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那个夜晚在伴李梦如回宿舍的路上,她突然在路旁的桂花树下停下来,低着头说:
“师兄,我快要走了,以后晚上可能都不再去资料室了,谢谢你陪了我这么久。”
走了!你要去哪里?我不知道有没有问出声,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我 呆呆地望着她低垂的头颅,在昏黄的路灯下可以隐约看见那稀薄柔软的发丝长长地飘拂在她的胸前。我其实很少看到她不低头的样子。坐着的时候,她低头读书 --- 我从没见过她坐着不读书的模样 ;走路的时候,她总是跟在我后面,偶然回头看一眼,会看到她正低着头。像现在这样面对面站着,她又是这样,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徐志摩有 一句被唱俗了的诗,说什么“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我却不喜欢看她总是低着头的样子,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她那个年龄应该有的朝 气。再加上那几缕稀薄的黄发,让我想到“黄毛丫头”,不由自主地觉得她有些可怜。那时的风气,无论是在作品里还是在现实中,都只有黑油油的浓厚秀发才配得 上美人儿的称号。
她肯定不算美人儿,那么瘦弱的身材,简直是营养不良的样子,淡眉秀目的,再披了一头发黄的头发,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引人注目。
我却像着了魔似的,心里不知道哪个地方被触动了,总是有点担心她,有想保护她的冲动。就像那时,我就突然有很强烈的欲望,想伸手去抚摸她那些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发丝。但是我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我那时就是那样的人,在观念上是一点儿也不能免俗的,如果人人都说身材丰满头发黑油油的女孩才够得上漂亮,我是不可能反对的。即使内心深处被不是黑头发的发丝感动时,也会觉得那是自己的错,自己也会觉得那是奇怪的不够光彩的。
突然一阵秋风吹过,桂花纷纷飘落。萧瑟的秋风清凉入骨,唤醒了我全部的感觉。我闻到了桂花浓郁的芬芳,感觉到梦如全身哆嗦了一下,并看见有几粒桂花飘落到她的头发上。
就那样,我忍不住靠近了她,叫她不要动。我轻轻伸过手去,拣出飘落在她的头上的桂花,并借此触摸了一下她的头发。那种冰凉而柔软的感觉是我对她最真切的记忆了。
然后她说:“师兄,把你手上的桂花给我,再去摘多一些,我来做成书签,好吗?我听说桂花即使干枯了,香气也可以保持很久。”
我忙伸手去摘。桂花树又高又大,她是够不着的。
“你喜欢桂花做的书签?”我一边摘一边问。
“我是想,只是用来做个纪念,看见桂花书签就会记得师兄你了。”她笑着说。
“你要怎么做?桂花这么细小?”我盯着只有米粒般大的黄色桂花,皱着眉头问。我不喜欢听到什么纪念,记得或者怀念的字眼,心里有些伤感。
“用一块小白绢做成小布袋,把桂花缝进去,再粘到书签上。师兄,你再多摘些,我也给你做一个,留做纪念吧。”她说。
“不用,桂花书签有什么好。花汁沁出来说不定还把书弄脏。”我冷冷地拒绝了。我那时被她不知道要去哪里的念头伤害了,不想接受她的好意。
“其实,我也不会用它来做书签,只是想留个纪念。”我估计她有点难过,但是她还是勉强地继续笑着说:“我有一种很特别的书签,我在做个试验,那个书签说不定能接收书里的密码哟。”
“什么特别书签?什么密码?”我没精打采地问。
“等试验成功再告诉你。谢谢你,师兄,再见,晚安!”她笑着朝我摆摆手,带着我摘给她的桂花,转身就走。
“等等!你要去哪里?你还有一年才毕业。。。”我朝着她的背影终于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我论文写完了,以后都不去资料室了。我先走了!”她没有回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像秋风的鸣泣。
那晚差不多是我跟梦如的最后告别。
二、
跟梦如告别的那年秋天离我来到这个风景名城的大学任教刚满一周年。我是怀着颓废的心境来到这个边远山城的。当时整个世界如同满天爆竹之后遍地死灰似的一片狼藉沉寂。
小山城以其无比秀丽优雅的姿态和非常宁静清和的气息逐渐安抚了我内心的伤痛,使我重新能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我所喜爱的文艺心理学研究中,这也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吧。我所任教的这所大学虽然不算著名,却有着非凡的历史和良好的学术风气。远在抗日战争时期,许多文人雅士为了躲避战乱,聚集到这所世外桃源般的大学中著书立说、教学育人、真可谓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使得小城的仙山灵水更是名声远播。
我之所以从北京来到这个偏僻小城,也算时势弄人吧。 在那之前的几年间掀起了畸形的美学热潮,一切与“美” 有关的东西都如同甘露般被刚从禁崮已久的牢笼中解放出来的人们蜂拥渴求,连什么是“美” 也没有一个明确定义,美学已经被一拥而上推搡到崇高的宝座上。我后来看清了,那只不过是因为那时的人无法像现在那样赤裸裸地去追求色欲,靠色相而生的性感和性爱也不像现在这样大行其道,只好无奈地将欲望停留在意识形态上,靠“美学” 理论的意淫来望梅止渴。那种畸形的热潮就跟女人更年期突涌而至的潮红差不多,既不自然也不美丽,更是令人厌恶的衰败前兆。
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在观念上是一点儿也不能免俗的。所以当美学被当成文艺思想界桂冠上的明珠时,我自然而然地便想依靠自己的小聪明将这颗最璀灿的明珠采摘到手。作为新闻系毕业的我,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就将朱光潜、李泽厚和刘纪纲等几个有着美学大师美誉的人的书扫了一遍,之后便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美学的研究生。我因此颇为自傲了一段时间,到后来发觉在那个不知所云的美学象牙塔内啃着一本本发霉的书,比味如嚼腊更没意思时,已经是一年多之后的事。
对美学厌倦之后,接着的一段时间我沉迷于西方哲学,花了很多时间去啃那些翻译得晦涩难懂的书。最终我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成了尼采和马克思的崇拜者。我被尼采的 <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 里的诗意和激情迷住了,他离经叛道的天才式预言使得柏拉图,康德乃至黑格尔那精心构造出来的哲学象牙塔显得特别虚幻。我也真正热爱上了马克思,因为他是真正将目光关注到穷困阶层的利益和幸福的哲学家。
其时,全中国陷入了探讨“真理的标准”的热潮。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是肯定的,问题是:这个标准是不是唯一的?还有,所有的实践都有其局限性,如何通过有限的实践来检验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真理?所有这些都成了同学们不亦乐乎不折不饶的辩论热点。我当然也不甘人后地热烈投入了。我当时的观点是什么?根本已经无关痛痒。我现在提起这些,只是想表明一下,在那个如火如荼的时代,我也曾经热血沸腾。
