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腻最新力作《将夜》第一卷1-10

来源: 煮友 2013-06-09 22:10:26 [] [旧帖] [给我悄悄话] 本文已被阅读: 次 (91905 bytes)
  第一卷 清晨的帝国

 

  开头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很多不可知之地,在那些不可知之地里,有很多不可知之人。

 

  ……

 

  ……

 

  黄昏的荒原远方悬着一颗火球,它散发出的红色光线像一团体积巨大的火焰,缓慢而坚定地逐渐蔓延开来。原野上积雪融化后初生的苔藓,像烧伤后的疤痕一样涂抹得到处都是,四周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到上方传来的鹰鸣和远处黄羊跳跃时的声音。

 

  空旷的原野上出现了三个人,他们聚集到一棵荒原不多见的小树下,没有开口打招呼,很有默契地同时低头,似乎树下有一些很有趣的东西值得认真研究和思考。

 

  两窝蚂蚁正围绕着露出寒土的浅褐色树根进行着争夺,或许是因为这片荒原上像树根这样完美的家园难以找到第二个,所以这场战争进行得格外激烈,片刻后便残留了数千只蚂蚁的尸体,似乎应该很血腥惨烈,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片小黑点而已。

 

  天气还很寒冷,树下那三个人穿的衣服却不多,似乎并不怎么怕冷,就这样专注地看着,不知道看了多久,其中一人忽然开口低声说道:“俗世蚁国,大道何如?”

 

  说话的那人眉眼青稚,身材瘦小,还是一个少年,穿着件月白色无领的单薄轻衫,身后背着把无鞘的单薄木剑,乌黑的头发细腻地梳成一个髻,有根木叉横穿其中——那根木叉看似随时可能堕下,但又像是长在山上的青松般不可动摇。

 

  “首座讲经时,我曾见过无数飞蚂蚁浴光而起。”

 

  说这句话的是个年轻僧人,他穿着一身破烂的木棉袈裟,头上新生出的发茬儿青黑锋利,就像他容颜和话语中透出的味道那般肯定坚毅。

 

  木剑少年摇头说道:“会飞的蚂蚁最终还是会掉下来,它们永远触不到天空。”

 

  “如果你始终坚持这般想法,那你将永远无法明悟何为道心。”年轻僧人微微阖目,望着脚下正在抛洒残肢的蚁群,说道:“听说你家观主最近新收了个姓陈的小孩子,你就应该明白,知守观这种地方永远不会只有你一个天才。”

 

  木剑的少年挑眉微讽回应道:“我一直不明白,像你这样无法做到不羁身的家伙,有什么资格代悬空寺行走天下。”

 

  年轻僧人没有回应他的挑衅,望着脚下焦虑乱窜的蚂蚁说道:“蚂蚁会飞也会掉,但它们更擅长攀爬,擅长为同伴做基础,不惧牺牲,一个一个蚂蚁垒积起来,只要数量足够多,那么肯定能堆成一个足以触到天穹的蚂蚁堆。”

 

  天空暮色里传来一声尖锐的鹰叫,显得很惊慌恐惧,不知道是惧怕树下这三个奇怪的人,还是惧怕那个并不存在的直冲天空的巨大蚂蚁堆,或是别的什么。

 

  “我很害怕。”

 

  背着木剑的少年忽然开口说道,瘦削的肩膀往里缩了缩。

 

  年轻僧人点头表示赞同,虽然他脸上的神情依旧平静坚毅。

 

  小树下第三个少年身体精壮,裹着些像是兽皮般的衣裳,赤裸的双腿像石头一般坚硬,粗糙的皮肤下能够清晰地看到蕴积无穷爆发力的肌肉,他始终沉默,一言不发,然而皮肤上栗起的小点终究还是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真正的感受。

 

  树下三个年轻人来自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三个地方,奉师门之命在天下行走,就仿佛三颗横贯于人间的星辰般夺目,但纵使他们,今天在这片荒原也感到了难以抵抗的恐惧。

 

  老鹰不会惧怕蚂蚁,在它眼中蚂蚁只是黑点。蚂蚁不会惧怕老鹰,因为它们连成为鹰嘴食物的资格也没有,它们的世界里甚至根本没有老鹰这种强大的生物,看不到也触摸不到。

 

  然而千万年间,相信蚂蚁群中总有那么特立独行的几只出于某种玄妙的原因决定暂时把目光脱离腐叶烂壳向湛蓝青天看上那么一眼,然后它们的世界便不一样了。

 

  因为看见,所以恐惧。

 

  ……

 

  ……

 

  树下三位年轻人抬起头,望向数十米外地面上的一道浅沟。浅沟自然不深,里面除了黑色什么也没有,在斑驳的荒原地表上显得格外清晰。

 

  这条沟在两个小时前突然出现,陡然一现便直抵天际,仿佛是只无形的天鬼拿如山巨斧劈出来的,仿佛是位神匠拿如椽巨笔画出来的,令人不寒而栗,不解而惧。

 

  背木剑的少年盯着那道黑线说道:“我一直以为不动冥王是个传说。”

 

  “传说中冥王有七万个子女,也许这一个只是偶尔流落人间。”

 

  “传说就是传说。”背木剑的少年面无表情说道:“传说里还说每一千年便有圣人出,但这几千年来,谁真见过圣人?”

 

  “如果你真不相信,为什么你不敢跨过那条黑线?”

 

  没有人敢踏过那条黑线,那道浅沟,即便是骄傲而强大的他们。

 

  蚂蚁能爬过,长肢虫能跳过,黄羊能跃过,鹰能飞过,只有人不能过。

 

  正因为是人,所以不敢跨过。

 

  背木剑的少年抬头向天边望去,问道:“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存在,那么……他在哪里?”

 

  此时落日已经有一大半沉入地底,夜色正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荒原上的温度急剧降低,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氛开始笼罩整个天地。

 

  “黑夜降临,到处都是,你们又能到哪里寻找?”

 

  那名穿兽皮的少年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他的声音拥有与年龄不符的低沉粗糙,嗡鸣振动就像是河水在不停翻滚,又像是锈了的刀剑在和坚硬的石头不停摩擦。

 

  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用一种特别的方式离开。

 

  数蓬火苗忽然从他两根坚硬粗壮的裸腿上迸将出来,把少年下半身罩进一片赤红色中,狂啸的风让地面的碎石急速滚动,然后仿佛有种无形的力量抓住他的脖子,把他的身体提向十几丈上的天空,紧接着呼啸破空落下,狠狠砸在地上,然后再次蹦起,就像一块石头毫无规律地蹦向了远方,看上去异常笨拙却又极其迅猛高速。

 

  “只知道他姓唐,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

 

  背着木剑的少年若有所思说道:“如果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遇到,我和他肯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徒弟就这么厉害,他那个师傅又会强到什么程度?……听说他师傅这些年一直在修二十三年蝉,不知道将来破关之后身上会不会背一个重重的壳。”

 

  身旁一片安静,没有人回答,他有些疑惑地回头望去。

 

  只见那名年轻僧人双眼紧闭,眼皮疾速颤动,似乎正在思考某个令人困扰的问题,事实上自从那名兽皮少年说出关于黑夜的那番话后,年轻僧人便一直陷在这种诡异的状态之中。

 

  感应到目光的注视,年轻僧人缓缓睁开双眼,咧嘴一笑,笑容里原初的坚毅平静已经变成不知从何而来的慈悲意,张开的唇内血肉模糊,是嚼碎后的舌。

 

  木剑少年皱了皱眉。

 

  年轻僧人缓慢摘下腕间的念珠,郑重挂在自己颈上,然后抬步离去,他的步履沉重而稳定,看似极慢,但不过刹那便已经身影模糊将要消失在远处。

 

  树下再没有别的人,木剑少年脸上所有的情绪全部淡去,只剩下绝对的平静,或者说绝对的冷漠,他望向北方尘埃里那颗像石头般不停跳起砸下的影子,低喝道:“邪魔。”

 

  他望向西方那个低着头沉默前行的年轻僧人背影,说道:“外道。”

 

  “不足道也。”

 

  邪魔外道不足道也。

 

  说完这句话,少年身后背负的单薄木剑无由而振,发出嗡嗡异鸣,嗤的一声凌空而起,化作一道流光,将荒原上那棵小树斩做了五万三千三百三十三片,不分树枝树干尽为粉末,纷纷扬扬覆在那些忘生忘死的蚂蚁之上。

 

  “哑巴开口说话,饼上放些盐巴。”

 

  少年唱着歌走向东方,单薄的小木剑悬浮在身后数米处的空中安静无声跟随。

 

  ……

 

  ……

 

  大唐天启元年,荒原天降异象,各宗天下行走汇聚于此,不得道理。

 

  自其日悬空寺传人七念修闭口禅,不再开口说话。魔宗唐姓传人隐入大漠,不知所踪。知守观传人叶苏勘破死关,周游诸国。三人各有所得。

 

  但他们三个人并不知道,就在那一天黑夜将至时,就在那道他们不敢跨越一步的黑壑那头,靠近都城的方向某片小池塘边,一直坐着个书生,一个穿着草鞋破袄的书生。

 

  这书生仿佛根本感觉不到那道黑壑所代表的强大与森严,左手里拿着一卷书,右手里拿着一只木瓢,无事时便读书,倦时便少歇,渴了便盛一瓢水饮,满身灰尘,一脸安乐。

 

  直到远处三人离去,直到荒原上那条浅浅的黑壑渐渐被风沙积平,书生才站了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将木瓢系到腰间,将书卷仔细藏入袄内,最后看了眼都城方向,方才离开。

 

  ……

 

  ……

 

  都城长安有一条长巷,东面是通议大夫的府邸,西面是宣威将军的府邸,虽不是顶尖的权势爵位,但官威深重,平日长巷一片幽静,只不过今日却早已幽静不在。

 

  通议大夫府邸有喜,产婆忙进忙出,然而从老爷到丫环,府内所有人脸上的喜悦神色总觉得像是掺杂了某些别的情绪,没有一个人敢笑出声来,那些抱着水盆匆匆走过墙角的仆妇,偶尔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更是面露恐惧之色。

 

  那位以骁勇著称的宣威将军林光远,因为得罪了帝国第一骁勇大将夏侯,于是再也不复骁勇,被人告发与敌国相通,经过亲王殿下亲自审讯数月,如今终于有了结果。

 

  结果很明确,处罚很简单,就四个字——满门抄斩。

 

  通议大夫府大门紧闭,管家贴着门缝紧张望着同样大门紧闭的将军府,听着对面不时传来重物砍入肉块的声音,听着那些骨碌碌西瓜滚动的声音,身体忍不住颤抖起来。

 

  两家在一条巷子里生活了很多年,将军府从管家到门子都和他相熟。听着那些恐怖的声音,他仿佛看到无数把锋利的朴刀切开那些相熟人们的脖子,看到那些有着熟悉面容的头颅在青石板上不停滚动,然后撞到门口,逐渐叠加挤压成了一座小山……

 

  鲜血从将军府门下淌了出来,有些乌黑有些粘稠,像是混了朱砂的糯米浆液,里面还有些像紫薯絮般的肉筋,面色苍白的管家盯着那处,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扶着门佝着身子开始呕吐。

 

  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斥喝声,然后是被粗鲁敲打的声音,隐约间听到喝骂仿佛是说将军府有人逃脱,一名亲王府的家将骑在马上厉声喝道:“一个都不能少!”

 

  通议大夫府后宅花园某处墙上,有几道划痕和血迹。

 

  “少爷你听话,你不能出去,让小楚去,让他去吧……”

 

  离此地不远处的柴房内,一名浑身是血的将军府管事,望着身前两名四五岁大小的男孩儿,枯唇微微翕动,声音沙哑得极为难听,满是皱纹黑泥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挣扎,一直挣扎到老泪挤出眼角,浑浊得厉害。

 

  闯进通议大夫府的羽林军没有花多长时间,便找到了这间柴房。看见柴房内倒毙的老少两具尸体,进行查验之后,那名校尉犹有余悸地大声报告道:“一个不少,都死了。”

 

  ……

 

  ……

 

  世外高人这四个字最简单的解读方式就是高人一般在世外,在世外的容易是高人,废话中其实隐着某些道理,他们所恐惧的是凡人无法接触的,他们所喜悦的是凡人无法理解的。

 

  于是俗世不曾知晓俗世外发生了什么,世外的人也不会理会俗世里正上演着一幕幕生离死别或新生喜悦,更不会关心屠夫的秤少了斤两,酒徒家里的窖被老鼠噬出了泥洞,朝廷死了个宣威将军,某文官生了个女儿。

 

  两个世界的悲欢离合从来都不相通。

 

  若能相通,便是圣贤。

 

  都城长安郊外有座高山,山峰半数隐于云中,后山面西的悬崖峭壁之间,有一个人影正在其间缓慢上行,这个男子的背影极为高大,单衣之外穿着一件黑色的罩衣,手里提着食盒。

 

  迎风摇晃行到一处山洞外,高大男子坐了下来,打开食盒,取出筷子,夹一块姜片送入唇中仔细咀嚼,又拈两片羊肉吃了,满足地叹息赞美一声。

 

  夕阳下的都城长安,逐渐将被黑夜笼罩,远处隐隐有积雨阴云飘来。

 

  高大男子望着都城某处,感慨说道:“我仿佛看到当年的你。”

 

  然后他抬头望天,右手持箸指天,说道:“至于你,飞得再高又有什么用呢?”

