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隊接受了一項新任務,回國牽領一批馬送上前綫。部隊翻山涉水行軍至熙川,夜間乘火車至鴨綠江邊,過江就是祖國吉林的集安。部隊在這裏,一百多人牽領了三百多匹馬。父亲分到兩匹,其中一匹小紅馬,性溫順。解韯傄辉囼T,小紅馬急跑下坡往河裏沖,嚇得父亲急忙翻身下馬落在河裏。心想:什麼叫下馬威,領教到了。噢!原來馬要飲水!回朝鮮,是騎馬代步,另外一匹馬跟在身邊,馬隊浩浩蕩蕩。夜裏行軍,凌晨停下,輪流值班,鍘草喂馬,人才能休息。
途中一天,馬隊駐在一條大山溝中的村子裏,人、馬都隱蔽好了。突然,兩架英國攻擊機凌空轟鳴盤旋,還低空掃射機關炮。這種情況,大家也知道,敵機僅僅在試探、搜尋,若無異情,它就離去。
不好,糟了,一匹脫淼鸟R,受驚狂奔,在林間小公路上來回奔跑。敵機發現了目標,追逐掃射,待它盤旋調頭回來時,馬已奔入樹林被人抓住拴牢了。
敵機飛行員不甘心,盲目地向林中掃射。父亲、小羅就俯臥在附近水溝裏,機關炮彈在水溝邊沿成串地爆炸,石子泥漿濺在臉上頭上麻辣辣的。父亲心想,今天要成仁了,今天到底是幾月幾號,我要記住,不能稀裏糊塗地死去。
側過頭來,觀察是怎麼樣的飛機,如此倡狂,要我的命。牙咬得緊緊的,若手裏有機槍、衝鋒槍,那怕就是手槍,也要向它射擊,拼命洩恨!
飛機俯衝下來,看得清清楚楚,就是平時戰士叫的“挑油擔子”。銀灰色,機翼外端各有一隻小艇一樣的東西,有人說是油箱。“挑油擔子”綽號由此而來。機身有兩三個圈圈套在一起的圖案,這就是英國飛機上的標誌。
機頭下方的管口在噴射火焰,這是它在發射機關炮,緊接著又是一陣石飛泥濺。飛機轟鳴聲終於遠去了。
小羅在喊:“ 小唐 、 小唐 。”父亲問小羅:“你怎麼樣?”兩人起身走攏,彼此都是滿臉泥水,夾衣上全是泥漿幹土,卻沒有一點血跡。慶幸,都毫髮無傷。
小羅,四川人,中學生,電話兵。就是當“黑寡婦”(戰士稱夜間飛臨陣地上空呼喊“媽媽在家想你”的宣傳機的綽號。)呼喊宣傳時,他說“媽媽真的會想我呢!”的那位戰友。隨後,大家尋個防空洞休息。
馬隊向南共走了小半個朝鮮的路程,在朝鮮中部一個叫玉洞里的地方,馬匹移交給了炮兵部隊。這時,大部隊從元山已移駐這一綫了。
一次,老范、老郭、父亲三人單獨接受任務到離部隊較遠的山村設站查綫。空隙,范、郭二人外出挖野菜。生的野菜蘸醬吃,可口,也有營養。
這時,突然美機轟鳴機槍聲噠、噠、噠……只一陣,就銷聲匿跡。一會兒,老郭匆匆跑進防空洞,說:“老範被飛機打倒了,快、快……”他們拿了急救包,趕到那邊。老範躺在乾涸的山澗鵝卵石灘上好像睡著了,面色灰白,表情坦然。推他,他沒反應,一時找不到傷口。老郭用手指探他鼻孔,搖頭說:“沒氣了!”怎麼會的呢?兩人拖他移位,發現鵝卵石間縫裏有一大灘積血。
原來,他大腿內側大動脈中了機關炮彈,炸開了一個大口,血已流盡。當時的環境、條件,誰也回天乏術。
取來他的雨布,把他包上,用棄於山坡的電話綫,紮好。在山坡黃土地裏,挖了坑,掩埋了他。再去村辦公的地方,在木板上寫上他的姓名與部隊番號,插在墳頭。兩人空前絕後地親手埋了戰友,一位烈士。
