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大众?
西方思想界几乎每隔十年就会出现带动思潮的新学说,为理论界输送思想的源头活水。新世纪西方思想界的新理论,是杜克大学比较文学教授麦可‧哈德(Michae Hardt)和意大利左翼哲学家安东尼奥‧纳格利(Antonio Negri)合著的《帝国》(Empire)和它的续集《大众》(Multitude),这两部千禧年的理论著作,探讨的是“全球化”问题,内容涵盖了历史,哲学和政治理论。
哈德自华盛顿大学获得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因仰慕意大利哲学家纳格利的学问和政治行动主义,乃于一九九四年开始和纳格利合作著书。纳格利在上世纪七十年代,被控多项罪名,其中包括参与左翼恐怖组织“红色旅”的指控。但法庭未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因“反国家结社暴动”(法院后来撤销了这项指控)制造社会不安获罪。纳格利逃亡至巴黎,受到了密特朗法令的保护。在文森大学和国际哲学学院任教。1997年,在刑期从30年缩短到13年后,内格里回意大利服刑。在狱中出版了他的大多数著作。
“大众”和人民
“大众”(Multitudes) 这个概念词,再早是由霍布斯与斯宾诺莎提出。对斯宾诺莎而言,“大众”代表了无法化约为一的复数性,对霍布斯而言,大众则是反政府,反人民,威胁“同一”的负面概念。“大众”概念如何在当代走红,是由于本体论在20世纪被各种“差异哲学”(后结构主义)冲击,从同一/差异,辩证统一的主流模式转向了“多样性” (multiplicity),“大众”概念由此得到了自然的延伸。
国家政治的游戏在于如何将个体组织成一个有效的“多数”,并由此打造强势的政治主体。在现代“国家”,差异被提升到国家所代表的普遍性层次,从而诞生了“人民”概念。在国家和人民的同一性中,体现的是一个共同的历史,一个语言共同体,一个稳定的文明教化空间。而“诸众”与传统的“人民”相对,是为了便于对社会中不同身份民众的“多样性”思考。
对于人民而言,普遍性就是一种诺言。人民所遵行的引力场是国家,主权与共同意志。在国家范围内,在理论上,“多数”是国策或其他重大政治问题获得“决意”或“结论”的前提。然而,现实就像体制所透露的那样,由于生产关系中诸如所有权,再现(代议)权与主体性再生产等等复杂因素,结果是“多数”只能受到“少数”的牵连,干扰与控制。
将“大众”与“人民”区别的用意,在于打断当代社会这种“多数即决定”的虚拟局面,同时保留针对“少数垄断”的矛头。因此,“大众”虽然从名称看仍然是一种“多数”的建构。实际上,大众的“众多性”并非单纯的建立在个体的可能积累之上。就如德勒兹(Gilles Deleuze)指出:“多样性並不意指重数 (multiple)与一(One)的结合,多样性完全无须仰赖任何一统性便可自成体系”。多样性从一开始就是“多样的多样性”(多重性的多重)。换言之,多样性本身即是包涵着一种几近绝对的碎片般的性质。“诸众”是由个性构成的开放层面,这个不同质的、多样的、流动的、从事物质和知识生产的后现代大众,是穷人、边缘人、也是反叛资本的所有人。
“大众”和劳动
如将“大众”与“工人阶级”的传统概念相对,就可以思考一种并非统一的劳动主体。就如毛泽东试图将政治主体从产业工人扩展到其它劳动人口。大众所要描绘的就是多种多样的劳动形式。
根据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概念。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某个层次,财富的生产将与重复劳动无关,而与社会的智识,与科学发生关联。这个趋势被人们称作后福特主义。在全球化过程中的扩展的高科技人员,和不安定的移民人口使之具化为现实。因此,无产阶级已成为一个十分宽广的范畴,“新无产阶级” 大众指全球化时代与资本对立的所有人。这一转变是源于资本消除地域界限的全球化“欲望” ,全球化导致了劳动形式和无产阶级的普遍化。也因此改变了劳动者的主体,由生产主体,和创造性主体构成了复合的“大众”。
“非物质劳动”包括了信息化劳动,也包括了诸如视听软件,广告时尚、和艺术文化活动;至此,情感劳动(affective labor)和智力劳动同样的成为劳动力特征。非物质劳动所生产的首先是一种“社会关系”,它使生产和社会消费在交往中一体化。生产和生活的统一,在人类学的意义是替代了“物质劳动和脑力劳动”的分工,在美学上的意义上是“论证了创造力怎样成为一种社会过程”。这样的“生命政治劳动”(biopolitical labor)也被称为“非物质性生产霸权”,因为它模糊了经济、政治、社会和文化间传统意义上的区别,劳动从经济层面跨越到了哲学文化层面,也意味着劳动进一步的抽象化。劳动的社会化,也为“大众”共同目标的形成创建了基础。
