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海燕:昙花一现的针刺麻醉

来源: Amitofu 2011-08-15 21:12:35 [] [博客]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5753 bytes)

(本文作者乔海燕做过红卫兵、知青、医生、记者和编辑,现为凤凰网副总裁。本栏目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

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针刺麻醉成了热门话题。媒体拼命聒噪,政治上拔高,技术上助长,被抬到吓人的高度,简直成了“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义词。尤其在“批林批孔”以后,报纸把针刺麻醉说成是文化大革命丰硕成果的重要部分;电影、舞台上,操针麻者被塑造成英雄形象,高大全,巍然屹立在镜头或舞台中央;据说,在广交会上,针刺麻醉的宣传栏与大庆、大寨比肩,赫然在列。在我们医院,按照上级卫生局的要求,针麻被列为常规麻醉方法,日常手术必须有30%的比例是针刺麻醉。这是个硬指标,来不得半点含糊,事关“毛主席革命路线”,谁敢儿戏?用不用针麻,是个态度问题,不能置疑;至于针麻能不能止疼,则是个技术问题,可以不断改进。

针刺可以止疼,这已经有实践证明。但是,针刺能不能当作麻醉方法?

也是在批林批孔中,一位日本医生到我们医院参观。这人是个开业医生,来医院也没有什么业务交流,随便看看。医院有人好事,提出叫他参观针刺麻醉,说是要宣扬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医院的主要领导不是军代表,就是工宣队,不知道水深浅,又听说是宣传需要,满口答应了。

选定的手术是开颅,脑干部位一个小瘤子,比较浅表。主刀医生对我说,手术比较简单,时间也不长。脑外手术用针麻,在我们医院也不是第一次。有效果好的,也有差的,因人、因手术而异,不稳定。所以,选择病人很重要。

病人是个解放军战士,姓高,党员。因为我是麻醉师,术前几次与高战士沟通、交流,一块学习毛主席语录。我从一开始就告诉他,手术选用针刺麻醉,这是我国劳动人民在几千年的阶级斗争和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治疗方法,行之有效;现在,又经过广大工农兵深入探索,其技术日臻完善,精益求精。开始,高战士比较紧张,毕竟在病房里,各种流言蜚语比较多,对他有影响。但是,当他听我说针刺麻醉有“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又有外国友人参观,情绪一下子调动起来,拍胸脯打胯的,“请战”声不绝于耳,还写了短文,贴在病房走廊,供来往人参观。有好心者暗示他“疼”,高战士马上严厉回击,革命战士死都不怕,还怕疼?心中一轮红太阳,刀山火海也敢上!

手术那天,高战士取坐位,低着头,整个人被手术单盖了个严严实实。我坐在他脸下方,一方面观察病人,同时看着两台针麻仪。手术中,高战士始终是清醒的,我按照事先准备好的程序,在某些阶段询问他,疼不疼?有什么感觉?高战士的回答很好,不疼!没有感觉!真不亏是有自觉性的党员。本来,按照当时的宣传,手术中还要叫高战士吃桔子、喝水,以示麻醉效果,病人轻松。但是,主刀医生多了个心眼,取消了。

那个参观的日本人中文还好,手术中不时低头钻到我的工作面,聊两句,看看针麻仪。他问我,一点局麻药都不用吗?我告诉他,按照规定,这个手术可以用10毫升普鲁卡因。

局麻药,这是个度,超过5毫升降一级,三级以下,就是用了20毫升以上,算麻醉失败。他又问,还用其它镇痛药吗?我说,按照规定,如果真疼,可以用不超过20毫克度冷丁。我又写在纸上告诉他,,已经用了15毫克了。日本人又问,确实不疼吗?针刺有手术止疼效果?我马上警觉,予以肯定回答。他又问,有没有测痛域的设备?我说,没有。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好。

