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文青与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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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青年的心目中,总有个大师的荣耀时刻激荡着我们的内心。当年的青年工人卡佛,在报纸上看到海明威回国的消息,忽发奇想要去西班牙写作。好像西 班牙的阳光有魔力,照耀那么一下,就能从笔端流淌出玄妙的文章。这想法当然没实现,他还得日复一日的工作,在逼仄的环境下慢慢写,写得痛苦异常,也非常庄 重。然而,戏剧感的荣耀时刻总给人鼓舞,比如在德国的某个地下室里举办的文学沙龙上,35岁的君特·格拉斯走了进来,朗读了小说《铁皮鼓》的第一章,举座 皆惊,他们目睹了一部杰作的诞生。这个场面因为有观众存在而显得更具戏剧性。相比之下,马尔克斯将《百年孤独》的手稿寄出去的时候,竟然没有观众,而他自 己也不太确定,那东西到底会有多牛逼。据说,他写这本小说的时候,总有一个朋友问他在写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马尔克斯就给他的朋友讲故事,完全是即兴瞎编 的,他心里要写的跟他嘴上说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文学大师的荣耀时刻激发起我们的虚荣心,但我们得把那玩意 儿小心翼翼地藏起来。我们一遍遍阅读大师的作品,揣摩其技巧。就像年轻的马尔克斯,在轮船上、在火车上,拿着一本《八月之光》,心里怕也是反复惊叹福克纳 的笔力。在《霍乱时期的爱情》中,弗洛伦蒂诺免费为别人情书,在无数他人的恋情中让自己的思恋淹没或泛滥,他有时会为自己的情书再写一封回信,在一个拱门 长廊之中,很多个识文断字的代笔人为他人书写诉状、贺词、情书。这也许就是写作的本质。世上95%的作品是平庸的,5%的作品是优秀的,我们尽自己最大的 努力写出不那么糟糕的平庸作品,然后,茫然地不知道期待什么东西能注入体内,让神灵抓住你的笔。没错儿,我知道马大师用短篇、中篇练笔,经过学习与训练, 他写出了《百年孤独》。但一部伟大作品一旦问世,它如何而来就变得神秘,在写作过程中,有些不可知的东西混杂进来,你了解其素材,了解其构思,也无法在自 己的想象中还原。比如说,你要是在《铁皮鼓》里读出了某种砖石堆砌的建筑感,读出了彼此呼应、起落的复调,你只能赞叹格拉斯学过美术和音乐,他所得到的神 启不会降临到你头上。伟大作品给我们最明显的启示就是他把写作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更要命的是,有时候大师会把自己 的生命付出,赋予其作品更神秘的元素。马大师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这让那场曾经袭击马孔多小村子的瘟疫再度兴起。人们先是失去对童年往事的记忆,接着就忘 记各种事物的名称和用途,他们还要忘记自己的身份,最终连自己活着的意识也将忘记。银匠经常使用砧子,但他想不起这东西叫什么,于是他给家里的每样东西都 贴上标签,他给动物和植物也贴上标签:牛、羊、猪、鸡、香蕉、木薯等等,他可以通过标签认出各种东西都是什么,但还是想不起每样东西的用途,标签要写得更 加详细,那就和编一本辞典差不多了。

由于得了老年痴呆,马尔克斯计划中的三部曲回忆录无法完成,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第 一部。在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传来之时,我想起他的自传的开篇部分,75岁时的回忆异常清晰,23岁的文青马尔克斯只有两件衬衫,两条裤子,身上穿着一套, 家里晾晒着一套,穿凉鞋,没袜子,大胡子,每天抽六十支香烟,从大学里退学,给一家报纸写稿子挣钱,发表了几个小说,想着办一本文学杂志,在酒馆里碰见一 个美丽的姑娘就能度过一个美好的夜晚。他的妈妈从家乡来,赫然站到文学青年马尔克斯面前,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可能认不出她,“我是你妈妈”,她说。他的妈妈 想让他有个专业的学位,老人家向路人谈起儿子的梦想——他要当个作家。那人回应道,当个好作家能赚大钱。

在回乡之旅 中,《百年孤独》中描述的场景依稀浮现,香蕉种植园、鹅卵石河滩。在他的《星期二晌午》中被描述过的小镇、火车站,目力所及之处并无生活的痕迹,却处处可 见微微闪烁的炽热的灰尘。这两天的旅行是他决定性的时刻,他要写的一切早就铺陈在那里,“以致我日后再长寿、再孜孜不倦也无法完整地描摹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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