儿,停下!”
  然而白马像是和那日在城郊一般,居然不管我如何牵制用力,它就发了疯似的一个劲地伸了脖子往前跑,四蹄踏空如履青云,飘行处,追风难及。
  不知被它带着绕了多久,等我终于失去了耐心、想要跳下马背放弃去驾驭它时,白马却忽地稳稳顿了脚步。它甩了甩脑袋,褐色的眼眸望向前方,仰头长长地嘶鸣了一声。
  我心中一动,不由得收回了刚要气恼得拍上马背的手,抬眸看了看。
  眼前层楼重重,宫阙连甍,飞檐金瓦,朱墙玉阶,不是宫廷还能是哪?
  “算你有灵性。”
  我低声一笑,跳下马背,随手抚了抚白马的脖子。

今日妍女大婚,晋宫廷的九重大门皆依次大开着,宫墙外锦帐如霞,捭阖宽广的御道上停放着数不清的宝顶香车、雕鞍骏马,那些身穿丽衣华服、配戴珠玉明珰的贵胄显亲们,正三三两两、欢笑晏晏地向宫门走去。
  将白马交给了迎上来的侍卫后,我整了整衣裳,由袖中取出了红绫锦书的请柬,随着众人一同步入宫门。
  宫门有禁军侍卫正仔细地一一查检着来宾地请柬,轮到我时,那侍卫匆匆瞥了一下锦书后忽地抬头认真地打量了我几眼,口中问道:“阁下是驸马的朋友?”
  我点头,不出声。
  今日这般光景,少说,少错。
  那侍卫眸光一动,随即敛了请柬递还给我,转身和一旁的侍卫迅速交待几句后,他揖手道:“公子,这边请。”
  我微微蹙了眉,转眸看了看他,心里虽有疑惑,脚下却还是跟随着他前行。
  许是看出我脸上的犹疑之色,那侍卫不由得笑出声解释:“公子不必奇怪。驸马说过他的朋友是第一次来宫廷,交待过小人要亲自招待,领公子入宫。”
  “原来如此。”我笑了笑,忽地想起无颜,不由得心念一动,问道,“那除了我之外,你有没有见到夜大人的另一个朋友……他可能穿着紫色的衣裳,样貌十分英俊。”
  那侍卫侧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摇头时,眸底飞快地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今日小人倒见过几个样貌十分英俊的公子,只是没人穿紫衣。”他收回了视线,慢慢笑道。言及“紫衣”时,他的口气古怪得暗含嘲意。
  我面色一寒,口中不言,心下已恼火不已。
    
   那侍卫领我走了长长的一段路,路过了不知道多少座宫殿,慢慢地耳边开始响起喧哗吵闹的欢乐声时,他终于停下了脚步,手指向正前方,道:“前面便是今晚举 行筵席的兴庆宫。宫宴酉时开始,现在申时未到,驸马嘱咐过若公子来得早,可先去兴庆宫旁的安仁殿找他。”言至此,他顿了顿话语,手指移了方向,道:“就是 那里,从这里直走过去片刻即到。”
  “好,多谢。”我揖了揖手,也不待他再说话,越过他身旁快步离去。
  往前直走是一碧波荡漾的太液池。
  绕过太掖池,才看到一座在阳光下金壁辉煌的巍峨宫殿。
  安仁殿。
  殿外清寂得很,完全不似先前路过的那些宫殿那般热闹喧哗。内侍宫女不见一个,唯有几只停歇殿前玉阶的飞鸟见来人而慌乱惊飞。
  想那侍卫定不敢诓我,但眼前这安仁殿却又不似招待客人的模样。我心中起疑,再加上走过诺大的宫廷腿也累了,便撩了长袍坐在玉阶上歇了一会。
  天气虽寒,阳光却暖。玉阶融温,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
  
