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看到一些网友的对于胡兰成的评论。非常好。非常道貌岸然。于是想起以前看到的一篇评论胡兰成的文章。现转载一下。
神仙的感情、胡兰成与道家的圆教
内容提要 神仙非有情非无情的感情状态,与道家圆教义理相通。熟悉黄老之术的胡兰成,感情观恰与之一致。本文旨在表明道足以应物,举出道应于人事之一例,管中窥豹。汉文明中,道不仅见于人事,也见于制器、技艺,遍及百姓日用,中国人的人生因此成为修道的过程,人性的超越维度就此保住,因此中国无宗教。当下重建中国文明,应洄复日常修行这一传统。洄复的关键,并非简单复古,而是要钩沉出道究竟如何见于人事、制器与技艺?这里是一点初步的努力。?
关键词 圆教 道器 日常修行 宗教 神仙小说? ????
新近偶读神仙小说,发现神仙那种情与不情之间的感情状态,与道家圆教义理相合。我触类旁通,想到了胡兰成。他对感情的态度,在拥趸眼中是谜,唾弃者视为痞子滥情、荡子无情。我不是后者,无需叫骂;也不属于前者,原本不用猜谜。只是现在知道了谜底,原来胡氏感情观有出典,源于道家神仙者流——这本事像他作文,白话行文也能用典。他对感情不粘不滞,用的是道家心法:“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庄子•应帝王》),怪不得受伤的总是别人。胡兰成自称 “黄老的人”,感情很黄老,不出人意料。稍稍意外的是,他表现感情的方式:非有情非无情,是圆教形态,这种修为,相当于道家义理最高层次。本文先梳理神仙小说的感情观与道家圆教义理的一致,随后指出胡兰成与前者的相通。?
拈出感情一题,旨在表明道家智慧可以应物,举例浅近,管中窥豹,为见一斑。中国学问传统,无论儒道,体用、道器间原本不曾悬隔霄壤。若黄老思想,一向有帝王术之誉,不正是见用于政治?提及胡兰成,恰因近代思想者中,他最倡导道之见用。关于道之为道——或儒家或道家,从宋明儒到近现代熊十力、牟宗三诸公,论之甚详。但道之本统确立后,就该贯通道与器、体与用,大力阐发这一点,尚有待来者。这里,贯通不是指抽象、隔绝、孤悬、寡头地讨论道器体用关系,如“即体即用”、“道在器中”,此类论点已经够多;而是指揭示道如何见于具体的人事、制器、技艺。宋儒、新儒家或因时运所限,还不及展开这一点,气象就没有《周易》以易道涵盖人事、制器那样壮阔,也不及孔子游心六艺,下学人事、上及天道来得博大。易学、孔门这种以道应物的传统断了,中国文明在宋儒之后的消沉或许与此有关?忽略了具体鲜活的器,道不免也枯萎了。这一点,胡兰成走在了宋儒、走在了新儒家前面,尽管道本身,他讲得疏阔,不及后者,这种超出,算是不及的超出吧。?
然而,本文之意还不仅仅是从抽象地谈道器体用,转向道如何见于具体的人事、制器、技艺,我们意在指出它在中国文明中的作用,道在器中意味着可以即器修道。换言之,具体的人事、制器、技艺中有道等于一点:道遍及中国人世,无所不在。有帝王之道、臣下之道,父子之道、族里之道,有琴棋书画之道,乃至女红、匠做、庖厨亦有道。这是一桩大事,意味着中国人的人生成了一个修道的过程,上至帝王士夫,下至庶民四夷,男人妇人,渔樵耕牧,各得其性情之正,人因此从有限性中振拔出来,心性超越维度就此保住,中国文明不需要宗教,原因在此;与西方不同,礼乐而不是法律诸制成为中国社会的外在保障,原因也在此。?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道,到底如何见诸日用?下面勾勒道家圆教义理与神仙小说及胡兰成感情观的相通,借此展示道如何应用于人事,或者说如何在人事中修道。神仙或出于虚构,其感情却折射人事,更何况胡兰成其人其行,真实不虚。关注胡氏,因为他对道器、体用之相生无间,明察之,笃行之,近代以来一人而已。?
一、仙凡之别?
先说仙家故事的感情观:既非绝对冷漠,也非绝对炽热,而是在有情无情之间。与此相对,凡人总是偏于一边,或有情或无情。?
