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回忆(三)
家后院的薄荷,没在意,墙根满,盈至台阶。没种它,看都没看它。当年农场也种它,去大田的路上,不小的一片。榨汁,农场副业。原是挺精明的选项。
履历如像册。农场两年,翻得多。好多好多记不得名字的脸和身影,以及那堤,几排平房,滑过,溜来,驻足相谈,梦里静对。正在过的是日子,逝去的叫岁月,越远的,回想起来,稀罕得像什么似的。
评判的意气,早已蒸发了。萦绕的,是情绪。都说,几十年一眨眼的功夫。那两年,于其间,粘稠得眼睁眼闭,都不容易;离开,十几年,几十年后,启明星样地在。
务农日记,始于到场第一天,终于离开。虽然自知将显赫于自己生平中的一页,仍是来不及地过去。
自己的姨舅,都是农家。常去的。可当自己下了大堤拐弯的坡,走到左手边最头上的一间平房,见到接收的老知青,(记不得是李冠华)和听到安排住宿时,心里一片茫然。多少年后,去苏州地委机关报到时,也有这重茫然;过了东德迷宫样的海关,踏上西德火车站的那一刻,也是;“多伦多到了”。出了机舱,一望四周广大,那茫然重现。现在回忆它们,心里竟也是茫然一片。
沧海一粟的眼前,大约如此吧!
我不是自愿也不是不愿,才到农场的。“大有作为”的心,没有;接受再教育,无动于衷。周围大人的目光告诉,该离开家了。
但没人告诉我,从此你得自己养活自己之类的三观,听到的多是些自己静下来面对自己时从不去管顾的道理,诸如“煅练煅练”“闯一闯”。怀里杂拌着的是不高兴和不知道。
我不明确,也因此不会去相信当时的文宣。鲁迅“革命前做了专制的奴隶,革命后又做了革命的奴隶”的话,读到了,记下了。因此,会动不动就对周围产生很虚妄的感觉。
毫无种田的兴趣。面对要锄到头的垅畸,从来失于望,绝于情。
二
在农场,有男生,有女生。知青党员,则不是男生女生。他们是知青党员。他们让让农场变成社会。
知青党员,眼睛不一样地看人,话中有话。他们会在背后开“党员生活会”。会里说啥?记在黑匣子里。
和普通“知青群众”,说过就说过了。和知青党员谈谈试试?他们总像是在审视,在掂量,让你也觉得被审视,上了磅称。
在中学,有过做班长而堕入“普通同学”的经历。那时,班主任常敲打学生干部,团员的话是“不要把自己混同于普通同学”。做了普通同学,没了放学后的“开会”,不要起“带头作用”,下课后,时间多了。自己练毛笔字,正是从那时开始的。
儿子在德国上小学时,自己便传递这个经验。儿子听不了几句,说“班长是轮流的。不然没人当。”他听明白了点什么叫干部后立即反弹:“大家都是一样的”。
不再言语。
知青,是身份;知青党员是身份。后来,一“份”“份”地加。“身”呢?
退休有道好。身份还原成身。大伙都又男生女生了。
二
在德国打假期工。有句话:“打工能交上朋友”。自己有这经验。
大田锄草,割麦子,拔棉秸。孔莲英,蔡兰英,杨光左和另一个记不上名字的女生,都曾从自己这垅的另一头锄过来,拔过来.... 不用谢的。合龙后,连相视一笑都没有。
孔莲英笑起来的两牌大白牙,蔡兰英的走路内八字,杨光左尖尖的嗓音和那个记不起名字的,眼睛不大,却很有主见,成了自己几十年间的人生盘点中的停留,列在自己不得允许不得加入的朋友圈里。
三
开拖拉机的住在隔壁,名字中有个“亮”字。有回感叹,“某某不愧是住在大院里的,我捎了他一段路,他给了我一大把糖,全是高级的。”
这样的事和话,听得不多。后来,才听到很多很多。自己庆幸是后来才听到的。
天下知青,就是男生女生,不是男人女人。不然,怎么叫知青?那叫社会青年,别名“小混混”。
总觉得,每个知青都背着教室甚至学校下放的。不管农龄长短,都沒出过这校门,出过这教室。
知青,一直都是男生女生。回城后才变成男人女人的。
星期天去吴家闸,人多。一眼就看出谁是知青,“生”样。
是知青把学生气带到农村的。广阔天地不假,它就是打不散这股学生气,也是确实的。陕北的农民就把北京娃插队和红军到达陕北“闹红”相题并论。
粱晓生写了小说《遥远的清平湾》。那里面说出一重怅惘:知青来了,知青走了,算个什呢?
