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杀死了那匹马
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说:“于是,对语言的深思便要求我们深入到语言之说中去,以便在语言那里,也即在语言之说而不是在我们人之说中,取得居留之所。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通达某个领域,在此领域范围内有这样一回事情或成功或失败,即语言从这个领域而来向我们道出其本质。我们把说委诸语言。我们既不想根据非语言本身所是的其它东西来论证语言,也不想用语言来解释其它事物。”
读过《典雅生活》的人一定会对小说前半部分反复出现的两个意象印象深刻,同时感觉到难以理解:冬天出现在读者面前的一匹鼻孔冒着白汽的马;和一个因煤气中毒而昏迷的少女被急救人员抬在担架上匆匆穿行于一片迷宫一样低矮错综复杂灰暗的棚户区。
有不止一人曾问过我,那匹马意味着什么?是啊,那匹马意味着什么?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想清楚那匹马意味着什么,后来想着想着就把这件事情给忘掉了。
在刚刚写完《典雅生活》时,我曾私下问过简丹儿,告诉她我写了一部非常奇异的小说,是中文里从来没有过的小说。简丹儿说,那太好了,她想马上读到,问我什么时候发出来。我说里面充满了性交、大便、拉屎、撒尿和呕吐。简丹儿马上说:千万不要发。别人又会误解你了。而我那时向简丹儿询问正是因为心中有些犹豫。听她这么一说,就更加犹豫了。我几乎就决定不发这篇小说了。
不过,幸亏后来我经过再三思考,还是把小说发了。
事实证明,我们的时代在进步。尽管是我们是中国人,尽管在大陆这样的文字仍然不可能发,而且连未来的可能性也看不到,但这样的小说在文学城的一两个论坛里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当然,这也可能说明今天我们中国人更加麻木了,或者只关心重要的事情了。不过,发过之后,我感觉到有一些人是非常喜欢的。据简丹儿说,她当天连看了三遍。我想可能是在资本主义的冷酷监督下,简丹儿因抑制不住好奇,在自己的办公室放下工作,躲开资本家的监督和提备着被同事看到,偷偷的匆匆扫过一遍,(我发《虎王》时曾经有网友抱怨,因为看时被同事撞到,尽管那不仅是一篇非常好的小说,而且其实非常正派,但很多事情你没法向偶然看到的人解释。)扫过之后脸红心跳,然后在快下班的冷清闲寂中,又快速的读了一遍,心情激动,但随后不陷入遐想,而是收拾东西回家,直到回到家晚饭后才终于坐在灯下,踏踏实实的,一个人细细的读了一遍。读后写了一篇评论文章,并邀请水宁也写一篇评论。之后的岁月里,她除了向人不停的推荐《失去爱》,还会特别的推荐这篇小说。而我印象更深的是水宁写的读后感。她在读过之后也是非常激动,至少她曾至少是类似的表示过非常激动,这是通过留言可以推断并保留下来不能事后否定的,而且,写下了一篇具有《典雅风格》的文字,这更是有据可查的。而且,那是我读过的她写的文字中写的最好的一篇。
之后,岁月匆匆。简丹儿当上了版主,因屈服于茶坛的反革命们的要求删了我的不少帖子。但,其间或许因为心中尚存一丝温暖和良知曾保护过立不被网管像串羊肉串一样串起来,不过,对此我更愿意感激网管。像我们的这位网管一直自我克制,没有随意封杀立,这是值得感激的,她为我们带来对于人类的某种信心,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是有希望变好,行正义之事的。而水宁妹妹在令人伤感的拒绝阅读《失去爱》成为立的《失去爱》的没读者、不读者后,阅读了黑塞和其它的一些心灵鸡汤的文章而觉悟了。生活中,觉悟者总是难以被人理解。这也是自然的。
时光持续的制造着物事人非的变幻。最近我开始阅读尼采。一天忽然意识到尼采生命晚期一天在都灵的街头抱着一匹白马痛哭,这实在是一个意味深长的隐喻。于是,就写下一篇文字发在博客,并贴上了我以前画的一匹马。这匹马我曾经应邀将它和影云网友的下巴放在一起做了一张并置作品,因为影云网友一直非常喜欢我的并置摄影,后来发在流行时尚坛。我认为好的东西尤其应该放在不适宜放的地方。结果,那里的女人们(这里没有歧视女性的意味,)看了后不在流坛里讨论,却跑到其他的坛子里热烈的讨论起影云网友的长相。但其中有一个女人忽然在留言中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了这匹马感到特别的悲伤。这时,她就是尼采。
影云网友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但其实不应该是独特的,网友。她阅读我的小说的过程也是相当与众不同。因为,她是最先从阅读《神迹》开始成为立的粉丝。她读完这篇让人恐惧的小说后,竟然大为喜欢,写下一篇解读文章。当年,我在70发这篇小说时发的是我的博客的链接,底下一反往日的热闹而是一片沉默,我就自己吆喝说,快去看吧。又黄又暴力。(这是当时的流行语,而且70那时非常年轻,黄暴力是广大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后来,一个网友跑来留言说,她看了。真的很黄很暴力。这篇小说也是中国从来没有过的,虽然《金瓶梅》很黄暴力,但那是属于色情小说。我写的不是色情小说。我曾在悉尼的微信中遇到过一位过去的小师妹。她在悉尼读研究生,遇到我表现出很高兴,向我表示出敬仰,管我叫师兄。我告诉她,现在师兄不务正业改写小说了,她于是说非常想读一读师兄写的小说,我于是不加思索,(我真应该改改不假思索的习惯,)随手就发给她一个师兄新发的小说的链接,(我也应该培养一些剁手的兴趣,)我感觉(当然是一向的令人厌恶的)相当良好,认为我的每篇小说都值得反复阅读,但是之后直到今天,她再也没有和她的这位师兄联系过。可见文学不乏惊人的力量,关键在于我们要好好的去写。
