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月与魔鬼 (1-5)
约伯记(1:6-7): 有一天,神的众子来侍立在耶和华面前,撒旦也来在其中。耶和华问撒旦说:“你从哪里来?”撒旦回答说“我从地上走来走去,往返而来。” —— 题记
(声明:本文所用人名、地名、网名皆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第一章
小月这个人,用“面面的”三个字来形容最恰当了。白白的长圆脸,细眉细眼,细皮白肉,一眼看上去活脱脱像是从唐寅的牡丹仕女图上跨下来似的。她的性格也很古典,做事情慢条斯理,说话细声细气,笑起来从不露出牙齿,如果实在笑得狠了也是马上用手捂住嘴,“格格格”地低了头。这古典美女流落到现代社会可是既不抢眼也不抢手,唯一的好处是她十三岁时是这个模样,三十岁了大致还是这个样子。过了三十,白净的脸上开始有点虚胖,还渐渐添了些细碎的皱纹,笑起来跟那白玉观音似的又多了点慈眉善目的味道。
小月信主很多年了。中国传统美德加上基督徒的谦卑虔敬,小月觉得自己堪为全世界妇女的楷模。可惜教会的张牧师可不这么想。他老是批评小月:“小月啊,你在教会也算是七、八年的老人了,应该多带头引领教会活动啊?你看你的圣经知识老是张冠李戴,论灵修还差着一大截,宏志和小坚小强也很少来教会。。。”小月于是红着脸笑眯眯地不好意思。这几年经济不好,教会里一家一家朋友老的走新的来,走马灯似地换。尤其是大陆来的,本来就是漂泊无根之人,跟游牧民族一样永远在寻找水草丰美的土地。小月在政府部门工作,丈夫陈宏志是大学教授,这一家人在这大华盛顿地区倒是一呆就快十年了。
小月想起牧师的话总是很惭愧,于是这一年就积极报名在教会里当了秘书助手。每个周日在主日学协助张牧师上慕道班的课,帮助整理材料放幻灯投影。她那死不改悔的另一半还是对信教嗤之以鼻,引得两个儿子也不肯认真对待信仰大事。小月想,可能主要还是自己对神的信仰不够坚定,传起福音来总是泛泛而谈底气不足,不能摧枯拉朽地把对方打翻在地踩上一只脚立马变成基督我主的羔羊。小月下了决心给自己立下规定,从今往后每天祷告半小时,读一页圣经,争取明年能带领圣经学习班,向牧羊人的位置靠拢。
有一个周日教会里来了几个新家庭,其中有一家四口是刚从德克萨斯的蛮荒之地搬到华盛顿大城市。妻子王娟似乎是学医,医学院刚毕业了来华盛顿做三年住院医生,一家子只能都跟了来。那个丈夫小月在一瞥之下大吃一惊,长得怎么活像中学时代自己暗恋的偶像钱振东!等报了名字小月才松了一口气,叫个啥陈向阳。还好还好!不是同一个人。布道完了主日学的时间王娟去了圣经精读班,陈向阳则进了慕道班。
这慕道班是给没有受洗的会众开设的。班上汇集了教会里所有蒸不烂、煮不熟、皮糙肉厚屡教不改的铜豌豆。有些是被妻子软磨硬施逼来的,有的却是十几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地自动前来慕道加挑衅。在教会这几年小月可见识了张牧师和几位长老临危不惧以柔克刚虚与委蛇四两拨千斤等种种招数。这人哪,叫他学个坏哪里用教,要他学个好可是难上加难,得软硬兼施加上威胁利诱。这一点上台湾香港人比大陆人要稍微好一点,没那么戒备心十足认死理,凡事非得有百利无一害了才肯半信半疑地听上一听,就怕被别人骗了卖了似的。张牧师和妻子宜姑都是台湾人,七十多岁了,信主超过了半个世纪,在美国华人社区专职传道就有三十多年,小月心里很是敬佩他们夫妇。
这天的慕道班陈丽菊姐妹又来了。她已经好久没来教会了。大约三年前陈姐妹的小女儿千喜在大学里因为感情上的事受了精神刺激,家里没有及时发现开导,结果孩子得上了忧郁症退了学。陈姐妹一家受了很大打击。她一辈子都是虔诚的基督徒,父亲还是台湾知名的牧师,一生带着全家颠沛流离辗转南北把一切都献给了传教事业。几年过去了千喜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重了,从前花朵般的女孩子吃药吃成了目光呆滞的行尸走肉,她不但行为依然古怪,还有自残自杀倾向,从家里偷跑出去卧轨了好几次都是侥幸被路人硬拖下来。陈姐妹头发几年间都白尽了,从什么时候起她对她一生的救主耶稣开始将信将疑起来。
张牧师走进教室,抬眼扫了一圈底下三四十个听众。都是老面孔,只有陈向阳是新来的。小月先是领导大家唱诗歌,她负责播放视频,并把歌词投影到墙上。 张牧师看见了陈丽菊姐妹,想了一想,临时决定把今天的话题改为“神看见了你的眼泪”。这下小月事先准备的投影材料都用不上了,她赶紧跑到秘书办公室去抱来一摞圣经发给大家,帮助大家都翻到《列王纪下》第二十章,然后细声细气地带头念起来。
那篇说的是大卫的子孙犹大王希西家得病将死,耶和华通过先知以赛亚传话让他立遗嘱,“因你必死,不能活了”。“希西家就转脸朝墙,祷告耶和华说:‘耶和华啊!求你记念我在你面前怎样存完全的心,按诚实行事,又作你眼中所看为善的。’希西家就痛哭了”。小月话音刚落,坐在最前排的陈姐妹也失声痛哭起来。她用袖子不停地擦着眼泪,呜呜咽咽地说“我的神啊!你看见我的眼泪了吗?我们的眼泪还流得不够多吗?”小月的眼泪也憋不住哗哗地冒出来。陈姐妹的丈夫罗弟兄糖尿病近来越来越严重,腿部肿烂,已经行动不便。有时千喜发病从家里跑出去,陈姐妹要赶紧从上班的地方赶回来,一个人哭着满街乱转寻找她。教会的弟兄姐妹不上班的也会帮着找,可是千喜二十几岁的女孩子,神经不正常,弟兄们都不敢单独跟她相处,她力气又大,两三个姐妹都拉不住她,又不能把她手铐脚镣地锁在家里。这三年多的日子不知陈姐妹和罗弟兄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牧师转身拿了一盒面巾纸上前递给陈姐妹。他走回讲台,沉痛地说:“弟兄姊妹们,我想你们心中也会有这个问题:陈姐妹一家的神、我们的神在哪里?他真的在倾听她们的呼求吗?他看到了人世间的苦难和磨折吗?”