  歇了半日,耳畔依旧清静,根本不见夜览人影。
  我叹口气,正起身欲要离开时,视线却陡然一花,面前覆上了那突如其来放大了的鬼面面具,阴森而又凌厉的黝黑颜色,看得我不禁一个激灵。
  那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眨了眨,看向我时,清澈的眸内笑意沉沉。
  “怎么了?吓着了?”他放柔了声音,不仅脸丑得吓死人不算,他居然还伸出手想要摸上我的脸。
  我终于被他柔和得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给惊醒过来,抬了胳膊一把推开他,张了张口要骂他,却因为心中气急而喉间一噎,突然间竟不知道该骂什么,只恼得满脸通红。
  他使劲揉了揉被我重力推过的胸口,横眸瞥了瞥我,声音闷闷:“怎么还是这么野蛮?见人就打,好不霸道?”
  我瞪了瞪眼,虽奇怪他怎么今日也在晋廷,但这人之赖之胡搅蛮横已让我心存忌惮,于是懒得和他多说,我转身便走。
  这一次他倒没拦我,只是踱了步子跟在了我的身后,一声也不吭,安静得让人心生错觉。
  我并没有往回走,而是踏上了前往安仁殿的玉阶。
  因为我心念忽地一动,只觉得那侍卫既然指引了我到这安仁殿来,那定是有什么用意,该不可会仅仅就是如此这番白白地害我跑一圈。
  安仁殿殿门半掩,我侧耳听了半响后,确定殿内没人才伸指缓缓推开了门。

  殿内空荡,唯有一副巨大的地图卷帛。
  卷帛上五国地理山川标识显明,天下形势在此可一览无余。
  我挑了眼眸粗粗瞥了瞥,视线刚要从卷帛上一掠而过时,目光却盯在了画中一处地方移开不得,心中也开始暗暗惊讶。
  这副地图原本没有什么奇怪的,与之同样的画卷我在军中已见过无数次。只是在这副地图上,于齐、晋、楚三国交界的地方被一个红色的圆圈勾了出来。我凑近看了看,才发现那处地域被画得尤其仔细,微小处直到山沟小道,村庄乡野。
  我正对着地图纳闷时,身后的鬼面人忽然上前一步,看似漫不经心开了口:“听说几日前楚王领了兵到了楚晋边境的楚丘,看来又得有战事了。”
  我回眸瞧了瞧他,奇怪:“怎么连你也知道这件事?”
  明朗的眸子里笑意隐隐,他难得地没有和我顶撞,而是依然左顾言它:“不知这楚王谋算如何,晋国如今兵强马壮,士气如弘,他居然敢触上晋国的虎须?”
  我闻言一笑,道:“是,我也奇怪这。楚王必不是糊涂了,刚和齐国打完仗,如今又来惹晋国……”话说到一半,我猛地住了口,转眸看向那幅巨大的地图,心中一震。
  楚丘?
  鬼面人刚刚口中说的地方是楚丘。
  我认真瞧了地图良久,心思转动时,忍不住一边手指按在图上比划,一边口中喃喃自言:“楚丘……齐,晋……不对,他的目标……不是晋国,而是齐国!若过了楚丘,绕开帝丘,他可命骑兵直袭齐国重镇曲阜!”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吓得一身冷汗。
  如今天下人的关注皆集中在了晋国妍女的大婚上,竟人人自动把楚王集兵于楚国边境的动机看作了是向晋国的挑衅,而完全忽略了与他二国在楚丘相邻极近的齐国……
  无颜不在齐国,兵马无人掌控。如果楚王攻齐,那岂不会兵不血刃便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先拿下曲阜?
  明白利害后,我赶紧转了身想要出殿去寻无颜。
  回头的刹那,我蓦然发现身后已不见鬼面人的身影,抿唇思索了会,竟想不起他是何时离去的。我摇了摇头,心道此刻我也没心思再管他的行踪,还是先找到无颜要紧。
  脚步刚抬时,耳边传来一声砰然巨响,我抬头一看,却发现安仁殿的门居然被人在外面紧紧关闭。
  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快步跑去重重地敲打着楠木所制的门扇,急得高声大喊:“鬼面人,你不要再开玩笑了!”
  是他关的门。这是我脑中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因为安仁殿旁,唯有我和他,并没见过第三人的身影。
  门外悄无声息,半天不见动静。
  我蹙了眉,心中虽又气又怒,但关门的人既有心不开门,我喊破嗓子那也是于事无补。我抿了唇安静下来,勉强让自己稳住了心神,后退几步走到殿中央,正要抬 眸打量着殿中的形势、试图寻找出除大门外的第二个出口时,殿门却在这一刻又神奇般地缓缓吱呀打开,灿然的阳光透过不断大开的门扇洒入殿中,照得墨黑如镜的 大理石地面光辉耀眼。
  我呼出一口气,冲出殿门后也不待看清楚便一把抓住那个开门的人,恼道:“你究竟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便觉身子猛地一轻,那人竟揽住了我的腰凌空而起,我侧眸瞪着他正要挣扎时,入眼的黑色绫纱却瞧得让我不得不呆住。
  深蓝色的衫,破旧的刀,有力的臂膀,感觉有些熟悉的怀抱……
  “你……”我喃喃开了口,明知眼前人是谁,但还是反应不过来,只说出一个字,余下的话却憋在心中吐不出来。
  他也不做声,柔软的绫纱随风抚上我的脸颊,带来了依稀的木兰花香。
  “放我下去。”我低喝一声。
  他轻声叹了口气,话语淡淡:“你回头看看下面。”
  “怎么?”我皱眉,顺着他的话无意识地回眸。
  一瞬,惊住。

