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
小莉小林是一对精致小巧学问也不错的夫妻。
小莉是个美人只是个子不高,女孩子不高并不是了不起的问题,毕竟大部分男人都不会要比自己身高的女人做太太,甚至女朋友,他们觉得那使他们不舒服。所以小莉人漂亮,精致,个矮实在是很不错的总和,而且她脑子特灵,是北京人所说的‘人小鬼大’的典型。
小林有学问,四书五经都知道,又苦练书法写得一手漂亮的颜体水笔字,人长得一般,也是个子矮,男人矮了这在自信心上多少要打点折扣,不过‘勤能补拙’很多学问不错的男人心里知道这是个真理,他们反而在学问上更下功夫,更笃实以便扬长避短。所以有‘优秀矮人’的说法当然指的是男人。记得老早时候70年代吧,菲律宾的外长舌战群儒在联合会过上风采迷人,全凭的是学识过人,口才过人,而他大概矮得也过人。在崇尚学问的国度里,小林就遇见了小巧的美女小莉,小林追求小莉用的是学问和心劲,爱慕后特别体贴,使小莉感到自己就是小林心中的女王,被宠爱,被重视,被捧着,被中心。多骄傲的女孩子被这么对待也会被感动的,更何况小林高知出身,本人也混在高校的教员里,有房子,有教职,有文化,这些在80年代的北京也是挺好的综合指标。小莉感到自己很幸福,两个人其实在别人眼里看也是挺般配的。好事自然伴着时间和双方的努力就成就了一个婚姻的结局。小莉小林婚后就与林父母住在一起。房子是学院分给政治系主任的母亲的。小林是很是知足,幸福地拥着美丽的小莉,小莉在丈夫的宠爱下自然也忘了马列婆婆的不自在的眼光,有点有恃无恐地在婆婆的眼皮底下活动着。家变得复杂起来,矛盾在日常的生活里积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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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母是延安时期奔赴革命圣地的女知识青年,多少年来成了老革命,习惯了不光对外人绷着脸,对家人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极力地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意识,时时事事要与党保持一致。五十年代进城以后与林父一个学数学的大学讲师结了婚,有了小林和妹妹两个孩子。林母在学校里教政治,自然把政治也教到家里;林父教数学,在数字方面的深入和追究使他对社会的适应力和反应力下降。
不久他们有了两个相间不到两岁的小孩,是一个算得上美满的四口小家庭。
到了反右的57年,小林不到3岁,妹妹不到两岁,领导先鼓吹大鸣大放号召大家提意见,老实巴交的老林就在小组会上发了几句对领导不满的话,但离反动还差老远,不足以成右派。不过领导就找林母谈话,要她站在党的立场上,注意阶级斗争的动向,与党保持一致,三次谈话后当时30岁不到的林母就主动把老林和她谈恋爱写的情书交给了组织,里面有几句私房话也有私下里对党团组织领导干部发的牢骚话。几天以后,学校党组就宣布了右派名单,老林就在林母的亲自揭发下成了实打实的戴帽右派分子,开除公职遣送到江西农场劳动改造。可怜的小林兄妹从此不能再见父亲,林父想不到断送这一家人幸福生活的正是同床共眠的妻子,妻子忠诚党背叛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女。看着自己一双小儿女,他愤怒。他悲哀,他无语,也无奈。
临被遣送之前,林母对丈夫说,你已被定性为右派,我不想让孩子们背你的黑锅,我们协议离婚吧,等你摘了帽子,我们再复婚,你看怎么样?老林已经被运动整蒙了,被妻子错乱了,也觉得自己反正也不知何时能再回来,就同意了离婚的建议。他心灰意懒扫地出门了自己。从此林家成了只有严母的家庭。
三十年,一对小儿女在磕磕绊绊中跟着母亲也算长大顺利,别人干什么他们也干什么。母亲也一如既往的跟党走,,但党也是老变脸,跟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了动力,什么时候成了对象,林母的原则是把党说得放在第一位,一路紧跟慢跟,成了政治系主任。她成了不拘言笑,满嘴政治术语和观点的‘马列主义老太太’。
