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诗人的座次——谁是唐代诗国最耀眼的明星?

来源: 路小川 2008-02-13 15:25:33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43109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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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的座次——谁是唐代诗国最耀眼的明星?

作者:回到那一段从前

迂回的道路常常是达致目标的最近距离

留别王维
孟浩然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索寞,还掩故园扉。

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国中,孟浩然绝对称得上是大腕、巨擘。为了充分表达我对这位诗人缣咸辖??愕某缇粗?椋?乙?耙幌伦怨盼奈薜谝弧⑽湮薜诙?飧鎏煜轮?蟛昏福?锤?倚哪恐械奶拼??嗣桥鸥鲎?危?拖蟆端堤啤防锩娴挠⑿叟抛?我谎??谝惶鹾煤豪钤?裕?诙?鹾煤河钗某啥迹?谌?鹾煤号嵩?欤?韵滦劾?!⑽樵普佟⑽樘煳?⒙蕹伞⒀盍帧⑽何耐ā⑸惺ν降鹊龋?飧鲎?蔚比皇且晕湟眨?Γ┞塾⑿郏?窦涔?晔碧?拿派袂厥灞Α⑽境俟е荒芘旁诘谑??⑹?呶弧?br>以下是我排定的唐代诗人座次表:李白第一、杜甫第二、白居易第三、王维第四、李商隐第五、李贺第六。这6个人无疑是唐代诗国里最耀眼的明星,代表着唐代诗歌的最高成就,他们是诗人中的诗人,是把自己的生命全部交给了诗的诗人,民间分别为他们上尊号如下:李白“诗仙”,杜甫“诗圣”,白居易“诗魔”,王维“诗佛”,李商隐“诗神”,李贺“诗鬼”。“诗神”的尊号是我替李商隐加上去的,大概能够代表大多数人的看法。其理由是:一者,西方的诗神缪斯,是一位女性。中国没有诗神一说,但让李商隐这位最深于情的诗人来当诗神,怕也是说得过去的。再者,以李商隐的诗风而论,迷离恍惚,情思百结,缠绕于心,仿佛三日不可解者,大概也真有点“神”。以上6人之外,其他人大概都要降一等,只宜简明扼要地称之为诗“人”了。
让我们另起一行,排定稍次一等的诗人,他们是(依时间顺序排列):王勃、陈子昂、张若虚、孟浩然、王昌龄、王之涣、崔颢、高适、岑参、韦应物、张继、孟郊、刘禹锡、元稹、杜牧等,共15人,大致可以居于第二层次。这些诗人即使放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中来考量,也是第一流的诗人。再其次,其作品可以入《唐诗三百首》的,属于第三层次;可以入《全唐诗》的,属于第四层次。说到这里,我必须马上加个括号解释一下,否则韩柳的“粉丝”们就要寝我之皮、食我之肉了。韩、柳的诗的确够得上一流水平,但考虑到二人“唐宋八大家”的赫赫声名,就不必将他们仅仅范铸在诗国里与李、杜等人一较短长了,这样做既屈就了他们,对李、杜等人也不公平。

话扯远了,还是赶快踩刹车,折回来说这首诗。开元十七年(729年)春,孟浩然于不惑之年第一次赴长安应试,没有成功。但他仍然滞留京师,想走献赋上书的路子求得汲引,登入龙门。这期间他与王维常常往来,但王维此时已经弃官,无力帮助他。是年冬,孟浩然在极度失望中打算还乡,行前写了这首赠别诗。
诗的意思很简单:自从落第之后,我就在投谒无门、寂寥孤独中打发着日子。我是多么心灰意冷啊,不如归去吧,但我又是多么留恋。朝中的当权者有谁能欣赏我、任用我呢?世上的知音原本难觅啊。我已经下定决心,后半辈子要坚守寂寞,归隐故园,从此绝了那仕途经济的心。面对世态炎凉,孟浩然就这样咀嚼着心中的隐隐悲酸。
诗人的笔触向来是饱含感情的,诗人的心灵却害怕咀嚼辛酸。但是,诗人偏是这样,越害怕越是细细咀嚼,越咀嚼越是痛彻肺腑。因此,辛酸的诗行一旦从诗人的肺腑中汩汩涌出,那么,即便泪腺再不发达的人也要无力抵抗的。阮籍的“穷途之哭”,杜甫的山河破碎之泪,李商隐的迷离惝恍之思,哪一个音符不是从诗人的肺腑中涌出?他们因现实而痛苦,他们因痛苦而思考,他们因思考而发为诗,诗是他们存贮泪水的容器,诗是他们锁闭秘密的木匣,诗是他们镌刻记忆的雕刀。千百年后,我们打开这个容器,我们解读这个木匣,我们研究这把雕刀,然后我们化身为诗人,进入诗人的生命体验之中,我们就这样读懂了诗人,同时也以诗人之情思灌溉了自己干涸的心灵。
诗有多种,诗人亦有多种。真正的诗人,是把命运完全交付出去的那一种,比如屈原、司马迁、李白、杜甫、苏轼、曹雪芹等人。真正的诗或者真正的文学,是以真善美为武器,刺痛我们的灵魂并给我们的灵魂以拯救的作品。它在我们的内心深处积聚和引爆一场几乎是毁灭性的核聚变反应,从而使旧我死去而新我诞生。但忧伤的情绪,或者说消极的心态,却是一种潮湿的空气,它使我们的心灵因不堪负累而朝下坠落。它是瘟疫,能够迅速传染,使心灵失去免疫力而中毒。因此,忧伤或者愤激本身并不是诗,能够把忧伤或愤激融化的东西,才是诗。
“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这是愤激之词,更是辛酸之语。尽管我没有办法使诗人不愤激、不辛酸,但是我恨,恨极了诗人的脆弱,恨极了书生的无用。清人黄景仁说:“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这话说得够彻底的了。但是我恨,恨极了诗人。诗人让我们看到了人性中的苍白与懦弱,并且把这些人生无价值的东西展览给人看!他们为什么没有勇气改变呢?他们为什么没有勇气去发掘和确证自己的价值呢?文人(诗人)就一定要走仕途经济的路吗?古往今来,又有几个文人曾经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呢?杜甫叹到:“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究竟是缪斯女神错误地选择了他们,还是他们自己走错了道路?我多想起古人于地下,向他们追问原由。我多想告诉他们:只要稍稍改变一下自己的态度和想法,就可以改写我们的人生。
世上最近的道路,不是直直地走去,而是当你面对高山或者深谷阻隔时,你能够从容而又谨慎地选择迂回的道路,并向着既定的目标前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从这个意义上说,孟浩然的选择归隐田园,真正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不过,我必须指出,孟浩然的这一选择,是经历了一番痛苦的,否则他在《留别王维》诗中也不会愤激地低吟那“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的句子了。可喜的是,孟浩然的这一痛苦的抉择,却让大诗人李白羡慕得不得了,以致忘情地歌颂道:“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横贯中国北方大地的黄河,纵横五千四百多公里,最终奔向大海。伟大的黄河一旦选定目标,就只顾向前流去,遇山改道,随物赋形。哪怕在河套地区一折再折,曲曲弯弯,但它最终的目标仍是涛涛大海。
俗话说,海上没有一条笔直的航线,陆地上没有一条不拐弯的路,人生也没有一条直达目标的金光大道。航线遇到暗礁或者岛屿,必须环绕过去,修路遇到湖泊或者大山,也没有必要去搬山填湖,人生遇到前进道路上的阻碍,也没有必要牢骚满腹,一条道走到黑。迂回一下,绕过去,往往更经济实惠。
迂回并非倒退,而是前进中的必要过程和手段。在人生之路上,迂回的方法是多种多样的。遇到困惑和逆境时,不妨去找智者指点迷津,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妨去做做先前想做而没有顾得上做的事,说不定你会由此得到启迪、悟到先机。
适当的迂回,能够使你更快、更好地前进。
说说柳永吧。这位仁兄是宋代词坛一大家,他的才华让我肃然起敬,他对于人生的态度更是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柳永很早就以写作世俗喜爱的风流曲调闻名,他曾写过一首《鹤冲天》,全词如下: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需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芳。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据说柳永考进士时,宋仁宗硬是把他勾掉了,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这位仁兄倒也潇洒,干脆号称“奉旨填词柳三变”,专写歌辞去了。这位仁兄真是冰雪聪明啊,反正没穿鞋不怕湿脚。他背上诗囊和画笔,从此混迹于市井与青楼,专为歌儿舞女写作歌辞,以致“凡有井水饮处,皆可歌柳词”。同时,他又潇洒得有点不可救药,相传他死在僧舍,是一群歌妓集资埋葬了他的尸骨。这也是人生,我所欣赏的一种人生。正如他自己所说:“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何必紫袍玉带、执笏行礼,才是真的人生?!


