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前我就有个愿望,写一写我和俞逊发的交往,准确点说,是“神交”,一个笛子演奏家与一个民乐爱好者的神交。这是因为我虽然与俞逊发见过多面,也听他说过话,但都是在公众场合,我们之间并没有对过话,或者说得更直接点,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不过这并不影响我对他的敬佩与关注。从1964年第一次见到俞逊发到现在,我一直追寻着他在艺术领域探索的足迹,他吹奏的优雅幽深的笛音也一直深深铭刻在我的脑海里,给我度过的时光增添了特殊的亮色。上一个月因为在网上查找一些民乐作品,顺便关注了一下上海民族乐团,发现我熟悉的俞逊发不在介绍的笛子演奏家之列,心中起疑,再一查,发现俞逊发已经在2006年1月21日去世!起初我甚至还认为这不是真的,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俞逊发是充满活力的人。但随即我就在网上搜到了他罹病乃至去世的报道,这才确信斯人真的已逝,而自己孤陋寡闻,居然时隔六年多才刚刚知道!痛惜之余,更觉得一定要为他写点什么。
1964年暑假,我初中毕业,因此这是我相对比较轻松的一段时光。闲着无事,看到晚报上登出上海民族乐团在“大世界”屋顶花园剧场举行纳凉音乐会的广告。当年“大世界”游乐场的最大好处,是票价便宜。只花2角钱,场内各剧场开演的越剧、沪剧、京剧、淮剧、甬剧、绍剧、杂技和魔术等就可以随便看。我那时刚受同学影响,在学吹笛子。家里经济虽然拮据,但2角零花钱还有。所以看了报纸突然起念:何不花2角钱去听一场音乐会?这样就兴冲冲地赶往“大世界”的屋顶花园。还未到顶,就听到一阵悠扬悦耳且脆而饱满的笛声迎面传来,我很难形容听到时的感受,只觉得像仙乐一样弥散在空气里,令我想起李白诗之所言:“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原来笛子可以吹到这样的程度!其实,当时的场景用现在的话来说,只是俞逊发在演奏之前的“热身”,不过这一热身令我很期待。终于盼到报幕员报出下一个节目是笛子独奏,演奏者俞逊发。然后就见他就穿着短袖白衬衫和长西裤手持梆笛快步上场。当时我的感觉是“这么年轻!”俞逊发演奏的曲目是“小八路勇闯封锁线”。这是海政文工团陈大可的作品,他采用东北民歌的音乐素材,用乐句描写了小八路出场、闯封锁线负伤下马,然后战胜伤痛再次上马一举冲过封锁线的故事。因为这首乐曲几乎用了当时笛子所有的表现技巧,因此对气息的控制与变换以及指法要求很高,尤其是闯封锁线一段快速吐奏必须饱满而又一气呵成,这是很难的。但是俞逊发演奏时收放自如,更突显了本来就很优美的曲子的感染力。
这次音乐会之后,我记住了俞逊发这个名字。下一年4月的“上海之春”音乐节,上海民族乐团在上海音乐厅举办音乐会,我看海报中有俞逊发,就决定再去听一场。这次俞逊发演奏的还是“小八路勇闯封锁线”,只不过恢复了这首笛子协奏曲的本来面目,改由民乐队协奏。有了乐队的烘托,俞逊发在演奏时更是将曲目的本来之义发挥得淋漓尽致。小八路出场时的机灵勇敢,负伤落马后苍凉凝重的战场气氛以及在战马嘶鸣中一往无前闯过封锁线的场景,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值得一提的是那次音乐会压轴的节目是民乐合奏“旭日东升”,指挥是当时上海民族乐团副团长何无奇。这是在共和国欢腾向上的气氛中由济南军区前卫歌舞团创作的一首著名的民乐合奏曲,何无奇先生在演奏开始前还做了讲解。一曲终了,何先生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和大家一起鼓掌共庆音乐会的成功。这个画面也永远定格在我的记忆中,因为三年后何先生就在“文革”的劫难中去世。
“文化大革命”中后期,我们上山下乡到了黑龙江的边疆,自然与上海民族乐团也睽违多时。那时很多脍炙人口的音乐作品都被冠以“封资修”的罪名而被封杀,我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哼一下像“小八路勇闯封锁线”这样几乎已经背下来的曲子的旋律。口笛“苗岭的早晨”制成唱片后在我们团的广播中播放,当时真给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一直到返城之后我才知道那原来是俞逊发的发明。我对俞逊发的了解由此也更深了一层,这是一个永不停止探索和前进的人!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回上海工作。1982年上海民族乐团的音乐会,俞逊发推出了他的新作“秋湖月夜”。因为是俞氏的粉丝,我当然不能错过这个机会。音乐会的现场,大家都仿佛沉浸在俞逊发为我们创造的一种高雅幽深的意境里,秋湖澄静,皎月在心,远山朦胧,古刹传音,画舫灯辉,人仙共乐,曲终席散,余音未绝。只记得俞逊发曲罢,听众还陷于这美轮美奂的景色中,至少隔了有半分钟,全场才响起热烈的掌声。我当时就想,俞逊发得道了,因为他追求的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境界,他的笛子演奏不单纯是一种艺术,更是思想的表达。