只见那本不见人影的安仁殿居然在瞬间围拢了上千缁衣侍卫,数百弓箭手已执弓拉弦将暗黑的箭簇对准了我和聂荆。弓拉得很满,箭却迟迟没有射出。
  人虽众,但那个站在缁衣侍卫中间、黑衣鬼面的身影却显得犹为醒目。
  我皱了眉,思绪转动时,些许明白了今日下午出现的那一连串莫名而又诡异的事。
  鬼面人不是无缘无故地出现在宫中,看现在的架势,他该是晋宫廷的人,那白马也根本不是他刚买的马,否则即便白马再有灵性也不会神通得能识宫廷的路;而那个宫门前的侍卫,他是故意骗我来安仁殿见鬼面人的,目的是要诱我入殿,关门后好引出聂荆一举擒获……
   只是鬼面人怎会知道聂荆也来了宫中?他又怎么有把握聂荆一定会找到我并救我?而那幅挂在安仁殿里的地图,又是为了说明什么?楚王兵至楚丘的情报,他为什 么要告诉我?莫非他已知晓我是齐国公主的身份?他,究竟又是什么人,心思如此缜密,虽诡计多端却又能耍得别人对他毫无防备,这样的手段和心机,实在是令人 心寒心怖……
  我按了按额角,万千困惑袭上脑中,一时费思非常。
  
  横掠过太液池,找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聂荆终是慢慢落地将我放下。
  我挣脱开他的胳膊,匆匆道:“多谢相救,夷光还有要事,先行一步,你自己要小心。”
  才行了一步,便觉眼前蓝衣长扬,他横臂拦下我,挡住了前去的路。
  我停了脚步,睨眼看向他,目光微寒。
  他身子一怔,缓缓收回手臂站到我身前,斗笠渐渐垂下,似是他低头看着我。
  “为什么不告而别?”他轻声开了口,淡漠的语气中居然带上了几分没来由的恼怒。
  他恼了,我却闻言笑开,勾了眸子看着他,摇摇头,叹道:“不过是个侍卫。难不成本公主的来去行踪还得向你禀告不成?”
  他失了声,凌厉的目光穿透黑色的绫纱落上我的面庞,肆意中,有着让人不由自主低眸逃避的凶狠。
  “不许这么看我。”我侧过脸,冷冷道。
  “不过是个公主,我凭什么要听你的!”他重重一哼,口气坏得堪称恶劣。
  我咬唇一笑,点点头,再叹:“自然。你是楚客荆侠,当然不必听从齐国公主的命令。”
  “你!”他高了声,似要怒,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一移,黑色的绫纱罩上我的脸,周身散发着迫人的寒气,那高出我甚多的身材在此刻更是露出了凌人嚣张的气势,顿时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抬眸看着他,心中不禁又恼又气,冷道:“你还怒?不要忘记,你隐瞒自己的身份欺骗了无颜这么多年。一个刺客,藏在东齐豫侯身旁这么久,动机不得不让人 乱猜……”我抿抿唇,横眸,“你还骗了我。不过本宫念你两次救命之恩并不愿与你计较过甚,今后你若不加害东齐王族,那我与你还可是朋友。”
  他沉默不语,绫纱下那目光渐渐软了下去。“朋友?”他嗫嚅。
  我垂眸笑了笑,解释:“之前我偷看了绫纱下你的样子,以为你是我二哥才对你……”我迟疑,余音不语,只伸手推了推他,心中着急,“我当真有要事要找二哥,先……”
  话未说完,他却闷哼了一声,后退的步伐竟被我这一推而略微踉跄。他伸手按上了胸口,重重咳嗽了几声,斗笠稍稍一抬对向了我,却旋即又低了下去。
  我看着他,脑中这才想起他胸前的重伤,指尖不自觉地颤了颤,忙走去扶住他,愧疚:“抱歉,又触痛你的伤口了。”
  离别不过半月的时间,他的伤当然不可能已经痊愈。
  他却摇头,道:“无碍。”
  
