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然:黑即白的双重思想变奏曲

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使得他获得了独具风格的小说家和颇有远见的政治预言家的双重赞誉。他的政治预言成为思想史的组成部分,他对双重思想的创造与阐述给后人分析权力提供了独特视角,极权主义的现实给他的双重思想提供了不舒服的却又是令人信服的印证。萨托利对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评价甚高,认为:“霍布斯的利维坦在碰到奥威尔的故事时,不过是一头小怪物而已。”([美]萨托利:《民主新论》,冯克利 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第220页)虽然人们不愿意看到双重思想的现实,但它还是伴着高科技赤裸裸地、令人恐惧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它在二十世纪出现,在二十世纪消失。但它的阴影仍在二十一世纪滞留和徘徊。

  一般地说,资本主义要自由,社会主义要平等,反对专制、反对极权是资本主义、自由主义者的事,反对资本主义是社会主义及社会主义者的事。马克思就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他虽然也强调在自由的联合体每一个人自由发展的问题,可他所处的时代决定了他还是以追求和实现无产阶级的平等为使命,计划经济、公有制、按劳分配、国家消亡是马克思希冀实现平等的手段。马克思认为社会主义的敌人是资本主义,只有消灭资本主义才能实现社会主义和社会主义平等,并且马克思求助于历史的必然性以不容质疑的口气断然认为资本主义的灭亡和社会主义的胜利是不可避免的。当然,马克思没有看到极权主义社会,这不是马克思的错,况且马克思的社会主义又是建立在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基础之上,资本主义反专制的任务已经完成。

  奥威尔很有意思,他是社会主义者,他是左派,他和马克思具有同样的价值追求。与马克思不同的是,他反对的是极权主义而不是资本主义,他对资本主义不满,但他并不想推翻资本主义,准确一点说,他是一个民主社会主义者。他相信,只有击败极权主义,社会主义才有可能胜利。他的信念似乎更主要是建立在恨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建立在必然性的基础之上。他既恨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又恨苏联的斯大林主义。他的恨还有点儿特别,他生活的困苦和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使他增加了天生对权威的仇恨。看来,世界上还真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原来因为恨也会成为著名的思想家。

  奥威尔对极权的描绘和预见使有些自由主义者难以企及,相形见绌。一个社会主义者向极权主义开战也使社会主义获得了良好的赞誉,这就是我最为着迷的地方。要知道社会主义者反对极权有点儿类似美国政治学者萨托利所描绘的既吃饼又留饼的乌托邦状态,又如同一个人向自己开战,可是他成功了。他找到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支点,这个支点就是位于地平线的人性,归于常识的人性,通过对人性的体察,使得他超越了左的局限。有了人性的基点,更使他能顺利操刀入室,把极权主义的面目清晰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极权主义一词最早出现于1925年,由法西斯主义发明,墨索里尼是发明者之一,可见极权主义一出生就臭名昭著。极权主义是现代性的,它以技术为条件,把整个社会囚禁在国家机器中,即对人的非政治生活的无孔不入的政治统治。奥威尔以文学的笔调描绘了令人极端压抑、极端恐惧的极权统治下的生活,读完之后让人透不出气来,这一点就连奥威尔本人都说,过度渲染了折磨场景。肉体折磨在其次,主要的还是那种每一天二十四小时时时刻刻的精神折磨。通过小说主人公温斯顿所表现出的从精神到肉体的双重背叛、从双重思想到虚无之间的变幻莫测无不展示出极权主义的神秘与惊悚。

  动物学家曾经做了一个试验,把羊和狼各放在笼子里并使他们成为面对面的邻居,羊很快就不吃不喝,然后就在恐惧中死去。在《一九八四》里,人民就是羊,老大哥就是狼,与羊和狼的实验不同的是,人民和老大哥之间没有笼子,没有界限。这种折磨程度要远远超过狼对羊的折磨程度。折磨的方式也只有奥威尔才能想象出来。