父亲內衣口袋藏著一個用美國照明彈降落傘絲布折疊的包,包內裝著每月積存的津貼費,和賣掉自己手錶的錢,共人民幣 70 元。估計就要打大仗了,把錢寄回家最保險,而且對經濟困難的奶奶來說,更是雪中送炭。
在朝鮮寄錢,是把錢交給團一級的後勤主要負責人,他們親自去中國時,投郵寄出。至於何時寄到,誰也沒數。但相信,一定能寄到。戰前,戰士們往往會處理好類似的事,為什麼?不言而喻。
新的戰役就要在中綫展開(即朝鮮三八綫附近),部隊要向南穿插戰鬥。
部隊糧彈充足,輕裝往南推進。在金化遇敵機封鎖,多架飛機連續投下照明彈,一圈圈高懸半空,把金化城已毀於戰火的斷壁頹垣照得清清楚楚,戰士們就隱蔽在斷牆廢墟之中。整個地區明亮如同白晝。飛機輪番掃射轟炸,部隊始終沒暴露。趁飛機盤旋間隙,部隊快速移動,多次這樣捉迷藏,最後沖出了被飛機封鎖的地帶。
繼續快速前進,進入了地形複雜的山林之間。前頭部隊輕輕向後傳話,“山上有敵情,不許有聲音”,部隊靜悄悄前進,順著山溝小道,前進,前進。有時,聽得見山腰上有朝鮮人講話,有問答口令的聲音。噢,原來已經穿插進入敵人陣綫了。美軍探照燈光柱晃動,照亮了山頭,顯出了層層疊疊的山影。部隊繼續靜悄悄地前進。
南朝鮮部隊把志願軍誤認為是他們的兄弟部隊,竟出現了戲劇性的對話。山上南朝鮮部隊有人問,山溝裏行軍的志願軍部隊有人答。後來知道,是連隊的北朝鮮翻譯與之周旋。敵方問:你們是哪個部隊的啊,前面沒事吧,你們後撤換防了……
部隊順利到達指定地點,隱蔽下來,待命。
兄弟部隊與小股敵人偶有短暫磨擦,隨後也都進入預定地區隱蔽待命。
當南朝鮮部隊發覺後方出現志願軍後,大部分向南轉移後撤,小部分被打散逃竄。朝鮮南北兩軍防綫總的往南移動了。
部隊在山林裏,住簡易防空洞,裏面鋪樹枝油布作床。吃壓縮餅乾、炒麵粉,喝溪水。為了不暴露部隊,戰士日常活動範圍很小。夜裏,美機轟炸志願軍、人民軍的山頭陣地,戰士戲稱它為“一把抓”,意為盲目轟炸,不幸被炸中,可能就全部報銷了。
過了一段時間,命令下達了,攻擊黑雲吐嶺。黑雲吐嶺與西面的上甘嶺,當時都屬美軍與南朝鮮軍佔領守衛,與我軍相對峙。
部隊向黑雲吐嶺山麓移動,過一條不大寬,水流卻湍急的溪。工兵事先在溪兩對岸拉上兩條粗麻繩,戰士抓著繩子過江,當中水深及胸。敵人炮彈不斷在江中及兩岸爆炸,火光照亮了兩岸。在水裏爆炸激起的水柱,像電影裏水晶宮的殿柱。
戰士們上岸後,過一片寬闊地帶。這裏炮彈落得更密集,可能是敵人的重點封鎖綫。部隊在前進,炮彈在隊伍中爆炸,不斷有三、五成群的戰士倒下、倒下。這時,腦裏想的,只有沖過去,沒有其他雜念。
步兵們背著槍支彈藥,電話兵背著通訊器材,跑步沖到山麓進入山澗。這裏有溝有岩、崖,防彈條件較好,犧牲減少了。我方的榴彈炮彈早已在山腰以上爆炸,步兵也成連成連地從山澗、山坡往上推進,槍炮聲震天動地。從後方,成片的火光凌空向山頂閃去,成片的爆炸聲從山頂傳來,喀秋沙火箭炮也發言了。此情此景,像在鬧市過年,人群處於炮仗爆炸的沖天的硝煙、焰火及巨大聲浪之中,興奮異常。