小月替张牧师捏把汗。这个问题很难解答啊!除非张牧师怀里也掏得出一块以赛亚的无花果饼来当场递给陈姐妹。否则陈姐妹一家在火里大家在水里,任你怎么说都是隔靴搔痒。果然陈姐妹喃喃地说道:“神在哪里啊?他怎么不看顾我们呢?我看不到啊!”
张牧师停顿了两分钟,象是给底下的听众一点思考的时间,没想到那个新来的陈向阳这时站起来发言了:“我不是基督徒,我太太是受洗了。我们家几年前有一次很痛苦的经历。我个人认为,耶稣是人性的救主,不是人世的救主。所以盲目地把一切物质世界的拯救和改变寄托在神身上是不理智也不明智的。”
陈向阳没头没脑地说完就坐下了,屋里一时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刚说的那番话。小月听得有点懵,不懂陈向阳到底是啥意思。不过根据小月在教会这么多年的熏陶,她感觉陈向阳这番谬论就算不是反动透顶,也是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级别。真是佩服这人的胆量。张牧师最恨伪宗教的言论,就好比伪科学,似是而非以假乱真,比胡说八道更能妖言惑众蛊惑人心。陈姐妹本来止住了抽泣回头认真听陈向阳发言,估计也是没听懂,觉得这位弟兄的分享对自己毫无帮助,停了十秒钟,又埋头伤心抽泣起来。在场的几颗铜豌豆跟陈姐妹都是熟人,和小月一样,各自心里都替陈姐妹一家难受,一时都顾不上跟陈向阳抬杠或探讨。
张牧师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向阳一眼,说:“这位新来的弟兄说得不完全对。这样吧,我以后和你私下交流。我们现在先来看刚才读过的这段经文。”
小月记得张牧师说过这世上离神最近的有两种人,一种是高踞世界巅峰的成功者,他们打遍天下无敌手,拔剑四顾心茫然。绝对的成功带来的是人生到尽头的巨大空虚,只有这个时候他们才开始思索生命的真正意义。另一种人是被生活的苦难和挫折打翻在尘土里的失败者。只有在摔成狗啃泥的姿势时,人才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开始臣服于宇宙间绝对的权威。除了这两种人,剩下所有春风得意马蹄疾,蝇蝇营营忙忙碌碌的人们都不过是闭着眼赶路的瞎子聋子。陈向阳既然经历过巨大的苦难,那么应该离神比较近了吧?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
小月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抽空又偷瞥了几眼那个陈向阳。她敢打赌这个人长得简直比钱振东本人还要像小月心目中的钱振东:高高的个子,黝黑的皮肤,削瘦的脸膛,一口整齐的白牙,笑起来带着一股青涩男孩羞怯的神情。奇了,会不会是同一个人改名换姓了呢?可是声音倒是一点都不像。什么时候找他请教一下刚才的那番谬论到底是什么涵义。。。。讲台上张牧师在讲希西家的故事。基督徒因信称义,凭信心得救。我们一定要有信心,圣经和生活中无数的事例证明只有对神有坚定信心的人最后才能得救,反过来,无数对神失去信心的人都落进更加痛苦、万劫不复的深渊。
张牧师提到的很多实例小月早都听说过。张牧师似乎漏掉了一个交集,就是那些坚定追求神却没有在尘世被拯救的人。小月想起以前教会的龙弟兄、王弟兄,都是五十几岁查出癌症,最后丢下一大家子拖累走了。小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陈姐妹三年来这一类的话听得已经多了,因此还是一直管自抽泣着。结束时全班在张牧师的带领下为他们一家真诚地祷告,愿神垂听!愿神拯救!小月一边大声祷告一边下决心以后每天晚上的睡前祷告一定把千喜加进去。要不要再许愿一年不吃肉什么的?她拿不定主意。这个实行起来好像有点难度,宏志要是看出来了一定会天天当着儿子的面在饭桌上大肆嘲笑她。
(未完待续)
第二章
华府市区的交通可以算是全美最糟糕的了。就算小月这种没脾气的人,每天早上车一开上宾西法尼亚大道时,也会有怒吼三声立地自戕的冲动。五英里的路要开一个小时。平常这段时间最好是用来听音乐或电子书。但是前天小月中学最好的朋友王雅兰给她发了个十万火急的求救电邮,小月这几天塞车和上班的时间都用来绞尽脑汁替雅兰想招。雅兰那天电邮附了一首七律诗,拜托小月24小时之内赶快唱和一首,还得是情诗。
小月开始一头雾水,马上给雅兰打电话问:“写情诗找我干吗?你不是高手吗?记得中学时你可是日产千首都不在话下啊!什么‘我依然爱你,在深秋的夜里。’还有,‘你梦中的笑脸,化作雾里的旌旗。掠过我凋零的心上。。。’啥啥啥的。。。”
雅兰说:“我写啦!已经交手好几个回合啦,头发都快诌白了。这不较上劲儿了,我快黔驴技穷了。那个蓝虾昨天开始上律诗了你看!简直是卑鄙!乘人之危哪!我对古诗古词的可是从来没兴趣,哑巴十多个小时了,多丢人呐!你一定得帮帮我,还得快!我不能输给他”
小月警觉地问:“什么什么?什么虾啊蟹的?谁啊!”
