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归来”,张艺谋的问题在哪里?



李墨波文字

看完《归来》有些无语。没什 么好说的。风格有点像《山楂树之恋》,充其量是个情感小品,就内容和体量来说,更适合拍成微电影。主题单薄,与历史和时代都不挨着。人物关系简单,三个人 之间并无太多情感的纠葛。故事陈旧,《知音》杂志里这样的故事很多。整个构思很老套,妻子失忆,丈夫陪她一起找回记忆,这样的桥段,随便找个学戏剧的学 生,一分钟能写七段。电影语言更没啥可说的,开头部分几个镜头的推近和拉远,几乎是第四代的电影语言。这不是回归,这是退步。

我并没有看过原著,很多人批评电影没有忠实原著,这并不能成为一条罪状,毕竟电影叫《归来》,不叫《陆犯焉识》。据说电影只采用了小说最后十几页的内容,所以与其说是改编,不如说电影从小说那里摘取了一些时代背景和人物关系,然后自说自话。

剧情都是单摆浮搁,看不到编剧的作用。把情节按照时间顺序一道道摆出来,技术含量也太低了点。这让我想起《山楂树之恋》中,居然用字幕交代剧情,编剧该笨拙到什么程度。

 

 

如 果说电影还有些亮色,还有些感人的地方,有赖于演员的表演。陈道明准确地诠释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天桥下的喊叫和钢琴前的哭泣让人动容,陈道明骨子里清 高,极适合演绎此类角色。巩俐太使劲,演的痕迹明显,反倒减弱了角色打动人心的力量。傻子和精神病是最难演的,诀窍是你要把她当正常人演。

让 人印象深刻的是最后一个画面,老年的陆焉识和冯婉瑜在车站等待亲人的归来,但接站牌上的名字却是“陆焉识”。这个画面充满了象征的意味。他们在等谁归来? 等待的是哪个陆焉识?人已经回来了,还在等什么?人可以归来,但是哪些东西永远不会归来?人可以释放,政策可以平反,但是时代留在人内心的伤痕,可能永远 无法愈合。

冯 婉瑜的失忆不如说是一种主动失忆,一种选择性失忆,在巨大的痛苦面前,她只能选择失忆。失忆对冯婉瑜来说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她把自己的爱人锁在门外,她 放弃尊严去乞求方师傅,这都让她无法正视自己的卑怯和软弱,她选择失忆来将痛苦的记忆隔离起来,将自己的软弱掩盖起来,唯有失忆,才能让她在巨大的痛苦面 前苟且偷生,才能避免心灵的坍塌。呈现在个体身上的伤病其实是一个时代的剧痛。

这 让我想起梁小斌的《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那一切丢失了的,我都在认真思考。”应该说这是一个沉重的话 题,也是一个深刻的话题,如果去深入挖掘,影片将会是沉甸甸的。张艺谋本可以把握住这些内容,将文章做足,但是影片却止于煽情,并没有去“认真思考”。面 对那一段沉重的历史,影片失败在“不能承受之轻”。

 


 

性 格倔强的张艺谋特别偏爱这种“一根筋”式的剧情,持之以恒的寻找、等待或者坚守,在他眼里是最美的风景,大概也是这个西北硬汉在情感上的“阿喀琉斯之 踵”,这样的姿态每每让他动容,情不能已,往往也成为他影片的情感主线。《秋菊打官司》中秋菊几次进城出城就是为了讨个说法,《我的父亲母亲》《有话好好 说》《一个都不能少》都是这样的套路。这样的情感模式使得整个影片建立在单一的戏剧冲突之上,这种结构的危险是容易让影片失之简单。

单 一的戏剧冲突,如果被赋予张扬的形式,就变得值得玩味,比如《秋菊打官司》的对一个时代进行偷拍的现实主义风格,在影史上是有其价值的,那些真实的影像在 今天看来是珍贵的。但张艺谋为了不重复自己,不再追求形式的张扬,最近的电影中,反倒刻意强调朴素和洗尽铅华,这固然没错,可是,对于如此单调的故事结 构,如果你把形式拿掉,那还能剩下什么?