当然,大众概念不是发出工人阶级终结的信号。虽然不间断的总会有人出来宣告工人阶级的终结。但工人阶级是一个理论概念,它指的是生产绝对和相对剩余价值的主体。工人阶级成为大众并不妨碍剩余价值的产生。 工人阶级获得了“大众”的特征,从组织形式到斗争的形式也会发生变化。在马克思对“大众”的描绘中。欧洲工人因贫困离开他们的国土,到美国东海岸充当劳工,他们在那里只不过呆了几年。就逃避了那里的工厂,向西部的土地移动。一种雇佣劳动呈现为一段插曲而不是一种生活的判决。雇佣劳动者可以在劳动力市场的铁律中散布无序的可能性。
除了将大众理解为一个由“多样性”的个体累积的“多数量”代名词之外,还有认为,大众可以理解为“金字塔底部的一大群”,甚至还可以视为在五花八门的西方理论中强加于“弱势群体”的名词时尚。但大众不仅是“弱势族群”的代名词,也是一个普遍的,一般性的建构。如劳动的移动人口形象一直出没在大众的相关意识中。毕竟,“移动人口”(如民工)这样特殊的具体群体,能透露资本迫力下现代人的普遍处境。如经济史学家穆利耶.布唐(Moulier Boutang)就指出资本积累的逻辑,一直在依靠非正规的劳动才能得以发展。根据布唐的观点,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迫力下,所有社会角色皆在“流动”中,从这个角度看,在人口比例中占少数的移动人口,其少数性质标志的正是这种普遍性。“少数性质”才是“诸众”这个“众多”而平凡的政治主体的特质。
“大众”的文化角色
内格里说:“我们称之为政治主体的,就是那些在参与,共同普及,及创构事业的大众”。这里所指的“参与”,是指凡是具备一般知识能力与一般沟通能力的人皆能具备,而且总是永远已经具备有参与的“资格”。“共同普及”指的就是这些一般的,普遍的能力所创构的公共性。
“大众”群体式的主体需要经历自我塑造。这牵涉到主体通过技艺的知识实践而达到自我实现,自我塑造的过程。塑造的过程需要一个雏形作为出发点。换言之,以文化,艺术,科技来进行的现代民族主体的塑造过程,就需要从
一个民族的原始形象出发,进而朝向民族形象的完美实现。
贝尔曼(Antoine Berman)强调这种过程,是一种经验的叙述,一个主体性积累的历史故事。这也正是新鲜出炉的“国史”概念。按照“国史”概念,一个民族经过历史经验而形成的主体性,仅能通过该民族成员之间所享有的,无间团契般的沟通关系(如语言,或特有的艺术形式)才能获得传达,再现与传承,并由此朝向整个民族未来的发展:自我形象的完美实现,这样的主体性建构隐藏于所有政治共同体的蓝图之中。
“可塑性”(plasticity)的简单定义。根据玛拉布(Catherine Malabou)的解释,“可塑性”之意不但包括“形状可改”的 特质,同时也包括对抗改变的顽固性。木材之所以可以用以雕塑,不仅是因为森林里的树木可以成为木材,同时也是因为木材的固体状本身具有一定的韧性,对斧头 与利刀有一定程度的对抗力。换言之,可塑性并非一种任由改变的松散状态,它还必须遵守一些固定的规律,其中也包括物质(原料)某种程度的不可逆转性,也就 是说,形状一旦改变了之后也不太能随便改回原样。由此可见,可塑性确实是一个具有矛盾意义的概念。
文学和艺术都具有“可塑性”的特征,始于历史的传承,和对独特性、独特形象和独特事物的发现,经过技艺的塑造,并由此获得形式和语言的表达。教化运动则是作用于“可塑性”过程,通常总是朝向一个形状,或是一种专属于自己的形状。在这个意义上,教化指的就是自我建构过程,换言之,自我意识就是群体式的主体之个体化过程。
“大众”是可塑性的主体,却又是可塑性的物件。这个主体得以运转(进行自我塑造)的主要手段就是语言和书写,这个历史具体遗产就是人类最熟悉的日常公式:“一种语言等于一个民族”,这就又回到了“国史”概念。
因此需要强调的是,当文艺渐渐被外来的,或其他的新异科技侵蚀或取代,并不意味着其教化,群体形象的塑造过程就此消失了。现代人的特质在于他们即是知识的物件,又是操作知识的主体,因此注定会不断地摇摆在经验与超验之间。诚如拉宾诺(Paul Rabinow)所称:“常常有人指出,正是当代科技的“新异性”导致了我们在文化上无所对策的窘境,这个说法其实并不正确。背景与“陈旧性”遭到遮掩,这才是其中的真正脉络。主体是可塑的,所需要的则是通过揭示,技艺的建构和表达而已。科技的淘汰并不代表概念的更换。从十八世纪的“文艺”主体科技到二十世纪的“人文”主体科技的变化,而生命与群体形象的塑造,以及它们之间的关系,一直在继续的发酵和起作用。”
“大众”与国家