 

  很明显,这两句话的对象是两个不同的人。

 

  略一沉默,高大男子端起手边的米酒一饮而尽,举着空酒碗望着天地四周都城左右敬颂道:“风起雨落夜将至。”

 

  说风起时,有风自山外来,吹得衣襟呼呼作响,岩间老树急剧摇晃,山石簌簌直落,雨落二字出他口时,远处飘至都城上空的雨云骤然一暗,无数雨丝化为一柱,自最后暮色间倾盆而下,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黑夜刚好占据半边天穹,漆黑有如冥君的瞳。

 

  高大男子重重放下酒碗,恼火咕哝道:“真他妈的黑。”

 

 

  第一章 渭城有雨,少年有侍

 

  唐帝国天启十三年春,渭城下了一场雨。

 

  这座位于帝国广阔疆域西北端的军事边城,为了防范草原上野蛮人入侵,四向的土制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干燥时节土墙上的浮土被西北的风刀子一刮便会四处飘腾,然后落在简陋的营房上,落在兵卒们的身上,整个世界都将变成一片土黄色,人们夜里入睡抖铺盖时都会抖起一场沙尘暴。

 

  正在春旱,这场雨来得恰是时辰,受到军卒们的热烈欢迎,从昨夜至此时的淅淅沥沥雨点洗刷掉屋顶的灰尘,仿佛把人们的眼睛也洗得明亮了很多。

 

  至少马士襄此时的眼睛很亮。

 

  作为渭城最高军事长官,他此时的态度很谦卑,虽然对于名贵毛毯上那些黄泥脚印有些不满,却成功地将那种不满掩饰成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愕。

 

  对着矮几旁那位穿着肮脏袍子的老人恭敬行了一礼,他低声请示道:“尊敬的老大人,不知道帐里的贵人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需要,如果贵人坚持明天就出发,那么我随时可以拨出一个百人队护卫随行,军部那边我马上做记档传过去。”

 

  那位老人温和笑了笑,指了指帐里那几个人影,摇摇头表示自己并没有什么意见。就在这时,一道冷漠骄傲的女子声音从帐里传出:“不用了,办好你自己的差事吧。”

 

  今天清晨,对方的车队冒雨冲入渭城后,马士襄没有花多长时间便猜到了车队里那位贵人的身份,所以对于对方的骄傲冷漠没有任何意见,不敢有任何意见。

 

  帐里的人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说道:“从渭城往都城,岷山这一带道路难行,看样子这场雨还要下些时日,说不定有些山路会被冲毁……你从军中给我调个向导。”

 

  马士襄怔了怔,想起某个可恶的家伙,沉默片刻后低头回应道:“有现成的人选。”

 

  ……

 

  ……

 

  营房外几名校尉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各不相同,有惋惜有不舍有庆幸有震惊,但很明显他们都没有想到马士襄居然会选择让那个人去做贵人的向导。

 

  “将军,你真准备就这么把他放走了?”一名校尉吃惊说道。

 

  渭城不大,军官士卒全部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三百人,远离繁华地的军营有时候更像是一个土匪窝子,所谓将军只不过是最低阶的裨将。然而马士襄治军极严,或者说这位渭城匪帮头领很喜欢被人叫将军,所以即便是日常交谈,下属们也不敢忘了在抬头加上将军二字。

 

  马士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着营房四周的黄褐色积水,感慨叹息道:“总不能老把他留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推荐信的回执已经下来快半年了,大好的前途在等着那小子,反正他要去都城进行书院初试,恰好和那位贵人的队伍顺路,就算送那位贵人一个人情也好。”

 

  “我看那位贵人可不见得领情……”校尉恼火回答道。

 

  众人身后的营房门被推开,一名模样清秀的婢女走了出来,望着马士襄和校尉们冷淡说道:“带我去看看那个向导。”

 

  到底是贵人的贴身婢女,面对着朝廷边将竟也是毫不遮掩自己的淡淡傲意。

 

  宰相门房、贵人近婢、亲王清客,这是官场上极令人头痛的角色,近则惹人怨,远之惹麻烦,最是麻烦。马士襄实在是不愿意和这种人打交道,随意说了两句闲话,便挥手召来一名校尉,吩咐他带着这名贵人婢女自去寻人。

 

  雨暂歇,轻雨过后的渭城显得格外清新,道旁三两枝胡柳绽着春绿,不过景致虽好城却太小,没走几步路,校尉便领着那位婢女走到了目的地,那是一处简陋而热闹的营房。

 

  听着门内传出的嘈乱声喝骂声行令声,婢女微微蹙眉,心想难道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敢在军营里饮酒?门帘被风拂起,里面的声音陡然清晰,果然是在划拳,却不是什么正经酒拳——听着行令的内容,婢女清秀的容颜上闪过一丝羞红恚怒,暗自握紧了袖中的拳头。

 

  “我们来划淫荡拳啊!谁淫荡啊你淫荡!谁淫荡啊我淫荡!谁淫荡啊他淫荡!……”

 

  龌龊的行令声往返回复嘈嘈不绝,竟是过了极长时间都没能分出胜负,表情越来越恼怒难看的婢女掀起门帘一角,眼神极为不善向里望去,第一眼便看见方桌对面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摸十五六岁,身上穿着一件军中常见的制式棉衫,棉衫襟前满是油污,一头黑色的头发不知道是天然生成还是因为几年未曾洗过的缘故有些发卷,也有些油腻,偏生那张脸却洗得极为干净,从而显得眉眼格外清楚,脸颊上那几粒雀斑也格外清楚。

 

  “谁淫荡啊你淫荡!”

 

  与龌龊的划拳内容截然相反,这少年此时的神情格外专注严肃,不仅没有丝毫淫亵味道,甚至眉眼间还透着几分圣洁崇高之意,他右手不停地在身前比划着剪刀石头布,出拳如风,出刀带着杀意,仿佛对这场划拳的输赢看得比自己生命还要更加重要。

 

  几只在西北恶劣环境下生存下来的拥有强悍生命力的绿头苍蝇,正不停试图降落到少年染着油污的棉衫前襟上,却总被他的拳风刀意驱赶开来。

 

  “我赢了!”

 

  漫长得似乎要把桌旁对战二人肺里所有空气全部榨干的划拳终于结束,黑发少年用力地挥动右臂,宣告自己的胜利,极为开心地一笑,左脸颊上露出一个可爱的酒窝。

 

  少年的对手却不肯服输,坚持认为他最后在喊谁淫荡时变了拳,于是房间内顿时陷入一片激烈的争吵,在旁观战的军卒各有立场倾向,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大吼一声:“照老规矩,听桑桑的!”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房间一角,那里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童正在搬动水桶,身材矮小瘦削,肤色黝黑,眉眼寻常,身上那件不知她主人从哪儿偷来的侍女服明显有些过于宽松,下摆在地上不停拖动,搬着可能比自己还要重的水桶,明显非常吃力。

 

  那名叫桑桑的小侍女放下水桶转过身来,军卒们紧张地看着她,就像是赌场上的豪客们等待着庄家开出最后的大小,而且很明显这种场景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

 

  小侍女皱眉看了一眼那名少年,然后望向桌对面那名犹自愤愤不平的军卒,认真说道:“第二十三回合,你出的剪,他出的拳,但你说的是他淫荡,所以那时候你就已经输了。”

 

  房间里响起一片哄笑声,众人就此散开,那名军卒骂咧咧地给了钱,那少年开心笑着接过钱钞,用手在胸前油渍上擦了擦,然后拍拍对方的肩膀表示诚挚安慰。

 

  “想开一些,整个渭城……不,这整个天下,谁能赢我宁缺?”

 

  婢女的脸色很难看,于是一直站在旁边偷偷观察她脸色的校尉脸色也难看起来。他用手攥住门帘,深深吸了口气,正准备咳嗽两声,却被婢女瞪过来的两道严厉目光阻止。

 

  阻止校尉惊动对方,婢女远远跟着那名少年和侍女离开了营房,一路沉默观察打量,校尉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只好归为贵人亲近人物惯有的谨慎怪异习性。

 

  一路上那名叫宁缺的少年没有显示出任何特殊的地方,买了些吃食,和街畔酒馆里的胖大婶打了声招呼,显得特别悠闲,唯一让婢女觉得怪异,让她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是:那位瘦小的侍女在他身后吃力地拖着水桶,少年却没有丝毫帮手的意思。

 

  帝国是个阶层森严的国度,但民风朴实,就算是在都城长安那种浮华阴暗地,哪怕是最冷漠的贵人,想来也无法看着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女童如此吃力而毫不动容。

 

  “军中允许士卒养婢?”清秀婢女强行压抑心头的怒意,对身旁的校尉发问。

 

  校尉挠了挠头,回答道:“前些年河北道大旱,无数流民涌向南方和边郡,路旁到处都是死人,听说桑桑就是宁缺那时候从死尸堆里抱出来的,宁缺也是孤儿,从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

 

  “后来他报名从军,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把这个小丫头带进渭城。”他看了婢女一眼,小心翼翼解释道:“都知道军中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但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总没办法把一个小丫头逼进绝路,所以大家都当……没看见。”

 

  听到这番解释,婢女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些,然而当她看到宁缺提着半只烧鸡晃荡的模样,再看到他身后数米外小侍女吃力拖动水桶而憋红的黑瘦脸颊,心情又变得糟糕起来,冷声道:“这哪里是相依为命,他分明想要那个丫头的命。”

 

  渭城确实很小,没过多时,前后四人便到了南向某处屋外,屋外有一片小石坪,坪外围着一圈简陋的篱笆,婢女和校尉站在篱笆外向里望去。

 

  小侍女把有她半个身子高的水桶艰难挪到水缸旁,然后站上缸旁的板凳,拼尽全身气力异常艰难地将水倒入缸中,紧接着,她开始淘米洗菜,趁着蒸饭的空当,又拿了抹布开始擦拭桌椅门窗,不多时便有水雾升腾,将她瘦小的身子笼罩在其中。

 

  虽说昨夜下了一场雨,但雨水不够大,门窗上积着的黄土没有被冲刷干净,反而变成了一道道难看的泥水痕迹,这些泥水痕迹在小侍女的抹布下迅速被清除,屋宅小院顿时变得干净明亮起来。

 

  很明显这些家务活儿她天天都在做,显得非常熟练快速,还是孩童的小黑侍女像蚂蚁般辛勤忙碌,像仆妇般东奔西走,累得满头大汗脸蛋通红,看上去有些滑稽,又有些令人心生同情……

 

  那个叫宁缺的家伙很明显缺乏这两种情绪,他安静或者可以说是安逸地躺在一张竹躺椅上,左手拿着卷有些旧的书不停翻看,右手拿着根硬树枝在湿泥地上不停划动,偶尔沉思入神时,他便随意将手中树枝一扔,掌心向上伸向空中,片刻后便有一壶温度将将好的热茶放到掌上。

 

  渭城里的军卒早已习惯这间小院里的日常生活画面,所以并不觉得奇怪,站在篱笆外的贵人婢女目光则是逐渐冰冷,尤其是看到那个小侍女忙着做饭打扫的过程中,还不敢忘了留意观察少年军卒的要求,随时准备沏茶倒水捶背捏腿时,她的脸上霜色愈发重了,仿佛要凝结了一般。

 

 

  第二章 能书能言穷酸少年

 

  如果真是你的侍女倒也罢了,可你难道不是从死尸堆里拣出的她吗?不是说你们二人是相依为命吗?就算退一万步说她是你的侍女,可你难道不觉得她的年龄还太小,不应该承担这么重这么辛苦的劳作吗?小小少年怎么就养了一身懒骨头,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动动手?

 

  或许是引发了童年时的不好回忆,或许是心中对某些美好情感的想象被某个家伙破坏得太过彻底,婢女迳直推开篱笆走了进去,目光落在竹躺椅上,落在那名少年一直认真读的旧书上,淡淡嘲讽说道:“以为看的是什么圣贤大作,能让你忘记身边发生的一切动静,没想到居然只是市面上随处可买的太上感应篇,莫非像你这种人也奢望能踏进修行之道?”