真的,每当自己回想这两年间的事到最后,也会自问:算个什么呢?
四
夏天,赤脚走在田埂上,一点都不觉得咯。
用根绳当腰带,棉衣外一扎,都这样,一丝丝也没想到不好看。
可以三个月的午饭,就是米饭和一勺子白菜。可以的。
粪,并不臭。坐在粪坑旁吃东西,没觉得什么。
挺讨厌那些没把麦捆捆结实的。扁担戳,麦捆散了,会很烦。
盛夏。大太阳下歇肩。没听到过一回“热死了”。都把草帽压低了,坐下,说话,大多不说。有人打盹。自己就眯着过。
棉花秸丛里,并不闷热,挺阴凉的。
总会不禁走上江堤,望长江。心里总有波动。大江东去,我在哪儿?
走去上工的路,和后来走去上班的路一样:长,不愿意去。到了地头,干起来,也就好了。第二天,上工的路仍是那么长,仍是不愿意去....
没法想像,自己这辈子就这样过了。怎么过,并不知道。但就很确定:肯定不会这样过。
某某上调了。听到的,都立马有一种平常见不到的样子:顿一会儿的,“也不是我,听了啥用”的,“为什么是他”的,“哪天轮上自己哟!”的话,写在脸上,举止中。
五
“扎根”这话,都不敢随便说。见到,听到谁说,会觉得很勇敢。都觉得,说这话,要负责的。自己说过,就觉得戴上了很重的帽子。
回忆每及此,有面对一片诚恳的激动。后来,再也没见识过。
六
一会儿每家老二下;一会儿一家老三下;一会儿,每家只许留一个。听多了,也知道是那些当官的大人在搞鬼。心里一直有个不敢说的不服:你红太阳家,为什么一个不下?
下放,几个不是被迫的?下去了,住下了,干起来了,就不记得了。后来听到“时间可以冲淡一切”类似的话,就蛮信的。听到“不要集体失忆”“现在几个人还记得文革”,就会觉得蛮不懂事的。有句南京话叫“.现来现的”,说成当下时髦的话“活在当下”“过好每一天”。不好说,这是没心没肝。自己当年就是不得下下。到农场的第二天,就满脑子怎么挑担,种地是怎么回事了。
六
“扁担比笔杆子轻”,到了农场,才知道就是个说笑。刻字组干得是轻活,谁都明白。有回在屋里为场部写了一天“材料”。同宿舍下工回来见到说:“今天你快活,写写字,也挣工分。”,说得自己咽住。哪样农活不使淌汗?熬夜写文章,不过是脖子有点酸,入睡有点难。糊弄不过谁的。
七
看着农场里的师付们,会有下意识里的自问:他们为什么能这样过一辈子?自己为什么不能?每听到知青抱怨“青春被耽误了”,就会嘀咕,那些农场师傅,他们的小孩呢?所以,也不跟着说。还觉得,这是知青小器的地方。
知青是回到城里才反思出“伤痕”的。回城之前,就想着上调,抽学。“机会”崇拜。
知青大返城是云南知青跪求来的。跪求回城,是知青的最深处的体态和心态。回忆自己农场两年,怎么也高估不起自己来。
有张油画:女知青和当地农民结婚照。很吸睛。说千说万,城里人眼里的乡下人,就这样。你说,这样的人,是不是该接受再教育,再再教育?
知青,其实很小。“伤痕文学”,怎么也读不大。自愿下的,是响应号召;被迫的,是扭不过大腿。留下的自己,是跪求:“叔叔,让我们回去吧!”
所以,“人类血战前行的历史”(鲁迅语)是睬都不会睬知青这一段的。
两年农场,让自己多了个看不起自己的经历。
总共就一句话:青春该在城里过的,为何去了农村? 就这,再好的脑袋,再高的理论水平,能说出个啥大不了的东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