接着就是 89 学潮。那一年我也要毕业了。我本来是希望着,毕业后能留校任教,然后课余继续攻读西方哲学博士。但是学潮改变了一切。
学潮犹如野火般在大学校园里蔓燃,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卷了进去。我草草地完成了论文答辩,在等待分配的那段时间,年轻的身体内的热情被不知不觉地点燃了起来。我们起早贪黑地准备标语,大字报,演讲稿,口号,小红旗,组织游行。我好像看见,中国官层自上而下的贪污腐化,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农工阶层生活极度贫穷没有保障等丑恶现象很快就要被由我们学生点燃的熊熊大火烧个精光,而我则成了大火中的一团火焰。是火就让它燃烧,是血就让它沸腾。在游行的时候,我把这两句话变成了口号。
“我以我血荐轩辕。”离六四大约还有三天的那个晚上,我在天安门节食静坐的时候,有一个长了黑油油的长发,雪肤花貌的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挤到我的身边,然后就在我在心中默念那两句口号时,突然这么说。
“是发就让它飞扬。”我看着她长长的秀发说。她伸手摸一把自己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这头发都油腻腻的,扬不起来了。”
“你是哪个学校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我感兴趣地问。她是个真正的美女。
“我没有地方回去,我是从外地来的。”她笑道。我后来慢慢弄清楚了,她名叫玉兰,是随汹涌的人流搭了免费火车从小山城来的。因为在她读的大学里,老师都不再正常讲课了,同学们游行的游行,玩耍的玩耍,像一盘散沙。“所以我就来北京了,反正不用买票。我还从来没来过北京呢!”
“跟文化大革命的大串联差不多了嘛!没想到小山城的学校也这么积极。”我想起在哪本书或者某部电影里看到过,文革时学生挤在列车上四处串联的情形,便说。同时再仔细看看她,感觉她还真有红卫兵的干劲。那时大家都熬得焉了,她那鲜明的活力很让我精神一振。
“可不是,全国的大学都运动起来了。说起来,文革时也是在天安门这里,那时毛主席和周总理出来接见红卫兵的,现在我们什么时候有主席和总理接见?”她沮丧地说,可能因为我紧盯着她,又不好意思似地用手拢拢她的头发。
我们又在一起静坐了两天。那两天里彼此说话越来越少,我们的体力被饥饿和疲劳耗尽了,嗓门也因为过多地高呼口号变得沙哑。困极了的时候,我们就互相倚靠着睡过去。就那样一直到枪声响起来之后,我才拉着她一起失魂落魄地回到我的学生宿舍。宿舍里本来一共住了四个人,大家看见她也没有好奇或者吃惊,或者说,已经连好奇吃惊的精神也没有了。我跟另一个哥们挤在一块儿,把床让给了她,我们昏睡了一天一夜。
醒来之后,我感觉整个世界是一片阴暗,而且乌云似乎是永远也不会散开了。不久就听到一个噩耗:教西方哲学的蒋教授的独生子---一个年仅十七岁的高中生被流弹夺去了生命。蒋教授不是我的导师,但是我曾修读过他主讲的西方哲学,对他的渊博学识和严谨学风心怀敬意。
那个悲剧象一把利剑刺碎了很多人的心,比长安街上的坦克更鲜明更具体从而也更加显得血淋淋。在巨大的冲击之下,我做了一生中最疯狂的事:抛弃了一切关于自己毕业去向的忧虑,要追随玉兰去了她正在就读的小山城。临走前我去跟我的导师道别,他冷静地对我说:“现在离开了也好,这里是是非之地。你去吧!小山城里有一个我大学的同学,你可以去投靠他,并代我向他问好。”
我一路跟随玉兰,先去了她在新疆的家。她说她父母是当年支边时去的新疆,其实原籍都是浙江人。
“我毕业之后,要是没有别的门路,还是要回新疆的。但是我讨厌新疆,那里风沙太大,皮肤一下子就被吹坏了。”在路上时玉兰告诉我。她的皮肤看起来还是吹弹欲破的。她说是因为小山城温润的气候的恩赐,所以她爱它。
我们一有机会就疯狂地做爱,就像面临世界末日似的。到了新疆她那荒凉的家时也一样。有时也在露天的黄土高坡上,或者晚上时在璀璨星空下的葡萄树根下,那是我一生中最绝望也最激情四溢的时光。有时我觉得,玉兰就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我拼命抓住的一根木头,是某种我必须狠狠抓住来证实我的存在的东西而已,她其实可以是任何一个女孩,我估计我对于她也是一样。
三、
暑假快过去时,我跟玉兰一起到了小山城。她回到仍在就读的大学完成最后一年的毕业实习和论文,我则去拜访了我导师的同学---现在是山城大学中文系主任的范君。范君热情地会见了我,并邀请我到他的中文系任教,说是系里目前正缺少一位文艺心理学的老师。我不知道他是无意地混淆了哲学美学和文艺心理学之间的界限,还是有意地认为二者本质上是相通的。其时虽然是盛夏季节,小山城却暖风和煦,阳光温婉,她的温和从容安慰着我迷乱躁动的心,使我突然觉得风沙弥漫,嘈杂动乱的北京城难以容忍。于是我冲动地答应了下来,内心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从此不必担心秋后算帐影响毕业分配,摆脱不知何去何从的彷惶了。
没多久新学期就开始了,我定下心来,开始了勤勤恳恳的教学工作。我发现我很幸运,因为事实上,文艺心理学不仅与哲学美学相通,而且我觉得文艺心理学要比哲学美学有意思多了,我对那个领域的很多论题也更有领悟力,于是我对这个新天地倾注了全部的热情,以至于很多的夜晚,都在图书馆或者教研室里伏案至深夜。
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渐渐冷落了玉兰。事实上,来到小山城之后,因为我们在宿舍都不是独居一室的缘故,除了有一个周末的夜晚,我们在校园外的小山坡散步到深夜,忍不住在草丛中草草野合过一次之外,再没有过亲热的机会。冷静下来之后,我发现玉兰其实并不是能让我长久迷恋的女孩,虽然她很漂亮,也很有活力,却不免过于活泼和大大咧咧。她鲜明夺目的活力也震慑了我,让我感觉那简直近乎粗野。也许,是因为亲眼见过她那在荒凉边疆生活过久而变得粗鄙不文的父母,使我在心底深处疑惑她将来也会像她那个脸皮粗红牙齿黄黑的母亲,而不由自主地有点看不起她吧!又或者,是知道她将来终是要回新疆的,我无意也无法把她留在身边;又或者,我的内心深处其实是更向往所谓的“古典美” 女人的,而她跟古典实在一点儿关系也扯不上。又或者,其实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浮萍一样,无所依归也没有什么希望,所以无法承受更多的负担。。。无论如何,我们确实慢慢冷淡下来了,至少在我这边感觉是这样。
那时候大学生们流行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和<一无所有>,傍晚的时候,同一栋楼的年轻教师和研究生们喜欢在走廊上吃饭,每当看见楼下有漂亮女生走过,几个无聊的便敲着碗筷一起吼: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
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
于是便起了群体效应,又有人扯破了喉咙嚎: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噢……
你何时跟我走
噢 ...
