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山

远方的山

狗娃很早就痴迷远方的那一群高山,平时被隐藏在那一片淡淡的浅灰之中,只有当雨后天晴,它们就露了出来。后来狗娃读到书中的“长空如洗”,就想这几个字是谁想起来的,真是了不起。
它们高大挺直,云雾缭绕,在蔚蓝的天际中呈现一片青紫色,显得那么遥远和神秘。狗娃就想,那里面住的有人吗?他们干什么?
和我一样上学,打猪草,他们玩什么?要是在云中捉迷藏那肯定是好玩。

那一天晚上吃完了晚饭,大大抽着烟斗,对娘说:
“我跟队里请了假,后天我们去山里打柴,明儿你做一点干粮我们路上带着吃。”
狗娃一听,就对娘小声说:
“我要去。”
娘站起身来,把煤油灯拎小,说:
“你们把狗娃带上吧,他上次就闹着要去,你们走了以后,他哭了一天,这又不上学了。”
哥哥一听,就说:
“带上他干什么,我们又不是去玩,累死人的,我还不想去了。”
大大没好气地说:
“你动不动就把灯拎得这样小,什么都看不到,那能省几个钱?”然后对哥哥说:“你不想去,谁想去,可不去咋办?你已经说了媳妇,逢年过节就得送,房子也得要整,不然你怎么结婚,这到处都要钱。
如今队上一年到头分不了几个钱,过个年,一人一套新衣服,买点年货,就剩不了。要来钱,只有多养猪,你又不是不知道,猪食得煮,分的棉梗不经烧,稻草就更不用说了,这鬼地方,粮紧,柴更紧。
你不去,那你说一个办法来?”
大大说完起身把灯拎大了一些。
哥哥嘴里嘀咕:
“我又没有说不去。”
等大大一转身,娘又把灯拎小了,说:
“你刚才还说到处要钱,钱不就是省出来的吗,又不干什么,要那么亮做嘛。”
大大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这年头是怎么一回事,娃儿学也不上了,革命能当饭吃?”
哥哥说:
“读书又能当饭吃?”
“你知道个啥!邻村喜旺家的老二考上了学,出来就是干部,四个兜,那还愁没有饭吃!”
“好什么好,一年都回不了几次,我可舍不得我的狗娃。”
“婆娘就是见识短,你能守着狗娃一辈子?”
“我就是要守着狗娃一辈子。”
“等他大了,娶了媳妇,那还由得你。这孩子从小就机灵,喜欢看书,老师都说是个读书的料,我们老魏家这些年不顺,也该转转运了。如果能考上了学,那就是给咱们家的门庭大大地挣了光,我就是为祖上积德,别人就不敢欺负我们家,他自个也用不着和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流汗刨食吃。
没办法啊,事事由不得人。”
说完使劲地吸了两口,昏暗的油灯下烟斗发出闪闪的红光。
娘在后面推了狗娃一把,于是他就走到大大跟前,小声说:
“大大,带上我好不好,我保证听话。”
大大过了一会说:
“那有一百多里地,来回得走三天,娃儿嫩了点,还是等两年吧。”
娘赶紧说:
“去的时候,他就在板车盖着被子睡,反正你们是轮流拉。回来的时候,他还能帮着推推车。他可能呢,拾柴火,捡麦子,他从来都比别的孩子多,能帮帮你们的。”
大大还是没有吱声,娘接着说:
“他可能走呢,我带他去赶大集,也有三十来里地,他还帮我背东西呢。”
哥哥忍不住了,说:
“那不是三十里,回来要走一天一夜,他走不了。”
“就你能,听你大大的!不上学,这孩子整天在家里憋着,带他出去走走吧,这孩子从小就喜欢出去到处看。”
大大抬起头来,看看狗娃那一副着急像,笑了:
“好吧,带上你,以后跟你娘烧火的时候,也知道把柴省着点加。”