手术结束,撤掉手术单,高战士重见天日,睁眼,微笑,还喝了口水,与手术医生说话,向日本人说“毛主席万岁”。日本人拿出相机,不断拍照。在场者喜笑颜开,手术大获成功,大家和我握手,麻醉师功不可没。连那个日本人也和我握手,连连说“祝贺、祝贺”。

大家马上挥师会议室,开会宣扬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伟大胜利,欢呼文化大革命取得的又一丰硕成果。会场布置得很简单,挂了横额,横额下是一排沙发,周围一圈椅子。院领导首先献辞祝贺,政治处领导讲文化大革命在本院取得伟大成就,医务处主任讲毛主席医疗卫生路线指引下本院接连向亚非拉国家派出三批共计56人医疗队,发言很热烈,差不多用了一个小时。再下面,才轮到手术医生发言,他们口腆,你推我让不愿意第一个说。

这当儿,那个日本人站起来,说,我能不能说两句?事先准备的程序里好像没有这一项,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看没有人回答,就捋捋袖子,伸出左手腕,说,你们看。

原来,那个日本人手腕有几道深深的红印,几个明显的指头印,有一道已经发青。

我马上就明白怎么回事。暗暗责怪自己,怎么没有看住他,叫他在手术单底下钻来钻去,这下可好,抓住把柄了。再偷眼看主刀医生,他脸都白了。

那个日本人说,你们不知道,手术中我摸到病人的手,他一下子就紧紧攥着我,死死不肯松手,你们看,掐的这个印子!

他老实交代,我是想测试一下病人究竟疼不疼?又说,你们都说病人不疼;不疼,能把我掐成这个样子吗?

他又说,针刺可以止疼,做手术麻醉?他摇摇头。

大家面面相觑,场面比较尴尬。谁都不说话了。病人疼到这种地步,说不疼已经是假话。

日本人看大家不说话,又解释,我在日本行医,我也用针灸,“肚腹三里留,腰背委中求”,我知道针灸有镇疼效果,但是,要用在手术中,需要大量的实验数据支持。

他说,临床的基础不是病人,是实验。

在政治畸形的年代,针刺麻醉被政治化,担负起国内、国际宣传任务。这种宣传事先就被规定为“成就”,置于不容怀疑的地位。在这种形势下,针刺麻醉确实热闹了几年,给一些人带来不小利益,给医生们带来不少麻烦,给病人带来若干痛苦。

我们医院有位老兄,在政治处干活,耍笔杆子的。那年头,这种人如鱼得水,在我们医院是“梁效”、“罗思鼎”的主要解说者。他不知从哪里搞来材料,跑来找我,说,用样板戏做针刺麻醉刺激,能够增强麻醉效果。我听了,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这位老兄到处游说,还说,这个在我们医院搞成,总结材料报上去,啊……那个……那个!居然有人相信,还同意试一试。于是,派人出差,按照材料指引的单位去购设备。还真买回来一台和收音机大小差不多的玩意。设备与一台收音机连接,能够把音频信号转换成电脉冲。样板戏唱起来字正腔圆,音色丰满,杨子荣慷慨激昂,李玉和义正词严,刁德一诡计多端,鸠山老奸巨猾,音调有高有低,转换成电波,倒是很丰富。于是,我们就试了。

手术还要等收音机里有样板戏才能开始,真麻烦!幸好那时候样板戏满天飞,收音机里倒是不难找到。那位老兄还坚持非要用“红灯记”做试验,理由是,李玉和遭受日本鬼子严刑拷问,依然心红志坚,用这一段唱段,针刺效果肯定好,写材料也容易受到重视。结果呢,可想而知,什么效果也没有,病人山呼海叫,外科医生不断增加局部麻醉药用量,才算把手术做完。

事后几天,那位老兄对我说,你知道为什么那次麻醉没有成功吗?我没好气地说,怎么,你找到原因了?他神秘兮兮地说,我查了,病人是富农出身,看样子,意识形态问题是个严重的问题呢。

外科主任知道了这事,悄悄对我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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