  
  我抚着他的背,待他咳嗽平歇后,我轻声问:“奇怪,你伤还这般重,你的妻怎地放心让你出来远行?”
  聂荆身子一僵,道:“我的妻?”
  这语气古怪困惑,听得我心疑。“那个驿馆照顾你的绿芙啊,不是你的妻?”
  绫纱下笑意轻轻,些许透着些无奈和温柔,聂荆道:“是她。她是南宫,不叫绿芙。”
  这名字听得我脑中思维有了瞬间的停滞。
  南宫,莫不是夏国的小公主南宫?
  当初听说夏宣被刺后,夏国国乱,夜览带着两个妹妹南宫和绛蓉离开了凤翔城,后行踪天下不知。
  思了一会,我回眸看了看他,蹙眉,低声道:“你是说她不叫绿芙,而是南宫?”
  “嗯,你既然知道了荆侠,也自然会知道南宫。”他轻声一笑时,绫纱微微晃了晃。
  “那你今日入宫是为了……?”我隐隐猜到了几分,却还是问了出来。
  聂荆叹息了一声,慢慢道:“意今日成亲,我帮南宫给她大哥送婚庆的礼物。”
  我敛眸想了想,奇怪:“她为什么不亲自送礼来?她既陪在你身边便不可能让意知道,意或许一直在寻她。”
  聂荆默然,斗笠微微一斜,避开了我的眼光。
  我眸光一动,忍不住弯唇:“莫不是为了你,她才故意失踪这么久的?”
  聂荆依旧无言,静默中,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心神一动明白过来,口中笑道:“南宫果然情深义重,为了你居然不顾杀父之仇。你可不要负了人家。”
  “夏宣公非我所杀,”他急急辩了一句后,忽地声音一顿,嗓音渐渐放低,“南宫她明白。”
  我闻言凝了眸,唇边笑意一凉,心中暗暗思索:既然南宫知道聂荆不是杀夏宣公的人,为何她又不来跟意解释?而且在整个晋国都在视聂荆为敌的时候却让他来送贺婚之礼,难道她就不怕他有危险?还是,她另有苦衷?毕竟从她对聂荆的关心和态度来看,他的确是她的心之所系……
  
  
  “楚公子冲羽来了晋庭,晚宴时你要当心。”
  正当我想得入神时,耳畔突地响起他淡淡的声音,惊得我眼皮一跳。
  我转眸一看,却不知他何时走来我身旁,正低了斗笠对着我,绫纱里光华隐动的眼眸中似含担忧。
  我的心微微一动,不自觉地垂下眸。
  “我要当心什么?你才要当心,别被人家捉去做新婚的彩头!”
  言词虽厉害,顾虑却也不假。
  说完后,我再未看他一眼,转过身子,离开。
  
  
  早知今日不太平,却没想这才是“好戏”的开头。

面具之后
  
  由太液池回兴庆宫的路很好认,沿着雕刻有朵朵莲花的青砖小道走,顺着那鼓乐声最喧扬的方向,未过片刻,便能看到那百层玉阶之上巍峨庄肃的华美宫殿。
  
  一路走去,愈接近兴庆宫,人影便愈多。
  
  我脚下匆匆忙忙地行着,双眼的目光却流连在人群中焦急地寻找那个应该穿着明紫裘衣的风流公子,无颜。
  
  想来那个宫门侍卫笑得也有些道理,连续看到几个紫衣身影皆是身姿婀娜的美貌佳人之后,我不禁也暗暗变了脸色,心中一阵发凉:眼见天色近暮,无颜却还迟迟未到,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站在兴庆宫台阶下,我飞转眼眸再次瞟了瞟四周,正急得心浮气躁时,眸光忽地一滞,对上了迎面走来的人群中那个锦衣贵裘、脸上笑意看起来相当豪迈的男子。
  