山溝裏,有身上或頭臉包紮著自己走的,有擔架抬的,傷员們下來了。他們與不斷上去的戰士相遇,相互問候,知道先頭連隊已佔領山腰高地,正與敵人相持射擊。這裏,敵方炮兵對山溝減少或停止炮轟,因封鎖綫已往山腰移了。
山腰坡地的小溝裏有個非常單薄的防空洞,它僅僅擋住炮彈炸飛落下的泥土而已。防空洞裏,設了一個電話查綫組。這裏是敵人新的封鎖綫,成批炮彈爆炸聲,像夜間村子裏家家戶戶的狗受驚而相繼“汪、汪”狂叫一般。彈著點,像暴雨雨珠沖落河面。
部隊往上沖,在山頭,已與敵軍短兵相接。志願軍戰士的武器,是上刺刀的三八式步槍,槍身長。而美軍槍支雖自動化,卻槍身短,失去了面對面拼搏的優勢。
師、團指揮部與營、連指揮所的電話綫,經常被炸斷,急需接通。老電話兵小高,臨時擔任查綫組長,他強調組裏需留人接聽電話,分配其他三個人交替兩人一組上火綫查斷綫、接通電話綫。當然,小高自己留在溝下防空洞裏,這樣,被彈片殺傷的概率相對小些,安全些。然而,每當炮火密集,斷綫點多,應該四人分兩組,同時出去搶接綫路,儘量保證指揮通暢。
小高,就是那個貪多包餃子的兵油子,平時會欺凌新兵講:“戰場上給你好看。”他讀過初小,以文化人自居。向朝鮮老百姓學了日常朝鮮話,經常掛在口頭。
父亲與老郭身背電綫與電話機,手捋著鋪設在小溝邊的電話綫,彎腰往山上跑,電綫有時被戰友遺體壓住,要拖開他,或拽拽電綫,查看電綫是否有斷掉,再繼續往前跑。
戰前,想起身臨戰火,有些膽寒,一旦身處槍林彈雨之中,想的只有快完成任務,其他什麼也來不及想了。老郭,是老偵察員出身的電話兵,他戰鬥經驗豐富,跟隨著他,較放心。
電綫斷頭多,接通了,又被炸斷了。但斷斷續續,指揮部之間,總算溝通了主要的戰況與指令。
槍彈炮火聲,逐漸稀落沉寂,整整一夜激戰隨著黎明的到來,而停止。美軍、南朝鮮軍,撤到南面的山頭隱蔽起來。
南面的山蒼蒼莽莽,一片黛色。而腳下的黑雲吐嶺,被炮彈打得黃土一堆一堆,像秋收田野裏麥垛,極目儘是。
晨霧,輕紗般的與裊裊戰火餘煙,交織著披上山嶺。
然而,蓋不住我軍戰士遺體與敵軍來不及拖走的部分屍骸,真是一幅慘烈、悲壯的景象啊!
戰鬥結束,黑雲吐嶺交四川來的部隊守衛,原參戰部隊下撤。當時,黑雲吐嶺西南,寂寂的上甘嶺,仍被敵方佔領,不久, 1952 年的 10 月 14 日,上甘嶺戰鬥打響,上甘嶺將要成為美軍的傷心嶺了。
部隊後撤到北面陽德一帶山區休整。凡負輕傷的人員,每人發五斤肉代價的人民幣。父亲小腿被炮彈片擦傷,領到了六、七元人民幣,相當於一個月多點的津貼費。團偵通連戰鬥總結大會上,電話排絕大多數人員受到隊前表揚,個別記了功,而小高,被嚴厲批評,並受隊前警告處分。後來部隊回國,他探親逾期不歸,跑到東北當工人去了。
1952 年 12 月初,部隊在陽德的一個小站上火車,夜裏開開停停,停停開開,白天隱蔽。大概兩個夜晚,部隊回到集安。一路火車鑽了數不清的隧道涵洞,下車時個個被火車煤煙熏得像黑人。部隊立即宣佈紀律,為了軍事保密,絕對不能洩露自己是志願軍。國內熱火朝天地宣傳抗美援朝保家衛國,而回國的志願軍戰士對外閉口不談朝鮮戰事,個個很謙虛,絲毫也不會居功自傲。多英明的政策唷!