不开心,毋宁死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当中,有两颗星星是用中国诗人的名字命名的,一个是屈原,一个是李白。李白死后能够在日月星辰中占据一个位置,可以说是我们这位天才的诗人在世时最伟大的抱负之一。
李白,字太白,他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呢?李白自己跟别人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曾经梦到太白金星钻到她的肚子里。这话等于是说,我李白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下凡转世。因为这个缘故,后来贺知章老先生用“谪仙人”这个名号称呼他时,李白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等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有人承认他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下凡了。民间还传说李白是喝醉了酒,下水捞月亮死的。总之,李白生时,他认真地相信自己就是太白金星下凡,并且他也被世人承认为“谪仙人”了;李白死后,他的精魂与月亮合而为一,又回到天上去了,并且真正成了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李白星”。
李白,这位诗歌史上罕见的天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真的并不寂寞。

西谚云: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李白对于中国人而言,也是如此。
关于李白的形象,我以为还是魏颢的描述最为传神到位。这位仁兄是李白的铁杆粉丝,年轻时为了追星,曾经跑了三千多里路去找李白。他说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藉。”翻译过来就是说:李白的两颗眼珠子贼亮贼亮,大得像饿虎的眼睛似的。这形象,岂非一个生气淋漓的猛男?但他的穿着就有点出尘的味道了,有时戴着高高的云冠,身上的佩饰长到曳地。这形象,岂非一位高蹈远举、俯视红尘的仙子?这就是李白。
李白口才极好,大言不惭,有一种纵横家睥睨天下的气概。李白精力过人,会武术,也杀过人,还曾经混迹于江湖。李白爱好自由,性情浪漫,“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从小喜欢神仙,曾经认真地学过道,炼过丹,做过酒徒。李白自视甚高,眼高于顶,却又热中功名,喜欢女人,他既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又不肯低头在草莽……这样说来,李白在我们心目中的印象就是天才、诗仙、侠客、道士、旅行家、纵横家、神仙家、隐士、酒徒、性情中人……而且每一种形象都是那样的鲜明耀眼,令人过目不忘,以致于我们有时候会很迷惘,李白究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是我们想象的产物呢?为什么他有时候那样像是我们的知己,有时候又那样像是一个异类?有时候飘逸得像是一个世外的高人,有时候又不可救药地像是一个红尘小人?
李白究竟是谁?为什么谁都不了解他而又人人都喜欢他呢?