他们鸡叫了就出发,过了晌午,穿过了一个集镇,当走过了一个馒头铺的时候,大大对哥哥说:
“在这儿停一停吧,该吃点东西了,我认识这个掌柜,早些年卖过柴给他,我去要一点开水,你去把狗娃叫醒了。”
哥哥从袋子里拿出了红薯干,然后把车上的狗娃摇醒,狗娃一醒来,就把眼睛直盯盯看着旁边一个大婶手里的白馍馍。
那大婶笑了,对狗娃说:
“看看这孩子,大眼睛呼扇扇的,真叫人喜欢,”然后问:“你几岁呢?”
这时大大端着热水过来了,狗娃就躲在了他的身后。
“八岁了,这孩子没出过门,胆小,大姐你别见怪。”
说完了拉出身后的狗娃,大婶轻轻地摸着他的头,问:
“你叫什么名字?”
狗娃小声的说了自己的学名。
大婶笑了,从自己的盘子里拿了一个白馍,递给了狗娃。
狗娃看了一眼大,然后接过了那个雪白的馍馍,先死命的咬了一口,再扳了一块,递给了大,大摇了摇头,说:
“我不要,给你哥吧。”
哥哥却理都不理。大婶笑了笑说:
“看看这娃,多知事啊,大哥你有福气了。”
“哪是什么福,娃儿就是你前生的债,还一个自个就少一层皮。”
“这话说得在理啊。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家里没烧的了,想去山里打点柴。”
“哦,那可要小心咯,前面县城里两派人打得凶,说天天在死人。”
“没事的,我们就过一个路,不是什么派的。”
等那个大婶一走,哥哥就凶狠狠地说:
“我们又不是讨饭的,干嘛要别人的东西。你怎么就是一点出息都没有,直盯盯地看!就像从来都没有见过一样。”
“狗娃还小,这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我们才有不参东西的白馍,怪不得娃儿嘴馋。”
然后看着狗娃说;
“吃饱了没有?”
狗娃没有饱,反而是觉得更饿了,就摇了摇头,
大对哥哥说:
“你娘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点钱和粮票,要不要我们去买碗汤面吃?”
“那不是说好了回来的时候再吃的吗,那时人最要力气,等等吧。”
说完把手里的红薯干递给了狗娃,狗娃接过来,却发现难以下咽,却怕哥哥骂,一点点慢慢地咬。

远远地望去,前面路上围了一堆人,走进一看,几个带着钢盔和红框框的人正在问人家的话。看见他们来了,一个过来问:
“你们是干什么的?”
大大赶紧说:
“我们要到山里面打柴。”
“现在大家都要革命,还打什么柴。老实跟我说,你们是造反派还是保守派?我们在这里就是要防止奸细混进城里去。”
“我们不知道你说的那个派,只是过个路。”
这时来了一个年级大一点的,说:
“小李,不要在那里吓唬乡下人,”然后挺和气地问大大:“同志,你们有没有带生产队给你们的介绍信,没有我们可不能让你们过去,这可是司令部的命令。”
大大赶紧说:
“有,有。”
说完就从里面的兜里拿出来递给他,那人拿过去一看,说:
“有介绍信,没有问题,你们可以走了。”
哥哥刚拖起了车,突然那人又说:
“等一等,同志。”
哥哥一边走,一边说:
“我们不是有介绍信吗。”
“不是这个事,”他对大大说:“今天在城里我们革命力量准备了一个大规模的行动,要彻底打垮反动派。战斗会非常激烈,你们还带着一个孩子,太危险了,你没有看到人都在往外面走吗?”
“那可怎么是好呢?我们已经走了这么远,家里又没有烧的了,同志行行好,帮帮我们吧。”
“那就这样吧,你们绕过去,走那边的一条小路,一直往西,多问问人。这条路上应该没有战斗。”
大大千谢万谢,最后听到那个年轻人说:“这乡下人硬是不怕死,这个时候还要去打什么柴。”

他们走上了小道,黄昏的时候,狗娃发现那一群山突然出现在面前,它们变得更加高大了,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显得更加神秘而雄伟。狗娃突然感到自己的心在砰砰跳个不停,自己终于能走到它们中间去了,走进那五颜六色,千奇百怪的云彩里。
就在这时候,狗娃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就问大大:
“大,这不是过年,怎么有人放炮呢?”
“这不是放炮,是打枪。”然后对哥哥说:“不要怕,别停下,继续走,赶快走过这一段,离这里远着呢。我像狗娃那么大的时候,跑日本人的时候经常听到这声。”
哥哥拉车开始跑来起来,把狗娃颠得赶紧抓住了车。
他们跑了约两里地,可从旁边路上跑来一伙人,拦住了他们,二话不说,把狗娃拉下来,把背着的一个人放到了车上,另一个人要把哥哥拉开,哥哥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这是我们的车。”
“什么你们的车,我们的车,都是革命的车,我们现在以革命的名义,征用了。”
“你们把我们的车拿走了,我们用什么装柴了。”
“什么柴不柴的,你们没有看到我们的战友中弹受了伤,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然后他们拉上了车,往右拐去,大大赶紧说:
“这车是生产队的,也是公家的,你们不能拿走,不然我们可赔不起。”
“我们不要你的车,听说前面村里有一个省城下放的大夫,我们把受伤战友送到那里去抢救,到了就会把车还给你。”

