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是中国人最看重的一夜,在吃团圆饭前人们都会在自家门前过世的亲人焚烧冥钱,以安慰自己的恋想。在我小时候还记得在年夜饭前要祭祖的。吃完晚饭,我站在窗前,眺望窗外的万家灯火,不时高低起伏的烟花,我想起了你—周先生。
过去我家住在市中心地段——糖坊桥。在国民政府没有为迎孙中山陵寝而建以“中山”命名的道路时,从中华门到长江码头,糖坊桥是处在市主干道上。南京的四 合院和北京不同,它是由几个相同的四合院相连,相通。组成一个单元,每一个四合院叫一进。我家住的就是由四进四合院的面向糖坊桥的头一进。后门出去是叫 “八六巷,只有三十多米,三米多宽。出口是中山北路,右边是“胜利电影院”,左边是“太平村食品店”和“老广东”菜馆。老广东的后场就在八六巷上,和太平 村的仓库连在一起。靠胜利电影院这边是电影院围墙和冷气房。对面是被社会主义改造后的我母亲家族的房产。“八六巷”是我幼儿时主要玩耍的场所。留给我太多 太多的儿时回忆。
在我家后面的第三进,有一个边门,通向“四十八巷”,从糖坊桥街上走四十八巷要转三个弯也到中山北路。这是一条只有 二米宽的二百来米长的小巷,巷中还有一口井。我忘不了它就是因为被我大一岁的邻居《他曾经在南京商界很有名》在我六岁时将我掀翻在井里。在中山北路出口, 一边是“大三元”酒家,一边是“百花书场”。
我们四进有十多个年龄相差无及的孩子,和我同年生的就有四个,周先生的老婆一一给我们取 了外号:小眼睛,小耳朵,小嘴,小土匪。这小土匪就是我。周先生住第三进,在他的书房窗外他搭了一个花台,周先生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回到家基本不出来。 捧一本线装书在看。上下班遇见人总是客气的问好,邻居们都很尊重他,都叫他“周先生”。发生大事都找周先生拿话,但他很少开口说。只要他说了,事情肯定就 能解决。孩子们都怕他,只有我不怕,也只有我敢闯他书房,因为我知道:他非常喜欢我。
周先生是过去国民政府的高级文员,一手毛笔字堪 称书法。解放后被留用,后来调到供电局,工资是一百二十元。在当时三十元工资就可以养家的时代绝对是高收入了。周先生没有孩子,据说:他父母早亡,他为了 培养弟弟,放弃了深造,也不结婚。直到弟弟大学毕业后他才找了一个解放后经过改造的妓女结婚。他养她,不要她工作。我不敢问,到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周先生 的弟弟将唯一的儿子过继在周先生名下送到南京我才知道:这是真的。
在我三岁的时候,父亲虽然也拿一百多元工资,母亲在嫁给我父亲就放 弃了工作做起少奶奶了。我们姊妹五个。家中还有老妈子,父母都是享受惯的人,在生活困难时,父亲就利用自己的技术,在家组装了二台大变压器卖到农村。当时 大型变压器是国家紧缺要层层报批的。而父亲一下子就卖给不在供应范围的地方二台。东窗事发。父亲被“办地下黑工厂”罪判刑五年。关在南京“老虎桥”监狱。
母亲本身就不善家务。保姆又供不起了。一家人住的四合院因为父亲坐牢而被挂分,迎街的给了一个工厂。四合院搬来二家。一家男的炸炒米的,女的是赶馿车 的,馿子就养在院中。美名其曰:掺沙子。另一家是所谓“积极分子”。母亲在58年被要求必须工作。在街道一个小工厂上班,哥哥在父亲出事后被外婆收养。我 和二个姐姐一个妹妹就挑起了家庭担子。在胜利电影院门口卖茶,我觉得好好玩。在老广东和太平村利用大人对我的喜爱如鱼得水。经常一溜就混进电影院看不要钱 的电影。还记得当时组织妇女看的计划生育片也看了。被我母亲打了一顿。爬树上房常跌得头破血流,大胆出名。只要有人提我父亲我就想法报复。被人叫“邪 尸”。独独,周先生将我叫到他书房给我说怎样做人。到现在我还记得:“一个男人要能承受别人不能承受的事和生活。”
每到三十晚上,周先生会给每一个小孩发压岁钱,我总是比别人多。那时小炮仗是可以分开卖的,一分钱买四个。我总是设法将每一个炮仗玩出花样来,什么飞机加大炮,在炮仗上放一个盖子,让盖子飞上天。等等。周先生而尔也会出来看我玩皮。给我一把糖果。
父亲在我上学前提前出来了,周先生依然和往日一样待我,小学一年级,年终考试我二门都是一百分。我们门口上学的孩子都要把成绩单给周先生看。周先生比我 父母都高兴,第二天就奖励我一个装满文具的铅笔盒。并告诉我:“他的香烟纸我可以和他要。”要知道周先生抽的是高级香烟,一张高级香烟纸可以当几十张普通 香烟纸,大人赌钱,我们孩子赌香烟纸和洋画。我骄傲的象一只小公鸡。在同伴面前炫耀。周先生知道后将我叫到他书房,上写了个自,下写了一个大。说:还认得 这是什么字。我说:认得。自,大。周先生又说:自大是可以的,但不能多。”他在自大中间加了一点问我认得吗?我一看是:“臭”字。周先生很严肃的看着我。 我吓坏了,有一时期不敢上上他的门。几个星期后周先生叫我:“小毛弟,怎么不来拿香烟纸?我代你留着呢。”我去了周先生的书房,他给我很多香烟纸。还给我 看了他的香烟纸,“你也玩香烟纸?”我怀疑的看着周先生。他笑了:“香烟纸是可以收集就像收集邮票一样。不是象你们这样拿来赌的。”我贪婪的看他各种出自 解放前的香烟纸后可求的望他。他说:“你只能拿一张,自己选吧。”我无奈的拿了一张,苦着脸。周先生笑起来:“看看。我还给你什么?”一本“三毛流浪记” 连环画。“给我的?”周先生摸着我的头说“是给你的。街上有小人书摊子,比你打弹子好玩。”