郭沫若曾说,李白、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双子星座。但是二者的高下,在毛泽东、郭沫若甚至许多读者的心中,是非常明显的。毛泽东曾经直言不讳地说,他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原因是杜甫站在小地主的立场,哭哭啼啼,而李白却富于幻想。就拿二人对于安史之乱的态度来说,杜甫觉得全人类的苦难,都要由他来承担,而李白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天真地以为又一个好时代来临了。试问,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面前,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李白的人生,正是这样,自始至终充满青春的骚动、浪漫的狂想和生命的激情。而这,正是我喜欢李白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李白的诗写得太好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一切天才,都是让人喜欢的。
让我们先说李白精神上的伟大,再谈李白艺术上的天才。这个顺序,不容颠倒。因为,倘若没有精神上的伟大,则艺术上的天才也就不值得称道。
李白精神上的伟大,最重要的是他认真地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他才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真切痛苦,才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汲汲追求,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满满,才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内心孤独,才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潇洒脱俗,才有“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仲尼亡兮谁为出涕”的临终呼号……所有这一切,包孕着多么丰富的生命体验,寄寓着多少人的追求与渴望啊!李白这种精神上的独立与伟大,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我是天才我怕什么!
李白精神上的伟大,还在于他以一个寂寞的超人的姿态,为我们展示了生命与生活的全部美好!李白是一个一生追求自由的人,他的家庭观念极其淡薄,甚至人情方面也很淡漠,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要做神仙,他要俯瞰尘寰、俯视世人,他认真地相信自己是一个超人,至少在精神上他完全是这样的,他是超越性的。从另一面来看,李白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功名心极盛、欲望极多、热情极大而又不能自我约束的人。在精神上,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拘他不得,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他的生命与生活,永远是一种弥满的状态。他的人生,变幻太快,令人眼花缭乱。他的人生,理想太多,除了认真地想做神仙之外,我们甚至找不出他人生追求的真正中心点是什么。他的人生,奇情壮彩,五彩斑斓,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明天要去追求什么,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人生,在他眼里,也许就是一连串没有目的却充满快乐的体验。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他为我们留下了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这种精神上的自由与伟大,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开心,毋宁死!
关于上述的论断,我要不惜笔墨,引用两段话来补充或补正我的观点。这两段话,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两段话,都出自李长之之口。他说:
“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为美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与生活。”
“根本看着现世不好的人,好办;在现世里要求不大的人,好办;然而李白却都不然,在他,现世实在太好了,要求呢,又非大量不能满足;总之,他是太人间了,他的痛苦也便是人间的永久的痛苦!这痛苦是根深于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放过的。不过常人没有李白痛苦那样深,又因为李白也时时在和这种痛苦相抵抗之故(自然,李白是失败了的牺牲者),所以那常人的痛苦没到李白那么深的,却可以从李白某些抵抗的阶段中得到一点一滴的慰藉了!这就是一般人之喜欢李白处,虽然不一定意识到。”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曾经说过:“盛唐艺术在(李白)这里奏出了最强音。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似乎毫无规范可循,一切都是冲口而出,随意创造,却都是这样的美妙奇异、层出不穷和不可思议。”李白的诗究竟怎样地不可思议?李白的天才究竟表现在哪里?让我随便举几首前人独得妙赏的诗篇吧。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
这几句诗是著名诗人兼学者林庚先生极为欣赏的。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窗帘好象在动。窗帘为什么会动呢?难道是有人推开的?没有啊,外边并没有人进来。咳,我瞎猜什么呢?原来是明月把这个窗帘打开的,明月照得我的心敞亮。“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两句诗真是太伟大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和构思,这样明快而新鲜的语言,非李白是写不出来的!
林庚先生欣赏的还有一首小诗: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
单看前面两句,你会说,这成个什么诗呢?但李白就是李白,你永远没法猜到他写完上句下句会写什么,你的想象力永远跟不上他!后面两句写得太好了,“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叫人读了仿佛当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在这么惊险壮观的景色面前,你到底是认为横江好呢?还是认为横江恶呢?这就逼得你必须自己去认识世界。认识世界可以采取各种不同的角度,从美学的角度看,好!多壮观啊。从实用的角度看,不好!多危险啊。到底好还是不好,作者没有说。他叫你去看,去想,这就很高明。
再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赠汪伦》一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前面两句,平铺直叙,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他接下来两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之外,不是你用常规思维所能把握的。正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飘逸瑰丽,这就是李白的伟大。
除了想象力的超逸之外,在精神气象与辞采方面,李白的诗也极为卓绝壮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开头两行长达11字的句子,全是大实话,但却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妙句。后面抽刀断水的比喻更是精妙绝伦,深刻揭示了诗人内心的痛苦。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诗人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种思想真是惊天动地,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李白才敢这么说。 “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何等的自信!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固然骨子里也透着自信,但究竟不如李白的这一句响亮而且直白。
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在我看来,这一句话是对李白整个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高度概括,是他整个人生观的中心点和基石。林庚先生用“李白的布衣感”来概括李白身上的这种特质,我以为尚不如这两句诗全面。概括地说,这种特质就是,自由的、适意的个性追求,开放的、平等的价值观念,乐观的、向上的理想色彩,健康的、饱满的的青春热情。所有这一切,就像一面辉耀着那个时代的最为激动人心的大纛,昭示着李白的意义之所在。

 

不开心,毋宁死

梦游天姥吟留别
李白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霓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在我们头顶灿烂的星空当中,有两颗星星是用中国诗人的名字命名的,一个是屈原,一个是李白。李白死后能够在日月星辰中占据一个位置,可以说是我们这位天才的诗人在世时最伟大的抱负之一。
李白,字太白,他为什么要取这样一个名字呢?李白自己跟别人说:我母亲生我的时候,曾经梦到太白金星钻到她的肚子里。这话等于是说,我李白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下凡转世。因为这个缘故,后来贺知章老先生用“谪仙人”这个名号称呼他时,李白毫不犹豫就接受了。他等了那么久,现在终于有人承认他是天上的太白金星下凡了。民间还传说李白是喝醉了酒,下水捞月亮死的。总之,李白生时,他认真地相信自己就是太白金星下凡,并且他也被世人承认为“谪仙人”了;李白死后,他的精魂与月亮合而为一,又回到天上去了,并且真正成了天空中的一颗星星——“李白星”。
李白,这位诗歌史上罕见的天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真的并不寂寞。

西谚云: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其实,李白对于中国人而言,也是如此。
关于李白的形象,我以为还是魏颢的描述最为传神到位。这位仁兄是李白的铁杆粉丝,年轻时为了追星,曾经跑了三千多里路去找李白。他说李白:“眸子炯然,哆如饿虎,或时束带,风流酝藉。”翻译过来就是说:李白的两颗眼珠子贼亮贼亮,大得像饿虎的眼睛似的。这形象,岂非一个生气淋漓的猛男?但他的穿着就有点出尘的味道了,有时戴着高高的云冠,身上的佩饰长到曳地。这形象,岂非一位高蹈远举、俯视红尘的仙子?这就是李白。
李白口才极好,大言不惭,有一种纵横家睥睨天下的气概。李白精力过人,会武术,也杀过人,还曾经混迹于江湖。李白爱好自由,性情浪漫,“一生好入名山游”。李白从小喜欢神仙,曾经认真地学过道,炼过丹,做过酒徒。李白自视甚高,眼高于顶,却又热中功名,喜欢女人,他既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又不肯低头在草莽……这样说来,李白在我们心目中的印象就是天才、诗仙、侠客、道士、旅行家、纵横家、神仙家、隐士、酒徒、性情中人……而且每一种形象都是那样的鲜明耀眼,令人过目不忘,以致于我们有时候会很迷惘,李白究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还是我们想象的产物呢?为什么他有时候那样像是我们的知己,有时候又那样像是一个异类?有时候飘逸得像是一个世外的高人,有时候又不可救药地像是一个红尘小人?
李白究竟是谁?为什么谁都不了解他而又人人都喜欢他呢?