  为了叙述的方便,也为了使思想清晰简化,我列出小说里的基本要素:时间,1948(1984)。地点,大洋国。事件,战争状态中的小人物悲惨无常的命运,并以温斯顿的死而结束。主要人物:老大哥,国家最高领导人。温斯顿,真理部工作职员,死于情人的出卖。裘莉亚,温斯顿的情人,在极权主义里情人就是用来被出卖的。赛麦,大洋国研究司工作,语言学家,新话专家。奥勃良,核心党员,温斯顿身边的潜伏者和思想警察。小说分三个部分,从真理部到旧货铺到友爱部,从无奈到做爱到出卖。

  也是基于同一理由,我对《一九八四》采取了解构的方式对小说的观点进行了重新整合,在整合的基础上,梳理出奥威尔反极权的线路图,指出老大哥创造了双重思想并赋予双重思想以典型特征,他制定了实施双重思想的基本措施。能够担当起双重思想使命的只有老大哥和他的政党。实施双重思想的目的和实质就是维护极权主义权力。下面就此展开分析和论述。

  极权主义的代表人物就是“老大哥”。老大哥从来没有出场,出场的是老大哥的画像,他的画像就成了一个权力的标志。这暗示着老大哥有形与无形的权力。老大哥的画像到处都是,如同现在的广告一样铺天盖地。彰显了大洋国社会生活的无聊,少了生活的五彩缤纷,单调枯燥几乎是这个社会惟一的颜色。小说中对老大哥的画面描写是:老大哥画面很大,有一米多宽,大约四五十岁,留着浓密的胡子,面部线条粗犷英俊。老大哥爱照人头像,爱被人画成人头像,这是大洋国老大哥的标准像、标准照。对此的猜测是,可能极权主义的老大哥都喜欢上半身,尤其是那个脑袋,脑袋代表权力,脑袋代表思想,脑袋也是思想的头颅。

  中国人讲究的是天人合一,讲究的是心情与景致的完美结合,比如古树、枯藤、乌鸦,这与人的悲凉心情相一致。如果说古树、枯藤、乌鸦,反映了人的兴高采烈的心情那显然是不着边际。可奥威尔就能反其道而行之,他描绘的景色与人的心情相矛盾,甚至形成强烈的反差。小说的一开头就说“阳光灿烂,天空蔚蓝”,(奥威尔:《一九八四》,董乐山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年3月第1版,第4页。下引此书,只注页码)在这样的景致下,老大哥那张留着黑胡子的脸从每一个关键地方向下凝视,其文字说明是:老大哥在看着你。再加上无处不在的“电屏”,老大哥的那种透视一切、控制一切的感觉就在空气中弥散开来,如同儿时母亲吓唬孩子一样,一句“狼来了”就吓得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哭闹。又如看了惊悚片,浑身颤栗如筛糠。

  老大哥就是权力,权力就是老大哥。只是老大哥名字起得好,这一名字让人感受到亲情,是中国政治伦理化的最好注解。更为重要的是,老大哥在看着你,显示了父爱般的情怀,使得大洋国的人民如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终生受到关照,这才是最要命的地方。因为老大哥的父爱里布满了杀人的软刀子。

  先把话说得远一点,由远及近,以便对老大哥这种父爱情怀可以做一较为明晰的梳理。应该说追求权力,贪恋权力,手握权杖不放,这是人的本性,是政治家不变的本能。权力会导致滥用,绝对权力会导致绝对滥用,阿克顿对权力本性的概括和分析至今仍振聋发聩。权力的滥用有赤裸裸的滥用,这种滥用类似于“屠夫与羔羊的权力”。([英]罗素语)也有温情脉脉的滥用,这种滥用类似于父权(老大哥),它“以把人永远看成孩子为目的”。([美国]托克维尔语) 父权如同瘟疫对人的影响。它会使人消沉、精神颓靡、麻木不仁、关注享乐、毁灭道德、破坏幸福,使公民的“精神之火慢慢熄灭,心灵之光逐渐暗淡”。([美国]托克维尔语)而奥威尔更加不客气的指出,老大哥的“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24页)

