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上庐山是在80年代后期,龙叔因参加献血和其它表现捞到了一个疗养机会。同行的大多是研究所中层干部,只有人事室的小蒋算同龄人。
小蒋比我大几岁,她的任务是安排疗养活动的具体事务,租车买票以及伙食管理,还要负责与所机关的电话通信。
庐山脚下有不少疗养院,属于北京的不同部委。我猜当时党中央在庐山开大会,这里肯定是安排给那些与会者的。龙叔第一次进房间,马上想起毛统帅那句话:“大有炸平庐山之势。” 心想,当年的林公子是不是就是住这房间?
我们住的是一栋三层楼,一楼有食堂,还有一个长条形的会议厅。两周的疗养期间,我们一天集体活动坐车观景(周围的观光点,比如那个有名的白鹿洞书院),另一天则是自由活动,如此循环交叉。
庐山到九江市有公交。开始几天的自由活动日我基本都是爬山,到上面看那些有名的别墅,还有当时彭大元帅倒霉下台的那个会议室。上了几次看够了,然后就把兴趣转移到山下和九江市。
小蒋属于工作,不算疗养,即使是自由活动日也不能在外面呆很久,怕临时有人找她。比如所里来电话,要找某主任商谈工作等等。 我和她去了九江两次,转转街,吃个饭,她就急忙要赶回去。后来我就就自己去,在街上闲悠悠地吃个青椒肉丝,然后再买点油纸包着的猪耳朵猪尾巴回去。龙叔晚上坐在自己房间里喝着烧酒吃着肉。看着外面的乡野风光,十分惬意。
庐山离我们家乡不远,但当时公路系统不发达,只靠长江船运。我虽然第一次到这里,但小时候却听过不少与庐山有关的事情,家族有长辈年轻时就到这里打工讨生活,还有定居在这里的。 当时通讯不便,而我这个疗养机会是临时得到的,要不然我一定找我老爹要到长辈的地址,拜访一下。
其中有位长辈祖桐大爷的故事常被人提起,尤其是我父亲。父亲说他第一次到江边学徒,就是跟着这位祖桐大爷进的城。祖桐大爷那天正好到城里乘船到江西做工。他常年在外,只在腊月过年期间回家呆个把月。
1954年,祖桐大爷将老婆孩子接到九江,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祖桐大爷有位弟弟在城里某饭店当大师傅,有时会到江西看祖桐大爷。他弟弟说,祖桐大爷1960年在矿井得了矽肺病。住院治了一年多,虽然命保下来了,健康却被搞坏了,靠吃药维持。也许这是他不愿回乡的原因。
祖桐大爷是家中长子,父亲走得早,当时家里两个弟弟还小,农活基本靠他一人。祖桐大爷的母亲是个大脚(未缠脚),当年出嫁的时候备受讥笑,但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大家跑反,女人们都羡慕她了。那个时候,我们那个地方是日占区和国统区的交界,想从被日本人占领的城里把食盐和药品弄出来非常困难,遇到岗哨查到你偷运,不仅打你,还可能把你关起来。 祖桐大爷的母亲个子很高,秋冬季节弄个布袋装30斤食盐绑在身上,外面套个大棉袄根本看不出来。赚不了很多啦,但足以让祖桐大爷结婚的时候充了体面。
祖桐大爷媳妇曹大奶奶是邻村教私塾的曹老先生长女,听老人说,年轻时曹大奶奶长得齐整。曹老先生虽然家境宽裕,但彩礼要求很高,比别人家多要了5担稻米。 娶了曹大奶奶后,祖桐大爷一家基本是空了。那时日本已经投降,但外面仍然兵荒马乱,为了生计和以后弟弟们的婚事,祖桐大爷决定外出打工,家里交给半大小伙子的弟弟。他先是到景德镇学烧窑,一年后转到九江挖矿。
曹大奶奶结婚头几年不能生育,加上娶亲彩礼那件事,婆媳关系非常不好。三天两头吵架,曹大奶奶时不时哭回娘家。 每次祖桐大爷回来只能两头劝,等劝好了,又得出去打工。 1948年,老太太突然病逝(应该算脑出血,不过当时没人诊断),家里才消停下来。
1949年曹大奶奶生了头胎儿子,老人们说那是祖桐大爷他娘到地府打架要来的。我估计这是大家对这位大脚大个子并且性格刚强的老人一种美满期待。对此,曹大奶奶似乎也信了,每次过年烧纸,曹大奶奶都要给老太太多烧一些。
二弟弟51年参军去了朝鲜,后来转业到东北一个林区当职工。小弟弟长大后,觉得一人在家和嫂子生活不合适,于是就到城里饭馆当了杂工,只在农忙回家。平时家里的田间管理都是近亲叔伯弟兄帮忙,小弟弟和祖桐大爷当然会给他们买东西作为回报。