郭沫若曾说,李白、杜甫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双子星座。但是二者的高下,在毛泽东、郭沫若甚至许多读者的心中,是非常明显的。毛泽东曾经直言不讳地说,他喜欢李白不喜欢杜甫,原因是杜甫站在小地主的立场,哭哭啼啼,而李白却富于幻想。就拿二人对于安史之乱的态度来说,杜甫觉得全人类的苦难,都要由他来承担,而李白却按捺不住内心的兴奋,天真地以为又一个好时代来临了。试问,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面前,你更喜欢哪一种呢?
李白的人生,正是这样,自始至终充满青春的骚动、浪漫的狂想和生命的激情。而这,正是我喜欢李白的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当然是李白的诗写得太好了,神龙见首不见尾。而一切天才,都是让人喜欢的。
让我们先说李白精神上的伟大,再谈李白艺术上的天才。这个顺序,不容颠倒。因为,倘若没有精神上的伟大,则艺术上的天才也就不值得称道。
李白精神上的伟大,最重要的是他认真地相信“天生我才必有用”,所以他才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的真切痛苦,才有“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的汲汲追求,才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自信满满,才有“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的内心孤独,才有“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潇洒脱俗,才有“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仲尼亡兮谁为出涕”的临终呼号……所有这一切,包孕着多么丰富的生命体验,寄寓着多少人的追求与渴望啊!李白这种精神上的独立与伟大,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我是天才我怕什么!
李白精神上的伟大,还在于他以一个寂寞的超人的姿态,为我们展示了生命与生活的全部美好!李白是一个一生追求自由的人,他的家庭观念极其淡薄,甚至人情方面也很淡漠,他一生的理想就是要做神仙,他要俯瞰尘寰、俯视世人,他认真地相信自己是一个超人,至少在精神上他完全是这样的,他是超越性的。从另一面来看,李白就是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功名心极盛、欲望极多、热情极大而又不能自我约束的人。在精神上,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拘他不得,他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他的生命与生活,永远是一种弥满的状态。他的人生,变幻太快,令人眼花缭乱。他的人生,理想太多,除了认真地想做神仙之外,我们甚至找不出他人生追求的真正中心点是什么。他的人生,奇情壮彩,五彩斑斓,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明天要去追求什么,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人生,在他眼里,也许就是一连串没有目的却充满快乐的体验。在通向死亡的道路上,他为我们留下了流星一样璀璨的光芒。这种精神上的自由与伟大,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不开心,毋宁死!
关于上述的论断,我要不惜笔墨,引用两段话来补充或补正我的观点。这两段话,说得实在是太好了。这两段话,都出自李长之之口。他说:
“倘若说在屈原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理想而奋斗的,在陶潜的诗里是表现着为自由而奋斗的,在杜甫的诗里是表现着为人性而奋斗的,在李商隐的诗里是表现着为爱、为美而奋斗的,那么,在李白的诗里,却也有同样表现着的奋斗的对象了,这就是生命与生活。”
“根本看着现世不好的人,好办;在现世里要求不大的人,好办;然而李白却都不然,在他,现世实在太好了,要求呢,又非大量不能满足;总之,他是太人间了,他的痛苦也便是人间的永久的痛苦!这痛苦是根深于生命力之中,为任何人所不能放过的。不过常人没有李白痛苦那样深,又因为李白也时时在和这种痛苦相抵抗之故(自然,李白是失败了的牺牲者),所以那常人的痛苦没到李白那么深的,却可以从李白某些抵抗的阶段中得到一点一滴的慰藉了!这就是一般人之喜欢李白处,虽然不一定意识到。”

著名美学家李泽厚曾经说过:“盛唐艺术在(李白)这里奏出了最强音。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似乎毫无规范可循,一切都是冲口而出,随意创造,却都是这样的美妙奇异、层出不穷和不可思议。”李白的诗究竟怎样地不可思议?李白的天才究竟表现在哪里?让我随便举几首前人独得妙赏的诗篇吧。
罗帷舒卷,似有人开。明月直入,无心可猜。(《独漉篇》)
这几句诗是著名诗人兼学者林庚先生极为欣赏的。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屋子里,正在胡思乱想,突然感觉窗帘好象在动。窗帘为什么会动呢?难道是有人推开的?没有啊,外边并没有人进来。咳,我瞎猜什么呢?原来是明月把这个窗帘打开的,明月照得我的心敞亮。“明月直入,无心可猜。”这两句诗真是太伟大了!这样不可思议的想象力和构思,这样明快而新鲜的语言,非李白是写不出来的!
林庚先生欣赏的还有一首小诗:
人道横江好,侬道横江恶。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横江词》)
单看前面两句,你会说,这成个什么诗呢?但李白就是李白,你永远没法猜到他写完上句下句会写什么,你的想象力永远跟不上他!后面两句写得太好了,“一风三日吹倒山,白浪高于瓦官阁”,叫人读了仿佛当时的情景如在眼前。在这么惊险壮观的景色面前,你到底是认为横江好呢?还是认为横江恶呢?这就逼得你必须自己去认识世界。认识世界可以采取各种不同的角度,从美学的角度看,好!多壮观啊。从实用的角度看,不好!多危险啊。到底好还是不好,作者没有说。他叫你去看,去想,这就很高明。
再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赠汪伦》一诗,“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前面两句,平铺直叙,似乎没有什么了不起。你看他接下来两句,“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完全超乎你的想象之外,不是你用常规思维所能把握的。正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飘逸瑰丽,这就是李白的伟大。
除了想象力的超逸之外,在精神气象与辞采方面,李白的诗也极为卓绝壮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开头两行长达11字的句子,全是大实话,但却是人人心中所有,人人笔下所无的妙句。后面抽刀断水的比喻更是精妙绝伦,深刻揭示了诗人内心的痛苦。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
诗人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这种思想真是惊天动地,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他李白才敢这么说。 “天生我材必有用”,这是何等的自信!秦末农民起义领袖陈胜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固然骨子里也透着自信,但究竟不如李白的这一句响亮而且直白。
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在我看来,这一句话是对李白整个自由精神和独立人格的高度概括,是他整个人生观的中心点和基石。林庚先生用“李白的布衣感”来概括李白身上的这种特质,我以为尚不如这两句诗全面。概括地说,这种特质就是,自由的、适意的个性追求,开放的、平等的价值观念,乐观的、向上的理想色彩,健康的、饱满的的青春热情。所有这一切,就像一面辉耀着那个时代的最为激动人心的大纛,昭示着李白的意义之所在。