(旧题)柳宗元《龙城录》(卷上《赵师雄醉憩梅花下》)里隋人赵师雄遇梅花仙子的故事是典型。两人恋情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这就是仙意了。普通男女之情,哪有这样清微淡远?要么比它多情,要么比它无情,更不必提那些污浊的了,总之,都比它浓烈。?
多数人比神仙多情。?
霍小玉多情得最惨烈。她被李益抛弃,相思成疾,临终前,与负心人相见,咒怨不休,摔杯气绝。其感情之强烈,神仙不会有,对感情之执着,神仙也不肯为 (《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七《霍小玉传》) 。曹植宓妃的感情没有如此强度,但也多情——《洛神赋》恰在《文选》(卷十九)“情”之属。两人心中有一份贞定与持守,可惜人神道殊,倍显绝望。相形之下,梅花仙子的离去,没留下丝毫绝望,最多留下了惆怅。甚至,也不是惆怅,直比惆怅淡。崔护桃花诗才是真正的惆怅,“人面秪今何处去?”(孟棨《本事诗》“情感第一”)有不舍,还是浓。?
有人却比神仙无情。?
《太平广记》(卷六十八《封陟》)里有个封陟,原是苦读的书生,后神仙上元夫人,三度示爱,三度留诗,封陟三度拒绝,最后一次正色峻言,以示决绝。偏偏有个任生,一样倔,上仙紫素元君求偶,他也两度回绝。这是曾慥《类说》记载的(卷二十七“逸史”之《紫素元君》)。封陟、任生果然是凡人,无情到如此烈性,其实神仙不多情,也不无情。不然,赵氏山中奇缘从何而来? ?
二、神仙的感情与道家的圆教?
神仙的感情状态,不妨看做道家圆教义理的应用。(圆教,原本佛学术语,中国天台宗智顗始讲,牟宗三发现儒家、道家存在相通理路,便以此解读儒道文献。参见牟宗三《道家之圆教与圆善》、《儒家之圆教与圆善》,《圆善论》,台湾学生书局,1985年。)?
道家神仙不有情,好理解。道家以无为本,有情,依佛学是有执着,依道家是有徼向,应化去。徼向出自《老子》第一章(王弼本):“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旧题)河上公注本说:“徼,归也,常有欲之人可以观世俗之所归趣也”。(《老子注》“道经体道第一”)徼向是有限之肉身发出的一道主观轨辙,道家有时也表达成有为、造作,人在其中就只有现象(Erscheinung;appearance)的身份,只有有限性,从而失去物自身(Dinge an sich selbst;thing-in-itself)的身份。老子(第十三章)讲:“吾之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没有肉身造作出的徼向与轨辙,人就不在条件制约限制之中,此时我与物皆可得物自身的身份。物自身作为绝对真实,康德以为不可知,但中国智慧仍以为可以把握。道家的智慧是退后一步,让开一步,即化掉徼向,不在轨辙之中,物与我不就好像物自身?——这是一种消极方式,此时物自身可视为消极意义上的物自身。所以道家首出概念是无,把所有有为、造作,把这些轨辙、徼向都无掉,不露朕兆。无照显出了人性超越层,无掉的是经验有限层:世俗之有。霍小玉那种感性情绪最有徼向,自然在无掉之列。?
不过,曹植宓妃的持守也会无掉,是道家特殊处。人生的持守其实收摄在超越德行理念之下,无掉意味着道家与儒家不同,不立实体化的本体理念。老子(第五章)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进而认为:“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仁,儒家以之为本体,道家却视为一种凸显出来的执相,大异其趣。化掉有限层,不以之为人生根据,儒道所以通。超越层上,有无实体理念,有无本体,儒道所以异,佛老所以同。道家以无为本,只是一个姿态,无掉所有徼向,消极意义上的物自身遮显出来,不属实有。儒家以道德理念为本,成立积极意义上的物自身,是实有。无实有本体,赵氏梅仙之情飘渺超逸;有实有本体,曹植宓妃之情深沉贞定。?
但是,道家以无为本,神仙为什么又不无情?这是更高层次的问题,建立在前者之上:知道了无,如何用最好的方式表现?前者是体,后者是用,属于功夫修养。神仙非有情非无情,正是用最好的方式表现无的必然结果。?
我们先要懂得无无。?