  奥勃良是老大哥的忠实打手,是老大哥权力无限延伸的一部分。他是老大哥的耳目,温斯顿在他的面前,不敢和不能乱说话,因为隔墙有耳。当然,奥勃良只是老大哥的耳目之一。大洋国充满了告密的气息,任何人都可能是老大哥的卧底,都潜伏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大洋国的恐惧就在于不知谁是卧底的恐惧,身边和蔼可亲的人一下子成了潜伏者。小说里派逊斯在睡梦里说了一句“打倒老大哥”就被他七岁的女儿告了密。温斯顿与裘莉亚的爱情,也被残酷的政治搞得凄美悲壮。两个出于情欲而爱的人最后成了陌路人,爱情成了僵尸。请原谅,这使我本能地想到了中国的“文化大革命”。

  奥勃良是温斯顿的卧底,他比裘莉亚更能隐蔽自己。小说通过奥勃良与温斯顿的目光交流来告诉温斯顿“我完全知道你的想法。你的蔑视、仇恨、厌恶,我全知道,不过别害怕,我站在你的一边!”(16页)可实际上他不但利用了温斯顿,还利用了温斯顿和裘莉亚,利用了他们之间的爱情。奥勃良让他们成为兄弟会成员,让他准备杀人、自杀,“准备欺骗、伪造、讹诈、腐蚀儿童心灵、贩卖成瘾毒品、鼓励卖淫、传染花柳病”(154页)做一些表面上危害大洋国,实则热爱大洋国的事情。奥勃良所表达的信息是,目的的善可以通过恶的手段来达到,为了实现老大哥心中的善可以不择手段,胜利者是不受责备的。可当温斯顿在准备做或已经做这样的事情的时候,却不知这本身就是一个圈套,奥勃良早就做好了扣请君入瓮呢。奥勃良抓住了温斯顿之后,才告诉他那样做的真实目的,就是无论采取什么手段都是维护权力,并通过奥勃良的嘴揭示了权力的森森白骨:“对于权力的沉醉,却永远存在,而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241页)对权力进行这样的描写,无疑会使那些政治家感到十分不快,他们所谓的崇高名义的画皮被奥威尔以冷峻的笔刀揭开撕下。自由主义的人性恶、休谟的“无赖假设”、尼采的政治混蛋似乎远不如奥威尔对权力的揭示来得形象、深刻。老大哥就是老大哥,奥勃良这一老大哥的忠实执行者说出了老大哥想说而又不能说的话,在老大哥那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而在奥勃良那里,不用意会,只需言传。

  权力太赤裸,总不是一件好事。有权有理,权力才正当。莫斯卡认为:统治阶级的有效统治,都要寻求一个政治公理,即要找到一个为自己拥有权力辩护的或道德或合法的理由,这个理由可以是真理,也可以是神话,也可以是歪理邪说,也可以是成见,也可以是偏见,也可以是意识形态。也就是说,任何统治阶级都从没有放弃对自己握有权力这一事实辩护的权利。在传统社会,他们求助于君权神授、求助于传统习惯、求助于枪杆里面出政权。在现代社会,他们求助于选举里面出政权的民主。在大洋国,老大哥及他领导的党求助于“双重思想”。

  有时候,破坏是建设的前提,如同中国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字店一样。建设双重思想必须打破传统,用奥勃良的话说就是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你(即指老大哥)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240页)

  只是这个双重思想的出场显得滑稽和幽默。它是温斯顿给情人读政治理论时展示出来的。从情理上来说,情人总是有着诸多的你爱我我爱你的的浪漫,有着你送我一支玫瑰我送你一千九百九十九朵的醉人温馨,给情人读的也应该是情书。奥威尔似乎知道这一点,所以他笔下的温斯顿在给情人读《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第一章的时候,就问“裘莉亚,你没睡着吧?”裘莉亚回答说:“没睡着,亲爱的,我听着,你念下去吧。”(179页)就在温斯顿读的过程中,裘莉亚睡着了。读政治理论无疑是奥威尔通过温斯顿而进行的思考,随着这一思考的行进,双重思想的面目呈现在读者的眼前。“双重思想意味着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保持并且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认识的能力。”(190页)双重思想不但具有把黑说成白的能力并相信黑就是白,而且具有忘掉过去曾经有过相反认识的能力,这就要求不断窜改过去,而要窜改过去只有用那个实际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窜改过去一部分原因是使人们没有比较的标准,使人们相信无论现在如何的不好也比过去好,使人们相信现在的好是因为过去总是坏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保持党的永远的一贯思想的正确性。