 

  宁缺坐起身来,好奇地看了一眼这个衣着华贵似乎永远不应该出现在渭城的小娘子,又看了眼表情尴尬的校尉,停顿片刻后解释道:“只能买到这本,所以也只好将就着看,也就是好奇,哪里有什么奢望。”

 

  婢女明显没有想到这少年竟会回答得如此自然随意,弄得自己反而不由一窒,旋即望向门旁正在倒灶灰的小侍女,不悦说道:“我堂堂大唐,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男人。”

 

  宁缺疑惑皱了皱眉头,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向正拿着抹布呆站在窗边的桑桑,明白了对方言辞间的锋利由何而来,左脸颊里酒窝隐现,笑着说道:“看你应该比我大,要不然……你就当我不是男人,是个男孩儿吧。”

 

  婢女这一生大概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赖皮之人,袖中的拳头缓缓攥紧,神色冰冷正欲发作之时,目光却落在竹躺椅旁那片泥地上,落在那些树枝画出来的字迹上,心思不由微微一动,眸中隐现异色,让她浑然忘了自己想要说些什么。

 

  ……

 

  ……

 

  渭城条件最好的营房内,那位穿着破袍子的老人正在闭目养神,边将马士襄则是半躬着身子和帐内的贵人对话,谦卑的态度里,有着隐藏不住的惊讶神情。

 

  “您对那名向导不满意?”他疑惑问道:“为什么?”

 

  帐内贵人的声音极其不满,训斥道:“我要的是精明能干的向导,而不是一个满脑子全是修行美梦,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提烧鸡的惫懒少年。”

 

  马士襄轻轻咳了两声,低声解释道:“以末将所知,宁缺虽然年岁尚浅,但这两年来在草原上也斩过好些蛮人头颅,若……只是绑几只鸡,我想应该问题不大。”

 

  大唐以武立国,首重军功,帐后那人虽然身份尊贵到了极点,但既然触及军队最看重的荣耀,马士襄毫不犹豫选择了反击,似是解释其实却有些嘲讽反驳的意味。

 

  帐后那道冷冽的声音稍一停滞,不悦道:“能杀人便能做一个好向导?”

 

  马士襄回答得愈发谦卑:“渭城三百部属,宁缺肯定不是其中杀敌最多之人,但末将敢以人头作保,无论是何等样惨烈的战场,最后活下来的人里……肯定有这少年。”

 

  然后他抬起头来,微笑说道:“因军功累加,他获得了军部的推荐信,这小子也确实争气,半年前便通过了初核,此次回都城,他就要去书院报到了。”

 

  听到书院二字,帐后忽然沉默下来,那位贵人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马士襄离开后,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缓缓睁开双眼,苍老而平静的眼眸间难得流露出一丝兴趣,他望着帷帐温和笑着说道:“在这边陲小城里,居然有士卒能考进书院,实在是令人意外,既然如此,那少年想必无论品行还是能力都是上上之选,让他做向导倒也不差。”

 

  “离国不过一载,没想到书院这等神圣之地居然也开始招收这等兵痞子了。”

 

  语调依然清冷不屑,但实际态度却已经有了变化,那位贵人至少不再反对宁缺作为自己队伍的向导——只需要一个名字便能够让大人物改变主意,那个简单叫做书院的地方,想来必然极不简单。

 

  老人说起另外一件事情,神情显得有些疑惑:“先前我去看过他写在泥地上的那些字,抄的是太上感应篇第三节,字体线条简练,却又极为生动,明明只是用了一根树枝,落于湿地之上却有刀锋加诸泥范之感,这名叫宁缺的军卒书法已然入了正途……真不知他是怎样练出来的,师承又是何方。”

 

  “那军卒也只不过空有笔触罢了,先前偶一观之,新鲜之余难免震撼,此时细细想来,也不过是些奇技陡笔的路数,谈何正途,日后约摸也就是都城香坊外一个卖字先生。”

 

  贵人冷淡应道。

 

  老人摇了摇头,说道:“您所说新鲜二字便是关键。我不懂书法,但看那军卒枝梢落处,竟真的隐隐能见金石之意,这等字中风骨极少见,真有些像道坛里那些符道大家的手段。”

 

  “您是说神符?”

 

  帐后贵人一怔,旋即嘲讽道:“世上亿万人众,符道大家却不过十数人而已。那些高人或隐于宫中,或静坐于观内,一生冥想苦修方能凝天地气息于金钩银划之间。那少年身上全无气息波动,就是一普通凡人,就算再看五十年太上感应篇只怕连初境都无法踏入,哪里敢和那些大家并列讨论?”

 

  老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虽说他是修行中人,一路上极得对方尊敬,但双方身份地位相差太大,所谓尊敬实际上不过是怜老惜才,既然如此,有些不该说的话还是不要说得好。

 

  当然他并不赞同帐后那位贵人的话,关于那名叫宁缺的军卒,老人有自己的判断:俗世之中皆凡人,能够体悟到天地气息从而踏入初始之境的人真可以说是万中无一,起始感应一关最是艰难,绝非易事,然而那宁缺若真能入书院学习,万一哪日因缘际会上了传说中的二楼,走上了修行之道,那手怪异而极富力道的书法,定会对他大有助益。

 

  就算那厮始终无法开窍,单凭那手字就能让书院和道坛里的高人们另眼相看,至不济也能震一震那些文士书家。

 

  ……

 

  ……

 

  宁缺放下手中的书籍,摇了摇头向门外走去,脸上尤自挂着淡淡的失落与不甘。

 

  这本小时候跟运粮队去开平赶集买的太上感应篇,正如那位贵人婢女所说,是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色。他很清楚这一点,却依然时刻不忘诵读学习,仿佛这本书就是传说中供奉在昊天道不可知之地的天书七卷。

 

  书籍早已翻得页角发卷,显得破旧不堪,若不是被桑桑用棉线密密缝住书脊,只怕偶一翻动就会化做几蓬纸钱迎风而去祭穷酸的先贤。只可惜这么多年过去,书页已翻烂,上面的字句深刻于脑中早已熟烂,他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不要说什么修行之初境,就连书中所言最简单的感应都无法做到。

 

  曾经失望甚至绝望过,后来知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正常人都无法体悟到天地之气,他的心情才变得平静了很多——是的,那些传说中的世外高人们都不是正常人,都是变态人士,因为只有极罕见的变态者方能感悟天地之息,不然那么多本太上感应篇在世上流传,怎么没听说过都城长安的夜空里到处都是飞剑闪来闪去,高人飘来飘去?

 

  而他宁缺很正常,或者说很普通。只是,忽然发现眼前有一座奇妙的宝山,你却只能空着手回去,忽然发现天地间充斥着那种叫做元气的像看不见的白云一般的奇妙东西,你却抓不到一片云彩,终究还是会有些不甘心吧?

 

  ……

 

  ……

 

  “渭城这么穷,草原上的蛮人早就让皇帝陛下打怕了,好些年都不敢过来,所以军功也没办法积得太快,能回都城当然是好的,我哪里会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

 

  灯光昏暗的军营内,宁缺向身前的将军恭敬行礼,言辞恳切解释道:“只是距离书院报名的日子还有段时间,我想着没必要这么早离开。这些年在将军麾下虽谈不上突飞猛进,但总被您教诲得像了个人样儿,不然我也不会如此命好考进书院。我是真想在渭城,在您身边多呆几天,能多听听您的教诲……哪怕就是这么多坐会儿,多说说闲话也是好的。”

 

  马士襄看着面前的少年,下颌的胡须微微拂动,不知是被夜风吹拂还是非常生气的结果,没好气说道:“宁缺啊宁缺,曾几何时你也变成这么不要脸的家伙了?”

 

  宁缺认真回答道:“只要将军您需要,我随时可以不要这张脸。”

 

  “说真话吧。”马士襄的神情冷淡下来,表情严肃问道:“为什么你不肯当这个向导?”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低声说道:“将军,那位贵人应该很不喜欢我。”

 

  “贵人不喜欢你?”马士襄厉声训斥道:“你好像忘记了你的身份,要知道你现在还不是书院的学生,身为帝国军人必须服从上级军令,服从老子我的命令!贵人喜不喜欢你,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至于你喜不喜欢那位贵人,是没有人会在乎的事情!你只需要接受命令,然后完成命令!”

 

  宁缺没有回答,低头看着军靴中间那块泥巴里长出的一根倔犟的青草,沉默表示反对。

 

  马士襄拿这个少年无可奈何,叹息说道:“你到底是要闹哪样?为什么就不肯跟他们回都城?”

 

  宁缺抬起头来,神情极为认真说道:“在外面我看过他们的车队,他们在草原上遇过袭,最近那边正在春旱,而去年左金帐的单于死了,那位贵人的婢女皮肤有些黑,所以……我不敢跟他们走。”

 

  车队遇袭,草原春旱,单于死了,婢女脸黑,这些看似没有什么表面关联的词语,被他琐碎地组合在一起,便成为了他沉默倔强反对不肯离开渭城的理由。

 

  马士襄看着他,叹息问道:“你早就猜到了?”

 

  “全渭城现在还有谁没猜到他们是谁?”

 

  宁缺很无奈地摊开双手,望向夜色下军营的那一边,说道:“也只有那位在长安皇宫里长大,嫁到草原上作威作福连自己男人死了都没发现的白痴公主殿下,才会愚蠢到以为这始终是个天大的秘密。”

 

 

  第三章 唐人的朴素是非观

 

  帝国民风开放,又是深夜军帐私话,但听到白痴公主殿下这几个字,马士襄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变得紧张难看起来。

 

  那位身份尊贵的女子进入渭城后,他是何等样的小意谨慎紧张,哪里想到宁缺居然这般大剌剌做出了如此刻薄的评价,而且他认为宁缺的评价并不公道,所以脸色更加难看。

 

  世人皆知大唐四公主并不是白痴,而是位极贤良的殿下。

 

  以大唐国力之强,兵锋之盛,无论是面对草原蛮族,还是面对中原其他诸国,从来不会考虑和亲这种带有屈辱性质的政治手段,除了早年太祖皇帝几位最忠诚的蛮族部将迎娶过几位宗室女,便再也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

 

  然而当三年前草原初现不稳,蛮族最大的金帐部落在大唐敌对国家秘密挑唆支援下隐现反心时,当时正处十三四岁豆蔻年华、深受陛下宠爱的四公主,竟是跪于大明宫前叩阶泣血,不顾举国反对,宁愿舍弃长安繁华,坚持要远嫁草原,给那位金帐单于做续弦。

 

  此事一朝传出,天下震惊,坊间议论纷纷,白发文臣痛心疾首连上奏章,皇帝陛下震怒摔碎了无数盏玉杯,皇后情绪复杂不置一辞,然而这一切都无法阻止那位少女公主的决心,而草原金帐单于在知晓此事后大感荣耀,更喜公主性情,遣使者驱五千牛羊马入朝言辞谦卑恳切求亲,最终大唐皇帝只好无奈定下让女儿在天启十一年出嫁草原。

 

  公主嫁入草原不到半年,与单于夫妻相敬和谐,曾经雄心勃勃的蛮族英勇领袖,变成了一只平静的草原雄狮,静守国土,远眺异乡,却不再轻启战衅。

 

  只可惜谁也没有想到数月前,正值壮年的单于便突然暴毙,单于之弟强行继位,边境的局势重新变得复杂紧张起来。

 

  但从当年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女跪在大明宫前自行决定婚约开始,整整四五年的时间,唐帝国西北边境一直处于珍贵的和平之中,必须要说大部分都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功劳。

 

  传闻中公主坚持远嫁草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避开皇后娘娘,然而即便这是真的,在军方重臣和朝中官员们眼中看来,四公主不恃陛下宠爱、面对皇后主动退避、避免帝国上层矛盾激化的行为,也是一种识大体、极贤良的行为。

 

  对于马士襄这种身经百战的大唐边将来说,他们不畏惧战争,更不会惧怕那些蛮人,公主远嫁敌人甚至让他们觉得极为屈辱——但没有谁会拒绝和平这种上天赐予的礼物。

 

  所以他们对那位公主殿下的感觉很复杂,既有些无来由的愤怒,却也难免有些感激,种种情绪到最后,渐渐变成了内心深处不便与人言的一丝尊敬。

 

  宁缺是个普通军卒,不知道能不能理解将军的复杂情绪,就算理解想来也不会在意,因为他现在争取的事情牵涉到他个人安危,而他一向以为没有太多事情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假装没有看到将军阴沉的脸色,继续说道:“我粗略算过马车上的箭眼,那位新任单于下手很黑很绝,我估计公主的护卫队至少损了一半人马在草原上。”

 

  “据说是遇到了马贼。”马士襄说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大概连他都不相信这个说法。

 

  “就算是金帐单于,也不敢明目张胆袭击我大唐公主,所以当然是……也只能是马贼,只不过谁都知道那批马贼是由谁扮的。”宁缺继续说道:“但这事儿仔细一想又不对了,大家都知道马贼是新单于骑兵扮的,那个蛮子哪里来的这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事后朝廷大怒发兵把他金帐给平了?”