以无为本,无情有理有据,貌似高于多情。但如果执着于无情,与有情只五十步百步之差。无论无情有情,都心有所守,有所守即有所执,还落在徼向之中,无也成了有——一种特殊形式的有。显然,这样表现无,不是最好的方式,因此还要无无,封陟、任生并不高明。?
无无之意就是不断遮拨这个无。有有徼向,要无,一旦执定了无,也是徼向,于是无无,遮;到了无无,又有有的意思了,还是徼向,再无,拨;无又不免落于有执,接着无无,再遮,又出来有的倾向,还无,再拨。如此有—无—无无……把无遮了又拨,拨了复遮,总之,时刻化掉意念中的固执,不落徼向。我们发现,用最好的方式表现无,有无反而都保住了。这个过程,究其实质,是对有无两端,既不刻意追求,也不刻意回避。就其不刻意追求有而言,保住了无;就其不刻意追求无而言,保住了有。双遣两边,不离两边,这个结果,就是圆教。只是此时,有,有而非有,无,无而非无,是非有非无的混沌状态。?
圆教模式应对感情,就是有情—无情—无无情,无无情其实近于有情,情也不会被一味无掉,也能保留下来。紫素元君留诗任生:“葛洪亦有妇,王母亦有夫。神仙尽灵匹,君子竟何如?”竟是合于道家圆教的。最终的状态,确切说是非有情非无情。具体说来如梅花仙子,若倾向于无,便该化掉徼向,与赵师雄遇合;其后无疑生出有的倾向,还应化掉,悄然而去。始,无心于有情,情而不情,终,无心于无情,不情而情。无论终始,非有非无。而霍小玉有心于有情,封陟、任生有心于无情,都溺于一极,不比梅花仙子有无双圆。?
由于与圆教关系密切,道家相当重视遮拨这个无。郭象发言,率先指出世俗误解道家义理(《庄子注》卷一“逍遥游”):“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由之也。”他认为,如果无(为)就等于一味退守、回避应物,就难怪当权者不取黄老之术,不行无为之治。?
这段文字是《逍遥游》注文,意在批评许由,后者坚拒尧的帝位,郭象嫌他清高,不能应世,不及尧高明。许由只能无,尧却能无无——不难想象郭象会怎么评价封陟、任生。在他看来,尧无心于有为,许由有心于无为:“为之出乎无为也,取于尧而足,岂借之许由哉!”或者说,许由只能无为,尧却能“无为而无不为”(《老子》三十七章)。无为是先立其本,无不为是无无的产物,最终,有与无、现象与物自身、世俗与超越两个维度都能存在,即圆教,尧是代表。?
郭象有时又换一套术语讲圆教,他把无叫冥,又叫迹,尧无心而治,无心是冥,治而无心,其治是迹,不治而治,迹冥双圆:“夫尧,实冥矣,其迹,则尧也。自迹观冥,外内异域,未足怪也。世徒见尧之为尧,岂识其冥哉”(同上)。借用黑格尔的辩证思路,迹是正题,冥是反题,迹冥双圆是合题。许由在反题阶段,尧在合题阶段,后者为高(此处正题、反题的质性与黑格尔原意正相反,故称借用)。不过,此时迹与冥虽是合题,绝非简单机械加合,说它是迹,又以冥为本,迹而非迹,说它是冥,又有有为迹,冥而非冥,拿我们的话,非迹非冥。?
特别指出一点,其实郭象评判与庄子不同。《逍遥游》中,许由是肯定形象,就义理论,郭注比庄文圆满。可是考虑到《逍遥游》是内篇第一,肯定许由,理使之然。就作者言,全书开宗明义,先立其大,立无为本,无无进而有无双圆是下一步的事;就读者言,也需得言无在先,接受无无进而有无双圆,还是下一步的事。郭象是替庄子先行一步了。事实上,不仅这段,《逍遥游》全篇庄文郭注都不同调,原由大抵如上。?
魏源也看出了庄周“拱默乎山林之中”的倾向,点名批评,还捎带上了列子:“庄周无欲矣。而不知其用之柔也。列子致柔矣。而不知无之不离乎有也。故庄列离用以为体。而体非其体。”(《老子本义》“论老子”)有无双圆的前提是能无,魏源知道庄周懂得,可一旦孤悬一个无,不能应世,无也成了一种特殊的有,此时以无为本,是离用以为体,难免体非其体。魏源并非别出心裁,而是有所本,这个本就是魏晋郭象的圆教理论。?