雅兰有点吞吞吐吐起来,半天才交代原来这是个男网客,雅兰常去的那个论坛上认识的,两人有问有答慢慢搭熟了,那男的似乎很欣赏雅兰写诗的才华。雅兰跟小月从小是中学最要好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先后出了国,雅兰读了博士,现在在弗吉尼亚理工学院(Virginia Tech)当副教授。雅兰在读博士期间,丈夫跟一个台湾来的小女生发生了点感情纠葛。雅兰心高气傲,发现了以后不依不饶。结果她越闹越施加压力,那对野鸳鸯越发来了劲儿,小波澜酝酿成大海啸,最后闹到离婚了事。
事后小月帮雅兰分析:“一部分原因在于你太出色太强势,长得漂亮,念书又好,在家里是大小姐脾气,说一不二,家务事从来千手不动。这种德性没法跟台湾三从四德教育出来的温良小妹比,人家虽然长得不如你,功课也烂,但是没听那粘舌头国语可是讲得温柔蚀骨勾魂摄魄啊!下了课别的不干专爱烤个蛋塔织个背心,一副温馨小丫环作派。而且丈夫刚出了轨,你千万不能咄咄逼人义正词严的,你把他羞得无地自容,以后的日子他怎么跟你过下去?可不是把他往外遇那边推吗?千万得忍着,要收拾他也得先留着他呀?”
可是小月说什么都晚了。婚姻象精致的瓷器,发现裂缝了就赶紧要加倍精心地维护,千万不能一时火起往地下一砸。等到满地碎片儿了可就收拾不起来了。雅兰前夫念着雅兰不会干家务事,离婚时还想争三岁女儿的抚养权,雅兰大口唾沫啐在他脸上:“我信不过你这狼心狗肺的爹,你那装模做样的狐狸精!想让我孤家寡人?狠啊你!再提抢女儿的事我亲手做了你!”于是这么多年雅兰东漂西荡,读完博士做讲师、助理教授,又忙事业又带女儿。几年前好不容易在弗吉尼亚理工学院当上终身副教授,算是落了脚扎了根。以前居无定所,又怕委屈了宝贝女儿,一直没有认真考虑再婚的事,现在女儿大了,出落得跟雅兰一样美丽泼辣,雅兰也有时间定神看看身边的男士了,可惜弗吉尼亚理工学院所在地黑堡寨是个县城都不如的大学城。每逢雅兰到华盛顿城里的分校来开会讲课,跟小月见上一面吃个饭,小月看她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瞧热闹的新鲜劲,直心疼。“你那地方成天见不着长胡子的活人,呆个啥劲儿啊?调到城里的分校来吧!你这么出众,追你的人保证古今中外一群一群跟夏天的蚊子似的。。。”
雅兰自己有过心碎的经历,早就发誓今后对有夫之妇一定目不斜视。小月挂电话之前又好心提醒她:“哎,这个男的有家累没家累?我可不想帮你勾搭上了,最后是个出来找一夜情的,白白累你伤心。”雅兰“哎呀”了一声:“什么勾搭不勾搭?我们这是以文会友,互相欣赏而已,绝对君子之交。说实话我这个人精神和物质是绝对分开的,审美上的交流扯到油盐酱醋吃喝拉撒就俗了!你赶快帮我诌诗,记得要淑女一点,美奂美仑的最好!”
等到正儿八经坐在电脑前打开一个新文件开始想词儿,小月发现不但美奂美轮抓不到,连拿破轮都困难。中学到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成天脑满肠肥庸庸碌碌,自己浑身上下快锈成烂秤砣了。憋了半天一个字也挤不出来。她把那篇原诗翻来覆去读了又读:
怀故人
陌上莺啼绿草薰,
鱼鳞风起水成纹。
江南红豆相思苦,
天涯无日不忆君。
小月觉得这首诗象是哪里见过,但是这文比试,人家打过来的第一招可以是借花献佛,回过去的第二招第三招就无法你抄我也抄,必须来点原创精华。可是小月动了一上午脑筋还是一句没着落。中午吃饭时间赶紧溜出来给雅兰打电话。
小月说:“哎呀,我头都想破了,实在是老痴呆了,竟然一句都想不出来! 我看你还是用你拿手的现代诗回吧。都什么时代了,没人稀罕古文啦,哪个冬烘老男人还在写古体诗啊?你就来个穿越的,玄幻的,后现代派的,把白胡子老头镇住就行了。”
雅兰那头哇哇乱叫:“不行不行,你不了解情况,现在的小年轻都不读圣贤书。不懂古文,也就是不懂情调,上来就眼珠乱转动手动脚,实在没法相处。这个男的很有文学素养,是个高品位的,我不上点古文古诗实在镇他不住啊,你千万帮忙!辛苦辛苦!”
小月听过去好像雅兰早吃过不少嫩草似的,纯属经验之谈哪。小月还是为难:“你看要不我诌诌散文试试?抒情点儿的?”
雅兰更加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不行!你没看现在随便哪个坛子上,只要会几个汉字的都在写散文,散到乘着西瓜皮的翅膀,滑到哪儿就摔在哪儿,越稀里哗啦莫名其妙越好。我不能跟他们为伍!我知道,你自从跟陈宏志定情那天起就自甘堕落到今天。不过你是有基础的人,复习复习就可以披挂上阵。要不我从学校图书馆帮你偷几本唐诗宋词的出来,快递寄给你?哎,记得别抄啊?人家博览群书,给他看出来我可要羞死了!”
小月愁眉不展地放下电话,又回到办公室里搜索枯肠。好在小月供职的美国环境保护代理处是个人浮于事的国家机关,一个月的工作量几天就完成了,剩下的时间任由职员打盹或做白日梦。小月接着想了一下午,好歹也凑出一首七律诗,临下班前发给了雅兰:
咏红豆
岭南红豆发几枝?
殷红泣血映瑶池。
多情王维诗章后,
无端千古惹相思。
电邮发出后,还没到家雅兰就给小月来了电话:“哎呀大才女,我需要你炒作红豆,不是要你考证红豆!要含情脉脉知道吗?你写得挺好,就是冷冰冰的象个老学究,不但没有一点感情色彩,还捎带着嘲讽人家王老爷子似的!我需要热情黏糊一点的,千万帮帮忙啊?Pleeeeees!”
小月大失所望,气鼓鼓地说:“就这还不好?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我多少年了缺的就是诗情画意,这又不是大肠杆菌,24小时之内哪能大量繁殖?”