冲淡不是简单,朴素不是简陋,情怀不是煽情,回归不是退步。

 


 

我 本人对张艺谋并无偏见,甚至有些偏爱,毕竟他是中国电影旗帜性的人物,他的《红高粱》让中国电影扬威世界,也成为我最早的艺术启蒙。那浓烈的色彩,张扬的 形式感,以及风中猎猎作响的高粱叶子是如此尖锐有力,即便以一个孩童的懵懂迟钝,也切实地感受到了那股冲击力,感受到电影在故事之外的形式美感,醍醐灌 顶。

之后关注过张艺谋的每一部电影,甚至每部纪录片。在纪录片中,他是个勤奋而厚道的人,诚恳而谦逊,不知疲倦地一部接一部地拍。他一天只睡4个 小时,自认为勤奋的张国立每天早晨六点到剧组,看见张艺谋的车已经停在那里。当然他不仅勤奋,他对于艺术不乏真知灼见,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在导演奥运会开 幕式时,他提供了最多的创意,很多艺术创意在我看来都比那些欺世盗名的行为艺术家们更牛逼。他的点子一个接着一个,但通常情况下,创意在一片叫好声中,第 二天早上起来就被他自己毙掉了。他不断地否定自己,不惜一遍遍推倒重来,甚至得罪了整个奥运导演组,引发了信任危机。但最终正是凭借他的清醒和勇于否定, 才成全了最后奥运开幕式的华彩。

所以张艺谋的成功不无道理。聪明也就罢了还不自恋,有才华也就罢了还勤奋,这样的人不成功才怪。

 


 

但 这样的成功却不持久,从《活着》之后,张艺谋就很难再超越自己,十多年来几乎没有拍出特别像样的作品。我一次又一次地充满希望地迎接他的新作,然后一次又 一次地失望。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如果让我猜,我猜是因为张艺谋在一部接一部的拍摄中,没有时间学习和自省,没有时间生活和积淀,他被局限在一个小圈子 里,他远离了生活和土地,他顺风顺水,机体老化,不再吐故纳新,他已经丧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

张 艺谋不是一个深刻的人,极易犯思想上的错误。《英雄》中用极权来诠释英雄,《山楂树之恋》中用守身如玉来诠释爱情,《金陵十三钗》中用妓女去替换学生,如 此的思想境界,拍出电影只能贻笑大方。我非常不愿意用八卦去评价一个电影人,但是当张艺谋真实的婚姻和家庭状况曝光后,我只能叹一口气,不怪骂你的那些人 刻薄,你骨子里就是个农民。

张 艺谋的问题是太聪明,从文艺片到武侠片再到喜剧片,什么都想拍,什么都能拍,手把红旗旗不湿,说白了这就是一种商人的投机。艺术创作贵在真诚,梵高塞尚们 在一片嘲笑声中不为所动,一门心思地画着眼前的苹果和向日葵,一条道走到黑,才能见常人之未见,才能开宗立派。艺术的进步来自内心的真诚和坚定。功名利 禄,外界评价,什么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去追随和听从内心的声音。

张 艺谋事事求稳,一部片子直到想好每一个画面才开机。先选小说,然后拉着编剧磨剧本,剧本成熟了再分镜头,然后实拍。这样的创作方法不免陈旧。有什么样的创 作方法就有什么样的作品,安东尼奥尼和的斯皮尔伯格的创作方法必然不同。什么都想明白了,什么都设计好,就没有片场即兴的部分,片子出来就少了灵动和生 气。没有了创造的兴奋和喜悦,艺术创作变成了熟练工种。虽然一味求新求变,但是当你的审美和判断甚至错误都惊人地一致时,你其实就是在重复自己。

都不是神,谁也有被掏空的时候。当你被掏空的时候,就张开双臂去拥抱生活,然后耐心地等待缪斯女神的降临,除此之外别无他法。用姜文的比喻,拍电影就是酿酒,首先你需要有大量的稻谷,然后要长时间的发酵,只有时间和条件都到了,才能酿成美酒。速成不行,勾兑更不行。

所以我给张艺谋的建议是:停下来,赶快停下来,五年之内不要拍片,去努力生活,去阅读和思考,去花时间陪陪妻子和孩子,然后等待,就像冯婉瑜等待陆焉识,耐心地等,直到记忆重回脑海,直到激情不能自抑。

无论怎样,我还是期待张艺谋能有一个华丽的转身来证明一些道理,证明艺术创作不是一个青春期行为,证明阅历和智慧能够弥补激情的不足,证明一个电影导演可以老而弥坚,证明一个导演的电影生命可以足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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