 

  大唐以武立国,民风朴素而争勇好狠,堪称天下最强之国,最是在意尊严,然而如果要彻底平掉草原蛮族金帐,只怕也要让国力损耗大半。

 

  为了一位嫁了人的公主遇袭而让帝国陷入动荡艰难,这看上去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事实上,在大唐的历史中经常出现这种可以说意气用事,也可以说豪气干云的故事。

 

  最著名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太祖晚年。

 

  其时草原某部屠了白羊道某处村镇,村民一百四十人被斩尽杀绝,帝国使者前去问罪,又被那部落骄奢单于割了耳朵赶回。太祖勃然大怒,当即决定亲征草原,帝国全体动员,支撑一支由八万骑兵构成的浩荡铁骑征北,该部落大感震栗恐惧,望风而逃,顶风雪直入北部荒原,而大唐铁骑则是紧追不舍,竟是连战数月,最终将对方部族全数屠灭。

 

  连战数月,尽屠敌骑,看似简单的描述,看似潇洒风光的结局,却隐藏了大唐帝国为此付出的可怕代价。

 

  为了支撑这场耗资巨大的战争,朝廷发百万民夫,征河北道三郡牲畜,岷山四周田地荒废,十室九空,南方赋税连翻四倍,民怨沸腾,朝中官员根本无力兼顾政事,天下陷入了动荡甚至垮塌的危险边缘。

 

  大唐帝国最奇妙的气质,便在这种最危险的时刻以及随后的无数岁月对此事的评价中呈现了出来。

 

  当帝国铁骑远征荒原之时,南方的反贼义军竟是没有趁此良机加大攻势,甚至反而纷纷潜回山林湖泊之中,看上去就像是他们不想在这时候拖帝国的后腿。造反的草莽们,或许并不见得每个人都会想着所谓民族大义,或许他们当中也有人想抓住这个天赐的良机,然而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往常默默支持他们的穷苦民众,义军中很多底层头领和士兵,在他们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时,纷纷用脚步和沉默表示出了最激烈的反对。

 

  打胜了这场仗的唐太祖历史地位并不高,就算在帝国内部也是如此。无论是在史书上,还是在酒楼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对这位雄主的评价往往不离好大喜功,喜用小人佞臣,好酷法,求长生而无道,诸如此类。

 

  但不管是最迂腐的文人、最漠视君权的书院教授,还是最恨加赋的农夫商人,他们会找各式各样的理由去痛骂那位开国皇帝,但却从来没有人认为那场只因君王一怒而耗尽国力让黎民受苦的战争不该打。

 

  因为从开国到现在,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始终坚持信奉并守卫一个朴素的道理:我不欺负你,但你也别想欺负我,就算是我欺负了你,但你……依然别想欺负我!

 

  谁欺负我,我就打谁。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立国之本。

 

  这就是大唐帝国的强国之路。

 

  这也正是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度叫做唐。

 

 

  第四章 非典型唐人的前路探讨

 

  大唐之所以被称为大唐,就是基于这些简单而很有力量的东西。

 

  宁缺不是一个典型唐人。他在战场上经常显得不够勇敢,更没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把自家房子烧了图一乐的剽悍劲儿,相信他再在渭城生活二十年,也没有可能写就一场从乞儿成长为将军的人生大戏。

 

  但他在军队里呆的时日足够长久,长到他可以精准地把握住这个时代唐人那些可贵或可怖的气质,于是当他发现公主车队上的箭眼时,马上便推论出一些很令人头痛的事情——草原上那位继任的单于,居然胆敢追杀大唐公主,如果他不是真的疯了,那就是帝国内部有真正的大人物与之勾结,向其发出了不受帝国追究报复的承诺。

 

  “四公主现在已经入了国境,进了渭城,结果她依然没有完全表明身份?为什么?因为她现在脑海里已经没有信任这个词。她或者会信任陛下,但肯定不会信任陛下的臣子,比如将军你,比如我们这些边军,甚至是整个朝廷。”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没有长安城里某些大人物点头,草原上根本没有蛮人敢对她行凶。能够给蛮人这种承诺,并且让单于相信的人……最多不超过四个,而那四位甚至是连她都惹不起的角色。”

 

  “这种帝国上层之间的战争,就连将军您都只能躲得远远的,更何况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宁缺用脚跟碾了碾微湿的泥地,低声说道:“路上肯定要出事儿,我这种人顶天也就能对付三五个人,掺和进去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护送公主队伍里多我一个,也就是山路里多具尸首;少我一个,渭城还能多留一个军纪不错的善良小兵。”

 

  “将军大人,您就把我当成是那天地间的元气,没什么太大用处,干脆看都看不到好了。”

 

 

  马士襄看着貌似谦卑的少年,揉着脑袋闷声说道:“把自己比作天地间的元气?这算是谦虚还是自夸?如果你真想说服我收回这道军令,说自己是一道屁或许更合适一些。”

 

  宁缺嘿嘿笑了两声,回答道:“马上就是要上书院的学生,说话用辞总得雅致一些。”

 

  马士襄没有继续取笑这个孩子,沉默片刻后皱眉解释道:“让你去给公主的车队当向导,其实……也和你上书院有关。你的战功确实够了,初试也通过了,我请上峰为你写了推荐函,军部的回执已到,但莫非你以为这样就能进书院?”

 

  “你这些年一直呆在渭城边塞,就算听过一些书院的传说,但你并不清楚那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将军的表情凝重而严肃:“在我大唐军民心中,书院是最神圣崇高的不可触犯之所在,拿了军部回执,只代表你能参加书院入院试,但想要真的踏进书院那扇红门,你至少要跑三个部堂去盖章……”

 

  “像我们这种级别将领写的推荐函,那些部堂哪里会瞧在眼中,就算是军部回执也没有什么力量。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把你参加入院试的时间拖上好几年。近些年来这已经成了常景,除了书院先生们在民间收的学生,任何走朝堂推荐路子的考生,都要花大价钱去疏通门路,不知多少殷福之家,就为了那场考试落了个倾家荡产。”

 

  “我知道这两年你在渭城存了些钱,可难道你以为靠那几百两银子就能把那些家伙喂饱?”

 

  宁缺挠挠头,感慨说道:“以前可没有人告诉我这件事情。”

 

  “因为现在有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所以自然没必要告诉你。”

 

  马士襄看着他不悦说道:“只要路上立下功劳,入了贵人法眼,甚至只需要贵人记得你的名字,到时候公主府里随便一位管事说句话,还有哪个衙门敢不长眼去敲诈勒索你?”

 

  “这就等于说,我必须要拿命去赌一个书院入院试的资格,听上去怎么总感觉有些不划算?”宁缺继续挠头。

 

  马士襄狠狠瞪了他一眼,训斥道:“胡涂!混帐!为了能进书院,不知多少人恨不得卖了自己亲娘,杀了自己亲爹!现在不过是要你小子冒点小风险,你居然还不肯干!”

 

  片刻后将军平伏粗重喘息,劝道:“据我分析殿下应该也明白她的行踪不可能保密。你能猜到她的身份,全渭城人都能猜到,难道她在帝国里的敌人会猜不到?既然如此她还坚持照常上路,说明在道路前方肯定有援兵接应,你的任务只是带着她走山中捷径,尽快与那些人碰头,哪里谈得上赌命?”

 

  宁缺低着头,默默不语,不停盘算着其中的得失利益。

 

  马士襄看着他的神情,想起这少年平日里最令人恼火的那些怪脾气,知道不拿出一些看得见的利益,很难说服对方去冒险,不由叹息一声,压低声音说道:“殿下的队伍里有一位老人,他姓吕,听说修的是昊天道南门。”

 

  听到这句话,宁缺霍然抬头,惯常平静而又惫懒的眼眸竟是陡然变得极为明亮。

 

  马士襄看着他感慨道:“你还是个小屁孩儿的时候就来了渭城,自己靠着甜言蜜语和本事讨好了全城的老少爷们儿,营卒换了一批又一批,就算是东城的肉饼店都换了两个老板,你却始终还是渭城这个土匪窝里最受宠的小屁孩儿。”

 

  他揉了揉宁缺的脑袋,就像看着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说道:“那年前任将军病逝之前,通门路给你弄了军籍,紧接着秋天大家伙去草原上打柴,差点儿被那些蛮子围死,全靠你我们才逃了出来,那时候全渭城人一致决定要好好赏你,我们甚至想好了,就算你提出的条件是要用都城最红的清倌人开苞,我们大家也要凑钱把这事儿漂漂亮亮地给你办了。”

 

  头发已然花白的将军话锋一转,苦涩说道:“但谁也没想到你居然想学那些世外法,很无奈啊,全渭城人甚至是整个七城寨,都没办法给你找一个老师,我们只能看着你把那本太上感应篇翻得又破又烂,却没什么主意。”

 

  “但现在是机会!”

 

  马士襄目光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无论是书院,还是那位姓吕的老人家,你都必须抓住,也一定要抓住。”

 

  宁缺沉默了很长时间,低着头轻轻叹息说道:“其实……还是有些舍不得吧。”

 

  窗外星光清漫幽淡,马士襄看着少年说道:“渭城……终究太小,你应该去都城长安,去那些真正的大世界看看,或许那些地方有很多凶龙恶虎,但你这头初生的牛犊儿又真怕过谁?”

 

  “至少……那些地方不会只有一本破烂的太上感应篇。”

 

 

  第五章 睹无月思怀

 

  渭城南边有一条连小溪都算不上的小水沟,小水沟旁有座连小山都算不上的小土坡,小土坡下边有一个连小院都算不上的带篱笆有石坪的草屋,夜里雨云早散,格外明亮的星光洒在水沟、土坡、草屋上,顿时镀上一层极漂亮的银晕。

 

  宁缺趿拉着鞋慢腾腾地在星光下行走,看着眼前这间和桑桑住了很长时间的草屋,速度不禁变得更慢了些。但只要在走,那么无论多慢总有抵达目的地的那天。他推开那道只能防狗不能防人的篱笆墙,走到门缝漏出来的油灯光前,抬手堵住自己嘴唇,咳了两声,说道:“如果去都城怎么样?”

 

  草屋门被推开,吱呀的尖响刺破安静的边城夜晚。

 

  小侍女桑桑在门口蹲了下来,瘦小的身影被油灯光拉得极长,她用指头按了按木门边,回答道:“你不是一直都想去长安吗?对了宁缺,你什么时候才去火器营里偷些油回来?这门已经响了好几个月了,声音实在是很难听。”

 

  “现在还有谁用那些难玩的火铳,如果只是要油,我明天去辎重营问问……”宁缺下意识里随口应了声,然后忽然想明白一件事,“哎!我要和你说的好像不是这个事儿,如果真要走了,还管这破门做什么?”

 

  桑桑扶着膝头站起身,瘦小的身躯在微凉的春日夜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看着宁缺,用认真而没有夹杂任何其它情绪的声音细声说道:“就算我们走了,可这房子还是会有人住,他们还是会开门啊。”

 

  自己二人离开后,这间远离坊市偏僻破落的草屋真的还会有人愿意来住吗?宁缺默然想着,不知为何突然间多出一些叫不舍的情绪出来,他轻轻叹息了声,侧着身子从桑桑身边挤了过去,低声说道:“晚上把行李收拾一下。”

 

  桑桑将鬓角微黄的发丝随意拢了拢,看着他的后背问道:“宁缺,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对那件事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人能拒绝让自己更强大的诱惑。而且那些玩意儿对于我来说,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宁缺知道小侍女猜到了自己的心思,抬头看着桑桑黝黑的小脸蛋儿,挑眉说道:“而且我们两个总不能在渭城呆一辈子,世界这么大,除了帝国还有很多国家,我们总得去看看,就算往小了说,就为了多挣一些钱,升职升得更快一些,去长安也比在渭城呆着强太多,所以这次我一定要考进书院。”

 

  桑桑脸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因为年龄还小的缘故,小侍女的眉眼并未长成,又因为边城风沙的关系,小脸蛋儿黝黑粗糙,加上那一头童年营养不良造成的微黄细发,实在谈不上好看,就连清秀都说不上。

 

  但她有一双像柳叶似的眼睛,细长细长的,眸子像冰琢似的明亮,加上很少有什么太明显的神色,所以不像是个出身凄苦将将十一二岁的小侍女,倒像是个什么都知道,看透世情心无所碍的成熟女子,这种真实年龄相貌与眼神之间的极度反差,让她显得格外冷酷有范儿。

 

  宁缺知道这些都是假象,在他看来,小侍女桑桑就是一个典型缺心眼子的丫头,二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她因为习惯了依靠自己思考办事,所以越发懒得想事,因为懒得想事,所以变得越来越笨,而为了掩饰笨拙她说每句话时用的字越来越少,所以就愈发显得沉默冷漠成熟怪异起来。

 

  “不是笨,应该是拙。”他想着某些事情,在心中默默纠正了一句。

 

  沉默了很长时间,桑桑忽然抬起头来,咬了咬嘴唇儿,露出罕见的畏怯情绪,说道:“听说……长安很大,有很多人。”

 

  “都城繁华,听说天启三年时人口就已经超过一百万了,生活所费极贵,长安居,大不易啊……”

 

  宁缺叹息了一声,看见小侍女紧张的神情,笑着安慰说道:“人多也没什么好怕的,你就把长安当成一个大点的渭城便好,到时候还是我去和外人打交道,你照老样子操持家里的事情,真要怕你就少出门。”

 

  “在都城一个月买肉菜米粮大概要花多少钱?”

