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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置身在苍茫中,我不知如何描述这种苍茫,灰蓝的天空被巨大的绛红肆意地泼画,环顾四周,莽莽的雪原洁白而辽阔,......我在喊,使劲地喊,但却不知在喊什么.可怕的是,密密麻麻的黑点从雪原的尽头一点点冒出来,由远而近地逼压过来,那巨大的绛红在翻滚,沉重的仿佛要掉下来,"快跑,虹!快跑,辛新!快跑啊!"我终于听见了我的大叫,而这叫声让我一下坐了起来.楞了许久,我想不起梦里更多的情节和画面.但我知道,那蚀骨的痛还在我心里,我还知道,我放不下他们.他俩现在在哪里?平安无恙吗?
抱着双膝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从窗透进的霞光.点点细尘在光影中无着无落地飘着,游离又迷茫.
我突然想北京了,那个美丽美好又让我心碎的地方,我还非常想知道医大的情况,我仓促出逃真是有必要吗?我做了什么?我参与其中了吗?我以为我忙在世界之外,但就是一个瞬间改变了我和世界的距离。但谁在那个时刻心不热不疼呢?急诊室里捂不住的鲜血;如我弟弟般大的小战士疯狂悲怆的叫喊;。。。。一切如刀刻一样在心上。又想起那个夜晚,那个黎明。。。。。如果它只是一场恶梦该多好啊.可它终于发生了.真实地残酷地发生了.为什么要杀戮?一定要靠杀戮吗?! 没人告诉我,我只看到作为医生的自己渺小无助的如草芥,只听到自己内心一直以为是天然的安全和骄傲的东西轰然倒塌。我不知下面我该做什么,该走向何方?本来,还有两个月我就毕业了,就要留在附院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了,可现在这一切都面目全非.面目全非的让半个月前还在北京做实习医生的我今天坐在远在天边这间小屋里,又让过去的人,过去的事重现在我生活中.
昨夜,也许是今晨,我不知麦城走时的情形,我只知自己在无尽的伤感中慢慢睡去.我知道我和他绝不会有更深的故事,我和他实际是咫尺天涯.我想念岚.我为什么不马上就去她那儿呢?我翻身下床,梳洗一下,写了张字条"我去岚那儿了”,放在桌上.想了想又给主任写了封短信,用麦城的地址.最后在门上给小六留了言.
在乘了长途汽车又搭便车,几乎被颠得全身要散架时,终于到了她那戈壁深处的连队.
连队的小学很好找,但那真是超出我想象的可爱.当然,很小,就一排土坯房教室.这一排教室和另三边两排笔直的白杨树,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大院子,院子里最耀眼地是教室墙边灼灼的向日葵,在午后的烈日下,它们灿烂的,骄傲的,热烈的怒放着.
正在上课,院子静悄悄的,有一间教室的窗口传出孩子们的朗朗读书声.
我注意到那窗口的向日葵下蹲着一个小女孩,专心在地上捏着泥巴.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她玩儿,她头发已被汗水打湿,紧贴在脑门上,小脸也晒的红扑扑的. 她发现了我,有点害羞地笑笑,继续捏着.
“你在捏什么?”
“小人.”
“这两个小人在干什么呢?”
“在过日子. 她是娃娃,她是妈妈.”
“再做个爸爸吗?”
“娃娃家里没爸爸.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但他有一天就回来了.没爸爸怎么过日子呢?”
小女孩忽闪着眼睛看着我, “好吧,做个爸爸.”
好可爱的孩子.我想逗逗她.
“这些是小泥人,怎么让他们过日子?”
“妈妈说,女娲对他们吹口气,他们就活了,就可以过日子了.”小女孩抬起头,眼里闪着问号, “阿姨,女娲又是谁做的呢?谁对女娲吹的气呢?”
“这,……阿姨也说不好.”这真是个深奥的问题!面对这双纯净的眼睛,我心生一股爱怜.
“你几岁了?”
“四岁.”
“叫什么?”
“麦子.”
我……
“叮铃铃…….”下课铃响了.孩子们涌出教室.
我一起身,正见岚已走到我面前.
“知道你会来.”好象一切在情理中,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惊喜.
“妈妈.”小女孩过来抱住她的腿.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岚伸手抹了把孩子额上的汗, “麦子,这是晓怡阿姨.叫阿姨.”
麦子对我甜甜地叫了声, “晓怡阿姨.”她的眼眉看着非常熟悉.
回她家的路上,看着在我们前面一蹦一跳的麦子,我忍不住, “她叫麦子?”
