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之外无本质,说的是那种传统的透过现象寻找本质的方法论,是无果的。而且是有害的,因为这种方法,会导致真正知识所在的现象被忽略。并会误导将(用)别的现象代替“本质”,实在是不可能找到什么现象之外的“本质”。我们现在有能力和工具,用现象的集合来认识事物。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通过研究现象去寻找本质,还是有一线希望的。因为是从现象着手。有效性取决于在每个具体的现象本身上花多少力气。现代科学就是如此发展起来的,尽管并没有发现什么本质,或者与原来为了证明本质的愿望背道而驰。现在科学已经致力于现象研究和解释,积累分类现象。并且这个方法论也推广到一些其它领域,比如社会学、人类学、考古学等等,所以这些也被称为“人文科学”,就是基于这个方法论。
同样是认定“本质”的存在,但路径相反,或头脚倒置的方法论,则不能增加我们任何知识。最近热谈心经,就看这个经典:“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即诸现象,“空”是最终本质。前一句似乎与我主张的现象之外无本质,本质即现象总和有点相似,但其实相反。因为这句话主张了一个异于所有现象的本质“空”,并用这个本质去覆盖所有的现象。而且这个路径是相反的,是“本质”先行。先知或经文告诉了大家世界的最终本质(或真相),信徒们不再要研究现象去推导,而是要学会如何用这个先行的“本质”去解释(或替换)所有具体现象,通过“信”和“修”,否定了研究具体现象的重要性和必要性。
虽然中国很早就有格物致知的说法,但主流知识层是不屑格物的。受到佛教影响后则更甚。本土思想成果中理学和心学是最高水平的代表,因为它们比较系统地涉及了思维方法论(以前真的很少)。有趣的是这两派都打着格物致知,实际都走向了反面。先看朱熹是如何格物的:物同得于天者,如物之无情者亦有理否?曰:固是有理。如舟只可行之于水,车只可行之于陆。”又有一段说:“问:枯稿有理否?曰:才有物,便有理。天不曾生个笔。人把兔毫来做笔,才有笔,便有理。”完了?他已经把台阶、竹椅、车船、毛笔这些物都格完了,得到“本质”理了。
朱熹表面在格物,其实在防止别人真的去格物。现在他已经把世上的物都一一格完了,你就安心接受他的“天理”吧。你若真的好好格物,一支笔,为什么材料都是竹子,有的结实有的稀松?格下去,什么物理学材料学生物学结构学,都该能涉及到。兔毫做笔,为什么与狼毫狗毫不同?出墨效果是什么决定的?格下去,流体力学表面张力饱和度湿度温度显微镜等,都可以有端倪。但是朱熹一秒钟都没有停留在格物上,直接大跃进到“天理”了。
除了心急之外,还是一个先入为主的“本质一定存在”作怪。认为只要掌握了本质就掌握了一切现象。王守仁(阳明)认识到这种格物的欺骗性,准备反其道而行之。盯着一片竹叶,一刻不息地“格”了七天,差点搞出神经病来。实在是缺乏方法技术,毫无实事求是的学术传统,不知从何着手。王守仁最后放弃了。独辟蹊径,创立了心学。心外无物是放弃格物的宣言。心学完全可以归类为宗教现象。
所有古代到现代,大部人都认为万事都有个“本质”。也一直存在是从认识现象去发现本质还是相信本质从而解释现象两条路线。只有不涉及本质的现象研究才会导致现代科学的产生。基督教比佛教的哲理化程度浅一点,却不足以产生根本差异,因为他们是同一个方法论。古代传统也不是现代科学的来源。因为古代思想大部分是本质先行的。比如古希腊和古印度的原子论,与现代物理的原子理论毫无关系。现代物理中的原子只是一种现象;而古希腊的原子,是世界的共同本质。古人不是观察发现或猜到了原子现象,而是将这个词用来指称他们心中念想的“本质”。是与那些“空”、“绝对理念”、“阴阳”等类似的概念。借用术语会给人一种相关的假象。
现代科学的产生不取决于思想历程,而是实际需要。至于为什么首先发源于西欧,是一系列偶然因素的综合作用。这些因素让一些人能从全人类的热心追逐“本质”,暂时安心于具体现象的研究。也许是多年文明冲突交会地,有较多的现象积累来源;也许是宗教冲突激烈,需要从具体物质现象上证明本上帝的合法性。早期一些科学研究确实是为了理解上帝意志的,但研究的深入让他们陷入在具体的现象中较长时间,从而取得了进展。很多早期科学家是教会人士,正因为坚信上帝(这个世界本质),反而能让他们暂时不关心最终目的,致力于完善自己的证明逻辑的完善性,而陷入现象研究。更大的动力可能还在与战争、航海、发现、等需要,并受制于人力的普遍缺乏。让具体研究,不需要到揭示“本质”的地步,就能获利,就可以功成名就。
作为一个物种,人类的现代科学知识和方法,出现与否。在何时何地出现,都是偶然的。但一旦出现,人类摆脱本质先行的思维定式是必然的,因为尝到了专注于现象研究的甜头。而且,现代人具备越来越多的工具和材料与方法,能不再靠“猜”、“悟”、“信”等盲目手段去急于摆脱无知状态,而是满足于慢慢积累,逐渐了解,不再相信一通百通,不再希望“彻底掌握”,不再用廉价的替代品自我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