每当那种时候,我只是感觉心里被捅了一个洞似的,很空洞很尖锐地痛,于是我便赶紧逃到图书馆去。
我第一次见到李梦如,是在放完寒假不久的一个晚上。
那时我在怅然若失的心境下留在学校过了一个黯然伤神的春节,日夜孵在教研专用的图书室里,冥思苦想准备写一篇应用荣格集体无意识的理论剖析中国古代神话的论文。
然后,某一个寒冷的傍晚,李梦如突然闯进了宁静的图书室。
图书室在中文系图书馆三楼,是只有教师和研究生才有权使用的,里面全是旧版的繁体线装古书。平日的晚上,除了我之外,绝少有其他人涉足。所以当我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走进门来,不禁感觉很诧异。
只见她迟疑地站在门边,眼睛越过一排排的书架,专注地巡视书室一侧的几张书桌,对于坐在书桌边的我则视若无睹。
然后她走到靠近角落的桌子上坐下,背对着我。图书室恢复了宁静,我又聚精会神地读我的 < 搜神记 > 。
突然她用略带沙哑的声音问:
“请问,您知不知道这电话能不能用?”
我抬起头,看见她还是坐在那张桌子上,用热切的眼光看着我。我走过去,看看她身边那张靠着角落的桌子,那上面有一座布满灰尘黑乎乎的电话。
“对不起,我不太清楚。我从来没有用过这部电话,也没听见它响过,说真的你不说,我还不知道这里有部电话呢。”
我抓起话筒放近耳边,听见嘟嘟的叫声,便说:“看来没问题,电话有响声。”
“能试试吗?我想等一个电话。” 她热切地望着我。
我为难起来,那时电话还不普及,我认识的人家里都没有电话,上班的地方除了图书馆都关门了,可是我不知道图书馆的电话。
“你到楼下问问徐阿姨,图书馆的电话是什么,然后我打下去试试。”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怎么上来的。便问:“你是中文系研究生?”
“嗯,我是古典文学的。我这就下去问问。” 她匆忙地说着便走了。
等 她拿到号码上来,我们试了一下,果然打得通。她开心地连声道谢,我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五官平凡的脸瘦瘦的,面带菜色,看起来不太健康似的。我本来还想问问 她的教授是哪位,顺便介绍一下自己。我自觉看起来很年轻,每每都是被人误会成是学生,所以自我介绍说是教师总让我得到一些自豪感。这时却失去了交谈的兴 趣,转身走回我的桌子。
她却对着我的背影说:“不知道这个电话能不能打长途。”
想用公家电话打私人长途?我内心飘过一丝不悦,便冷声说:“这个应该不能吧!想打长途你得去邮政局!”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打长途电话过来,应该可以收听吧?” 她解释道,声音有一丝怯意。
“哦,那应该没问题。你可以让对方打过来试试。” 我释然了。她也好像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自 那天晚上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每次我在晚上时去那个图书室,总是看见李梦如已经坐在那张放着电话的桌子上,埋头读书。她总是比我更早地到那里,然后一直呆 到晚上九点钟图书馆关门的时间。也许她真的是在等某个人的电话吧,但是我从来没听见电话响起过。有时候她站起身来,从我身边的桌子走过,去书架上取书,我 留意到她的脸色似乎比头一次见到时更加苍白。无神的眼睛有浓重的失落和哀伤似的。有时候我从书桌上抬起头,看一眼坐在角落的她的背影,感觉那孤寂的背影也 似乎写满了孤独不幸。
渐渐地我对她起了轻微的好奇和怜惜之心,可能是因为长期同处一室的缘故吧。虽然我们很少说话,她经过 我的身边时,有时会微弱地笑一下,更多的时候根本是熟视无睹。不过我还是不能不意识到她的存在,而且,想到她独自一人从图书室走回宿舍时,要经过黑黝黝的 桂花树丛小径,应该会有些害怕,我便也总是留到最后一刻,而她也总是有默契似地不远不近地跟在我的后面,偶尔一回头,会看见她正低头走着。
有一次我忍不住停下来问她:“你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是在等谁的电话吗?”
“不,已经不等了,等也没用。” 她似乎从沉思中被我惊醒过来,慌乱地说。
“那就别等了!等也没用的话。” 我笨拙地说。
她又微弱地笑起来,轻声说谢谢。却似乎一点也没有探究我是谁的欲望。我便忍不住说:“我是中文系的教师,我叫陆精伦。你是?”
