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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身贫寒，在家里七个孩子当中排行老六，是老家屯子里走出来的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尤其当他年纪轻轻就到了北京，给刚得了天下的新政府、中央政府工作，更一下子让他成为当地远近皆知的传奇：老王家六小子在京城当官呐，咱们京城有人！
当然，有人就好办事儿，京城还有什么办不了的呢？去看看也成！
大爷喜欢来。父亲的大哥，他在老家是车把式，跑哈尔滨，跑佳木斯、张家口…..不管是拉货还是买马从来都不在话下。上北京也是，秋收完了闲下来，买张车票就走呗，再提几斤新炸的豆油、新打的大米、蘑菇木耳之类的山货……不过每次来，他还是换上他最好的衣服，一件黑呢子的中山装，一顶也是黑呢子的干部帽，帽沿上总是粘着些灰尘掸不掉。太阳把大爷的脸晒得和自己一样红，关外的风雪也在他的额前留下刀刻般的印记。在我的印象中，比那风雪还要坚硬凛冽的是他脸上的胡茬儿，扎着我生疼。他喜欢拿胡茬儿扎我。
大爷虽没受过什么教育，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头脑特别开放，喜欢新鲜事儿，喜欢看城里的喧嚣繁华。每次来，他除了跟爸爸唠嗑唠老家的东家长李家短，就是聊北京，好多的问题。白天自己出门也不犯怵，一走一天，回来晚了爸着急，人家不急，这么大人还走丢了不成？！那年大姐出国，大爷正好在，也去机场送了，是北京新机场，回来一个劲儿地感叹，“成先进了，人还没到跟前，门就自己开了！…….” 比起来二大爷就差了许多，木呐，话不多，对周围看不出特别的兴趣，每次来就在家里猫着，两手插黑袖管儿里。
除了大爷姑姑，不少来走动的其实是挺远的、也就比八杆子近一点儿的亲戚。当然人家来京走亲探友是小，办事是大 ——多半儿是看病 ——谁让你老王家兄弟在这个系统里奔前程呢？！有时候一封信刚到，人也到了，措手不及，当然是住在家里。现在想起来难以想象，那时家里就两间房，本身仨孩子俩大人就挺挤的了，再来一家人住下，怎么住？ 最不容易的当然是妈妈，吃饭睡觉都是要她来安排的啊，一住十天半月，甚至几个月，有的还帮着买车票，近点儿的亲戚再塞几十块钱……可妈妈很少抱怨什么。妈也是东北人，辽宁抚顺，在旗，往上数家里也正经风光过，算得上沾着皇亲的大家。可妈没享过“格格”的福，中落的家道在革命的大潮当中早已沦为一叶飘摇的扁舟，不翻就已经不错了。妈早早就意识到这点，走出家门，上新式护士学校、自食其力……也是在那段时期认识在军医大做老师的父亲的，后来跟着他上北京，安家生子。爸有时甜蜜地回忆他们当年的婚礼，说是在部里那间做会议室的、曾经的摄政王府前院大殿办的呢。生活是不是很会捉弄人？
我从没见过姥爷姥姥，大姐说她有一点儿印象，她还小的时候他们来过一次北京。姥姥姥爷成分不好（当然！），困难时期相当困难，爸妈给他们寄过不少次钱、粮票、吃的，可他们却很少收到过，几年内相继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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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忆里只有一次看见妈妈对家里来人不高兴，那天她正提着壶开水往一盆衣服上浇。衣服是一个我称作六大爷的远房亲戚的。我问妈，妈说衣服上发现了虱子！听爸爸说“老六” 不是什么好庄户人家，属于村子里那种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可既然大老远来了，咱也不能怠慢人家。他喜欢喝酒，一天半瓶子的那种，见了爸的好酒更是眉眼大开。爸的好酒多是他每次出差时在当地慕名买的或者老同学老朋友送的。爸喜欢藏酒，虽然他并不喝酒，或者说只少喝一点，藏酒更像是行为艺术。那会儿家里没酒柜—— 本来也没几样家具，都是结婚时公家借的 ——酒就放在床头两个摞在一起的樟木箱上，下面垫着塑料布，摆一排，西凤、汾酒，竹叶青，茅台（有一瓶茅台！），四特，五粮液……我喜欢盯着它们看，多了一瓶会格外高兴，就和我又多了一张烟合一样，也老问爸，八大名酒还差哪个啦？看着好容易快凑齐了，“老六” 却从天而降，三下五除二，毫不谦虚豪不犹豫，你说我心里能不疼吗？乃至愤怒！爸爸爱藏酒那我就藏他酒瓶，实在憋不住了还要说道几句。那天他直着脖子管爸爸要什么，我听了气不过就冒出一句，“你手伸得太长了！” 那年我8岁。爸笑而不语，后来我听见他跟妈说，小子语言发展惊人！爸原本的专业是生理学。