农村搞了初级社高级社后,他们家就不弄田了。等曹大奶奶去了江西,小弟弟在城里成了家,家里的房子也给了别人。
以上交代的并不是老人们常说的祖桐大爷故事的主要场面,祖桐大爷最轰动的故事发生在1940年左右,对,日本人已经来了。
教私塾的曹老先生名声不太好,老人们说他最凸显的坏性格一个吝啬贪婪,另一个是短视。他教孩子私塾,用他自己家的斗为计量收粮食当学费。人家说,那个斗比别人家大。不仅如此,如果有学生家交不出学费,他立马就把孩子赶回去,不给人家任何宽松日子筹备。 说他短视是指曹大奶奶婚事这件事。
曹大奶奶与祖桐大爷订婚很早,两人当时都没成年。祖桐大爷父亲在世的时候是当地的甲长,权力虽不大,但还多事情说话算数。 曹老先生早早将女儿与甲长儿子订婚估计是看着权力的光辉。
祖桐大爷父亲病故后,曹老先生心中便燃着了悔婚的灯花,但苦于不敢公开表露。祖桐大爷和他娘都能感觉到某种冷淡,好在当时习俗订婚后男方应循的礼节不多,也就是一年三节(过年,端午和中秋)买点东西看望。当时的礼物也有不成文的标准,曹老先生挑不出祖桐大爷礼节上的毛病,祖桐大爷也没机会长时间接受曹老先生冷淡目光的刺激。
一天,曹老先生从镇上回来,满怀愁容的到了祖桐大爷家,面带哭相地对祖桐大爷老娘说:“亲家呀,镇里那个刘主任他霸道,我没办法呀。”
其实周围人都知道了刘主任看上了曹大奶奶。曹老先生年初就把刘主任请到家里,然后传言就出来了。祖桐大爷听到了,但他没有任何表示,拜年拜节依旧照常。
刘主任不属镇的编制,由上级派遣来的(我后来猜可能是军统或中统特务在此弄情报)。二十五六岁,家来自在山东。一天,刘主任在街上闲逛,看到某处对联的字很不错,一打听才知道有个曹老先生。
镇上办事的为了拍马屁,就让曹老先生写了几个字给刘主任,于是曹刘两人互相请客熟络了起来。
当时曹大奶奶才17岁,但曹老先生觉得刘主任是乘龙佳婿的最佳人选。
听了曹老先生的话,祖桐大爷和他老娘一声不吭。村里人都觉着这不该是传统对付悔亲的态度,怎么你也要闹一闹,吵一吵,这样若无其事有点不认真。
其实祖桐大爷他们母子早有对策,等着这天到来。
祖桐大爷让堂姐把曹大奶奶叫出来,问:“给我真心话,如果你愿意退婚,我不会找你家麻烦。如果你像我一样不愿意,告诉我就行。”
曹大奶奶没有犹豫:"我不愿退"。曹大奶奶当时并不是出于非君莫嫁的爱情火焰,而是觉得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七岁的陌生男人非常不靠谱,相比而言,这个已经安排好的祖桐大爷让她觉得踏实些。另外一个因素是她娘,娘叹气:如果嫁那么远,一辈子见不到几次了。。。。
19岁的祖桐大爷第二天穿上父亲那件黑绸布衫,腰上扎个宽布带就出门了。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的老娘非常镇定,只在门口看了一下他,便回厨房做饭去了。
村里人也知道,这种装束只有习武的人才穿。顺便提一下,祖桐大爷父亲自幼习武,在世的时候也教了祖桐大爷一些功夫。祖桐大爷身材随母亲,比一般人都高,那件黑绸布衫穿在身上有点小,前襟口子都系不上。但是那样上面敞着怀,下面被布带扎着的黑绸布衫让祖桐大爷更显得雄壮。走到镇公所,看门人居然被他气势吓得忘记了盘问。
祖桐大爷走到刘主任那间屋子,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然后说:你准备一下,然后我们解决。
有几个孩子从村里就偷偷尾随祖桐大爷进了镇,有个孩子遇到亲戚,就把消息传出去了。街道不长,人也不多,听到这个,都挤进镇公所看热闹。看门人这才知道那个黑衣大个子是找刘主任麻烦的,就急忙赶到刘主任那屋子门口,看热闹的也跟着来了。
让他们吃惊的是屋里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轻轻的交谈,脸上没有笑容也没有怒气。旁观的众人也静下来,极力想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按现在的说法,他们谈了有15分钟。最后,刘主任拿起笔和纸,取下胸前钢笔写下几行字交给了祖桐大爷,高声说:那就这样,恕不远送!