雅兰急了,口气软了下来:“小月小月,熟人里就数你有才,真是非你莫能救我。你中学时写的那些秾词艳句还在不在啊?随便挑一首出来都能震趴下一个连哪!那样儿的就行,你一定能!我可等着啊?!”说完雅兰就收线了。
(未完待续)
第三章
到了家小月气呼呼地把车开进车库,咚咚咚地进了房间,她并不是在生雅兰的气,雅兰说得没错,过去那个才华横溢的梦幻少女哪里去了?小月大衣都顾不上脱径直走到镜子跟前,仔细端详自己。镜子里映出一个典型的开始发福的中年大妈,穿着感恩节大降价时抢购来的大号黑呢大衣,举止迟缓锈外钝中,一看就是满脑子浆糊的那种。小月叹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中学时代的小月对诗词曲可是才思敏捷出口成章,对格律词牌如数家珍。她走到书房里翻出一本唐诗三百首,本来是给儿子们买的,可是他们两个中文都学得磕磕巴巴,根本别指望能读懂古诗。小月飞快地翻了几页,一边嘴里念叨着,一边冲到厨房去准备晚饭。
陈宏志回家时小月已经把饭菜准备好了。十五岁的小坚和十二岁的小强也都从学校回来了。饭桌上一向来是三个男子汉埋头胡吃海喝,只有小月一个人说话。今天小月满脑子里在转她的唐诗,饭桌上很沉默。陈宏志感觉到了有点异样,疑惑地问小月:“你病了?怎么不说话?”小月笑出声来:“干嘛非得我一个人说单口相声娱乐你们,你也可以说啊?”陈宏志“唔”了一声继续埋头扒饭。小月意识到陈宏志最近好像也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一向话不多,对所有家长里短的事都不关心。以前为了争终身副教授职称还经常跟小月唠唠发表论文的事,系里勾心斗角的麻烦,自从去年拿到了tenure,人生目标似乎一下都实现了,他反而有点失魂落魄起来。
吃完了饭小月一边洗碗一边把雅兰的事跟宏志说了。宏志低头整理着垃圾袋,嗯了一声丝毫不感兴趣, 只说了一句;“那不是网恋吗?你别掺合进去,神不喜欢那些勾勾搭搭的事,怎么你倒弄不清楚了?”小月气得撅了嘴:“你这个人,雅兰单身哪,恋一恋也没什么,况且人家只是正经的以文会友!你不懂别乱猜!”宏志不说话了,把垃圾袋提到车库扔进垃圾箱里,径直进了地下室的书房。小月忙完了厨房的活,楼上楼下又转了一圈,小坚在自己房间做功课,他上高中了,学业很紧,不过这个孩子很懂事很听话,在学校每年不是全年级第一就是第二,以后有希望上最好的大学。小强把自己关在房里悄无声息。小月把耳朵贴在小强卧室的门上听了一会儿,没听到猛敲键盘的声音,应该没有又在玩游戏。这个老二很不乖,上课不认真,学习不用心,脾气还很坏,父母一批评就暴跳如雷乱摔东西。父母拿他跟哥哥比,实在落差太大让人失望。小月又转到地下室探了探头,宏志紧锁眉头在电脑上打字,手边摊了好几本大部头,估计又是呕心沥血在写什么论文。小月刚才心里郁闷,晚饭多吃了许多,这会儿胃里饱饱的很舒服,还感觉四肢懒懒的有点犯困,于是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走进卧室,摊开被子爬上床去,坐在床头抱着热茶杯舒舒服服地翻看那本唐诗。
看了几十页小月开始抓到点感觉了。这些诗都是从前可以倒背如流的。优美的词句过几千年还是不会褪色,可见古诗比现代诗要凝练隽永,更经得起岁月长河的洗濯。过了一会儿小月开始觉得眼皮沉重起来,于是赶紧提起精神拟好一首七律,打开电脑匆匆发给雅兰:
咏春
帘外春色似酒浓,
柳叶新裁倚东风。
罗衫轻薄金樽暖,
漫数红豆忆王孙。
第二天一早起床小月头昏昏的。整个晚上都被那本唐诗搅得没睡好觉,李白杜牧温庭筠,东一句西一句排着队出现在梦里。快天亮时小月还梦到了钱振东。多少年没想起过这个人了!梦里还是小月记忆里最深刻的样子,穿着运动衣,黝黑的皮肤越发映出亮闪闪的一口白牙,每年在学校运动会上,潇洒地打破自己去年创下的三五项校纪录以后,照例举着鲜花谦逊羞涩地绕场慢跑一周,接受大家的鼓掌和注目礼。看台上全校的女生表面上假装东盼西顾吃瓜子儿,有气无力地拍着巴掌,暗地里可是芳心如鼓敲成一片。
小月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又回想起以前关于钱振东的一些事。中学时小月暗恋钱振东,自个儿恋得杜鹃啼血斑竹泣泪,可人家钱振东却根本不认识小月这个人。那时确实为钱振东写下不少断肠诗句,可惜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要是在的话直接送给雅兰往上抄,省多少力气!小月下床到厕所去洗漱,陈宏志正坐在马抽水桶上酝酿他那泡晨尿。以往他都是老僧入定般地闭着眼睛,今天有点奇怪,眼睛张得大大的直瞪着前方。小月有点奇怪,问:“你怎么啦?眼睛瞪这么大?前列腺出问题了?”陈宏志“唔”了一声回过神来,慢吞吞地站起来拉上裤子去冲澡。
等到小坚小强下楼时小月和陈宏志都吓了一跳,一夜之间小强把发型改了。他本来留了很长的头发,快披到肩上。今天他不但自己把后面的头发剪短了,还在右脸颊那儿用摩丝把一绺一绺的碎发固定在太阳穴和脸颊边,弄成风吹柳条的癫狂形状。前额和左脸颊却都是光光的,头发都用摩丝固定到耳朵后边。小月和陈宏志对看一眼,都不知说什么好。校车马上就到门口了,让他回去洗头也来不及了。主要是这孩子最近叛逆得厉害,动不动就和父母吵,实在太过分了宏志就拿棒球棍打他一顿屁股,平时这些零零碎碎气人的小事多如牛毛,夫妻俩只好算了,当作没看见,也是怕了他了。吃早餐的时候小坚不时看一眼小强,然后低头“嘻嘻嘻”地笑一通,小强在桌子底下拼命踢哥哥的脚。宏志当作没看见。小月低头喝着牛奶,拼命忍住笑。小强这样子有点象日本卡通里哪个走火入魔歇斯底里的武士。到学校难道也不怕女孩子笑话?