三十年后,小林和妹妹已经从东北兵团回到北京,参加了78级的高考,并在母亲的协力下先后进了本院的专业。
林父摘了右派的帽子,人却无家可归了,两个成人子女对父亲已经完全没有了感觉。终于被平反了的老林在年近六十时,从江西回到北京。原来的学校给老林安排了接着教书的位置,但老林已经不会教书了,他寡言少语,显得很苍老,脸色黄黄的。林母和他在三十年分居后又复了婚,这样老林有了家,住在学院分的房子里。学校补发了他这么多年的工资。但是这个三十年分开的家已经不是当年的家,一双小儿女,现在都三十好几了,已是当年他离家时的年龄。郁闷的老林常想,这三十年怎么补呢?在一片空白的心和记忆中,上面除了有许多肮脏和唾沫就是自己混混垂老的冷漠。他这时候开始酗酒,在酒精的刺激下,看清三十年前的事情和一根筋的婆娘怎样使自己清晰的数学脑袋变得数不清30以后的日子。他就借酒又笑又哭,赶上林母回家,老林总是吓醒了一半,乖乖地洗漱收拾起自己的嘴脸,默默地回屋睡了。要是碰上小林,儿子会很厌恶老子,急了的时候,小林说你应该滚回江西去!老林这时候酒会全醒,黯然退回自己的屋里。
大学毕业后小林小莉结了婚住在家里,妹妹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也住在家里,一家人最难过的是在饭桌上的时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该怎样融洽起来,每每这时老林总是叹口气离开饭桌。小林总是怕小莉别扭拘束吃不好,就一个劲儿给自己的爱妻夹菜夹肉,林母这时一脸的不好看,继而开始大夸女儿小妹,又懂事又用功进了研究生专业而不是像小林成天为老婆是瞻不求上进,小莉这时会拉起小林起身离开饭桌,一点不给林母面子,婆媳,姑嫂之间越来越不和谐。
不到两年老林就病倒了,一查是晚期肝癌。这回林母突然像头上挨了一棒子,傻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熬过来重新在一起生活,生活竟开这么恶略的玩笑。她呆坐在那里失去了几十年来的强悍,不通人情。老林却已经病入膏肓浑身黄疸,火箭电泳的数字就像高升的火箭一样触目惊心,林母请求组织帮助把老林送进最好的医院,请来北京最好的医生会诊,想办法。林母自己亲自找了当年的老上级,现在已是党中央的领导人帮助。
当时上海一家医院对晚期肝癌用一种枯死疗法,就是切断肿瘤的血液供应的方法,于是就把老林空运到上海,但术后不到一个月,癌细胞继续生长将导管硬是顶出来,这种疗法在老林身上失败了。
原发性肝癌是一种‘急性癌’就是说病人的生存期一般在诊断后的三个月到半年。老林的病情就到了这样的地步。
小莉小林和妹妹三人都学医自然知道这令人沮丧的事实,林母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疯了一样要救濒死的老林。林母发誓这次她一定要救活老林。
老林却不争气,不领情地每况愈下,浑身黄疸两腿肿得像木桩子,人已经昏迷,时时被极度的疼痛搞醒一会儿,满病房都能听见他 悲惨的叫声,然后再注射吗啡后昏死过去,没有人能拯救老林。很多人不忍看见老林的痛苦惨状希望老天早点把他接去。林母却糊涂地上下奔走要组织极力抢救老林。
一周后老林终于在大剂量的吗啡中安睡了,再也没有醒来,告别了他63年的生命。也告别了他苦难的挣扎。
林母失魂落魄,小林竟无眼泪,看着自己叫了没几天的爸爸竟是如此悲惨的命运,他痛恨他无情的母亲,小莉无言看着他的婆婆不能产生同情。只有妹妹哭啊哭,哭了父亲,哭母亲,然后扶着母亲再哭。
追悼会上老林的照片选得还是他年轻时照的,中间这三十年,这个两个孩子的父亲,大学讲师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做成,除了最后的肝癌唤起的众多的眼泪和痛苦,老林被这个社会白白的剥夺了三十年。他没有事业 ,没有亲人,最后也没有了自己。呜呼哀哉。
追悼会一周后小林小莉 搬出了家,小妹一直不嫁跟正苍老迅速的母亲住着。林母依然耳聪目明但心情黯淡,离休在家不知自己究竟什么没做对,她一直忠于党,不惜牺牲自己的爱人和家庭的幸福,难道就该得到这样的报应?
不久小林小莉有了一个女儿,小莉坚决地不让林母参与女儿的教育也很少回这个七零八碎的家。林家小妹四十多了也没找到合适的人成家,每天照顾病在床上的林母。
林母依然教导小妹要积极进步与党保持一致。