牟宗三认为,道家圆教义理至郭象(向秀)“迹冥论”大成。(参见牟宗三:《道家之圆教与圆善》,《圆善论》。)不过,平心而论,有无双圆的观念《庄子》已经蕴含,郭象不过大力表而出之而已。内篇《应帝王》之“四门示相”就有圆教思想,此外,外篇《天地》也有一个寓言,以形象地方式强调不可执着于无。子贡路遇汉阴丈人,后者抱瓮灌园,不屑用机械,一番机械机事机心的高论,让子贡五体投地。他向孔子汇报,谁料夫子说这样一味拒绝机械,其实不见道:“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识其一不知其二,治其内而不治其外,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耶?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意谓老丈不真懂,只知一无不知无无,只知内之体不知外之用。真修无为之术的人,必然和光同尘,与物俱沉俱浮,顺其自然,轨辙徼向怎会如此明显,让你惊讶?让我和你认识到呢??
郭象头脑依然清醒,注中指出老丈并不通透:“斯人欲修纯备而抱一守古,失其旨也”,又批评子贡不明白超越之无与世俗之有应当圆融无碍:“子贡闲其假修之说而服之,未知纯白者之同乎世也”。他当然理解孔子观点:“(孔子)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浑沌也”。(《庄子注》卷五“天地”)?
俞樾读懂了文意,换一个角度,以文字训诂支持郭象,引经据典,把“汝将固惊耶”之“固”释为“胡”,意为“你又怎么会惊讶呢”。(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五上“天地”)难得清儒这样懂义理,难得考据训诂之术用得这样不入歧途。吕思勉说俞樾是“经生中之极有思想者”,牟宗三《才性与玄理》多处采用俞樾的训诂校勘成果,良有以也。王先谦《庄子集解》,此处取郭注俞疏,分明也是赞成的意思。?
明白有无双圆的人多,忽略有无双圆的人同样多——就像封陟、任生,今人往往会错意,陈鼓应、曹础基都高看了汉阴丈人,没发现他只是固执一端,没读出庄子的否定意。陈先生“汝将固惊耶”一句译为“你当然会感到惊异”,未吸取俞樾成果,译意正相反。(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第323页。)曹先生说:“通过写儒家圣人孔丘及其弟子对汉阴丈人甘拜下风,以否定人们对功利机巧的追求,并反衬出道家之术的高明。”(曹础基:《庄子浅注》,中华书局,1982年,第182页。)果真如上解,道家之术就太不高明了。一味执着于无,不太简单清浅了么,哪里算玄学?莫非道家的无太容易被误会,抑或古典传统断绝得太厉害。同为现代学者,牟宗三就明白有无双圆的玄妙,他说:“玄是个圆圈,说它无,它又无而不无就是有;说它有,它又有而不有就是无,因此是辩证的(dialectical)。凡辩证的都是玄,就深。假定一条鞭地向着一个方向走,动者恒动,静者恒静,动永远依直线而动,就没有玄。只有辩证的才玄、才深,就是道家所说的玄”。(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5页。)不能不说,现代学者群中,新儒家理解中国古典更到位。?