“大众”与国家关系的定位,一方面“大众”是国家的主体和积极的构建者,另一方面“大众又作为社会批判的肯定性力量始终在发挥作用。由于社会关系存在不平等的一面,“大众”表达自身欲望与需求的斗争,在本质上是一种生命政治斗争,“代表了解放哲学的标准域”。
“大众”与国家的对立形式,在现代性萌芽时期的共和国民众(市民)使用的是一种“抵抗的权利”(ius resistentiae)。这种权力声称一个单一个体,一个地方共同体,一个手工业行会有反对中央的特权(prerogatives),以保护他们已确立的(生活)习惯,保护那些已经存在,而且值得持续存在的权利。它是一种保守的暴力。在于保卫复数的经验,保卫在非公共领域,具有胚芽和生命的革新形式。
“抵抗的权利”具有某种特定和专门的含义。作为一种积极的特权(positive prerogatives),经过传统或事实的确认,构成了一种有效的,有形的,对生活形式可能改变的防卫,比如出现在雇佣劳动斗争中的防卫。维尔诺(Paolo. Virno)对此描述的最具暗示性:“它不同于经典的公民不服从,它不质疑具体的法律而根本地对国家的控制发起质疑”。它是一种通过“一种无限的抵抗权利”来行使自我保护的“非国家公共领域”。 “抵抗的权利”与颠覆理论无关,但也常常构成了合法与非法问题的凸点。
从大众的角度看,社会关系的核心并非在于个人与国家之间,而在于国家跟诸众之间,这也关系到人权与民权概念的差异。而国家的决断从一开始就是一种先发制人的攻势,其主要的目标就是堵住大众的表达。
“大众”的主要“对象”(其实是“对手”),体现的是与国家的对立。假设硬要套用社会金字塔的比喻来说,诸众的“对手”是组织并控管塔型结构的“决定者”。
如何来理解这样的观念?萱野稔人(Kayano Toshihito)在他最近的著作《国家是什么》(國家とはなにか2005)中,就是力图纠正“国家即为虚构”抑或“国家即为话语”的理论谬误,表明现代国家的特质来自于暴力的组织化,垄断化,并且为资本所有制所限定。也就是说,“国家”(State)是一个“阶级局面” (state of class),它将人民整体加以组织化,并划分为阶级,从而加以生命与政治上的控管。在某种意义上“国家代表阶级利益”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理论仍然成立。就其现代内涵而言,两者确实是相辅相成,丝毫没有改变。
因此,毕得(Jacques Bidet)对哈德与内格里的“帝国”概念提出批评。毕得认为,市场本身无法解释社会的生产关系,凡是市场均有一个组织,而调节并管理这个组织就是国家。即使民族国家正在衰微中也并不代表“国家”这种组织架构也要随即消亡。可能的仅仅是“国家”形式的蜕变而已。由此“世界”与“国家”应做出明确区分:世界所代表的是国家跟国家之间的竞争场域,毕得称之为“系统面”;国家则代表阶级斗争的场域,毕得称之为“结构面”。如今的全球化时代,国家“升级”到世界的层次,则意味着昔日被区分开来的系统面与结构面从此会交织在一起,因此,全球的阶级问题会走向前台。在这个意义上,所谓“文化差异”或“文明差异”所扮演的角色,在全球层次上,每个个体的社经身份地位(socio-economic status)并非与此无关。
大众能变成什么?
在《大众》一书里,作者哈特与内格里呼吁读者,要提出的问题,并非“大众是什么?”而是“大众能变成什么?”显然,后者意味着对未来政治发展所抱有的关怀。
在可以预期的未来,人们熟悉的政治形式,政党政治及其它们的消费做秀,一定会持续存在。大众的主张认为,最需要的是主体性上的全新的全球视野,乃至主体本身的根本改变。
历史的教训是,所有的现代性概念,和所谓的“民主”工程,归根到底都是在资本积累的动力之下进行的。情境主义理论家德波(Guy-Ernest Debord)在他的《作秀社会》(La société du spectacle, 1967)中就指出,形象本身早已变成了资本积累的所在之处。“作秀意味着资本积累已经达到了足以变成形象的程度”, 他所指的不仅是一种对于媒体的批判,更是一个全面的本体论问题。比如,来自于全球殖民地的财富,与体现人种的宗主国,就足以说明资本积累与人种形象之间的 内在关连。面对这样的现象,需要提出的问题就是,形象的主体或其所有者是谁?形象本身能否有所积累?主体性的积累作用到底取决于哪些因素?
从这样的意识脉络切入,在中国吸引史无前例的资本大潮成为“世界工厂”之际,中国人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劳动人口。因此,中国人也必须承担创造主体的重任,在相当程度上将面对自身“形象决断”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