“李梦如。我的导师是林海平。原来您是教师呀!我还以为您是也是研究生呢!” 她果然不出我所料,有些吃惊地说。
“如果你愿意,叫我师兄也行。” 我大方地说:“你还真勤奋,每天晚上都去图书馆。现在这么认真的学生可不多。”
她有点尴尬地咧嘴笑笑,不好意思似地低下头去。
我觉得这个女孩真没趣,心里有些扫兴,后悔刚才那么慷慨地让她叫自己师兄。
与我同宿舍的那个看起来像个小老头一样的家伙就是搞古典文学的。那天晚上我回房间时,看见他一如既往地捧着一本厚厚的《辞海》在啃一本发霉的古书时,我才想了起来,便起了兴致,粗暴地打断这个书虫孜孜不倦的吭哧:
“喂,有个叫林海平的,也是搞古文的,你认识吧?他怎么样?”
我平时不是很看得起这个年纪轻轻样子就像老头子似的土包子,听说他是从很穷的山沟沟考上本校中文系的,靠了一股牛劲死啃书本,本科没毕业就发了好几篇钻研诂训的论文,让教授们大跌眼镜,就直接保送升研,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了。
对 这类只会引经据典埋在古书堆里的书虫,我是一贯的像看着钻进污泥中的蚯蚓那样,打心眼里看不起和可怜他们的。那种以钱钟书的《管锥篇》为代表的只有资料堆 砌没有思想体系的陈腐研究,有一个形象的比喻叫“只见树木,不见森林。”,而像眼前这个土鳖,恐怕连钱的项背也望不着的,就更不入流了。
“啊,你说林老?当然认识!林老是研究李白和杜甫的,可有才了。你怎么会不认识他?”他抬起头,楞了一下才诧异地答道。
我对他口口声声把人尊称成“老”很不以为然。这些土包子就是老这么柃不清,对谁都唯唯诺诺的,表面上崇拜得要命,倒不一定那些“老”们有多少斤两。所以我说:
“研究李白和杜甫的人太多了,我为什么非得认识他?他人到底怎么样呀?”
“林老人挺好的啊,你没听到过他跟他夫人的爱情故事?真像小说诗歌里写的那样,传奇!感人!”
土鳖眨巴着小眼赞叹,那崇拜的目光配上他那黑黄的布满皱纹的脸竟然有点色迷迷的味道,让我觉得恶心起来。我隐约听说过:这个家伙本来在家乡已经跟一个同村的 姑娘订了婚,他读大学期间,那个女孩来过好多次,帮他洗衣服缝被子什么的,不过小子被保送读研究生之后,就嫌那女的不够漂亮,学历低,改追他导师的女儿 了,搞的那女孩还闹过自杀,这边导师的女儿也没追上。听这样丑陋的人谈论爱情,实在是像看猪鼻子插花,不伦不类。
不过现在我的好奇心被挑动起来,便兴致勃勃地问:
“什么故事?说来听听!”
“这 么有名的故事你都不知道?也难怪,你来我们学校的时间也不太久。是这样的,林师母原本是沦落青楼的大家闺秀,琴棋诗画样样出众,还是个很有名的美人。林老 一看见她就真心爱上了她,冲破层层障碍把她救出火坑,那时林老还只是燕京大学的学生,跟冯友兰先生好像是同学的。后来林老就一直带着师母四处颠簸,一直到 抗日战争爆发后,到这里避难,才在这山城大学安稳下来。林老还临摹过柳永的蝶恋花为师母写过一首词呢,我还是学生的时候拜访过他们,林老满怀热情地朗诵过 给我听,还抄了一份给我留念。他们的爱情可歌可泣吧!”
原来是书生情迷妓女的俗套!中国文人几千年来都这样,对沦落青楼的女人垂涎三尺。 什么苏小小,李师师,陈圆圆。什么李贺,周彦邦。最 有名就是那个自命是风流才子奉旨填词的柳永了,什么 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晌。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个林老原来还这么风流,而且风流得这么艺术,居然都成了可歌可泣的佳话了。我心中不 由得既鄙视又佩服,便问:
“那词在哪儿?能拿来瞧瞧吗?”
土鳖如奉至宝地取来给我看,那模仿的词被郑重其事地工笔写在宣纸上,很有点一本正经的模样:
蝶恋花
作者:林海平
斜倚小楼雨霏霏,望断秋水,斯人如梦期。斜阳辉照峰独秀,凭阑谁知思君意?
喜得佳人成伉俪,红袖添香,深情人迷醉。不怨不悔永相随,哪怕落得人憔悴。
什么玩意!我在心里骂了一句,第一段还有点词意,虽然抄袭的意味很重,后面一段算什么诗词,简直俗不可耐!别看我读的是哲学,我对诗词也还是有点悟性的, 否则也不能在文艺美学上独有见解。像这样俗不可耐的诗词居然敢传颂他人,实在不敢恭维,看来这个“林老”的佳话和他的才情都不过是浪得虚名。我冷笑一声把诗笺还 给了土鳖,兴趣缺缺地上床去。心想那什么李梦如跟着他,水平怎么样可想而知。
第二天是个风雨交加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晚上李梦 如在图书室里昏倒了。那天傍晚我本来不想冒雨去图书馆了,可是鬼使神差的,也许是因为有点担心那样天昏地暗的晚上她会害怕吧,我还是忍不住去了。果然图书 室的灯是亮着的,但一进门却没看见她像平常一样坐在那个靠角的桌子上,我强烈地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便迅速地巡视了一下书架的间隙,猛然看见一个黑乎乎的 身子倒在中间书架间的地上。我奔过去,原来就是她。我尖叫起来,强压下恐惧的感觉,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还好是暖的。摸她的手,手却是冰凉的。在我不知如何 是好时,楼下的徐阿姨听见我的尖叫声已经冲了上来。看见这个情形也惊慌的叫喊起来。
后来还是徐阿姨有经验,她把李梦如抱了起来,又叫我到楼下把她的杯子拿上来,看能不能用水把她泼醒。我冲下楼去把水杯拿上来,徐阿姨把水洒到她的额头上,又用拇指狠狠地压在她的人中上,结果她真的哼出声来,慢慢张开了眼睛。
“醒过来了!太好了!你怎么回事啊!吓死人了!要是没有陆老师发现,你就完了!你年纪轻轻身体怎么这么差?”徐阿姨絮絮叨叨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天旋地转的,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谢谢您徐阿姨,谢谢您陆老师。”她弱弱地说。
“这都多久了呀?以前有过这样吗?你身体不好还天天晚上来这里干什么?要回家好好休养。”慈祥的徐阿姨母性大发的样子,还是抱着她不放,紧张地说。
“以前没有过的。我要做论文,没关系。”她挣扎着离开徐阿姨的怀抱,站起来。又尴尬地朝我笑笑。然后她微微皱起了眉头,侧耳倾听窗外咆哮的风雨声,又狐疑地看看掉在地下的书本,突然之间脸色大变。
我诧异地随着她的眼光看下去,躺在地下的是一本 < 乐府诗集 > 。原来她研究乐府诗啊,还不错,整个中国诗歌史也就乐府诗基本上还延续了诗三百,古诗十九首以来的自然文风,像一个清水出芙蓉的天生丽质美人儿,可以近亵之。不像律诗辞赋,附庸风雅矫柔造作,使人望而生厌。可是,她为什么那么惊疑不定呢?
