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密西根
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十一月清晨,密西根大学在雪中醒来,不是轰然惊起,而是慢慢地、像翻书那样翻过一夜未眠的章节。红砖讲堂沉默寡言,钟楼只偶尔咳嗽一声,全城似乎都在屏息,准备履行一种名叫“选举”的仪式。志愿者们站在雪地里摇旗呐喊,好像在拯救国家,其实只是完成教授布置的社会服务时数。我站在人群外,看得分明,也看得干净——这民主热情虽不属我份,却也热得发虚,像咖啡里的低脂奶泡,浮得高,落得快。
午后,我躲进 Sweetwaters 喝杯咖啡,算是向安娜堡这座城低头。此店由密大校友创立,学生扎堆成习。这里不分文理法商,只要你戴着耳机敲字、身边放本书,就默认你在思考人生,哪怕页面停在封面。我旁边两个政治学学生在辩论“自由意志与制度约束”,嗓门与咖啡价同样虚高。我没插嘴,只默念一句:“你们不困吗?”密大的学术气场浓,浓得像图书馆里那种陈年书尘,让人以为思考就是一种姿态,把头歪到四十五度角就叫深刻。可惜问题多半没解决,只是换了个纸袋装起来,继续拎着走。
傍晚,雪下得像不肯罢手的翻译官,一句句往地上砸。我穿过操场,看见一群中国学生在雪里踢球,踢得笨拙又执着。他们的欢笑声里没有“主流文化”的渗透,只有体温。这才是归属——不是靠认同换来的,而是靠不认同坚持下来的。夜色沉得比雪还快,钟声像迟到的旁白,才响起全剧已过半。那一日,我没有参与什么、改变什么、获得什么,但看见了很多:看见了制度的热闹,学术的泡沫,归属的错觉,还有自己一点点生出的冷眼与不合时宜。而这正是留学真正的起点——不是出发,而是退一步,看清楚站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