 

  桑桑柳叶般的双眼瞪得极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布裙下摆,紧张问道:“会不会超过四两银子?那可比渭城要翻倍了。”

 

  “如果真考进书院,你总得给我扯些好布料做些衣裳,再加上家里可能会来客人,比如同窗什么的,万一哪位先生看中你家少爷我,也可能来家坐坐,所以你至少也要做套新衣裳,我粗略算了下,怎么也得要十两银子。”

 

  宁缺蹙着眉头回答道,实际上他只是极为认真地瞎说,他并不是很清楚,十两银子对于书院里的学子们来说,有可能只是天香坊中大酒楼随意一桌酒席的价钱——正如河西道那个著名的笑话:在田里干活儿的农妇闲唠,总想着东宫娘娘在烙肉饼,西宫娘娘在剥大葱,肉饼似海,大葱似山。

 

  然而即便是这个明显缩水的错误答案,也远远超过了小侍女的心理底线,她皱着眉头认真望着他建议道:“太贵了……宁缺,我们不要去长安,你也不要考书院了好不好?”

 

  “没见识的东西。”宁缺训斥道:“入了书院出来肯定能做官,到时候你我一个月花十两银子,我在衙门里随手一个月怎么不得挣个七八十两银子回来?再说长安有什么不好,陈锦记的胭脂水粉不要太多喔。”

 

  胭脂水粉四字竟仿佛是小侍女的要害,她紧紧抿着嘴唇,明显陷入极剧烈的心理挣扎之中,很久之后她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可是你读书院那几年怎么办?我的女红一般,长安人眼皮子肯定高,不见得能卖出去。”

 

  “这确实麻烦,听说长安城周边不能打猎,那些山林子都是皇帝老爷的……我们还有多少钱?”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然后极为默契地走到两个大榆木箱旁,打开箱子从里面最深处摸出一个包裹极严实的木盒。

 

  木盒里尽是散碎的银子,像指甲般大小的银角子上明显有铰子的划痕,中间只有一个大银锞,一看就知道是平日点滴存蓄而成,只是数量并不太多。

 

  看着木盒里的散银,两个人都没有数,桑桑低声说道:“老规矩五天数一次,前儿夜里刚刚数过,七十六两三钱四分。”

 

  “看来去长安后必须想法子多挣些钱。”宁缺神情认真说道。

 

  “嗯,我会争取把自己的女红水平再提高一些。”桑桑神情认真回答道。

 

  ……

 

  ……

 

  入夜,桑桑跪在炕上整理被褥,干瘦的膝头快速移动,动作麻利快速,小手掌一摁便把枕头中间摁出一个弧形,正是宁缺睡得最舒服那弧度。然后她抱起自己的被褥跳下冷炕,走到屋角那两个大榆木箱边开始铺自己的床。

 

  灯熄,宁缺把水碗搁在窗台上,借着星光钻进被窝,双手搭在被沿,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发出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闭上眼睛,过了会儿才听到屋角传来那阵听了好几年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这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夜晚,他们将伴着帝国边塞的星光沉沉睡去,然而真实的情况是,今天草屋里的主仆二人都没有睡着,或者是因为即将踏入崭新世界的激动不安,或者是因为都城长安的繁华、隐约可见的富贵,还有那些散发着迷人味道的香脂水粉,窗边屋角的两道呼吸声迟迟未能平静。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缺睁开双眼,看着窗纸上的淡淡银晕,出神说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姑娘都不怎么怕冷,衣裳穿得很单薄,领口开得很大,身子都很白,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那时候年纪太小,都不记得了。”

 

  他翻了个身,望向黑糊糊的屋角,问道:“桑桑,最近有没有犯病?会不会冷?”

 

  黑暗中小侍女似乎是摇了摇头,隐约能看见她紧紧攥着被角,双眼紧闭,唇角却挂着一丝极罕见的微笑,低声喃喃回答道:“听说长安城里的女孩子确实都挺白的,她们天天都用那么好的水粉,能不白吗?”

 

  宁缺笑了笑,看着她说道:“放心,等本少爷以后有了钱,陈锦记的胭脂水粉随便你买。”

 

  桑桑霍然睁开双眼,像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映着明亮的星光,严肃说道:“宁缺,这可是你答应的。”

 

  “刚才说过,去长安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少爷,这样才显得尊重。”

 

  当年宁缺从道旁死人堆里翻出浑身冰冷的小桑桑,然后辗转来到渭城,至今已有七八年。桑桑虽然在户籍上是婢女,做的也是婢女的事情,却从来没有喊过他少爷,这不代表别的任何事情,只代表一种习惯。

 

  今天小侍女桑桑被迫要扔掉这个习惯。

 

  “宁缺……少爷……你要记得答应给我买陈锦记。”

 

  宁缺应了声,目光落在炕边地面像白霜般的星光上,心头无来由微紧,很多年前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再次袭来,回头望向窗外深青色的夜空,看了眼满天星光,然后开始低头思念故乡,喃喃念道:“今天还是没有月亮啊……”

 

  黑漆漆屋角榆木柜子上的桑桑,像个小老鼠般蜷在微凉的被褥里,她伸手到腰后扯了扯,挡住外面的微凉气息,顺便让两个柜子间的缝显得不那么硌人,听着窗边传来的呓语,心想宁缺……少爷又开始说这种胡话了。

 

 

  第六章 此去长安混人样

 

  清晨,主仆二人醒来,借着蒙蒙熹微的晨光开始整理行李,偶有争执,更多时候是沉默。

 

  宁缺在屋外土墙上掏了半天,掏出一个长长的袋子,取出袋中的弓箭仔细检查半天,确认没有问题递了出去,桑桑在旁接过塞进那张棉布做成的大包裹,又从篱笆架下取出三把带着些微锈迹的连鞘直刀,宁缺接过来用心地擦拭了几下,迎着朝阳看了看锋口,点点头便用哈绒草绳紧紧系在了背上。

 

  他从门后取出一把黑伞,用剩下的最后那截哈绒草绳系紧绑在桑桑的背上,这把黑伞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总感觉上面蒙着一层黑黑的油污,并不反光,显得有些厚重,而且这把伞看得出来很大,就算收拢系紧,背在桑桑瘦削矮小的身体上,竟是险些要垂到地面。

 

  远行的准备做好,宁缺和桑桑一前一后迈过破烂的篱笆墙,二人同时回头看了一眼小小的青石坪和小小的破草屋,桑桑仰头望着他的下颌,问道:“少爷,要锁门吗?”

 

  “不锁了。”宁缺略一沉默,说道:“以后……或许我们很难再回来了。”

 

  ……

 

  ……

 

  裹铁木轮碾压湿软的泥地,贵人的车伍缓缓启程,向渭城外驶去。前后五辆软索马车,在边塞上任何时节都很能吸引人的目光。今天道旁确实也来了很多送别的人,但他们关心的重点不是这支贵人的马队,而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少年和小侍女,时不时有煮熟的鸡蛋递上去,时不时有脸颊黑红的大婶拿脏手绢抹着眼哭着说些什么。

 

  “宁缺你这个缺德的死坏胚,我家那远房侄儿多好,你就不肯让桑桑嫁他,这下好,要这么个丫头跟着你去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告诉你,你可得把我家桑桑看好了!”

 

  坐在车辕上的宁缺脸色极为难看,回答道:“婶儿,桑桑才八岁的时候你就开始提亲,这事儿怎么也不成啊。”

 

  几声带着笑意的骂声后,天上忽然下起了濛濛细雨,仿佛比线还要细的雨丝洒在人们的身上,有些微凉,送行的人们却没有人离开,渭城的军卒家属们忙着和宁缺告别,和他计算最后的债务问题,人群闹腾得没完没了。

 

 

  后方那辆装饰最精美的马车车帘掀开一角,那名骄傲冷漠的婢女探出头来看了眼,秀丽的眉尖忍不住蹙了起来。

 

  就在车队将要驶出这座小小边城前,宁缺从马车上站了起来,向四周拱手一礼。

 

  少年身后背着三把旧刀,站在雨中拳掌相搭行礼,竟陡然生出几分豪壮之气。

 

  “老少爷们儿,大姐大婶儿们,感谢的话不多说。”

 

  说完这句话,他在雨中张开双臂,握紧双拳向上分开,展露自己并不强悍的胸肌和手臂,摆出一个特傻逼的姿式,大声喊道:“此去长安,要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我就不回来了!”

 

  此言一落,就像说书先生落下开戏的响木,又像一颗血糊糊的人头摔落尘埃,道旁的民众齐声叫起好来。

 

  渭城唯一像样的酒馆里,马士襄和几名亲信校尉正在喝酒,贵人不要他们相送,他们也懒得去送宁缺那小子,却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眼前这幕画面,一名校尉想着宁缺站在马车上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叹息道:“混不出人样就不回来了?那这浑没人样的小子,看来是真的很难再回来了。”

 

  酒桌旁的马士襄想着昨天深夜宁缺对自己说的那三句简短的话,忍不住轻抚花须,大感老怀安慰,望着渐渐驶出城洞的那辆马车,笑着轻声说道:“不回来也好,你这个缺德玩意儿,去好好祸害外面的世界吧。”

 

  ……

 

  ……

 

  离渭城远了,自然也就离草原远了,正在困扰蛮族部落和新任单于的春旱,并没有影响到这里,春风绿了枝丫草叶然后染上车轮与马蹄,时时惹来几只蝴蝶追逐不息。

 

  骏马奔驰在草甸与丘陵之间,软索时而紧绷如铁时而微垂如叶,铺着数层棉被与毯子的奢华车厢也随之轻轻起伏跳跃,那位容颜清秀的婢女怔怔望着窗外快速后掠的景致,也许是想到了此时黄沙随风而舞的北方,面部表情显得有些僵硬,眼中却又充满了一种对未知前途的期待与热切。

 

  车厢内一名穿着华贵轻裘服饰的小男孩儿正抱住她的小腿渴望地仰着脸,口齿不清咕哝着几句中原话,好像是想出去玩会。

 

  婢女转过头来严厉地训斥了小男孩几句,然后神情回复温柔,把他搂进怀里,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车帘被风掀起一角,春风拂上已不似当年那般柔嫩的脸颊,婢女微微眯眼望向队伍的前方,脸色并不如何好看。

 

  最前方那辆相对简陋的马车辕上坐着那名叫宁缺的少年军卒,看他不停摇晃点头的模样,竟好像快要睡着了,作为一个向导本应该替整支队伍引领方向,结果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无论怎么看都谈不上称职。

 

  让婢女表情冷淡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她看到的画面中的一个细节。

 

  宁缺在车辕上打瞌睡,看上去随时可能从疾速奔驰的马车上掉落,于是小侍女桑桑始终警惕守在旁边,用自己瘦弱短小的身躯努力支撑着他,黝黑的小脸上看不清神情,但能感觉到她已经非常辛苦。

 

  就在这时,车队碾过一条极浅的草溪,宁缺被震得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天色,发现这一觉恰好睡到了黄昏,于是便举起手来,示意队伍停下准备扎营。

 

  睡醒了便扎营,似乎显得有些不负责任和胡闹,但队伍里没有任何人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

 

  离开渭城已有数日,一路上少年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在事后都被证明是正确的,无论是从路径选择、营地选址、安全防卫、用水进食、便于逃遁各个角度上来看,都挑不出任何毛病,更令人赞叹的是车队行路的速度还挺快。

 

  贵人在草原里收服的十几名蛮子马贼,本有些瞧不起渭城边军,但现在对那个少年军卒做向导的本事只剩下了佩服。

 

  在溪畔,人们沉默地挖土砌灶拾柴烧水,婢女走下那辆被重点保护的名贵马车,看着不远处像郊游般惬意躺在草地上揉肚子准备吃涮肉的宁缺,看着那名正在吃力取水架锅拾柴的黑瘦小侍女,眉梢皱得愈发厉害。

 

  旁边有名孔武有力的护卫站了起来,看了她一眼,她摇了摇头,示意不用跟随,沿着溪畔穿过炊烟走了过去。

 

  她承认这个叫宁缺的少年确实很有些能耐,比都城长安那些自以为俊杰的少年贵介强很多,如果他真是一个长安贵公子,那么这般作态或者还能让她生出几分欣赏之意,然而他终究只是个底层的粗鄙少年,却如此压榨本应同甘共苦的小女童,不知不觉间便触到了她的某方心境,令她极为不喜。

 