大概去古未远罢,宋人罗晔没有大名头,也看得出封陟只是固执超越(无)一端,忽视了经验(有)一端,反而把超越执着成了经验。他批评封陟“执一不通也。可惜乎哉!吾夫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急则速。伯夷隘,柳下惠不恭,君子不由也’。”(《醉翁谈录》己集卷二)罗晔没举道家圆教文献,他推崇的是孔子的圆融。其实孔子的修养功夫,与道家圆教义理相通。换言之,这种功夫上的圆教境界,儒家也有。孟子就很理解,他以圆教为标准,说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伊尹“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一执着于不仕,一执着于出仕,都有徼向与轨辙,不及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物各付物,顺物之当然而然,最圆融(《孟子•公孙丑上》)。其实伯夷孤执,近封陟、任生,所以孟子又说:“伯夷,圣之清者也”(《孟子•万章下》),清,不妨视为对固执超越一端的委婉表达;有时孟子也直言不讳:“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孟子•公孙丑下》),隘与清同义,只是带了贬义。至于柳下惠不恭,朱子评得好:“问,柳下恵不恭,是待人不恭否?曰,是他玩世,不把人做人看,如‘袒裼裸裎于我侧’是已”(《朱子语类》卷五十三),这是泛滥于经验了,而伯夷又执著于超越,都没同时保住两方,不能圆教,所以君子不由。这种修养儒家又名之“中庸”,以超越之高明为本,不废经验一极,执两用中,终成圆教境界,近于“无为而无不为”。区别在于,同样保住超越与经验两端,儒家有道德本体贞定,道家无本体,易流于贼、流于怠惰。这一点,正是儒者攻击道家最力处,要说也是一矢中的。《朱子语类》许多话头批评黄老,正立足于此,牟著《才性与玄理》核心论点之一就是讲明玄学此种流弊。大概如此,道才要与儒互补吧。(看得出,罗晔“吾夫子”几句,裁剪孟子原文而成,不过,他还是有见地的。钱锺书却提出异议:“所谓‘吾夫子’,非孔子也,实点窜孟子赞孔子语,而浑忘‘吾夫子’之‘不语怪力乱神’矣。”博学如钱先生,批评罗晔引文不规范,不容抵赖。但“子不语怪力乱神”,就不许用儒家圆教义理评论神仙小说,或许执着字面了,罗晔关心的是义理,不过借神仙小说发挥实事与实理。而道家、儒家的上述义理,钱先生同样浑忘矣。应该不是偶然吧,理解古典义理有偏差,又是一位现代学者,成长在痛贬传统文化的“五四”后。参见钱锺书《管锥编》(二),北京三联书店,2007年,第1038页。)
其实,严格衡量起来,汉皋解佩的故事才最合道家圆教义理((旧题)刘向《列仙传》上卷《江妃二女》)。二女解佩相赠,不能说无情,相去数十步,人去佩空,不能说有情。郑交甫竟然也那么淡,对二女见而悦之,似有情,可与她们对答,不带一丝一毫风情,人去佩空后,更无半点表示,赵师雄都不免“相顾月落参横,但惆怅而尔”呢,这里竟不着一字,真似无情了。其实,神女交甫,有情无情,都是才觉即化,才化即过,不留痕迹。相形之下,上元夫人、紫素元君作为仙子,未免太有情,固然封陟、任生太无情;清淡如梅花仙子都不无可挑剔,毕竟曾一晌贪欢,赵师雄分明也流露留恋,他们都有徼向,不及前者完全不落轨辙。文中还有一个细节,仆人怕郑交甫求佩不得,空致悔恨,出言劝阻。这真是常人之心,哪里知道双方修养了得,神女无心,交甫无意,没有任何造作的徼向与朕兆,只是顺物而为,物自己而然,有什么罹悔不罹悔?旁观者眼中,双方似有情似无情,当事人心中,无所谓有情,无所谓无情,这种感情根本就是混沌未开,根本不曾进入有情无情的判断——一旦判断明确,就有徼向,就落了下层——只在有情无情之际。没有修炼的意志怎能如此从容御物,把外物,此时是感情,拿捏到这种分寸?其实,连拿捏、分寸这样的词都用不得了,会显得太刻意、太吃力、太造作,或者说,太有徼向——难怪人家说成仙不易,也难怪神仙不老。?
混沌氏之术,斯之谓欤!所谓混沌术,其实是磨砺、修养意志不陷入徼向,一旦修习而成,因心无徼向,物平平如也而来,也能平平如也而去,世事无不可为,无不可应。许由不必听了尧帝让贤的话,就到河边洗耳,一个说则说矣,一个听则听矣,外物如雁,心如潭水,雁过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汉阴丈人无需排斥一切,不但机械机事可以有,机心也不妨有,只要无心于机心。封陟、任生也用不着那样回避世外仙姝,回避是意志的力量不够,而不是恰恰相反。这样,超越与世俗,一切都保得住,圆教可成。但是,道家这套修养功夫,老庄几乎没有明示,不像佛门,同样讲修行,其止观术,修养什么、如何修养,条分缕析,一一分明,如天台大小止观。不过,论说分明本身就是一种徼向,大概老庄看来,不如一任混沌高明,庄子行文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不可端倪。看来,道家混沌术彻头彻尾,从实质内容到表达形式,这一点又是佛老所以异。?
三、胡兰成的感情观与道家圆教义理?
