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故事(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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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故事(乡下)

回忆起童年的往事,的确很多时候就像做梦。时而非常清晰,有时却又是朦朦胧胧。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母亲逼着我做作业或者看书,她当然得坐在旁边,面前也肯定有一本书,手里正在打着我的毛衣,她还有第三件事要做,就是眼角还得看着我。
我则看一会书,眼睛就止不住地往窗外看,但只能看到一颗高大法国梧桐。
要是在夏天,树叶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在秋天,一片金黄,阳光会斑斑点点在我的眼前晃动。母亲有时就说,有点耀眼,你为什么不背对着窗子坐呢?
我坚决不干,因为我听到朋友们在嬉戏玩耍,正在心如刀绞,虽然不能出去,但能想象我的梦幻之地也是一种籍慰。据说天堂就是这样,这是一种至高境界,但我那时肯定不能同意这种看法。
这个场景非常地清晰。等到母亲认为已经把我折磨得够了,终于良心发现,放我出去“野”一下了,我那些记忆反而是模模糊糊。
可见人对痛苦的记忆是最深的了。

文革接下来就越来越乱了,开始抢枪,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革命阶段了。有一天只有我和哥哥在家,他叫我到他的房间,接着从他的书包里拿出来一只枪。
我那一下惊呆了,我就像现在的孩子真正看到了空中的雪橇上坐着圣诞老人,这是真正的枪!还是电影上那种英雄人物拿的盒子炮,我那一下就几乎进入了疯狂。
我就不停的缠着他,他只好把我带到山上的树林里,把着我的手向树上开了几枪,那时候正是武斗的高峰,经常听得到枪声,那真是神奇的一天。
第二天他离开家的时候,我赶紧说:你把枪放在家里让我玩一玩行不行?他那一下就没料到,开始感觉事情有些不对,坚决地说:
“小鬼头,你想都不要想,我不可能让你单独和枪在一起的。”
虽然哥哥再三叮嘱不要告诉母亲,但是,家里的事从来就逃不脱她的眼睛。我肯定没有讲,最大可能就是她听到了我的梦话,那几天我每晚都梦到那把枪,我拿着它正在使劲的开火。
于是一天母亲把哥哥叫到她的房间谈了很久,当哥哥打开门出来的时候,听到她说:“如果我以后在家里发现那个东西,我就立刻把它收走。”
哥哥没有回答,气呼呼地背上包就走了。
母亲出来时,一脸的不高兴,我就知道,跟哥哥的谈话结果恐怕不会好。这就是我小时候最佩服哥哥的一点,他从来不像我那样怕母亲,经过文革的洗礼,母亲的大道理已经说不赢他了。
女性大都厌恶凶器,这恐怕是母亲的天性。我在美国买第一把枪的时候,真正是想过,如果母亲还活着,出于对她的尊重,我就不要。

往下就越来越糟了,不停地听说有认识的人受伤,甚至还有在武斗中送了命。更糟的是,一个邻居的儿子在家里玩枪,把女朋友给打死了。还有一个我的小伙伴,给流弹打伤了,严格地说,是给流弹碰伤了,那个子弹已经没有什么力量了,把他的头碰破就完成了重大的使命,神秘地消失了。
这个使命就是产生了一个英雄,那个孩子头上裹满纱布,到处讲他的神奇经历,从开始只能说五分钟到最后能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地发表一个小时的演讲。据说他以后混得不错,特能吹,因此吃得开,我认为那一颗子弹的功劳不小,英雄就是这样产生的。
而他的妈妈告诉母亲,他吓得哇哇大哭,他妈妈则差一点昏了过去。母亲是一个想象力很丰富的人,马上让我带上帽子。而我又是一个不能感觉到帽子存在的人,在连续丢了两顶以后,母亲也开始明白了在子弹面前帽子是没有用的,得有钢盔,只好作罢。