在阅读完《神迹》后,影云小姐就开始认真阅读《失去爱》了,这就使她注定或者要成为立的粉丝,或者要成为立的粉丝但从来不说,或者要不喜欢《失去爱》但从来不说,或者要不喜欢《失去爱》而说还可以,或者要不喜欢《失去爱》而一定要说不喜欢,或者要喜欢《失去爱》而一定要说喜欢,或者要一定要是不;或者要坚决不读《失去爱》而不说,或者要坚决不读《失去爱》而一定要说,要反复说,或者最终偷偷读了《失去爱》而不说,总之,局面是非常混乱的,而影云成为了立的粉丝,而且,是唯一一个坦然承认的。我们中国人缺乏精神独立的传统,从西方知道了精神独立思想自由后,很多人就变成一个唱反调的强迫症患者,而非独立的思考者。我们很多有文化的人更爱说谁也不粉。其实,一个人一生中谁也不粉未必是一种健康的美好的状态。更不是一个值得自豪的事情。即便美德被用于炫耀时,就是丑行了。
影云最让我欣赏的是,她从不满足简单的留言式的结论性的评论,而是持续的写文章进行分析。分析和持续都非常重要。在这样的思考、研究和书写的过程中,我感觉她写的越来越好,正从一个简单的抒情文青或口头禅的播放器变成一个富于感情和理性的真正的阅读者。这一两年来,她写的解读文章让我读后也颇为受益。我们从她的文章中不仅看到了她的分析解读,和她一起思考,还了解到诸如两种迷宫,卡尔洛斯的希腊神话,毛线团,马列维奇、波洛克、草间弥生等许多有趣的故事、知识。这样的阅读使她的人生不断扩展,精神世界不断丰盈,而我们也从中受益。相比之下,那些简单评论者一旦习惯养成,你看看十年之后他们的评论,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而许多流行文学影视剧的阅读者,他们更多的是入戏式的感官刺激的接受者,而且,他们的评论总是一次次从虚构的故事回到他们的真实具体的非常局限的生活中。这样,他们的观赏和评论就变成为将他们自身牢牢局限与他们的生活和既往成见之中药粉了。
回到这次我阅读影云的评论上。当读了她的文章,我才暮然又回想起《典雅生活》中的那匹马。于是,我开始难以自制的又回忆起在写《典雅生活》时的那些岁月,往事,并且意识到其实这些年来我写过好几次马,我不仅画过这匹让人感到伤感的马,还画过一匹在蓝色的夜晚双足腾起,周身流淌着红色血液的,像一只勃起的阴茎的马;而且,我还写过一首非常难以理解的诗,就叫《后来他们杀掉了那匹马》,在《失去爱》中也写过一匹西班牙殖民者的白马的故事。当年殖民者科斯特骑着这匹白马来到印第安人的一个王国,向他们传教,走后把白马和一个巨大的十字架留下。在美洲大陆上没有马。所以,印第安人把这匹白马当成神,给它吃肉和鲜花,不久那匹马就死了。后来的殖民者在征服了印第安人的王国时,还看到了扔在地上的当年科斯特留下的十字架,而白马作为一个神话一直在流传。但还不仅如此,影云的这篇文章,不仅让我对于我自己的写作有了更深的认识,而且,对于我不久前写的尼采的文章中所说的:“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曾象尼采一样注视过一匹马”有了更深的理解。也就是说: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那个躺在担架上的昏迷者,被外人抬着穿行于“典雅生活”的迷宫之中,那时我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怎么成为了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正去往哪里,而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曾经有过一匹马,它在注视着我们,呼唤着我们,等待着我们辨认出它,走上前去和它拥抱哭泣。那时,就是我们苏醒的时刻。当然,在尼采的故事中的悖论是,那时可能也是我们疯掉的时刻。
许多人安心于做正常人,并以此为自豪。但是,正常人的头脑中,有时往往有着最不正常的想法。
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中接下来讲:“因为在所说中,说已经达乎完成了在所说中,说并没有终止。在所说中,说总是蔽而不显在所说中,说聚集着它的持存方式和由之而持存的东西,即它的持存(Wahren),它的本质。但我们所发现的所说往往只是作为某种说之消失的所说。”
后来他们杀的掉了那匹马
后来,他们杀掉了那匹马。
夜晚在最后的时刻释放出
黎明,然后是黑色的玫瑰,
白色的谎言,分割线
和天空,以及,诸多
后来和后来的后来的理由。
立
2021/0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