  走到小侍女桑桑不远处,婢女朝她温和笑了笑,示意对方放下手中沉重柴火和自己说说话。

 

  桑桑向宁缺望了一眼,等到他点头,才走了过去。清秀婢女从腰间掏出一方手帕,桑桑却摇了摇头——做了这么多吃力的活儿,小侍女的额头上竟是没有渗出一粒汗珠。

 

  宁缺这时候终于从草甸上爬了起来,掸掉身上的草屑,抹掉棉衫外的绿色草汁,微笑拱手行了一礼。

 

  婢女没有转头看他,淡淡说道:“我不喜欢你,所以你不用向我套近乎。像你这种人表面上看着犹有稚气,待人温和可喜,实际上骨子里却是充满了陈腐老朽之感,令人厌恶。”

 

  没有情绪的音调,微微仰起的下颌,并没有刻意拉开距离的感觉,但却天然流露出一份居高临下的贵气,作为一名侍奉大唐公主殿下的贴身婢女,即便对帝国大部分官员都可以颐指气使,更何况是宁缺这样的小角色。

 

  宁缺笑着摇摇头,转身向溪畔的土灶走去。

 

  他只有一个小侍女,贵人有无数婢女,唯一的小侍女被贵人的无数婢女之一拉走说闲话,贵人还有其它下人服侍,他却只好自己去动手烧柴煮水做饭。

 

  可能是边塞风沙太大让脸皮变得很厚的缘故,他的笑意中根本看不到任何尴尬的意味。

 

  ……

 

  ……

 

  落日将沉之时,桑桑捧着一大堆奶干之类的零食走了回来。宁缺正痛苦地捧着碗烧糊的肉粥发呆,看见后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然后拼命往嘴里塞着,含混问道:

 

  “她怎么就这么喜欢和你闲聊?也不想想我都几天没吃过正经饭了……这种贵人的廉价同情心,有时候用得真不是地方,看她那笑得,跟想吃小姑娘的狼外婆似的,自以为温和得体,比渭城酒馆里卖的掺水酒还要假。”

 

  “她人不错。”桑桑拾起他身旁的糊粥,掀帘准备离开重新去做,却被他喊了回来。

 

  “这几天你们都聊了些什么?”宁缺问道。

 

  桑桑蹙着细眉尖,很辛苦地回忆了很长时间,回答道:“好像……你知道我不怎么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她在说草原上的事情,不过我也忘了她究竟说了些什么。”

 

  听到这句话,宁缺的心情顿时变得好了很多,轻轻哼着小调,嚼着口感极佳的奶干,说道:“以后再找你说话,记得向她收钱,或者多拿些这种奶干回来也不错。”

 

  入夜。

 

  桑桑用溪水浇熄灶火,仔细确认后拖着热水桶向小帐篷走去,溪畔坡地上的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知道这是小侍女在给宁缺准备洗脚水,不知多少人同时流露出鄙夷的神情。

 

  这份鄙夷当然是送给宁缺的。

 

  洗完脚,宁缺钻进羊毛褥子,然后把对面伸过来的那双冰冰的小脚搂进自己怀里,发出一声不知道是享受还是痛苦的呻吟,打了两声呵欠后说道:“睡吧。”

 

  桑桑白天比他累多了,过不了多时便沉沉睡去。

 

  宁缺却不知何时重新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补了很多疤的帐篷,落在星空之上,又落在一方手帕上。

 

  回忆起那名婢女掏出的那方金边手帕,他知道自己的猜测果然是对的,只是不知道自己就算猜到了又能有什么用。

 

 

  第七章 夜饮,梦了一片海

 

  看着帐篷顶,宁缺脑中浮现起离开渭城后的点滴痕迹。

 

  一路上那辆豪奢马车始终帘帷紧闭,除了那名明显有蛮人血统的小男孩偶尔会下车玩耍,根本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公主,只有那位清秀高傲的婢女不时发布指令。

 

  不知为何,那个婢女很喜欢把桑桑叫过去聊天。

 

  还是不知为何,那个婢女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

 

  宁缺觉得她是一名很好的演员。因为无论是在渭城中,还是在旅途上,无论是那些草原汉子部属的态度,还是她自己流露出来的气质神情,都很难看出……她不是一名婢女。

 

  正是这一点让他感觉有些奇怪,他一向以为大唐帝国上层那些真正的贵族们,不应该有太多同情桑桑的闲情逸志。

 

  不过这些并不是他真正关心的事情,几天内他始终注意的是马车中那位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如果猜测得不错,那位表情温和的老人应该就是马将军提到过的昊天道南门高人。

 

  从很小的时候,宁缺便立志于踏入那个玄妙的世界,却迟迟不得其门而入,他愿意跟着这支队伍一同回京,正是因为队伍里有这样一位真正的修士。

 

  可惜这一路上,他始终没有找到机会和那位被严密保护的老人说话,只是驻营用餐时,偶尔能和那位老人目光相对刹那,那刹那间他仿佛看到老人目光中的温和可亲甚至是鼓励的意味,这让他不禁又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思考分析不得其解,宁缺把注意力收了回来,这才发现怀里那双小脚始终没有被捂暖,还是像冰疙瘩一样寒冷,连带着自己的胸腹间也是冰冷一片,不由忧虑地蹙起了眉头。

 

  小侍女桑桑小时候吃了太多苦,在道旁死尸堆里被风雨腐气包裹数日,被他拣到后生了一场大病,连绵数月都未曾好。

 

  渭城的军医看过,他还专程带她去远处的开平府看过,所有医者都是一个相同的意见:先天不足,体质虚寒。

 

  因为极端虚寒的体质,桑桑极少能够出汗,每日产生的废物毒素无法排清,日积月累让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宁缺按照医生的嘱咐,让她每日保证进行大剂量的运动,用来稍微改善体内的虚寒环境,这也正是为什么在外人眼中,他总是把这个黑瘦的小侍女当驴马一般使唤的真正原因。

 

  即便每天这样辛苦,也不见得每次都能让桑桑的体质转暖,就比如此时此刻像冰窖般的羊毛褥子一样。

 

  宁缺爬起身来,揉了揉快被冻僵的肚子,从角落里摸出牛皮酒囊,把桑桑拍醒,然后把酒囊递到她的唇边。

 

  桑桑迷迷糊糊睁开双眼,很自然地接过酒囊,熟练拧开塞子,仰颈便往唇里倾倒。酒水没有洒出一滴,帐里却依然弥漫着辛辣的酒香,看来应该是草原上割喉的烈酒。

 

  身材瘦小的小侍女捧着大酒囊痛饮,两碗便能抽翻一个大汉的烈酒,竟被她突突喝下去小半袋,直至腹部微微鼓起,这幕画面很难用豪迈来形容,不如说有些诡异。

 

  她抹了抹嘴唇,柳叶般的眼眸在黑夜里愈发明亮,根本看不出像是喝过酒一般,向宁缺笑了笑,便又倒下继续睡觉。

 

  满室烈酒香,怀中冰冷的小脚渐渐变暖,宁缺看着她鼻尖上渗出来的几滴汗珠,终于放下心来,抹了抹自己额头上的汗。

 

  裹紧羊毛褥子,宁缺缓缓闭上双眼,离他脸不远处是那卷早已被翻烂的太上感应篇,每天临睡之前他都会看几页,即便不看也会默默在心中背一遍,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

 

  “愿一切众生,具足修行离老死法,一切灾毒,不害其命。”

 

  “愿一切众生,得不老不病,常住命根,勇猛精进入智慧道。”

 

  浅浅睡眠中,他的精神随着书卷上的文字,随着那些看似浅显简单,实际上却是含混难明的感知之法,缓慢运行起来。

 

  渐渐地,笼罩在他和桑桑身体上的羊毛褥子不见了,简陋的小帐篷不见了,帐外的青草消失了,小溪也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趋于无形,整个世界变成了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天地,而在这片天地中,隐约能够感受到某种以神秘节奏进行的呼吸,天地呼吸之间气息渐盈作海,暖洋洋一片。

 

  这种神奇的感受宁缺并不陌生,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观看太上感应篇后,便经常能在入睡前感应到,但他非常清楚一个悲哀的事实,这并不是冥想后真实的感知,而只是梦。

 

  暖洋洋的海洋,大概只是梦里的错觉吧,因为怀里那双裹着厚棉袜的小脚渐渐热了,不过这也是极美好的错觉。

 

  这样自我安慰着,宁缺进入了深层次的睡眠,一夜黑甜无梦。

 

  ……

 

  ……

 

  第二日清晨醒来,宁缺睡得极好,但他的表情却像是极其渴望再睡上三天三夜,满是惊愕及不满。

 

  “为什么要临时改变路线?”

 

  他看着面前那名神情冷漠的婢女,压抑情绪,尽可能温和说道:“穿过岷山直奔华西道,我选择的路线不会有任何问题。”

 

  包括那名婢女在内,帐内的人们没有谁回答他的质疑。

 

  “我是向导,而且你们对岷山根本不熟。”宁缺看着婢女,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知道你们担心遇到伏击,我可以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听我的,没有谁能拦住你们。”

 

  婢女看了他一眼,就像看着一块石头,想要表达的意思很清楚,大抵就是你有什么资格要我向你解释?

 

  回到自己帐篷中,宁缺看着正在打包行李的桑桑,说道:“把他们送进这条大直道,我们就马上撤。”

 

  拿出当年手绘的简易地图,他指着其中一个地方说道:“最远我们也只能跟到这个地方,再往前面走,对方只需要派几个马队过来,就能把这支队伍全屠了。”

 

  “你应该说服他们。”桑桑仰着头说道。

 

  “我估计那边有接应公主的部队,所以他们不会听我的。”宁缺回答道:“要说服一群猪一般的伙伴,我不擅长。”

 

  桑桑没有说话,用眼神询问,既然那处有人接应,为什么你还如此担忧,甚至准备半道溜走?

 

  “我直觉有问题。”

 

  宁缺回答道:“因为我相信,胆敢刺杀大唐四公主的生猛角色,绝对不会像那个女人般白痴,没有几个预案。”

 

  桑桑欲言又止,提醒道:“你……对她说话要客气些。”

 

  “我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宁缺眉梢微挑,嘲讽说道:“她是公主又如何?在渭城我就说过,这就是个白痴公主。”

 

 

  第八章 北山道外,一箭南来

 

  “就算是找人接应,地点的选择也很重要,如果让我决定,我宁肯把接应地点放在某条大道上,也不会放在松果岭。”

 

  宁缺看着手绘地图上刚刚标注的醒目墨点,说道:“他们选择从北山道走,却不想想那里虽然是条单路,但有七里长的路途两旁全部都是密林,极易设伏。”

 

 

  说完这句话,他沉默了片刻,把手绘地图放入衣内,摇头自嘲说道:“看来所谓向导,除了把他们带进北山道之外,更多的只不过是想迷惑敌人。那位白痴公主根本就没有相信过马将军,自然也不会相信我。”

 

  “一个白痴带着一群白痴。”想到可能在北山道里遇见的伏袭,想着那些或者有或者没有的接应部队,他的心情变得愈发沉重失落,压低声音狠狠说道:“在草原上呆了将近一年,居然也没能变得聪明些,真不知道她的贤名由何而来。”

 

  锃的一声,宁缺抽出鞘内依然残有锈痕的三把刀,拧开水囊浇湿磨石,开始沉默地磨砺刀锋,进入北山道后或许会有连场血战,临阵磨刀可能晚了些,但至少能平静心情。

 

  “如果进北山道就和他们分开,你想向那位老先生请教的事情怎么办?”桑桑有些惘然问道。

 

  “活着最重要。”宁缺低头磨着刀,动作缓慢有力坚定,“只要能活着抵达长安,总有机会去学那些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把小命放在这群白痴手里,就没有任何可能了。”

 

  ……

 

  ……

 

  愈往南气候愈温暖,按道理来说车窗外的景色也应该越鲜活青葱,但因为队伍进入茫茫岷山地势渐高的缘故,车队四周的青草渐隐,变成了夹道相迎的高树,树叶尚未完全青绿招展,仍留着去年秋冬蕴积下来的肃杀之意。

 

  随着天地间的气温微降,一股紧张压抑的气氛也随之笼罩住了整个车队,所有人都清楚,长安城内那位胆敢谋害公主殿下的大人物,如果想要阻止公主殿下平安返回都城,那么在边塞与州郡之间的岷山,是他最后的机会。

 

  在紧张的警惕与搜寻中,车队行走数日,终于抵达了北山道口外围,看着那遮天蔽日的密林,队伍里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像宁缺那样露出担忧的神色,反而显得放松了很多。

 

  那位清秀婢女这些天找桑桑聊天的时间变得少了很多,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第二辆马车上,这天傍晚下车的时候,她的脸上竟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在决定离开草原的时候,她就已经事先派出使者进入帝国境内,虽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抵达长安让朝廷出动大批军队接应,但那位使者却拥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联络忠于她的部属。

 

  十天前接到固山郡方面传回的紧急回执后,她毫不犹豫决定直入北山道,是因为她相信固山郡那位年轻的都尉华山岳,应该已经率领他的亲兵营快要抵达北山道的南麓出口。

 

  离开大唐不过一年,她坚信那些忠于自己的部属依然忠于自己,就算有些人被皇宫里那个女人收买,但华山岳绝对不会被人收买,因为……他望向自己的目光总是那样温柔。

 

  距离约定接应地点还有三十余里地时,车队开始在暮色中扎营歇息,深夜穿密林而行,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非常冒险的行为,甚至有侍卫建议她,队伍干脆就在北山道口外等候,等到华山岳的部队前来接应。

 

  对于这个提议,她还在思考,然而无论怎么看,她和小蛮现在已经非常安全,所以微笑重新浮上她清秀的脸颊,压抑了数日的欢歌笑语重新回到了营地中。

 

  暮色中,一个简陋的帐篷孤单单地设立在圆形车阵外围,公主的侍卫首领提出过疑问,但帐篷的主人坚持如此,就是不肯搬进由五辆马车和箱柜构成的车阵。

 

  “不离他们的车阵远些,万一出事怎么来得及跑。”

 

  宁缺微嘲解释道。他用草绳捆好那把大黑伞,让桑桑背好,然后将草绳的结打成一朵极漂亮的小花。

 

  桑桑抬起头,看着他刚刚冒出胡茬儿的淡青下颌,问道:“我们逃了,他们怎么办?”