祖桐大爷双手接过纸张,站起抱拳:后会有期!
给龙叔介绍这个场景的有许多版本,有说祖桐大爷当时高兴得跳起来的。但龙叔觉得以上版本最符合祖桐大爷。还有一个细节,龙叔觉得没有必要说出来:祖桐大爷走出镇公所的时候,有个老人问他:你不知道他有枪? 祖桐大爷答: 我知道。龙叔觉得这有点画蛇添足,当那种主任能没枪?
祖桐大爷将纸张递给曹老先生的时候没有在曹家停留,但还是给旁边的曹大奶奶一个微笑。老人们没有渲染这个场面,但要是龙叔拍电影,一定把这个场景拍得让爱情人群热血沸腾。
两年以后,祖桐大爷已经完婚。正月的一天晚上,有人拍打祖桐大爷家大门,是镇上来的。那人跟祖桐大爷说了几句,祖桐大爷立刻跟老娘和媳妇说要出去,曹大奶奶想问究竟,祖桐大爷老娘打断了她,说:男人有他们的事要做。
原来,刘主任在附近的水口镇受了枪伤,需要进城找大夫治疗。不知为啥,刘主任忽然想到要让祖桐大爷护送。
进城得爬过一座山,那里有个关口叫聚贤关。有哨兵把守。有枪伤的不可能闯得过去。
不从那里走,就得沿山民砍柴的路走。概率不大,但也是有可能遇到巡逻的军人。
刘主任不相信自己手下会做出准确的判断,于是他想起了祖桐大爷。
祖桐大爷遇大事不慌的特质又一次得到体现。他安排人准备两辆独轮车,带上长绳子和被子就出发了。祖桐大爷说: 先到聚贤关。
30多公里的路走了一天,快到聚贤关的时候,祖桐大爷发现刘主任脸色苍白,头冒虚汗。 他知道,如果绕道翻山,刘主任恐怕过不了这一关。
祖桐大爷把大家叫过来,说如此如此。这些人本来也有胆小的,但还是被祖桐大爷异常冷静的态度渲染了。参与者中有人后来说他当时不知道为啥就对这个大个子年轻人那么信任。
祖桐大爷先推着一个独轮车猛猛地冲向关口,后面还跟着两人,哨兵一看急忙拦下。祖桐大爷大叫:官爷官爷,救命救命,我们村里已经好几个了,又吐又拉,弄不住呀。。。。。
哨兵说看见车上盖着的棉被不信,要看。
祖桐大爷假装很慌张,说:不能掀被子呀,胡郎中特地嘱咐的,说就怕漏风。
最后哨兵把刺刀架在祖桐大爷脖子上,另一个哨兵打开了棉被。
那一股恶臭呀。不仅哨兵,周围的人都快晕倒。
你一定会像龙叔听这故事时一样发问: 车上演病号的那个难道不晕?
细节是: 祖桐大爷准备了瓶子。他给里面装病号的一个特殊声音暗号,里面人便把瓶子打开,把里面的固体液体倒出来。倒早了,臭味就用完了。
哨兵熏得够呛,赶忙让祖桐大爷走。这时后面的推车过来了,祖桐大爷大声问: 三哥,这又是谁呀?
“哎,七爷家的顺子。一样的毛病,对了你不是早动身了,怎么还在这里? ”
“慌里慌张,在赵家老屋那里走错道了。你快来吧,让官爷检查一下,我们一起走。”
哨兵捂着鼻子没说话,用手势让他们走。就这样,刘主任得救了。
据说刘主任伤愈后找祖桐大爷喝了一次酒。还传刘主任想让祖桐大爷跟他干,但祖桐大爷拒绝了他。后来这个传言老人们都不敢公开说了,估计怕给祖桐大爷招来历史反革命的牵连, 毕竟刘主任是国民党分子。
。。。。。。
90年代中期,我在家乡见到了曹大奶奶。那时祖桐大爷已经去世。一个裹小脚的老太太,面容慈祥,面部轮廓藏不住年轻时的端庄。我礼貌地给她打招呼,边上的人给她介绍我的爷爷父亲是谁,她笑着说:是光明老哥家的呀,记得记得。。。。。
那笑容忽然在我眼前勾绘出来我心目中祖桐大爷的形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