“不好吗?我们这儿最稀罕的就是麦子.春天,麦苗青青.秋天,麦穗金黄.还有什么在这戈壁上比麦子更让人喜悦的呢.”
“不,当然,.....我是说,她.....”我吃吃地说不出来.
岚冲我眨眨眼, “正如你想的.”
天哪!我一把扯住麦子,蹲下身细细地看着,又一下把她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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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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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住在这大漠深处时,我才觉得这也是另一种世外桃园.这里太阳更硕大,月亮更明亮,星星更璀璨.
一睁眼就看到的是广阔无垠的天和地,呼吸到的是大漠特有的干燥而又纯净的空气.我带着麦子一次次去麦田,一望无际的麦田如安详的海浪,一波一波地绵延,手拂绿油油的麦苗,觉得这真是大地给我们的礼物.此刻,心是如此宁静,宁静的就象蔚蓝的天空,......除了麦田,这里还种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这正是向日葵刚刚绽放的时节,褐色的花盘镶着一圈黄色的花瓣,象孩子快乐的笑脸,它们迎着太阳的光芒,在风中摇曳招展。它们成片开放是那么艳丽而壮观,勃勃的生机把整个戈壁都点亮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辛新和虹。辛新唯一的零食就是葵瓜子。而虹有条太阳裙,那上面就是一朵朵的向日葵. 如果此时他们能看到向日葵在戈壁上生长地一望无际,开放地炫目明媚,一定会百感交集。
傍晚时分,袅袅的炊烟融进绚烂的夕阳中,时不时传来零星的狗叫和大人孩子们的吆喝嘻笑,......这一切让我觉得生命本该如此:没有争纷,没有悲壮,更没有暴行和流血.人的眼耳鼻舌,人的思想身体就如天空中的飞鸟,麦田里的蜻蜓.只有对大地天空的依恋和祈福.
已是第四天了,在岚这里.我一次次想告诉岚我在北京经历的事情,但一次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发现我越来越难以回顾那些惊恐悲愤哀伤的个个瞬间.也许是不想让那些惊恐悲愤哀伤破坏这世外桃园的朴素而又粗犷的宁静,也许是潜意识里不想让岚和北京发生的事沾上一点边,让她就是一个局外人,一个不知情者.只是,我又担心对岚隐瞒真相是不是对她不公? 她会不会觉得我不信任她?
这天晚上,我们都关灯睡下了.我突然说,"你一直没有问我在北京的事。" 黑暗中,我们没有对视,"我信你,无论你在哪儿,在做什么."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有些伤就让它慢慢结疤,不要总揭来看。"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信任,本就该这样心照不宣.而在此时此刻它是如此珍贵.
岚每天去上课,这个小学只有三个老师,四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学生.岚要上三个年级的语文常识音乐.
麦子和我天天粘在一起.第一天,麦子问我谁做了女娲;第二天,麦子教我了一首歌;第三天,麦子央我给她的小鸡做了个小窝;第四天,麦子带我去水渠边挖丘蚓;第五天,麦子让我给她缝了个小沙包;第六天,麦子领我去戈壁上刨红柳根;第七天,麦子给我画了几张画.画中的花在笑,云在笑,太阳在笑, 小女孩和妈妈在笑.
我在给麦子洗叠衣服时,发现她的衣服都又小又旧,心想,等我回京后一定给她买几件新衣服,嗯,还有玩具寄来.可马上又想,何时能回京呢?我为什么对那个地方纠缠不清?
这天,我给麦子念本小人书,书中故事的最后,妈妈死了.我真后悔给她念这本书,心里抱怨,谁写的呀,给小孩子写的书,怎么能够写妈妈死了.
"妈妈死了,去哪里了呢?"就怕她问,她真问了.
"去天上了."
"那,就去天上找妈妈.妈妈在天上住哪里呢?"
"住在....,住在云彩里."
"啊,麦子就去天上,去天上找妈妈.我到每个云面前问,妈妈,你在吗?妈妈,你在吗?"麦子竟想成自己在找妈妈了."妈妈一定会答应我."
可爱的麦子让我也想妈妈了.我在离京前给爸爸妈妈里发了封报平安的信,可我却不知多久才能看到他们是否平安的信.
而那些,在不久前逝去的年轻生命,他们永远看不见妈妈了!他们的妈妈又到哪里去找他们?!
日子是如此的快,已经在岚这儿十六天了.岚的毕业班也在准备毕业了,虽然只有七个孩子.我,正常的情况下,也该准备毕业了,想到这,我心里隐隐作痛.
如果不是这天晚上的一件特别的事,我不知道我还会和她们一直住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