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W YORK TIMES
奔跑的乌龟
奔跑的乌龟
跑者彭远文2013年12月05日
Warren Goldswain
一年前，在我37岁的时候，我突然找到了一件事情给自己干，那就是跑步。
缘由很简单，再不跑，我就要老了。老了的时候跑不动，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
我住的院子里，很多这样的老人，走路都走不动了，坐在轮椅里，被保姆推出来。有时候还被保姆调笑——我知道她们没有恶意。再想想，等我老了，人力昂贵，请不起保姆，势必更惨。
那就跑步吧。一开始是去公司附近的健身房，一个月跑个几次，从1公里慢慢跑到10公里。有次去公园跑，感觉很好，从此几乎不去健身房了。再后来，准备参加马拉松，一周跑四五次，一个月跑一两百公里。
备战马拉松之后，我发现长跑是一件很符合我三观的事情。如果你想稳稳当当跑下42.195公里，你得先至少跑上1000公里为正式比赛打下基础。而且一点都不能着急，一冒进就会受伤，功夫全废，得从头来过。你也别指望比赛的时候能够超水平发挥，你能跑出什么成绩，比赛前已经决定了，比赛只不过是按你平时跑步的速度和距离，中规中矩地复制一遍。
没有奇迹。
这很符合我的价值观，尤其是，我已经人近中年了。2011年年末，我应朋友之邀，写过一篇《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谈谈韩寒三论》，这大概是这两年我写得最诚实的一篇文章了。我说“这一年，除了上班，就是待在家里，带带孩子，做做家务。此中有乐趣，在我看来，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了。经济上虽然不算丰裕，但养孩子、还房贷之余，日子也还过得下去。这种生活，我很珍惜。”韩寒的《谈革命》、《说民主》、《论自由》，被人归结为“稳定压倒一切”，批评得很厉害，我倒是颇有共鸣。改变社会，还是算了吧。我就想做个好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实际上我隐含的希望是，做个好人，就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像跑步一样，不慌不忙地跑下去，就会跑得越来越远。
跑步成了我生活中最单纯的事情。早上五六点，起床，穿上跑鞋，下楼，简单做一下拉伸，迈开腿跑起来。穿过十字路口，跑进公园，一圈一圈绕，路边有树，还有湖水。
这是一天中距离现代文明和中年烦恼最远的时候。我带着手机，只为记录路线里程，不会不停去看它。家庭，工作，难免有些烦心事，跑着跑着便放下了。跑步，本质而言，是回到人作为动物的本能。
太阳慢慢出来，阳光撒在路上。湖里有很多老人在晨泳，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暮年。
我越来越爱跑步，不仅为了身体的健康，还在获得心情的平静。
但心情毕竟是不能始终波澜不惊。今年7月，许志永被抓。9月，王功权被抓。我没想到这会影响到我的跑步。他们的被抓让我很不安，其他人也就罢了，但他们所为，与我有关，与我孩子有关。两位作为新公民运动的发起人，曾推动以争取随迁子女就地高考为内容的教育平权运动，呼吁“反对户籍隔离，争取教育平权”，并取得了极大反响。我在新浪发了一条微博：“许志永、王功权先生为北京外来工子女争取教育权利，我是受益者，然而两位先生受难，我却什么也没有做，我为自己感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我只不过想淡淡哀叹一声而已，让我意外的是，这条微博转发了两千多次。很多人安慰我，甚至有人褒扬我有情义，这让我越发不安。但也有人说：“你是可以做点什么的。但是，显然你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表示一下歉意了事。我认为这不是耻辱，是无耻。”这个人显然更了解我。
有一天，我忽然想到，也许我可以穿件“公民”T恤去参加北京马拉松。这是个合适的形式，风险也可控——我精心计算过。我去淘宝网订购了一件，T恤上除了印有“公民”两个大字，还写着“自由、公义、爱”。
但是，万一有事呢？谁知道呢？我忽然感到害怕了。如果我是一个人，我什么都不怕，但是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那就算了吧？但是人家制造恐惧，不就是为了让我感到恐惧吗？我为做与不做困扰，我为自己的犹豫感到屈辱。
那天T恤送来了，我拿出来给同事炫耀，然后给自己留了个退路：“可惜是棉质的，不太适合跑马拉松。”几乎所有的马拉松参赛攻略都会提到，不要穿棉质的衣服，吸汗后粘在身上很难受。我为了马拉松准备半年了，不能因为这个搞砸了，是吧。
有天我忽然发现找不到我的T恤了。也好，是因为找不到，可不是我不敢穿。不行啊，我一定得找到它，似乎我可怜的自尊完全寄托到了这件T恤上面。我发现跑步不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单纯的事情。
10月20日，我穿着这件T恤跑完了北京马拉松。跑完我发了条微博：“首马，4小时10分。从臣民到公民，也是一场马拉松。以此向许志永、王功权两位先生致敬。”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不觉得我赢了，我只不过没输，或者说，没太早认输。
有时候我会想，我天天跑步，他们夜夜笙歌，我总该比他们活得久点吧。记得金庸讲过一个复仇的故事，复仇者潜心研究仇人的招数，四十年后全部想通，去寻仇才发现仇人都死光了——再厉害的人终究敌不过时间。我像兔子一样奔跑，所求也不外乎一场乌龟式的胜利。
彭远文是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