长门一步地, 不肯暂回车

阿 娇 怨
刘禹锡
望见葳蕤举翠华, 试开金屋扫庭花。
须臾宫女传来信, 言幸平阳公主家。

离你最近的地方,路途最远。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
是你特殊的身份与遭遇?是汉武帝“金屋藏娇”的神来之笔?是司马相如《长门赋》续写了一段传奇?如此多的传奇叠加在你身上,让你,陈阿娇,千百年来一直活在无数文人的心中,笔底。“昔日芙蓉花,今成断草根”,因骄傲和兴奋撑满了的那抹晕红,早在被打入长门冷宫时就如萧萧衰草一样寂寞了。而你的身后,却因了文人的多情而显得分外闹热,如果你泉下有知,是否会嫣然一笑?

但愿时光能够倒流,让我在炎热而潮湿的欲望里永远,永远的沉沦下去。
“若得阿娇,当以金屋藏之。”儿时的诺言依然敲击着那颗高傲而又溢满幸福的心。就在这个金屋里,如花美眷的阿娇,雄姿英发的少年,在高涨着的欲望里交叠着沉沦,沉沧着交叠。身后,还有那权力的风帆鼓胀着,催促着,快意云雨。
还以为,就这样你便成了我的骨中骨,肉中肉。
对,我的。我有那么高贵的血统,母亲馆陶公主,也是你的姑母,那样炙手可热的人物,后宫、朝臣那个不想依附她,想从她的提点与举荐中分一杯羹?还有你,你做上太子,登上王位,那也是我母亲与你母亲在共同利益的驱使下,精心导演的一场戏。没有她,那有你今天的帝王之尊。我不需要屈尊,不需要迁就,不需要宽容,我尽可以高高在上地,随心所欲地的享受着你应该带给我的奢华与恩宠。
因为骄傲,我的心很大很大,大得想吸纳你所拥有的一切;因为骄傲,我的心很小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你一个人。无法容忍,有另一个女人与我分享你的雨露君恩。

真是奇怪,你的母亲馆陶公主能给你那么好的背景,那么光明的坦途,那么美丽的容颜,怎么就不能给你一颗女人的玲珑心?
后宫三千,是皇帝的特权,是让他们猎取新鲜情感刺激的温床,无雨也成春。她怎么就没有教你认清后宫女人的宿命?教她一个字:忍!不能忍耐的女人,在后宫是不能生存的啊。你的母亲是深谙此道的,她不断地供献着绝色女人给他的哥哥景帝,刺激着栗姬那颗不能“忍”的心,终于将火山引爆,杀得她片甲不留:儿子刘荣被拉下了太子的宝座,自己也被废了。她终于报了一箭之仇,将未来的女婿推上了皇帝的宝座。
可怜的馆陶夫人,偏偏就让自己的女儿步了栗姬愚蠢善妒的后尘,时间隔得那么近,栗姬的目光尚且留着余热,愤怒的阿娇已迎了上去。快得没留下一点点缝隙,钻进那如游丝般的思索。

什么?你怎么敢,怎么能移情于一个低贱的女奴——卫子夫。一抹黑发,一曲清歌,一个媚眼,一段妖娆,就轻而易举地将你俘获,震得你灵魂出窍,忘乎所以,就在平阳公主的府里倾泻你的迷乱和狂热?
夜夜笙歌,乐不思蜀,有多少日子,你没有来我们的金屋?
铺天盖地的恨将我罩了个严严实实,无数的细枝末节涌上心来,你究竟想干什么,你这个下贱的女人!卫——子——夫,咬得我牙疼。调情,缠绵,温糯,花枝乱颤,梨花带雨?还有你,你这个负心的的男人,释放、享受、满足,怜取眼前人,忘却旧时意?一切的一切,编织成了个巨大的黑幔,牢牢的将人罩住,喘不过气来了。疯狂乱转,这金屋怎么一下子变得这样刺目,这样黑,不行,快逃走。
走,走到母亲那里去。是母亲把你立起来的。在她的面前哭哭泣泣,让她看看,这个曾经被她扶持起来的佳婿是如何将自己的女儿折磨。我要用她们的权势让你屈服。

权势却是无补于爱情的啊。对一个羽翼丰满的堂堂帝王,你却一再地提醒着他是靠吃软饭才有了今日,他会是怎样的感觉,避之惟恐不及,怎么会让你将它作为倨功的武器?更何况,爱情是不能靠爱情以外的手段获得的。
短视的母亲去暗示着婆婆。利害得失让他收敛,他敷衍着她,阿娇也在敷衍中暂时满足着,聊胜于无,无论表象是多么的虚假。而他的心,却收不回来了,渐渐冷却。
灯为什么熄了呢?我用斗蓬遮住它怕它被风吹灭,因此灯熄了。
花为什么谢了呢?我的热恋的爱把它紧压在我的心上,因此花谢了。
泉为什么干了呢?我盖起一道堤把它拦起给我使用,因此泉干了。
琴弦为什么断了呢?我强弹一个它力不能胜的音节,因此琴弦断了。
自私独占的欲望,一寸寸地将爱人的心窒息。何况,那是个不同于常人的九五之尊?
可阿娇没有醒。妒火已经迷住了她的眼睛,扭曲了她的心智,就连面目也显得那样的可憎。变本加厉地同母亲一起,对付卫子夫,接近不了卫子夫本人,就对她的兄弟下毒手,结果,却让卫青从奴隶升为了将军。