大大拉着狗娃,跟着他们来到了一个村庄,过了一会,他们拉来了一个人,就听她说:
“我是一个妇产科医生,革命小将,只能管生孩子,不是外科医生,治不了这个。”
“那你是一个医生对不对,现在我以革命的名义,要你抢救我们的战友!”
她只好走过来说:
“你们赶快找灯和火把,我今天干活的时候把眼镜摔烂了,什么都看不到。”
马上有人找来了亮,她过了一会说:
“这是枪伤造成的内出血,如果在我原来的医院,就能抢救。”
“说这有什么用,你想想别的办法吧。”
“你们赶紧把他送到县医院,条件虽然差一点,但也能做点什么。”
“那里现在正打得凶,根本去不了。”
“那我真是没有办法。”
这时一个女孩突然跪到了她面前,说:
“求求你,我求求你,大夫,救救他吧,他不能死啊。”
大夫拉起了她,说:
“孩子,我想救他,可拿什么?我不能用镰刀打开他的腹腔,用手钳住他出血的血管。”然后带着点冷笑说:“我也想以革命的名义,让他好过来,再去冲锋陷阵。现在只有靠他自己了,以后的一个小时最重要,如果他能挺过来,说明里面的流血止住了,就能有救。”
接下来大家就都不做声了,这时一轮明月起来了,一群人黑压压的站在如水的月光下有点邪乎,火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狗娃轻轻地甩开大大的手,走到前面去,就看见大夫拿着那人的手,他的脸在月光下像纸一样的白,然后就听见大夫说:
“八点零七分。”
狗娃没能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觉得害怕,赶紧回到了大大的身边。

他们赶紧离开了那里,跑了一会哥哥发现车上有一件带着血的衣服,他赶紧拿起来就扔到路边,大大却拾了起来:
“这件衣裳还是新的了,好东西,扔了多可惜,回去让你娘洗洗干净,能穿呢。”
“我不穿这东西,死人的东西晦气。”
“你不穿,我穿,”然后叹了一口气,“那还是一个孩子呢,年纪和你差不多,家里也和狗娃一个样,有个娘在望着呢。”
“都是吃饱了撑的,他们要是家里没有了烧的,人和猪都饿得哇哇叫,还不是跟我们一样要打柴。”
“这话说得在理,没有吃的还打什么架,我们回来的时候半夜走过城里,那个光景他们就不会瞎打了。”

下午的时候,他们终于到达了山边,大大把车一停,和哥哥开始整理东西,狗娃问大大:“这就到了?”
“就是这里了。”
狗娃往周围一看,不由十分失望,眼前根本看不到那一群在蔚蓝中黑黝黝的山,只是一片片缓缓的山坡,杂草重生,好远的地方才看得到有高大的树木,树后就是无尽的蓝天,显得凌乱而单调乏味。不由地问:
“这里面住的有人吗?”
“当然有,不过不多,比我们那里要少多了。”
“他们干什么?”
“还不是种地,这地方冷,庄稼不好长,穷着了。姑娘都想办法嫁出去,男人难得娶媳妇。我们村老林头二小子就娶了一个山里媳妇,好家伙,就是穿着一身衣服光光的来,什么嫁妆都没有。家里穷了,只有说山里媳妇。”
“你问这么多干嘛,将来也要一个山里媳妇?”哥哥说完就笑了,使劲摸摸他的头说:“要不然把你留在这里,做一个上门女婿?”
大大也笑了,说:
“那可不行,你娘算不依,以后再也不会做饭给我们吃。”

哥哥对狗娃说:
“这是在山里,不是我们村,不要拾那些细枝枝,不经烧,你就专门去找大的,你力气小,拖不动就喊我,”然后对大大说:“我们到里面去砍几根大的,赶明儿整房子,不就可以少买几根,能省不少钱呢。”
“那给人逮住了可就了不得,要给关起来。”
“我们刚才路过了检查站,一个人毛都没有,都打架去了,这年头,谁还管这种事。”
大大想了想,说“中,少几根吧,不然盖不住,车也太沉。”
狗娃听了哥哥的话,就到处去找,他有点想翻过这山坡,也许就能看到那一群大山了,他一直在找的大山。可一走远,就听见了大大喊:
“狗娃,不要走远了,落了单,迷了路,碰到什么野物,那可不得了。”
他只好失望地往回走,这时突然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脚前的草从根部折断,不是被咬断,上面还连着。他顺着这个痕迹往前走,突然看到了一根粗粗的尾巴,吓得掉头就跑,一直扑到了大大的怀里,
“怎么呢?你看到了什么?什么把你吓到了?”
狗娃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说:“蛇,蛇,那边有一条好大,好大的蛇。”
大大一边喊着哥哥,拿着斧头和扁担朝着狗娃指的方向追过去。过了一会,他和哥哥拿着一根长长的东西回来了,哥哥笑着说:
“有上十斤了,在回幸亏带上了狗娃,今天晚上我们有肉吃了。”
狗娃却有些不敢看,但耐不住,看了一眼,就赶紧躲在了大大和哥哥的身后。
大大和哥哥把柴在车上捆好,然后在路边升起一堆火,开始烤蛇肉吃。
吃完了蛇肉,大大对狗娃说:
“我们这就不能睡觉了,要一直到家,你要好好地走。”
狗娃点点头:“大,我能走呢。”
大大把他揽进怀里,他很少这样,轻轻地摸摸着狗娃的头,说:
“好娃儿,就是生得不好,要是生在城里,那里用得着受这个罪。”
后来狗娃就总是在想那天的蛇肉,他再也没有吃过那样香的东西了。

