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的回忆（一）
太平门街尽头的太平门小学，是太平门的小孩长到七岁都一定要去的地方。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对面对两排灰灰的平房，正好六间。中间夹块平地，平地的正面有两间矮矮的平房，是老师韵办公室。和平常的房子不同得是，六间教室都有大大的窗户，上面还有气窗，每个教室前面还种些花。
现在的大人们总在想办法让小孩进了什么好学校，把学校的设施，教员的素质看得很神秘。这其实是大人摆阔。回忆当年的感受，小学对于小孩，无论它是什么个样子，老师是些什么样的人，都神兮兮的。这可是个天天要去的地方，而且还要坐在固定的座位上。旁边一下了多了那么许多新脸蛋。干什么？就是听一个生人，当然是大人，在前面讲，在黑板上写。
说来也怪，这个就在离家几百来步的小学，在我没进去之前，就是从来没进去过。说来也是，我一直只是在家门前后转，去百步之外，不啻是次远游。我没那胆。再说啦，一听说上学，那是老远老远的事情。
当我第一次走进它时，一定是非常新奇，非常紧张。我一下就记住了那大门的样子，木头的，两扇，很宽。左边的那扇还挖出块钱小门。
我这个人靠住是不得要领的。我的记忆中尽是些乱七八糟的鸡零狗碎，一扇门，一棵树，一条小道，垃圾箱，一片麦子啦等等，经常我到一个生地方，不管它是什么神圣的地方，美丽的地方，对那些千方百计地方要让人记住的什么雕像啦，花环啦等等，就是视而不见，惊不进心。偏偏会有被站在路边或门前地总不断卷来的和目前景致毫不相关的胡思乱想罩住。这时常会看到并记下的是脚下的烟头，某个台阶石头的颜色。事后，和别人谈起这些事时，也会随着惊叹什么建筑，设计等等，其实，心里真实的印象是那些烟头和台阶。
上小学的第一堂课老师讲了什么，一点印象也没有。回想起来，小学，中学，乃至高中，十几年，写上课，还真写不出几句。那记忆全是关于下课的。
下课了，首先听到比街上换麦芽糖摇的铃略闷点的下课铃声。接着就看到周围的小孩一个个地往门口走。出了教室门，又见到许许多多的人往一个角落里去。自己跟着。忽然听到许多男孩的惊叫声，大点的笑得前仰后合，半大不大的像是遇到什么严重的事情。原来我们同班的一个女生，闯进了写着男厕所的地方。这女生的名字是自己记住的第一个同班同学的名字：徐金凤。以致于至今不忘。
我总竭力地去回想，想回忆出点具体的事情来。小学六年，真不短。总该有些亊。真的，还真的一点点地回忆出来些个。
小学三年级之前留给自己最深的印象，是冬天的漫长，严寒的厉害。
许多书上都说，小孩都特别喜欢下雪。他们大概是北方人吧，那儿有暖气，有暖洋洋的房子做靠山。这点，到了德国后，有了深切的感受。室外的冰天雪地与室内的单衣薄衫，让感受到一种非常的温馨感，幸福感。你要和我一样出生在南京，出生在冬天与取暖绝对不会发生关系的地方，就不见得喜欢下雪。也不是完全不喜欢。我喜欢刚下雪的时候。不冷。在这时候，我喜欢在雪里走，显示自己不怕冷。另外，在纷纷扬扬的雪里走，心里会充满一种自由自在的感受，会忘掉很多日子里遇到的小烦恼。雪一停，尤其是所谓“红装素裹”时，我就十分讨厌雪了。到处都被雪弄得湿湿的。我的唯一的一双棉鞋是布底的，再仔细，也会弄湿。坐在冰冷的教室里穿着湿漉漉的鞋子，那冻得！不断从各处滴下来的雪水把下课晒太阳的地方全弄成湿湿的一片。我从来不去也不可能去玩雪，我很明白，我的棉鞋，棉裤，棉衣都是唯一的。弄湿了，回到少不得要挨骂挨打。另外，我也舍不得把身上的暖气用在雪上，仅管大人说，玩过雪后，会有全身发暖。那雪真难化啊！隆冬时节，化雪总共三四个小时吧，上午九点，到处仍冻得硬邦邦，不到下午四点，又收冻了。我被潮湿逼坐在教室里，不能出去晒太阳取暖。这印象很深很深。直到长大，对雪虽然不恨，但也爱不起来。