“你专宠多年,却没有生下一个皇子?还有何资格纠缠不休?这样一来,岂不扫尽了我的颜面?”
一语击中了我的软肋。也许,笼不住你,就是因为我不会生。这么多年了,偏偏就没有一点动静。听说那个狐媚子又怀上了龙种。不认输,偏不认输,我要想办法,想尽一切办法怀上你的孩子。
遍求名医,千金散尽,还是换不来一点点动静。母亲说这次,一定有希望了,她为我找来了最好的巫医,楚服。她为我行巫术,与我同宿同住,简直成了我生命和精神的支柱。知道你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为了挽回你的心,我还是要在钢丝上走一遭。
纸哪里包得住火?你龙颜大怒,大杀辗转牵连的三百余人后,终于将矛头对准了我。也许,我这样做,反而让你如释重负,腐烂的爱情早已经压得你不耐烦,成了你的肉中刺,终于可以借着这个机会除之而后快。
你终于颁下了一纸诏书:“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长门宫,我的梦魇,我的寂寞,我的哀痛。

被妒恚迷惑了心智已经让人不齿,怎么还会荒唐到让馆陶求情,求夫君你对打入冷宫的阿娇再施舍一点怜悯与眷顾?成大事者,应兼有一瞬的慈悲。你居然允诺,会寻找时机来看我的。算是给了快要溺死的人一根救命的稻草,而我就苦苦的等,苦苦的盼,盼望君恩的再次眷顾,这点期盼,就是我得以呼吸和苟活的空气啊!不管它是多么的稀薄。
在长门宫无数个等待的日日夜夜里,我早也明白,与被遗弃在长门宫里相比,过去的妒忌、争宠还有淌血的心灵厮杀,尚不至于叫人那么痛苦,因为对方至少是生动的,可是在遗弃中,对方早已失去了一切欲望,只是一团虚无。没有回应。一个人的慢性自杀,死也来得不痛快。

长门宫里。一日长于百年。
“望见葳蕤举翠华”,探视的宫女说你的仪仗好像来了,朝长门宫这边来了。
“试开金屋扫庭花”,这是真的吗?还是一个错觉?来不及想这么多了,宫女,快点打开金屋,我要打扫庭前的落花,我要让金屋再生光华。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扫掉它,扫掉这与我一样失宠的晦气。还是不开殿吧,可你要是来了呢?开殿扫花吧,恐怕你又不朝这儿来呢?唉,且试着开一开,扫一扫吧。
宫女怎么就这么快又回来了呢?“须臾”之间,会有什么变化呢?想听,却又十分怕听;怕听,却又不能不听。连一个平息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皇上,皇上去了平阳公主家。”吞吞吐吐,结果还是一样的。你怕什么呢,不如直说吧,直说去了卫子夫那里,说什么平阳公主,要什么善意的谎言。
焦灼,失落。就像是毒药已经准备好了似的,在胸中积蓄着,积蓄着,终于等到了这样的一个时机,在体内发作,烧吧,烧吧,烧得让自己不知道还有疼。
该死的你。
长门一步地,不肯暂回车。怎么就厌恶到这种程度了呢?厌恶到连看也不想看一眼,连听也不愿听一声。你可以怨,可以恨,可以训,就是不能不理,不能没有一点点声音,这是内在的溃烂啊,让人寒心。
不愿听我说,总会让你听到的。让那个文采风流深谙情事的司马相如来替我诉说。

她真是一步步地在自取其辱,荡气回肠的《长门赋》。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
……
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
司马相如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才子,就这样凌厉地探进了她幽微的内心,感动了无数后来的人,也感动了阿娇自己,独独感动不了汉武帝。只是落下了一个笑柄,增添了他的厌倦而已。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男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哪里还肯回头,去听,你轻如鸿毛的忏悔。
从此后,管它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没有智慧的女人,永远也打不开那扇门!


启功先生有几句话,谈唐诗的特点及此前此后各个朝代诗歌的特点,很有意思。他说:“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
唐人出口即能吟出诗来,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整个唐人的生活都特别富于诗意。在这个大气磅礴的社会里,整个地弥漫着一股青春的气息、一抹梦幻的色彩、一片诗意的氛围。唐朝给人的感觉是,人人都激情四溢、感情充沛,一说话就云烟满纸、诗意盎然。在这样的环境土壤里,唐诗只可能是嚷出来的。唐诗怎么“写”得出来、想得出来呢?
谓予不信,请读唐诗!

诗意的忧愁

秋浦歌
李白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李白的《秋浦歌》是嚷出来的。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说:“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这瀑布仿佛是一道银河从天而降,也才夸张到三千尺。而作者的白发拖曳到地上,竟然达到了三千丈!这是多么骇人心目的景象,这是多么令人惊异叹服的想象力。然而,借助艺术的魔力,这夸张竟能超越日常尺度的不合理而变得合理。“燕山雪花大如席”,“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在这里,我们除了感到那形象的巨大鲜明及其力量气势的不可遏抑之外,哪里会想到这夸张究竟合理不合理呢?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明镜里”的“秋霜”当然不是霜,乃白发也!这白发当然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长。因此,上一句里那个巨大的形象——三千丈,也就不再是白发而是愁了。在这里,“愁”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已经赋予我们一个最直接最鲜明的印象。
自古以来,那些最成功最优美最出色的诗篇,都是把“愁”化为日常生活当中的具象来写的,这是一条艺术的规律。
《诗经•邶风•柏舟》:“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你看,这是多么朴素而又新颖的比喻。女子心中的忧伤无处排遣,好象穿了一件未曾洗的脏衣服那样难受!
曹操《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曹操说,忧愁只能用酒来排遣。李白却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浇愁愁更愁。”忧愁的无可排遣,正如以刀击水一样,是多么的徒劳啊!
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忧愁啊,你像终南山一样高,你那样地广漠无边,不可收拾。这让人想起《静静的顿河》中葛利高里所说的话来:“我的心空落落的,就像这辽阔的草原。”
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愁如春水,滚滚东流,这是多么地新鲜、灵动、生意盎然。贺铸《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又是多么缠绵、迷乱、饱满。李清照《武陵春》:“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这又一下子使得忧愁有了质感和重量,多么不可思议!
一句好诗,就像一片用水洗净了的天空。纯粹的诗意,使人忘记忧愁。