看完“三毛流浪记”后,就门口小人书摊上 就多了一个我的身影。我父亲也非常喜欢我,只要我开口要钱,重来没有拒绝过。哥哥,姐姐忙都说我老子偏心。到了小学三年级小人书已满足不了我,在家翻箱倒 柜,将家中不让打开的床柜也偷偷打开。拿书出来看。怎么也看不懂,就拿着一本书去找周先生。周先生看了说:“这书你是看不懂的,以后不要拿出来。它是你爷 爷收集的古董。我借给你二本书,你要带着字典看。”我一看是《东周列国志》,等我吃力将书看完。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在还书时,周先生说:“今后不要再来 了。你要象你的字一样“学忍”。不要由着自己的性子。”
在破“四旧”后,是“扫除一切牛鬼蛇神。”周先生的老婆在颈子上挂了鞋子,剃 了阴阳头游街。我看到周先生的脸黑了。他家的院子飘出浓浓的中药味,我忍不住去看他,周先生发火了:“不是叫你不要来吗?我是肺结核,会传染的”。“我不 怕”我哭了。周先生叹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我怕。你要是听周伯伯的话,就不要再来了。”
半年后,所有的“地,富,反,坏, 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和所有符合《公安六条》的管制人员都要在自家门口贴有自己照片的“认罪书”。周先生的认罪书贴在糖坊桥正面 的大门口。他近似书法的字引领很多人驻足观看。周先生连自家房门也不出了。小便也在家中解决了。虽然后门口很近的就是厕所。
学校也不 上课了。在“大串联”时,我混上火车到了上海。在火车上挤得我爬上行李架上,到上海我要瘫了。我不是中学生,没有学生证,联络处不供应饭。身上只有几毛 钱,又没有上海或者全国粮票。当时买食品是要粮票的。我只能买糖果冲饥。晚上设法又混上火车,第三天才回到南京。不出门的周先生也来我家过问。父母急坏 了,我回到家中时父亲拿着宽宽的电工皮带举在我头上:“要不是周先生劝过,今天就打断你的腿。省得你跑不见了。”我来到周先生门前说:“周伯伯,我回来 了,不会再乱跑了”。周先生没开门“回去吧。我这里也不要来。”
看着周先生每天早上在马路是低头半个小时“请罪。”我真难受,因为周 先生的“认罪书”的字太好了。路人往往指指搓搓。一天我组织家门口孩子玩“官兵追强盗”逮人游戏。一面的家设在周先生的认罪书下。当我扮强盗时,别人来追 我,我小时候就跑得快,没人追得上。当到“家”时,装着刹不住,手抓“认罪书”硬生生的将“认罪书”撕了。当晚,周先生带来的儿子对我说:“我爸爸说了, 不准你再到我家。也不准我再和你玩。”我将他打了一顿。虽然他还比我大一岁。
“我们也有二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全家下放运动开始了。周先生第一批下放。我去送他。他望着我,没说一句话。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周先生。成了永诀。
周先生下放在淮安,据他到南京来玩的儿子说:“因为周先生是带薪下放,县太爷工资也没有他高,当地物价很便宜,生活比在南京好,就是公社,大队经常来借钱。借了根本不还。当地收入非常低,每天的工分不到二角钱。
在我看古书,古诗歌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周先生,每每在大年三十。我也经常想他。74年,我高中毕业,又第一次被深深打击喘不过气时,周先生的儿子 来到南京,特意找到我。告诉我是他爸过世了。临死时要他来找我,带来一句话:“告诉小毛弟,我知道:他是有意撕“认罪书”的。我从心底感谢他,我没看错 人。”实际上,以我对周先生的了解早就知道周先生明白我的用意。我大胆的计谋。打他儿子是因为我也在采取和周先生一样的瞒天过海。
我问他儿子周先生怎么会死的,周先生儿子告诉我:他爸爸是肺结核死的,平时要他看病,他不太愿意,临死时他很安详,是唱着歌死的。我吓了一跳。我从来没有听过周先生会唱歌。忙问:“唱的是什么歌。”“《夜半歌声》。我爸爸,他告诉我:是三十年代一部电影的主题歌”。