最后母亲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哥哥中了一枪,子弹穿过了腰的边缘,他的命大,没有伤到内脏,只算是皮下伤。他没有告诉母亲,母亲是从他的同学那里知道的。我则是在好多年以后,才从哥哥的狐朋狗友那里知道全部的事情经过。
那也是一次意外走火,哥哥的一个好朋友拿着枪玩,据他说,没有扣扳机,但那是一只神奇的枪,自己就响了,于是哥哥就慢慢地坐到了地上,用手一摸,满手都是血。
当然所有的人都赶紧围住了哥哥,但突然他大叫,“你不要!”,到了现在,还有什么要不要的问题,大家开始都认为人临死的时候都会这样,但好像不是,他坚持还是大叫,手也用上了,这时大家回过头,才发现那个同学居然用枪指着了自己,他以为自己把哥哥打死了。
那真是一把无比神奇的枪,这一次就知道不响,于是那老兄就一直活得好好的,文革后,也上了大学,在一个学校做老师。
根据他们说,然后哥哥吓得晕了过去,当然哥哥说那是不可能的,而且根本不是他自己坐到地上的,是他们扑过来按下去的,我到底都没有弄清楚这一点。所以我很早就知道,各个人眼里的真相是不会相同的。
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哥哥那个时候只是一个高中生,一帮半大的孩子第一次接触枪,又没有一个懂枪的人教他们,不弄出点事那倒是奇怪的。
那老兄当然一点不会知道这一枪也会对我也产生了作用,神奇的响,是为了把我打到乡下去,好写这一段经历。母亲那时经常开会,学习,经常很晚才回家,我又不上学,学校早就停课了。她那一下就下定了决心,管不了哥哥,却可以管住我,她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表舅那里去。

临走的时候,想必母亲是千叮咛万嘱咐,满脸都是无奈,而我是一句都记不得了,想的只是没有她管我了,肯定是一件万分美好的事情。
我只记得她让我带上书包,里面放着纸和笔,要我给她写信,那时我已经能写两句了。然后还放了我喜欢看的两本书,有点正确地说到:我要是玩累了,还是要读一读。但是,她估计错了,我从来就没有玩累到想读书的地步,所以我也就从来没有打开过。

我在那里第一个很深的印象就是迷路,可能是在第二天,还没有朋友,一个人就跑出去了。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灿烂,记得表舅带我来的时候经过了一条非常美丽的小河,我就去找,一会儿就走到了河堤上。
其实我的家的环境也很好,在一个学校里,有山有水,门前是一大片草地,总是有花,尽头是大树,再往下走就是一个池塘,从前门是看不到什么建筑的。但和这里就没有办法比。
我现在想来,这条河夏天恐怕经常不消停,因为那个堤修得非常高。站在上面,可以看到很远,很远。那里基本上是平原,略微有点起伏,但好远,好远的大山却隐约可见。
在蓝天白云下,近处是树丛,竹丛中的房舍,红瓦点点斑斑;远处的稻田是金黄,棉田是褐色,弯弯曲曲的小路由于种了树,则像一条绿色的绸带飘向无尽的远方。
凉爽的秋风阵阵习来,树儿点头,飒飒作响,在我的背后,却是一条小河在轻唱。我发现自己在很小的时候,对大自然的美就十分敏感,估计是遗传,我母亲就是这样。
我在堤上走走停停,舍不得回去。
当我回到表舅的房子前面时突然发现,那个门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就非常奇怪,就站在门前一个劲地想,为什么他们要换门呢?还没有等我想明白,一个比我大几岁的小姑娘从里面出来,我就问:
“你是谁?怎么在我表舅的家?”
她笑了,非常甜,说:
“你错了,这是我的家,”然后又问:“你是那个城里来的远客吧?”
遗憾地是,我不知道自己自己是不是,就不知怎么回答。然后她说:“你走迷了,来,让我送你回家。”
就牵着我的手一直把我送到表舅家的门口,就发现他们没想过要换门。
我记得回去走了很远,可见我的名声在那一带非常的大。我一生估计就这一次出名,但却是在自己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真是浪费了。
要是后来有个小姑娘问:你是某某某吧?那我一定会乐疯了,觉得这一生没有白活。但是,命运往往只给你一次机会,上天对我不是很公平,至今还是耿耿于怀。

