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回忆(五)

小学的回忆(五)

 

我排行老六。什么叫老六?都说是,儿女都是父母身上的肉。可这肉太多,怕也疼不过来。两年一个两年一个地生了十年,现在又来一个。如果能摁回去,天下不会有老六吧?

 

老六,就是从明白点事起,你自己就觉得小得不能再小,弱得不能再弱,身边无论谁都比自己大。不是说话,是听话。说了,也没有人听。听,还常被骂“怎么听的”。

 

怎么系鞋带,跟着学。学了好几遍,也学不会,脑袋就被用手指弹,好疼,不敢叫。鞋带散了,踩着跌跟头,自己又不会系牢,也不敢叫人。停下来系,又怕他们走远了,不带自己玩。很恨自己笨。

 

冬天,起床。出背筒,就冷得不行。棉裤,套上就是。棉袄的扣子,那么难扣。扣子对上扣眼,可就是扣不进去,太紧 ,推不动。手又冻。大点的被父母叫着来帮我,他们就又弹我脑袋,又给我看很凶很烦的眼色。

 

每次吃饭,都有点怕。个子小,坐着不行,得跪在长条凳上。膝盖咯得很疼。叫也没人听。他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另外,跪着,趴在桌上,胳膊和上身空着,总担心会掉下去。会觉得,那很高,掉下去会摔死。一天三次。看着稳稳坐着吃饭的,心里就生羡慕,能一心一意地吃饭,多好!

 

最怕的,是大点的不带自己玩。“不带你玩”,让自己会什么也不顾地去求,哭,跟着,满脸“只要你带我玩,让我干什么都行”的表情。我学什么都笨,学得又慢又不像样,还会闷着头,所以一会儿就“不带你玩了”。自己就去又哭又跟又求。

 

系鞋系,扣棉袄扣子,跪着吃饭,求带我玩,一个个的过程都特别长,印象很深很深。以致于,我会不大相信把童年写得幸福满满的东西。童年,也是日子。小孩在其中过着他们的人生。其实也是艰难岁月,甚至峥嵘岁月。没有无微不至,他们自己的那旮旯,是很难伸到的。而一旦被触及,那个童年真的春暖花开。譬如,大人把棉袄的扣眼开得稍微大点,用个小凳让我坐着吃饭,让我穿双不用系鞋带的鞋子…… 那该多好啊!但,还会生出其他的事吧?

 

人的艰难世事,其实始于离开娘胎。每当自己回忆它们,看到它们,情滞意钝。

 

兄姐让你去扫地,你尽力扫了,但他们不满意,让你重扫,你不愿意。没用。人家一把就把你提得两脚落空。这力气,对我,千钧万钧,会让我觉得真的和自己扫的灰土一样,微不足道。你说话,做事,从来没人放在眼里。最常听到的话是:“去去去,你懂什么?”整天挨冲,听这听那。面对着的,总是凶巴巴,不耐烦的态度。应该也有夸自己,表扬的话。可记不得一句。很后来很后来,才听他们讲,我小时候,长得一副不讨人喜的样子,又土又丑,手脚笨。

 

 

我就是邻居家讲的“姚家又生了一个”的那一个。我想,他们连是男是女都烦着问。常碰到这样的情形,“喂,你是哪家的?”“姚家的。”“老几啊?”“老六”。对方一般就是绝不会听到“老大”“老三”的回答时抬起头来看上一眼两眼。邻居们也会议论我:“这毛头长得谁也不像,恐怕是拣来的。”我哪知道这是玩笑活呢?因此,我特别特别的自卑自弃。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那颗小脑袋开始自转以后,对外部世界产生的基本印象。

 

我没上过幼儿园。上学前的六年,都是在家门槛里外爬来爬去,跑来跑去中度过的。记得那门槛。印象里很高。一直到上小学,都得手扶着一边的门框才能跨过去。趴在门槛上,看路过的板车,挑水的,背柴的,一看就是半天。大人在自己头上跨来跨去。再大点,会吃力地跨过门槛,坐在上面。胆小,不大离开门槛前后。一哭,祖母就会大了点声音:“小顺子又搅了。”我家对门,是个卖油条油饼的铺子。那大人张光辉总拿着把明晃晃的大刀切什么。他一听到祖母的这声音,就会一下举起刀来。我吓得不再敢出声。文革时,张光辉被揭发出了是逃亡地主挨斗,我见到有人用皮带抽他,会怕,但没有一点同情。

 

父母曾试过上不远处街道上办的托儿所,离我家十来步远。在母亲拖着我去那儿的路上,我拼命地哭。我害怕极了。我想像不出,不在家吃饭,不坐在门槛上看呆的日子,早上被送去,晚上才被带回,去一个离开家十几步那么远的地方。母亲怎么劝,托儿所的老太怎么吓,我都不听。她们一松手,我就向门外跑。我尽力得大声哭。母亲没有坚持。我又回到了门槛前后。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也是我对上学前记得的不多的几件事之一,怎么哭的,母亲怎么拖的,老太怎么吓的,自己怎么向门外跑的,全记得。我很感激母亲没有强迫我。那天要是父亲送我,事情就会完全两样。在关键时刻,我受到母亲的疼爱,我的愿望得到了母亲的认可。这事情是我童年命运中的大事件,不可能不对我产生影响。如果当时母亲执意把我留在托儿所,一甩手走人了,我最有亲密感的人,就会在我心里打折扣,我就会有空前的绝望,孤独感,心里会留下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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