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十年前,他说的也正是这番话,几乎一个字都不变。再过十年,他还会说这番话,仍是一个字都不变。他会一直说下去,直到他们死去。
嫁给他十年了,结婚那天的情景,她仍历历在目。当时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她也象现在一样泪如雨下。可当时的眼泪和现在的眼泪,是不一样的。
再往前一点,她想到了他们的相识相恋。那天她逛小街的时候,钱包被小偷偷了,身份证什么证都被偷了,她气得哭起来。这时一股香水飘到她面前,一只温暖的手搂住她的肩说:“别伤心,我跟你一起去报警吧。”
结婚前她也知道,爱情和结婚,是两回事。生活,不可能是她每天都被人偷去钱包,他每天都这样翩然而至地安慰她。一旦触碰到柴米油盐,生活就被加入了油盐酱醋,就有了各种滋味。
“约翰,我没钱了。。。”
“噢?”他抬起头看着她。
她等着他说下去,可他什么也没说。她有些不解,难道他下面不该说点什么吗?
“我没钱了。。。”她又说。
“我不懂,你要买什么?房子?”
这难道很难懂吗?
“我没有零花钱了。我从中国带来的钱都用完了。”
“。。。”约翰看着她,似乎在等着她说下去。
难道她真的得说这么明白吗?她在心里叹了口气。
“请给我一点钱。”
他把眼睛睁得圆圆的,好象这辈子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话。
“他吃惊什么?”她想。
“她在跟我要钱?”他想。
“我的钱,不能给你。想用钱,你得自己挣。”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是说。。。”刚才那番话,真是出自他的口。“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呀,我不是没试过,你也看到了。”
“那不是我的错,找不到工作,你只有用另外的方式挣。”
“什么方式?”
“比如。。。比如,我们把家里的清洁工辞了,你来做清洁吧,这样她该得的,你拿去。这样公平吗?”他深深地看着她。
就是他这深深看人的眼神,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深深迷住了她。那时他那双象大海一样深蓝色的眼睛,身上淡淡的香水,不愠不怒带着磁性的声音,深深迷住了她。现在,他的眼睛仍然那么湛蓝,他的香水仍是那个牌子,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有磁性。
她什么也没说,开始了每天两小时的清洁工作。她象清洁工一样吸地板、用清洁剂清洗,擦门窗桌椅,把一切收拾整齐。
其实,这不也是工作吗?清洁工怎么了?每天两小时,一星期下来就相当于她在中国当穷教师一个月的工资。还在自己家里上班,工作轻松不说,工作环境又好,又没有老板刁难,还没有上下班塞车等车之苦。慢慢地,她想开了,接受了,习惯了。
他们的生活水平很高,吃穿用度都很高档,假期的档次也非常高。用她老公的话来说,档次低了,去的都是穷人,他不想跟那些穷人打交道。
所有这些费用,都是他支付,还有她去商店买全家的食品,用的也是他的钱。儿子学校里学校外的所有费用,都是他的钱。只有她的衣物和她平时的零花钱,是她自己挣的。
他当他的老板,她当她的清洁工。对她,他那双湛蓝眼睛里流露的深情,从来没有减低过。他总是自豪地向同事朋友介绍她,并讲述他们相遇相爱的过程。他百说不厌。他对她万般温柔,瞅个空总是不停地吻她啄她一下,或者把她揽进怀里轻轻抚摸她。他不想让她在异国它乡感到孤独。
做清洁的空隙,她会偶尔想起她在中国的日子,想起那条小街。她有事无事都喜欢去那里逛逛,吃碗小面,看商店,一家一家地看过去,有时什么也不买,就是喜欢那些商家的气氛。店家大多是下岗职工,朴实而简单,就是图个能看到人跟人说说聊聊拉点家常交个朋友。跟他们聊完,她喜欢去角落里那家小书店看看。捧着一本书,不管那是什么书,哪怕是讲某人绯闻的,自己也能立刻显得有文化起来。当然有时她也读点儿尼采,康德,倒不是喜欢他们,只是想知道他们到底讲了些什么,跟人说话的时候也有点谈资。
这些店家都茅檐低小,亲和、宁静,哪怕人来人往,却杂而不乱。她深深地爱着这条街。就是在这条街上,她的钱包被偷了。
“我很感恩。。。”约翰还在握着她的双手,深情地看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