浓烈的好奇心加上我对周先生的尊重让我决定一定要找到这首歌。少年老成的我知道:周先生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在这样年代临死时唱三十年代电影主题歌一定 有深埋心底的意思表达。我找到父亲那一代“小开”们的故交,他们讳莫如深。更激起我强烈的好奇。终于有一个我的忘年交也是一个书迷,在我一套《金陵春梦》 的引诱下,知道:《夜半歌声》是江青主演的电影。根本不能提。说的人会被抓坐牢的。我更加疑惑了:周先生一定要表达什么?我千方百计终于知道:有一个人有 三十年代电影歌集。我不断的和他套近乎,问他里面还有《夜半歌声》的主题歌,他说:有。我知道:他喜欢誊章,就给他看了我一枚没有刻过的《寿山石》章材。 他问我拿什么交换。我说:“将歌集给我看三天。我保证不给任何人看。”这样,我们交换了。用三天时间,我抄下了所有歌曲。
抄完《夜半歌声》主题歌的歌词,我已泣不成声。周先生:你心里这么苦啊:
空庭飞着流萤,高台走着狸鼬。
人儿伴着孤灯,梆儿敲着三更。
风凄凄,雨淋淋,花乱落,叶飘零。
在着漫漫的黑夜里,谁同我等待天明?谁同我等待天明??
我的形儿是鬼似的狰狞,心儿是铁似的坚贞。
我只要一息尚存,誓和那封建的魔王抗争。
啊,姑娘只有你的眼,能看破我的生平。
只有你的心,能理解我的衷情。
你是天上的月,我是那月边的寒星。
你是山上的树,我是那树上的枯藤。
你是池中的水,我是那水上的浮萍。
不。姑娘,我愿意永做坟墓中的人,埋掉世上的浮名。
我愿意学那刑余的史臣,尽写出人间的不平。
哦。姑娘,用什么来表达我的愤怒,唯有那江涛奔腾。
用什么来安慰你的寂寞,唯有这夜半歌声。
唯有这夜半歌声了。
窗外鞭炮连天。我却感觉不到儿时那一颗颗小炮仗给我的欢乐,仿佛又看到周先生在临别时望着我的深湛的目光。我喃喃地自语:周先生:你在天国还唱《夜半歌声》吗?
托玛大叔小屋:在天国,你还唱这首歌吗?ZT
所有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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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我又去看了他的两篇一样好看。谢谢。
-加州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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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8/2012 postreply
17: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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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看到你转帖里的那只鸡,乐死我了!:)
-看客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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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8/2012 postreply
17:5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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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坛子里还是要添些让人乐的文章,哈哈!
-加州花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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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9/2012 postreply
06: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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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妖颠倒的年代里,那些闪亮的人性之光足耀今生。
-依依汉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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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9/2012 postreply
03:2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