“怎么啦?有什么不对吗?” 我看她差不多是摇摇欲坠的样子,忙问。
“没,没什么。”她说。似乎心有余悸地把书拣起来,翻到其中一页看了一眼,脸色煞白。又颤抖着手把书放回书架上,低头说:“谢谢您,陆老师,我先走了。” 便转身要走。
“等等,外面下着雨呢!你到底怎么了?” 我着急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急急地走出了门口。她的神态像是受了惊吓又像不想惊醒什么东西似的。在门外的走廊上,她才放慢了脚步等我走近她。
“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赶过去,再次问道。外面依然风声大作,雨水淋沥。冷风吹过雨水拂到脸上,令我一阵哆嗦。她依然沉默不语,我的心中不耐烦起来:搞什么嘛!神经兮兮的。怪冷的晚上来这里玩晕倒,真 TMD 中了邪了!可是她的身子掩映在远处路灯照射下映出的巨大树影下,好像影子一样,简直给人虚无缥缈之感,有点我见犹怜的味道,我的不满便烟消云散。
淅沥沥的雨帘在眼前拉开,哗哗的雨声夹着柔和的风声,如同柔美的轻音乐包围了我们。假如是玉兰的话,一定会缠着我抱紧她,或者拉着我跳蹋蹋舞。
奇怪,每次我看见李梦如,几乎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玉兰。也许是因为她们两个的对比太鲜明了。并不是说我还爱着玉兰,我很清楚我不爱她,也许从来不曾爱过她。一个女人肉的成分太多了,就会令人怀疑她灵的成分太少。玉兰蓬勃的生命力不知为什么总让我联想到肉欲的东西,并带了血淋淋的动物凶猛的成分。与眼前的李梦如正好相反,或者,她更有灵性吧。
但是,难道我更爱灵性的东西吗?眼前这个苍白冰冷的女孩,虚渺轻飘得很,根本填补不了我心中的空洞。不,我喜欢的是真实的女人,像乐府诗中写的那种,会在狂风暴雨中赤脚奔跑着,朝着天空狂呼:“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的那种女人。玉兰不是,李梦如更不是。
我就那样胡思乱想着,在走廊上站立,等待雨停下来。不久,雨真的停了,月亮悄悄地爬到树梢上,雨后的微风清凉扑鼻,沁人心脾。
我们走在雨后清冷的月光下,从桂花树枝上偶尔会落下一两滴雨水,飘到脸上,使人激灵一下清醒过来。我转头去看默默跟在身后的梦如,见她正抬头凝望游走在树梢的月亮。发现我回头看她,她便回过神来,突然说:
“‘冷月葬诗魂’这句诗好吓人啊!好像月光下有很多诗人的鬼魂在游荡似的。师兄,你说,世界上真的有诗魂吗?”
她那是第一次叫我师兄,让我感觉很受用。便拿出师兄的派头来,笑道:
“什么呀!别自己吓自己。世界上哪有什么鬼魂,还在月光下游荡呢!你的想象力倒是挺丰富的。你不是研究乐府诗的吗?怎么突然变林黛玉了?” 说到林黛玉,我心想,要是她长得再好看点,还真可以扮扮林妹妹。
“不是啊,我刚才,好像是真的看见了诗魂。” 她认真地说,还是心有余悸的样子。
“什么诗魂?”我心中一动,站住了问道。
“就是蔡文姬,我不是正在读”乐府诗集“吗?读了好多遍了,今晚我在那里读胡笳十八拍,突然有闪电雷鸣,照出她披头散发跪着向曹操求饶的样子。然后我就晕过去了。”她的声音不是开玩笑的样子,在月光下可以看见她脸色发白。
“那可真是见鬼了。”我嘟囔道,心想她走火入魔了,我该怎么办?
“师兄你也认为真有鬼魂?其实,我以前一直有这样的感觉,就是那些古书中都附有灵魂,如果真正钻进去,就能跟它相通。”她又说,虽然声音不大,却把我吓得不轻。天啊!这是个名副其实的书虫,而且还有臆想症,这叫什么事啊!
“得了,别胡思乱想!钻什么钻,你以为你是虫子啊。你那叫疑心生暗鬼,迷信!亏你还是个研究生,不怕被人笑掉大牙!”我尽量用调侃的语气说,想把她从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拉出来。
“可是,我真的看见蔡文姬了!”她还是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烦躁起来,呼出的气也粗了。忍不住嘲笑道:
“你见了鬼了,所以才昏倒的吗?那蔡文姬什么样啊?是不是个大美人?”
