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我引了这句话，不料竟激起轩内大波。众人齐心为仁义道德鸣不平。尽管我一再强调不能全凭字面意思去理解，要有历史感。可没用，不依不饶不答应。责问如此之多，看来再不回答，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了。休假回来赶紧码字。
首先这是个文学文字，借小说主角狂人的口说的疯话，但确是作者的意思。从这篇和其它作品看，鲁迅反对的是礼教，这是他一贯不移的。仁义道德现在已是成语，大半却要感谢鲁迅。今天的读者都很熟悉，所以在读到这句话时全没意识到，少问了个为什么。鲁迅为什么偏要让这历史上写的是“仁义道德”几个字？那时候这可不是成语。也不见于官方说法，更不是学术用语。要隐喻礼教，完全可以写克己复礼，可以是孝悌廉耻，甚至仁义礼智。都是历史上确有的写法。
据说这个词最早出于韩愈的《原道》。但那篇文章清清楚楚反反复复，说的是“仁”、“义”、“道”、“德”四件事。碰巧放在一起是因为佛教和道教也用这四个概念来传教。韩愈强调这几样，只有我儒教是正宗，佛道都是冒牌货。不过，既然韩愈肯定了这四样是儒家的道统，用来代替礼教也未尝不可。但毕竟韩愈并没有真正创造出这个词，只是偶尔将这四个字并列在一起一次。鲁迅用的也不是这层意思。
《狂人日记》里的“仁义道德”，用的是民间俗语，在识字不多的底层才流行的俚语。中国的农民，自己的田地房屋，甚至老婆孩子，经常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豪门大户的财产。总要讨个说法。说法有，还一大堆。但农民却都听不懂，听了上千年，总算听出些眉目，就是其中有这么四个字出现的频率最高。在大堂上被打完板子，提上裤子被带走之前。父母官若有余兴未尽，会当庭教化几句。可不论长篇短篇，群氓们都是听不懂。事后问苦主知道为什么被打的，“不知道，老爷只管讲了些仁义道德什么的”。。。你指望官老爷为你讲解法律条文？不可能的，你想坑官啊！万一老爷真犯了糊涂去讲了法律，对不起，斯文败类，我们全体同僚鄙视你！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考评下下，升官别想。等什么时候你觉悟了时时都要讲道德再指望挪窝吧。
鲁迅用的正是这种俗语。可见这个词从一开始就没什么褒义。相同结构的还有“之乎者也”、“呜呼哀哉”等。但“仁义道德”一词有更浓的讥嘲意味。而这种味道和意境，与这篇小说的风格主旨，配合得恰到好处。我觉得鲁迅还喜欢这个俗语表层的愚鲁糊涂，反衬出其深层的高度概括力。更表达出作者不是反对什么具体的人事，而是这一套从理论到实践，都不买账。正是这些层层叠叠的弯弯绕，才更吃人！而鲁迅敏锐的文字拣选，是让这句话具有震撼人心力量的基础。
咱们的老庄主文雅地说：“虽然仁义道德在文革和其后一段时间受到严厉批判和踩踏，但几十年之后，这个词语在我的词典里又恢复了其原始涵义。”来来来，这里失物招领，看看，这是不是你丢了的“原始涵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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