  楚公子凡羽。
  
  经历了蔡丘三年的战事后,眼前这张浓眉大眼的脸庞对我而言已是再熟悉不过,说是相看两厌怕还是轻的,我和他对面,该是相看两恼,相看两恨。似是战场上习惯成自然的本能般,我刚瞧见他的瞬间,他就嗅了嗅鼻子,像是发现了猎物般陡然抬眼对上我的眼眸。
  
  眸光似鹰,犀利暗沉。
  
  我心中一惊,迅速敛了眸子,侧身,神色自若地和站在我身旁、久久喋喋不休讨论着妍女和夜览如何如何相配的两位晋国臣子言笑欢欢。
  
  身子虽然侧过来了,隐约地,我还是能感觉身后有两道锋芒刺人的目光纠缠在我的身上,且越来越近。尽管我心中清楚他不会也不敢在晋庭对我如何,但若今晚我的身份被揭穿出来的话,危险或许谈不上,但一场不小的风波却绝对免不了。
  
  我暗暗摒住了呼吸,正准备着待他靠近我便抬步逃离时,耳边却传来了一温润清和的笑声。
  
  我的唇边不自觉地扯了扯,笑容浮上面庞时,心底却涩得慌。这一次,即便不去看,只闻笑声,我已知来人是谁。
  
  “湑君见过凡羽公子。”话语清徐,似夏夜拂上脸的风。
  
  公子凡羽默了片刻,缓缓笑起:“原来是梁国公子湑君。一别三年,久违久违。想不到前一次在齐国遇见时你还是质子,今日再见竟摇身一变,成了一国名正言顺的公子了。”
  
  话看着圆滑,却字字带刺见血。
  
  我皱了眉,忍不住回头偷偷瞥了一眼。
  
  霞光下,白衣修长的身影淡伫如初,湑君也不说话,只弯唇笑望着凡羽,眸子彻黑如墨玉,眼底却带着夜色的神秘光芒,仿佛看的人微微不小心,便会沉沦其间。
  
  这样的笑容不卑也不亢,安静中,犹带着折摄人心的力量。
  
  凡羽果然愣了愣,脸上的笑容稍稍一变,顿时去了三分鄙夷之色,添上了无尽的热络之情。他始终该知道,今日在晋国宫廷里,相比国弱的梁国公子湑君,他其实才是那个最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
  
  “湑君公子好风度。公子笛艺素来闻名天下,三年前凡羽曾错过机会,不知今日是否有荣幸能听闻一次宋玉笛的绝妙美乐。”
  
  凡羽文绉绉说话的调调,还有他粗犷面庞上奇异现出的风雅之色,实在是滑稽别扭得让我忍俊不禁。
  
  我咬了唇,趁他不注意时,悄悄往后挪了脚步,隐藏在来往皆密的人群中,先踏上了前去兴庆宫的台阶。
  
  “昔日在齐国宫廷中,如凡羽公子亲眼所见,宋玉笛已毁,湑君或许今生也不会再碰笛……”
  
  淡淡的话语依稀传来,听得我上移的脚步猛地一顿。
  
  我回眸瞧了湑君一眼,叹气时,心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不再是爱,不再是恨,不再是怨,也不再是哀……酸甜苦辣皆算不上,剩下的,唯有红尘过后数不尽的感慨。
  
  我刚要收回视线时,他忽地侧眸望向我的方向,微笑时,眉宇清朗。
  
  原来他早看到我了。
  
  原来他是故意拖住凡羽让我脱身。
  
  我感激地笑笑,对他微一颔首,在凡羽头扭动的刹那,我忙闪过身重新混入了上去兴庆宫的人潮。
  
  刚到兴庆宫门口,突然就有人在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惊了一跳,生怕被一些熟人认出,但如今又逃不过去,只得整整神色回眸,正待弯腰揖手遮面敷衍过去时,两根冰凉的手指已挑住我下藏的脸,迫我抬头看着他。
  
  入眼处,绯色描金的踞纹锦衣,俊美如玉的面庞,风流纵肆的眉眼,优雅含惑的笑容。
  
  “二哥?”我欣喜,抱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摇晃。
  
  无颜本抱着双臂神色轻松地看着我,此刻见我这般反应,忍不住轻挑了剑眉,眸光微动:“怎么,见到我就这么开心?”
  