他们在月下上了路,堆得高高的柴就像一座小山,在如水的银光里缓缓地穿行在淡淡薄雾中。虽然狗娃在大大旁边使劲地推,车却越走越慢,就听到大大喘着气说:
“在前面停一下,有一块平地,这个坡从来是一口气上不去的。”
哥哥停下了车,大大用路边的石头顶住车轮,这才到前面去,看见哥哥跪在地上大喘气,他想去扶,却碰到了哥哥的肩,哥哥一哆嗦,不耐烦地说:
“我不要你拉,能自个起来。”
“说了多少次,肩要垫上点东西,咋不磨坏了的。”
“磨坏了就磨坏了,总是要坏的,看能坏到哪里去。”然后笑了,“这回装了几根大的,真他妈的沉。”
大家坐了下来,大大又点燃了烟斗,狗娃看到,大大嘴里冒出的青烟一会儿就隐没在月下那淡淡的薄雾之中。哥哥突然拿过烟斗,死命地抽了一口,马上就大声地咳了起来,大大笑了,说:
“娃还是嫩了的,对付不了。”
过了一会,哥哥说:
“你说人活着有什么意思,狗娃大了和我一样要拉这个车,我将来的孩子也要拉这个车,就没有一个头?”
“什么头不头,不都是这样的吗。”

哥哥突然发现车变得沉重,停下来一看,却发现大大不在车后,等了一会,他背着狗娃赶了上来,说:
“狗娃走不动了,我背着他推吧。”
“那怎么行,这不是几里,还有几十里。”他接着愤愤地说:“知道他不行,娘却不信。娘就是什么都依着他,一点理都不讲。”
说完从挂在车把上的水桶里舀出一碗水,一口气喝下,想了一想,突然爬到了车的柴堆上,说:
“把狗娃递给我。”
“那怎么行,怎么高,把他摔坏了你娘还不要跟我拼命。”
“摔不下来,我把他捆在柴堆上不就行了。”
“这你想了个好主意!要用活扣,让他能活动半茬。”
过后大大又拿着被子爬到上面弄了半天,狗娃却睡得昏天黑地什么都不知。

他们就这样一步步拖着沉重的,像小山一样的车走着,不时有汽车从身边疾驶而过。他们穿过青翠的田野,缭绕炊烟的村落,还有那熙熙攘攘的行人,他们欢笑,争吵,或者一言不发的默默走过。
一步一步,低着头,看着汗水吧啦吧啦摔碎在地面,一步不停,就这样走着,好像他们已经这样走了很多,很多年。

狗娃睡在柴顶上面,又看到了那一群山,还是那么神秘而遥远,但他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离开自己,就好像怎么也无法找回来似的。
娘在村口等着,看见他们,赶紧跑过来,第一句话就是:
“狗娃呢?我的狗娃呢?”
哥哥没好气地说:
“害死人的狗娃,把他换了柴。”
娘没有理哥哥,看见大大在笑,心里松了气,这时就听见狗娃说:
“娘,我在柴上面了。”
“那怎么行,怎么高,摔下来怎么办?赶快下来,让娘好好看看。”
“我下不来,大把我捆在上面呢。”
“那你别慌啊,一会就到家了,娘作了好吃的,你就吃了啊。”
说完就使劲得帮着推车。大大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一看到了家,就觉得一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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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啊,有血有肉的。顶一个! -希腊孤客- 给 希腊孤客 发送悄悄话 (0 bytes) () 05/31/2012 postreply 09:57:05

写得太好看的故事! -squirrel_6- 给 squirrel_6 发送悄悄话 squirrel_6 的博客首页 (55 bytes) () 05/31/2012 postreply 11: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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