小月一进办公室就赶快打开自己的古狗邮箱查看雅兰有没有回复。果然雅兰昨晚回了一封电邮。打开一看小月又有点泄气。雅兰写道:
小月,
谢谢你的大作,我晚上赶紧贴到网上,总算对付了那个蓝虾。估计他还会应和,所以请你要再接再厉,赶紧先斟酌起来。
这首还不错,只是感觉有点象是个胖大嫂,刚刚一口气干下去三大碗红豆稀饭,打着饱嗝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剔牙花。希望你下一首能多一些幽怨的口气,多向苏小小、李师师靠拢才好。
再拜谢! :-) :-)
雅兰
小月懊恼地关了邮箱。还苏小小李师师呢!光看中人家的红颜,连皮肉生涯薄命早夭都不忌讳了。不过自己昨天晚上确实是吃多了点,心满意足昏昏欲睡是有的。这就给看出来了!可见文如其人、言为心声哪!只是这幽怨的情调上哪儿找去?“为赋新词强说愁”看来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小月早上九点有个小组会,她正起身准备往会议室走,老板查尔斯顺路经过这里,叫她一起走。查尔斯做小月的老板已经七年了。当初小月找工作,因为只有北大化学系的学士学位,没有美国的学位,全靠查尔斯网开一面才进了这个政府部门。工资虽然不高,但是旱涝保收工作清闲,组里都是好吃懒做不求上进的主,大家相处甚得,算是个难得的世外桃源。组长查尔斯跟小月很投缘,平时小月碰到什么烦心事,大到车轮爆胎小到喉咙发炎,都跟查尔斯讲。查尔斯爱说的话是“Family first(家庭第一)!”,于是组里迟到早退成风,每天邮箱里告假的通知不断,不是这个人孩子生病就是那个人岳母住院。拿看医生接送机作借口一整天不来上班的大有人在。小月考勤倒很自觉,孩子都大了,反正赖在家里也是闲着,再说上班也不耽误上网读点东西看个连载小说什么的。
查尔斯年纪四十多岁左右,长得可是英俊挺拔、仪表堂堂。他那长相真该是落生在白金汉宫里的那位。查尔斯博士毕业就进了这个政府部门,十几年来碌碌无为。他几百次地跟小月倾诉很想辞职到别的更有作为的私营公司去一展身手,但是几次听下来小月就得出结论,查尔斯跟那哈姆雷特一个德性,患得患失瞻前顾后,“有种还是没种”的问题一辈子也想不清楚—-反正长得好,就算啥也不干也有活路。看来长得像王子的也会得上王子的富贵病,这个愁啊!机遇、美女比肩接踵让人眼花缭乱,天天拿不定主意挑哪个好。
所有政府部门的权力阶层都是阴盛阳衰,这儿也不例外,顶尖几级的总管(Director)都是女的,因此英俊的查尔斯在这里地位十分稳固。犹疑不决的毛病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查尔斯的升迁,但是总管们都还是很喜欢没事找事跟查尔斯泡在一起消磨时间。所以查尔斯每天都要出席好几个会议。小组的成绩不是靠大家干出来的,而是主要靠查尔斯的嘴巴总结出来的。只要他在总管那儿过了关,把每周的战绩说得天花乱坠,这一周就算圆满地混过去了。
因此开会的时候小月照例心不在焉。查尔斯又在疑神疑鬼地怀疑兄弟组在挖自己组的墙角,想把组里今年的最主要的项目抢走。他认真地听取其他几个男组员在义愤填膺地控诉汤姆,那个兄弟组的头头,如何在联组会议上发表涉嫌对查尔斯冷嘲热讽的言论。小月怀疑查尔斯这个忧郁王子跟林妹妹一样有肝经郁结的毛病,别人哪怕关于刮风下雨的谈话他都能听出敌意和玄机来。小月不需要发言,双眼迷蒙地盯着查尔斯的脸,装作认真听的样子,脑子却飞快地转着,一边回忆着苏小小李师师的风流韵事,一边搜肠刮肚地替雅兰斟酌哀伤幽怨的词句。
(未完待续)
第四章
中午的时候小月又溜出办公室给雅兰打电话。她希望能读一读那个男网友的文字。“我在这里绞尽脑汁也得知道值不值啊?他是个什么层次我得了解一下,是自学成才的清洁工呢还是家学渊源的老酸儒,这样才能投其所好对症下药。”
雅兰有点为难:“哎哟,那个坛子你还上不去,不让随便注册,非得网友推荐才能加入,大部分日志评论都是只限本站网民的。”
小月问道:“什么网站这么封闭啊?别的网站都是希望注册的人越多越好。”
雅兰说:“叫‘天涯驿站’,你可能没听说过,他们很低调的,注册要先推荐再审查,跟旧社会借钱要找保人一样。所有网民的真实姓名住址来历都在老板娘的帐上记着呢。这个好处是站里的网友虽然不是都知根知底,但是大体志趣接近情投意合。”
小月说:“‘天涯驿站’?真没听说过。怎么叫这么个名字呢?让人想起马厩、大排炕,萍水相逢、一夜苟合什么的。”
雅兰说:“别胡说,挺正经的网站,个个都斯斯文文多才多艺,你会喜欢的,有时太酸一点就是了,不过文人酸老粗臭,不酸就等于承认自己没文化。”
小月说:“那好,你就推荐我进去吧,我复习复习,也能酸一把,只怕到时谁都不如我酸呢。”
雅兰有点犹豫:“我怕你不够资格。他们的入伙条件是‘多情多义,多愁多病’。”
小月气得跳起来:“什么,你这个泼辣户都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多情多义我哪点不如你?”