要上学了。一出家门，就是削脸的风。天，灰蒙蒙的，身上刚被烫饭激起点的热气立刻被卷去。同学戴着各式帽子，都被冻得怕说话，怕动，找到位子坐下，蜷成一团。
教室两边六扇窗户之外，阴沉沉地被树枝割得破碎不堪的天空，不时有觅食的小麻雀掠过。教室的地是小方砖铺的，被地下水浸得湿湿的。这时候，我会觉得教室特别空，教室的顶特别得高。这时我怕听怕看所有的走动。同学进来时有的忘了把门关严，自己心里很责怪。脚趾头开始有些疼。我便让它在鞋子里动。但不行，那疼得让你不得不想到跺脚，但又懒着动。
第一堂课下了。很少见走动的。外面还没见到阳光。一个个就呆坐着。有的在跺脚取暖。忽的就跺成一片。冻僵的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又有了说笑声。我会做个鬼脸什么的给自己打个岔，一下子会让自己从极不舒服的困境中走出来。蛮佩服那些有感觉同时又会行动的同学。不像我，只会感受，在一边挨和忍。
第二节课下，全班一个不拉急不可待地冲出教室，冲向太阳照着的地方。太阳，温暖的太阳！我心里会充满对太阳的感激，热爱。
大家会一排排地站在太阳光下，真舒服。被温热的阳光通身照着。可这时，自己通常不在人群里。除了冷，我还有一层折磨，穿开裆裤。没进小学前，从来没有这种折磨，从来也没去注意严裆裤和开裆裤之间的差别。可现在….. 自己被折磨得整天没心思。只要我站起来，就会觉得大家在看着我。谁要是看我一下，朝我笑笑，就会觉得臊得不行。我会认为，他们一定是笑我穿开裆裤。下课，我总是尽量迟地离开座位，走在大伙之后。当然也不敢像大家一样站在大庭广众前面，一个人站在一个大家不会注意的角落里。这角落通常被树枝挡着，或被房檐遮着。那时我最羡慕的人，就是穿严裆裤的同学，最大的愿望，就是穿严裆裤。我会死死地盯住严裆裤，幻想自己穿上它时的心情，感受。猜想着，那些在眼前晃来晃去的被严裆裤包包得严严的屁股的感受。我会被由此而引来的自卑死死缠住，身不由己地紧紧夹住双腿，让那张得像虎口的开裆尽量闭得严些。可哪行呢！那裆开得很大，內侧一直开到膝，上面一直开到腰。那时候，同班的大概都穿这样的开裆裤。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像我一样，这样地受煎熬。我一直在分析，自己性格中的自卑是不是与这经历有关。真说不准。我的裆裤一直穿到二年级。近两年间的害羞，遮掩，自惭形秽留下了很深很深的印象，它几乎使自己除了它记不得其它的事情。我只会在走进家门口时，才会人人尴尬自卑的心境里摆脱出来。
我不知道，当时的大人们注没注意到这些个事。我敢说，如果哪个大人会注意到这一点点，那他就是小孩心里的恩人，他给小孩带来的愉悦远比压岁钱要大得多。小孩心中有太阳，各式各样的，但最暖彻他们心田的，一定是帮他们解脱了他们说不出而又整天被折磨（通常是种心情，感受）的那种关怀。
试着想想，那时，如果有个大人，为我把那裆缝严，或者和我说说，大部分同学都一样，没什么好害羞韵。….那我就会象得到奴隶解放宣言韵黑奴一样，那我的小学一年级二年级就会变得春光融融，那两年也不会变得没完没了。只是，这样的大人没有出现过。现在我成了大人，有了儿子。我很怕自己的儿子受到我这样的折磨，我自己很想做这样的大人。其实很难。都说小孩不懂事，简单，其实要琢磨准他们的心事，差不多要花上一辈子。他们讲出来的都是些不必再去多担心的，而且他们讲不出的常常是你非得去耽心不可的。一个大人，如果不能发现一两桩这样的事，白养了儿女，白当了父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