  温斯顿滑入双重思想的迷宫而不能自拔,使得温斯顿渐入疯狂,因为要践行双重思想比实现乌托邦、在尘世间建立人间天国不知困难多少倍。 “知与不知,知道全部真实情况而却扯一些滴水不露的谎话,同时持两种互相抵消的观点。明知它们互相矛盾而仍都相信,用逻辑来反逻辑,一边表示拥护道德一边又否定道德,一边相信民主是办不到的一边又相信党是民主的捍卫者,忘掉一切必须忘掉的东西而又在需要的时候想起它来,然后又马上忘掉它,而尤其是,把这样的做法应用到做法本身上面——这可谓绝妙透顶了,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而后又并不意识到你刚才完成的催眠。即使要了解‘双重思想’的含义你也得使用双重思想。”(32页)奥威尔对双重思想的描绘,几乎就要把我们带入到精神病院,让我们亲眼看那些精神病人的表演。可是如果我们细想一下极权主义社会的种种图景,感觉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精神病院。极权主义是造成精神病院的总病根。

  从逻辑上理论上来说,老大哥永远是真理和正义的化身,是人类的救世主,人间的上帝。他们给大洋国社会确立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党一贯正确。”(189页)只是逻辑上理论上的完美在现实上经常表现出缺欠和不足,就是老大哥本人也并不隐瞒和忌讳这一点,老大哥知道自己在现实中并不全能,党也并不一贯正确,这就需要制定实行双重的措施来实现。

  禁欲主义是实行双重思想的前提。在大洋国里,甚至性欲都是思想罪。大洋国的爱情是多余的,性交取代了爱情,结婚就是为了生儿育女,为党服务。党要让性行为失去任何乐趣,“性交被看成是一种令人恶心的小手术,就像灌肠一样。”(58页)“党竭力要扼杀性本能,如果不能扼杀的话,就要使它不正常,肮脏化。”(58页)。当温斯顿和裘莉亚产生所谓爱情时,他们的性交也如蜻蜓点水。

  新话是双重思想得以实现的基本形式。任何思想都需要话语这一外壳,没有这一外壳,思想仅仅是想一想而已,大洋国发明了新话。塞麦是新话的创造者之一,他研究新话已经达到了狂热的程度,他有些“梦意”般地向温斯顿讲述他的新话,他的宏大计划将在2050年实现。新话包括A类词汇(日常生活需要的词)、B类词汇(为了政治目的特别构成的词)和C类词汇(科学和技术的词)。塞麦说:“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46页)塞麦还举例说,自由的概念被取消了,也就没有“自由即奴役”这句口号了。采取新话的具体目的一是让人拥护老大哥及其政党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的手段,二是为了使得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再存在。这样在人们采用了新话,忘掉了老话以后,异端的思想,就没有安身之地了,因为异端根本无法思想。

  真理部是贯彻双重思想的主要部门。从这个部门的名字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永远不会犯错误的部门,也是一个不允许犯错误的部门。这一部门制造真理,灌输真理。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艺术,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节目、戏剧、小说,|以便满足党的五花八门的需要,这五花八门里的各个行当,都有真理在穿行,都有真理这根牵线的风筝,都是老大哥的思想在指引方向。真理部主要的职责是窜改历史、伪造历史、负责造谣,随心所欲打扮历史,让全部历史都像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温斯顿从事的就是这项工作,他的这项工作的目的就是使“党的每一个预言都有文献证明是正确的。”他们深知:“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32页)他们对历史采取功利主义和虚无主义的双重态度,过去的历史在对老大哥及其政党有用时成为有,否则成为无。只有这样做,才能使老大哥的真理永远都是真理。