雅兰说:“不是这个意思。他们之所以审查很严,就是怕一不小心混进来几个老粗,动不动就高声说话大声放屁,吓得娇小姐弱公子有泪不敢流有血不敢吐,这坛子就不风流了。 你虽不是老粗,但是你们基督徒我知道,表面上很随和谦卑,见谁都鞠躬握手,骨子里哪个不是吹毛求疵,看谁都是魔鬼想拉你下水似的?到时候跟封建卫道士一样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引起公愤,那可是要株连九族、连坐三级的啊。”
小月说:“我看你是怕我抢了你的风头吧?放心,我现在早锈成青铜器了,这‘驿站第一才女’一定是你的。我不会胡说八道的,别担心!”
雅兰说:“什么第一才女,没有的事,我算什么呀!那儿有才的人多着呢,你上来就知道了。咱俩跟他们比都是差几个能量级。不是才情真不如他们,实在是没时间全天候在那儿耗着,都有正事儿不是!我这就给你推荐。你想起个什么网名啊?”
小月好奇心也被挑起来,恨不得马上加入这个文学精英网站,见识一下漫天灿烂的文曲星。小月说:“网名么,你随便帮我挑一个,别太招摇,不恶心人就行。”
那天是星期五,下午过了一点小月就溜了。先去中国城超市买了一星期的蔬菜食材。她特意买了两包水磨白糯米粉,晚上在黄长老家的团契聚会,大家都要带点心水果。小月刚学了这个烤年糕的招数,又简单又好吃,烤出来很象家乡的甜糯米年糕。
回到家小月收拾了一下屋子,在小强房间的地毯上发现一地长短不齐的头发。昨晚小家伙不声不响关在房间里一定是对着镜子给自己理发。楼上楼下搞完卫生小月就开始准备晚饭,晚饭快做好时她开始烤年糕。小月虽然专业是学化学的,烹调烘烤技术却很一般。教会里姐妹们凑在一起总是忙着交流各自的拿手菜,小月却没什么绝招可以分享,倒是别人教她的绝招每到她手里都会走样。每次去教会聚会聚餐小月都头疼,在别人是展示烹调手艺的好机会,在小月只是相形见拙,回回只能上点凉拌菜凑数。
吃完晚饭小月把刚出炉的烤年糕包好,匆匆赶去黄长老家。这个华盛顿郊区一千人左右的中国教会有四位长老,黄长老和陈长老是大陆人,熊长老和丁长老是台湾人。教会里以台湾人居多,大都是移民美国二十年以上的。中国大陆来的教友相对年纪要轻一些,流动性也大。小月很喜欢台湾人,多年相处她感觉台湾人和大陆人好像一对孪生兄弟,在生下来时就被分送给别人。台湾兄弟是送到富人家,大陆兄弟被送到穷人家。等到长大了兄弟见面,看外表模样长得一样,叫老外根本分不出来,但是兄弟俩的品性却很不相同。台湾兄弟天真纯朴,好偏听偏信;大陆兄弟则戒备心强多长几个心眼。台湾兄弟胆子小委曲求全;大陆兄弟则敢于孤注一掷砸碎锁链。以小月的脾气,她和台湾兄弟在一起觉得更放松。兄弟俩虽然脾气习性有所不同,但是毕竟基因是一样的,在有些事情上又是出奇地一致。比如生活琐事上的精明,大到买房挑学校,小至买葱买卫生纸,如果有谁的选择跟教会里的中国人不一样,那十有八九是当了冤大头了。又比如为人处世上的务实和功利,兄弟俩往往心照不宣一拍即合。
东方人社会关系的复杂性也体现在教会里。长老执事因为年纪阅历出身不同,自然分成大小不一的小集团。虽然大家都服事都是义务的,但是教会靠会众的十一奉献和教会产业(会所和停车场)出租,每个月也有一万五千多美元的财务收入。这个钱怎么分配,执事会投票表决的时候就产生帮派之争,有时意见不合还是会留下积怨。小月原来对教会里的派系纠葛一无所知,今年当上了助理秘书,慢慢感觉到执事之间的气氛有时会到箭拔弩张的地步。不是为了金钱的利益,而是为了个人、帮派意见的冲突,以至于夫人们也扯进来。一次牧师在布道时公开指明执事不该经常设家宴有选择地拉拢其它执事或教友。大家都很吃惊张牧师不得不在公共的场合严肃警告这类事情,一定是事态严重到不得不揭一揭的地步。
小月本来一直参加设在熊长老家的团契,那里台湾人多,有老有小,“把把马马葛葛底底”地其乐融融。但是时间久了小月发现自己作为大陆人,受过无神论的洗脑,又被各种政治运动忽悠过,还是有许多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比如对所有权威都持怀疑态度,凡事都喜欢问个究竟,对圣经的解读很难做到心满意足地乖乖接受某个正确答案。有一次偶然来到黄长老家的团契,大陆人占大多数,她发现这里虽然讨论激烈不乏罪该万死的异端邪说,但是真金应该不怕火炼,真理是经得起考验的。她在这里可以更多地思考,别人的疑惑往往也是自己的疑惑,而别人的顿悟也成为自己意外的收获。
一到黄长老家小月惊喜地发现陈向阳一家也来了。原来他们住在黄长老家附近。有新朋友来大家都特别高兴,七嘴八舌地围上去打听他们的身世来历。陈向阳和妻子王娟比小月低三届,他们两个女儿大的七岁小的五岁,夫妻俩在国内都是中医学院毕业的。屋里这下开了锅,人到中年谁身上没个病痛,哪天早晨醒来,如果全身不酸不痛,就该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升天在天堂里呆着了。王娟在国内是学西医内科,到美国又学病理学(pathology),戴着厚厚的眼镜,很健谈,她瘦小的个子被大家围得一层一层的,应接不暇。陈向阳国内学的是中药药理学,现在陪着妻子转战南北做住院医生,大部分时间是做家庭煮男。他刚考过了针灸师和中药师资格,准备等一切安定下来就申请华盛顿特区的执照自己开针灸诊所。乘着大家都围到他们两口子身边的当口,小月远远地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暗暗端详陈向阳。他浑身上下除了声音以外一切都跟钱振东神肖酷似,真是奇了,恐怕亲兄弟都无法长得这么象。哪天如果两个人能聚在一起,让大家评一评天工造物的神奇,那该多有意思。