母亲肯定是给了钱和粮票的,但她不会告诉我是多少。只记得有一回表舅妈跟一个大婶闲谈,那个大婶看了我一眼,非常惊奇地说:“你太划算了,相当于多养了两头猪,还不止!”
这个想法让我非常的不快,怎么能拿我跟猪比呢,尽管是不止两头。我把这话告诉了表舅,他笑着说:
“乡下人说话直。你不知道,乡下人养头猪真是不容易,有时候比人还要金贵。猪不吃粮食是不长肉的,猪食还得煮,和人在争食争柴。
乡下人穷,没地方来钱,平时就靠卖鸡蛋的钱零花,买点盐,打个酱油,鸡也不能养多,也要粮食,不然不下蛋。乡下人能来点钱一个是年底队里分点红,一个就是卖猪了。
这两年乱得很,化肥,农药都难,收成就不好,一个壮劳力一年分不到一百块钱,还没有你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多。过年就指望那分红的钱,扯身新衣服,买点用的东西。别人都说我们家的日子好过,都是劳力,但是,分的粮食就不赶吃,每年得拿不少钱想法买一些。
养猪赚不了什么钱,猪娃贵,粮食也金贵,事情多了不知多少,你表哥,表姐收了工得打猪草,回来切,煮,伺候得不好,猪就叫得人心烦。最怕的是猪病,一死,那就是所有的都打了漂。
但不养怎么办呢,你大表哥说了一门亲,逢年过节就得花钱,
我养了两头猪,一头过年,再腌一些,乡下人一年吃肉就靠着了,还有一头就是得换点钱。如果你明年还在这里,我就只打算养一头了,太紧巴了。”
这倒好,我还是相当于猪,还只是一头了。

当然,表舅家对我是不错的,没有把我当猪,只有我能够吃完全白饭,其他人都是吃一半是杂粮的饭,有时是糠,黑乎乎的。我图新鲜,吃过一次,难以下咽,就再也不要了。
我记得他们买东西叫上集,只有初一和十五,每一次表舅自己或者会托人割一斤肉,我想那是母亲跟表舅交代了的。

我在那里总的说来非常快活,表舅对我很好,从不说我,不过他几乎没有什么话,虽然只比母亲大了两岁,看起来却是十分苍老。从一起床开始,他就不停的做,直到晚上睡觉。
两个表哥一个表姐都很大了,都是农民,都还没有结婚,他们也对我很好,我想他们是喜欢我的。只是表舅妈,总是用很脏的话骂人,家里个个她都骂。一开始我非常吃惊,我原来以为所有的家都跟我的一样,是绝对不能说脏字的,但很快就习惯了。虽然她尽管是在破口大骂的时候,一转脸看到了我,马上就是笑眯眯的了,但我怎么就是觉得,她看到了钱也是这个表情。
母亲总说我笨笨的,不知道看别人的脸色,但实际上,孩子还是能凭直觉知道好歹的。
母亲后来告诉我,表舅是她知道的世界上最老实的人,原来在城市有一个工作,因为太老实,就只能找了个乡下的媳妇,户口又弄不上来。在三年困难的时候,城市精简人口,粮食不够,老实人,又有一个农村的妻子,不是他还能有谁。
母亲不喜欢表舅妈,认为她刁滑,认钱不认人。当然,母亲没有用这种字眼,但就是那个意思,她不会在我的面前这么来评价认识的人,更不要说是亲戚了,怕我跟着学。但是,她不教我的东西,恐怕我学得更快。我好像小时候对说脏话,做坏事总有一股截制不住的热情,不知道为什么。
不过母亲正确地估计到,表舅妈不会对我不好。从我后来知道的一些事来看,表舅妈可不怎么的。我估计母亲就是知道表舅是一个老实人,而且一定过去就在钱上面帮过他,才敢开这个口。实际上,表舅肯定跟我讲过上面的话,除了猪的比喻以外,我并不能懂,也记不全,那都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
大表哥后来参了军,高射炮兵,曾经去支援越南,那时正是越战。他告诉我,高射炮根本够不到B52,而B52的地毯式轰炸,却让他旁边的一个连一个人都没有活出来,满脸都是恐惧。不过我那时候认为他有些夸大。
大表哥是带着刚结婚的表嫂来的,他们走后,母亲摇摇头说:这个儿子怎么就完全踏了他父亲的代,我那时已经开始慢慢地开始听得懂母亲的话了,她也不喜欢表嫂。
我可不这样看,我挺喜欢表嫂,人长得漂亮,说话也好听。但她说我怎么懂事,有些故事至今还广为流传,母亲就怎么都不会信,认为她在投其所好。母亲自然喜欢人夸奖她的宝贝儿子,但说我好几年前就知书达理,那就是说我在退步,那既不是她完全没有了希望,只能拒绝相信她儿子的名气,所以有很多时候我是很冤的。
因为母亲刚刚还在批评我,说我来了客人都不会招呼,我估计自己被好话灌糊涂了,又到了对女孩子漂亮敏感的年纪,就有些傻呆呆的了。