“好憔悴的样子,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地跪着,真可怜!”她还是一副痴人说梦的样子,我真想一巴掌拍醒她。
我觉得她既可笑又可怜,便笑道:“你做什么论文啊!怎么跟蔡琰耗上了!“
“我写《从乐府诗看古代爱情悲剧》。胡茄十八拍也在乐府集里的。她的命运真悲惨。悲愤出诗人原来是那样的。“她继续多愁善感着。
”得了,那还不一定是她写的呢!她算幸运的了,嫁了那么多次,最后还捞了个有才有貌的小老公,都成佳话了,你瞎伤什么心啊!“我嘲笑道。蔡琰是可怜,难道我们就不可怜吗?她至少都成传奇了,我们呢?我们每个人心中不都有个填不满的空洞吗?
真是个神经质的女孩!我忿忿地想,心中既烦闷不堪又隐隐作疼。
那天夜晚我却梦见了一个荆钗布裙的绝色女子,披头散发地跪在一个神情威严的男人面前。我知道那个女子就是蔡文姬,而那个男人就是曹操。文姬衣带不整,花容失色,楚楚可怜地为自己的新婚丈夫求情,而曹操怒容满面,而且心中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然后又看见她在一间依山环水的茅屋里低头读书写字,她的面容渐渐清晰,变成了梦如的样子。而我感觉自己就在那里,在不远处凝望着她。
第二天晚上她没有来图书室,只有我一个人的书房无比冷清。我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读书,却不由自主地凝神倾听,期望着门外突然会响起她的脚步声。
我耐着性子等了一个多小时,突然感觉书房变得越来越冷,阴森森地如同鬼屋一般,似乎有无数的鬼魂在窃窃私语。我不禁毛骨悚然地逃了出去。
很多天过去,她都没有再在图书室现身。我习惯了每晚七点左右,在图书馆楼下仰望,等待三楼的黑屋透出灯光,可是那里总是漆黑一片。孤独地徘徊时,我感悟到:所有有规律的行为都会变成习惯,而习惯会变成毒品似的让人依赖。我已经习惯了在安静的傍晚有她低头陪伴在不远处,虽然她的存在简直微不足道。。。原来人生可以变得这么空虚。无穷尽的空虚,简直令人疯狂。而所有看似疯狂的行为,其实不过是源自企图填补空虚感的动机而已。
李梦如消失的那段时间,我反复地去探究尼采的世界,他关于孤独的思想给过我莫大的安慰:
孤独生活的另一个理由。
甲:“现在你打算回到你的荒漠”
乙:“我不是一个快成急就的思想者;我必须长时间地等待我自己---水总是迟迟不肯从我的自我之泉喷涌而出,我经常焦渴得失去了耐心。我所以隐退到孤独之中,就是为了使我不至于不得不从公用的水槽饮水。当我生活在人群中时,我的生活恰如他们的生活,我的思想也不像是我自己的思想;在他们中间生活过一段时间 以后,我总是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在设法使我离开我自己,夺走我的灵魂---我对所有人都感到愤怒,并且恐惧他们。因此,我必须走进沙漠,以便恢复正常。”
我所走进的沙漠就是那些发了霉的古书中的世界,它因为久远而荒漠,因为荒漠而无比浩淼,而渺小的我在那个浩淼的世界里就越发孤独。渐渐地在绝对的孤独和空虚中我思如泉涌,在那段时间里写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论文,因为那篇论文,导致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变,那是后话了。
她再次出现在图书室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
那时已是初夏,淫雨不断的黄梅季节过去了,傍晚的天气总是十分清爽。她不再坐在靠近角落的电话桌旁,而是靠窗而坐,并且拉开了窗恋。窗外的青松翠绿的摇曳剪影衬托得她也清新鲜活起来。
她看到我,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回过头来微笑了一下,并点了点头,接着低头继续看书。我本来也想没什么值得说的,但从我的位置看过去,她的侧面看起来很是恬静,而且那象是素描出来的线条很柔美,我便忍不住走近她,说:
“你好!很久不见。你这段时间是去哪里了吗?”
“哦?是啊,我回家了一趟,在家里构思论文。”她被我从聚精会神的状态惊醒,抬头望着我说。并慌忙站起身来。
我靠在离她稍远的窗边,没话找话地说:
“不错啊,可以回家做论文。做好了吗?”
“还没有,不过中心思想都有了。”她也靠到窗框上,垂着眼睛说。
“什么中心思想?愤怒出诗人?”我想起她说过的蔡文姬和她的悲愤诗。
“不是,我写的是《乐府诗中的爱情悲剧》。”她皱着眉头说。
我的心沉了一下。爱情是我不愿提及的字眼,甚至下意识地模糊了有关的记忆,否则怎么会忘记她说过的东西呢。但我还是假装有兴趣地说:
“题目太大了,不好写吧!”
“是啊,乐府诗的根源要追溯到诗经,楚辞,古风乐府,然后才是两汉乐府诗。我想集中写《孔雀东南飞》和蔡文姬的爱情悲剧,但是要写清楚悲剧的本质和根源就涉猎很广。”她望向窗外,继续眉头紧皱:“要从古代的社会关系和道德标准去找根源,很难。”
这个女孩还真是个书虫啊!而且有野心---虽然不免太过天真。探讨古代爱情悲剧有什么意义呢,悲剧每天都在发生,而且形式千变万化。而且又有谁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讲到底大抵不过是欲望和冲动。如果承认了赤裸裸的真相,就不免俗气和浅薄,不想承认而企图寻根问底呢,最终便走向臆测和虚拟美化,其实毫无意义。。。我那样想着,不禁冷笑了一声,脱口而出:
“人最终喜爱的是自己的欲望,不是自己想要的东西。”
“哦?什么?”梦如听到我不知所云的话,诧异地转过头问。
我清醒过来,这才觉察最近一直琢磨的话从心中溜出口了,忙说:
“啊,那不是我说的,是尼采,你不知道这句话吗?”看她茫然的样子,我有点得意起来,就说:
“意思是说:人受了社会的影响,可能会随大流想要一些东西,比如人家有冰箱我也想要有冰箱,大家都说某个人很漂亮我也想变成那个人的样子。但是他真正想要的,是他内心深处的欲望。是因为欲望无法得到满足才产生的悲剧。如果你只是从古代的社会关系和道德标准去到悲剧根源,就浅薄了,也不免太俗气。”
我本来只是信口开河的,但是越说下去变越觉得自己说的是真理。我很久以前就发现了,人只要一开始给自己设立某个立场,就会不由自主地越来越坚守那个立场,否则等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那是人本能地不愿意那么做的。
“唔~~~你是说:蔡文姬的欲望才是她的悲剧的根源?那么,她的欲望是什么?”