  煽动仇恨是实现双重思想的心理机制。训练有素的政治煽动家的煽动都是建立在人性的一个基本法则基础上的:“人们赞同一个消极的纲领,即对敌人的憎恨、对富人的忌妒,比赞同一项积极的任务要容易些。”(同上哈耶克,133页)在哈耶克看来,若要用一个信条将某个集团牢牢地团结在一起以便共同行动的话,将“我们”与“他们”对立起来,是这个信条重要的组成部分。在温斯顿临死之前,奥勃良又给他上了最为生动的一课,奥勃良说:“这是一个恐惧、叛卖、折磨的世界,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一个在臻于完善的过程中越来越无情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里,所谓进步就是朝向越来越痛苦的进步。以前的各种文明以建筑在博爱和正义上相标榜。我们建筑在仇恨上。在我们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以外,没有别的感情。其它一切都要摧毁。”(240页)大洋国里的老大哥为了纯洁党、构建党的钢铁长城,到处寻找敌人并与敌人开战。 有了对敌人、对敌国、对外界的仇恨,对老大哥权力本身的威胁就减轻了,甚至在权力枕边安然入睡。

  教育是实现双重思想的基础。极权主义者都是心理学的大师,深察人性,尤其是对人性的阴暗面有独到的研究,他们紧紧抓住人性的死穴不放,使得本来扭曲的人性更加扭曲。那些忠诚于老大哥的党羽和御用教育者设置学校,对大洋国的小孩子进行灌输教育,把那些可能引起错误思想的苗头、萌芽,都被早期的训练给扼杀掉。扼杀的方法就是“犯罪终止”,即在产生任何危险思想之前出于本能就具备了悬崖勒马的能力。这种能力还包括不能理解类比、不能看到逻辑错误、对异端充满仇恨。

  大洋国的人民随时为实现双重思想而献身。极权主义把人当手段。老大哥和党是一体化的,爱老大哥就是爱党,爱党就是爱老大哥。老大哥凌驾于党之上,又在党之中。党只是实现老大哥的工具。对党忠诚。“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它忠诚。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其他的爱。”(241页)在老大哥的党与个人的关系上,党是目的,个人是党的手段和工具。奥威尔的问题是“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242页)奥勃良通过设问的方式回答了这个问题,即个人有限的生命融入党的事业的无限生命之中并因此获得了永生。

  思想警察是双重思想的监督者。温斯顿读《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章节中有一段提到:“党员从生下来一直到死,都在思想警察的监视下生活,即使他在单独的时候,他也永远无法确知自己的确是单独一人。不论他在哪里,不论他在睡着还是醒着,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在澡盆里还是在床上,他都可能受到监视,事先没有警告,事后也不知自己已受到监视。”(187页)老大哥及其政党设立了思想罪,让人惊惧的是: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就连“常识都成了一切异端中的异端”。(70页)作为党员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党员就要不能思想、不会思想、不想思想、不敢思想。正统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思想。正统即没有意识。思想警察是这一职责的执行人。党员不仅要有正确的观点,而且还要有正确的本能,在思想上和本能上知道黑就是白、白就是黑,知道2+2=4、2+2=5,知道自由即奴役等双重性质的思想就可以了,否则不是必死就是“被自杀“或者“被消失”。

  双重思想不适用于无产阶级。党的内部用双重思想来统治,双重思想的思辩会使无产阶级崩溃,因为无产阶级“没有一般抽象思想”,(63页)。双重思想不适用于无产阶级,但无产阶级又是必不可少的客观存在,如果处理不好,就会从外部推翻大洋国的政党,用温斯顿的话来说,“党是不可能从内部推翻的,”(61页)对于无产阶级,老大哥及其党没有做任何尝试向无产阶级灌输党的思想,除了要求这一阶级有“最单纯的爱国心”之外,再提供给无产阶级几句简单的爱国口号即可,最多就是编一个老大哥的语录。语录是最有效又最立竿见影的办法。

  奥威尔的观点与哈耶克的观点进行比较,能更好地说明这一问题。奥威尔是左派,是社会主义者,哈耶克是右派,是自由主义者,两个人在价值观上势同水火。奥威尔拥护社会主义,哈耶克拥护资本主义,二者的观点是对立的,但在反对极权主义上,两人共同携手成为同一战壕的战友,并肩与他们共同的敌人——极权主义作战。