胡兰成懂圆教义理,虽然从未专门谈过。专门是指用现代学院派方式,换言之,西化方式,言不离老庄,从文献到文献,从义理到义理,抽象论道。他没这样做,那是做学问的无之阶段,他必进至有无双圆,在鲜活的细节中展现抽象义理,即具体即普遍。因此,我们只能在诗文、世事评论中捕捉他对道家圆教义理的理解。这一点很黄老,抽象义理隐含在鲜活具体的细节之后,是中国学问的特点——如谓不然,请读《庄子》,毕竟,汉文明是圆教义理之下的文明。?
胡兰成也解读过汉皋解佩。说它“可是很有对世人的一番情意。还有交甫与二女的酬答之辞简直一点事故亦没有,只是春日江边他和她们说过话了。我与世人亦是这样的无事,而人们亦从我无所获得。”(②④⑤胡兰成:《山河岁月》,台北三三书坊出版,远流出版社发行,1990年,第81、81、119、181页。)末句真黄老,不粘不滞。不过,对江妃二女,他遗其无情,强调其非无情;对郑交甫,遗其有情,特别点出其非有情。毕竟,对仙家来说,无情易,非无情比无情难,就凡人而言,有情易,非有情比有情难。应该不是偶然,他对这个故事情有独钟。先是《山河岁月》“问史于中国”一章提起,?②《今生今世》又以“汉皋解佩”作了第四章标题。(胡兰成:《今生今世》(上),台北三三书坊出版,远流出版社发行,1990年,第307页。)?
他也看重西王母与周穆王的神话,说:“这是个比英雄与美人更好的故事,亦有男心女意,却高到不落爱情。”?④还是他中意的圆教形态,男心女意是世俗之“有”,不落爱情是超越之“无”,“亦有男心女意,却高到不落爱情”,还是非有非无。?
有时,在有情无情两端,他又喜欢强调无情那一端,大概因凡人修炼到非有情非无情,无情一关更难为。于是,他欣赏薛平贵十八年后见王宝钏的那份夸耀与得意,?⑤其实那不是糊涂,是智慧,因为有一种与浓情的疏离。他又总讲中国的男女,做了夫妇,还可以是金童玉女,恐怕也有这种疏离的意思在。?
不仅感情观,胡兰成自己的感情生活也见得出圆教观念。他不是坐而论道者,他评宋儒不知“造形与行动力”,因为自己有大力。?
他对感情神似交甫,只可惜他是交甫,恋人却并非都是神女,观念之不侔,导致结局黯然,包括张爱玲。只有畲爱珍伴他终老,结缡近三十年,如此久长,就在于双方感情观都很黄老。我们不奇怪胡兰成对畲爱珍有特别的评价:“大凡女人一从了男人,她当即把两人的新的身世肯定,但爱珍的肯定中另有她的才气飞扬,所以不使我想到对她的责任,与她所以能如天地同寿。”(胡兰成:《今生今世》(下),台北三三书坊出版,远流出版社发行,1990年,第566页。)畲氏才气在于,与他不但若即,更能若离,从不浓情满满。浓情无疑是一种凸显出来的徼向,否则老子就不会说“天地不仁”、“圣人不仁”了。张爱玲呢,不但不能离只能即,即也是相即,不能若即。她是西洋灵魂,中国文化中修养功夫的微妙,她暌违重重,如何能懂胡兰成?胡兰成却可以懂得她,这好比西方人很难了解中国文化,中国文化却能吸纳外来文明。汉文明以黄老术应物,讲求与物俱化,以一种消极姿态,控制驾驭外物,包括外来文明。胡深谙黄老,了解张,情理之中,张不能与胡相得,也不在意料之外。而畲爱珍,看胡兰成写她年少往事,天然一段黄老性情,有天道无亲、圣人不仁的辣杀气,也是个非有情非无情的,她之与胡兰成,是江妃二女之与郑交甫,棋逢对手。?
四、代结语:中国文明道遍在器中、?即器修道的传统
仙家与胡兰成以道应物,意味着修道——应物中有对意志高度的磨砺;道无物不能应,意味着修道时时处处都能,这就是我们的目的了。会通神仙小说、胡兰成与道家圆教义理,其意不在神仙小说,不在胡兰成,甚至不在圆教义理,而是意在一个更大的背景:汉文明道与人事、制器、技艺相贯通的传统。道之应于人事只是其间一支,应于感情又是人事一支之一端,应于神仙与胡兰成更是微末了。然而,微末折射的也是阳光,正是这阳光照亮了汉文明的人世,中国人即生活即修道,毋需在日常之外,另设宗教。?