母亲经常有信来,乡下的邮局不是很准,加上那时又是革命的大乱,经常是几封信一起到了,表舅回信,总是要我在最后加上两句。
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怎么想到母亲,在那里我完全玩疯了,根本不着家,谁都没有想。只是有一回着凉有点发烧,就突然非常想妈妈了,想她用冰凉的手和毛巾给我擦汗,想她一点点喂我蛋糕。
当然,那时的乡下没有人知道蛋糕,而且表姐的手又粗又大,跟母亲完全不一样。我记得在朦胧中表舅对表舅妈说:
“明天是不是带他到公社卫生院去看一看?”
“他妈妈不是带了一些药吗,吃了再说吧。”
“已经吃了,万一不行,我得把他送回去。”
我听了就有点高兴,我想妈妈了。
“小孩哪里没有个头痛脑热的,我们的孩子不是都这样吗,不要吓人。”
“你不知道,他妈妈可是咋么金贵这孩子,有什么事我可受不起。”
但表舅妈的话对了,我第二天就又活蹦乱跳了,就又谁都不想了。我小时候可不是很有良心,不知别人是不是跟我一样。
我想这件事表舅一定老老实实的写信告诉了母亲,因为不久她就叫表舅把我送回家了。我从小多病,母亲肯定是极不放心我不在她身边,再说那时武斗基本平息了,哥哥也肯定是把枪交了。

当然,在那里也有些不愉快的经历。记得有一次,我们正在吃晚饭,突然外面变得乱轰轰的,大家就都放下碗跑出去了,我也要走,表姐按住我,说:
“吃饭不要乱跑,把碗里的饭吃完,不然凉了,听话。”
我肚子饿了的时候一般还是很听话的,等到我出去的时候,就看见鸡被人惊得乱飞,听到狗在凄厉的嚎叫,人们都在往水塘的方向走,那里传出人呼天号地的哭喊,让人慎得慌。
我走到一半,迎面遇到了表舅,他拉住了我,不准我去,我问发生了什么事,他说:
“隔壁家的三丫头掉到塘里,没了。”
我那时还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死,只是知道我再也看不到她了。不过我对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印象,只知道她的辫子总是梳得好好的,屁颠颠跟在她的哥哥后面,还喜欢哭。
表舅有点凶狠狠的对我说:
“你以后不许到那个糖边上玩。”
“我不怕,我会游泳。”
“你知道什么,那个塘有点邪乎,没有多深,每年几乎都要淹死个把孩子,怕有名堂。要不是每年能有点鱼过年,早就把它填了去。”
跟我一起经常玩的有一个叫小五,也就是他是老五,一个比一个大一岁多,最大的一个刚刚能下地,也只能算半工,所以家里比较困难。我记得他说,他从来就没有穿过新衣服,总是补了又补的,做小的是最倒霉的了。
那时他的耳朵总在痛,还有时流出脓来,这我就知道是为什么了,因为我刚刚经历过,于是我就有几分得意对他的妈妈说:
“这是叫中耳炎,你要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去,给他打针,然后往耳朵里滴药水。嗯,打针有点痛,滴药水不痛,就是冰凉凉的,然后就好了。”
他的妈妈平常对我总是笑眯眯的,这一回不知为什么,却拉着脸对我说:
“到底是城里来的孩子,真是能啦,什么都知道,看医生,我拿什么给他看呢?”
我那时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感到大人的世界真是我们弄不清楚的。
后来小五这个耳朵就听不到什么了,平常并没有差别,就是在背后喊他的时候,他的头经常转错边,于是我们就经常这样做,大家就哈哈大笑,小五并不恼,还跟我们一起笑。

从我后来经历来看,表舅那里不算是最差的,起码能吃饱。所以我从来就对那种把乡下描写得像诗画一样的美丽不以为然,认为那是文人肚子饱了以后的童话,距离而不了解才有美,尘世中的任何东西都经不起细看。
但不知为什么,还是喜欢。大概是因为人总是向往美好的东西,尽管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幻。
现在肯定好了一些,但我没法知道了。只是看到乡下人成千上万的离开家乡,跑到大城市去,有的还在异乡自杀,中国产品在美国又是那么廉价,恐怕好也好不到哪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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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感人的故事。 -万枫- 给 万枫 发送悄悄话 万枫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02/03/2011 postreply 17: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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