据说,李白曾经五上秋浦,在这里挥毫写下了以《秋浦歌十七首》为代表的45首千古名篇,以至后世把秋浦河誉为“诗之河”。“白发三千丈”即是其中的第十五首。这组诗中的其他名句还有:“两鬓入秋浦,一朝飒已衰。猿声催白发,长短尽成丝”,“秋浦长似秋,萧条使人愁”,“炉火照天地,红星乱紫烟”,“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等等。
说到秋浦河,我有一点发言权。2005年夏秋间,我曾探访过秋浦。秋浦河位于皖南山区的石台县,依偎在青葱翠绿的仙寓山的臂弯里,平平静静,悠悠然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潇洒脱俗。在秋水泛溢的秋浦河里,坐着竹筏,我的心悠悠不尽。我想,当年的李白也许就像我一样:乘一叶扁舟,徜徉秋浦河,轻吟“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的句子,看青山绿水云卷云舒,听空山灵雨清风微吟。在这样明丽的大自然里,愤激的诗人也平静下来了,在他的心中,瑰丽的诗意终于结晶成了一片澄澈,“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往事越千年。今天的我们,已经浑然不知忧愁为何物。
《诗经》曾经告诉我们,《古诗十九首》曾经告诉我们,唐诗宋词曾经告诉我们,在他们那个时代,忧愁是什么。
当今时代,我们同样需要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运用现代世界里的物象,来替我们提炼和表达内心的忧愁。但是,我们时代的歌手在哪里呢?
我们曾经为青春的美丽、人生的短暂忧愁过吗?我们曾经为一切美好事物的逝去忧愁过吗?我们曾经为内心深处莫名的激动忧愁过吗?
当我们已经快要忘却这一切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对于诗意的忧愁,需要得是多么迫切!



今天继续发。贺知章的。

青春离家,叶落归来

回乡偶书
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见我老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我不知道家在哪里。我踽踽独行,在一片巨大的荒野上。此时,我回首来时的路——那纷纷攘攘、望不到尽头的尘世人寰,在我眼前次第展开。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但我什么也没有抓到。我看见,尘世人寰里漂浮着许多云朵。这些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云朵,密密麻麻的,遮盖了整个天空。它们有的已经落到地上,有的飘得很远很远。开始我觉得这云朵是蒲公英的种子,秋风一吹,就满天飘。我再次伸出手去,想抓一朵蒲公英的种子。我惊呆了。那不是蒲公英的种子,那是流浪的人,有年轻的,有年老的。他们要到哪里去呢?他们没有家吗?我努力地想着,但我越想越不明白,仿佛整个脑袋都要炸开了。我挣扎着,惊醒了。
我正睡在床上,并且我还年轻。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奇怪的梦呢?我想到我从十几岁开始,就离开家乡外出求学,然后成家、立业,半生的岁月,都是在外地漂泊,我的眼泪流下来了。

唐代诗人贺知章于三十七岁考取进士,于八十六岁高龄告老还乡,不久寿终。《回乡偶书》这首传诵千古的名篇,不知是否写于贺知章告老还乡之时。如果是写于此时,那真是使人佩服的。因为他应了一位伟大的哲学家西塞罗所说的话:“我认为,接近死亡的‘成熟’阶段非常可爱。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象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历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的港口靠岸了。”《回乡偶书》给人的整个感觉就是这样。在这首诗里,我没有看见大片大片如树叶一样掉落下来的忧伤,我看见的是一整幅缎子似的温柔和平和,是一个甜蜜的圆满的微笑。
自称“四明狂客”的老顽童贺知章是可爱的。他是著名的醉八仙中的第一位,这有杜甫的诗为证:“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落井后还能安然睡觉?老顽童的“顽劣”真是可爱。贺知章又是李白的知己和忘年交。一个七八十岁的老顽童加上一个神仙似的青莲居士,那个可爱劲让人一想起来就如饮醇醪,颠倒如狂。据说,当年贺知章一见到李白就倾心喜欢,惊呼其为“谪仙人”。一千三百多年以后,我们读到这些“他人”的往事,想见当时的情景,方才明白:人生的快意,原在于心灵的饱满,而不是企求人生的没有苦难。
关于贺知章的这首《回乡偶书》,毛泽东曾经作过这样的推测和估计,他说:“‘儿童相见不相识’,此儿童我认为不是他自己的儿女,而是他的孙儿女或曾孙儿女,或第四代儿女,也当有别户人家的小孩子。”又说,贺知章“在长安几十年,不会没有眷属。”读了毛泽东的分析,再来寻绎贺知章《回乡偶书》这简简单单的二十八个字背后的诗意,我们不禁要问,象贺知章这样纵情放诞、豁达无羁的人物,他为什么要于八十六岁高龄孑然一身回乡呢?孑然一身回乡,这是诗中所写的情形,似乎与毛泽东的分析有些出入,毛泽东认为贺知章是有眷属的,不会是独自一人回乡。究竟那个更符合事实?我认为这个只能情测,不必深究,因为诗是源于现实又高于现实的。我们要深究的,是诗中所刻画的诗人形象及其所包含的深层意义。我认为这个深层的含义可能是,作者着力刻画诗人孤独的形象是为了要还原人生的本质,即年轻时独自一人出去漂泊,老了依然是孑然一身归来。这个更符合作者对于人生的体悟,也更接近人生的本质。
那么,那个“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儿童难道真的是贺知章未曾谋面的孙子或重孙吗?如果是,作者这样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是同意毛泽东的观点的,即我并不认为那个儿童就是贺知章的孙子或重孙。我认为,贺知章尽管体悟到了人生的秋凉,但他绝不会象英国诗人托马斯所说的那样:“老年应该怒气冲天,怒斥光明的消逝。”老顽童的性格和作派里没有与时间争衡的懊恼和愤怒,他有的只是一派明净的平和,如水一样明净的平和。
《回乡偶书》另一首写到:“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作者把镜湖、水、春风、波浪这样美好的景象叠加到一起,似乎已经让我们直观地体会到了作者内心的一抹明亮和纯净。这就是说,尽管作者已经离家多年,家乡也早已物是人非,但作者的内心依然很平静,就像门前的镜湖水一样。那么,这诗中的“笑问客从何处来”,也就只是一个小小的波澜——尽管开始时遇到了一些交流上的困难,但贺知章却能淡然自处,一笑了之,并没有太多的不习惯。
英国哲学家罗素说:“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应该像河水一样——开始是细小的,被限制在狭窄的两岸之间,然后热烈地冲过巨石,滑下瀑布。渐渐地河道变宽了,河岸扩展了,河水流得更平稳了。最后河水流入了海洋,不再有明显的间断和停顿,尔后便毫无痛苦地摆脱自身的存在。能够这样理解自己一生的老人,将不会因害怕死亡而痛苦,因为他所珍爱的一切都将继续存在下去。”
从这首诗里,我们同样读到了一个从容而淡定的老人的形象,没有太多的感慨,没有满腹的牢骚,没有对于青春老去、物是人非的故作深沉的思考。即便是感叹,也是轻轻的,从容的,悠然的。难道贺知章早已参透了这人生的玄机?真是高人啊——这可爱的老顽童!