《周易》正是这个传统的源头,易道与人事、制器的关系原本是其核心。不过更值得注意的是制器之道,上文道家圆教义理应对人事,那种慧巧大概只能作为利根人的修养方式,《周易》却有百姓即器用修道的例子,愚夫愚妇也行得通。?
《系辞》:“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周易•系辞(下)》)就是。古时衣裳较今日宽大,孔颖达说:“‘垂衣裳’者,以前衣皮,其制短小,今衣丝麻布帛所作衣裳,其制长大,故云‘垂衣裳’也。”(《周易正义》)船山说这种衣裳“炎非以适,寒非以温,为之也劳,服之也苦赘”。(《周易外传》卷六)莫非古人头脑不及,无法使服装舒适合体?原来汉服不便正是圣人智慧,为教化百姓,叫人知道人世不易。汉文明造物的立意是即生活即修行,原本不求方便。胡服简便,而胡之为胡,正因教化的智慧不在服中。现在衣裳西化,一味求便捷,意思全无,更等而下之求撩拨,如旗袍,这都是当代胡服,如同西点,多糖重脂,一味求餍足。此时人只有现象身份,只在有限层,失落了超越维度,民风之不振,岂无故哉?船山看法和我们并无不同:“盖衣裳之尽制,……但便于驰驱辗转,则民气怠于简束而健德泯,生其鸷戾而顺理亡。”(《周易内传》卷六上)我们正面立论,他反面着眼。?
关键的一点是,不便磨练了意志,劳顿肉身,不正近于道德律令对幸福的贬抑?道德,即与幸福相冲突。人在贬抑肉身幸福中才挺立起道德主体,取得积极意义上物自身的身份。因此,衣裳不便,磨砺意志,几近修炼积极意义上的物自身,这是得了乾卦健行创生之道。此外,衣裳有装饰的意思,原本是一种低级欲求,圣王顺应人这种有限性,并不另生徼向,反而与物俱化,百姓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引向超越维度,这种让开一步的智慧,是消极意义上物自身的智慧,合于坤卦顺物终成之道。要之,既弹压又满足,乾坤并建,儒道一统,垂衣裳而天下治,洵非虚言,“百姓日用而不知”(《周易•系辞(上)》),也藉此可证。?
圆教义理与日用器物都能修练意志,一难一易,合而观之,恰得见中国文明教化智慧,“曲成万物而不遗”(同上),利根钝根,上智下愚,都有相应修行方式,“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周易•乾•彖传》)是也。尤其设法在无声无臭中教化了民众,最是易简高明。事实上,汉文明修行方式无限多,藉政制、礼仪、饮食、音乐、书画乃至宫室民居……都能完成对任意个体意志的磨练(此处无法展开)。道,无时不在,无处不在,惟其如此,才能成就全民族的日常修行,汉文明政教合一之“教”、之“合”就体现在此。相形之下,“五四”前后以蔡元培为代表的诸学者提出“以美育代宗教”,哪有这种“乾以易知,坤以简能”(《周易•系辞(上)》)的神妙?其适用范围太狭隘,最终只沦为个把精英的心头好。?
这种日常修行的智慧已经失落,因为传统的生活方式被破坏了。不少时文痛陈社会现状,指斥中国无宗教传统,而我以为,问题恰恰在于完全丧失了传统。如洄复,不应简单复古,而是要追溯汉文明造物、应物的原理,依原理再度修行。?
本文只是起兴,下一步工作是:广泛考察圆教义理及乾坤并建的原则如何见于人事(政治经济时事)、制器、技艺;一面反思传统失落的原因。道不能应物,道与器割裂,原因种种,有一点是本质的:上古圣王造物的立意之道、创制之道被历史尘埃湮没了,道器关系的奥赜隐晦了。今天,我们就是要站在天地之始、造物之初来思量问题,汉文明的政体、官制、礼制、乐舞、饮馔、衣冠、居室、书法、绘画、医药、拳术……,其创制都有道在其中,一旦昭示,就可以洄复礼乐教化、日常修行的传统,这即是格物致知,即是下学而上达,也是我们为这个时代应尽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