看来她并不苯,问的问题可以说直切要害。我只得含糊其辞道:
“那个就是你要研究的关键了。不过人的欲望大概都是差不多的,你先想想你自己有什么欲望吧。”
她若有所思地低头沉思起来。我却突然感觉很无聊,并且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论点来:也许我刚才是胡说八道吧!如果她按照我的论调去写论文,谁知道会写出什么来!很有可能通不过毕业辩论呢!因为自从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用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和现实主义批判欧仁。苏的《巴黎的秘密》被奉为圣典以来,学院派的论文全都遵循同样的论证法和论调:用富于历史感的,辩证的,唯物的和现实主义观点从社会关系中去探讨人类发展的本质---我自己也一直这么做的。而且很有可能,这才是正确的道路吧。
“算了,我也只是一孔之见,你还是按照你自己的理解来写。。。但是你的题目确实太大了,要缩小集中---你那么喜欢蔡文姬,就写她一个人好了。”我诚恳地说。
“好,谢谢。”她轻声说,依然低头沉思。
我离开了她,在书架上随手找了一本书来读,却味如嚼蜡。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查资料,写论文。我也习惯性地去那里读读书,很多时候是带着自己买的书去。她很专心,而我也享受那种充实和宁静。她只是坐在那里,似乎就填补了虚空,但是我们依然很少交谈,而我也心安理得。反正那里本来是我先挖掘的阵地,我去那里是理所当然的。
我却不再过问她的论文。没有兴趣,而且也不想搅乱她的思路。
不知不觉地,暑假就到了,我回到北京的家度假。
四、
久违了的北京比小山城繁华多了,也嘈杂多了。我心灰意冷,杜绝了一切同学朋友的联络,每天早晚只是去离家不远的紫竹院公园散散步,其他时间基本上都是在家里蒙头大睡。
这样昏昏噩噩地过了半个暑假,某一天家里来了稀客,是远嫁加拿大多年的表姑回国旅游,顺便来我家拜访。
这个表姑是我爸的表姐,老家在四川,文革时去贵州农村做知青,那个村子靠近一个华侨农场。表姑年轻时颇有姿色,人也和气善良,据说是因缘巧合,跟一家越南侨胞的关系很好,表姑返城之后还专门回农场去探望那家人好几次。就那样认识了老人家的孙子。七九年中越战争开始时,老人全家逃回中国,在贵州华侨农场落脚,只有孙子逃到了温哥华,只身在异国打工谋生,等到中国改革开放回来娶亲时,已经37岁。他看上了比他年轻十岁漂亮又好脾气的表姑,俩人喜气洋洋地成了婚,到温哥华之后,又节衣缩食同心协力地开了个小小的川味餐馆,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苗条秀气的姑娘变成了如今这个膀大腰圆的老板娘。
不知是不是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激发了表姑的母性,她无限惋惜地拉着我的手叹气:
“哎哟!这么年轻帅气的小伙子怎么好像没什么精神?去那么偏远的地方教书干嘛呀?再怎么着也该想办法留在北京才是。要不你想办法来温哥华吧,我们那里有很有名的卑诗大学,什么专业都有,你申请好了表姑可以担保你。”
表姑满脸肥肉眉飞色舞的样子本来让我反胃,但是她的好心建议着实让我内心一动。再看她时,我觉得她红光满面的圆脸顺眼多了,简直像是观音的样子。我诚恳地向她道了谢,并表示一定努力争取,如果有大学接收了就请她为我担保。
那时出国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潮,只要是稍有门路的人,都会削尖了脑袋想要钻出国门,到梦想中天堂一样的外国去。我不是没有向往过,只不过那似乎是理工科的人才才可能走的路,我这样百无一用的文科生,根本不可能申请到奖学金,又没有亲戚担保,出国的希望过于渺茫。现在突然来了个好心的表姑要担保我,简直就像是天上掉馅饼的奇迹一样,所以我绝对不能放弃这种好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我充分发挥了聪明才智和冲天干劲,一秒钟也没有浪费,立即通过各种途径找全了加拿大各个大学的有关资料,并开始攻克托福,同时给各个大学与亚洲研究、东方文化研究或者东西方比较文学研究相关的部门写信。很幸运地,不久我便接到了温哥华哥伦比亚大学亚洲系主任叶嘉莹教授的回信,她表示对我的申请很有兴趣,说我的背景很契合新近创建的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方向,请我进一步提供相关的论文和托福成绩。
接到回信之后我欣喜若狂,便去查寻叶嘉莹的相关资料和著作,发现她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名人,在古典诗词和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方面算得上是成就非凡的泰山北斗。惊喜之下我毕恭毕敬地回了信,并附上那篇在绝对孤独的心境下写成的《论中国古代神话中的集体无意识》论文,同时废寝忘食地死啃英文。
在那种精神亢奋的状态下我回到了山城大学。我还是每天晚上都去图书室,在那里一心一意攻读英文,梦如也经常孵在那里做她的论文。我们很少交谈,我全神贯注,甚至很少感觉到她的存在。我们只是在图书馆关门之后,很有默契地一前一后同走回各自的宿舍去。
然后就到了深秋的季节,本文一开始时梦如向我道别的情景。
她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更何况我们都已经是古井无波。她突然的告别引起的一点伤感不久就被我遗忘,只是有时在图书室从苦读中稍息,猛然发现只是自己孤身一人时,突然觉得有点失落,还有独自在桂花小径走时,会不时生出形影相吊,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之类的感慨。
谁终将声震人间,必长久深自缄默;谁终将点燃闪电,必长久如云漂泊。