  我没功夫和他开玩笑,一把拉过他走到宫殿的角落,轻语:“我刚得知楚王屯兵在边境的楚丘。你知道的,楚丘距曲阜仅有帝丘之隔,我怀疑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与晋国相争,而怕是难咽我们夺回蔡丘的恶气,想要借机攻下重镇曲阜。”
  
  无颜轻笑一声,转了凤眸看向我:“然后呢?”
  
  我皱了眉,低声:“二哥,我们还是不要参加这宫宴了吧,快马加鞭回齐国备战要紧。”
  
  无颜摇头,依然笑得恣意:“好不容易才来。我才不要回。而且楚王若要攻曲阜,你当我们此刻赶回去还来得及吗?”
  
  我呆了呆,眼见他这样无所谓的样子不禁有些恼:“即便来不及那也得早日回去。你可是都督齐国兵马的豫侯。”
  
  他突地不说话了,只低眸瞧了我,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可恶模样。
  
  我瞪了他一眼,踢他:“你到底走还是不走?”
  
  “你不是要见晋穆的吗?近在咫尺了反而要离开?”他笑了笑抬眸,明彩华灯的亮光钻入他的眼中,映得他的眸光潋滟如波。
  
  我最讨厌的就是见到他这媚色流转的眼睛,总是能叫看见的人脑中直犯晕。
  
  我心中懊恼,忙道:“不见了。定是我执意要来北晋惹的祸,楚王一定是探得你不在齐国的消息才敢驱兵北上的……”
  
  “真的决定不见了?”他朗声一笑打断我,旋即神色一整故作焦虑状,“只不过,这可怎么办?为兄早在楚王率兵北上的时候便已集兵二十万众于曲阜之侧了呢。他若实在想不明白死活要攻下曲阜不可的话,估计也得花个一两年的时间,损个十万八万的将士……”
  
  我吃惊地抬头看着他,一时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钦佩。
  
  原来他一直神神密密的是有缘由的。还是意说得对,公子无颜是世间最聪明的狐狸,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却无人能够算计他。
  
  “在想什么?”他扳过我凝望一处神思不舍的脸,定眸看着我。
  
  “你,”我脱口而出,言罢,脸不由自主得一红,心下觉得不妥,忙解释,“在想,你当真厉害。”
  
  “傻丫头,”无颜轻轻一笑,手指下垂握住我的手,言道,“进去吧。”

尽管宫宴还未开始,晋襄公与王后也未到,但此时兴庆宫里来宾虽多,人人都坐于自己的位子上,安静而又认真地欣赏着殿中央的歌舞。气氛依然热闹,却远不同兴庆宫外的自由与喧哗。
  
  视线很好,眼前没有蟠龙金柱挡着,隐蔽性也不错,一眼瞧过来,也难在意我们坐着的这个地方。

所有跟帖: 

回复: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nancy_yj- 给 nancy_yj 发送悄悄话 (59365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22:55

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nancy_yj- 给 nancy_yj 发送悄悄话 (117019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30:01

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回复: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nancy_yj- 给 nancy_yj 发送悄悄话 (84037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33:44

只发了一半,又发不上了,不好意思 @-_-@ -nancy_yj- 给 nancy_yj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24/2009 postreply 23:43:24

把文档发我信箱里,我帮你发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62 bytes) () 07/25/2009 postreply 05:54:25

期待中, 看到一半断了,真是郁闷 -yeye1212- 给 yeye1212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30/2009 postreply 07:14:55

接着贴:天下倾歌 by 千叶飞梦 (完结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353636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3:46

接着贴:天下倾歌+番外 by 千叶飞梦 (这次真的完结了:) -意随风行- 给 意随风行 发送悄悄话 (333634 bytes) () 08/02/2009 postreply 02:18:12

请您先登陆,再发跟帖!

发现Adblock插件

如要继续浏览
请支持本站 请务必在本站关闭/移除任何Adblock

关闭Adblock后 请点击

请参考如何关闭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装Adblock plus用户请点击浏览器图标
选择“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装Adblock用户请点击图标
选择“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