“七绝圣手”王昌龄的。


这首诗里“有意志”

从 军 行
王昌龄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关于这首诗的主题,也就是隐藏在诗句背后的占主导地位的思想感情是什么,后世诗评家主要有两种看法。一种是“悲苦”说。唐汝询说:“苦战久矣,然不破楼兰,终无还期。”黄叔灿也认为是“悲从军之多苦,……愤激之词也”。一种是“慷慨”说。清代诗评家沈德潜说:“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味。”这态度有点墙头草的味道,不太坚决,但他认为这首诗有慷慨豪迈的意味,还是很有见地的。毛泽东是主张“慷慨”说的。
1958年2月3日,毛泽东因担心女儿李讷的病情,给她写了一封充满亲情的信,信中说:一个人害病严重时,往往心旌摇摇,悲观袭来,信心动荡。这是意志不坚决,我也常常如此。病情好转,心情也好转,世界观也改观了,豁然开朗。意志可以克服病情,一定要锻炼意志。毛泽东还在信中凭记忆抄录了王昌龄的这首《从军行》,然后说:“这里有意志。知道吗?”意思是要李讷从诗中体会意志的力量,以战胜疾病。
毛泽东真是慧眼独具,仅用“这里有意志”五个字,就把此诗的根本点一语道破了。没有意志,哪来什么慷慨和豪迈呢?毛泽东之于王昌龄,虽然“异代不同时”,却是“心有戚戚焉”。


(续)“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寥寥数字,就把边塞的恶劣环境,以及在雪山长云、海天无际中独立雄关的将士形象鲜明地刻画出来了。“黄沙百战穿金甲”一句写尽战斗的惨烈。在如此恶劣的环境、如此惨烈的战斗中,将士们心中想的是什么呢?是悲苦、是退却、是愤激?不!是跃马沙场,荡平敌寇,不斩楼兰誓不还的钢铁意志和豪迈心情。
我们读这首诗,欣赏这首诗,就是要从这首诗里读出人生的豪迈,读出意志的力量!
在现实生活中,当我们面临这样那样的诱惑时,当我们处在人生的低谷时,我们尤其需要这种意志的鼓舞,尤其需要这种勇往直前的豪迈精神。我们读诗,何尝不是在读人生?我们读诗,并不是为别人而读,而是为自己而读。我们从阅读中丰富了自己心灵的含量,扩展了自己意志的力量,化外在的感动为内在的积蓄,这就是我们最大的收获,是我们此生享用不尽的财富。
意志力,是一个人必须具备的最重要的心理素质之一,是成就大事业的必备条件。但是,很多时候,我们的意志力并不比古人更强一点,男人的意志力也并不比女人更多一点。
项羽号称西楚霸王,论其勇猛与武力,“力拔山兮气盖世”,是大英雄。但论其意志与情感,却极其薄弱,不堪一击。
楚汉相争打到最后,刘邦和项羽在垓下决战。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项羽以为汉军已经尽得楚地,于是慷慨悲歌,虞姬为之自刎。这就是戏曲舞台上至今盛唱不衰的“霸王别姬”的故事,因为这一幕悲壮的告别,项羽成了无数年轻人心目中一个有血有肉的大“英雄”,儿女情长的大“英雄”。
项羽在爱情上虽然成功了,但在人生当中却失败了。因为爱情是脆弱意志上面结出来的一个唯美的花朵。莎士比亚说:“脆弱啊,你的名字就叫女人。”女人在爱情当中永远都是美丽的,也永远都是脆弱的。同理,女人心爱的男人也一定是侠骨柔肠,爱博而心劳的。惟有这样的男人,能够成全女人的爱。但爱江山的男人则一定不能如此。
我并不是说项羽是因为爱女人而变得脆弱的,或者说是被女人变得脆弱的,而是说项羽性格中所固有的优柔寡断的气质和他那极其脆弱的意志力量,决定了他必然是一个悲剧的英雄。项羽的那一句“无颜见江东父老”,就是他作为大“英雄”的最后一句经典台词。尽管语言如何豪迈,表演如何悲壮,那骨子里却仍然是脆弱。
可惜的是,项羽的英雄形象及其经典名言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后人误读了。李清照写过一首很著名的小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是赞颂项羽的,可惜他颂错了。因为李清照心中所理解的豪杰,也还只是语言上的慷慨、表演上的悲壮,而不是内在的坚强与钢铁的意志。唐代的杜牧也写过一首《题乌江亭》的诗:“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是在替项羽的悲剧性的失败翻案。杜牧的翻案文章虽然做得好,但他对项羽本人内在气质与性格特征的解读,却差不多是在闭上眼睛瞎扯淡。包羞忍耻,卷土重来,如果这事换了刘邦,也许有可能,如果是项羽,那就是痴人说梦。
傅雷先生在《约翰•克里斯朵夫》一书的《译者献辞》里说:“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这些话说得多好啊!我们用这些话来解读一千三百多年前的王昌龄《从军行》这首诗,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当年的戍边将士如果不能够在内心先战胜自己,他们能够战胜强大的敌人吗?因此,我们也能够理解,他们立下“不斩楼兰终不还”的誓言时,难道不是战胜敌人的先兆吗?王昌龄的伟大,就在于他把这层没有说出来的意思,用诗句的雕刀深深地刻在读者的记忆中了。
《从军行》是一首英雄主义的颂歌,是一首意志的颂歌。一千三百多年以后,我们再读此诗,如果不能透过历史尘封的迷雾理解到这层意思,那就真是白费了王昌龄的一片苦心了。试问,处在当今竞争激烈的社会当中,一个没有意志力的人,一个没有一点英雄主义精神的人,他又能够成就什么呢?
(此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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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 项羽一段相当好 , u's blog is so rich, very gd -思想者无畏- 给 思想者无畏 发送悄悄话 (4819 bytes) () 02/14/2008 postreply 08:39:19

U like 路小川的诗歌8? -思想者无畏- 给 思想者无畏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2/14/2008 postreply 08: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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