尼采是一个自负的人,他抱怨他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期待死后方生。我却已经失去了抱负和希望。我缄默,因为无话可说;我将如云漂泊,因为想漂流到天堂一样的新世界中去。
我就那样自艾自怜地在心中告别了李梦如,全力以赴地为出国作准备。她没有再出现过,而我也鲜少想起她。
我的小聪明和短时间内爆发的拼搏精神再次生效。第二年的春天到来时,我的出国事宜已经尘埃落定:哥伦比亚大学比较文学研究所的录取通知书已经收到;由于叶嘉莹教授很欣赏我的论文,我还得到了学费全免的奖励;我的表姑愿意为我支付生活费,并出具了银行担保书;护照也已经办妥,只要等待签证一通过,就可以飞去加拿大。。。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放松后的眼之所见,春天的山城显得格外美丽起来。我还记得那时流行歌颂山城的一首歌,每次听到都觉得非常美妙:
美丽的山城啊我的故乡
漓水清清饶
美如仙境
叠彩挺立
引我入梦境
伏波相迎
我又重还
妈妈摇船哪
教会我波上行
故乡的江河啊
教会我弹美丽的渔琴
春天又是杜鹃花盛开的季节,离校园不远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五彩缤纷的杜鹃,淡红色的,深红色的,粉紫色的和雪白色的杜鹃花争相开放,把山岭装点得真正是美如仙境。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能与之媲美的胜景。
那个时候我偶然听到了李梦如的消息。我是某天晚饭时听同宿舍的土鳖谈起她的,当时我随口问了一句他那么崇拜研究李白和杜甫的林老最近怎么样,他便受宠若惊地滔滔不绝说了很多。他已经知道了我即将出国的消息,所以我也是他拜膜的人物之一。
土鳖最近频频受挫:论文停滞不前,更要命的是教学评分太差,经常被学生藐视,听说差评已经被反映到校长那里去了,所以晋升讲师无望。我怀疑那其实跟他的教学水平无关,只不过是学生们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土气的尊容和猥琐的举止而已。作为年轻的教师,如果他稍微有一点像我这样的帅气模样,即使是沉默不语也被学生当成酷啊忧郁啊的样子,谁还会在乎他在课堂上胡说八道什么啊!但是尊容是爹妈给的,气质是如影随形深入骨髓的,能有什么办法呢!所以他咬牙发愤要拿下博士,看中的博导就是他所顶膜礼拜的林老,一有空就去拍林老的马屁。
“拿到博士学位就能升副教授了。当然没法跟你出国比,不过能快点当上副教授我就满足了。”土鳖的小眼睛闪闪发亮,随后又暗淡下来:
“不过要考上林老的博士生可能很难。”
“为什么很难?”
“名师出高徒啊!林老自己的研究生就很厉害。我听说有一个叫李梦如的女生,读研第二年就写完了硕士论文,然后就自己一个人带了一百块钱去徙步旅行。那天林老还赞她很聪明,很勇敢,决心很大,说她在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呢!看来将来收她做博士收定了!”土鳖丧气地说。
我意外得说不出来。原来她那么疯狂啊!一个女人只带一百块钱自己去徙步旅行!还拖着那个弱不禁风的身子!说什么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说不定没走到半路就变成枯骨。。。真是难以想像!
那天晚上风雨交加,我还是习惯性地去了图书室。图书室在雷雨闪电交加的夜晚显得十分阴森,寒气逼人。很多鬼魂在窃窃私语蠢蠢欲动似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来,我想起她晕倒之后说过的话:
“我有这样的感觉,那些古书中都附有灵魂,如果真正钻进去,就能跟它相通。”
我不禁毛骨悚然,却鬼使神差般地走到她曾晕倒过的书架旁,找到那本乐府诗集,并翻开来看。突然我发现书中夹有一些淡黄柔细的发丝,像是她的头发,便伸手去触摸,哪知竟然天旋地转,旋即失去了知觉。。。
天苍苍,野茫茫,一只野狼孤独地倘佯在荒野上。
野狼的眼睛发出红光,而四周是无尽的荒凉。
那是我晕倒之前留在心中的影像。不久我便清醒过来,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而窗外的暴雨雷鸣已然停止,只有晚风还在呜呜悲鸣不止。
李梦如苍白如鬼的面容在脑中一闪而过。我想起几个月前某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夜晚,她也是在这里晕倒的。“为什么会晕倒?难道真是见鬼了?”我惊悸地打起了冷战,很想立即拔腿而逃。
《乐府诗集》跌落在地,我弯腰捡起书本,却猛然发现:书中夹着一缕头发。不是一根,而是一缕,有七八根之多,显然是有人故意夹进书本中的。我凝神细看,头发又细又软,在日光灯下依然能看出是淡淡的黄色。李梦如!这肯定是那个黄毛丫头的头发。我心中一动,想起她告别时说的:
“我有一种很特别的书签,我在做个试验,那个书签说不定能接收书里的密码哟。”
难道,这就是她所说的特别书签?
但是这到底是什么?难道,世间真有所谓的鬼魂?关于鬼魂的想法一涌出来,图书室便显得更加阴冷,而且似乎有无数的眼睛在空气中浮动,冷冷地盯紧了我,逼得我抱头鼠串逃了出去。。。
在后来的几十年间,那只在荒野中的孤独野狼如魂附体,总是不时地在我的梦中出现。而我对所有目之所及的尘封古籍也总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将之掀开来细细查找有没有头发书签的冲动。很多时候,我也忍不住揪下一缕头发来,一边自嘲着,一边虔诚地夹进书本去。
温哥华的雷雨交加的夜晚极多,而我却再也没有在翻开书本触及发丝的一瞬间晕倒过。
“你的眼睛永远只能看见心中想看到的东西。”有一本灵修的书那么说。
没错,我在多年前不知不觉地加入了灵修的行列,在里面找到了很多问题的答案。至少我相信,那些答案是对很多问题而言相对合理的解释。
那只野狼是我心中真正想看到的东西吗?它是什么?我的真相?还是我的前生?
我不知道,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于是我满心期待着,另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