父亲常说，都是乡亲，都挺苦的，人没事也不来，好不容易来一趟咱能不帮一把吗？可我们姐弟几个却没爸妈这般大度，毕竟每次来人，我们的生活都会受到不小的影响，要升学，要考试，要一个安静的环境…..大一点儿了还为妈妈抱不平。真心话，那些年作为老王家人，无论是作嫂子、弟妹、婶婶、大妈…….妈真没什么让人家可挑的。
我小学四年级那年，有一个在小兴安岭林场工作的远房亲戚来京看病，一家三口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那真是漫长难耐的三个月啊，大姐在京郊插队不在家，我和二姐气不过，趁爸妈不在，和几个邻居孩子一块儿学电影里的歌，唱“打回老家去…..” ! 现在想起来直觉汗颜。特别是人家还带着个三四岁的孩子。那男孩儿极伶俐，叫小三儿。这个名字后来就成了他们家的代号，我们每次提起都说“小三儿家”。那几年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每家都得有个简称才行，比如，铁犁叔叔，胖叔叔、老六……小三儿家走后的好几个春节，我们都会收到他们热情洋溢的问候和包裹，包裹里一定是最好的山货，有一次还包括一只“飞龙”，东北四宝之一。妈不确定这么长时间在路上那只鸟会不会坏了，说先煮煮看，可从锅里飞出来的那香味，真像一匹腾云乘雾的飞龙呢，把人一下子带上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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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弟弟，也是他们兄弟当中最小的一个，我们称做老叔，是爸爸给带出来的。爸帮助他在哈尔滨上了医大的卫校，毕业又托同学在离老家不远的阿城安排了工作。他在医院做得很好，后来一直升到主任。老叔最喜欢跟爸说，“我这儿是第一站，能挡的都给你挡回去了，实在拦不住才去找你。” 妈说老叔爱吹牛。老叔和爸是几兄弟里关系最密的，来家里自然也不把自己当外人，“平啊，赶快熬点儿大米粥，这一趟累坏了……” 他喜欢这么招呼姐姐。他的几个孩子和我们关系也很近，困难时期，爸曾把大姐送他家住过一段日子，两个女儿和大姐都好；小儿子，大刚，脑瓜好使但性子直、犟，比他的名字还犟，小我两岁，到了反叛的年龄老叔担心他在当地学坏，就和爸商量能不能到北京上个学，毕竟北京环境好些，机会也多。爸二话不说就答应了。那时我刚去南方上大学，二姐也还未毕业，家里刚刚清静下来。那些年爸妈能供我们姐弟三个孩子上大学是光荣的却不是件容易的事。爸常对我们说，你们必须读书，读好书，以后还要出国读PhD, 读书可以改变一个人。
我想，他说这话是发自肺腑的。爸九岁的时候我爷爷奶奶就没了，他一边儿在富裕点儿的亲戚家里帮忙干活儿，一边儿上学读书。他爱读书，渴望知识，艰苦的生活从没成为他刻苦读书的阻力，相反是动力。由于成绩出色，爸十几岁就让县里师范请去做老师，直到解放大军到来。校长听说解放军军医大正在附近招生，就把消息告诉了爸，鼓励他赶紧去报考。爸曾经感叹当年他连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去报名了，裤子还是头天晚上姑姑用自己出嫁时的衣服给改的，长姐如母啊！几年学习（他一去就考上了，还用问？），爸学业出色，大军到沈阳爸还没毕业，就已经当起学生辅导员，毕了业直接留校，没多久就被东北卫生部推荐到北京。应该说，爸的努力，爸的勇气，对新知识、新思想的渴求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改变了我们的。
