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复影云昨天的文章
在读《忏悔录》。不懂法语。可汉语译文的延安白话得很,读得出来。它使得这么一本说自己的书,变成了一本长长的在一起批评自我批评会上的斗私批修发言。蛮糟踏的。
延安白话,49 年后成为大陆不二的语言,于公于私。近年来,有研究者称“共和国语言”。我称“公家话”。
在初中遇到《一件小事》后,我遇到了民国白话。后来读到张爱玲,读到了自以为质地更好的白话。由此,有了延安白话之外的语言参照。
东欧的奥维尔还是谁说过,控制了你的语言,就控制住了你的思想。这是共运几十年的经验所致的见识。我自己体会,它有点点“公家话”。控制,谁也免不了。可将一切归于控制,有將一切推得一干二净之嫌。苏联,东欧,中国,越南,北韩都有异议人士,公知,他们其实是另一种公家,说另一种公家话。他们的文章,在社会里是“另一个政府”。网上时见魏京出乌尓开西王丹等言论,都满嘴“反动活”,也即公家话。
民族忧患情结过于浓重的,大约易于形成所谓大问题上的“共识”,诸如“汉奸”“种族歧视”“小康”之类,张口就来,不经大脑。话里多了它们,真的公私难分。帕尔拽斯纳克在《日瓦格医生》里说了这重感受。(当他变成“异议人士”之后做的反思中,“世界上任何个人的独自活动,都是清醒而目标明确的,然而一旦被生活的洪流汇聚在一起,就变得混沌不清了”这样的东西,被许多有意无意的“反动话”即公家话代替了。)
二十几年前,在等老婆逛店,等车的空里,记了几百页的往事回忆,抄出来的几段即《小学的回忆》。好几回想撂了,受不了其中好多好多公家话。其时,人在欧洲,舌头却被延安控制着。但也有不受控制的,即事情和个人的小感觉。
在阅读百十年来中国的文章中,以为,鲁迅是用私家话说公家事;丁玲曹禺,茅盾,巴金等,是要把公事说成私事;伤痕文学和之后的王朔余华钟阿城,是分不清公私地写;天天海量的博文里,八成公家话。一旦嗅出,我立马撂。
自己读到的用私人话说自己的,是张爱玲。
影云,说公家话。
“自怜”,觉得是张口就来的。
“ 这种坦诚地与自己敞开是我们认识自己的第一步。”这类似鸡汤,因为“坦诚”和“第一步”都是现成的鸡精。
“我觉得没有与自己的黑暗相对,写作是表面与消遣的。”这是“思想检查”,和毛主席“文艺不为现实服务,就是…”很像。
“这个娱乐至死的世界在转瞬即逝的漫长里;我们都在转瞬即逝的漫长里坠落。”经历过“娱乐至死”吗?“转瞬即逝”的感受有过几次?“坠落”呢?读,如坠五里云中。
“我们是否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时间段里? 这就是个人视角所左右着我们的生活与生命。”这是教案语言。
读这样的公家话,我读读就跳行。
边写张爱玲语录读议,边体会她的语境。力不逮。但知道了,任何时候,都可以活自己,不怕“私人的东西很好,但如果它只是给予一个人去不断地加深加强看世界的同种方式,会产生偏见与偏执”。偏见偏见,只要尽出于私就行,方向,就顾不得许多了。反正也不想念给别人听的。
可,听惯了公家话的占多数,省劲,所谓不烧脑。也挺好。所以被控制,也会成为享受。广场舞,不在“舞”,在“广场”,不是方阵的方阵,热嘈。
自己撂它们,是因为读不到东西。像影云这样当真地和自己说话的文章,自己都读溜行了。
曾说过,阅读,一般不过一九四九年。愈长,愈是。没办法。
但——- 影云文章里表示出的认真和像是就不能够全私的诚恳,读来觉得有料,可又觉得,再细点,戳点,自己就得“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