 

  宁缺正在检查弓筋有没有受潮,听到这句问话后转过头来,静静看着小侍女黑黑的小脸,沉默很久后认真说道:“你可能忘了小时候的事情,但我没有忘。”

 

  “你是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而我小时候能活下来,也经历过一般人根本无法想像的悲惨事。”

 

  “桑桑,你永远要记住这一点,我们是很辛苦很辛苦……甚至是拼了这条命才能够继续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既然我们这么辛苦才活下来,那我们就不能轻易去死。”

 

  说完这句话,宁缺没有再做过多的解释,把磨好的朴刀插回鞘内,然后用草绳绑了几道,试了一下鞘间的距离刚好合适,便负到了身后。

 

  桑桑也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默默收拾行李,用小手测试每根羽箭的平直度,她知道当夜色降临的那瞬间,就是和宁缺一起投奔茫茫岷山的时刻。她并不害怕,因为小时候她在宁缺的背上,曾经无数次穿行于这样的黑夜山林之中。

 

  就在这时,宁缺握着刀鞘的手微微一僵。

 

  简陋帐篷的门帘被一只手掀开,那名婢女走了进来,清秀面容上的笑意顿时化作了一片冰寒。

 

  她本是准备来找桑桑聊天,没想到却看到主仆二人收拾行李的这幕画面,很轻易便猜到他们想要离去。

 

  “你们想做什么?”她冷漠盯着宁缺的脸,说道:“在这种时刻,你的这种举动很难不令人怀疑。”

 

  宁缺沉默片刻后笑了起来,准备解释几句,忽然间他的耳廓微颤,脸颊上的酒窝消失不见,变成一路未见的凝重,迅速把三把刀负在身后,极为无礼地拨开婢女走出了帐篷。

 

  营地在北山道口外,没有密林遮蔽,沐浴在最后的暮光之中,暖洋洋地极为舒服,但此刻却像是染上了一层血红。

 

  有风穿行于刚刚在春天苏醒的林间,呼啸低鸣,像是有幽魂在哭泣,宁缺蹙着眉头望着密林深处,仔细倾听着那些呜鸣声里的细节,忽然大声吼道:“敌袭!”

 

  林风低鸣里的那丝杂音终于显现出了真相,一枝羽箭闪电般自林间袭来,呜呜凄啸,射向车阵中那辆华贵的马车!

 

 

  第九章 心如磐石的侍卫们

 

  噗的一声闷响!

 

  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金属刺狠狠扎进数十张叠在一起的湿纸,那根羽箭射进华贵马车边一名侍卫胸口,这个蓄留着络腮胡却依然年轻的男子捂着淌血的胸口倒了下来。

 

  在宁缺喊出敌袭的那一瞬间,训练有素的公主侍卫迅速做出了反应。这名侍卫勇敢地跳上车辕,挡住了殿下马车的窗口,他并不知道这枝羽箭会射向哪里,他只知道车内的殿下肯定是敌人的第一目标,而他绝不能让殿下生命受到丝毫威胁。

 

  这名勇敢的侍卫赌对了,付出的代价是他自己年轻的生命。

 

  “敌袭!”

 

  “保护殿下!”

 

  “立盾!”

 

  侍卫们暴怒震惊的吼叫声急促响起。

 

  无数箭矢,如暴雨般从密林深处密集抛射而出,嗖嗖作响,瞬间衬得呼啸风声消失无踪,显得格外恐怖。

 

  距离圆车阵还有一段距离的宁缺第一时间卧倒,在倒下的同时没忘记把跟着自己跑出帐篷的桑桑和那名婢女扑倒。

 

  重重摔倒在林地间,因为地面垫着北山道数百数千年的腐叶松叶,倒不觉得怎么痛,他脸贴着微凉的叶片,听着前方密集的箭矢破空声,听着偶尔从自己头顶掠过的箭声,默默计算着对方弓箭手的数量和用箭量。

 

  北山道口四周全部是侍卫们愤怒焦急的呼喝声喊叫声布防命令声,还有极沉重的立盾声,那些由车厢板临时构成的大盾被侍卫们用力插入车辕边缘,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咄!咄!咄!咄!

 

  羽箭狠狠扎进简易的木盾,发出像战鼓般的沉闷撞击声,却比最疯狂的战鼓更加密集更加恐怖,时不时有箭枝顺着简易木盾缝隙射中侍卫,引发一声闷哼,而那些不幸中箭的马匹则不像帝国男人般狠厉坚强,痛苦地倒地翻滚悲鸣。

 

  箭矢破空声、木盾中箭声、人的闷哼声、马的悲鸣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让先前还被欢歌笑语温暖暮光笼罩的营地变成了一片修罗地狱。

 

  咻!

 

  一根羽箭狠狠射进宁缺身前不到半尺的泥地,溅起的土石砾打在他的脸上,瞬间显现出红印,他面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安静匍匐在腐叶松针之上,目光穿透叶间的缝隙,越过那根箭杆,望向远处南向的北山道。

 

  对方没有选择在北山道的密林里发起伏袭,也没有选择夜袭,而是选择车队刚刚抵达北山道口的傍晚动手,纵使宁缺自幼对危险就有某种天然的直觉,也依然没有想到这点。

 

  傍晚时分是人们最容易松懈,防备心最弱的时候,而且车队眼看着便要与固山郡的接应部队碰头,难免会有些放松,这些敌人想必正是要利用这一点。

 

  隐约间看到北山道两旁的密林里已经出现很多密密麻麻的身影,通过先前计算箭枝密度加上此时视线所及,他大致判断出敌人的数量大概在六十人左右。

 

  毕竟是在大唐境内,对方想要暗杀的又是皇帝陛下最宠爱的四公主,无论是为了事前还是事后的保密,对方都无法动用真正的大部队,只能选择最忠心不贰的死士。

 

  既然是死士,人数自然不可能太多,但宁缺很清楚,在战场上厮杀,从来都不是哪一方面人数越多就越厉害,相反一支全部由悍不畏死的死士组成的队伍才最难对付。

 

  帝国大人物安排这样一场惊天刺杀,除了动用死士之外,甚至有可能会请动修行者出手,想到今天可能会在战场上看见那些强者间的对战,宁缺心中竟莫名其妙产生了某种兴奋的情绪,旋即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真是倒霉啊。”他喃喃说道,转头看了一眼身旁那名婢女,发现这小娘子除了最开始眼眸里泛起过一阵惊慌惘然,竟是迅速平静镇定下来,忍不住在心中默默赞许了一声。

 

  两旁密林里的敌人已经涌了出来,那些穿着灰朴唐军制服的男人并没有蒙面,手里挥舞着制式钢刀,像狼群般高速前扑,既然没有掩饰身份,那么很明显必然有一方会被全数屠杀。

 

  车队四周的剽悍蛮子是公主殿下在草原上收服的马贼,被先前那场箭雨早已激发了凶性,有的人竖起短弓开始疾速连射,有的人嗷嗷叫着拔出腰畔的弯刀迎了上去。

 

  北山道口顿时响起一阵激烈的刀锋碰撞声,闷哼狂吼中双方不时有人倒下,刀尖捅入胸腹,刀锋割开咽喉,鲜血从男人们的身上喷洒而出,淋湿染红本已湿红的落叶。

 

  战斗甫一开始便进入了最惨烈的阶段,却没有任何人退却,没有任何人转身逃跑,比拼的除了武技杀人技之外,更多的是敢于流血的强悍战意。

 

  那些效忠公主的草原蛮子箭法极其高超,勇敢而不慌乱,瞬间便将敌人的来袭之势压制住,密林间不时有人影倒下,蛮子们怪叫着反扑而上,逐渐控制住车阵四周的林地,而且他们虽然悍勇依然不失谨慎,并没有盲目扩大阵地。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些草原蛮子护卫的战术选择都非常正确,至少在宁缺看来是这样,所以他非常不解,为什么身边那名婢女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沉郁,似乎在担心什么。

 

  这些骁勇的草原蛮子毕竟未曾经历过中原那种可怕的战斗,她忧虑想着此事,狠狠一咬牙便准备站起身来。

 

  宁缺可不会让她暴露身形,从而让自己和桑桑陷入可怕的境地,右手握成拳挥击她的腿弯,让她重新倒了下来。

 

  “你要做什么!”

 

  婢女愤怒盯着他的眼睛,右手则是悄悄缓慢伸向腰间。

 

  宁缺神情专注看着战场,根本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当他注意到车阵那处的画面,想到了某种可能,不由身体微感寒冷。

 

  北山道口厮杀正是惨烈之时,而车阵里却是一片诡异的安静,那十几名应该是陪嫁到草原上的大唐精锐侍卫,就像十几尊石雕般半跪在那两个车厢四周。

 

  一辆车厢前,那位穿着旧袍子的温和老人正闭目而坐,在侍卫们的层层保护下,面向越来越阴暗黑沉的密林深处。

 

  宁缺紧张地舔了舔发麻的嘴唇,把手伸向桑桑,掌心里不知何时冒出了很多汗水,湿漉漉一片。

 

  桑桑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弓箭递了过去,然后缓慢无声解下背后的黑伞,安静放在身边的落叶上。

 

  ……

 

  ……

 

  厮杀还在持续,三人和惨烈的战场之间隔着车阵,看情形那些草原蛮子和那些死士之间的战斗短时间内不会波及到此处,但不知为何,宁缺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掌心与弓缚绳之间的汗水不知何时竟也渐渐干了。

 

  车厢旁十几名像石雕般半跪于地的侍卫冷冷看着密林深处,微黑的脸上满是坚毅平静,虽然警惕但绝无畏怯。

 

  这十几名大唐侍卫出身长安羽林军,被特别挑选作为四公主的陪嫁进入草原,自是军方最精锐的成员,但今天北山道口外的战斗中,他们的表现却有些异样。

 

  箭雨从灰暗密林深处袭来时,他们迅速布成一个圆形防御阵形,沉默避于盾后,待敌方死士血袭而至,他们仍然一动不动保持这个姿式,浑然不顾就在四周发生的惨烈厮杀。

 

  不时有同阵营的草原蛮子横死眼前,不时有无生命的身躯撞在车阵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响,他们甚至连眼睫毛都没有眨一下,始终一脸冷漠盯着密林深处,心与身皆如钢铁磐石。

 

  侍卫们单膝跪在落叶之上,他们穿着棉衫,棉衫边角隐约能看到甲片,他们右手伸向背后,紧握住斜斜向上的刀柄,冷漠目视前方,把身后的两个车厢团团围住。

 

  一辆车厢华丽沉默,另一辆车厢前,队伍里唯一的那位老先生,盘膝闭目而坐,意甚闲适,膝上横放着一把剑,剑鞘破烂陈旧,就像老人身上的袍子。

 

  侍卫们面无表情守在老人的身周,仿佛根本看不到四周的厮杀,听不到那些呐喊声,偶有敌人快要突进他们的防卫圈,才会有一名侍卫拔刀而起,投身厮杀。

 

  因为寡不敌众,那名单身而出的侍卫往往会迅速陷入浴血惨战之中,可即便如此,其余的侍卫们却是毫不动容,甚至连眼睫毛都不眨一下,依旧不肯离开老人半步。

 

  宁缺不知道侍卫们为什么如此,不知道侍卫们警惕注视的灰暗林叶间隐藏着什么,但他知道那里必然有大恐怖。

 