堂弟在北京就住在我的小屋里（家里又分了房，条件已大有改观），在爸妈眼皮子底下。老叔跟爸说，全交给你了，该怎么管就怎么管，甭客气。爸没客气，几年里没少呲打堂弟，包括跟他拍桌子生气。多年后已成大老板的他曾不止一次感叹，要不是和爸在一起那“艰难”的几年，他不会有今天。那些年姑姑的、大姨的孩子也来过，后来是大爷的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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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学毕了业，爸妈已经搬到北城新房子了，我还留在南城老宅。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我们收到了一封信，是我堂哥寄来的，他是大爷家的老大，也是老家下一代主事儿的，有一个施工队，常帮着照应家里的兄弟。他信里说我二大爷的儿子从家里出走了，可能到北京找我们来了。那孩子小时受过什么刺激，精神上有些问题，当初二大爷带他来北京看过，什么也没查出来。我只记得他和二大爷没事就在床上一动不动坐着，一坐半天，我下学回来，也不知道怎么招呼他们，就抱出一大摞“十月”、“当代” 给他们，说没事可以看书。当然，他不会看。
收到信我们都有几分不安，不知那孩子会不会来，北京变化这么大，他找得到吗？直到几周后的一天早上，我正要去上班，忽然接到楼下居委会的电话，说有个叫花子在这儿转悠，找你爸，你看是不是你们家的，要不是我给轰走…….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来了！想说不是，可心里怎么落忍？都是自家兄弟啊！我赶快给妈打了电话，妈平静地说带他过来吧。记得那天我有一个会，西装领带，到楼下接他时，看到他衣衫褴褛的样子很不是滋味。我说还认识我吗？我是你弟。他摇摇头。我说跟我上楼洗把脸吧，一会儿找叔去。
我带着他打了一个十块钱的面的，送到妈妈那儿，就走了。下午不放心，开完会又回爸妈那儿，妈说让他洗了澡，现在睡了，看样子是累坏了，在火车站转了这么些天，真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居然还能找上门！晚上，爸回来，进屋先去看他，坐在他床边，抚摸着他的头，说，到家了，就安心了，睡吧，什么都甭怕。
我想爸抚摸着他的那一刻，也一定触碰到自己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二大爷已经不在了，大爷、姑姑也是，他们几兄弟姐妹里只剩下了爸和老叔。时间是公平的，又是无情的！
在我的记忆力，还清楚地保留着他们一家上次也是最后一次团聚的情景，是在唐山地震那年。文革已接近尾声，爸刚刚走出几年冤狱，几个大爷和姑姑结伴来北京看他。那时我们还住在后海边儿的部机关家属大院儿里，一座灰色的大筒子楼，两间房一间朝东一间朝北都不挨在一起。黑衣、黑裤、黑脸庞、大爷又直又硬的花白短发，姑姑脑后和裤脚扎得一样紧的发髻、土气然而亲切的东北话……家里一下子热闹了。我兴奋极了，邻居阿姨逗我，来那么多人高不高兴？我说高兴，你知道鹅蛋有多大吗？这么大，（我比划给她看）你都没见过！地震那晚，妈上夜班，我和姐睡一屋，爸和他们挤一块儿说话，他们有说不完的话。夜里地动山摇，全楼人都狼狈地跑出来了，唯独他们几个不，爸怎么急也没用！我至今都好奇他们那一份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凛然之气哪儿来的？或许是一种人生观？人都会走的，如飞花，如落叶，如逝去的秋水……
爸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他从没怀疑过，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什么时候——倒霉落难或者人生得意都一样。我想在老家亲戚们的眼里、心里也一定是，爸、我们家、北京就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心骨，一个可以随时停靠的港湾。
零二年爸去世的时候，告别大厅里挤满了人，爸的老同学、老同事……还有很多是从老家来的，千里迢迢，只为再看爸一眼，送他一程。
2021年5月于多伦多
首载美国《世界日报》“副刊”， 2021年7月11、12 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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