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文革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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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七日晚上一点多钟,一阵电话铃声大作,把我和妻都从睡梦中无情地吵醒。妻拿起电话,是国内武汉打来的。立刻,一股不详的预感袭遍了我的全身。来美国学习工作十多年了,这是第一次接到国内的电话。我赶快翻身起床,抢过电话,小弟在那一头沉重地说:“爸爸已于昨天去世了。”母亲在电话那一头说:“昨天我在阳台上凉衣服。听见屋里大叫一声,赶快进屋,就见你爸爸倒在了床上,听了听心脏,已经没有了跳动。”放下电话后,一夜都不能成寐,心情万分地沉重。

远处路灯隐隐照来,窗外后院里大树在风中摇动,树叶象无数只手在向我挥别。阴阴的天,湿湿的雨,父亲的许多往事潮漫潮涨地涌上来。心中布满了一种苍凉的感觉,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让我又一次回忆起二三十年前的一桩小事,我也不知为什么,这桩微不足道的小事竟如此深深地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那是我终生的一个遗憾。

父亲是一位长期从事电力工作的技术人员,一个老实人,诚实人,正直人,正派人。象当时千千万万个青年人一样,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背上了政治黑锅,被划入限制使用范围。他自一九五三年从浙江大学电机系毕业参加工作后,工作上是业务骨干,政治和升迁上却一直受到压制,被区别对待。这使得他脾气有点古怪,也使他办事说话十分地谨慎。因此历次运动中并未挨整,成为右派什么的。他曾说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样一直到了文化大革命,他才真正受了点冲击,进了学习班。长期的压抑,不公平的待遇,有志不能伸,父亲的心中很苦闷。记得文化大革命初期一个风清月朗的晚上,他向我讲起了萧何月下追韩信的故事,讲得非常地精彩,我知道父亲心中的抱负,生不逢时矣。

文化大革命中,大批干部下放“五七”干校,他自然逃不过。离开武汉的前几天,他心情不好。他们单位被下放到鄂南山区通山县。如果他走了,家里就剩下了我们弟兄三个,我老大,那年十二岁。母亲当时生活在另一个县城,一九六四年湖北省长张体学到鄂北山区搞“四清”,带了一个巡回医疗队,母亲是眼科医生,经组织安排也去了。“四清”以后,因当地医生奇缺,又经组织安排,留在了当地。从此我们家一分为二,父母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我和两个弟弟同父亲一起住在武汉。 要走的那天,父亲一大早出去了,回来时买了一小罐四川出的金钩豆瓣。那罐子很漂亮,十分小巧,上了釉光,古朴古香中透着一股文化气息。在文革那物质极端匮乏和摧残文化的年代中,这小罐焕发出来的生气是那样地让人耳目一新。我们一家人都十分喜欢吃这金钩豆瓣。那味道极好,辣辣地,有麻油香味,很下饭。要下放了,父亲什么都没带,只想带一罐金钩豆瓣去通山。 父亲进了屋,将小釉罐子放在桌子上,就去收拾行装。东西很少,他很快就收拾完毕,然后把我们弟兄三个叫到一起,叮嘱我们在家里要好好的,互相爱护,不要打架。我们弟兄三个萝卜头一般高矮不齐地站在他面前,我心中很难过。父亲带着一顶当时很时髦流行的军帽,洗得都有点泛白了。他喜欢这顶帽子,老是带着。他满是胡茬的脸上,驾着一付眼镜,镜片后目光充满了担心,焦虑和迷茫。他不放心,可是没有办法。父亲不善言辞,我们父子四人就这样默默地对望着。 父亲看看小闹钟,该走了。 他拿起行装,走到门口,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沉默了一下,然后走了。我跟出门,走在他后面,一直到宿舍的大道旁。他让我回去,我站住了,看着他心事重重地离去。他走远了,看不见了。 我在外面待了很久,才慢慢地回到家里。一进门,赫然看见那个小罐子还放在桌上!忘了,父亲忘了带他喜欢的金钩豆瓣。

我知道那天所有去五七干校的人都要经过航空路口,这是市委的统一安排。我们住的电业新村离那里不远。我抱起罐子拔腿就跑。 跑了一里多路,就见航空路口红旗招展,锣鼓喧天,高音喇叭播放着革命歌曲。一辆辆解放牌汽车披红挂彩,载满了去五七干校的人们。车上的人胸前都挂了大红花,手里挥舞着毛主席语录本。我抱着罐子钻进了夹道欢迎的人群,在过往的车辆上寻找着父亲,想把装有金钩豆瓣的罐子交给他。 我在人群里挤着钻着,目不转睛地看着过往的车辆。这时我才明白,原来去五七干校是很光荣的,要有人欢送。我的爸爸没有人欢送,我的妈妈远在几百里的地方。没有人欢送爸爸,连他想要的金钩豆瓣都忘了带走。我当时是多么地希望看见父亲,交给他这罐金钩豆瓣。到了通山后,没有了金钩豆瓣,他拿什么下饭?我急得快要哭了。 看呀看呀,有几次远远地看着有点象爸爸,等车子走近了发现又不是爸爸。慢慢地我开始失望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解放牌都通过了,人群都散了,锣鼓声没有了,高音喇叭不唱了,只有我,还抱着小罐子站在航空路口。一个小男孩满心苍凉地站在那里,他的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 我已经记不起后来是如何处理那个小罐子的,但有一点很确定,父亲在通山没有吃上金钩豆瓣。 二十多年后,当我已经是当年他那个年龄的时候,向他提起过那罐金钩豆瓣。他说那天他乘车经过航空路口时,心里不存希望,但还是努力想从人群里发现我们兄弟。他没有看见。

文革后,父亲一切才开始正常。由于业务精通,一九七九年他被派往瑞典验收由电力部引进的大型电力设备。当了二十多年的技术员,短短数年间连升数级,最后以教授级工程师退休,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人生和事业。同事们和家人都为他高兴。我们兄弟也都争气,文革一过都考上了大学,学有所成。我留学美国,取得了硕士博士学位,在美国从事医学科学研究。小弟也是武汉一家医院的儿科主任了。 在父亲去世一个多月前,我从美国给他打电话,伙同家里人要给他祝寿,要在武汉市最好的饭店给他庆祝七十大寿。我已经订好了飞机票,专程回国为父亲祝寿。可是我又一次落空了。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就走了。他大概是又忘记了。一个大男孩又一次失望地难过地站在路口,满心苍凉,他的父亲去了遥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九日(原文载于美国《世界日报》一九九七年七月二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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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情深意长,顶! -钱庄- 给 钱庄 发送悄悄话 钱庄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1/2010 postreply 16:22:00

    不错!值得怀念的往事。。。 -不明则问- 给 不明则问 发送悄悄话 不明则问 的博客首页 (0 bytes) () 11/12/2010 postreply 09: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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