1984年10月末的一个晚上,那时我已在北大上研。我从图书馆南门出来,途经哲学楼,忽然听到楼内传来“秋湖月夜”的旋律。我心中惊喜,难道是俞逊发来了?循声而入,在一层的一个教室中果然看到了俞逊发。他是应北京大学学生社团的邀请,在这里办一个讲座。他带了一支笛子、一个收录机和一些自己演奏的作品的磁带,讲座的形式是他放一首作品,然后讲一段这首作品创作的经过。我永远记得俞逊发放录音时的神情,稍稍靠坐在讲台边一张木椅子上,头略向一边倾斜,而且还闭着眼睛,显得很放松的样子,非常享受地听着录音机中流淌出来的自己创造的声音。这是我和俞逊发距离最近的一次接触,令我十分兴奋,我几次想走过去,告诉他我是他的忠实的拥趸,希望以后和他保持联系。不过终因场合不便,错失了这次机会。那次讲座也使我对俞逊发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十分坦诚地告诉我们自己的家世:幼时家贫,只能在上海南市一所破庙里读夜书求学,是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选择了吹笛子,并有幸得到笛子大师陆春龄的指导和提携,从此走上艺术之路。刻苦习艺,曾不停吹笛子吹好了扁桃腺炎。这次之所以能到北京是因为“秋湖月夜”得奖之后他和中央音乐学院达成了一个协议,他来进修作曲,同时也帮中央音乐学院做点事情。他的经历深深感动了当时在场的北大学子,大家不时对他的演讲报以热烈的掌声。他的讲述也让我了解了他何以会成功--这是一个对自己为之献身的事业到了痴迷程度的人!这也是他最值得我学习的一点。
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就在对美妙音乐的欣赏和俞逊发画龙点睛的讲解中悄悄流过,终于,俞逊发站起来说,在结束之前我给大家吹一首曲子吧。现场演奏让在座的学生顿时兴奋起来。我原以为他会演奏像“小八路勇闯封锁线”这样的曲子,但结果他吹的却是根据浙南婺剧曲牌改编的“三五七”。其实我那时已经发现,自八十年代以来,俞逊发的创作更多的会是用曲笛吹奏的作品,而曲笛也成为他演奏时常用的乐器。那年北京的深秋已经很是寒冷,笛膜略显僵硬,俞逊发试吹两声,觉得不理想,就习惯性地将笛膜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靠自己的体温来软化笛膜,让它能正常振动。随之“三五七”那高亢激越的旋律就回荡在教室里。我好赖也吹过两年笛子,自然知道曲笛对吹奏时的气息贯入有更高的要求。因为曲笛深长,要将气息饱满结实的贯入对笛子吹奏者来说是一件很见功力的事情。当然,像俞逊发这样的气息控制与变换的大家自是不在话下。那时我不知俞逊发在演奏“三五七”时采用了循环呼吸法,只是震惊于俞逊发的一口气可以那么长,几乎没有怎么看到他换气,这曲子就一气呵成的吹下来了。乐曲虽戛然而止,然而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仿佛仍长久地停留在夜空里。这一夜,我也因为这个讲座而久久不能成眠。
我毕业之后因为留校任教,再也没有长期在上海生活的机会。但我仍然关注着俞逊发。起初,我进城时只要有空都会到王府井音乐书店看看,如果有俞逊发的磁带,我都会买回来欣赏。后来,磁带不时髦了,改成了光碟,我也买过他与陆春龄先生的一个合集。我对“琅琊神韵”的理解是在看了“唐宋名篇独奏音乐会”这个音像制作的光盘之后。那时觉得俞逊发以笛声写景画人真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让我一边听一边可以想着欧阳修在《醉翁亭记》中的名句:“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太守归而宾客从也。树林阴翳,鸣声上下,游人去而禽鸟乐也……”笛艺如果到了俞逊发这个高度,那就不单是收放自如,而是如孔子所说,可以从心所欲了。所以,人生境界的高峰,才是他所从事的专业可以达到的高峰啊!
好久没冒泡了.向茶坛各位拜个晚年.祝大家2014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