在東北,火車經過幾個大的火車站,見群眾敲鑼擂鼓,橫條幅上寫著:“熱烈歡迎最可愛的人凱旋!”車箱裏的戰士,有的在睡覺,有的在打樸克。人在隆隆、顫顫的車箱裏,適應後,可以睡得很香很沉。車箱,依舊是瓦罐車,裏面仍舊鋪的稻草。
部隊駐紮在上海市郊周圍。當地信用社職員熱情詢問父亲關於最可愛的人在朝鮮的這樣那樣,而手端慰問“最可愛的人”的搪瓷杯喝茶的父亲卻顧左右而言他,使他們奇怪,失望。
1953 年元旦在這裏過的,駐地演出兩天滬劇,鬆散的軍民同樂,沒搞集體慶祝。父亲入朝前評四等功,個人成份評為革命軍人。回國在此地評三等功,獲朝鮮軍功章一枚。
休整了約兩、三星期,部隊乘火車至丹陽,徒步行軍至句容,住農村,配合劉伯承為院長的南京軍事學院課程:現代化團進攻,搞軍事演習。
這裏地形屬丘陵,演習中,步兵戴防毒面具前進隱蔽,“敵方”放黃色“毒氣”。我方轟炸機低空掠過,地面事先分佈安置好的炸藥包通電引爆,算投彈爆炸。緊隨著,坦克沖上去射擊放空炮,仍舊是引爆炸藥包當作炮彈爆炸。步談機(短距離無綫電話,在朝鮮就用過的,背在身後那種電話)傳達師、團指揮部指令,成團步兵衝鋒陷陣,聲勢浩大,“敵方”慘敗投降,演習結束。全場拍了電影,留作教材吧?反正演習部隊自己沒看到過。部隊就回江蘇太倉、昆山、無錫一帶紮營開展文化學習了。父亲恢復了文化教員職務,戰友們叫他唐文教。
當年,新兵來源小城鎮、農村,文化程度處於半文盲狀態。逐步實行軍事現代化提高部隊文化水準,需從拼音“ㄅ,ㄆ,ㄇ,ㄈ”開始教起。連隊上大課,班組互教互學,軍訓基本讓路。掃盲結束,才文化學習、軍事訓練參半進行,共一年多。
部隊又接受新任務,去丹徒東昌街一帶丘陵地區造營房。戰士學習砌牆立柱等基建技術後立即動手,順山坡建造了一排排瓦平房,設施簡單,然而有了自己的正式軍營了。
部隊要建設現代化建制,由志願(終生)兵役制轉為義務兵役制,開始復員轉業部隊部分指戰員。開展文化教育中,父亲在半年內,由戰士升副班級、正班級。當將要升副排級時,趕上了轉業潮頭。軍人不能終生,要解甲歸田,部隊一時接受不了,議論紛紛。
1953年攝于南京汤山軍事學院軍事演习
1953年初攝于太仓軍旅
[附]儿子的话
几年前有感于父亲虽年事已高,但精力还很不错,思维依然如年轻时一样敏捷,平时除了很少一点点锻炼,就是看看电视,于是我劝父亲写回忆录,可以留给我们的下一辈。再说我们兄弟姐妹虽然知道大部分情况,但也不够详细。几次三番的劝说下,父亲终于答应了。父亲连写带改,大概花了两年的时间。
征得父亲的同意,我把他抗美援朝的这一段放入了我的博客。父亲以为他在美国的孙辈中文学的是繁体字,所以他用了繁体字以方便小辈们阅读。可怜那几个不长进的(包括我侄女),不要说繁体字,简体字都认不了多少。这里中文学校教的本来就是简体字,就算中文学校毕业,离看得懂这篇文章还有很大的差距。
我在转帖时,唯一改过的是人称,因为父亲用了自己名字的第三人称,这样放在我的博客上不大妥当。随着父亲的人称的改动,文中所有人称都必须做相应的改动。
我看得出这三、四年军旅生涯对父亲的影响,他做事非常有条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都是固定的。这一点也被我继承下来了,而且我特别看不惯没有条理的生活习惯。父亲在危急关头仍然从容不迫,我从没见过他惊慌失措。要说负面影响也是有的,每次看电影看戏,在熄灯前,父亲都会看好安全出口在哪,如有意外跑哪个最方便,我觉得他是多此一举,他说他习惯了。
我对最后那张照片有着极深的感情。我幼年时住过很长时间的医院,父亲怕我想他,就给了我一张一寸的照片,就是这张攝于太仓軍旅的照片。我整天把它捏在手里,走到哪带到哪,从不离手。护士都知道我手里的这张照片,见到我走过,护士们有时会问我要过去看,几个人凑一起议论,我知道她们在说父亲长得好看,但对我来说父亲就是父亲,不会想到长得如何。父母亲在下班后会来看我,有时躲在门口的围帘后,故意露出一点让我发现,然后看着我欣喜若狂地扑过去。
每次父母离开都很难,我会用各式各样的理由留他们,直到实在太晚,他们不得不走。我会说:“爸爸妈妈再见噢。。。”妈后来说她听着就不行了,必须立刻走,稍慢一些,我会说第二遍,第三遍,一遍比一遍哭腔严重,直到真的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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