快八点半时黄长老招呼大家坐好,开始团契周五的例行查经活动。诺大的客厅被四十多个人挤得满满的,黄长老和妻子林立凤在买房子时就考虑好以后要把家对所有教友敞开。先是唱诗歌,每周大家轮流准备团契的诗歌和查经。唱了半小时的诗歌以后,这天由李天林带领查经。李天林是学物理的,跟小月的丈夫陈宏志是同行,但是在美国拿到博士学位后去了房地美做模型分析,不再搞物理的本行。小月发现信教的基督徒里面学物理、生物和天文出身的人凤毛麟角,经常是昙花一现露一个头,听了一堂两堂以后嗤之以鼻不屑一顾地走了。这个李天林是个例外,他三年前受了洗成为教徒。三年来他每次让大家代祷的事都是求神给他换一个老板。也许是神的美意,至今他还在那个严厉刻薄的老板手下讨生活。
李天林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他思维敏捷头脑清晰,唯一的缺点是跟小月的老板查尔斯一样碰到任何事情都是思前想后犹豫不决。由于受过高深的物理教育,他对圣经的质疑之处总是比别人多,对于张牧师黄长老来说,李天林是个让人头疼的羔羊,虽然受过洗,每天读经的时间也不比牧师长老少,但离得救的距离倒象是越来越远。
今天李天林选的章节是《约书亚记》第六至十章。大家轮流读了一遍经文,李天林就提出以下疑问:“在旧约中有许多篇章都描述了神为了帮助以色列人而对异族异教徒不论妇孺大开杀戒的故事,比如刚才读的《约书亚记》,还有《以西结书》第九章,《列王纪下》十九章耶和华的使者杀戮亚述十八万军,以及以色列人灭绝亚玛力人。而在《历代志上》耶和华因为不喜大卫清点百姓人数的行为,向以色列降下三日瘟疫,死了七万百姓。我的问题是为什么神是慈爱的、爱世人的,却允许甚至策划大规模的屠杀,以致于种族灭绝?神这么做真的是公义的吗?”
黄长老早有准备,李天林话音刚落就抢先截下话头:“你这个问题算是圣经的一个经典难题。很多人都认为旧约中的神是嗜血残暴的。但是答案就在圣经里。大家可以翻到《约伯记》第三十四章:神决非不公义,10至12节:(以利户说:)‘所以你们明理的人,要听我的话。神断不至行恶,全能者断不至作孽。他必按人所作的报应人,使各人照所行的得报。神必不作恶,全能者也不偏离公平。’”
黄长老停顿了一会儿,让大家都有时间读完这个章节。他接着说:“以利户指的是神降下的惩罚是人应得的。圣经虽然没有明确定义人的罪,但是《诗篇》51:5:‘我是在罪孽里生的,在我母亲怀胎的时候,就有了罪。’基督教教义里人有原罪和本罪之分,原罪是从人类祖先亚当夏娃那里承继来的,亚当夏娃听了毒蛇的话违背了上帝的命令,从此和完美的神隔绝,失去了一切属神的灵性,在神面前获罪。本罪之说是指各人今生所犯的罪。这也就是说,每一个人都是罪人,身上都带着原罪和本罪。因此神的惩罚是公平和公义的。”
黄长老说完后大家都不作声。陈向阳打破沉寂缓缓开口说道:“不管原罪本罪,人都希望所信奉的神是慈爱宽容的,犯了罪,认错了,就应该得到赦免。象旧约圣经里动不动就对上万人降下灭顶之灾,确实很让人质疑神的慈爱。”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评论这罪与罚以及量刑轻重的问题。小月检讨了一下自己,这辈子除了传播过小道消息,还真没犯下其他什么罪。她留心观察,发现在座的跟自己一样,人人都不舍得给自己定罪。不同的是,越是生活一帆风顺衣食无忧的越赞同应该狠狠惩罚罪人。而生活中背负劳苦烦难的人则更多地求证罪与罚与救赎之间的比例关系和时间关系。小月又想,陈姐妹一家正在遭受的磨难该怎么解释呢?要说是试炼,那玩笑是不是有点开过了头?而用他们一家人的原罪和本罪来阐述因果似乎也讲不通,尤其是在完全的救赎似乎遥不可及的时候。那么他们一家的希望又在哪里呢?
(未完待续)
第五章
晚上的团契到十一点才结束。小月回到家脸红红的,睡意全无。上床熄了灯以后,小月翻来覆去睡不着,陈向阳的影子和钱振东黑面白牙绕着中学操场慢跑的形象重叠在一起。甜蜜又伤感的初恋情怀又回到心里。她开始断断续续记起以前写下的诗句。她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捕捉自己呕心沥血写下的那些凄绝的词句。不知道是否受了小月的影响,身边的陈宏志也是翻来覆去地很久没有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小月总算把一首想全了,怕睡一觉全忘了,就蹑手蹑脚地溜下床,到电脑前把草稿记了下来:
鹧鸪天
放鹤亭畔曲院东,青鬟彩袖折梅红。绿笺写尽相思意,心事无限寄晚风。 自别后,忆相逢,关山遥隔千万重。梦里乡关归无计,今宵明月与君同。
写完了小月的脑细胞还很兴奋,她对着窗外挂在树梢的一弯冷清月牙儿发了一会儿呆。在日月沧桑后,你在谁身旁?中学毕业都二十多年了,自己连钱振东一张照片也没有,他也从没跟自己说过话,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当初那份没有着陆的感情为什么这么固执,若隐若现地躲藏在天边的云彩里,却可以穿过时间空间广邈的隧道,象闪电一样随时出击。小月又把诗句读了一遍,泪水渐渐蓄满了眼眶。小月高中毕业后上了北大化学系,听说钱振东考进了西安交大机械系。后来听说他也到了美国。人海茫茫,此生相见无由。今宵此时但愿伊人在世界一个平静的角落,轻拥翠袖红颜、黄口稚子,安详地在月光下沉睡。小月擦去泪水,笑自己无端伤感到涕泪横流,真是闲得无聊。不过眼前这首得意之作幽怨得快赛过女鬼了,雅兰一定会满意吧。
小月看了一下电子钟,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她蹑手蹑脚走回卧室,轻手轻脚脱了衣服往床上爬。忽然吓了一跳,黑暗中模模糊糊看到陈宏志倚着枕头正坐在床上。他闷声闷气地开口道:“你搞什么鬼?”小月吓得心口砰砰跳,伸手扭开床头灯,气呼呼地说:“你才装神弄鬼的呢,吓我一跳!”灯下陈宏志目光炯炯,好像已经坐了有一回儿了。小月钻进被窝躺下,说:“我吵着你了?对不起啊,为雅兰填词呢,总算可以交差了。赶紧再睡会儿吧。”陈宏志说:“我正好想跟你说个事儿,你很困吗?”