  隐约猜到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华丽冷酷新世界掀开帷幕将要来到的现实,让他的情绪紧张到了极点,头皮有些发麻,中食二指不停无声摩娑弓弦,过了片刻,他的呼吸反而很奇妙地变得缓慢下来,脸上神情竟比先前更加冷静沉着。

 

  等待未知的危险恐惧,让场间气氛变得极其压抑,车阵四周的激烈厮杀声、刀锋碰撞声,仿佛消失不见。

 

  就在紧张万分的关键时刻,华丽的车厢窗户被吱呀一声推开,一名美貌年轻女子探出头来,髻发微坠,面色微虑。

 

  不等她说什么,车厢旁面色冷厉的侍卫首领低声说了句请殿下小心,便迅速伸手关闭窗户,把她挡了回去,表情虽然恭谨,但或许是因为局势紧张所以动作显得有些无礼。

 

 

  第十章 有剑横于膝前,有剑穿行血间

 

  “大人物们的牺牲品啊……”

 

  宁缺看着这幕画面,在心中默默想道,却感受到身旁传来两道冷凝的目光,扭头望去,发现桑桑正侧着脸静静看着自己。

 

  对视一秒两秒,平时很短,此时漫长。

 

  宁缺人生中再一次在自己的小侍女面前败下阵来,在心中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腿部肌肉微紧,脚尖插入厚厚落叶,插入微湿的泥土之中,随时准备发力。

 

  远处因为太阳落山愈发阴暗的北山道深处,那些灰黑色的枝丫之间,忽然无来由袭来一阵大风,枝头上新生的嫩丫隐藏在旧树皮的保护下未被伤害,倒是地面上不知积了多少年的树叶被卷至半空之中飞舞,簌簌作响,然后纷纷落下。

 

  春时,无边落木萧萧下。

 

  一名穿着深色轻甲,身材魁梧的男人出现在北山道深处,随着一声雷般暴喝,一道淡蒙蒙的土色光芒渗出他身上的轻甲,闪耀而逝,仿佛天神自云头偶现一瞥。

 

  他两根像大树般粗壮的臂膀猛然上举,把一块不知从何处拾来的重石化为呼啸而出的石弹,猛地砸向那辆华丽的车厢!

 

  何其恐怖的力量,竟能让一个人变成一台远程投石攻城机!

 

  重石呼啸裂空高速袭来,半途中有枝丫触着一丝便粉碎,沿着一道弧线,无可阻挡地穿越上百米的距离,准确而冷酷地击中第一辆车厢!

 

  只听得轰的一声闷响,装饰华丽内构结实的车厢顿时散作一团废柴烂布,里面隐隐有断肢鲜血。

 

  一直握刀单膝跪在车厢外围的大唐侍卫们表情依旧冷漠,似乎看不到身后车厢已经变成垃圾,看不到他们誓死保护的公主殿下已经粉身碎骨,他们的脸上甚至连惊讶的神情都没有,反而甚至隐隐能看到一抹释然平静之意。

 

  “前列,射!”

 

  侍卫首领一声低喝。

 

  三名下属保持半跪姿式,右手早已放开刀柄,平端威力巨大的军用弩箭,瞄准林子深处迅速抠动扳机。

 

  九根弩箭闪电般射穿犹在缓慢飘舞的落叶,准确射中那名天神般的大汉身体,然而那名魁梧大汉只是挥了挥手,拂去袭向面门的两枝弩箭,对射中自己胸膛的弩箭根本未予理会。

 

  大汉像石头般的手掌被高速弩箭震得有些发麻,胸膛上的弩箭夹在轻甲里,像站不稳的长腿虫般颤抖两下,然后落到地面,箭尖隐有血渍,大概只是受了些轻伤。

 

  因为距离太远,这波弩箭除了上述效果之外,没有起到任何作用,侍卫首领对此早有心理准备,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望着北山道深处那个高大人影,高举右手喝道:“待!”

 

  三名侍卫放下弓弩,右手重新握住斜斜向天的刀柄。

 

  ……

 

  ……

 

  因为桑桑,宁缺本来打算寻找一个机会救出车厢里可怜的替罪羊,然而战局变化得太快,他完全来不及反应,那名天神巨汉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颗重石便自天外飞来,华丽的马车和车里的女子便尽数化为一片带血的齑粉。

 

  同情那个无名女子,还是觉得身为主人愧对小侍女的信任?总之他这时候目光落在北山道深处,脸色有些难看。

 

  通过使用某种修行秘术,让那名巨汉拥有了如此狂暴不可思议的力量,但将重逾千斤的巨石抛出如此远的距离,依然让他付出了极大的代价,只见他脸色一片潮红,汗浆喷涌出轻甲上的箭洞,双腿微微颤抖,竟似有脱力的征兆。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好的机会,那十几名表情冷漠的侍卫没有选择出击,而是依然警惕地守护在第二辆马车四周。

 

  穿着旧袍子的老人坐在这辆马车上,双目依然闭着。

 

  忽然间,老人花白的头发动了起来,像是银色的溪流般在脏旧袍子上不停流淌,膝间那把横置的旧剑开始嗡嗡鸣叫,鞘内的剑身不停碰撞着内壁,似乎急不可耐想要出世饮血。

 

  瓮……瓮……瓮!

 

  锃!

 

  一声清鸣!

 

  雪亮的短剑自行脱鞘而出,在老人膝旁陡然一横,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剑光,卷叶裂风而去,无声凛冽直刺北山道深处,仿佛要将那尊天神般的巨大身躯贯穿!

 

  ……

 

  ……

 

  北山道口最后的暮色与阴暗密林之间,仿佛有一面无形的镜子,当雪亮短剑自老人膝上鞘中飞出,化为流光而去,只见密林那方,有一道隐约可见剑身的灰影呼啸而来!

 

  那抹如梭如电的浅灰影子,前一刻还在漫天飞舞的落叶中,后一瞬便来到了北山道口厮杀的战场上,最开始的低沉嗡鸣在眨眼不及的时间段内变成风雷般的咆哮。

 

  灰影速度奇快,所携的威势直接震碎周遭数尺范围内的所有树叶,如丝如絮的碎叶在影子后拖成一道笔直的线条,线的尽头正是那位膝上已然无剑的老者。

 

  “大剑师!”

 

  看着那道已成风雷之势的灰影,始终如石雕般冷静待命的侍卫们终于面色微变,有人大叫示警。当己方最强大的老人动手,剑出膝上旧鞘直指林子深处那名巨汉时,一直隐藏至此时的敌方最强之人,也终于现出了踪迹。

 

  一现便是风雷大动。

 

  在帝国境内,对方为了刺杀公主殿下,居然出动了两名超出凡世力量的修士,甚至出动了一名大剑师,这个事实令众人感到有些不寒而栗,然而侍卫们的脸上依然看不到丝毫胆怯,只有绝然情绪,侍卫首领断喝一声:“斩!”

 

  锃锃锃锃一连串密集的刀锋出鞘声连绵响起,十数把锋利钢刀带着一往无回的气势决心,伴着侍卫们全力施为的轻吐浊气声,一刀一刀向身前空旷处斩去,唰唰唰唰!

 

  每一道刀光都是那般凌厉强横,割破空气,斩断意想中的山丘,布成一道密织的刀网,把膝上无剑的老人紧紧护在其中。

 

  高速穿梭的灰影掠至刀阵之前,眼看着要被那些凌厉的刀势斩落,却陡然间在半空做了一个诡异的停顿,然后侧向一绕,奇妙地避开刀阵集锋之所向,嗤的一声飞离。

 

  出现在北山道密林里的那一瞬,它是已成风雷之势,看似无可抵挡,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进入真正的战斗之后,那抹灰影竟然走的是灵动诡异之势!

 

  如梭灰影转向那一瞬间,速度急剧下降,终于能够隐约看清楚了它的本体,好像一片极薄极黯淡的剑影,似乎随便一阵风就能将它吹到九霄云外去。

 

  这样一片薄如蝉翼,给人感觉并不比纸片更坚硬的剑影,轨迹难以捉摸,灵动有若幽魂,在嗤的一声转向飞离过程中,贴着一名侍卫的刀锋闪电上遁,擦过了他的下颌,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血痕。

 

  下一刻淡淡血痕迅速扩展,鲜血狂暴喷出,这名侍卫右手提着刀,左手死死捂住自己的颈部,鲜血自指间狂溢,怒目圆睁盯着林子深处,缓缓前倾倒下,直到死亡的这一刻他依然没有看到那名强大的剑师。

 

  灰色剑影在空中画了道圆融的弧线,闪电般再次穿掠回刀阵之前,倏然在前,倏然在后,轨迹鬼神莫测,根本无法捕捉,转瞬间又有两名侍卫被杀。

 

  血珠在空中缓缓飘落,侍卫首领表情冷鸷平静,双手紧握细长的刀柄,盯着那抹灰淡的剑影,忽然左脚向前一踏,腰腹骤然发力,刀锋斜斜向下闪电劈下,同时暴喝一声:“合!”

 

  随着这声刀阵口令,他身前身后四名等待机会已经很久的侍卫把手中钢刀舞成雪花,把那抹灰淡剑影硬生生逼进一个狭小的空间,而那处空间马上便被侍卫首领凝聚全部精气神的斜斜一刀所震破!

 

  灰淡剑影速度奇快,眼看着要被刀锋所斩,却强行在极小的空间里做了一次停顿。侍卫侍领对此早有准备,只听得他闷哼一声,左手握住长刀柄末端强行一摁,正向斜下方斩去的刀锋闪电般翘起,正好击中那抹剑影!

 

  噗的一声轻微的闷响,灵动的灰色剑影像是被打中七寸的细蛇般跌落尘埃,落入厚厚的落叶腐泥之中。

 

  这是交战以来,大唐侍卫刀阵第一次砍中敌方大剑师的剑影,然而没有人欢呼,准确来说是没有时间欢呼,因为地面上的枯叶开始剧烈地震动拱起,就像是一条苏醒过来的巨蛇,在侍卫们的脚下快速穿行。

 

  枯叶飞湿泥溅,灰黑色的剑影激射而起,贯穿如电,轻松划破一名侍卫大腿外的棉甲,割破了足以致命的大动脉!

 

  压抑的闷哼不时在刀阵内响起,侍卫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偶尔能够砍中那抹灰淡剑影,却始终无法将它完全斩成一段死物,侍卫首领的表情渐现悲愤之色,压抑悲壮的气氛中,他往前再踏一步,双手横握长刀柄,暴喝一声再斩!

 

  “合!”他厉声吼道。

 

  最后存活下来的侍卫们齐声暴喝,不要命般向那道灰影扑了过去,以自己的身躯和手中的刀光布置了最后一道屏障。

 

  嗤的两声轻响,两名侍卫的身躯毫无气息地摔落于地,侍卫首领的耳垂被整齐地切掉一半,鲜血滴落,身上多了几道淋漓血口,像是某人醉后放肆的狂草。

 

  那道灰色剑影第七次被侍卫们的刀锋斩中,速度比最开始时已经变得缓慢了很多,然而终究是没有被击落,振鸣着缓慢飞行,突破了刀阵,来到了那位穿着旧袍的老人身前。

 

  这时候众人终于看清楚了那道灰暗剑影,那是一把没有柄的小剑,黯淡的剑身极为纤薄,没有残留丝毫血痕。

 

  浑身浴血的侍卫首领拄刀单膝跪下,低头咬牙不甘想道:只差一刀……只差一刀自己和兄弟们就能完成这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而大剑师终究还是大剑师啊!

 

  ……

 

  ……

 

  看似漫长的战斗过程,其实不过是刀风几次凌厉,剑影几次飘浮,鲜血几次喷洒的时间罢了,在这段过程中,坐在马车上的旧袍老者自膝上剑飞离后始终闭着双目,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老者轻轻悬放在膝头上的双手正在微微颤抖,双手拇指快速在中食指的两道横纹上按下,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极为复杂的计算。

 

  就在那把无柄小剑飞到他身前,距离他眉心不足一尺时,老人终于睁开双眼望了过去。

 

  一眼望去,无柄小剑便悬在空中如凝固一般,动不得分毫!

 

  密林深处那名快要被众人遗忘的巨汉,看着宽大手掌间被自己揉成破铜烂铁的雪亮飞剑,怔怔发呆,终于猜到这是怎么回事,抬起头来惊慌失措怒吼道:“他不是剑师!”

 

  “……他是念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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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腻最新力作《将夜》第一卷11-20 -煮友- 给 煮友 发送悄悄话 (71018 bytes) () 06/09/2013 postreply 22:21:49

猫腻最新力作《将夜》贴不上去了!有键接,自己去看吧。 -煮友- 给 煮友 发送悄悄话 煮友 的博客首页 (21 bytes) () 06/10/2013 postreply 15:24:39

Thanks! -花菜- 给 花菜 发送悄悄话 花菜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6/14/2013 postreply 12:56:31

谢谢! -爱睡懒觉- 给 爱睡懒觉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7/09/2013 postreply 23:12: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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