  在哈耶克看来,一般人的教育水平越高,知识水平越高,见解和趣味就越不同,赞成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小。而最坏者的特点或专制者的特点就是追求一致性和相似性,所以他们都不喜欢受教育多的人或知识水平高的人,在哈耶克看来,最坏者的理想境界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没有太多的文化,正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为了追求相似性和一致性,降低道德和知识标准就是最坏者的最好选择。这些人没有自己的坚强信念而只准备接受一个现成的价值标准体系。只要“大声地、喋喋不休地向他们鼓吹这种体系的话。” “那些其思想模糊、不健全并容易动摇、感情与情绪易冲动的人就会接受他们的体系。”(弗里德里希·奥古斯特·冯·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王明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8月第1版 ,第133页)老大哥就是这样做的,他不断地向群众灌输极其简单、极其粗糙的又不能和不准思考的信条,这样,老大哥就得到了一切温顺的和易受骗的人的支持。老大哥著名的三句口号:“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这三句口号人人皆知,成为大洋国人民的语言、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深入大洋国的人心,融入大洋国人民的血液之中。

  能够具备实行双重思想惟一资格的就是老大哥及其党。党的最根本的命令是“叫你不相信你耳闻目睹的东西”。(70页)运用双重思想必须达到理性与感性、自觉与本能的完美统一。运用双重思想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就不能够有足够的精确性;但也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就会有弄虚作假的感觉,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觉。否则,感性就会出卖理性,本能就会把自觉推向悬崖边上。说梦话也会成为思想的叛徒,因说梦话肉体也会消失于无,成为乌有之人。

  党的根本目的就是既利用自觉欺骗,而同时又保持完全诚实的目标坚定性。有意说谎,但又真的相信这种谎言;忘掉可以拆穿这种谎言的事实,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又从忘怀的深渊中把事实拉了出来,需要多久就维持多久;否认客观事实的存在,但与此同时又一直把所否认的现实估计在内——所有这一切都是绝对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双重思想这个字眼的时候也必须使作双重思想。 “靠双重思想为手段,党终于能够抑制历史的进程。”(191页)

  老大哥扮演着上帝与人间权力的双重角色,使他的权力不仅是世俗的,更是思想的,具有世俗和思想的双重性格。老大哥不但主宰人的行为,还要主宰人的思想。控制了思想就能控制物质,就是物质本身也是思想的。老大哥的本领在于可以使大洋国的人民永远在正确的思想领导之下,正确的思想永远荡涤错误的思想。老大哥的思想就是真理,真理永远荡涤谬误。老大哥超人的本领在于,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正确说成错误、把错误说成正确是他的拿手好戏。奥威尔以形象的、入木三分的语言,描绘了老大哥让思想成为双重思想,从而让权力永远合法,思想永远正确的图案。

  人们一般地认为,总有那么一些好的政治集团为人类开辟康庄大道,从上面或外面给普通民众以阳光雨露。他们是先知先觉,能够代表人类的发展方向,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能为人类构建人间天堂。哈耶克打破了人类对美好政治集团的幻想,还原一个真实的政治集团。奥威尔树立了一个老大哥形象,并通过小说的主人公之一奥勃良的嘴道出了权力的表象: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哈耶克认为:“这样一个人数众多、有力量而又相当志同道合的集团,似乎在任何社会中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只能由最坏的分子来建立。”(同上哈耶克,132页)奥威尔观点亦如是。他给我们吹起了一个大大的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又残酷地把这个肥皂泡恶作剧般捅破。权力表面的美丽掩饰不了内部的丑陋,看似美女实际上是美女蛇,看似羊,实际上是披着羊皮的狼。奥勃良说“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 (237页)他们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他们只对权力有兴趣。他们对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都没有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本身就是目的。这个奥勃良似乎让我们对权力彻底失望,不过还好,奥勃良让我们失望的只是极权主义的权力,而不是所有的权力。如果我们因此失去了对所有权力的希望,社会将毁于无序。

  奥威尔想说的是:靠欺骗和诺言建立起来的政权是暴政。他的政治预言是2050年双重思想能变成现实,没想到他的预言提前了一个世纪实现了。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的希望是把双重思想留在二十世纪,如果人类不想再犯错误,就把双重思想放在历史博物馆吧。

    注:本文精简版发表在《读书》杂志2010年第1期,此为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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