小月说:“你说吧,我躺着听。”陈宏志告诉小月上个月他在北大工作的老同学告诉他一个消息,今年暑假开始北大要建立一个物理研究中心,国家拨一亿元资金,用来招募海外物理研究人才回国带领科研项目。小月问道:“那你可以跟这边学校谈谈允许你跟北大合作搞研究?”陈宏志烦恼地挥挥手说:“不可能的事,你别瞎扯,这个破学校是教学为主,对科研根本没兴趣。我要去北大只能申请一年的科研公休(sabbatical leave)试试。但是我担心就算学校给了假,北大也不会要我,一年时间太短,啥也干不出来,。但是时间久了这边的工作又得放弃。。。”小月吃惊地坐起来:“什么?你想海归?不要这终身饭票了?你想清楚没有?”
陈宏志紧锁眉头沉默了几分钟说:“小月,跟你说实话,我拿到tenure check以后,高兴了没一个月,突然情绪低落得不得了。有几个月我觉得精神快要崩溃了。开始我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以为是这几年为了争tenure check 神经太紧张了,一下放松下来不适应。后来想清楚了,原来我是不能接受我这一辈子就要在这个三流大学终其一生的现实。。。”陈宏志说到这里又烦恼地挥挥手,说不下去了。他看到小月只穿一件睡衣呆呆地在被窝外边坐着,伸手抓过自己的一件毛衣给小月披上。
小月一时也不说话来。她太了解宏志了。自从大学二年级两人开始谈恋爱,到现在快二十年了。当时宏志是物理系全年级第一,小月是化学系全年级第一。一次两个班组织去青龙潭郊游,爬山爬到一半时中途休息,同学们撺掇两个年级第一名来一首合唱,宏志和小月就面对青山绿谷放声唱了一首《一条大河波浪宽》,配合默契唱到后来所有同学都动情地加入了合唱。大三那年宏志妈妈开始了更年期,整天在家里摔盆砸碗见谁吼谁,宏志的哥哥姐姐都吓得躲在单位宿舍不敢回家。他妈最疼这个小儿子,大张旗鼓地开始张罗把小儿子分配到自己身边工作。宏志吓得不轻,一急之下报考卡斯比亚(CUSPEA—李政道在1979-1989期间主持的中美联合招收物理研究生项目)留学美国。来的时候是在普林斯顿读物理博士,但是学物理的毕业都不好找工作,只找到一个二流学校做博士后,最后三级跳越跳越差,到了华府这个三流学校做助理教授。宏志心有不甘这个小月也知道,虽然现在混到副教授,但是学校不鼓励教员搞研究,反而忌讳搞科研占用了教学时间。可是全家好容易安定下来,小坚正在上高中,马上就要冲刺大学申请这重要一关,小月很怕再来个什么大变动。陈宏志知道小月的心思。他说:“我也是想了很久,我还是想搞点研究做点什么,如果下辈子只能跟本科学生混在一起诲人不倦,我真的受不了。听说北大这个中心是个试点,以后全国各省的重点大学都会开始办。北大现在负责这个中心招聘工作的是高以天,也是北大毕业的,我有点认识,比我高两届。他的老婆好像是你们班的班花罗静,你还记得吗?你能不能跟罗静打听一下他们的招募选择条件?”
小月脑子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宏志到底是个什么打算?真的要回国闯一闯?短期还是长期?两个孩子显然无法到国内去接受中国教育,那他是准备一个人去?这时一阵困意袭来,小月打了个哈欠。她这个人有个毛病,一急就困,一愁就饿,一慌就尿急。碰到小事还肯动脑筋想一想,这么天大一个事儿,反正今天想不过来,干脆先不去想它。张牧师总说神给每一个人都有最好的安排,该来的推不开(好像哪个电视剧里一个信佛的老太太也跟张牧师英雄所见略同),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不急。她脱了衣服钻进被窝,说:“我困死了,先睡觉!明天我给罗静打个电话问问吧。”
周末小月总是很忙,小坚学钢琴画画,小强要学萨克斯管,补数学、写作,周日下午还有一场棒球比赛。夫妻俩分头当司机接送。小月跑来跑去的间隙也想到如果宏志真的回北大工作,哪怕是暂时的,家里一摊子事都落到自己身上,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张牧师还交代她乘周末买点东西代表教会到陈丽菊姐妹家看望一下。她去了只见到愁眉苦脸的罗弟兄,得知千喜刚被警察抓到精神病院去关了起来,她受了惊吓精神状态很不好,陈姐妹最近白天都请假呆在那里陪她。千喜前几天从家里跑出去,把前后几家邻居的信箱和篱笆都用棍子砸破,邻居吓得报了警。小月心里很难过,回来就给张牧师打电话汇报情况。张牧师让她跟几个长老师母商量,发动教会姐妹们想办法帮助陈姐妹度过难关。
周日下午小月陪着小强参加棒球比赛,正坐在看台上百无聊赖的当口,雅兰打来了电话。她高兴地说:“嘿小月!我说你行吧,你那首红豆诗我一登出去可是好评如潮啊,大家都说文雅精致。有人说如果那句‘罗衫轻薄’改成‘罗衫轻解’就更风流婉转了!”小月一听脸都红了,根本没有这个意思啊!她说:“哎哟,这帮人贼不正经,你赶快解释一下是那三大碗红豆稀饭闹得,热得臭汗淋漓!”
雅兰又说小站的登陆帐号帮她办妥当了,系统电邮已经发给她了,小月只须登陆选个密码就行了,网名就叫个“如月”,她自己叫“如兰”。小月心想,怎么听都象“如夫人”们用的名字。她告诉雅兰昨晚又诌成一首断肠诗,雅兰一听乐不可支,让小月快点寄过去给她。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